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
“签妥合约马上告诉我,我立刻收拾工具回家。”
早上,阳光投影在天花板上。
我斜斜印出一行图案。
效果十分理想,忽而心血来潮,我想作弄那一心以为金钱万能的女郎,在图案边加上一只小小灰米色的飞蛾。
做好了,马利亚送点心进来,抬起头看,称赞道:“神乎奇技。”
“谢谢你。”
“你走了,我们会寂寞。”
真的,那么大屋子,只得几个人进出。
“咦,有只虫。”
她取过长柄刷子去赶那只飞蛾,半晌,才发觉是假的,不禁笑出来,“真有趣。”
正在此际,忽然听见争吵声。
马利亚连忙去关上门,“嘘。”示意我噤声。
我点头。
外头越吵越厉害,终于捧起器皿来。
我与马利亚一声不响躲房中。
终于他们两个人都开门出去,各自驾一部车子离去。
马利亚叹一口气,向我透露,“常常这样吵,看情形就快分手。”
我安慰她,“不要紧,李先生走了有刘先生。”
马利亚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猜的。”
客厅都是碎玻璃片。
那样不开心,还是分手的好。
我收工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工,李小姐已经在房中视察。
看到我,她问:“你真的不是学生?”
我摊摊手,“我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出来学师,我并不是特别喜好读书。”
“你很具艺术天份。”
“方小姐也这样说过。”
“我喜欢你的工夫。”
我弯弯腰道谢。
“你继续做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来,把报纸摔到李小姐脸上,骂道:“你对记者说些什么,你找死?”
接着,他取起我工具箱中一只凿子,劈头打去,电光火石间,李小姐已经着了一记,她哎呀一声倒下来,用手按住头,血自指缝迸出来。
那人还想再打,我本能反应,上前紧紧去抓紧地的手。
他怒目瞪我,他看上去简直不似富商李某,他看上去甚至不似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不要闹出人命。”
一言提醒了他,见到血如泉涌,他也怕了,丢下凿子就走。
我连忙抉起李小姐。
这时马利亚也赶来,我说:“报警叫救护车。”
李小姐用毛巾按住伤口,“不,别报警,我自己到医院去。”
马利亚扶着她下楼。
“我来开车。”
她想了想,“也好。”
在途中血似已止,她不吭一声,我也有点佩服她。
在急症室她缝了三针,留院观察。
我拨电话给方小姐,方小姐也立即赶来。
“不是叫你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吗?”
“对不起,我见不得血。”
“也怪不得你。”
“唏,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人人都有修养。”
“阿佳,真没想到你擅于讽刺时弊。”
“你进她吧,她虽然有钱,却非常寂寞。”
我在病房处等。
半晌,方小姐出来,“叫你呢。”
我只得进去。
她躺在*,面孔有点苍白,却仍秀丽如常,看到我笑笑,示意我坐,向我道谢。
她轻轻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会向他索取赔偿。”
我终于忍不住,很温和的说:“有时,除出钱之外,也得想想其他。”
她一怔,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之气结。
笑罢,她似有点歉意,“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离开万恶的金钱,放弃大屋大车,跑去洗尽铅华,到什么工厂去找一份清白的工作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佳,你回去吧,记者来了,我还得应付他们。”
“你多多保重。”
过两天,方小姐告诉我,她拿到八位数字的赔偿,并且同李先生分了手。
“她怎么向记者解释?”
“家里装修,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记者们相信吗?”
“谁有空去追究呢,社会自有更千奇百怪更大的事天天在发生中。”
我无言。
“图案做好了没有?”
“尚余一点点手尾便大功告成。”
“这是你的尾数。”
我一看支票,“哗,哪里值这么多?”
“蠢人,给你就收下吧。”
“是是是。”我唯唯诺诺。
我在小洋房完工之际,女主人正招呼朋友。
该位男士较为年轻,相貌举止也略为斯文。
骨子里,我怀疑他们都是一般货色。
他俩站在卧室里欣赏新装修,李小姐的手臂在他臂弯里,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素色。”
那位男士受宠若惊,“是特地为我设计的吗?”
