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被命名为月亮画展的陆羽个人画展终于如期开幕。
金乌的辛苦没有白费,开幕式那天,当地的一位文艺部长参加了剪彩仪式。为了放倒那位部长,金乌颇费了一番心思。部长终于来了。部长说:“在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只要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艺术,我们都允许存在。陆羽还很年轻,非常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祝贺她现在取得的成绩,我们期待她未来取得更大的成绩。”讲完话,部长并没有往那些挂着的展品上面看一眼,就低着头匆匆走了。部长一走大家就活跃起来。人们慢慢地踱步,在每一件展品面前驻留。说着这样那样的评语。不时地有“哇!”“呀!”“哎呀!”之类的叹词。
在这个最高美术学府的画廊里,我们可以看到镶在镜框里的一幅幅展品,那是一些非常古怪的,起码在当时是很异端的作品。有连续不断地变形的一组驴头,象面饼一样搭在树枝上的柔软的电视机,招来苍蝇的腐烂的蝴蝶和残缺不全的尸首,拿着放大的性器官的手和用照相画法画的恐龙的大嘴。一位叫做曙红的美院学生看了一间展厅就到厕所去呕吐了,吐完回来还接着看,临走时在签到簿上写道:“令人震惊的弗洛依德诠释!震聋发聩的俄狄浦斯情结!”
可是在展览正厅一个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幅风格完全不同的画。那幅宁静单纯的画与周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幅画有着艳蓝的底子,上面复盖着一朵又一朵放大了的雪花。那是一些六角形的花朵,那些神秘的自然的花朵形态迥异却又惊人地相似。在画的下角,有一双小手,戴着鲜红的手套,在接那些落下的雪花。右下角Сhā着的卡片上写:无题。
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象机和灯走来了。记者走向容光焕发的金乌:“您是画家吧?想采访您一下,可以吗?”
金乌这才想起,从剪彩始就没见到羽的影子。金乌一边解释着一边来回地找,金乌说你们搞错了,我可不是画家,我不过是画家的朋友,帮着布展的,你们没听刚才部长讲画家还非常年轻,我可是已经不年轻了。这些话调起了电视记者们的胃口,记者们都是男人,他们都富于男人的想象力,他们期待着在比肩继踵的人群中出现一张年轻美丽的脸,他们一定要把她隆重推出,时代需要崭新的面孔,同时也需要发现新面孔的伯乐,不是吗?
所以当金乌终于从放签到簿的桌子底下发现睡着的羽时,电视记者们都大失所望。羽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站起来,本来对准她的摄象机全都掉过头去,象接到了什么统一命令似的。这位画家的确年轻,但是灰头土脸无精打彩,更加不能容忍的,是她的脸上还有着横七竖八的几道油彩,这岂止是不修边幅?简直就是对人、对大众传媒的不尊重了。电视台记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这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简直是无视电视台的权威性!要知道,每天有多少名人准名人多少如云美女哭着喊着要上电视亮相呢,有多少本来已经很漂亮的人儿在上电视之前还要刻意打扮浓装艳抹花枝招展为自己的一颦一笑一个细节上的放松耿耿于怀呢。想出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吃电视这碗饭简直就是金饭碗!电视可以捧红一个人也可以棒杀一个人,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电视记者们都是职业杀手,就是你再大的名人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电视台记者们矫情,那,对不起,我们想灭就把你灭了,灭得你灰飞烟灭体无完肤,灭得你说不出来道不出来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灭得你口服心服灭了你你还得向我们道歉向我们三拜九叩才算完事儿,否则你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你那张脸就象被加了密又被忘了密码的存款,一时半会儿是见不着天日了。
但是被惯坏了的电视台记者们万没想到,还有羽这样的异类存在。羽好象完全不懂得大众传媒对于她的重要,她的神态,好象远离喧嚣的展厅,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思索中。我们可以看到身处在许多人当中的这个年轻女人,眼神迷离而深远,沾着油彩的脏脸蛋全是困惑,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象是被许多高大乔木包围着的一棵落尽枝蔓的灌木,自惭形秽,无所适从。
一个报社记者走进了人墙。
“对不起,陆羽小姐,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我个人认为,在二十世纪,艺术家们用视觉语言勾画出自己面对现实面对神秘面对宇宙而产生的恐惧,他们试图在相对静止的空间里寻找逃避恐惧的避难所。在你的画作里,我认为充满了恐惧和性的焦虑,你所有的主题都显示了阉割、性茭、手Yin和阳萎,是足以引起妄想的持续不断的疯狂。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个典型的弗洛依德主义者,对吗?”
“什么弗洛依德?我不懂。”
“什么?”记者大叫起来,“你!你竟然不知道弗洛依德?!”记者的叫声并无夸张的成份,在八十年代初的一段时间里,知不知道弗洛依德简直是划分精英还是草芥,贵族还是平民,有学问还是没学问,甚至是不是知识分子的试金石和分水岭。一个不知道弗洛依德的画家──这简直是笑话,简直不可思议,简直没有档次可言。一个画家不懂弗洛依德,意味着一切免谈。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