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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 > 10.10 修

10.10 修

“你!你!!!你敢再说一次!”他目光深寒不复平常的清冽,眼底下隐着的那抹决绝犹如手中剑……危险……嗜血……

天……他要杀太子!

想也不想,拖着繁复厚重的盛装,就这样沉沉地挡在了剑前。

“烨儿!不要!!!”

“皇上,使不得啊!”

胤礽虽害怕得脸有些惨白,但是倔强的个­性­竟不输给他老子,这番见到我着皇后规格的朝服盛装而来,微缩了下眼瞳,瞪视着我……竟是满眼怨恨。

“父皇,您是真把皇额娘忘了个­干­净吗?您还记得儿臣的母后么?她就在那里看着我们,您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朝着胤礽指着昭仁殿西墙的那副画像看去……画上是个穿着皇后朝服的女子,戴着代表母仪天下的三凤朝冠下是一张端庄亲切的脸,黑亮的杏眼眼角微翘,薄­唇­轻抿勾出一弯笑……笑得空灵而又神秘。这画像……这画像怎么和记忆中的另外一个自己那般相似。

时而明亮时而模糊的记忆里常常浮现起这个身影……宫装的少­妇­挺着一个硕大的肚皮,那张脸是……苏麻喇……另外一个自己。那这个太子为何说她是皇后?难道……

“都说她被魇镇,儿臣看来,父皇才是被魇镇的那个人!‘不祥之女,幻惑良人,王者必止。’舅公都说皇阿玛从来没有如此疯狂的做一件事情,就算是母后还活着的时候也未见过您带她去太庙祭祀,为什么是她!这个低贱的下三旗的奴婢!!!”

低贱的下三旗的奴婢!这话似曾听说,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疼带着点眩晕。记得,几时……也曾有人这么说过我,心像被撕裂一般揪疼起来……

“皇上!”全公公的惨叫划破我脑海里的黑暗眩晕,但见那颤抖的剑尖已微嵌进胤礽肩头的披领。

记忆中最柔软的地方有个娇小的身影,长着心型小脸的女孩嘟着红润的­唇­谆谆告诫一直跟着她ρi股后面玩耍的弟弟。

“我以后要不在宫里了,我的茉儿嬷嬷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不准宫里有人欺负她。”

“嗯,知道了。茉儿嬷嬷虽然人不错,讲课有趣,皇阿玛也很信任喜爱她,但是,姐,我从没见你对哪个人有对她好过。”

眼前的胤礽像是缩小了一个号,那小脸的轮廓和她姐姐有些相似。

“那是当然,她是我的妈妈呀。” 这闺女骄傲的回答。

“嬷嬷?没错,可是再大的女官也不过是个仆人啊,奴才而已,你对太妃和皇贵妃都没来得这么好。”

“仆人!!!你住嘴!不准你这么说她!你!!!我告诉你吧,你也是她亲生的!女孩儿像被踩到痛处,哇啦啦的话语如炮轰。

“不会的!姐,你定是胡说!不会的!我的母亲是皇后,怎么可能是一个下三旗的低等旗籍的女人!不,我不信!!!不信!!!”

女孩儿抿起­唇­,瞪视着她的弟弟,良久不语。

“不!我的额娘是皇后,怎么可能是这个贱女人!不信!我不信!”他大声嚎啕,跪坐在厚厚软软的雪地里,让雪沫沾满了衣袂。

“啪”一声脆响,天……喜儿掌掴了胤礽。

那一声响也犹如夜幕中的一记闪电,照亮了整个暗黑­色­的天穹,也拨开了我记忆里的重重迷雾……

我看清了……

是喜儿……我的女儿,而这个胤礽竟然也是我的……儿子?

心中那属于母亲的痛楚骤然升起……哦,不,烨儿!不要杀儿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是谁,他没有错。

下意识的伸手去挡……

“啪嗒”宝剑被他甩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毡上,剑上残留的那抹鲜红即刻染上了纯白的羊毛,煞是刺眼。

“茉儿,天!快去传太医!你给这个孽子挡什么!”他朝身边的宫人咆哮,最后那句却压低了声音,呵……喜儿都说过他一向在我面前只是纸老虎,不是么?

原来一直都是他,原来他一直都在,原来我身上果真系有他的龙命,难怪他说我命重……脑海里充斥的层层叠叠的记忆堆砌起来,满得快要溢出,让我心酸得要命。

烨儿……你受苦了……一转眼,眨落睫毛上的团凝结已久的湿气。

“流血了呢,很疼是吧。”听他语带焦急,满是怜惜,不由微哂,他还是他,一点未变呵。

他见我突来的笑意,却蹙起了眉头,盯着我的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血顺手中线,滴落进我的马蹄袖,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悄悄爬上石青­色­的袖子,染红了袖上那条飞腾的金龙。

“皇阿玛!您……您为了她竟要杀儿臣?”

胤礽掩不住的满眼惊惶,神­色­已褪去方才的倔强。

“为了她?呵,你!!!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谁?”玄烨像被咽到,怒极反笑。

“仁孝皇后。”

他一字一顿,说得庄严无比。对着西墙的画像他连磕了三个大头,即便是磕在铺得有厚羊毛地毯的宫砖上也能听清那一声声的“噔噔噔”。

这个声音就像鼓捶,一捶一捶狠狠地在我心口上敲击。

玄烨见我脸­色­惨白,手紧揪住胸口,眼眶圈住的那些氲湿晶莹,点点欲滴。没去看他儿子径直走了过来,带着一分讶意与三分的不确定:“茉儿?你……想起来了?”

没有理会这时候的他,却向着他儿子走了过去……这个儿子……也是我的。

“胤礽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我给你、喜格格、还有禛儿讲过的故事?农夫与蛇。”对着他轻声说起,甚至还挤出一抹淡笑。

他却是不答。我提高了嗓门执拗地再问了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眼神不再躲避闪烁,瞥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仍是一脸的提防小心。

“你还记得我问过如果你是农夫,遇到那条蛇,你会怎么做?”

“自然是杀了它!”他鼻子轻哼,似对这小时候的故事不屑一提。

“那如果这毒蛇开始却并不害你,只是陪你玩,还跳舞给你看,偶尔爬进林中去摘最­嫩­的鲜果给你吃,看起来十分的爱你、疼你……”

“毒蛇怎么乔装也是有毒的,我定杀之!”他毫不犹豫说得坚定。

“很好,记住……记住今天你说的话。”

胤礽,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会让看清楚谁才是那条毒蛇。谁才是“幻惑良人,王者必止”的那个人!

他见我说得奇怪,偷觑了眼­阴­着脸的父亲又不敢问,皇帝方才的暴怒让他仍心有余悸。只是呐呐道:“作为大清国的太子,舅公说儿臣有提醒父皇遵循祖制的责任……”

“滚!”

冷冷的音不带丝毫情绪,让胤礽缩了下脖子,身子颤个不停。

“胤礽,你不要让朕后悔,后悔有你这个儿子!”

玄烨一脚往地上的剑柄踢去,一道银­色­的光一飞而起,从胤礽的头上低空掠过,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铮—”眨眼间,那剑锋、剑身已是没进了殿内的楠木梁柱里,只剩宝蓝­色­的丝绦制成的剑穗在空中摇摆不定。

“你可以跪安了。”

胤礽再不敢说什么,给玄烨磕头行礼跪安告退。

再坚持下去,就是傻子了,他十分了解父亲的底线和那句话的意义。方才的执拗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皇帝父亲最宠爱的太子……

可太子也只是太子,毕竟他还没做皇帝……这个天下还容不得他恣意。

恣意……呵,就算是生为皇帝,几个能真正恣意?

罢了……

它们真的有种摄魂夺魄的美丽,不管看多次,也是不腻。

明亮的烛光下,那金­色­的凤,尾翎飞扬,风冠高挑,像是就要即刻展翅飞去。

窗外,幽暗的天幕渐渐转为水墨­色­的深蓝,东边的天际已幻起一丝一丝的彩­色­云霞。

今天,是多么特殊的一天啊,他期待了多久?

期待着我能穿上这身与他身份相配的华服,庄严的和他站在一起,站在这里蓝天白云的光明下面,出现在世人面前。

哪怕仅仅一天……哪怕仅仅一时……

可是世事总不能让人如愿。

“宛仪,宛仪!”小九子今日一身簇新袄袍,腰扎锦­色­绣带,藕­色­皂靴,带着一众小太监亟亟跑来。

“时辰到了,百官已聚在景运门前等候着御驾,皇上正在乾清门前等您。”

呵……他还是不死心么,凌晨明明已是告诉了他我的决定。

“茉儿,这是我补偿你的,你应得的,就算是为我圆梦好么?”他眼中满是执着与坚持。

“我要你做圣君,你知道么,后人都叫你千古一帝,你是历史上最最英明的君主。”暖暖地对着他笑着,却为什么掩不住眼里的湿意。

“要什么劳什子千古!就算是秦皇汉武、唐皇元帝、哪个不是曾经显赫一世的皇帝,却谁又能活过百年。”他嗤道,活似对他自己的名声毫不关心。

“那不为你,为太子,为我们的儿子!”

他微微一顿,语气却是霸道坚定:“他迟早会知晓你才是他母亲!”

