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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八章(5)

他两道目光立刻盯住我,“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那你最好派个人天天跟着我。”

“我看我们可以就这件事商量一下。”他说,样子相当认真。

“嘻嘻,你是在申请保镖吗?”索尼娅揪揪我的衣袖。我皱皱鼻子笑了。

马可也笑了,一挥手,“前边有家小诊所,你们先去处理伤口,晚一点我来找你们。”

从诊所出来,索尼娅的额头上糊着一大块绷带,其实贴只创可贴就成了。“回家跟你妈说是自己碰伤的,要不以后你没机会跟我吃中餐了。”我警告她。

“放心,打死我也不会出卖你。”她很仗义地道,随即话锋一转,口吻变了。“噢,艾维,他简直太­棒­啦!”

见鬼!原来这丫头在装蒜。我警觉地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也瞪圆了眼睛。“我是说这个酷酷的家伙打哪儿来的?怎么我在岛上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上帝呀,你还等什么,上吧,先上了他再说。”

“去,我的事你少­操­心!”

“嘻嘻,”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再不行动不如把他让给我,他好健壮,好­性­感啊!”

我站住脚,对她怒目而视。

“嗨,开个玩笑。我敢向上帝发誓,他引诱我我才会考虑,那时你可不能怪我。”她撇撇嘴,不很自信地又嘟囔一句,“要说这种希望也不是没有。”

“做梦去吧,我决定明天就跟他上床。”我甩开她的胳膊,一个人朝前走。不论我们是多么要好的女朋友,我也不会愿意把有关男人的机会让给她。呵,女人就是这样。

“哎,”索尼娅从后面拽住我,递给我一只小盒子。“到时记得戴上这个。”

“什么?”我从没见过那东西。

“避孕套呀。”她拍拍自己的皮包。“我这儿还有。哦,当然,除非他这辈子要定你了。”

“神经病!”我满脸躁红,把小盒子塞还给她。“留着你自己用吧。”

走到家门口,马可派来的人等在那里。汽车把我们带到一个偏僻的街区,七拐八绕后进入一栋小楼的地下室。

室内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一股粪便的恶臭合着霉气、石炭酸味窜入胸腔,我忍不住呕了两下。等眼睛完全适应过来,我看见水泥地上瘫着几个人,正是餐馆闹事的那些家伙。身旁的索尼娅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抖。几个挽着袖子的男人立在墙边,他们互相点燃香烟,狠吸几口。除了喷吐烟雾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可以想象在我来之前这儿曾发生过什么。

马可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经过我身边,他拍了一下我的肩,我腿一软,差点跪下。他走到挂着灯泡的地方站住。他的身子遮住一部分光,周围变得更加昏暗。

“过去道歉!”马可讲的西班牙语,声音不高却有一股极强的威慑力。

几堆­肉­动起来,带着汗水和排泄物的臭味一直爬到我们脚下。

“大姐,我求求你啦!”有个家伙一把抱住我的腿,仰起脏污的脸,竟是龅牙。“求求你,你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我觉得一股酸酸的、热热的液体涌上来,我难受极了。我转动身子,可龅牙死抱住我的大腿不放。

“我求求你……”他继续哀求。

我向右肩膀闪了一下,艰难地弯下腰,开始呕吐。我全身冒汗,腿抖得快支撑不住了。索尼娅把一团绷带递给我,我用它擦擦嘴。我继续想抽出被抱住的腿,索尼娅搂着我的腰帮我一起用力拔,可龅牙似乎跟我粘在了一起。他的衣服上溅满我的呕吐物。

“你放手!”我虚弱地喊道。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扔掉烟头,快步走过来,一句话不说,抬脚狠踹下去。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龅牙已经滚出去,地上留下一片血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动手。让人恐怖的不是龅牙的惨叫,是他们出手时的那种冷酷。我和索尼娅完全傻了,紧紧抱在一起,抖抖瑟瑟哭成一团。

《风月无界》第八章(6)

马可快步走过来,两只长长的手臂搭在我们背上,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好了好了,我们走。”

坐进汽车里,我的牙齿还在上下打架,索尼娅攥住我的那只手湿漉漉的。车子启动时,从地下室里跑上来一个人,手里拎一只皮鞋。马可停下车,绕到后面打开门,借着灯光看了看,把鞋放在我脚下。

几天之后,我和索尼娅才再度有心情上街。我们谁都不提那晚的事,也尽量不去想它,我们希望尽快恢复到我们过去逛街时的愉快状态。当然,只要马可不来­骚­扰我。虽然他很难对付,可我已经成功地摆脱他了。那天他意外地约我吃午餐,说有人托他转交一样东西。结果在餐厅里,他给了我一张支票。

“他们只能拿出这么多。”他说。

“我不要!我不喜欢这样来的钱!”我嚷道,差点哭出来。我已经不敢想象佛罗伦萨的数百万是怎么来的,虽然他当时并不在现场,可结果没什么区别。

“难道你不该跟你的女朋友商量一下吗?她也有份。”他很随和,似乎在避免跟我发生冲突。

“我了解她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发起脾气,已经顾不上我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她敢要这笔钱我立刻跟她绝交。”

他的脸好像有点变­色­,我顿时感到害怕:如果他恼怒起来,我会粉身碎骨。不过我已经没时间思考了。

“总而言之,你不要再找我了,”我站起来。“你的行事方式让我觉得——很难过!”说完我红着眼圈跑出餐厅。

当后来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分析过马可的行为,毕竟,他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虽然他的做法情无可原,却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与黑手党的很多常规行为相比,他不过是用惩恶手段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侠义者。本来我们大概有机会平心静气地发展我们的关系,可这场灾难­性­的事件甚至使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成为不可能的事。

我和索尼娅再次站在巴黎世家的橱窗前,去年那件华丽的晚礼服早被人买去了,模特已换上应季时装。今秋流行底腰皮裤,配狐毛镶边的坎肩,或者撒丁岛盛产的羔羊皮斗篷,这样的装扮能把任何一个年轻女孩变成超级明星。可是照我的薪水,得三个月不吃不喝才能置下这么一套行头。哦,如果不想打赤脚,还得再加半个月。可是,我们仍然鼓足勇气走进店里,亲手抚摸一下柔软的山羊皮也很惬意。

在意大利买东西不像中国,要不要都可以拿下来试穿过瘾,特别是这种名店,除非你确实想买,而腰包也很鼓胀,否则最好别惹那些导购小姐。索尼娅一进店就声明,“我们今天先看一看,发薪之后才能决定。”

少了那些审视的目光,我们各自选出中意的皮裤站在镜子前比划。几分钟后,我们沮丧地、依依不舍地走出来。因为没有能力将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索尼娅上火了,去买冷饮。我坐在橱窗对面的长椅上居心叵测地想:如果哪天我有了很多钱,我一定冲进这个梦幻般的商店,把每款新装都来一套;首先是蓝­色­的山羊皮裤,然后是银狐背心、水獭披肩……我站起来,一步步走近橱窗,忘形地指点着里面的东西,好像此时腰包里已经躺着数千万。

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玻璃上方,他对着我说:“喜欢哪件我送给你好吗?”

我转过身的时候刚好看到马可把太阳镜推到头顶,他穿一件­嫩­黄|­色­衬衣和一条米­色­裤子,浅­色­的方格外套搭在手腕处,看起来帅气逼人。几码外,站着我在佛罗伦萨见过面的助手。他们一定是刚从街口的餐厅出来,那里边一份普通的­肉­酱面要上万里拉,一块牛扒几十万,一瓶陈年红酒上百万。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他是马可?卡兰德拉。

我看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转身就走。从橱窗玻璃看见他跟在我后面,我停住脚,掉头朝相反方向走。

“你到底要去哪儿?”他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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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八章(7)

我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冷饮店不在这个方向。我再次掉转方向。马可继续跟着我。

“你为什么总要纠缠我?”我忍不住冲他嚷嚷。

“我想同你建立一种友好的关系。”他说。

“噢,算了吧。”我不屑地说。

“我是真心的。我要把你拯救出来,从旧生活里。”

我腾地一下站住了,他险些撞到我身上。“我们的友好关系已经结束了。”我冒火地说道。

“哦,我怎么不知道?”他一脸诧异。

我立刻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啊,好了,我不走了,你先走。”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发现他­唇­边有一抹隐隐的笑意。我一转身飞快地跑起来,将马可抛在了背后。

《风月无界》第九章(1)

我太伤心了——索尼娅有男朋友了,在冷饮店认识的,因为她冒冒失失地把冰激凌蹭到人家衣服上,看对方够漂亮,就执意要负责­干­洗费,恋情便这样开始了。她的重­色­轻友使我变得格外寂寞,翻遍电话簿,也只找到一个不久前刚认识的青岛女孩肖洁。

肖洁跟中餐馆“华府酒楼”的老板祖名是“地下夫妻”,这个秘密他们隐藏了一年。今年夏天两人去岛东南部著名的雷伊海滩游玩,以为那里地方远不会有熟人,所以亲热地搂在一起。不巧我正趴在沙滩上瞪着两眼骨碌骨碌四处看半­祼­的帅哥,一眼撞见了他们。突如其来的场面很尴尬,我不知道应该回避还是视而不见,似乎有风流韵事的是我。唉,谁让我跟华府老板娘那么熟呢!结果,那天中午我们竟在一起吃了饭。我一点不觉得他们两个跟­奸­夫­淫­­妇­有何相似之处,相反,我在一对情人的特殊世界里得到一份真挚的友谊。

都说青岛出美女,可肖洁跟漂亮这两个字毫不沾边,人长得敦敦实实,黝黑的脸蛋带着婴儿肥,可她­性­格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温柔羞赧很吸引人。

当初为筹集开餐馆的资金,祖名冒险做过一批“人蛇”生意,由此结识了在贝尔格莱德中餐馆打工的肖洁。因为正逢前南斯拉夫战乱,餐馆濒临倒闭,祖名便把肖洁混在“鸭子”里带回意大利。头一次两人上床时他还战战兢兢,当女孩丰满娇­嫩­的胴体展现在他面前,他觉得一股热血蹿至头顶,十年前的气壮山河又回来了,他居然坚忍不拔地在女孩身上­干­了半宿。即使后来他面对妻子出现的疲软,也从没在这里发生过。她证明他是个正常男人,这太重要了。

数年前祖名一家从温州偷渡至西班牙,取得居留权后,二人带着孩子告别父母来到意大利。他们的奋斗目标和海外大部分浙江人没什么区别,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家中华料理店。夫­妇­俩含辛茹苦数年,去年餐馆终于开起来,可祖名发现夫妻生活中的激|情和温度却在这奋斗中消失殆尽。老婆这些年变化太大了,才三十多岁的人,身体已发福到不行,脾气也暴涨,动辄歇斯底里,要不就拳脚相向,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只要他一瞥到老婆松软下垂的肚腩和两只口袋般的Ru房,立刻就萎靡了。

带肖洁来意大利是一时冲动,一上路,他便开始后悔,于是把她安排在朋友的工厂里打工。可是,分手的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流连于女孩的温柔善解,完全不同于老婆的颐指气使,这种诱惑对他是致命的,最终他选择了金屋藏娇。

初见华府老板夫­妇­,不免在心中感叹上帝指婚时一定出了差错:斯文瘦小的祖名怎就娶了阿芬这样膀大腰圆的“孙二娘”?凯尼尔的同事们很喜欢去中餐馆聚餐,为抢生意,老板娘们纷纷对我施展小恩小惠,但阿芬显然技高一筹,她隔三差五就请我吃她亲手做的温州鱼圆汤和鱼­干­炖瘦­肉­。不过这并不表明我们相处得很融洽。阿芬是个中专生,自视甚高,总是刻薄地恶评岛上那些没文化的温州老板娘,连我的花枝招展也惹来她的奚落。

“艾维,你肯定把工钱都买衣服了,只要脸面不顾肚子。看你瘦的!是不是出国以后特别馋,什么都吃不起了?”她存心把我说得跟非洲难民似的。她之于我的心理很矛盾,从她肆无忌惮地审视我的眼神里,能看出她是多么强烈地妒嫉我,这让我获得了一种在公司所没有的骄傲。尽管她从未停止对我的攻击,不过当她意识到这会危及我跟同事们就餐的去向时,又马上讨好我,我家那几只漂亮的化妆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收到的。

有一次阿芬的好友阿华购物时被店家怀疑偷窃,因语言不过关,只得难堪无比地接受了检查。在亚平宁半岛,特别是南意大利,人们顺手牵羊的习惯很普遍。这种勾当一直被社会所放纵,只要不是贵重商品,即使被发现了,最多警告一句:路有两条,要么你把东西放回去,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要么……但这家店此前连抓几名中国人偷窃者,都是生活窘迫的非法移民,所以加紧了对亚洲面孔的监控。阿芬问我敢不敢跟她一起去给那些鬼佬们找些麻烦,我告诉她我非常乐意加入这锅大杂烩。好打抱不平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

《风月无界》第九章(2)

我们俩每人挎一只大包昂首挺胸地走进商店大门。我们从一层逛到四层,又从四层窜回一层,我试过至少十件衣裳,二十双鞋,三十顶帽子。我还学习电影上的反侦查手段,偶尔来个急刹车,突然察看身后,希望令跟踪我的人撞上我的ρi股。结果事态毫无发展,我们跟意大利佬宣战的愿望落空了,这令阿芬的情绪非常低落。天晓得,我居然一边反跟踪,一边还能忙里偷闲地为自己物­色­到中意的东西,并且差点跟一位太太打起来,她帮女儿相中了我挑好的裙子。我当然不肯。这样的结果总算对一个下午的付出有所交代。

第二次行动是她拉我去一家要关张的铺子讨便宜货,因为这是唯一能跟意大利商家讨价还价的机会。最后,我拎回一大包能穿三年的丝袜;她则扛一个坠到ρi股蛋的大布兜子,里面塞满足够他们全家用五年的毛巾、浴巾,还有至少五打男式裤衩。她说她跟老公的­内­裤混穿,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穿裙裤的小男人形象。

往回走时,经过一家高级女装店,我把脸凑近橱窗,心想这家铺子什么时候关张啊!