“油漆还未干呢。”
“是,我最喜清纯的颜色,像你的气质一样。”
我需别转面孔,才不致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
那位先生抬起了头,“咦。”他说:“天花板有一只飞蛾。”
她拉着他走出卧室。
我转过头来,刚来得及看到她向我眨一眨眼。
了不起,娱乐与工作并重。
我完成了工作最后一部份,墙角与天花板都有人造的纱影,的确十分巧妙,李小姐好心思。她是个鬼灵精。
完工了。
马利亚上来说:“佳先生,小姐请你下去喝杯茶。”
“客人走了吗?”
“他们通常不会久留。”
我随马利亚走到偏厅坐下,李小姐很快出来招呼我。
“请你检验后收货。”
“没问题,阿佳,我想你替我装修书房。”
我吓一跳,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李小姐,我抽不出时间来。”
“你忙什么?”她不悦。
我只得胡乱找个藉口,“我要结婚。”
她脸色放柔,“啊结婚。”
“是,很多事要忙。”
“她长得美吗?”
“过得去啦。”
“干哪”行?”
“呃,做售货员。”
她好似很羡慕,“阿佳,嫁给你好福气。”
“是吗,”我**脑袋,“我是穷人。”
她笑,“有时,也不能事事讲钱。”
我也笑了。
她夸奖我,“你有正义感,又勤力,又肯花脑筋,阿佳,你会发财的。”
还是说到了钱。
“记得给我一张帖子。”
不敢当,不敢当。
她忽然感喟了,“我也想结婚,可是,过惯了这种大上大落的生活,定不下心来,再过十来廿载再说吧。”
我唯唯诺诺。
“你记得墙壁漆白吗,谈何容易,况且,太白了也单调。”
“是,你说,人不同墙壁人的过去难以遮盖。”
“对,阿佳,你很聪明。”
过两天,方小姐给我电话。
她笑问:“你几时结婚。”
“没有的事。”我不大好意思。
“你是怕李小姐追求你,故意推搪?”
“方小姐,你那笔大生意怎么样?”
“到手了。”
“那太好啦,我只怕服侍那样的女子,你找别人吧。”
“死相。”
我是幅白墙,一无所有,心平气和。
仕女
洪太太一坐到牌桌上,臀部像黏着了似的,休想在十个八个小时之内离得开。
这是亲友都知道的事实。
每天必搓麻将,像人家上班那样,下午二时至六时,八时至十二时。
除非丈夫有应酬要跟着出去,否则牌桌是最佳休憩地。
牌搭子全是她娘家亲戚,两个表姐一个表姨,风雨不改,派车夫车子去接了来打,一个礼拜见七次面。
被年轻俏皮的亲眷如表妹素明见到了,只是骇笑说“惨过结婚”。
一切在牌桌上渡过。
佣人问买什么菜,她在牌桌上转过头去回答,孩子带回成绩报告表,她在牌桌上签署。
有一阵子沉迷炒卖股票,兼在牌桌上听经纪电话以及与牌搭子谈论股市上落,手一边赌,嘴还在讲赌。
坐惯牌桌的女士们,身段无可避免,最终会变成一只梨子那样,因为全然缺乏运动,上围退化,下围越坐越是发达。
洪太太自不幸免。
洪太太在嫁人之前,其实颇为瘦削,可是这个月胖几安士,明日又把几安士,节储起来,就甚为壮观,她未致于成为庞然巨物,可是足以妨碍她穿名贵衣饰穿得漂亮。
于是渐渐也不甚打扮。
这是一个夏日下午,二匹半冷气机宁静地操作,洪府四位女士如常搓起牌来。
有什么比细小的塑胶牌互碰而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呢,清风明月、鸟语花香,与这四位女士有何相干呢。
有人按铃。
洪太太权威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人?速速打发他走。”
佣人去开门,半晌前来通报,“是洪先生的妹妹。”
老式佣人至势利不过,她自洪太太手中取薪水,如果是洪太太的妹妹,则客气地称二小姐,是洪先生那边的亲戚,则乱叫一通,省事省力。
洪太太并未离开牌桌,那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她的家,她是她家的主人,她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何用讲礼貌修养这等无聊的事。
一边搓牌一边闲闲地问:“什么事?”