“是的,可是不是现在!”耐心地说服着这个执拗起来貌似大孩子的男人。

他,是知我爱我最亲密的人,自然能接受我,就如同与生俱来的天­性­。就像他说的,就算我是个妖­精­,他也不在乎。

可太子……我的来历犹如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却要让自小在儒家礼教中长大的太子相信,我是他亲生母亲,生他却不是目前这个身体。

他会信么……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信吧。

叹了口气,把那代表着至尊的明黄|­色­八团立水龙袍、朝褂、九凤朝冠整齐地摆进盒子里,盖上盖子前目光仍在上面眷恋不已。

茉儿啊……原来你比想像中来得贪心,心中一个声音轻飘飘地说。

是啊……它们是那样的美丽,属于我的,还全都是新的,可再没有机会穿。

原本你有机会的,比如现在……皇帝不还在等着你么?

不了!我决定了!

“小九子,去回皇上不用等我了。告诉他,因为我是鸾,我只愿做鸾。”朝他拉起一丝笑,缓缓说道。

“鸾?”小九子砸舌半晌,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以为自己听错。

呵,他没听错,鸾就是鸾,就算是做梦想变只凤凰也没有资格。而且……这虚无的“梦”哪有血脉相通的儿子重要!不管我能不能改变……历史上注定的太子被圈禁至死的悲惨命运。

胤礽……我会为你做我能做的……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我愿意……

母亲……这两个对我来说陌生而又熟稔的字,此刻在我心头冉冉浮起,越来越清晰。

罢了,罢了!本就不是真凤凰,何必扭捏在意,烨儿不是说虚凤真鸾么……鸾就是鸾,再怎么冒充也不是凤凰。

我认命……

“刷”把那盖子迅速合拢,让自己贪婪的眼光再没机会去触及那片摄人心魄的明黄。

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上一眼,毕竟……那里藏着我本该一生中最为绚丽的记忆。

舍弃的同时也许会在另一头获得……

有失必有得,人生,本就该如此罢!

太平

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

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山海经》

“你知道么,古时真有一种叫鸾的鸟儿,是瑞鸟,羽毛似凤般华美,歌声动听。但是据说它只唱一次,唱则天下太平。”

一块玉般质地的东西滑进我的衣领,触及胸口那片肌肤,冰凉的触觉让我倒抽了口冷气。

他在我脑后扣上两条链子,那般的小心。什么宝贝东西……能让他有如此认真的神情,历年贡进宫里的不乏珍品,也从未见他稍有关注,本以为这人当真视珠玉如粪土,不似我这般有恋物癖。

这样的贵人偏偏今日对这东西上了心,是什么天大的希罕物事。

把它拉了出来,嚯……一只大鸟跳进视线。

准确的说是—只没有头冠的凤,从身子到尾翎部分是一整块碧玺所制,最难得得是这么大块碧玺却并不是一­色­。西下的暖阳残余的光芒在这石头底部从翠­色­的鸟腹开始,幻出青、紫、粉、金……

不对!本以为是巧夺天工的工匠利用多面雕刻反­射­阳光而成的多彩幻­色­,细看这许多­色­彩竟是那宝石天然生成。

鸟的姿态也有些奇怪,鸟首不是高扬,则曲回啄向鸟腹……呵,它在挠痒痒么?莞尔中正待问他为何送我这东西,转瞬间发现……那鸟腹里……有东西!

“这里面放了什么?”我在手里把玩半晌,却不知道怎么打开,只隐约能见那翠­色­下面大概是一团丝帛,宝石里是断不可能天然生长出丝织物的,可是怎么放进去的呢。

“是鸾,能保你太平安宁的东西。有朝一日,遇到什么事我却不在,你就敲碎它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你怎么会不在呢,这辈子休想我再有寸步之离。”

里面那玩意能保我平安……什么东西这么好使?听他口气认真又不似说笑。

“人总有生老病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老了,再经受不住你出现丁点儿‘万一’!”

“晦气,大过年的!时辰快到了,小九子你们快点。”呵,虽嘴里嗤他,他的紧张却是让我心里甜似如蜜。

“朕赐它名为‘太平’,定能保你太平!带上了,就不许取下。”

宫人们正忙着给他更衣,他的声音从屏风后的外进间透进,言辞间满是不容丝毫拒绝的霸道。

“是!我的主子万岁爷!”

挂就挂上好了,反正我的脖子上就没戴过什么东西,正空着那。

“你换好衣服,晚宴……等我……”

外面烟花暴起,“哧-哧”的声音快盖过他的,今日宫廷里最繁忙的男主角被宫人们簇拥着即刻像风一样离去。

那套静静地被搁置在案上的五彩云龙吉服,虽没有九凤冠和八宝立水皇后朝服来得尊贵,可是依旧是鲜艳的黄|­色­……属于他的。

乾清宫,今日我要陪他出席……家宴。

天­色­未暗,可节日的喜庆已经感染所有宫人。

一向清静庄严的乾清门此刻传来阵阵本不该有的喧哗,这一切都在告诉着你,过年了……

今年皇帝一改只在前朝放礼花的规矩,让宫廷造办处搬来烟花就在自己家门口,乾清宫前的丹陛下和乾清门前的广场处放个痛快。

快酉时了吧,乾清宫这只属于皇帝的地盘今日朱门洞开,即将迎来无数贵客。按例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大摆家宴,与大小老婆和各位皇子共享节日的喜庆天伦。

今日除夕,酉初时刻皇帝要先在保和殿主持筵宴,大宴藩王于群臣和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节,夜晚戌时左右才回乾清宫与后妃儿女们举行家宴。

而今年,我却不能像往年一般自己过自己的节,就像是任­性­小气的老鼠把自己的头埋在雪堆里,逃避去见他那么多莺莺燕燕,那么巨大的家庭。看着心哽,我躲着还不行么!

可这次要和他一同出席……哪怕只是在皇室家人的面前。

玄烨……你高估我了……

拧紧胸前的“太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兴奋却又……害怕。

脑海里浮起那张还带有些青春稚­嫩­的脸,看着我却是一双怨恨的眼……

老祖宗很早就告诫过我,要做皇帝的女人,就不能软弱,必须坚强。

坚强……是的,在这宫里是必须学会的东西,对丈夫我能做到,对儿子,我也必须做到。

把心里那口浊气狠狠吐出:“额真,小七你们进来,我要更衣。”

每年腊月二十四日起,乾清宫就要搭设天灯和万寿灯,一直到新年的二月初三。

丹陛上下,御道,回廊……共计万寿灯十六挂,大小灯一百二十八盏,两纜­乳­堋⑽Ю日殴业埔话俣十盏,栏杆灯一百九十盏……

节日的乾清宫俱是一片灯的海洋……灯火辉煌,亮彻通宵。

“万国庆咸宁,爱偕乐声平,午夜铜壶歌管,声连紫陌;一人宏收敛锡,政同赓保定,千秋金銮图陵,象叶彤墀。”

丹陛之上的左右两座万寿灯架上,每座的正南、正北、正东、正西、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悬挂着一对联句,共几选万寿宝联十六幅每幅两面俱绣金字联句,据说这些联句都是明朝就传下来的。都是一些无什么意义的吉祥应景字句,我走了两步看向另外一联。

正北的联句则是“兰苕翡翠逐时荣,熊熊丸丸,辉映处,遍满图陵松柏;火齐木难同夜永,麟麟炳炳,影摇中,昭回日月山川。”

都是……废话啊……摇摇头,带着两个丫头继续往前走,挨个检查每个灯联句有没贴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贵人们就要齐聚这里……

“哇,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皇阿玛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好东西。”

噫……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汉白玉御道下面传来,我拨开灯笼往下看去。

灯下那孩子的脸红润粉­嫩­,微微嘟着­唇­儿,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啊,这孩子是几阿哥呢?8岁?9岁?10岁?这孩子有些脸熟但我怎么却记不起那是谁呢。

听到上面我拨弄灯笼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来,大大的黑眼睛灵动非常。飞快地在我的服­色­上打量的一圈,判断了下我的身份,松开已拿在手里的几只花炮。

“我,我就看看,没想拿走的。”他眼神闪烁,说得有些结巴。

丹陛下面的青­色­宫砖地面上,钟鼓司的太监除了排得有放大礼花的炮筒以外架起了许多放置烟火、花炮的扎架。晚宴后供皇子嫔妃、宫人们玩乐之用。

“拿去玩吧,恩……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不过不能现在在这里放,可以出去,喏前面乾清门下面放去。”对着他笑道。看他服饰定是位小阿哥,本就是给他们玩的,提前拿几个玩去吧。

“可以吗?”

见我笑着点头,他眼带喜­色­,挑了好些个花炮抱在怀里。

“八阿哥,你怎么溜到了这里,时辰未到是不能进来的!”万福胖敦敦的身子跑得气喘吁吁。

“额娘身子不好,她一向喜欢看珍珠帘,我想拿几个回去放给她看。”

八阿哥……胤禩?历史上胤礽最大的竞争皇位的对手居然是这么一个粉妆男孩,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良常在……据说外貌最是像“她”,曾经也是荣宠一时。

“你,等等,你额娘今日没来么?”

“没,额娘身子一直不好,往年她也没来,都是我一个人。”胤禩语气落寞,低声说道。

那小小的身子被万福公公架着,连跑带拖很快就消失在御道尽头。

突听得御门后一声哨起,一只绿­色­的烟花冲天而起,霎时满天挂满葡萄一样团团坠坠紫­色­烟火,在夜幕中绽放……这个就是葡萄架了。

“八哥,你真厉害!我就不敢进去!”

“八哥,我还要个……里面没人吧?”

“有……唔……不过……”

“快跑—来人了!”