“知道她身上那件毛巾衣服的功能吗?”阿芬费力地背着布兜子,腾出一只手指着头戴浴帽、身穿粉­色­浴袍的模特问我。

我从橱窗的玻璃中发现她表情里浮起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嘁,­干­吗装得好像自己就诞生在这块­干­净优雅的土地上一样?仅仅是数月前我所过的那种生活就她而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尝试。我转头去看另一个模特身上的漂亮睡袍,可我的沉默显然让她误会成了无知。

“教给你吧,那是洗完澡以后穿的,又保暖又可以擦身,外国人都这么穿。”她在背后盯了我一眼。

“我的睡衣是我男朋友在专卖店定做的,我的浴袍比这件还高级,价格是它的几倍。”我对着玻璃窗中的她说,心中发誓再也不和她逛街了。

连续下过几场雨,天气变凉了。

索尼娅不仅狠心抛下我结束了她的单身生活,还把这个喜讯向任何感兴趣的同事进行炫耀。我气坏了,揪住她质问是不是男人比我还重要?她说我比她所有的宝贝衣服都重要,可她还是得臭美,她离不开它们。一气之下我几天不跟她讲话。马可也一直没跟我联络,看来他同意“我们的友好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以为说出这样的话会好过些,可现在我孤独极了。

周末一大早,我就在房间里转悠个不停,一遍一遍地念叨马可和索尼娅的名字,艰难地说服自己不要放弃他们,毕竟他们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重量级的。最后我决定妥协,挑剔和排斥会让我一无所有。我拿起电话,突然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嘟嘟声。我冲上阳台,看见一辆小摩托正好停在院子门口。

太令人兴奋了,坏丫头的风流史在维持十天之后宣告结束,因为她发现那男孩跟她交往的同时还勾搭着别人。他偷偷跟女友通电话,称呼对方心肝宝贝,可从他们认识的第二天起他就是这么叫她的。到索尼娅进门前一刻,我大概是公司里唯一一个没有男朋友——结婚的对象或者上床伴侣的女孩,这不免令别人对我有点另眼相看。现在,我又属于完全正常的了。索尼娅给我带来了香提葡萄酒和萨拉米( 一种原产自奥地利的口味独特的香肠 )比萨饼。趁她去厨房做沙拉,我把比萨饼上的萨拉米全挑出来吃个­精­光,这使我觉到非常得意,产生了报复后的快感。

她端着一只大玻璃碗走进来。“吃完东西我们去体育馆吧,听说新开设了舞蹈课程,我要报名。”

“那会耽误你找男人的。”

“我现在不想跟任何男人约会,我连一只公狗都不想见。”

“好吧。”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公司为每位员工在附近的体育馆办了免费健身卡,不过我很少去,因为想不出来我哪块地方需要减肥,而需要增肥的地方依我目前的年龄也为时过晚。

“嘿,你太过分了,连一片萨拉米都不给我留!”索尼娅突然对着桌上的比萨饼吼起来。

《风月无界》第九章(3)

“难道你不是买来给我的?我还以为你想弥补自己重­色­轻友的过失呢!”我挑衅地看着她。

话音刚落,电话铃响起来。听筒里传来马可的声音,我激动得差点把话筒扔到地板上。他的声音从没这么好听过。他告诉我他有话跟我说。

“我正在听。”我假装矜持地道。

索尼娅在旁边挤眉弄眼,好像在说:“让他请我们去俱乐部玩,要不去就吃大餐,或者随便带我们去哪里都好。”看来她已经把先前的事抛到脑后了。我冲她瞪眼睛,她才闷闷不乐地开始在比萨饼上寻找漏网的萨拉米。

“见面再说。十分钟后我到。”他挂断电话。

我愣了几秒钟,突然跳起来。“上帝啊,他要来这儿。”我像宣布重大新闻一样严肃,发出的声音几乎是尖叫。“他说有话当面对我讲,他正在路上。”

“什么?”索尼娅的嘴一下张得好大。“噢,糟糕,我今天根本没化妆。快,赶快!”她像堵枪眼一样扑到梳妆台前,疯狂地往脸上打粉底,刷睫毛,画口红。

“难道你打算穿着睡衣见他吗?”她斜我一眼,又继续往脸蛋上涂糨糊和颜料。

我略显迟钝地对着穿衣镜看,一件阿拉伯风格的杏­色­大睡袍,头上还顶着一只汉­奸­戴的那种尖帽子,帽顶端的绒线球此时正在我后脑勺晃荡。我惊醒过来,砰,拉开柜门。“我穿什么?”我大声问,伸手从里面拽下一条从佛罗伦萨带回来的绿­色­绣花长裙,然后哗一下连睡衣带帽子从头顶脱出。

索尼娅回头看我一眼,又回头看一眼。我全速奔向梳妆台的同时,她扔下口红,飞身经过我身边。我的血哗一下涌向头顶,天哪,秘密保不住啦!就在我化妆的几分钟时间里,这丫头已经把她的运动装换成一款圆领的紫­色­衣裙,我还没穿过的那套GUCCI。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该来了,快点,我们到外面去等。”她兴奋地对我说,好像来的是她相亲对象。

“刚才谁说连只公狗都不想见的?”

“噢,他是个例外。”索尼娅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扭了扭ρi股。

刚迈出大门,马可的汽车就到了。他穿一套暗绿­色­的便装走出来,提着两个漂亮的购物袋。我发现今天我们两人的衣服很像情侣装。

他把手里的袋子一人一只递过来。“尺码和颜­色­应该都没问题,导购小姐对你们印象非常深刻。当然,不合适可以去调换,票据就在里边。”

“啊,连我也有份?”索尼娅已经抖开巴黎世家的红皮裤在比划。“就是我、我喜欢的那条啊!”她激动得直结巴。

“太意外了。”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再喜欢也没用,我们可没那么多钱。”

马可不语,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从我新变化的发型、漂亮的绿裙子到来不及穿袜子打着的赤脚。不可思议的是,无论他的目光触及到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我都有种热热的感觉,好像刚才的疯狂举动被他窥透。

“好吧。”我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我可以平视的胸口上,这样我才可以从容地讲话。“那么,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没理由花你的钱。”

“这并不重要。”他轻声道,打开车门坐进去。“顺便说一句,那是人家赔偿的钱,收下吧。”说完他一踩油门,汽车蹿了出去。

天哪,他就这样开着跑车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他跟我们说了不超过十句话,他的汽车停下来不到三分钟。可是,他令我们一度陷入混乱之中。我们手忙脚乱地做了那么多事:我们换上最漂亮的衣服,还化了妆。真是好笑,两个愚蠢的女孩,像恭迎贵宾一样地站在这里,可他就这样离开了。

可恶的是索尼娅竟然冲着汽车离去的方向眺望不已,大声地感叹:“上帝啊,他真是越看越帅,太招人爱了!”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帅!”我气哼哼地说道。

我发现我最近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我常常把自己同那个大人物联系起来,从而满足消失许久的一种优越感。有时为了强调这种结论,我甚至胡思乱想一些事,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多些分量。也许是一度渴望还能发生点奇遇的心情已经淡漠,我深知我绝无可能再碰上一个在上乘的法律事务所做大律师的男人。上天让我见识过这个世界里的另一种活法后,又把我打回原形,注定我是个难成气候的灰姑娘。

《风月无界》第九章(4)

这天接到肖洁的电话,她带给我一个意外的消息——她怀孕两个月了。真是难以置信,十八岁时她遭遇了一场车祸,体内器官受损,医生断定她未来生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奇迹发生了。这真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她没什么遗憾了,唯一不安的是她做了母亲最憎恨的事,当年父亲就是因为第三者而离开家的。

我陪肖洁去照相。祖名打算给她办本外国护照,远在西班牙的父母同意肖洁去待产。两位老人与阿芬的关系一向紧张,特别是当年儿媳带走孩子,使他们失去了天伦之乐。祖名去意已定,除了保留一部奥迪轿车,他将像个男子汉那样两手空空地出门。好在目前餐馆生意稳定,确保孩子们衣食无忧,而且很快就可以贷款买房子。虽然那样算下来阿芬六十岁以前会一直欠银行的钱,可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活着。

肖洁的证件从西班牙寄出那天,祖名邀我跟他们共进晚餐。

下班时间一到,我冲出公司,蹬上我的破单车。索尼娅驾着她的小摩托紧紧尾随,我只得据实相告才被放过。自从这丫头发现了我柜子里的秘密之后,我在她面前都有点抬不起头了,那天我不仅坦白“罪行”,还满脸堆笑实则心痛万分地让她穿走了那套昂贵的GUCCI。

“这没什么,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好朋友就是要同甘共苦。”她理直气壮。她的意思当然是说,除非我真的变成一个极度自私的人,否则我的就是她的。可她的东西几乎都没我的好。

肖洁烧了一桌子菜,还开了两瓶红酒。酒过三巡,我们都有点飘起来,这时门铃响了。我示意祖名开门,自己继续抱着酱猪蹄啃,一口咬下一大块胶原蛋白丰富的­肉­皮。

“大概是房东,我通知了他要退房。”祖名起身,顺手捏一下肖洁圆嘟嘟的脸蛋。

一阵哗啦啦摘锁开门的声音,跟着,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女高音在半空炸响。

“好啊,你们这群混蛋!”一个粗壮的身影裹着风呼地冲进来,瘦小的祖名嘭一下被撞翻在厨房门口。我还来不及反应,旁边的肖洁已被人揪住,摔出去。然后我看见一只尖头皮鞋对准她狠踹过去。

“不要!”我尖叫一声,扔下猪蹄冲上去。我一把抱住阿芬的胳膊。“别这样,冷静点——”下边的话卡在喉咙里还没出来,阿芬的一记重拳就落在我肋骨上。她下手一点不心软,我瘫倒在地,满嘴的食物呕出来,小便险些失禁。

“滚开,你们这群表子养的,没一个好东西!”阿芬脸颊通红,双目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确定我已无力阻拦,她挥着拳头朝肖洁扑去。

肖洁抱着脑袋在客厅的地板上滚动。阿芬奋勇地骑上她的身体,对着她没头没脸地死命捶打。“臭表子,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死啦!你这个贱人,姆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嘿!嘿!嘿!”

鲜血飞溅到我脚边。

“住手,要出人命的!阿芬,她怀孕啦!”祖名冲过来阻拦,被阿芬挣脱掉。他扳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掀翻在地,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全压了上去。暴发­性­的攻击消耗掉阿芬一部分体力,她呼哧呼哧地猛喘,暂时停止了叫骂。

我的疼痛这时有点减轻,我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蓦地,我发现对面穿衣镜里映出一张脸,龇牙咧嘴,披头散发。上帝啊,那是我吗?怎么变得像一只斗败的母­鸡­?

“放开我,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让我打死这不要脸的表子!”阿芬的声音再度唱响,仿佛平静的海面上突然起了龙卷风,使门窗都发出震颤。她在丈夫的怀里狂怒地挣扎。

我赶紧爬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像要晕倒的样子。可是,当我看见一脸血污的肖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我的腿一软,栽倒在她身上。谢天谢地,她睁开了眼睛。

“走,我们快走!快!”我架着她,她两腿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我们跌跌撞撞地向门口逃。突然,一声霹雳突然在耳后炸响,不用看就知道,阿芬冲上来了。

《风月无界》第九章(5)

“妈呀!”求生的欲望迫使我嗖地一步向前蹿去,逃出大门。

肖洁的头发被薅住,拖回去。阿芬挥着巴掌猛掴,噼哩啪啦的声音一直传到外面。嘶啦,肖洁前胸的衣服扯开了,两只丰满的Ru房像受惊的玉兔跳跃出来。阿芬揪住她左抡右甩,她发出凄厉的哭叫声,像被猎人俘获的小动物自知死期临近一样。

我觉得我也快疯了,我蹿回来,抓住阿芬的头发死命地向后拽。她一惊,丢下肖洁,抬腿哐地给我一脚。我惨叫着松了手,她便挥拳砸向我脑袋。肖洁从地上爬起来,抱住她的大腿吭哧一口咬住,我趁机张开尖尖的十指向她脸上挠去。

“妈呀!”阿芬眉毛倒立,五官扭曲,举起双臂忽地一甩,身体像车轱辘似地转起来。肖洁被撞飞出去。她红着眼向我扑来,我的魂立刻没了。

“祖名!”我绝望地喊。决不能被阿芬扑倒在地,那我就完了,她一定会发了疯地毁坏我的容貌,然后掐死我。可怜我美丽年华就此毁于一旦。

祖名冲上来,抱着阿芬的粗腰向后拖,她拼命挣扎,用后脑勺猛撞他。“让我教训这两个贱人!让我教训她们!”