“没说。”
“叫她进来吧。”
洪杏芝片刻便进麻将房来。
洪太太腊一瞄小姑,笑一笑,“什么风吹来,请坐。”
她目光凌厉,一眼看到小姑的表情,像是有话要说,槽,莫非又是一个开口求借的夫家亲戚。
“怎么会有空?”先得拿话压住她,好叫她开不了口,使她没趣,知难而退。
这时,牌搭子们笑说:“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洪太太答:“唏,人家是女强人,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货色,哈哈哈哈哈。”
洪杏芝只得笑笑,“我囡囡。”
“她在房内做功课。”
一会儿佣人盛了蛋糕上来。
“谁买的?”洪太太诧异。
佣人答:“客人。”
“呵,”洪太太笑,“这回叫她蚀本了,”随即同娘家亲戚道:“不能略松,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上来,一定要无时不刻地冷落他们,叫他们不贪肆。”
牌搭子天天在此开饭,输了还拿车钱走,赢了则袋袋平安,自然唯唯诺诺,管它公理何在。
洪杏芝没听到也知道大嫂在说些什么。
多年的亲戚了,大嫂对夫家上下人等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尽管人称她洪太太,尽管孩子们都姓洪,可是她管她自成一国。
洪杏芝看了看侄女的功课,聊几句,便到麻将房向大嫂告辞。
洪太太眼皮都不抬,“有空再来。”
洪杏芝走了以后,牌搭子问:“她有事吗?”
“管她呢。”
洪杏芝的未婚夫翁敬和在门口等她。
见了杏芝,迎上来,“你说了没有?”
杏芝摇摇头。
翁敬和搔搔头,“不是已经决定同她说吗?”
“没有用,她自信心太强,盘踞那个家,像山寨王似,她以为我上门去问她借钱。”
“对你很冷淡?”
“不重要,告诉她也没用,她会以为我故意打击她。”
翁敬和说:“那就算了,你已尽力。”
“是,她若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有什么事找她,我一定和盘托出,可是她眼与手没离开过牌。”
“没关系,”翁敬和挺幽默,“吉人天相。”
“其实,何劳我多嘴,她那三个牌搭子全知道那事。”
“那为什么不说?”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知君之禄,忠君之事呀。”
“那里还有这种忠臣!”
“他们可是她娘家的人。”
“大嫂的气焰神功不大认人。”
“来,让我们去看电影。”
洪杏芝并非上门去借赊,洪杏芝想去警告洪太太,她丈夫洪保之在外头已与一欢场女子同居。
倘若洪太太离开过牌桌,她一定也会听到这个消息。
但是她没有。
她即使离开洪宅外出,也不过是到朋友家应战。
洪杏芝说:“不去理她了,这是她那些太太们的典型下场,都会中每天上千成万的类似个案正在发生中。”
翁敬和不出声。
他有他的烦恼,那里有时间去管别人。
杏芝与他在一起足有三年,他一直想搬出来住,却没有能力,薪水虽然不错,但父母一直向他要家用。
这样下去,他顾得了那头家,一定顾不了自己那头家。
家人视杏若为假想敌。
他们不喜欢她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他们不喜欢翁敬和任何女友,长子一旦结婚,想必失去经济支持,为个人利益他们敌视杏芝。
杏芝一次苦笑道:“我男友是好儿子,我兄弟是好丈夫。”
这两句话也就把她的环境描述得十分清楚了。
翁敬和的母亲年纪并不大,但是心态与年龄并无关系,她摆明车马不欢迎洪杏芝进门。
过两日,翁敬和在办公室里接到母亲患急症进医院的消息,因为医院离洪杏芝的写字楼才十分钟车程,他着她先去照顾。
可是翁母却借病装疯,一见洪杏芝便叫嚷:“我要见的是敬和,不是你!你凭什么代表敬和?”
是那次,洪杏芝决定与翁敬和分手。
她一声不响回到公司继续办事至下午六时。
然后与同事周碧荷去吃饭聊天。
“那翁某有无向你致歉?”
“他已忙得晕头转向,算了,不了了之。”
“有些男生日理万机,气定神闲。”
杏芝承认,“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人。”
“那你就不必太牵挂他了。”
否芝感喟,“说得也是。”
碧荷笑笑,“而且你看着好了,翁家会有报应,将来,翁敬和势必要娶一个厉害精刮到极点的女子,把翁母治得死翘翘。”
杏芝嗤一声笑出来。
“不信我周半仙?走着瞧好了。”
“有那么灵?”