“我的祖宗阿哥们唉,那边去放,再过去一点……”几个小太监无可奈何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间杂着几声童音。

呵……胤禩这小子!还有小同党,不是说给他母亲拿珍珠帘的么,不过这孩子聪明胆大,应变灵活机敏,这些特质自小就能窥见一斑。

仰头,见天上那些紫­色­星星点点的坠落,浓墨一样的夜空中残留着几抹灰­色­的烟迹,就像那命运的轨道,就算能让你暂时窥见,你又能如何?

收敛起心神,不再去想别人的未来,我本就只是冥冥造化中的一颗下错了的棋子,哪有资格管别人。

想起那双怨恨的眼,头又隐隐做疼。

康熙三十年春节的除夕之夜比我第二次回到这个时空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来得热闹喜庆。除了春节这个对中国人来说本来就具备神圣意义……

这一天是融于每个中国人血里、骨子里的传统喜庆,除了这一层也许还多了另外一个原因:皇帝对漠西蒙古御驾亲征,胜利而归。那凯旋给这帝国的春节带来一分与往年不同的尊严,那属于每个大清子民的尊严。

保和殿人声鼎沸,灯影憧憧,一排排礼花声起,顿时如花儿在夜空绽放。

一只只宫灯从保和殿牵引出的巨大灯河,蜿蜒着往东边流去,皇帝起驾了……

看似前朝的宴会已到Gao潮,酒过三巡后,按照常例定是留裕亲王福全或恭亲王常宁坐镇,皇帝则去宁寿宫给皇太后恭贺新禧。然后再与早已等候在太后宫中的后宫妃嫔来到这最后的目的地……乾清宫。

不过今年,这家宴的日子好似提前了些儿……不知道他是否归心似箭。

明明天天能见到的人儿,为何此刻我却因为他的即将到来坐立不安。不知道今日他是否在前朝的欢宴上流连贪杯,有没有忘记今年的家宴对我的意义,有没有忘记我还在等他?

“来了,来了。”宫外几声鼓响,那庄严的雅乐丝竹声缥缥缈缈地传来。

额真小心地为我最后整理了一遍衣冠,我下意识再捋了下已是整齐妥帖的发鬓,带着乾清宫的大小宫人们跪在高高的丹陛上的香案后,迎接御驾荏临。

清宫每年的除夕和元旦的家宴本分为两场。一是除夕与后宫女­性­成员的饮宴,一是次日元旦与皇子以及宗室诸王的饮宴。按照典制宫中的庆典哪怕是家宴也绝对不会出现男女欢聚一堂的场面,这是中国的礼仪所限定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与宫中女­性­饮宴,皇子作为他们的儿子除了幼龄的以外也不得参与。

可是今日却与往年大大不同,可见祖制也是人定,制度是死的,而人是活的。那些严格的清规大典从来就是制造出来规矩别人的,在制定者眼里并不是不可打破的枷锁。

上到弱冠之年的胤禔,下到还穿着虎头袄的……不知道是哪位阿哥,齐刷刷地各自和母亲站到一起,神­色­间俱是满满的亲情欢愉。清宫的贵­妇­其实也真真可怜,想和民间一样尽享儿女天伦也是奢求。

怎么不见胤礽,眼睛急切地一个一个搜索着看过去……呵,还在说别人可怜,自己貌似也和她们同病相怜。

“胤礽,在保和殿,今日以皇太子身份代我招待臣工。”

他走过我身边,见我左顾右盼随势拉我起身与他一同步上那覆有宝彤华芝的宝座。

他……他疯了么?我却拗不过他的力道,几乎是被他拖曳着跟了上去。

这人,这番粗鲁的举止,今日定是喝得高了。深深吸进一口气,却偏闻不到酒味。

与他并排地站在铺得有红­色­的福字厚毛绒地毯上,他满意地打量了下我这身五彩云金龙吉服,视线定格在我的胸口。

他在找那条项链“太平”?我指了指脖子上的链子,示意在里面呢。

他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不悦,手作势就要伸过来……疯子啊,拉我站在这里!他就没见到下面的众老婆在侧目么?他可以视若无物,那是他的皇帝身份自小练出来的脸皮功夫,于我却是不能。

不敢劳这人大驾,忙不达迭地把那只“太平”拉了出来,这才遂了他意。

待皇帝站定,那正奏着《元平之章》的中和韶乐暂停,领侍太监徐徐垂下殿门上的帘帷。殿内也由司礼太监把皇子、公主领到左侧,右侧则由钮祜禄贵妃带临款款面向北——天子之位站定。这时乾清宫丹陛大乐开始演奏《邕平之章》。

该是给皇帝行礼了,殿内众人纹丝未动,面面相觑……因为他们发现,今日,那御座旁多了一个着五彩云龙纹吉祥袍的明黄|­色­身影,那人却不是皇后,而目前大清也多年未有过一位皇后。

上百道冷眼刷刷向我扫来……犹如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件“皇帝的新装”穿在了自己身上,呢皇帝就算是穿的空气却也是真皇帝,可我就算穿着华美的皇后的衣袍却也只是冒牌货,顿时,有些尴尬更有些恼意。本以为就是随他吃吃喝喝而已……

大阿哥带着众皇子、公主;贵妃带着嫔妃向皇帝行六肃(六次万福)、三跪三拜礼。

礼毕,乐声嘎止,殿内密密麻麻竟是站满了人,看得我头晕目眩。实在对她们的长相有些好奇,特别是站在后面的那些比较年轻的大概品级低下,只能着香­色­吉服出席家宴的……哼,他的小老婆“们”。据说,她们都神似一个人,可太远……看不清。

妻妾以夫为纲,子女以父为纲,臣民以君为纲。这个既是夫也是父和君的男人开始讲话了,不外是些每年必说的套话,说完即可开宴。

咦……不是说那些官样的吉祥话么?我怎么听到了我的名字……他封了我一个什么怪名号!这个人疯了疯了疯了!

又听到他叫殿内满脸惊­色­的妻子儿女又再行了一次礼,这次却是为我。

一时血往头上涌,脚下软似如棉,如在梦里的情形,我浑身抖得几乎无法站立

“站好了,我在这里,别怕。”身边一只手横了过来扶住我的腰侧。

惶惶然向他看去……只见得他笑得看似明朗,眼里翻滚着的暗潮却是……恣意的痛快和有一丝不确定。

“一年一次,就一次。”他紧紧锁住我的眼,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

心底密密匝匝的疼陡地袭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活像我能主宰他的命运,他却是……皇帝。

“嗯。”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我轻声作答。

如同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经也站在了他的身边,那次我捧着他的玉玺,康熙元年的日出照耀在我们的身上……那一刻就如同昨日般清晰,就像一转眼间,他……他长这么大了。

这一次,我依旧伴在他的身边,底下跪着的却不再是拥戴新皇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将士,却是他的庞大后宫与众多儿女。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变的一直是他。

把手伸了过去,握住他的,微笑着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这个意义重大的夜晚对我来说本可算是完美。除了……

坐在他宝座的左前侧,这新摆设的一桌­色­相味美的蔬果佳肴,最挑食的人也会食指大动吧,可如坐针毡的我却没有心情去享受。

胡乱塞了几口东西只盼着快快结束,等皇帝老子和他所有的大小老婆们吃喝完毕,去丹陛下赏烟花的时候本人好溜回西暖阁脱下这沉重的行头好好休息。

小九子神­色­不定匆匆而来,低声说了几句,从我这里倒是能听到只言片语。北五所那边……不是张贵人被囚的地方么?

玄烨微怔即道:“宣他进来说话。”

软帘微卷,一个未穿吉服的太监,一身俱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上的颜­色­与殿内的­色­彩和喜庆的节日气氛十分不搭。

扑通一下就跪到金龙案前嘶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足够让殿内前几排的人都能听清。

“皇上!张贵人……她,薨了!”

“禔儿!”只听得前排席间一贵­妇­高声呵斥。

话还未落,转眼间,一道身影飞奔而出,只见那软帘微摆,灌进一道冷风进来。

“把他给朕抓回来!”玄烨咬牙说道,紧扣着椅背的手已是泛白。

“喳—”

太平啊,今儿……可一点都不太平呢。

低头瞅向胸前这只赐名“太平”的鸟儿,只见莹白的宫灯下它正流转着紫金­色­的辉芒。

乙卯

康熙三十年辛未正月。

早,上以元旦,率诸王、贝子、公灯,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精­奇尼哈番、侍卫等诣堂子行礼毕,回宫。

这说的堂子不得不提,堂子即是满洲祭神祭天的庙堂。在今天北京东城区正义路北口,目前的贵宾楼附近。每年元旦,皇帝要谒堂子。

寅时(4时左右),由礼部堂官至乾清门奏请,皇帝着礼服乘礼舆出宫。前引大臣10人,后扈大臣2人。豹尾班执枪、佩刀侍卫20人,佩弓矢侍卫20人,扈驾前往。沿途街道清扫,警戒,午门鸣钟,卤簿前导。不参加行礼的汉人百官及外藩蒙古王公台吉等,都穿朝服跪送。

寅时……在心里哈了口气,昨夜除了大阿哥那偶来的Сhā曲之外,总的说来还是喜庆祥和的,待乾清宫安静下来,我能入眠的时候已近子时,他……自然也一样。寅时就得起来谒堂子,做个皇帝也当真辛苦。

“皇嬷嬷新年吉祥!”

“皇嬷嬷万福万安、恭贺新禧!”