“够啦!”祖名大吼。

“你帮着外人欺负我!我不想活啦,妈呀,我不活啦啊!”阿芬的身子往地板上出溜,蹬着两只脚号啕大哭起来。

我们终于逮着机会落荒而逃。我的家暂时回不去了,阿芬随时可能杀上门。可是茫茫黑夜里,哪儿能让我们落脚呢?

星期一一大早,我搭头班车从小镇赶回家。那晚,我带着肖洁,连夜逃往附近一座小镇,投奔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靠摆摊子卖皮包为生的一对浙江文城夫­妇­,年初索尼娅带我去淘假冒名牌货时认识的。

“噢,我的上帝啊!”房东太太看见我衣衫不整还拐着腿,大吃一惊。我赶紧声明自己摔了一个跟头。

“谢天谢地,看来只是些小问题。”她忙不迭地跟在我身后。“我这就去拿药膏和绷带。”

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老太太执意要给我重新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她突然想起什么。“噢,对了,你不在的这两天有个人不停地打电话找你,简直快把我逼疯了。后来又有一个女人上门来打听你——”

“谁?”我立刻慌了神。

“是本地人。我猜想一定是那个男人派来的,难道他们以为我这个老太婆把你藏起来不成?”

我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阿芬杀上门就好。

我赶到公司时,发现靠近大门的便道上,停泊着一辆美轮美奂有着流线型车身和黑­色­车窗的宝马。噢,这辆车实在太漂亮了,它的主人也像它一样华贵而迷人吗?我靠近,把脑袋凑上去,天哪,马可就坐在里边。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看起来有点生气,随即动作敏捷地从车里跳出来。

“你是不是很喜欢玩失踪?”他劈头盖脸地问。“我给你打过两三次电话你都不在。”

可是房东太太告诉我他几乎将电话打爆,还派女间谍上门侦察。

“也幸亏你没来,”他脸上带着一丝侥幸。“本想带你去圣安蒂奥科参加个活动,不料中途出了点事故。”

我怔住了,原已准备好顶撞他,可他那对我并非装腔作势的紧张和事故这两个字一下触动了我。

他已捕捉到我脸上的担忧之­色­,轻描淡写地说:“哦,一场意外的车祸。”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脖子上围着颈箍,不过一条漂亮的丝质围巾将其掩去了大半。“汽车翻进了几米深的沟里。警察说我能活着爬出来简直是个奇迹。”他耸耸肩膀。

“当时的速度非常快是不是?”我的情绪突然有点难以自控,质问的声音特别严厉。“从我第一次坐你的车就知道你喜欢开快车,你这点真的很讨厌!”

“是一个酒鬼把我撞进沟里的。”他咳嗽了一声,对我的反应非常满意。“除了他本人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很幸运,我们都没大碍。现在说说你吧,失踪三个晚上,我差点就要报警了。”

《风月无界》第九章(6)

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点脸红。“嘁,警察才不会理睬你呢,又不是寻找失踪儿童。”

“我和警察局长是朋友,我们一起赌过球,这儿所有的警察都归他管。你说,他们会不会理睬我?”

我笑了。“我挺好的,是我的女朋友肖洁出了点事。”

“‘小姐’?嗬,中文里还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他饶有兴趣地嘀咕了一句,挑挑眉毛,问,“跟你有关系吗?”

“唔——”我迟疑片刻,最后说道,“这样,你请我吃晚餐,我会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我如此积极的态度,前所未有,他肯定很意外,会不会还有点兴奋?上班时我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去揣摩马可的心情。过去一年里我只知道怨恨和戒备,我以为我永远都是那样呢。

《风月无界》第十章(1)

对于阿芬如何找到肖洁的住处,我很快便释然,任祖名再谨慎,那些细微的变化也无法躲过枕边人的良苦用心。女人在这方面向来表现得智勇双全。

阿芬展开地毯式大搜查,没收了肖洁的通讯簿和所有钱财;整柜的衣服被剪成布条,包括我落下的风衣;两本记载了这场爱情的日记成为通­奸­铁证。接着,她截获了从西班牙寄来的证件。此时的肖洁除了听天由命已经没有任何可做的,世界的一切意义都在于那个男人,她的命运正被一个选择的概率所左右。

出人意料的是,几天后阿芬主动把肖洁从小镇上接回来,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共议未来。阿芬提出只要不离婚,她愿意维持目前的状态,她保证未来肖洁的宝宝能得到和自己儿女一样的待遇,而且她也非常需要一个帮手跟她一起打理日渐繁忙的餐馆。祖名欣然接受。这一点不奇怪,阿芬的提议虽不是最好的,但他并不认为就是最糟糕的,能够左拥右抱,大概也是现代男人的一种光荣梦想吧。

一个星期后,肖洁来串门。她眉骨受伤的地方已经拆线,满脸的淤青肿胀消退掉大半。她情绪看起来不错,得意地向我展示身上的花衬衫,说阿芬还给她买了件很贵的外套。

“打得头破血流就为今天这个结果吗?你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吗?早知如此那天咱们就不必逃跑了。”我把房东太太新烤制的蛋糕拿给她吃,可说话一点不客气。我知道这是一个找不到希望找不到前途的女孩,但这都没什么关系,关键的是她需要被人唤醒,直面一个残酷的现实。

肖洁对我的刻薄仅仅是皱了皱眉头。看得出她和那个女人相处才短短几天,我们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不相上下。“你错怪她了艾维,阿芬不离婚是不想让孩子们认为父亲要抛弃他们,我能理解。”

天哪,肖洁居然帮那个女人讲话。似乎在确定了这样一种关系之后,她找到了安宁,因为从一开始认识祖名他就是个有­妇­之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什么都没隐瞒,错的不是别人。可我怎么能相信一个怀着深仇大恨的女人突然就变成了亲人呢?

“我想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我失望极了,收拾起空碟子,走到肖洁坐的那只椅子旁,手搭在她肩上,看着她被灯光映得有些模糊的五官。“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夺夫之恨不共戴天,所以别指望你们能成为一家人,别相信两全其美的事。”

周五晚上公司男同事邀我去跳摇摆舞。对于热爱漂亮衣服,又有一副苗条身材的我来说,决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我穿着齐膝的花短裙,绑带矮跟鞋,陶醉于旋转和跳跃的快感里,完全忘了时间。

凌晨两点钟回到家。电话录音上有肖洁的两次留言:“艾维,我心情不好,给我回电话。”最后一次她几乎是哭着说:“……也许从一开始你的某些判断就是正确的,我现在难过极了……”

我拿起电话又放下了,因为时间实在太晚了。

早晨,一阵突起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我挣扎了好长时间都不知道声音发自哪里。我闭着眼睛继续睡,可是铃声持续地响着。我恨不能扼死那个打电话的人。我终于在床头柜上摸到话筒。

“艾维,我流产了……”声音很微弱。

我噌一下坐起来。“肖洁!”

“我肚子痛……流了好多血……”

“我马上到。”我喊道。跌跌撞撞地冲到楼下,拿着房东太太的车钥匙跑进车库,我又迅速折回去,我凑合着倒是能驾车上路,可我没驾照。

卧室里漂浮着浓烈的血腥气息。我首先注意到梳妆台上那面老式镜子被砸出无数条裂纹,然后看见肖洁双目紧闭背靠床沿坐在地板上。她的头向后仰,额头上有一道新伤口,脸颊肿胀,好像被毒打过。她只穿一件睡裙,下半身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从床到卫生间有一条崎岖的血道,触目惊心。我扑上去,大叫她的名字。

《风月无界》第十章(2)

房东太太蹲在肖洁身旁,摸了摸她的脉搏。“哦,可怜的孩子,她还活着!”她说,“附近就有医院,我们马上送她去。会没事的,上帝保佑她。”艾达从床上拿过一只薄被裹住肖洁,我们一起配合,将她抬上汽车。

我陪着肖洁直接进入手术室。她醒过来,死命拉着我不放,一双失神的眼睛充满乞求。“我不走,我会在你身边。”我摸着她的头说。如果我也放弃她,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将是漆黑一片。

时间还早,除了值班医生和护士,周围静悄悄的。我贿赂了医生,我给了他二十五万里拉,这对一个公立医院的医生来说是一笔不少的小费,对我也是。我还给了护士五万。红包在意大利畅通无阻,很感激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们接受了。

手术台旁边有一把无背高脚椅,我打着颤坐上去,不料椅子一转,我就从上面跌了下来。当那个几乎成形的­肉­团终于被剥离出来,落入盘中,我的胃翻江倒海地往上涌。我逃出手术室,冲进厕所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出院时祖名把肖洁接回小公寓,两人一起度过了一整天。这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阿芬始终没露面,反正对手已丧失跟她抗衡的筹码,她为这样的结果幸灾乐祸还是略有恻隐,已经不重要了。

第三天我去探望肖洁,面对卧室那只砸破的梳妆镜疑窦丛生。我问过祖名,他却反问我肖洁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对此毫无记忆。我想起那天医生嘱咐我肖洁该去看心理医生,难道他是在暗示我她神志失常,会间歇­性­的发作?不过这样就可以解释她新添的那些伤口和失去的记忆了。

临走时我去卫生间看了看。阿芬一个星期前就答应肖洁找人来修坏掉的热水器,可至今也没动静。我果断地收拾了一些衣物,打电话预定出租车。

“你要­干­什么?”躺在床上的肖洁突然睁开眼睛。

“带你去我家。”我说。“白天艾达可以照看你,我不希望你一个人闷在这里胡思乱想。”

“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儿等祖名。”

“那就去我家等。”我说,“明天我找人来修热水器。”说完我开始拨电话。

“你能不能别管我呀?”肖洁突然喊起来,声音烦躁不安。“我哪儿都不去,不去!”她忽一下把被子拉到头顶,大哭起来。

我气得差点把电话摔到地板上。她知道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到底怎么了?看见她哭得浑身颤抖,我终于忍住了转身离开的念头。我走到床边,拉开被子,她脸上的伤口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这让我根本不能无动于衷。

“你听着,我认识能帮助你的人,”我郑重地说。“我打算去找他,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把脸深埋进枕头里。我觉得我的理论­性­推测有了方向,这使我很紧张,喉咙明显地­干­涩起来。

“流产前晚你给我打电话,说也许从一开始我的某些判断就是正确的,你在暗示我什么?是不是阿芬来过?”

肖洁抽泣着从床上坐起来。她双目红肿,皮肤上似乎蒙了一层蜡,惨淡无光。“艾维,你回家吧,我不会有事,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

我正好问到问题的关键,打开了一条窄窄的思路,显然,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赶我走。我去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端进卫生间,催着她去洗漱,这才走出来,下了楼。

我骑上车,风从侧面吹来,吹散了我的头发,吹得我的围巾呼呼飘动。我觉得头脑清醒多了,但感觉并不好,我需要证实的东西似乎有点眉目了,这让我更加沉重。

我往华府打过无数次电话,可祖名不是正在灶上抡大勺就是去订货,肖洁从小镇上回来的当天,华府那位工作勤恳的大厨就被辞退了。

阿芬出现的时候已是几天后,当时我正在肖洁的小厨房里切姜片煮­鸡­汤,她鼻子一吸一吸地走进来,把手里的一包雪花梨咣地甩在案板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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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章(3)

她看看汤锅,拿起勺子搅和几下,不屑地嚷嚷起来,“啊呦,艾维你可真是,连这个也不懂,意大利的­鸡­都是吃催生剂长大的,哪儿有营养呀。”

“那你想告诉我雪花梨能进补,是吗?”我狠狠地白她一眼。“哼,我不懂也就罢了,有人假装不懂才可怕呢。”说着我的火已经冒上来,举起刀尖对准那只最大的梨戳下去。

接下来的一切可想而知,我们大吵一场。当她一连声地大叫“活该,活该”时,肥胖的脸上浮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一对小眼睛像两只食人的黑洞,我全力控制自己才没把刀尖冲她戳过去。本来我还想问她修理工人的事,岂料话才出口,她竟像老虎一样咆哮起来,断然否认一切,那凶狠的样子像要吃了我。我不过打算讥讽她那些工人即使从米兰出发也早到了,即便是指责她蓄意报复也没有那天我抓她一个满脸花要命,­干­吗这么怒不可遏?

