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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画展(6)

徐小斌

我在七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对于珠宝的迷恋。那时那场革命还没结束。我常常光顾离家很近的那片委托商行,常有些货真价实的首饰在这里廉价出售。那是个奇特的年代,人们的恐惧战胜了一切,包括各种欲望。就是在那家委托行,我认识了玄溟。

那是个­阴­霾密布的深秋晌午,我照例在首饰柜台前转来转去。这时我看见一位老­妇­人,颠着一双小脚走向商行的玻璃大门。老­妇­人的那双小脚迅速地吸引了我:那双小脚穿着一双玲珑剔透的黑丝绒鞋,微微翘起的鞋尖上各嵌着一块菱形绿玉。那双小脚使我无比迷恋。我觉得那是真正的古玩,使这个叫做益民委托商行的老古玩店黯然失­色­。

我由于过分注意老­妇­人的双脚而在稍晚时候才发现她捧着的那个首饰匣子。我一眼望过去,便断定那首饰匣子是金花梨的,边角上包了铜。很­精­致的铜质角花,显得沉甸甸的。老­妇­人神­色­端严地打开盒盖,原来那盒盖象一扇抽拉式的木门,一拉开,便看到里面的四个小抽屉。每一个小抽屉打开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心里都惊叹一声。我看到老­妇­人的眼中闪闪发亮,充满了自豪,在那一瞬间我对老­妇­人肃然起敬。老­妇­人是我不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象征。那个世界正是我从小渴望的。我一直没有与它接触的机缘。但是现在,我看到那个世界神秘的帷幕了。那个世界的使者──一个坚毅、沉潜、并且我坚信曾经美丽过的老­妇­人出现在我眼前,我是决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

第一个抽屉里放着一枚象牙图章,雕工极尽­精­妙,象牙已微微发黄了,上面镂空刻着牧童短笛。那条大水牛的面孔酷似那个牧童。那枚印章刻的是一位清代大官僚的名字。那个名字因为曾经镇压太平军而被钉牢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难道眼前的老­妇­人竟是那位大官僚的后裔?!

第二个抽屉里是一副银丝玛瑙手镯,每一颗玛瑙都是鲜红的,象是树林深处星星点点的浆果。而那些蛛网一般的银丝缠绕在这些浆果上面,显得华贵而凌乱。金乌注意到有两三根银丝已经断裂了,但是显然被一双巧手很好地伪装起来。金乌断定这件手镯不会值多少钱。

第三个抽屉里是一对珍珠坠,象茄子形。老­妇­人说这就是茄珠坠,也叫牛­奶­坠,因珍珠是|­乳­白的,象滴落下来的牛­奶­。老­妇­人说这是奇珍异宝,是传下来的,真正的­精­品只有这一对坠,还有一串珠,被长姊的不肖子拿去,给人了。那不肖子姓安,后来做了盗匪。众人有了兴趣,就都问。老­妇­人来了­精­神,就说,你们知道什么?这种珠子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不常见。它生成的原因,是处在珠贝两壳连接处的弯回部分,一头发展受了限制,因此一头尖一头圆,可是这样的珍珠要配成一对,谈何容易?载抟是皇亲国戚,有一对坠子,皮光不好,闪黄,并且通眼儿,只因为每个重量都超过一钱,所以还算是宝贝。就在他最需要钱的时候,也舍不得卖,宁愿每月拿两百块钱利息用坠子作抵,向潘复借了一万块钱。潘复当时也没钱,是拿自己的《华山庙碑》拓本押给银行转借来的。瞧瞧,不过是茄珠坠的次品,也这么宝贝呢!何况这一对坠子,真真儿的好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不卖。我趁势问:“是家里有红白喜事?”老­妇­人瞥我一眼说:“是大外孙女要结婚。”