盥洗罢,小七和额真、冬儿和几个小丫头堆满了笑走了进来,给我连声道喜,说着吉祥的应景话。

呵,大过年的,兰儿手中托着红绒漆盘过来,里面是一叠用来“打赏”用的“利市”。 “利市”这一说法源于明朝,也有说“利事”的即是主家新年赏给下人的红包。

“什么皇嬷嬷,还是叫宛仪吧,这怪名字我不爱听。”

皇嬷嬷……皇妈妈?喜儿一直叫我妈妈,记得以前也告诉过他我的家乡话里妈妈就是额娘的意思,刚好和嬷嬷两个字同音。

唔……他想让他的儿女都唤我一声……妈妈么?

后知后觉的我突然两颊生热,心里却也不由啐道,可惜本人没这样大的福气生那么多孩子。哼!看来我不在的那十年里他可是努力勤奋地播种,做了模范园丁!

“嬷嬷不就是还是嬷嬷,又不希罕,咱们宫里头的嬷嬷还少了?喏……眼前就有一个,兰儿嬷嬷。”我笑道。

“那可不一样。昨天我们跪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您这皇嬷嬷呀与皇上同尊,就算是太子和贵妃娘娘也得见礼……宫里有哪个嬷嬷有咱们宛仪尊贵?”小七的小脸喜气洋洋,得意得活像被封的是她一般。

拉过一只只“利事”,塞到她们的手里,再加上我发自内心的感谢……感谢这些个亲如家人的女孩一年的辛劳。

接过红包的人立刻脸上绽出的喜悦告诉我这红包里的分量让她们十分满意。呵……现在不比康熙十三年以前了,国库日渐充裕,所以偶尔帮皇帝陛下慷慨一下,让大家皆大欢喜的事情我向来爱做。

巳时(10时左右),皇帝御御太和殿,诸王、贝勒、贝子、公等文武官员,及来朝元旦外藩贝勒、贝子、公、台吉等,朝鲜等国使臣,上庆贺元旦表。

午时(12时左右),皇帝御保和殿,赐外藩王、朝鲜国使臣、贝勒、贝子、公等,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侍卫及台吉等饭。

前朝有前朝的盛宴,我们乾清宫也有自己的乐趣。

已时三刻,去给宁寿宫请安后,皇太后处赏了两大盘吉祥饽饽(饺子)、­奶­茶、和四品拉拉菜给一并带回宫里。在殿内的合起来的六张楠木矮桌上摆上煮饽饽和拉拉膳热锅,和几品皇帝给差人送来的珐琅碗菜五品、鹿尾酱一品、碎剽野­鸡­一品(金饯碗)、攒盘­肉­一品(金盘)、年糕一品,再加上点心什么的已是摆满了6张大桌。

冬儿吃到了“吉利”,( 吉祥饽饽里其中一个饽饽内包小银锞,放在表面,吃到则吉利)几个丫头顿时拿她打趣。

“看来果真有人急着嫁出去了,大家看这‘吉利’就她吃都到了。”

“胡说什么啊,我给宛仪说了要和兰嬷嬷一样在宫里陪她呢,有这样好的主子是冬儿修来的福气!这个福气才是真正的吉利。”

冬儿微涨红了脸,转口道。一眼瞥见这丫头眉稍眼角微露的怅意……呵呵,看来言不由心。

“冬儿,我记得你提过那个凌柱……是你什么人?在朝为官么?京籍?”给她夹了块软软的樱桃酱年糕在她碗里,对她我总是多一分怜惜。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回宛仪,他……是我表兄,镶黄旗人,是五品典仪官。”见她的脸已是红似晚霞,我心中暗笑。

“典仪官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忙不忙闲不闲的,恐怕晋升难望。这样吧回头我给皇上说说,看地方上有什么补缺,瞅个机会下放了他去历练个几年回来,好好出点什么成绩来,这样只怕是比呆在京城熬资历、论辈分的晋升来的快。”

“啊—”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看我,看我脸­色­并无玩笑之意,眼神一瞬,低睑道:“谢宛仪恩典。”

呵……虽是道谢,听起来可并不怎么开心。

女孩啊……心事不难猜,我瞅着她的侧影笑,笑得就像只偷吃了老鼠的猫。

殿内,靠墙立着的那哥窑的冰纹大瓮瓶里Сhā着的一只古朴苍劲的双­色­春梅,红红白白的粉­色­花朵正绽出一丝丝的馥郁,幽甜似蜜、甘纯如泉……春天到了。

“额真,你是怎么去的蒙古?”我手里捏着两张素宣的小签,嗯,准确的说是一封信,一封安顺刚拿给我的未封口的信。

“全公公给我了出宫的铜符。”她楞了下说道,许是没想到我怎么突然问起这茬。

“除了腰牌,你应该还缺样东西吧?比如出宫的……理由?”

“是的,慧妃给了我一道出宫办差的谕旨。”

果然……是那咸福宫的主子。

我抖开信笺又把那娟秀却又显得有些匆忙潦草的字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随即把这信纸揉成一团,她提及那道帮额真出宫的谕旨无非是要我知道这份人情,这份情我会领!

不过,如果想靠这点人情却伤害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借保护儿子的母亲名义……她却不知道我同样也是一个母亲。

把那团纸狠狠撕碎,我不信!她说的我一句也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玄烨……我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更不信我们的儿子会是那样的人!

雕梁双凤舞,

画栋六龙飞。

崇高惟在德,

壮丽岂为威。

这是康熙皇帝为昭仁殿写的赞诗。如今这首诗被拓了下来镌刻在金丝楠木制成的挂屏,高挂在昭仁殿匾额的两侧。

字是好字,深得董体­精­髓,字体银勾铁划,苍劲有力;布局疏朗匀称,行云流水。

那诗嘛……作为一个世代公务员­干­部家庭出生的政治工作者来说也还算不错啦。

嗯,不能算差,犹自记得当年选秀时,皇帝陛下为某人捉刀的七律获得的评价不算差,“尚可”而已。

小九子打起了软帘,让我捧着沉甸甸的托盘……盛着一碟切好的南方新贡来的蜜瓜,和他最爱喝的­奶­茶,(浙江产的黄茶等,用­奶­油、牛­奶­加盐熬制而成)施然进入这间专属于皇帝的书房兼午休室。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木瓜)

转过头去,见他仍眯着眼睛假寐……小九子不是说他醒了么,再说睡着的人定不会吟诗。便瞧也不瞧他,把托盘轻搁在软榻旁的小几上,给他的白玉杯里倒满温热的­奶­茶。

都归置好后,向榻上那颀长的身影看去……

他酒醒的脸已褪去午后的潮红,惟见微微半张的星眸残留的些许疲倦,心疼地抚上他的脸。

他呀……昨晚没睡到两个时辰,今日谒完堂子又要赐宴,作为帝国的皇帝,定是推诿不过又饮了不少酒。平日里饮食虽然他几乎滴酒不沾,但喝起来倒也是能喝不少,起码我就没见他怎么醉过,不过今日一回来就扎进昭仁殿小睡醒酒之举,这一年到头也难得发生一次。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木瓜)他笑着低喃。

不是为了回报,我是想终身和你相好啊!是这个意思么?

瞅着他那双带笑的温润的眼眸,那清冽透彻的眼神是那样的­干­净,纯得不带任何杂念,就像一个无害的孩童,这模样和往常不一样唉……

他是醒了还是没醒?今天怎么甜言蜜语起来,反常得紧,心念一动,那就试试……到底是真醒还是假醒。

“不要你的琼瑶、琼琚,那些个俗物珠光宝气的东西本姑娘已经不希罕了。烨儿啊,告诉姑姑这个‘太平’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不好?”温温软软地对着他说道。

“没小没大,还想做我姑姑?下辈子都不太可能了。”这人一个翻身坐起,拿过一块瓜­肉­吃了两口,“嗯,真甜。”又就势把我拖了过去塞进我嘴里一块.

嗯……甜而不腻,清软香绵,清香的味道很是爽口。

“什么没小没大,不知道是哪个小屁孩叫我姑姑叫了十几年。”嘴里包着瓜­肉­,我不甘地嘟哝着。

“你叫我小……什么?你还把我当……”

后面两个字偏不说出,这男人鼻子里哼道,瞪着眼睛看来,那凌厉的眼神让我好害怕哦……害怕得让我快笑了出来。这一招可以拿去朝堂吓唬别人,不过对我嘛……不也就是个凡人,偶尔会使­性­子,比如现在……

“你自然不是小孩。”

我慢条斯理的答道,特地在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听他又一声冷哼,我认真地说:“某人小时候皮肤软软­嫩­­嫩­,哪像现在摸起来粗砺。”我拉起他的手掌看得仔细。

“软软­嫩­­嫩­……还是男人的手么!”他嗤之以鼻。

“某人小时候的身子总是带着­奶­香,不像现在……酒臭烘烘。”我皱了下鼻子表达不满。

“夫人,知道你不喜酒,我素来不沾。但今日是国宴,推诿不过……躲在这里醒酒,是怕回西暖阁弄得一屋子酒气让你不快。”

把鼻子凑近他的鼻子、嘴­唇­……是还带着些酒味,还夹杂着一股能蛊惑我心神的味道……属于他的。

他斜倚榻上,让我轻靠在他胸前,微闭上眼睛去倾听耳下他规律有力的一下下心跳……心中仿佛有种东西在悄无声息的融化。

等我回过神来,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窗外,唏唏嗦嗦地飘了一下午雪沫子,细细密密地包住殿外翘起的峥嵘角檐,阳光下逐渐凝成一条条冰棱子倒挂下来,衬着西下的晚霞,流光溢彩,剔透晶莹。

本在床上小寐的他却换成了我,推开身上搭着一条薄裘毯子……唉,我还有重要的事要问他呢。

“沙沙”,他的指甲掐奏折做记号的声音从屏风西侧传来。见他嘴­唇­轻抿,眉心微皱。

这人的习惯从小到大也未曾改变,比如不爱用笔去勾画折子却偏爱用手指甲去掐,不过这代表着他对这所奏之事已相当恼火,今日是哪位没长眼睛的臣子倒霉?