“物极必反,翁敬和不可能一生一世不结婚,当不予计较的女子统统知难而退,自然只剩下巴辣的纠缠到底的女子,这是简单的推理。”
“那么,”杏芝举杯,“恭喜翁敬和早日自火焰跳入油锅中。”
碧荷大笑起来。
“你同我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
杏芝肯定她见了将来的翁太太,会向之三鞠躬,以示感恩。
“碧荷,你既聪明又漂亮,是我们这等蠢人的明灯。”
碧荷沉默,半晌讪笑,“我聪明?”
“当然。”
“聪明女在廿一岁之前已经赚够一亿随时退休读书去了。”
杏芝不语,她知道碧荷的事。
碧荷口中的聪明女,指她妹妹玉荷。
玉荷是女演员,不知怎地,也没拍过几部戏,就已经红起来,有个非常富有的男朋友,什么都愿意奉献给她,一下子把父母往山顶挪,吃得好住得好,现在共拥有三辆名车。
忽然说累,要去读书,不再工作,男朋友团团转,又忙着人替她找学校……
碧荷说:“她一直是家中公主。”
杏芝惆怅,“人是有命运的,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可爱。”
“不美当然不行。”
杏芝笑不可仰,“请你打开报章杂志研究一下那些夫人们的尊容。”
碧荷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这个时候,她们口中得天独厚的小公主却正在闹情绪。
豪华宽大的客厅,一尘不染白色的装修与家具,女主人板着脸,在地毯上踱步。
片刻,她忍不住,拨”个电话,“叫杨先生来见我。”
那边秘书耐心地回答:“杨先生在纽约开会。”
周玉荷忽然这样说:“限他一小时后在我家出现,不然我招待秘闻周刊记者。”
用力摔下电话。
她年轻好胜、冲动,她看著名贵镶钻的手表,准备六十分钟一过便拨电话给报馆。
可是电话铃响了。
玉荷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取起听筒,冷笑一声。
那边开口,“我真的在纽约,怎么赶得回来?”
“我多给你廿四小时。”
“有什么事,在电话说也一样。”
玉荷不由得心酸,现在他已不愿见她。
但她是个聪明女,知道事情结局必然是这样,便冷冷说:“分手亦不用避而不
见。”
“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一亿。”
“此刻你住的房子用的车子马上替你付清款项,外加一千,不要就随你。”
“你答应过三千。”
“一千五。”
“两千,不能再少,我要生活。”
姓杨的实在不愿多讲,“你不能提到我的名字,否则我总有办法对付你。”
“什么时候付款?”
“区律师会同你联络,放心,我从不欠女人钱。”
像乞丐那样打发了周玉荷。
玉荷刚想站起来,又接了一通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唷嘀咕咕,尴尬地笑笑向她要钱,“弟弟想买跑车、妹妹欲到欧洲旅行、你父亲想移民到温哥华,你请杨先生替我们打点一下。”
玉荷不作声。
半晌她才说:“我想想。”
挂了电话,她也不悲秋,一迳联络区律师。
她俩在办公室见。─
门一关,玉荷开门见山,“我要卖房子。”
区律师点头,“明智之举。”
“然后到外头去跑一趟。”
“我可以替你办手续。”
“你的费用──”
“我会向杨先生算,他不会介意,不过你知道他脾气,这件事千万别在人前人后透露片言只字。”
“我明白。”
“再见,周小姐。”
玉荷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区律师,“你为阿杨服务多年,像我这种女人,见太多了吧。”
区律师不语,只静静看着周玉荷。
玉荷离去。
在停车场,她被三条大汉截住,其中一个对她说:“记住,切勿恐吓勒索杨先生。”
三个人轮流给了她十来个巴掌,把她推倒在地。
周玉荷受袭后想爬起来,可是满脸血,终于不支,趴倒在地。
由一途人把她扶起二小姐,我替你叫救护车。”
“不,”她咬紧牙关,“送我到私家医院。”
那年轻人略为犹疑,居然照办。
玉荷的伤势并无大碍,止血、敷药,留院观察。
那个年轻人留下了卡片,她拨电话向他道谢。
他叫李尚杰,是一间中型贸易公司的主持人。
他来探访她,叫她“周小姐”。
原来他一早知道她是谁。
她大方地招呼他,“那日摔一跤重的,幸亏你扶我爬起来。”
李尚杰看着她,血污已经洗净,瘀肿消褪,仍然是个粉妆玉琢的美人儿,比银幕上还要好看,他心甘情愿听她差遗。
周玉荷也正想有个人跑腿办事,于是留他喝咖啡。
身边反正有点钱了,这次可不必太过计较人家的身家财产了吧。
说到搬家,那姓李的年轻人忽然问:“是要套现吗?”