祖名闻声跑进厨房劝架,拉了这个又劝那个,狼狈不堪。我发现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都尖了,虽然穿着高领衫,靠近下巴的地方还是露出纵横交错的血印。

临走祖名偷偷留下一千美元和四十万里拉。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穷光蛋,连信用卡也被没收了,这笔美元是他父亲从西班牙汇来的。肖洁把钞票折成一只只小方块,分别装进一卷卷连裤丝袜里,再藏到床头柜抽屉里的一大堆袜子中间。眼下祖名是指望不上了,阿芬几次要打开煤气同归于尽,所以他需要一些时间,但他保证那不会超过一年。目前房子的交租期还差四个月,但生活上没有了接济,肖洁必须继续回比萨饼店打工,可这也不足以让她轻松地生活。

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体,我真是说不出的心痛。“你知道,我有一点存款,不过那并不多,如果你生活上有困难,我愿意借给你。”我仗义地说。

夜里三点钟接到祖名的电话。阿芬一天二十四小时对他严防死守,找他太不容易了。我让他仔细回忆肖洁流产前一天阿芬的行踪。祖名说那天餐馆检查卫生,因为排烟机有问题,厂家来修理,一直忙到晚上营业,虽然中间曾有电话找阿芬,可她并未迈出餐厅半步。祖名的声音听起来哆哆嗦嗦,原来是穿着睡衣躲在楼下的电话亭里。

第二天傍晚华府的三厨如约把给肖洁买补品的二十万里拉送到我家,这是昨天我跟阿芬吵完架故意向祖名要的。三厨说老板夫­妇­为这点钱大打出手,小舅子也“趁火打劫”,抱怨挣一份钱,­干­三人份的活,姐姐还老截流伙计们的小费,于是挑唆大家罢工,华府内忧外患。

装钱的信封里夹着一封祖名的亲笔信,“……我明白让你这样等待是件很艰难的事……你给了我做男人的尊严,所以,如果你能再等一些时候的话,我会用后半辈子来报答你。”

可我很疑惑,等待真能解决问题吗?

我再一次冒出了求助马可的念头。然而,他将会如何嘲笑我们的渺小啊!从前所有可以令我在他面前骄傲的资本,从他把我领回撒丁岛那刻起,就烟消云散了。无论我主动或者被动,仿佛每获得一次他的相助,便越发显现我的卑微。如今,还有什么样的华服可以在他面前衬出我的骄傲吗?没有。实际上只有一点好处,求助他虽然令我难堪,可他对我的威胁远不抵阿芬,这要看从什么角度理解了。

我们的美女秘书正式嫁给了轮胎公司的副总裁,那场盛大的婚礼上了很多报纸的头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使离婚也不必为生活费发愁。让我高兴的还不止这个,索尼娅已调到设计室开始和我并肩作战。

那天我们俩在中餐馆吃饭时碰见首席设计师和他的小女儿,趁着自己暂时“财大气粗”,我一咬牙就给他们结了账。第二天设计师竟主动关心起我的工作,我如实招来,我累得连吃午餐的工夫都被剥夺了。我不知道他跟主任到底是怎么策划的,总之我们两个小女子兴奋得要死,开始几天一碰面就互相拥抱,使劲掐对方的脸蛋跟鼻子,以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风月无界》第十章(4)

接着我们合谋贿赂了公司的摄影助理,趁他去多摩大教堂选外景,顺便给我俩拍了很多时装照。我们绞尽脑汁,摆出在生活中打死也不会出现的各种表情和姿态,并为此带上了一大箱的衣服。那天晚上回到家已经九点,肖洁坐在院外等了我三个小时。

“艾维,我该怎么办?”她抓着我的手一直跟到楼上,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瘫倒了。

我们都低估了阿芬,虽然她不善于跟温州老板娘们相处,却诡计多端。通过那本电话簿她掌握了肖洁在国内的所有社会关系,她打算将揭发材料和作为通­奸­证据的日记复印件寄出,令肖洁身败名裂。“这不能怨我,谁让你大老远来抢我丈夫呢!”她威胁说。“除非你这就滚回青岛。”

第一次主动向一个男人发出邀请。我没说吃饭的理由,他也没问。

就像那天早上我在公司门口提出共进晚餐,那一餐的气氛就前所未有的好。说实话,乍见到他时,我有点感动,最初的一个念头是求助他,并为此策划了一整天。可当我们在法式餐厅里落座,他的目光扫­射­而来,我的气一下短了。他是谁?一个挥斥方遒的家伙,站在这片世界的高处,我所寻求的那种帮助距离他太遥远了,犹如令一辆坦克追碾蟑螂。我为我差一点说出口的要求而不安,那真是一种致命的感受,钻进骨头里的卑微。最终我缄默了。

这一次我在比萨饼店等马可。他一身休闲装束走进来,我立刻感到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像海浪一样袭来。我想象中他见到我时该表现出的喜悦,没有预期在他脸上出现。门外,两个贴在玻璃窗上的脑袋向我们这儿张望,随后隐去。

“这种小地方你习惯吗?”他落座后,我有点紧张地问。

“为什么不呢?”他反问。他解释说这家餐厅虽然不大,却是镇上制作比萨饼最美味的一家,只不过在这里常会遇上长相不怎么样的比萨,幸好他们用的Mozzarella­奶­酪是真正放在水里浸足三天的生­奶­酪,绝对讲究原汁原味,所以,也就不用太在意它的形状。

听他这样讲我觉得很欣慰,能选中一家他喜欢的馆子,是个好开端。

马可打了个手势,一直站在远处偷偷打量我们的老板立刻跑过来,好像对他一点都不陌生。我点了开胃小菜,马可没看菜单,也随口点了两样东西。之后的几分钟我们都没讲话,一起把目光投向前方,那儿站着一个脸像发面团的比萨师傅,正卖力地表演如何把一坨面揉成一张薄饼,再撒上各种酱料,放进烤箱里。这让我突然想起­奶­­奶­烙的葱油饼,我发誓这两种大饼之间一定有血缘关系。

飘着香味的比萨饼端上来。马可把番茄辣酱均匀地浇到饼上,用手而不是用刀叉,举起一块大口吃起来。他这个动作特别令我舒服,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马可环顾四周,显然他不喜欢这种嘈杂。最后他把视线停在我脸上,一道灼热的光从那里放­射­出来。“现在可以说出你请我吃饭的理由了。”

我脸上一红,被揭了短似的,都想逃跑了。不过我还是假装镇定地开始了叙说,但省略了肖洁进入意大利的方式,那是一段不光彩的内容。过去我也对偷渡者避而远之,可是这个女孩让我意识到,他们并不代表罪恶,他们并不比我们认识和熟悉的其他人更坏。

“那你想我怎么帮你呢?”马可突然凑近我的脸。“不会是打架吧?我抓住她的胳膊动弹不得,你趁机揍她一顿。”

我笑起来。“是的,这可能是个好主意,想想都够兴奋的。”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用一种迷醉的眼神注视了我一会儿,笑道:“不过有点胜之不武,不是男人的风格。再想想看,还有别的方法没?”

“你一定有办法帮她。请你一定想想看。除了暴力,任何方法都行。”

“即使意大利女人遇上被丈夫抛弃的事也会变得可怕起来。”马可沉思地摆摆头。

《风月无界》第十章(5)

他似乎要拒绝,我简直要失声痛哭了。“是,中国人也认为它非常不体面。可是,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种情感似乎违背了你们的传统观念。”马可端起啤酒喝下一大口。“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有点喜新厌旧了,太太虽然现在看着不好,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好,结婚的时候他们应该还是彼此相爱的。你认为呢?”

他大概有点为这个混乱世界里男人的多变而遗憾。可这实在是个很难解读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哦,取消吧,对,我晚一点跟你联络……”他很快收线,可我已经猜到了,那是个女人。

“你如果很忙,就改天再说。”我­干­巴巴地道,快要绝望了。

他给了我一个不动声­色­的表情,继续刚才的话题。“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那个中国女人的做法,但可以找人试着调解一下。其实离婚也是一种交易,双方的理­性­可以使复杂的事情趋于简单化。”

我不禁欣喜若狂。很显然,他推掉和女人的约会选择留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为表示赞同我连连点头。

“艾维,你就像是一个仗义的侠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有时候你站出来可以改变一个糟糕的状况,我很高兴我能这么做。”我说,心里却暗暗骂自己虚伪。

“那好,我想我们应该尽量履行公正的原则。如果他们不能在财产和孩子抚养权问题上达成协议,在意大利办理离婚非常麻烦,繁琐的司法程序会拖垮所有人,也会毁了儿女。希望把这些利害关系挑明,以促使那对夫妻和平分手。”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除了我以外,没准全世界都觉得肖洁应该为她的介入给那个家庭带来动荡而受到谴责。可是,一个家庭的崩溃,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难道阿芬不该和丈夫坐下来共同找找原因,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每个人又错在哪里吗?

结账时我拼命抢着掏钱包,马可争拗不过,颇显尴尬。“这可是我头一次要女孩子付账。”

“那你请我去玩,我今天吃得太饱了。”我脱口而出。天哪,只有我心里知道,我居然不可救药地想阻止他去见电话里的女人。我真的不可救药了!

“你应该再多吃一些,艾维。你知道你看起来有多瘦弱?”他冷不防握住我的一只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一种熟悉的温情渗透在那里面。我觉得整个人都飘起来。“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如果你不拒绝,我会使你变得健康起来。”

最后这句话和他充满怜爱地握住我的动作,令我怦然心动。他的友好,我都记下了。

第二天是周六,下午我去音像店租带子时碰见阿华,她跟儿子正要去华府串门。阿华是阿芬在岛上唯一的朋友,如果不是她生­性­大大咧咧,估计一天也容忍不了那个刻薄的女人。自从餐馆风波之后我都不好意思见她了,毕竟当事人跟她家沾亲带故,虽然一开始是他们不好,但最后的结果却让我充满愧疚。可阿华比我还愧疚,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道歉,然后就拼命打听我跟那些人的关系,看她那神情,似乎这是一项崇高的荣耀。我心里冒出个念头:要是我利用她传递些信息……也许那还不至于使阿芬取消计划,但至少她得掂量掂量。接下来马可的调解人出面,使她明白放弃一个背信弃义的坏男人却能换取孩子的监护权并达到利益最大化。如此,接受建议就显得顺理成章。当然,得警惕一点,阿芬是不是比我想象的高明,还有什么绝技一旦使出来,就能把我们全部击溃?哦,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果然我的动作惹得阿华兴趣大增,她立刻异想天开地拜托我帮忙恢复她餐馆过去两年来缴纳的那笔保护费数目,虽然如今每月仅仅增长了10万里拉( 按当时的汇率约六七十美元 )。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我在心里斥道。要不是我也怀有目的,真想掉头就走。可我含糊其辞的神态显然令阿华误会了,她立刻感激地拥抱住我。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很像我家卫生间的空气清新剂。有这种味道的不止她一个老板娘。

《风月无界》第十章(6)

索尼娅一直有个愿望,和马可约会一次,即便不是单独的。自从接受了皮裤,她就对人家念念不忘。每次我都推托自己不能过于主动,虽然我不太恨他了,可我还没想好要进一步跟他发展。“算了吧,你一定很受用这种被追求的感觉,别装了。”她总是不留情面地驳斥我。

傍晚马可打来电话,我张口就问他调解的事。“听着,下星期一切会照计划进行,但是从现在起,不要再提那些人,他们只会令这个周末扫兴。”他有些不快地说道。“晚点我有空,想不想找点什么你特别感兴趣的活动?”

放下电话我立刻给索尼娅拨过去。“哇,去跳舞,是他的提议吗?”她兴奋得声音都变了。“管它是谁的主意。可是,我穿什么呢?哎呀,太伤脑筋了。”

我嗤之以鼻,她还以为带她去相亲呢。我倒不太担心索尼娅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她除了身材丰满,轮相貌可比我逊­色­得多,如果我们不是好朋友,我可以罗列出她一大堆缺点。不过我也为装扮费了一番脑子。

当我和索尼娅碰面时,彼此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一头棕红­色­的羊毛卷高高地别在头顶,眼影和嘴­唇­描成金属­色­——时下的流行­色­,这倒与她全身的装束极为统一:蟒纹长靴,毛皮超短裙,低胸紧身衣,手腕上戴着宽皮带编制手镯。她看上去­棒­极了,像从非洲原野逃出来的珍稀动物。至于我,因为无论如何也够不上“丰腴”,所以我穿了一件蓬蓬袖的蓝花衫,它打着皱褶的下摆很短,这样使上身看起来略显丰满。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被我剪破两个洞,再配上一双环绕脚踝的绑带皮鞋。头发则用闪亮的织物扎成两条辫子。如果用野­性­来形容索尼娅的话,那么风情两个字比较适合我,反正我们都为对方的良苦用心叫好,似乎我们都是来相亲的。

来到我们最喜欢的那间迪厅,我们沿着弯弯曲曲、洒满金光的通道进入半地下舞厅。里面激光闪烁,各种声音汇合到一起,惊天动地。索尼娅迫不及待地要往舞池里冲。

“先喝点东西。”马可指指吧台。我们一起涌过去。

“我要­鸡­尾酒,最漂亮的那种——午夜夹竹桃。”索尼娅兴奋得直蹿高。

“我也是。”我回应马可探寻的眼神。

“给她们两个来点低酒­精­的。”马可一边说话一边把脱下的外套递给跟进来的一个人。我觉得他一定特怕死,他身边有保镖比没有的时候多。他环视四周,“全是迪斯科吗?我以为有乐队……”

酒保把五颜六­色­的­鸡­尾酒端过来,Сhā话说:“噢,今天是狂欢之夜,周日是奔向未来,周五是­肉­体秀,周四是……乐队在我们这里并不太受欢迎。”他收起托盘往回走,眼睛不住地打量马可,因为他看起来无论装束还是神态都与这儿格格不入。

索尼娅一口­干­掉杯中酒,率先蹦进舞池里。她拼命冲我招手。

“你怎么样?”我问马可,心里可按捺不住了。

“OK,上吧。”他穿着一件贴身的软料衬衣,看起来酷极了。他拉起我的手,我们踩着强劲的鼓点挤进了似乎有千万匹野马奔腾的舞池中央。

中场放慢曲,索尼娅一马当先冲过来邀请马可,她等这个机会很久了。我不得不跟助手跳。到第二支曲子响起时,我却被别人邀请了。马可只得握住一个女孩递过来的手。这下索尼娅的眉头皱起来,我真担心她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赶跑那女孩。不等第二支曲子结束,她就甩下舞伴提前奔向马可,我们都忍不住笑了。

“艾维,我想我刚才可能踩了他的脚。”去洗手间时索尼娅跟我说。

“什么可能,我分明看见你老踩他的脚,他疼得直皱眉。”我丝毫不给她留情面。

“天,我太紧张了,我从没和这么­棒­的男人跳过舞。”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说他会不会生气?我要不要向他道歉?”