外面传来小九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这个时候要来觐见。

“宣!”玄烨犹疑了下,轻轻地走出里室到了外进间。

礼部的某臣和两位大学士在外面絮絮叨叨地和皇帝商量着太庙祝版的事情,虽然声不大,但是足以驱走我的睡意。睡不着了,索­性­趿上鞋。

里间的宫人见我起了准备过来侍侯,我嘘声指了下外头,她识趣地退了下去。

他刚才在为什么烦心呢?案上摆着几封折子,能让节日的皇帝亲阅的事应该不是小事……

翻了两下就看到了那封被他掐出好多指甲印记的奏折,先不去看那所奏之事,去看后面皇帝的鲜红朱批,那墨迹都还未全然­干­透,定是他烦恼的那封折子。

朱批:“应即密传旨交彼严加管束,毋令滋事,亦不必张扬,若伊等不安静,即交内府秘密关押。

竟是一份秘折了,什么事情如此秘密?这朱批让我实在好奇,待我细细把那密折阅来……

天……难道慧妃说的都是真的!

眼前一片黑云罩来,腿软得竟是站立不住,颓然滑坐下来。

许是听到里面的动静,他很快的把那几位官员打发走后快步进来,见我手上的捏着的那份折子……顿时了然。

“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怕你担心……”他语气懊恼,带着一份担忧。

“竟然是真的,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他才多大!才17岁的孩子……”

胤礽……怎么会是同­性­恋呢!我的儿子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恶癖呢!在这个尊儒的时代,他的行为怎么能为人之君呢?他才17岁啊……难道注定他做不了太子的原因竟然就是这个?

眼泪顿时无法控制,俯在他胸前默默地哭泣。

“和他有染的那几个人,我都秘密做了处理,你放心,我们的儿子必定是我大清下一个皇帝。我已经查实是别人勾引他的,这个事情我压了下去,没事的。”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

我难过的却并不是太子这个身份是不是我的儿子,却也说不出来,心里只觉得堵着一团上不上下不下的闷气。因为我知道,也许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胤礽的命运与他父亲的计划第一步偏离……

历史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从我脚下一步一步走出的脚印,居然还是脱离不了历史早已注定的轨道痕迹么,不管你怎么努力,哪怕是一位主宰天下的皇帝。

“他……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这个毛病?”我轻叹,问得有气无力。

“你别担心,即刻给他大婚,有了女人就会好的,我像他那么大都有喜儿了。”

是吗……他的坚定,也似感染了我,心口不再那么气闷。

顿时又想起另外那件重要的事……慧妃信上说的两件,一件关于儿子的已成了事实,我不希望那另外一件关于这老子的也是真的!

“烨儿,张如妍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定定地看着他,肯定不是他­干­的……后世给他的封号是仁皇帝,以仁义为道的他怎么会对那人落井下石,据我对他的了解,这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除非……

“有关系。”他坦然与我相视。

“啊!”我顿时楞住,心中有块被小心圈固起来的东西一片一片轰然倒塌。

“她选这个时候自杀定是恨我至极,怎么会没有­干­系?”他冷然说道,眼内一片萧杀。

我却松了好大一口气,不是他杀的!我说嘛,我怎么会错看我的相公。

“今日你去皇太后那请安,慧妃有给你带话?”

“嗯,她让安顺带来一封信给我。”

这个宫里果然到处都是他耳朵,我对他而言就宛如一张白纸,没有丁点儿秘密可言……有他这样的紧密“关心”,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人虽不是我杀的,可是那内务府报讯的小太监却是我故意召进乾清宫的。”

“为什么?”这大过节的,让那人进来宣布某人死讯不是让大家添堵?

“试探一个人的反应而已。”他脸­色­一沉又道:“难道只准我的儿子有丑闻,她的儿子就能好过胤礽?”

这番话听得我瞠目结舌,大阿哥也是他儿子,他也真偏心的可以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人知道胤禔和皇帝的贵人有染,他何苦要自暴家丑?

细想,倒也明白了些……太子有龙阳之癖既然连慧妃都知晓,那自然是已经有人议论过了。也许正有人拿这个为由要动摇胤礽的东宫之位。

其他皇子都还幼小,目前年长又有军功在身的自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大阿哥,慧妃找我无非是寻求我的加盟,再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上再踢上一脚。

可惜她错了,就像赛跑,方向一开始就搞错了……注定到不了终点。

不过,就算方向对了,她的儿子也不会赢。

因为……赛跑的裁判是偏心的皇帝!

因为……其中一个选手是我儿子!

如月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春二月,丁巳,太和殿工成。

代表至尊皇权的金銮殿——这张大清的脸面工程终于完美竣工。

一改明代太和殿原本宽九间、纵深五间带有挑檐外廊,寓意“九五之尊”的格局,变成了十一间,并封闭了左右挑檐下的廊子还增加了一道防火墙。呵……摒弃了宫廷素来尊奉的“九五之尊”不用,他的确是一位不讲花架子,比较务实的实践派皇帝。

这年的三月十八万寿节,皇上陛下圣寿在修葺一新的太和殿庆贺,新宫殿落成的吉祥加上圣寿的喜庆造就了一场连锁­性­的举国欢庆。宫中的酒宴自十八一直开到月末整整十二日……虽然累,但是这欢庆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

六月丁酉,策封皇太子胤礽妃石氏。

石氏名青,三等伯石文炳之女,老姓瓜尔佳,祖父华善为豫亲王多铎婿,授和硕额附。这个世家贵胄后代的名门淑女,宫里多次宴会我都有见过,印象中这丫头端庄娴静的,眉目清秀,举止神态中那抹小女儿的娇态总让人心生怜惜,说话进退礼仪适当,是个相当讨喜的姑娘。

对于胤礽……心里就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三月礼部尚书沙穆哈以议皇太子祀奉先殿仪注不敬曾上了折子,沙穆哈此举我心里是十分赞佩的。在当今皇帝恩宠皇太子,世人皆知的情况下,敢明着驳太子而且是以祭祀祖先的大不逆名义,这样的勇气当真少见。

一向圣明的天子却并不是面面俱到的完人,这折子就被护短的皇帝扣住留中不发。沙穆哈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壮胆第二天硬是楞着头不顾圣意在朝堂上当面参了一本……驳龙鳞的结局可想而知,礼部尚书之位被易这样的后果成就了他的“言官”清名。

生活不仅仅是晨风夕月、阶柳庭花般的诗情画意;月儿也不总是圆满丰盈,也偶尔如袂似珏。

六月下旬,随皇帝搬进了畅春园的我和一行乾清宫大小丫头们迎来了一位属于我们的贵客……那早已嫁了如意郎的冬儿。

特地叫她带着已逾三岁的女儿进得园子来。那粉粉­嫩­­嫩­的女娃儿天庭饱满,面如满月,让我十分疼爱,一把抱住了就不忍放下……午膳的时候抱去了澹宁居央求天子金口御赐了大名:如月。这才准备放他们母女回府。

园子里幽静凉爽,花木扶疏,雅致美丽,本想留他们小住,可就算不似在那紫禁城里规矩森严,但这也毕竟是皇室离宫御苑,他们又不是皇亲,再是不舍也不可能留她们过夜。

“宛仪,冬儿能进得园子来带月月见您一面已是福气,更没想到这丫头还有圣上赐名这样的天大喜事。高兴得我只怕……只怕这孩子受不住,折了福。”

后湖的鸢飞鱼跃亭是一座建在湖心堆石假山的四角亭,湖中种植着各­色­荷花,粉白、粉紫、粉红、纯白……衬着青翠欲滴的碧叶煞是赏心悦目。阵阵莲香被轻风徐徐送来,沁人心脾,是我夏日里最喜欢的亭子之一。

小月月已在我怀里睡得香甜,不知道梦到什么,敞着嘴巴甜甜地笑着。大概是与食物有关吧,因为我听到匝巴嘴的声音,低头看来,左手臂弯处那片薄纱已是被她口水溽湿。

“换我抱吧,这丫头把您衣裳弄脏了呢,别看她小,吃得身子铁一般的沉呢。”

“不妨,小娃娃的口水怎么是脏呢,呵,你这女儿生得乖巧,睡着了的模样也是可爱得紧。”

曾经……我也记得也有抱过这么大的一个女儿;

曾经……我也像今日这般怎么看她也看不腻;

曾经……她也爱睡觉的时候流口水,醒来还总会掩饰地狡辩是梦着好吃的了。

“看您这么喜欢孩子,宛仪怎么这几年没给皇上生个阿哥公主?”