王荷点点头,“搬到小一点的地方去。”
那年轻人不动声色,“卖给我好了,然后,我把公寓租给你,你仍住这里。
玉荷、心一动,想不到他有实力,于是笑笑问:“租金多少?”
“一季收一块钱。”
玉荷松口气。
她又何尝愿意搬走,像她们这种人,场面小一点都会叫人看不起。
她凝视李尚杰,“那怎么好意思。”
李尚杰不加思索,“只要你喜欢。”
李尚杰回到公司,立刻调动资金。
他是家中独子,李老先生知道了问道:“一时间调那么多现款干什么?”
李尚杰微微笑,“买房子。”
“买那么贵的房子?”
“准备结婚。”
李老先生一怔,也笑了,老怀大慰。
机缘巧合,被李尚杰逮住了机会,那正是周玉荷的一个关口,她说得对,由他把她自地上扶起来,她感激他。
三个月后他们便宣布婚讯。
玉荷相貌与言语均十分玲珑,最重要是,在这个虚荣的都会里,人人崇尚名气,李家并不介意娶周玉荷那样的媳妇。
过去?谁没有过去。
小家碧玉,银行文员,一般都有过去。
他俩在温哥华旅行结婚。
碧荷特地去观礼,在白纱掩映下,玉荷的确是个最美丽的新娘子。
周玉荷这一段,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李尚杰有一个小表妹,热衷表演事业,盼望表嫂提携。
“听说很黑暗?”
玉荷笑笑,“什么地方都有光有暗,一切看自己。”
“能介绍一个经理人给我吗?”
“你问准父母没有?”
“十八岁啦,他们不反对。”
玉荷当然有关系,即时帮表妹作中间人。
银星机构是间有规模的经理人公司,一谈即合。
那个叫林子贵的小女孩很快被摔为玉女歌星。
玉荷已退出江湖,每日到贸易公司帮忙打点生意,十分有成绩。
她同姐姐说:“碧荷,不如你亦过来帮手。”
碧荷连忙摆手,“你是他们媳妇,有你足够。”
玉荷知道姐姐挺有志气,遂作罢。
碧荷终于称赞妹妹,“你也真不容易,夫家族大人多,个个摆平,娘家弟妹又难搞,居然也能满足他们。”
玉荷笑,“我尽力而为了。”
一日,两姐妹去喝下午茶,冷不防有人同她们打招呼。
转过头去一看,是位中年妇女,身段发福,满面笑容,冲着玉荷说:“大明星,不记得我了?”
碧荷有心看妹妹怎么应付,好一个周玉荷,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考我来了,怎么断定我不记得?”
那位中年太太笑道:“你说,我是谁?”
玉荷问:“说得出又如何?”
“请你吃茶。”
碧荷只觉无聊,谁稀罕这一顿茶,可是玉荷却好耐心,只听她笑道:“你是尚杰三表叔的堂姐,是我们的表姑妈,蜜月返来,你与珍姨、红婶、玲表姐一起来探访过我们,坐一会儿就组牌局去了,没留下来吃饭,你是洪太太,我说得对不对?”