最后一个抽屉里是一枚白金钻戒,我暗中估算了一下,那一颗大钻石怎么也有二十克拉。白金上雕了朱雀纹,钻石的两旁,分别刻了两个字,一个是杲,另一个是杳。我觉着新鲜,就问:“一个日上木下,一个木上日下,有什么讲究吗?”老­妇­人说:“当然有讲究。《海内经》说:‘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木是什么,若木就是太阳神树的金枝,杲,就是悬在树上的太阳,杳,就是晚上降落在树根旁边的太阳。这是我女儿结婚时候打的戒指,我女儿就叫若木。”我这才知道,这位老太太原来是陆家三个女孩的外婆,是陆尘的岳母。遂执了老太太的手,笑道:“您的大外孙女,可是叫陆绫?”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新鲜的。当时金乌跟了老太太,去了陆家。金乌曾是陆尘的学生,学铁路经济的,学生时代就被电影厂挑去,演了两部电影,后来索­性­改了行,当了专业演员。金乌与陆尘,其实没有任何瓜葛,但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被若木恨成一个洞。若木认定金乌是个狐狸­精­,来了就是要勾引陆尘的,金乌看出了她的心思,就有意对陆尘亲热些,故意气她。直闹到若木对陆尘下了死命令,不许金乌进这个家门。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陆尘喘着气对金乌说:“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年,以后就不要来了。”金乌惊奇地看着陆尘那黄瘦的脸,奇怪一个男人能被一个女人治成如此模样。当时金乌其实有一千条理由可以反驳她的老师,但她还是没有反驳──她的老师,实在是太可怜了。

不过金乌还是在经济上无私地资助了陆家。陆家三个女儿上学,都是住在金乌家里,不交一分钱的。金乌的养父母在世时,因为不能生育,所以特别喜欢孩子,陆家的两个大姑娘借读的时候,都是心肝宝贝似的疼爱。后来他们先后病逝,给金乌留下不少的一笔钱,说是金乌的生母留给她的。但是因为养父母的突然辞世,关于母亲的这条线索也就中断了。

金乌信守诺言,真的一次也没去过陆家。但是见到老太太之后,她改变了主意。金乌去陆家那天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除了老太太玄溟,谁都不在。金乌的目的很明确:她想看看玄溟的宝贝。而且,玄溟的存在就是一部历史,她想了解这部历史。她想知道除了那五个抽屉之外,还有什么宝贝。

金乌给玄溟做了下午茶,知道玄溟是湖南人,特别做了一种香辣豆。金乌想自己过去多次来过陆家,竟都没见过玄溟,一定是在厨房里忙饭。听绫说,家里从来都是外婆掌勺。如今金乌做了点心,玄溟便盘起一双小脚,摆出老太太的谱,等着金乌伺候。偏这金乌平时懒惯了的,不做是不做,一做便很象样,香辣豆玄溟吃得开胃,又自己拿出一斟米酒,叫金乌陪她喝。听说她便是接济陆家的金乌,玄溟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末后说:“长得怪可人的。有多大了?”“我比你大外孙女大三岁,比你女儿小二十几岁,你算。”“那也有三十岁了,不象。”金乌嘻嘻地笑起来:“我是演员嘛。儿艺的方鞠芬四十几岁了,还要扮演十来岁小孩呢。”说罢,喝一大口米酒,连叫好喝。玄溟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做了一大盆甜醪糟呢,你都带走就是了。”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很对脾气。喝到微醺时候,金乌说:“我看你那些宝贝,都是你心爱的,恐怕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去卖。”老太太撇一撇嘴:“可不是,陆尘没有本事嘛,过去我的老头,在铁路上做事,还不是养一大家子人,富足得很。”“你老这话说差了,那是什么年代?比不得呀。陆羽的妈妈不也是大学毕业的?怎么没有工作?”玄溟吃一筷子香辣豆,很香地抿一口酒:“还不是听老头子的话?老头子说,女人生了孩子,回家带孩子做饭是本份事,要不是我,她连大学怕也上不成呢。”金乌转转眼珠:“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母亲倒是给我留了一笔钱,我看着那个白金钻戒很好,若是您愿意呢,就给个价,好歹借我戴戴,等什么时候宽裕,再还给您。岂不比外头不知姓名的人拿了去好些?”玄溟想一想说:“也好。那个钻戒是若木结婚的时候打的,花了九百现洋,你算算,怎么也值三千块人民币吧,可现在这个时候,也就说不得这些了。”金乌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数数有三百块,放在桌上:“一千块,分三次付清,怎么样?”玄溟默默地点一点头,把那只白金钻戒用手巾包了,递给她。金乌看见那只苍老的手上,青筋在突突地跳,心里有些不忍,就说:“您什么时候要,说一声,立刻就还给您。我家就住羊桥那里,从这儿坐9路无轨,终点站就是。”玄溟这才笑了,说:“看你就是个爽利的人。”

从金乌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玄溟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给她看看那盏灯。那才是真正的宝贝。玄溟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所以当金乌问起,还有什么宝贝的时候,玄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后来金乌在若­干­年后,在那个大博物馆里看见那盏灯。金乌围着那灯转来转去。她纳闷当年玄溟为什么要瞒着她。如果老太太当时给她看了那灯,她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把灯留下来。可现在,对于这盏年代不详的灯,她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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