“有过。”我淡淡地笑道,却见她惊讶地挑高了眉毛,又了然的眨眼,呵,她定是误会什么了。

不但有,我还儿女俱全。儿子……那张脸突然在脑海里模糊起来一晃而过,反而,久已不见的喜儿的影子益发清晰起来。

我的公主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聪慧机敏,我的骄傲,也是大清的骄傲。她……就是嫁得太远了些,俄国西边据说有战事,她随尤里到了欧洲。前年收过她一封辗转了两个洲不说,时间跨越了一年多时间才到的信,若真如信中所言,那她的人生远比我的­精­彩。这丫头大言不惭地居然说她要做罗刹国的女将军了,真真匪夷所思,别说我了,连烨儿都不怎么信,可细看那笔迹果真出自那劣女之笔。

想到这里,不免微笑。冬儿见我这番神态也跟着笑笑:“您说的有是那年在内务府,宛仪好像就身怀有孕吧,可冬儿直到出宫也未见……”

“谁说我有孕?”真是奇了,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啊……记得你胃口不怎么好,还晨吐。”她嗫嚅着小心观察着我的脸­色­。

“吃牢饭,胃口怎么会好?有人在那碗底给我写了叫我‘吃完’,我就把那大­肉­丸子给吃了,又油又腻,让我恶心。连续好多天都吃的青菜白饭突然吃那么腻的东西怎么会不吐?”

我觉得有些奇怪又问道:“王驴子劫车的前一天你没吃到那­肉­丸子?”

她楞了下随即摇头。

那即是说就我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

回溯了下已经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的那几日片断记忆。有人叫我吃完明知道一吃就发腻呕吐的大­肉­丸,然后我吐了,这样引来张贵人探监,然后莫名其妙地提前被押送去慎行司,路上王炉子劫车交货,遇到取货人——岳公公……这丫头代我挨了一镖……恭亲王府……

也就是说我的一次呕吐让冬儿汇报给了她的主子张贵人,才会促使后面的事情发生。

张贵人不过是被借刀杀人而已。而且这人竟然知道张美女只是皇帝的幌子,那他的重点是我呢,还是皇帝?还是……

这宫里还有别的人想除掉我……身上顿时冷汗涔涔。

会是谁?快速的把身边的人细细理了一遍,这些与我亲如手足视同家人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我!不是身边的人又不可能了解我的底细,皇帝的秘密!

最可怕的是,这事已经过去五年!换句话说某人想除掉我,当年却杀出来个岳公公导致他计划失败没能如愿,那现在已经平静的过去了五年,这已动了杀机的人会放手不­干­吗?

不,他不过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也许他正躲在暗处,伺机待发。

天气就像这心情,刚还晴空万里,不知道哪跑来的一大块乌云蒙蔽了太阳的眼睛,光线黯淡下来。一晃眼,苍暮渐起。

清溪书屋外,那几簇江南移来的翠竹随风轻摆,风来疏竹,海潮一般的簌簌声过后透出书屋的卷棚瓦顶的一角……一排橘­色­的灯笼在这苍茫的暮­色­中缓缓摇曳,就像那水墨画中忽来的几笔亮红。

可心情不好再美丽的景­色­也吸引不住目光的些许流连。跨过脚下的白石桥,我穿廊而入。

他果然在这里……除了几名腰阔膀圆的御前侍卫之外,那肃立在门口的可不就是堪称皇帝影子的总管太监小九子公公。

见他正对着我挤眉弄眼……有人?

“皇上和觉罗舒恕和鄂罗顺在里面……”他掩着口俯在我耳边小声道。

舒恕和鄂罗顺?镇南将军舒恕这位老将军是三藩之乱时期立了大功的老臣,这名深受皇帝信任的将军一直镇守在南方,今日进京只怕不是仅仅来“恭请圣安”吧。

至于鄂罗顺也是名武将……又有战事了?

如今的康熙朝是百年难遇的安宁盛世,一直能让皇帝心生芥蒂的就是二十九年那次“痛”。于公于朝廷是失舅父佟将军之痛;于私于他应该还有失去……胸口那块粉红印记突然变得滚烫起来,似能感受到当时他的心痛。

准葛尔部,还有那噶尔丹……就像长在帝国动脉上的毒瘤,一直是皇帝疼痛的来源。

记得历史上皇帝陛下亲征了三次,自己已经历过一次,另外两次虽不知道具体在什么时间,但现在看来他已经准备动手除瘤了。

表面上是换两位将军驻地,知他如我,呵,这人向来不发则已,有时候甚至看似漠然,但是一旦发作必是动则惊人。

这著名的二征,快了。

一张光滑的麦­色­脸庞在我脑海中浮现,还有那双大大的褐­色­杏眼……我们是朋友,可是命运却让我们的男人成为敌人。

一片片絮白的云彩一样的东西包我紧紧包裹,为什么云朵也会有重量?

正在好奇中,身边那团最大的棉絮一样的云彩瞬间被染上了颜­色­,由浅至深的蓝雾慢慢向四周洇散开去,一张脸凸了出来。

“记住!是赫舍里家的欠你!”

啊那声音……是老祖宗。云彩中她的脸半隐半现,只觉得她的眼神一如记忆中那般凌厉。

老祖宗啊,您在提醒茉儿吗?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叶茉快来,来陪我一起下地狱!”张如妍那惨白的脸庞刹地跳突了出来,声音尖细而凄厉。

不!你走开!你走!

我想跑,可那片片云絮化作成软柔的丝带把我缠绕得越来越紧。

“我赌的不仅仅是太子,而是我做皇后,或者皇太后的命运。茉儿,你的儿子注定会是太子,只要你答应换给我……如何?”

张美女的脸霍地又变成了……脸­色­雪白的赫舍里。那哀怨却又决然的语气,熠熠闪亮的双眼,却透出一股子近似疯狂的执着期冀。

不对!她们都是亡人,我定是梦境,不要怕镇定镇定!可为什么我总也醒不来。

“茉儿,茉儿!快醒醒!”谁再叫我,我想从这缠身的云絮中抽离,寻那温暖的声音而去……

只见中她的手从幻变的云朵中伸了出来:“给我……儿子。你答应了的!你答应了的……”

“不!我不答应!!!”

那双手就要拉住我的衣角,我绝望地吼了出来!

我好象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那些诡异的云彩刹那间如灰飞烟灭,不过腰上仿佛依旧被人勒紧。

“做噩梦了?又是汗又是泪的。”吁……腰间那温暖有力的手是他的。

鼻头一酸,随即反手抱紧他再也不放:“烨儿你去告诉她好不好,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告诉她我不愿意换了。”

“恩,告诉谁?换什么?”一头雾水的皇帝好脾气地问着。

“赫舍里皇后。”

“她在梦里吓到你了?”似了然,他轻拍我肩。

还懵懂着的我点了下头。

他轻哼一声,对着虚空正颜道:“朕自问待你们赫舍里家不薄,无愧于心。如你还有怨恨不平那就只管冲朕来,毕竟,是朕负了你,与她无关。”

莫名的,他这一番话就像阳光骤然间驱散了乌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我的心渐渐恢复原有的清明与安宁。

打量起他来,他还身着冠服,镂雕盘花枝的屏风后透进一丝烛光,那是外间的书案的所在,他定是又拿了章折在睡前阅览的时候却被我打断。

自己那原本毫无道理的要求却见他执行得如此认真,只为安慰我受惊吓的心,不由感动连连。嘴里却道:“人家说的是傻话,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也会当真?可见聪明人也有笨的时候。”

“你也知道是傻话,可见老天偶尔还是公平的。”

良久,静谧的空气里忽然响他起朗朗的声音,语中带笑。

“何讲?”

“据说汉人的传说中,在天地开辟混沌之初,是一个叫女娲女神按照自己的模样、­性­格、智慧、秉­性­,捏黄土造了人。但是天地太大了,她捏的再快竭尽全力的­干­也还是嫌慢。于是她就拿了绳子把它投入泥浆中,举起绳子一甩,泥浆洒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一个个人。后人说,聪明的人是女娲亲手抟黄土造的,而愚笨的人只是女娲用绳沾泥浆,把泥浆洒落在地上变成的。”

“早就听过了这个故事。”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他是准备在我临睡前催眠么?

“为了让这个世界平衡,女神制定了一条夫妻法则。”

“哦?是什么?”这个比较新鲜。

“你猜呢?”

“一个聪明人搭配一个笨蛋罗,对吧?”

“答对,笨蛋变聪明了。”

他终于笑出声来,在我脸上大大地香了一口,就如昔日年少时节一般。

哼,有什么得意的,夫妻之间总有一个强一个弱,强的往往不过是劳心劳力者也。在我看来,笨,也许就是福气。

福气,对了……

“烨儿,你觉得做皇帝是福耶非福耶?”

“那要看怎么做了。”挑了下眉,他对我笑道

“就你自己而言呢?”

他突然静默下来,神­色­凝重,许久不答。

“很累……是吧?”瞅向他的侧脸,见他睫毛微微起伏,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胤礽不做皇帝才是福气。”

“历史上我的继承者不是胤礽?”微微诧异着问道。

“我不确定了,也许是,不过也有可能不再是。我那次回去,就是做苏麻的时候那次,我发现,历史已经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有我介入的关于你的记载都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不同。比如喜儿的出生时间。”

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现在我什么都不确定,因为的确很多东西已经不再符合历史。比如他儿女的数目,比如那赫赫有名的荣妃就像在历史中被抹去了一般。这些我却不想提。

听到我的回答,他像松了口气,语气坚定带着不容抗拒的皇帝意志说道:“茉儿,我们的儿子注定会是大清的皇帝!没有也许!”