那洪太太目瞪口呆,过半晌,绽出笑声,“难怪你公公婆婆那么疼你,这下子连我过了几天,玉荷果然上门打牌去。
其余两位牌搭子还未到,玉荷陪洪太太聊天。
看到洪太太手上戒指,忙赞好看。
“你那只也不小呀。”
玉荷笑笑,“我只得三卡拉,不大不小,平时戴。”
“我的也不过五卡拉而已。”
“你看洪先生对你多好。”
此言一出,洪太太静了下来。
过一会儿她说:“不怕你见笑,老洪外头有人。”
玉荷并不意外,只是呵地一声。
洪太太说下去,“不是头一次了,我同他吵过,分开了,很快又有第二个。”颓丧起来。
玉荷很会说话,“换来换去,没有感情,不怕的。”
洪太太声音里像是有一线生机,“你真是那么想?”
玉荷点点头。
“我该怎么办?”
“搓搓牌,吃吃燕窝,外头的事,何用管太多,今日报上大字标题南北也门内战,我还是首次知道也门是个国家,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呢?谁理它。”
“玉荷,我真爱听你说话。”洪太太落泪。
玉荷只是笑。
“现在这个很年轻,他都不大回家来了。”
“唔。”
“是个歌星,表演行业的人会做戏。”
玉荷不出声。
“我不是说你,”洪太太慌了,“你不要多心,玉荷,你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
玉荷忍住笑。
一时好奇问:“她叫什么名字?”
洪太太恨恨地说:“叫林子贵。”
玉荷怔住,完全不动声色,幸亏这时牌搭子陆续来了,大家一闹,洪太太又高兴起来。
那夜回到家,玉荷立刻拨电话。
“于贵,你倒是在家。”
“玉表嫂找我,我敢不在吗?”
“明天下午一起喝茶吧。”
“遵命。”
第二天,见到了子贵,玉荷立刻就知道这女孩子找到了后台老板,只见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衣饰,娇矜无比。
玉荷是过来人,笑眯眯说:“记者问起,只说是母亲阿姨津贴的。”
子宾对表嫂十分尊重,“找我有事?”
“你认识洪保之?”
子贵一愣,“只是普通朋友。”她低下头。
“这人是亲戚,你是我表妹,洪某太太是我表姑,一表三千里,可是终归有点牵连。”
子贵不语。
“是普通朋友最好不过,俗云,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最聪明,应当明白。”
“多谢玉表嫂提点。”
玉荷笑了,“我早知道你最乖巧不过。”
暗暗吁出一口气。
喝完茶,周玉荷走了。
那林子贵取出手提电话打给姐妹淘,“媚媚,出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谁?洪保之,”笑,“我的男朋友?谁说的,男朋友怎么会推荐给你,人很爽快,没有麻烦,手段阔绰,出来吧。”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着等。
脸上露出寂寥的神色来。
都会中数十万个似她这般找生活的女孩子,凭一点青春天赋,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
天公地道呢。
她有点舍不得洪保之,听说他太太根本不理他,整天只坐在牌桌上。
这是真的。
那么多事情发生了,洪太太照样坐在牌桌上。
“听说又换了人了。”
玉荷有点欢喜,只是不动声色。
“此刻又换了个钟媚媚,是模特儿。”
玉荷问:“你怎么知道?”
“信用卡公司把老洪申请的附属卡单子寄到这里,被我看到帐单。”
“原来如此。”
“一个月花好几十万。”洪太太喃喃说。
玉荷唯唯诺诺。
“玉荷,我教你一道板斧,若有亲戚不知好歹,非治他们不可,手不能松,心不能慈,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爬上来……”
他杀
仕女图 真相 亦舒
仕女图
乖儿
施培生同袁定能分开三年,绝少来往,袁在医院病逝的事,还是朋友告诉她的。
培生只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朋友识趣地改变话题。
培生并不是很难过,她与袁定能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算一算,才两年多点,那时她非常年轻,婚后也整天往外边跑。
后来听说袁定能有外遇,她便与他和平分手。
说来可笑,培生并不是时时记得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年追求者络驿不绝。
大盒大盒的名贵巧克力源源送到,吃都吃不光,白搁在那里发霉,女佣大叹可惜,后来由她们拣了去送给姐妹。
那种包着粉红色网纱与缎带的大束花朵也有人天天拎上来,有些夸张得几乎有一张台面那么大,真不知Сhā在什么地方好,十分庸俗。
这一切一切,不外因为培生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呵对,她性格也很可爱豪爽。
据说袁患的是淋巴腺癌,正在治疗,忽然扩散至肝部,接着肝炎并发,医生说已经无计可施。
不是十分痛苦。不过,他知道身体是不行了。
培生并无表示,袁的家人会替他办理后事吧。
纳罕了几日,培生如常生活。
直到一日,秘书告诉她,一位关玉贞律师求见。
“有预约吗?”