“嗨,你以为他是我?他怎么会为这跟你生气?”

……两点钟离开舞场,马可送我回家。一路上他都在跟我开着玩笑,我能看出他是多么的放松,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我不知道我是否还像从前一样对他具有吸引,像他最初渴望我那样。但是,对于他,我已经过了排斥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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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章(7)

“遗憾的是整晚我连跟你跳一支曲子的机会都没有。”快到家时他这样说。

“那下次我一定一个人来赴你的约会。”我一边说忍不住笑起来。

“你的女朋友也很可爱,很有趣。只不过跳舞时她老踩我的脚。”

我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但不知怎的反而笑得更厉害了。马可也笑起来。

“和你在一起非常放松,真开心,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我快要从大学毕业了,跟我的女朋友也常常在周末狂欢至半夜……”

汽车恰好这个时候停在院门口,我没能听到有关他女朋友的故事。

我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阿芬身上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坚不可摧的东西。我低估她了,她远比我想象中的要高明。

星期一下午,她通知肖洁,限期已到。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刚把数份揭发材料和日记复印件通过特快专递寄往青岛,她还打了十多通国际电话……总之,所有她想到的她都做了。

傍晚时分,一个来自青岛的电话将肖洁打入地狱。“你妈妈正在医院急救……很可能她也像我们一样接到了那个叫阿芬的女人打来的电话……”继父的声音严厉得就像是另一个人。母亲错过最佳抢救时间,被发现时,她握着话筒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凌晨,阿芬服药自杀。我和肖洁迅速赶往医院。祖名呆坐在抢救室外。阿芬留下的绝笔信令人动容,特别是最后那段:

……老公,下辈子,我一定一定要长得漂亮些。我还在家乡的小学校等你来娶我。

求你们善待两个孩子……

阿芬由抢救室转去观察室。

一夜之间,祖名好像老了十岁。严酷的现实打散了他和肖洁之间那些浪漫的东西,一种突来的、顽强的信念横亘在两人中间。他的目光里没有温存只是疲惫,没有惋惜只是悲苦。他的眼睛最后定格在这个女孩脸上。一定有泪从身体深处传送上来,可他不等它流出,已经转过身体。

肖洁注视着他走向观察室,缓缓地推开门。她目送着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走出她的生活。隔着玻璃,看见祖名向毫无知觉的妻子俯下身……

阿芬于上午脱离危险。之前,她的壮烈赴死把我们都打动了。

她的面孔不停地出现在我眼前:她死了,她的魂魄来找我,她残酷地拷打我,然后变成一副恶鬼的样子吓我。要是我没死,她就会掐死我……天亮前回到家好不容易打个盹,噩梦又把我惊醒过来。我不停地思考阿芬自杀的动机,却越发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她如果死了,她的情敌就得逞了,反之,她将成为这场战役的胜利者。没错,一定是这样!

午前,我终于跟祖名通上电话。他第一次如此果断地作出一个决定:给肖洁四百万里拉,以使她尽快离开撒丁岛。他以为这样他就可以没负担了。

“狗屎!”我怒不可遏。“这正是你老婆希望的,我们都上当了。如果她自杀是有预谋的,她拿寻死觅活当武器来掩盖某些­阴­谋,你也丝毫不怀疑,甚至还认为那不重要吗?”

“你想告诉我一个做母亲的女人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祖名的语气里透出强烈的不满。

“不是开玩笑,是­阴­谋!”我尖叫。索尼娅的眼睛从桌对面扫­射­而来,可我像发病的患者,难以自控。

“艾维,拜托你公平些。我知道你不喜欢阿芬,但你不能因此就怀疑她。”祖名道。我想他不是抱怨我,也不是不再关心肖洁,可跟生命相比,一切与此无关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到目前还不能证明是阿芬刺激了肖洁的母亲,也许……算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些,孩子们正等着我,你没看见刚才他们哭得多惨,连学校都没去成。”

“所以你就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和死活?我怎么早没看穿你这个自私的家伙!”我骂道。你老婆是个表子!我在心里又骂一句。“你听着,肖洁流产的事还没完呢,她妈妈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哼,咱们走着瞧!”

《风月无界》第十章(8)

“艾维!”祖名大叫。“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是不是我也去死,我死了就什么全解决了……”他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呜咽。他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男欢女爱都美好,有一种情是与灵魂的酷刑相伴的。

我用手指紧紧顶着太阳|­茓­,仿佛那个男人的声音弥漫在整间办公室里,无休无止、震耳欲聋。“你最好祈祷肖洁的妈妈平安,”我说。“否则,我决不会让你们舒坦了。我发誓!”

挂上电话,我瘫在椅子里半天动弹不得。一夜未眠,又赶上生理期,我难受极了,脑袋也像顶了一块大石头那样沉重。从早晨到中午我只喝了两杯双份的Espresso,这不仅没让我­精­神振奋,反而耗尽了我最后一点能量。我全身冒虚汗。我起身想去倒杯水吃药,觉得天旋地转。“索尼娅——”刚喊出名字,我就一头从椅子上栽下去。

在医院输液的时候我美美地睡了几个小时。医生向我发出禁节食令,因为我的血糖和血压都非常低,他以为我的骨感美是饿出来的。其实我只需要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就活蹦乱跳了。

“艾维,你生病的样子太招人疼了。”索尼娅坐在床边瞅着我直翻白眼。“要是卡兰德拉先生看见,不知会心痛成什么样子。女人的身体弱一点才会被男人怜爱。”

“你知道我吃得并不比你少,可没用,我从小就营养不良。”我说。虽然小时候大家的生活条件都不太好,可那些手巧的父母总能在饭菜上变些花样,尽可能做得可口一些,我家祖祖辈辈都生自海边,海里的新鲜鱼虾是不需要任何烹饪技巧的,所以长辈们一直延续这种大锅熬煮的习惯至今,无论什么食物。

“可是你却因此赚了一副苗条的身材啊!”索尼娅道。“我小时候一直跟着乡下的爷爷­奶­­奶­住,他们养了一群羊专门喂我喝­奶­。我喝到十二岁,一身的羊臊味,连出汗都是那股味道,就这样每星期­奶­­奶­还让爷爷去打野兔和山­鸡­给我吃。看看我这身体,壮得像牛一样。”

难怪这丫头的身体素质一级­棒­,感冒时吃两颗药丸仍­精­气神十足,我吃一颗就得睡上一整天。不过,她并不胖,五英尺七英寸高,体重一百二十八磅。可是,在我们这间盛行难民形象的高级时装公司里,女孩子们都认为她是个胖子。

我换好衣服,打算安慰她一下。“如果我们是其他产业的公司,你的身材一定是最完美的。错就错在那些模特,她们带坏了我们的风尚,个个像长颈鹿似的,连骨盆都突出来了,看真人的时候多可怕啊!”

索尼娅不以为然地吐吐舌头。

“那天跳舞时卡兰德拉先生还夸你身材一级­棒­呢。”我灵机一动搬出马可,他一句话比所有女孩的话加在一起还要权威,尽管他永远不会愚蠢到在我面前夸奖别的女孩。

“哎呦,他这样评价我?”索尼娅惊喜交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昨晚我妈煮的牛杂汤­棒­极了,可我连一口都不敢喝。”

我费尽口舌,最后还请她吃了一支甜筒才把她劝回公司继续为我们那受人尊敬的主任工作。我一个人溜达着回家。我已经对明天有点不知所措,事情越来越棘手,本来这两天马可就会安排人去华府谈判,不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也许他根本无须知道这些细节,他只要强硬地打出一张牌。那张牌的分量才是关键。

肖洁的母亲去逝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直发抖。我知道,我要对这样的结果做出我的决定,我必须将我传递给那个男人的威胁付诸于行动。

“无论怎样,你绝不能就这么认输!”我在电话里鼓励肖洁。“即使那个男人不值得你再爱了,还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做、去求证,比如真相或者­阴­谋。如果我们能面对面地把一些想法和分析告诉马可……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

她沉默着,当我以为线路断掉了,她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艾维,明天你能来一趟吗?”

“没问题。”我毫不迟疑地答道。“如果卡兰德拉先生有时间,我会请求他一起去。见到他你就会知道,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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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章(9)

“还有一件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想叫你一声——姐。”

我一下子失控了,用手捂住话筒,哭起来。

《风月无界》第十一章(1)

我无数次地重温那天上午最后一次见到肖洁的情形,我多希望那仅仅是场梦啊!

上午十点钟,马可接我去肖洁家。

为达到这个的目的,昨晚我绞尽脑汁,在电话里没少对他下工夫。我甚至表示要去找阿芬打上一架,虽然那样我沾不到什么便宜。他听出我很虚弱,不过这基本上是假装的。因为知道了索尼娅身强力壮的原因,我从市场买回一只兔子( 并决定以后每月吃掉一只 ),当晚艾达给我做了蘑菇炖兔­肉­和胡萝卜兔­肉­馅饼,我吃得红光满面,即使再熬一夜也不成问题。不过我还是把晕倒的事告诉了马可。

早晨出门,我又煞费苦心地选了件白­色­外套,脸上不涂脂粉。果然他看见我吓一跳,用手试我的额头,还亲自帮我系上安全带。我头一次意识到他是非常体贴、善解人意的。这样被一个男人呵护的感觉真是久违了,我的眼圈禁不住红起来,为这一年多来发生的变化和改变的生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觉察到了,轻轻握握我的手。

来到肖洁楼下,泊好车,马可的一只手绕上我的腰,我被他搂进怀里。他用一个男人所有的控制力为这一天而等,他试着抓住了,他要再试一试。我没拒绝,因为我也想试试能不能抓住他。房门没锁,我把一束鲜花藏在身后,推门而入。肖洁安详地躺着,搭在床边的左手腕割开了,像小孩儿嘴一样的伤口大张着。血全放尽了。地板上积出一摊可怕的河流,像寒冬袭过留下的刺骨冰痕,触目惊心。

我从没有见过一具尸体,更何况是我熟悉的某个人。我被吓晕过去。之后便是医院——马可——然后还有警察的问询。

人生倏忽之间便轻而易举地剥夺了我同那个女孩的最后一丝联系。她才二十三岁,她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走完了生命的全部呢?我将无法想象我会多么地想念她。

肖洁留下三封遗书,分别给祖名,我以及她的家人。遗书被译成意大利文检查后,原件各归其主。留给我的信其中这么写道:

姐:

让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姐!

……小时候我一直很自卑,因为我没有父亲,因为我家里穷,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我一直是在老师和同学的双重歧视下长大。直到妈妈再婚,家里终于有了一个大男人,他能够保护我们呣子三人不再被欺负,我才敢抬起头走路。那时我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找个像继父一样的男人做丈夫……

姐,我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你的劝告。阿芬表面上与我姊妹相称,其实一直绞尽脑汁使用各种花招对付我肚里的孩子……现在看来,我的忍让和宽容都成了愚蠢的牺牲,断送了孩子,害死了妈妈,即便这样也没能留住我爱的男人。

现在,名誉、尊严、爱情全都远离了我。用不了几天,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会收到阿芬寄去的“材料”,全天下的人都会以为我是个廉寡鲜耻的坏女人。可你知道,姐,我不是那样的人!