对这样的男人的意志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说,说了他现在也听不进。

也许……历史也不过是人写的而已;

也许……未来对我再不是溪底细石,清晰可辨。

没准,他说的真会应验。

祀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典礼与军事战争向来被中国历朝视作两项最重大的国事活动。

“亲征”是古代帝王亲自统帅军队以上伐下之征战,亲征既是军事战争又含祭祀典礼,是作为一个圣君的标志。历史上的每次亲征在史籍中都留下了浓重的一笔,而整个清代,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亲征不过仅三次,每次却都与爱新觉罗?玄烨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康熙三十四八月辛丑,先是兵部员外郎博济奏报噶尔丹属下回子五百人阑入三岔河汛界。噶尔丹还唆使科尔沁土谢图汗亲王沙律叛离清朝,阻止班禅胡土克图赴京。鉴于前次乌兰布通惨败的教训,他并没贸然再犯漠南,只是扬言“借俄罗斯鸟枪兵六万,将大举内犯。”

这次,博济回京亲自奏报噶尔丹亲率领三万骑兵沿克鲁伦河,潜入巴颜乌兰,劫夺喀尔喀部纳木扎尔陀音。

“噶尔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他不是在我大清使臣的面前,在威灵佛前发过誓言‘誓不再侵中华皇帝之喀尔喀与众生灵’么,这才几年,就忘了切肤之痛了么?”

“噶尔丹等贼子自乌兰布通败遁之后,不自悔祸,仍行狂逞,悖天虐众,违蔑誓言。侵掠我臣服之喀尔喀,潜入巴颜乌兰之地,心怀叵测,逆状已彰!”

“乘其窜伏近边,自应及时扑剿。倘目今不行剪灭,恐致异日沿边防卫,益累吾民,声罪迅 讨,事不容己!”

乾清宫西南角的南书房内,内阁大臣们这次竟然是惊人的一致,抛开了所有党派纷争,异口同声……主伐。

“让臣工们都听听噶尔丹自己怎么说的。博济,你把那信最后一段的意思说给大家听听。”玄烨如钟般定坐在彤芝宝座上,静静听完大臣们的激奋之言,淡然道。

“噶尔丹言,绝不犯中华皇帝属下喀尔喀以及众民……另外……说准葛尔他旗下牲畜已尽,无以为食,极其穷困,族人被疾疫,死亡相继……”那官员抖着音还未说完,已是用手背揩了两回汗水。

“皇上,莫听那贼子胡言!”

“这厮巧舌如簧,心口不一已至极矣!”

皇帝罢了罢手示意各位大臣让听博济说完再议。

“并请……万岁爷给予他尊号,还乞求我天朝赏赐白银,以救其燃眉之急。”

待他说完,阁室中只闻得有人倒抽冷气却一片静默无人成言……

静得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偷偷从头上宫人装扮的红缨帽盖檐边,朝外窥去,只见几位大臣已是憋红了脸,想说什么又不敢吐,硬生生憋着气的怪模样。

“怎么没话说了?”皇帝扫了他们一眼。

“回圣上话,对这样的厚颜无耻之徒,臣……实无话可说。”文渊阁大学士时任史部尚书的李光地敛着眉肃然答道。

“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却没人出头,好吧,朕来为你们出这个头。”玄烨拿过手边的­奶­子杯,喝了一大口,似心情愉悦。

“高士奇,你来拟朕口谕作为批复,朕许诺赐他准葛尔白银三千两,并加上 ‘如准葛尔部属愿归于我大清,即可抬籍入旗,从优抚养,断不致失所。’”

“喳—”

“皇上陛下对那贼人如此慷慨,是钱多了么,白花花的银子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憋了一下午的话,终于逮到这位晚归的男人,即刻就要问个明白。

难道他不准备打准葛尔了,我不信,他要是不准备动漠西蒙古那最近私下里见那么多将军­干­嘛。满八旗、绿营统领,直隶总督……还有西北的几位进京叙职的将军,这还都是直接递的牌子进来,没走正规通告程序也不记档,他在防备什么?

一时……我小有所悟。

“唉……小末子公公息怒,听为夫细细道来……”上上下下瞅着我还未换的宫人服饰,拉长了声,他戏谑道。

今日……他果真好心情?

“不用道了,我突然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不是我奉承,这人从小看到大,连句多余的废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可能做看似不明智的事情。

安顺在屏风外头侍侯他退下衣冠,换上熏的软香香的杏­色­贴身中衣,并轻轻拉上了一道道帷幔,悄悄地退了出去。

“呵……我倒是想听听你明白什么了?”他回宫前沐浴了?他独有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浴膏的兰馨。

“那三千两不过是幌子吧,他拿了你的钱也许不久的将来赔偿的是命。”笑着靠在他胸前,深吸了口那属于他的味道。

“以后沐浴完不许再辫发。”他轻拉我束发的丝绳,微湿的发辫立刻散开,如瀑般的黑发如丝缎垂覆,立即就铺满他的胸前。

他耙着我那还未­干­得全透的长发,认真地看着那如丝缎般的一缕缕发丝缓缓滑过他的指缝。烛影的摇曳中,那修长的手指仿若镀上一圈跳跃着的光影,蓦地,我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暖意。

“咳!伟大的皇帝陛下马上就要讨伐漠西,不过却不想这么快就让天下皆知。”轻咳一声掩饰突然而来的悸动。

也许……是不让朝廷的某些人知道,他已经在提妨谁了吗?

“哦?小笨蛋变聪明了。”他的气息萦绕在我耳畔。

“那个……我还知道,这次你会再披战袍……御驾亲征。”啊……他的手,他的手,让我语不成声。

“果然还是娘子最了解为夫。”我的小末子公公的那套伪装这么快就被他卸下,毫无尊严的被那人丢弃到地上。

“那是……我是你肚子你的蛔虫嘛,知夫莫若妻,呵呵。”某人非常的大言不惭。

“蛔虫?”

“那个……就是我进入到你身子里面去,就是非常了解你的意思,嘿嘿。”

“茉儿。”他的眼神澄亮,倒映着帘外蜡烛的光芒,忽闪忽闪。

“恩?”

“该我了解你了。”见他嘴角微弯,随即迷失在那满是款款温情的眼里,不经意间漏看掉一抹稍纵即逝的捉狭。

“恩。”懵懂着应诺着他的话。

“啊!”瞬间被充满的感觉让我惊呼出声,原来他说的是这样的“了解”。

这个坏人!

烛影摇红,一室温香,缱绻醉人的芬香在御炉的紫烟中缓缓流淌……很快,激|情高温中迸出的璀璨光华顿时盖过了巍峨宫檐外那漫天的星光。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

十一月 康熙皇帝大阅于南苑,定大阅鸣角击鼓声金之制。

壬戌,准备了足够十万大军人马饮用八十日的第一批米食水草,用驼马负之,令侍郎陈汝器、左都御史于成龙分督管辖。

丙寅,皇帝大赦并停今年秋决。

戊子,命安北将军伯费扬古为抚远大将军。

直至现在……待皇帝的一道道诏令如风卷云涌般下达,朝廷才知道,天下才知道,葛尔丹的种种试探举动已是惹毛了皇帝,玩火自焚。

因为皇帝陛决定第二次……御驾亲征。

康熙三十五年,丙子

正月,皇帝下诏亲征噶尔丹。

新下了一场小雪,让空气­干­净得如吸纯氧一般。

三日前,皇帝终于放我成行,代目前军务缠身的他来祭祀太皇太后。

说好了不与宫里正式祭奠那队浩荡人马成行,故意错开了几日时间。他们祭祀他们的,我祭祀我的。但是这一行辘辘马车,虽带的都是些祭祀用品宫物,但数了下也有近十辆之多,再加上随行御林侍卫,想不招摇也是困难。

又一次来到这里,老祖宗我来看你来了……顺便,也看看她。

孝庄太皇太后不愿意去盛京与自己的皇帝丈夫皇太极合葬在一起,那晚,我还记得她苦苦哀求孙儿——康熙皇帝直到玄烨妥协,不得不答应。但是关于老祖宗的最后下葬哪里却给玄烨留下一个大难题。

清皇陵(今天的清东陵)是入关后的第一位清朝皇帝顺治为自己和后世子孙选择的陵寝之地。据说是风水学上的最最上等的风水宝地,所谓“龙|­茓­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的山川形势,达到“天人合一”的上吉意象。

这块宝地寻觅勘探出来之后,朝廷即派军队修筑以红­色­朱砂所制的风水墙圈禁起来。可老祖宗的身份地位比当初修造这个陵区的顺治皇帝地位还高,这宝地里陆续要进驻的不是她儿子就是百年后的孙子,曾孙子……她,以太皇太后之尊却又能葬在哪里?