“没有,说是急事。”
“十五分钟后叫我去开会。”培生不想拨太多时间出来。
关律师是位年轻女子,培生不以为奇,她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何尝不代表她的行业。
“关律师,找我有什么事?”
关律师似有难言之隐,终于,她开口了,“施女士,我是袁定能生前的律师。”
培生扬起一道眉毛。
关律师说下去:“袁定能生前,住在他兄长的物业里,去世后,兄长把住宅收回,打算出售后移民。”
培生耐心等待关律师说下去。
“可是,却发现了公寓里有一位小住客。”
培生讶异了,“小到什么地步,十七岁、十八岁?”
“不,她才七岁。”
“她是什么人?”
“施女士,问题就在这里,她姓罗,叫丽明,据女佣说,孩子属于袁定能的一个女朋友。”
“叫那个母亲来把她领回去呀。”
“施女士,我们找不到她母亲。”
培生只觉事情无比蹊跷,“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施女士,说到头,我们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来,“那么,你收养这个孩子好了。”
“我考虑过,但是我一个人住,没有家务助理,无人可接送放学。”
培生接着说:“我的环境好,也不见得活该做善事。”
关律师搓着手,“那孩子现在我家中,晚晚做恶梦惊醒,十分可怜。”
“关律师,你该知法律程序,孩子应即时交社会福利署照顾,怎可私相授受。”
“丽明说她母亲不日就会来接她。”
培生已经站起来送客,她不欲多说。
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笔糊涂帐。
谁知关律师却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这也并不妨碍我的学业事业,可是我却永久失去童年时应有的快乐,我不忍心看别人也有这样的遭遇。”
“关律师,非亲非故,我怎能恒久背着一个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会找到她母亲,已经托了私家侦探。”
“我从未听过更荒谬的建议。”
这时,关律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丽明,进来见过施阿姨。”
培生跳起来,“喂你──”
一个小小孩子走进来,怯怯在门角站定,小巧精致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够大,眼神旁徨而无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张小脸激发起她的同情心,关律师也不过是捱义气,那么,施培生也可以尽一分力。
她把关律师拉到一角,“限两个星期。”
关律师却不含糊,“一个月吧,你的家那么大,你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培生问她:“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谁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们先得置几件衣服。”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关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关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关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关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关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关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关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关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关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过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听关律师说,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后来分开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复杂关系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为什么分开?”
这还是培生第一次诉苦:“他做错了一些事,我比较小器,没能够原谅他,在这之前,我们彼此已经很冷淡。”
小丽明欲语还休。
培生不以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又是怎么样结的婚?”
丽明点点头。
培生叹息,“你怀疑得对,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太过鲁莽了一点。”
小丽明安慰说:“不要紧,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觉得孩子的话有趣到绝点,“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来帮眼。”
许久没有谈心事,许久没有笑。
怪不得人家要生儿育女,等于添多几名最好最亲的朋友嘛。
自这一天开始,培生对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愿到街上剪发,培生亲自动手,她不想起*学,培生劝她,她做恶梦,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听话,也早已学会独处,有时下班,培生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摺纸,摺一大叠,神情寂寥,培生会拿着点心饮料过去,“喂,休息一会。”
她推却许多约会,吃饭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里有事。”
小孩总在等她,她们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休息。
施培生这时发觉,最寂寞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小丽明来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儿需要她照顾,那小孩长胖了,开朗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成绩,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转,行为积极。
关玉贞约她会面,“与丽明母亲失去联络,她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静,“叫私家侦探把她揪出来,叫她放弃抚养权。”
“你──?”
“我打算领养丽明。”
关玉贞答:“你还年轻,未婚,成功领养子女的机会不大。”
培生说:“不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关玉贞讶异,“她可是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她甚至与袁定能也绝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欢孩子,大可自己亲力亲为。”
培生答:“我与小丽明比较谈得来,亲生儿未必与父母特别投机,这种事,颇讲些缘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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