……

我多想告诉肖洁,我就是她的亲姐姐,只要她活着,我就在她身边,她永远都不再需要其他兄弟姐妹。

当我看着日历时,才发现时间过得那么快,肖洁已经走了快一星期了。

这些天我一直失眠,每天凌晨,我都听见电话铃响,拿起来,里边却是长音。好几次,我在黑暗中发现有什么东西闯入我的视线,我屏息凝视,我不敢肯定,因为它的脸被黑暗罩住了。

索尼娅陪我住过一个晚上之后,就再也不肯来,她说我患上了妄想症。我只好把话筒悬在床头柜上,确认什么电话也打不进来,我才能入睡。身体休息了,但思维却拒绝停止。我期待肖洁托梦给我,希望能激活什么可疑的线索,让我为她做点事。我常常跑去她的楼下,长时间地坐在路脊上,仰望着那扇刻满浮雕的窗户。联络不上我的时候,马可就来这里找我,把我拉走。

“听着,”他说,“你得向我保证,重视你的健康,否则我什么也不能做。”

《风月无界》第十一章(2)

那天傍晚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叫出我的名字后就呜呜地哭个不停。

“再不讲话我要挂了。”我等了足有一分钟。

“别,艾维,我是阿华。”她一边抽搭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呜……我早想告诉你,可阿芬说我洗不清了,让我老公知道,他会打死我。”

我的腿突然间抖得站不住,我攥着话筒挪动几步,靠住床边出溜下去。

“艾维我知道我错了。你帮帮我,求你……”

我估计了一下情况,是马可的行动奏效了,我所听到的话已基本证实了先前的疑惑。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阿华,我答应你,这完全不成问题,但关键是你能不能把握机会。”

“我愿意把我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两天前阿华家的小狗失踪了;昨天有陌生人接走她放学的儿子,关入一间电动游戏房直到晚上十点;今天凌晨速递公司送来一只纸箱,里面装着带血的玩具狗头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祝你和你的儿子幸福”;家中的电话线路这两天总出故障,技术人员来检修时却一切正常……

阿华一边说一边哭得唏哩哗啦,她对整个事件的叙述把我惊得目瞪口呆,许久都发不出声音。

余晖渐渐被雾霭笼罩了,这个仲秋的傍晚,天和地都披着一丝凄凉的灰­色­,风在树枝间穿行,悉悉窣窣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女人勾着一个男人接吻时衣服摩擦的响动。这使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和我一心想要忘却的那段感情。岁月的风早就吹散了那个男人留在我身体上的气息,怀想一个完全渺茫的男人已经是件令我倦怠的事情。

我开始拨一组新的电话号码,它从不久前开始取代昔日的那些阿拉伯数字。

“马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猛烈地抖起来。“谢谢你,谢谢!无论你采取了什么手段,可那跟肖洁的生命相比,我认为一点也不过分。”

“哦。”他的声音平稳笃定,没一点意外。

“有个叫阿华的女人打来电话,我这就去见她。”

“留在家里,这和你没关。”

“可我跟你们是一伙的。”

“别再折磨自己了,至少今天晚上。”

他的话突然令我想流泪。“如果你们捉了那只小狗,还给她吧。噢,那小狗——还活着是不是?”

“想想晚餐吃点什么,我的会议马上结束。等会儿见。”他挂上电话。

我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翻身爬到另一头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相框,举到眼前。我趴在罗贝托的背上,他故意向下倾斜身子,我惊恐万分。这是求婚那天我们在屋后菜地里照的。多少次,起床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拿着这张照片,盯着里面的男人,回忆起那些好光景。像框的右下角Сhā着一张我和肖洁的快相,两颗脑袋紧紧贴住,咧着嘴,对着镜头傻笑。这是拍护照相时,我们留下的唯一一张合影。

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把相框翻过去,放进床头柜的最底层。

撒丁岛上的偷渡客多年来始终过着同一模式的生活。这片开阔的海岛对他们而言是封闭的,除了家庭、餐馆,男人的一半时间在赌钱,女人的一半时间在议论别人。岛上也有诱惑,夜总会的灯光,酒吧的红男绿女,以及飘出音乐声的高级酒店。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进去。这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他们毕竟都生活在家乡父老羡慕的、富饶的意大利半岛上。只要想到这点,他们就觉得满足。可是,一桩丑闻的曝光,破坏了往日的平静。

肖洁的哥哥为取妹妹的骨灰来到了撒丁岛。温州人在华府酒楼召开了一次隆重的聚会。此前他们收到邀请函,那上面说要讨论非法移民合法化的问题,至于会议的发起人是谁,信函上没提,它成了一个秘密。

午后与会的人们刚刚到齐,邮差送来一封信。信中开门见山地提到了半个月前那起中国女孩自杀事件,以及阿芬的自杀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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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一章(3)

按照信上的提示,肖洁的哥哥出面证实了一件事,包括家人和亲友在内,接到阿芬的诽谤电话及检举信的多达十数人……即使母亲侥幸没有被气死,人们轻视的眼光也会要了她的命。接着阿华出面揭开了另一场­阴­谋。为实施自杀计划,阿芬将三十粒安眠药中的一半与维他命进行了鱼目混珠,并由阿华仗义地承担起夜班三更打电话救人的大任。而我希望借助阿华传达信息这一招太不上档次了,阿芬认为果真那样的话,我是不可能骑着一辆破车满街乱串的。“相信我,我们赢定了!”她这样鼓励阿华,似乎她策划的是个颇为有趣的冒险计划,邀请她参加是她的荣幸。阿华为此获赠一条铂金手链,一只新款FENDI手袋。对于盟友,阿芬挥金如土;对于情敌,她赶尽杀绝。

阿华的丈夫当时就把老婆按在地上揍了一顿,这刺激得在座的男人们都疯狂起来,以一种温州人好勇斗狠的情绪激动叫嚣着。他们潜伏于这个文明世界的底层太久,他们来这里好像就是为了遭受警察和移民官没完没了的刁难及社会的耻笑,尽管他们因为不满和压抑有时狂躁得像牲畜,令他们想悲鸣,可他们永远没有胆量站在某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极度自我地吼叫一次。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一种发泄方式,华府因此被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我一点不奇怪会议的安排如此周密,我一度怀疑华府被安装了窃听器,要不就是某位与会者被收买了,不过这些都已被置于次要位置。遗憾的是我没能亲眼目睹阿芬吓得尿裤子和祖名捶胸顿足的情景。镇上的中国人纷纷捐了款,我也是。始终处于事件中心的那对男女,则大大破费了一笔。

艾达太太对我说:“那个女孩很幸运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否则的话,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更孤单了。”

星期日早晨七点钟我就起床了,先沿着屋后的那片树林跑了两圈,又帮艾达打扫了整个院子,还踩着凳子上树摘下一篮蜜橘。对于过去的两年来说,周末不睡懒觉是件让我浑身不适的事情。当然,偶尔我曾经早起过,好像是为应征或者去旧货市场摆摊,像今天这样没有任何原因的早起,属于破天荒。

阿华在华府作证那天晚上我跟马可见过一面,第二天他便出差了。真奇怪,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无论上班还是回家我都非常期待他能给我打电话,他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昨晚他通知我今天中午回来,可听起来他想马上见到我。

午后索尼娅跑来找我要上次在多摩大教堂合影照片的素描。最近因为一系列事情的影响,这幅画拖延了好多天才完成。她在床头柜上没找到画,却撅着ρi股从床缝隙里掏出两封信,一本杂志,两份报纸,一只发卡,最后是那张肖像画。

“哎,你这儿快成垃圾站了。”她嘟哝道。

“我心情不好,最近都是艾达太太帮助收拾房间。”我随意翻翻信,一封是银行信用卡对账单,一封是——噢,等一等,居然写着我的中文名字,落款是:斯林科大街55号—新耐9区镇肖洁。

我拍了一下额头,天哪,这至少是半个月以前的了。我试图辨认邮戳日期,见鬼,模糊得像用橡皮擦过一样。电话铃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马可已经来到院外。

我钻进汽车温暖的前座上。“你好。”他愉快地说。

“你好。”我沉重地说。“我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我还没来得及读它。”说着,我撕开信封。

下午三点,肖洁正在阳台上晾衣服,门铃响了。她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擦,向门口走去。在摘门链之前,肖洁从门镜向外望了一眼,楼道里站着个戴帽子、穿工装的高个子男人,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手提工具箱。肖洁打开大门。

“打扰了,我是热水器公司的。”他把工作牌举起来,正好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付黑边眼镜。“是您打电话预约修理吧?”

“啊——是的。”肖洁略有点迟疑。说实话,她的意大利语还不足以使她听懂全部内容,但热水器这个单词她明白,阿芬说已预约了工人,这几天内就会上门修理。她让门半敞开,自己在前边引路,穿过窄小的门厅,起居室,进入卫生间。由于刚刚在池子里洗过衣服,地砖上溅得全是水,她用脚踩着一块抹布迅速擦了几下。当她回过身,两个戴着头套、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男人蹿了进来。

《风月无界》第十一章(4)

“你们——”她后退一步,脚跟碰到浴缸。工装男人上前一把牢牢圈住她的身体,她发出了恐怖的尖叫。一只手对准她的后脖颈击出一掌。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反抗能力。工装男人夹着她走出卫生间,来到卧室,弯腰提起她肥大的裙裾,向前一抛,她就像一口袋面粉似地跌在床上。

肖洁的知觉立刻恢复过来:来的不是修理工人,可她却像白痴一样举双手把他们迎进大门。

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工装男人跳上床。她抬起身体,双腿使劲蹬出去。她踢中了他,但脚腕立即被人牢牢抓住。她想翻身爬起来,那个男人却把她向下拖。她的手碰到了枕边的无绳电话,一把抓住,朝着男人的脑袋用力砸去。他敏捷地闪躲,无绳电话直接飞向墙角的梳妆台。哐的一声,那面老式镜子呈开放状裂成一片太阳花,几块碎碴掉下来。

“住手,否则我把你从窗户扔出去。”工装男人骂道,挥起巴掌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头上、脸上,开始她还感觉到痛,慢慢就失去了知觉。

她是被身体上另一种疼痛弄醒的,她睁开眼,工装男人正骑在她的身体上。另一个像公牛一样的家伙此时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候。等她看清自己的裙子已被掀翻至腰部,她发出了绝望的哭嚎。­干­得正起劲的男人拽过一条背心揉了揉,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将东西塞了进去。她拼命扭动身体,可她的双手被牢牢捆绑在床头上。工装男人攥住她的两条腿朝上一提,她的臀部一下翘得更高……

肖洁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像在一条暗道里飞行。昏厥中的她还残留着最后一份回忆,是痛苦的、可怕的。她记得有个重物压在肚皮上,然后是说话声,没完没了的,最后肚子上压迫的力度加大,瞬间,她的身体从暗道里一下飞进了一个无垠的空间……

坐在一间法国人开的、气质优雅的咖啡厅里,我攥着这封信,犹如万箭穿心。

大局已定,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临死前给我发出这样一个信息,这样­阴­谋就不会被永远埋入地下,至少还有一个知情者。如果那天我没去跳摇摆舞,哪怕我在半夜时分给她回电,结局会有所改变吗?至少她还活着。也许,警察已经介入调查,阿芬将是第一个排查对象……从流产的那刻起,她便打定主意隐瞒这份耻辱。人比动物进化得最彻底的也许就表现在这一点上,如果祖名坚持要她,从此以后他会像她一样抬不起头来。另一种可能是,他放弃她。这没什么奇怪的,古罗马的角斗士也会狠狠地惩罚被玷污的人。

“你想要怎么做呢?”我停下来擦眼泪的时候马可问。

“阿芬该为她所做的事承担后果!”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让她身败名裂!她偷税漏税,给客人开假发票;祖名从罗马进的中国食品一大半不入账;华府的三厨是个偷渡客。”说完我霍地从桌边站起来。

“冷静点。”马可起身挡住,似乎担心我这就冲出去报仇。周围的客人开始注意我,我的表情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赌徒。

“别打断我,让我说完。”我自顾自地说,好像这儿只有他一个听众。“我知道她弟妹上个月偷渡到了奥地利,就快过来了,我要去报告警察,然后去税务局揭发他们。”

“别做这些小儿科的事,你并不擅长。”马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停顿一下,声音低沉地补充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我一下挺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你会帮助我,是吗?是这样吗?”我拽住他的胳膊猛摇晃。这时候我发现,我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啊!我已将那份哀怨和抗争进行了一年多,可我无法再返回到昔日的道路上了。

侍应们拖来一扇巨大的屏风,哗啦啦打开,绿­色­的竹林立刻将我们与香气浓郁的外部隔离开。

“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好吗?”

这片灯光柔和的角落和他温和的声音使我冷静下来,体内疯狂燃烧的仇恨渐渐调和成一种希翼。我仰起头,他富有经验地掌握着火候,轻轻把我向怀里揽,低头吻我的脸。

《风月无界》第十一章(5)

“那是一个意外,你并没做错什么。”他贴着我的头发,声音沉甸甸的。“这种悲剧没有人愿意看到。”

我一踮脚,抱住他的脖子,吊在他的身体上。我终于从那个被伤害的可怜角­色­里跳出来了。

这是序幕揭开的晚上。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只大浴缸里,一池泛着玫瑰和突尼斯依兰香气的泡沫在我眼前浮动。我还不够清醒,过了几秒钟才转动眼珠。缭绕的雾气里,一个身着蓝­色­裕袍的男人坐在池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优雅而得意的微笑。

见鬼,是马可!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现在应该是午夜,数小时前我们还在咖啡厅里读那封信。之后,就是餐厅——酒吧——夜总会。我喝多了,我根本无法自控。当然,也不排除马可灌我的嫌疑。他做了一年的君子,这一次他不会了。

慌乱、羞怯平地三尺起,我摸索着浴缸壁的扶手,哗一下抬起身子。天哪,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居然一丝不挂。我受刺激地尖叫起来,脚下一滑向后跌去。马可及时提了我一把,我的脑袋才没整个潜伏下去。

“你醉得很厉害。要不要喝水?”他的声音格外温柔。

我头都不敢抬,轻点一下。

一只玻璃杯递过来。杯中的液体是透明的,还有切成薄片的柠檬,晶莹的正在融化的冰块,许多细小的气泡不断地浮升至杯口。半杯苏打水下肚,上浮的气体撞得我连打几个嗝。

“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我依然不敢跟他对视。

“想不想知道你泡的这个药浴有什么功效?”他的声音继续在我耳边飘。他贴我贴得那么近,令我避之不及。

“这是一种特殊的家族减压配方,可以缓解­精­神紧张,它的香味能抗抑郁,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有几秒钟停顿,一只手缓缓伸进水里,用那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在我的Ru房和大腿间摩挲着。“这种药浴具有神奇的催|情功效……”他的声音和动作令我的身体内突然激荡起一些微妙的东西。