玄烨考虑再三最后决定让人把在紫禁城慈宁宫,为祖母新建的那个她最喜欢的寝宫拆了,按照原样移到清东陵,并选择在风水墙边的大红门左侧重新拼装起这个宫殿,并把祖母的棺椁安放在大殿里,还名叫暂安奉殿。东即左边代表尊贵,另外选这个地方玄烨也是煞费了一番心思,清朝大臣们到祖宗这儿谒陵必须经过大红门,先从辈分最高的陵祭拜,孝庄文皇后地位最高,所以第一个就得到暂安奉殿祭拜。

至于……为什么老祖宗的梓宫一直供奉在暂安奉殿皇帝却迟迟不愿让其入土封陵,我虽没问过他,不过却能理解他们的祖孙之情。

他愧疚,是的,愧疚。

虽然在祖母瞑目之前被迫答应老祖宗的最后一个请求,他也明白原因,可是他却不愿意,不愿意自己的祖母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丈夫、儿子甚至孙子的江山社稷不说,就连死……最后也要委屈自己。

“祖母不想葬于盛京。祖母愿永远看顾你和你皇阿玛,生前为你们看顾江山,死后为你们看顾陵园。”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己巳,那一天清晰得如同昨日。我耳边似乎仍能听到老祖宗在病榻上剧烈喘息着那语不成声的话语。

历代皇后都是与自己的皇帝丈夫合葬,这是庄严的祖制,是规矩,是伦理,是纲常。

她心里是真不愿意么?不是,我轻轻告诉自己。

忙着犒军的皇帝今年没有亲自来这里,我避开了忌日那天宗室皇亲鱼贯而来的纷杂,选了今日代他祭祀。

叫宫人把祭堂上已经不甚新鲜的果物换掉,另把带来的三盆水仙花,四缸玉梅摆进了殿里,顿时,花果香飘。

“老祖宗一直是爱花之人,可惜冬天没什么花儿可看,待得转暖,皇上凯旋而归时,到时百花开放我们再来把这里装扮得和当年慈宁宫花园一般。”

让兰儿摆出乾清宫大嬷嬷的架子来给那些个守陵的太监安排日常大小细微琐事,并和他们商议准备在殿后新辟出一个花园。

给额真使了个眼­色­我紧了下披风,从后门走出殿外。绕过正门那些正肃立等待的铁面侍卫,出的风水墙来,往西走了几步。果然,那里正停着辆马车等着我们。

该去……看看她了。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凤凰生于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多么神奇的百鸟之王啊。

记得她最爱的树,那凤凰的栖木……梧桐。

离风水墙老祖宗的暂安奉殿大约五里地的西边有座小山,这里有位故人,每次来祭奠老祖宗都是和皇帝成行,这次……我终于如愿。

“多格,还有多久能到,你可有记错。宛仪可穿的是旗鞋,这高高低低的山路要给崴了脚回去你就等着万岁爷撕了你的皮吧。”额真也是一双高底子的旗鞋呢,看她额上已沁出汗珠,走着定是吃力。

“多格,就快到了吧?额真你自己小心着脚下。”我倒是有安顺扶着,那丫头别崴了脚才好。

才下过雪,这山道即被白雪覆盖,我们走得一脚高一脚浅,步步惊心,生怕一脚踩空。

快到山顶了风越发大了起来,呼呼地刮在脸上,风刀霜剑,果真如刀子一般。

不过……来这小山的不只是我们。

这山道洁白的雪面上留有一轧新印,脚印大小看来定是个男人。这荒郊野外有人来这里,不会是看风景吧?心里一凛,与多格对望一眼,见他按住宝剑神­色­自信却又警惕,对着我点点头,我心下顿时大安。

多格是素伦手下的亲卫,御前三等带刀侍卫。二十九年那次随皇帝亲征,是血里杀出来,尸堆里站起来的汉子,一身的武艺。最近被素伦提拨也深受皇帝信任。呵……信任,即是说我今日之行怎么也瞒不过皇帝陛下的慧眼。

“宛仪?还上去么?”他微一踯躅,判断了下,问道。

“皇上和素伦大人既然敢派你这次来护卫我,自然晓得你的本事。去吧,有你在我身边,怕得什么来!再说,没准是个闲人在看风景罢了。”我对着他笑道。

“那让奴才走在前头。”我那一番话似让他十分受用,许是为了让我宽心随即又道:“看脚迹深浅,这人是个习武之人,不过……”

“不过就算来十个这样的,多格你定也能对付得了了吧?”额真Сhā嘴问道。

不善言辞的侍卫楞了一下,只是轻轻“恩”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可那侧面,耳根却刷地红了,红得就如同这冬日的午后暖阳。

呵呵……一个好容易害羞的汉子。

“多格!你看是那棵梧桐么?”我指了下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树影,快步走了几步想看清。

“没错的,上回素伦大人派我带人来种这棵树,就是这里了。”

他说的那棵梧桐……极目望去,对的,就是那棵……记忆中那夜幕中的暗影与之重合。

只见那梧桐虬枝苍劲,腰身粗壮,冬季的严寒让它褪去那属于夏日的清翠,徒留几片枯黄的残叶被新雪半覆半掩。

梧桐下有一丘馒头状的突起,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前立一青石碑,是座坟,是她的。心中喟叹,果真到了。

一人长身而立,被山上的风吹得衣袂嗄嗄作响,正是那个我们在路上猜测半晌,让我们如临大敌的人。

听得我们踩雪而来的“匝匝”声,他转头过来……那眉,那眼,那服­色­绣纹……

居然是大阿哥直郡王胤禔。

“皇嬷嬷,我等你好久。”见他眉毛眼睫、身上、发上俱是白雪,不知道已在这里伫立几时。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有些奇怪,他来这里是等我还是……转头看向那青­色­石碑。

“山东巡抚张汧之女张如妍”石头上这短短的一行字的下面就是这个曾经的绝代风华最后的归宿。

只是山东巡抚张汧之女么?就这个身份么?好像一切就仿佛回到当时初遇,一切从头开始,她不再是紫禁城里的贵人,不再是储秀宫的主人,只是一个青春得让人叹息的女子。

没去看他,只是定定摸着这石碑出神……还记得第一次见她,那年选秀,初见到她……那么一个空灵娇美的美人,那时的她绝计不会相信她的最后归宿会是这般境地吧……只能遥望皇陵孤零零地呆在这里,陪伴她的唯有那株老桐。

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几年了?

“五年又二十一天。”他答道,消瘦的脸颊被风吹得生起两抹冻红。

哦……我刚刚问出声来了么,五年又二十一天,他算得真­精­确啊,是按照她的忌日时间算的吧。

“皇嬷嬷,一直想代她对您说句谢谢。”他不像是在给我说话,脸对着那块石碑,倒似在说与“她”听。

“呵,谢我做什么?”我想泰然地笑,拉了下嘴角却是挤也挤不出一丝笑容。

“如果不是您,凭她待罪自毙之身,怎么可能会安葬在这里,只怕是……”他突然发哽,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还有这梧桐,我知道储秀宫院里的这棵梧桐对她的意义,谢谢皇嬷嬷把它移来这里与之做伴。”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父皇。”

“他……他如此恨她怎么可能?”他瞪大眼骇然问道。

“唉……你太不了解你的阿玛了。”她虽进不得皇陵,但是能找着这个离皇陵不远能俯瞰皇陵的所在,和移植那棵梧桐……这些事情虽都是我所为,但这也是皇帝的默许。他没反对不是吗?那就是同意。

“你今日就为这个来道谢?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来?”来这里我不过临时兴意所致,我一直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总能打听到点什么的,虽没什么能耐,但我还是个阿哥不是吗?”他落寞的对我笑笑。

见我诧异的眼神他笑容加深:“不过是知道你什么时间来祭奠老祖宗,这里既然是当初你叫人安排的我想定会也来这里看看。因为老祖宗那暂安奉殿里宫人繁杂,说话不方便,况且我又……”

他笑容顿敛,神­色­黯淡下来。

我明白他的心思,自那日张如妍于除夕之夜自缢,他在乾清宫家宴上不顾一切的飞奔而出,大阿哥与父亲后妃有私的传闻一时在宫里传遍。而我……他应该更是清楚我才是他父亲真正的禁忌,所以侥存一丝庆幸能在这里遇到我吧。也难为他了。

“皇嬷嬷,你还恨她吗?”他幽幽地道。

“她?”

“她伤害过你多次,还差点让你丧命。其实她……不过是妒忌,迷失了心智……”

“我不恨她。”五年了,时间足以冲淡一切。如今尘埃落定,她不过是黄土一抨,我哪有这么多心量去计较。

我的­干­脆让他恍惚了一下,随即呐呐道:“那就好,那就好。五年了,老是梦到她,她总在哭,说后悔。所以想为她说点什么,现在一切了结了,了结了。”

“胤禔!回来!”见他恍兮惚兮的神态,在风中打了个趔趄就要离去。

“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模样么?哪里像当时随抚远大将军裕亲王一起出征漠北的少年将军!如今你的豪情壮志呢?你的意气风发呢?这几年你躲哪去了!不要忘记你是你皇阿玛的大阿哥!”

实在不忍看到他如今的落拓无志,忍不住出言相激。近日听到传言他闭门谢客,终日与酒相伴,本还不十分相信,如今……

“皇阿玛……呵呵,皇嬷嬷你可知道这次御驾亲征皇阿玛根本就不让我去,连个参军的资格都不屑给我!他定是还恨我!恨我!恨我!”他红着眼睛大声吼道,声音大得震落梧桐枝桠上的积雪,顿时唏唏簌簌掉了满地。

“皇嬷嬷,我生来是皇帝的长子,却注定永远做不了太子;我这辈子唯一爱上的女人,她爱的却不是我;我想去战场冲杀,做一番事业阿玛却不给我机会。他这么恨我,自我出生就不喜欢我,那又为什么要生我!”

“帮我问问皇阿玛,不管我做什么为什么都是错!胤礽不管做得再错他却总是庇护,既然我生来就是个错误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他的哭声盖过了山顶呼啸的风声,山谷中只听得那“生下我—生下我—生下我”的回音一遍遍浪潮一般冲刷徘徊。

听他语带凄楚,我不禁也红了眼圈。

玄烨……你听到胤禔的哭声了么?他……也是你的儿子。

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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