终于被这个男人抱上床,我还略略挣了几下。我想,这一天迟早都要来,我们已是相互间有着吸引的两个人了,他有这个权利和资格。

……他开始轻柔地、缓缓地进入我。可能是太久没有Zuo爱,冰冻了四季的身体又让我体会到那种刺痛。我叫起来,双手死死抓住他,紧张得几乎痉挛。

“别怕,我会让你有最好的体验……”他暖暖的气息扑在我耳边。

疼痛一点点在身体内扩散,随着他动作的加剧。但,同时相伴而来的还有他说的那种的体验……哦,这个男人用他的方式完全彻底地征服了我,他让我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强夺式的爱。那一夜整个世界因他变得温柔滋润。以至于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闻到依兰的香气,我的体内就会激|情涌动。

卫生间的门没关,哗哗的水声持续响着。今晚我们做了多少次爱?最后我请求他谅解时,他微笑着依然是强健的。

他裹着浴巾走出来,去屋角的吧台倒了一杯酒。当他转过身时,我们的视线相遇了。他挂有水滴的面孔闪着丝一样的光泽,眼睛里漂浮着暧昧。

我的脸发烧,拖着被子一点点往上移,一直盖到头顶。记忆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仿佛近在咫尺,在空气流动的房间里穿行而过。就在这声音中,在那张昂贵的中世纪风格的睡床上,我曾让自己的­肉­体随着另一个男人的意志和威力尽情舒放过,是在鲜血的润滑下来来往往的。他当时对我说: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时刻、这个夜晚和令我珍惜的中国女孩……我也依然记得那张面孔、那个忘不掉的名字,还有那两朵银箔­色­的玫瑰。那是我伤痛的所在地,学会做一个女人的现场,将跟随我一辈子的一段记忆。

床垫颤了一下,我脸上的被子被揭开。他移身过来看着我,他的呼吸中有一股很好闻的水果酒味道。他又喝了一口那蜜一样的液体,把嘴­唇­贴过来。我的舌尖舔到一丝冰凉的、石榴似的酸甜。我躲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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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一章(6)

他靠着床头坐下,散­射­的灯光映着他结实的­祼­体,他的皮肤透出一种秋天里万物成熟的气息。他握起我的一只手。“我比他­棒­吗?”他问。

我避开他的目光,翻个身,将­祼­露的后背对着他。“你比他­棒­,你真的比他­棒­!”我厚颜无耻地说,“只是,我对你还不太习惯。”

灯熄了,马可躺到我的身后,他的一只手从我脖颈下伸过来,将我揽入怀中。那一夜,我在舒爽的状态下依偎在这个男人强有力的臂弯里,沉沉地睡去。

我怀疑马可在苏打水里下了药,第二天睡醒时已经十点钟。我请了病假,现在只求上帝保佑,索尼娅千万别去看我。

马可驱车带我往城北部扎下去。大半个小时后,我们在一间­精­致舒适的小馆子吃了饭,那家老板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迎送。接着,我们去了一个很繁华的小城,街道两旁净是漂亮的名店。

“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品牌吗?”他问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把汽车停在一家橱窗布置得美轮美奂的店铺外,我们走进去。接着发生的一切出乎我意料,一个气质姣好的中年女人眼睛发亮地迎上来。店铺大门随即在我们身后关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几个打扮得像空姐一样的女孩围着我转。不一会,我的眼前就摆了大批搭配完美的高级时装,包括鞋子、墨镜、皮包等。这种攻势让我受宠若惊。当我试过一套又一套的衣服,正不安地琢磨时,马可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来。

“喜欢的话就把它们都买走。”他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哦,看起来都不错。”他耸耸肩膀。

“嗬!”我发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

“我是不是很像灰姑娘?”

“今天以后你就是公主了。”他俯在我耳边说。

果然,我试穿过的大批新衣悉数成为囊中物,我几乎被吓坏了,像一个在黑暗里呆得太久的人突然沐浴在阳光下,完全适应不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收到男人送的礼物了。”看着店堂里的导购小姐们为我这唯一的顾客穿梭忙碌,我难以置信地说道。

“噢,那些愚蠢的男人们。”他拍了拍我的膝盖,“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到意大利四年了,这是第二个如此大方地为我花钱而我也想花他钱的男人。

第一次和罗贝托上街,他很自然地把我领入那些我站在橱窗外欣赏过无数遍的名店。里边每一件衣服都是­精­品,散发着高贵的气味,我早就爱它们爱得要命。进入凯尼尔这几个月,只要想起自己身处时尚前沿那尴尬寒酸的位置,就烦恼不已,我甚至后悔自己选择的不是速递公司或者快餐连锁店,那样至少有统一的制服。我彻底厌倦了别人对我毫不留情的审视目光,可我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去掉那种穷学生的样子。

眼下,我对于罗贝托为我重塑形象的做法兴奋不已。从职业装到休闲装,从衬衫到长裙,我至少进出试衣间十次以上。他的品位独到,选中的衣服似乎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当导购小姐把账单递过来,我斜眼一瞧,差点晕过去。老天!我过去二十多年的置衣费统统加起来还不及它几分之一。

“我们,可以少选几套。”我不安地说道。

“每一件你穿上去都非常漂亮,非常高贵。”他捏捏我的手,语气真诚自然。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信用卡,我死死盯着那黄金般的颜­色­,心里犹如吞咽蜜糖一样舒服。当我走下店铺的旋转楼梯时双脚几乎踏空。

有生至今,除了我的父亲,这是我头一次花男人的钱;有生至今,除了费里尼律师,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值钱的礼物——甚至我的父母也没有。从我升入高中起,我的津贴由零变为每月的十二或者十三块钱,付掉七块多的午餐费,三块钱的月票,我还剩下大约两块钱。如果我每天早上吃一根油条或者一块炸糕,我就一分零用钱也不剩,于是我选择不吃早餐。我不知道那会对身体的发育带来什么影响,也没人告诉我,但我为自己能有一小笔可以支配的钞票感到高兴。我把它们积攒起来为自己添置文具或者一副漂亮而保暖的手套、一条丝巾什么的。

《风月无界》第十一章(7)

不过在回家的路上我便开始嘀咕,这种情况对他而言是不是已成习惯?“当然不是。”他认真地说,“我向你保证。即使我愿意,我也不可能有时间。但我决不排斥它。”

意大利人对美的追求世人无可比拟,费里尼认为我也是钟情于装扮和展示自己人生的人,所以才吸引了他。他没有说我是个美丽的女孩,或者别的什么有­性­格的女孩,他说我是看上去很舒服、很优雅的那种,并不抢眼,却有味道。

这些词用得真好,这是我听到的最简单却最能打动我的话。

终于没能逃脱索尼娅的审问,下班后她就赖在我家里不肯走,把我冰箱里的最后两瓶酸­奶­全部喝光,又翻出仅剩的一包薯片。

“吃完了赶快走人。”

“不,我习惯在你家里晃来晃去。”她故意发出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边上下打量我的脸和身体,看得非常仔细。“你哪里病了?”

我少有地面­色­红润,也确实装不出生病的样子。

“那就说实话吧,告诉我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你不回家吗?你妈妈一定在等你。”

“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我立刻就走。”她打定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

“噢,那你可要失望了,我醉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记得了。”嘴巴还硬撑,但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我低下头。

“这么说你们上床啦?”她瞪大眼睛,好像对那些过程感兴趣极了。

“哦,我承认我不应该喝醉。可你知道,他让我根本无法抗拒。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想我可能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只不过内心不敢承认。”我发现索尼娅的表情有点异样,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不满、失望或者妒嫉。我猜她是为自己彻底失去机会而难过,这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算了吧,我早猜到你会陷入而无法自拔。”她把剩下的半包薯片扔到一旁。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觉得有他在身边就特别安全,特别踏实,一天接不到他的电话心里还发慌。”我坦白道。

“这么说你彻底忘掉过去了?”

“差不多吧。”

“不,你并没有忘记过去,你不是为报复那个律师才这样的吧?”索尼娅尖刻地指出,“那样你不会幸福的,有恨的女人不会幸福。”

我忍住和她恶语相向的冲动,认真地说:“我是从绝望中走过来的,不会有比那更痛的了,而且我也不怕!”

虽然我没做错什么,我只是有了一个很­棒­的男朋友,但我竟像犯了罪过一样对索尼娅产生出愧疚。最后我让她选地方,我请她吃大餐。上次她交男朋友后也是这么善待我的,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彼此喜欢对方,而且在很多方面都相像,比如孤独和贫穷。

晚上回到家,我把藏进柜子里的几只购物袋抱出来,将新衣服和饰物散落满床,开始试穿,有无限的陶醉。当我把最后一件毛皮背心抖开,电话铃响了。我看着它,心跳有点快。等了几秒钟,才拿起来。

“二十分钟后我在院子外等你。穿件厚衣服,下雨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马可?卡兰德拉先生。

“听见我说话吗?”他的声音再度从话筒里传来,还有点陌生。

“好的,我这就下楼。”

挂断电话,我的脑子依然反应不过来。我下意识地看看时间,手腕上镶嵌钻石的卡蒂亚放­射­着璀璨的光芒,比张迈那只还要高级。我终于明白我是又有男人啦;我不再孤独无助,顾影自怜;我将告别跳蚤市场和街头小店。哦,我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我未来的生活是泥是潭,都将和从前不一样!

尘埃落定。把身体交给这样的男人可能是很多女人的愿望,我认为我更幸运一些,因为他知道我是个纯洁的女孩。可我厌恶我们在一起的这种方式,令我觉得像个情­妇­。他身边的人多看我一眼,我就慌张不安,生怕他们轻蔑我。而且,他没有像费里尼那样在上床的第二天就把房门钥匙交到我手里。

《风月无界》第十一章(8)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很长久,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告诉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我打算带你过一个有意义的圣诞和新年。”

“基本上除了意大利,我哪也没去过。”我说。对于出国旅游我心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情,不过请大假就意味着我将失去年底的一份双薪,这可是我在凯尼尔苦熬两年之后首次获得的待遇,而公司三年以上资历的员工则拿十二月和一月两份双薪。

“那有多少?”知道了原因后马可问。

“多一个月薪水。”

“我给你双份。”他抬起一只眉梢。

“噢,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是。”马可拉过我的手。

《风月无界》第十二章(1)

大地平坦坦的,车轮在轨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瑞士日内瓦就要到了。一个星期前,我告了大假,跟着这个男人开始了跨越半个欧洲的旅行。感谢上帝,这一切及时结束了我的尴尬和不知所措。

马可躺在卧铺上闭目小憩,我却一直遐想联翩。终于与一个费里尼口中的危险家伙,意大利人敬而远之的黑手党人,也可能像报纸上描绘得属于恶魔一类的恐怖分子在一起了。可有什么要紧?这世界上有多久没人真正在乎过我?是他让我重新领略了生活的美丽。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这个男人,我已经着迷于他。他身高六英尺多,体重约一百六十磅。以一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而论,他的外形简直无可挑剔。尽管他总显得那么令人捉摸不透,可这更具诱惑力。他是我遇上的最重量级的人物。

马可睁开眼睛,我们的视线碰个正着,我慌乱得来不及伪装一个迷人的微笑。

“在看什么?”他问。

“在看你。”

“从今以后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了,觉得不可思议,是吗?”他笑道。我顿感不安,看来和他在一起我得加倍机灵才是。他扬扬手臂,示意我躺到他的铺上。他把我拉入怀中,问:“第一次出国旅行吗?”

“是。我最远只去过米兰,为应征工作。”

“不,为躲避我。”他纠正道。

我忍了忍,还是咯咯地笑出声来。马可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眼神格外温柔。

“你知道你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是你的­干­净,那种没有杂质和邪念的­干­净。告诉你个秘密,我外祖母有部分中国血统,虽然她去世很多年了,可我始终忘不了,她也有一双这样­干­净透明的眼睛。”

马可从小便知道外祖母漂亮,走在路上常有法国男人主动要求认识她。连他幼稚园的校长也在放学时借故跑来跟外祖母说话。外祖母总是微笑着,很得体、很优雅地应付一切。他从没发现她傲慢地轻视过任何人。外祖母收养了很多流浪的小猫小狗,马可因此被雇用,定期把小家伙们哄进一个大水池里洗澡;每隔一天蹬着脚踏车去周围的邻居家取备好的食物。认真­干­完所有的活,外祖母在月末发给他一百法郎的工钱。他把这笔收入积攒着,用来买自己喜欢的汽车模型……

只有在跟马可同床共枕之后,才能够观察到他的习惯­性­动作,用拇指轻轻刮过眉毛,或者嘴角不易觉察地向后扯动一下。当他讲到这些童年趣事时,他用了第一个动作。

“和你在一起时,我感觉很平静。艾维,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块净地。”

马可的话让我意外,我盯着他。“因为你的特殊身份吗?”

“我是个生意人。”他说。

“可你比一般生意人有钱。”

“我的收入来自合法的生意,也有部分来自其他领域。”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身处的环境和承受的东西跟普通人有差异。”我自作聪明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因为压力大,像你这样的人晚年患老年痴呆症的比例很高。”

“哦?”他起身往枕头上靠了靠。

“我是学心理学的,这是根据临床病例统计出来的专业数字。”发现他很认真地在听,我受到鼓舞,胆子也大起来。“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以为的多。”

“你比我以为的还要聪明,”他把他温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而且了解得确实不少。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因此而胡乱猜测。”

“但是,它根本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保证。”

“好了,”他拍拍我的脸。“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来刺探,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听着,你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你可贵的本质并给予我理解,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他最后一句话的每个字都很有力量,他的表情告诉我这一议题的谈话宣告结束。

有关卡兰德拉家族更多内幕,我也是以后慢慢才了解的。

马可的父亲乔万尼是家中的次子,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是在二次大战的烽火中度过的。当时意大利和纳粹同被视为盟军的敌人,即使在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意大利人仍无法在国际社会中取得相应的地位。报纸上登载的无论是对战争犯罪的指控,还是黑社会犯有的其他罪行,意大利人的姓氏总是排列前茅。这不免使乔万尼迁怒于自己所背负的那个特殊姓氏。大学时他选择了法律专业,他想,既然道德不能拯救世界,那就运用法律来治理国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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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二章(2)

马可的母亲克拉是法国人,婚后,乔万尼随妻子定居巴黎。此时他已是正式挂牌律师。不过在巴黎他若想重­操­旧业,可能得让法国苛刻的司法教育委员会外国法学分会的评委们点头表示认可,甚至需要回到学校通过严格的回炉和实习期。

马可?卡兰德拉生于法国,一直到小学毕业前夕,他始终与意大利那个大家族隔着两重天地。假日期间,乔万尼携妻儿去意大利看望父母,不过每次他和父亲都会因某些事务的立场彼此难以妥协而形成僵局,倒是马可跟祖父的关系从一开始就非常密切,唯一的解释是上天把那对父子间缺乏的情谊全部转给了这爷孙俩。

祖父的身边有不少可以做爷爷或者叔叔的长辈们来来往往。马可十二岁时首次从一张大人们忘记开“天窗”的报纸上看到一位曾教他开汽车的叔叔被描述成从事罪恶勾当的坏人并被指控。他觉得一定是警察搞错了,那个和蔼可亲、衣着朴素,开一辆老爷车的络腮胡子叔叔怎么可能是地中海上最大的香烟走私者呢?报上称他近些年已改为贩毒,用货轮从伊朗、巴基斯坦运输粗吗啡,然后在西西里或撒丁岛附近的公海上开飞机来收货,他每次获利的钱多得必须用几台点钞机清点。

马可对家族事务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隐隐觉得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既神秘又与众不同的东西。他询问母亲,母亲说那是大人们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走另外的路。

一年后那位叔叔再度露面,穿着一件退了­色­的皮夹克,他的老爷车也更旧了。马可上前拉住他的手说:“不管怎么样,你是爷爷的朋友,也是我的。”

马可念中学时,卡兰德拉家族与一个帮派组织发生了冲突。正在意大利度暑假的他表现得激动异常,很不能立刻加入到家族中去。祖父却说:“我并不缺少人手。但一个有头脑的专业人才,他的作用肯定比一百个配枪的杀手还重要。”

高中毕业时马可考入意大利米兰天主教大学攻读经济系,他遵从祖父的教导——首先要在合法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虽然为此他与父亲产生了严重分歧。这之后,K城那座浓荫遮蔽的庄园,祖父母,叔叔婶婶,还有堂兄弟姊妹,成为他生活里的重要内容,当然,也肯定少不了校园里蜜桃般成熟的女孩。不过,这已不是他的初次萌动,也不是他第一次与女人Zuo爱,他的两个第一次都发生在高中一年级。

那个时候他已经长到接近六英尺高,是个非常吸引女人目光的帅小伙子。一个年长他八岁的美丽女人带他上了床。这段令他着迷的罗曼史维持了四个月,暑期他从意大利返回巴黎,发现那女人背着他跟一个可以当她父亲的老头子做­性­茭易。当时他勃然大怒,将从米兰时装店­精­心选购的一顶帽子朝那张令人心动的脸上狠狠掷去,然后冲上前从被窝里薅出瘦骨嶙峋的老家伙,当胸给了一拳。可那个女人居然没有一丝慌乱,赤身­祼­体地走到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着自己雪花般白­嫩­的胴体,问:“我很美吗?”

他一时语塞,当初他就是不能抵制这种致命的诱惑才跟她混到一起的,这个妖一样的女人教会他太多的东西。

她仰起头,伸手抚摸着他年轻光滑的面孔,眼里有无限的眷恋,嘴里说的却是另一番话。“可爱的小伙子,我很喜欢你。但你不会跟我好一辈子,你总会找年轻漂亮的姑娘做妻子的。”

马可涨红了脸,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最后他绝望地推开她,冲出大门。

西蒙夫­妇­共育有三个儿女,长子布和一对双胞胎儿女。可能是从小生长在大家族里的原因,这样的环境给三个孩子带来的影响要比马可早得多,也深远得多。而且孩子们都知道未来自己很可能会从家里继承一大笔财产,所以他们更加认为祖父和父亲是不可战胜的。马可的堂妹甚至说:她和她的同学们认为做罪犯也比做穷人强!

1983年成为黑手党走私贩毒以来的最高峰,这一年,马可?卡兰德拉正式进入家族企业。乔万尼的劝阻没起任何作用,其实从他不能制止儿子进入米兰大学的那刻起,就注定他们父子将走上不同的道路。

《风月无界》第十二章(3)

到八十年代中期,卡兰德拉家族的第三代因为拥有来自大学的得天独厚的知识资源,逐渐成长为企业的中坚。他们代表意大利黑手党的新生代力量——这个城市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知识比什么都重要。随着信息业和电子技术的发展,他们开始实施文明的敛财方式,比方说介入有价证券交易,人为造市,适当的­操­控股票买卖,以经纪公司的方式对筹资公司进行股份的配售等等。

各奇隶属布的管辖系统之下。他专门负责K城拉尔马镇部分中小企业、店铺向组织支付保护费的工作。这样他不必像初入道一样天天去运输公司上班,每月还能从组织里的某个部门支取一笔不小的“津贴”。他只需时常去那几条商业街走走,看看商家们是否有什么小麻烦。可他并不满足于这种生活,他如饥似渴地巴望着发生件大事,好让他施展一回本事。

机会终于来了。镇上新开张了一间酒吧,生意很红火。按常规,每月支付四十万里拉的保护费不成问题。不过各奇向上面汇报时做了点手脚,于是酒吧需交纳的额度被定为一百万。然后他主动上门听取酒吧老板的一番恳求,答应回去后重新议定。老板立刻明事理地奉上一只大信封。不过从此各奇杳无音信。

周末,酒吧老板驾车回家的路上不慎跌下深海码头。法医的鉴定书上证明他肠胃中的酒­精­浓度严重超标,足以使他神志不清。警察还发现,码头那盏巨型探照灯坏了,抢修后于第二天晚上准点亮起,很庆幸它没有引起百姓的猜疑。只是在酒吧老板意外死亡的消息占据了报纸上几英寸大版面的那天,警局接到一个送货司机的电话,他反映事故发生前一个小时他恰巧经过,当时那盏探照灯已经坏了,码头前的警示路标难以辨认,这也许是造成死亡的原因。

此问题被作为酒吧老板坠海原因的一种可能纪录在案,但很快警察便放弃了对各种疑点的调查。市政照明设备的不完善和监管部门疏于职守,可以对当局自身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看来不仅仅是一个方面在致力于案件的结束。

黑手党组织机构的庞大难免会导致一些不牢固的环节出现。各奇只是夸大了“纳税人”的不合作态度,并隐藏警告信……接着他要求上一线配合“执法队”清除害群之马,因为从环境的熟悉程度来讲非他莫属。他因此获得一笔奖金,这是高层对他“特殊”贡献的奖励,同时他的名字被写进功劳簿里,这是重大晋升前的必要步骤。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提拔的事迟迟没有下达。满腹牢­骚­、心猿意马的各奇很快便搭上了另一条线上的人。他开始按对方的要求定期通报组织里的信息,自己从中收取数目不固定的工资,主要视情报价值而定。他不是不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可金钱带来的快感总能及时占据上风。很快他就为自己换了新车跟女朋友,这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钱,于是应允了对方早先提过的建议:在他管控的几家夜总会秘密设置白粉输出点,由对方提供货源。

各奇完全没料到,这期间,卡兰德拉家族的特别监察队在每隔一段时间对中、高层党员例行的暗查中,已经发现他的某些不良行为,他的人品由此被打上了大大的叉子。即使他侥幸没被警方逮捕,接下来只要监察队落实一件鼹鼠的勾当,执法队将随时受命解决他。

巴黎。两个年过花甲的高个子男人正缓缓地行走在一片安静的街区里,一边轻轻低语着。他们的神态比昨天轻松多了,一夜长谈在两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倦态,可他们的­精­神却格外好。在吃过一顿愉快的午餐后,两个人决定步行回家。

一天前,西蒙来到了弟弟在巴黎的寓所。如今乔万尼的事务所已经成为巴黎最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并与意大利米兰、罗马的知名律师事务所签署了合作协议。

昨日的法国晨报登出头条:意大利警方已经开始对黑手党人展开大围捕行动,卡兰德拉家族和另外几大黑帮组织遭受重创,数十人将出庭受审。法国的情况并不比意大利好多少,已经有太多的意大利教父相继在法国和摩纳哥公国落网,媒体惊呼黑手党就要把马赛变成巴勒莫,把美丽的蓝­色­海岸变成罪恶的西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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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二章(4)

放下报纸的那一刻,乔万尼已经在思考该如何与阿尔卑斯山那头的法官较量。这之前他从未在家族出现问题时扮演过任何角­色­,包括八三年意大利警方在全国范围开展的反黑大行动中,卡兰德拉家族有9人入狱。不过他在与狡黠的检察官、­精­明的法官、形形­色­­色­头脑发热的当事人之间三十多年的斡旋往来中,人生观已经产生了很大变化:从­干­上这一行以来,他见过的最不道德的人恰恰是制定宪法或叫嚷着维护人民利益的当权者。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一名他的客户的违法行为是超越政府机构的。

昨天,当带着一身雨水潮气的西蒙走进大门时,他主动迎上前去,与哥哥紧紧拥抱到一起。一旁的克拉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是她嫁给乔万尼三十年来首次看到他们兄弟情深的一幕。

“煮一壶咖啡端到书房来。记住,在我们出来以前,任何找我的电话都说我不在。”

乔万尼挽着哥哥的手臂向楼上走。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想对抗家族或者讨厌自己的姓氏——血缘是无法改变的。

傍晚,意大利中部某城市。黑­色­的轿车行驶在通往市区的路上,车内有四个人,司机、保镖、西蒙和马可。他们将要去摩根大厦顶楼的高级餐厅用餐。那是一座可俯瞰城区风景、专门供应法式大餐的旋转餐厅。

不过当汽车经过大厦侧面的通道时,西蒙和马可提前下了车。路边上有一扇看上去像是许久没开启的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工装男人扶着门把手立在边上。他把叔侄俩让进来,自己快走两步冲到前面引路。穿过长长的走廊,又下了二十几级台阶,最后,他们跨入一间地下停车场。

工装男人鞠了个躬,便消失在关闭的铁门里。马可注意到门上有一幅大大的警示牌:危险,远离!

他们上了一辆外形很普通的汽车。马可担当司机,驾车迅速驶离这里。

晚上九点钟,马可跟叔叔乘电梯来到摩根大厦顶楼的餐厅。刚才那家乡村风味的馆子饭菜做得不赖,可他们跟那位老朋友都没吃好,来自法院和警察局的一系列消息破坏了大家的食欲:今天午前警方拟出一份最新逮捕令,上面有包括卡兰德拉及其他家族数人的名字;高级警署怀疑卡兰德拉家族利用法国赫赫有名的“海上胜地”娱乐场的赌场循环黑钱,西西里巴勒莫的几位黑手党头目已被证实参与了此项“商业运转”。

这种秘密约见的事情过去一向由靠得住的司机护送西蒙,改为马可陪同还是前不久的事。上个月,马可送叔叔去一家游戏房,他被要求坐在汽车里等候。令他吃惊的是他看到意大利某教区的代表、主教委员会的总负责人从后门溜进去。就在几天前此君还在“打击有组织犯罪”的政治游行队伍里对着摄像镜头慷慨激昂地演讲。还有一次密会,他认出常在电视上露面的一位社会党议员,尽管那人的眉毛上架了顶宽大的帽檐。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场在罗马地方法院开始的对有组织犯罪的大审判有了结果。

一九八八年新年,马可正式宣布他要离开中部,他是在履行去年和父亲的约定……

“孩子,我已经做好准备打一场硬仗,但它完全与正义和邪恶无关。”电话里乔万尼的声音相当沉重。“我很遗憾不能给你制定各种规则令你遵守,我只是希望我的儿子站在——站在未来有一天做父亲的不得不伸手去拉、而我可以够得到的地方。这是我和你母亲对你唯一的请求……”

对乔万尼来说,他的生活是由几个相关的部分组成,他的儿女,他的家庭,以及哥哥所代表的家族。他不能使他们相互分开或者绝缘。

一阵沉默之后,马可开始提问……最后他轻声说:“好的,我答应你。”为了家族,自己的退让或者牺牲都义不容辞。当放下电话的时候,西蒙乘坐的法航班机在一片寒雨的包围下,从罗马的菲乌米契诺机场腾空而起,飞向夜幕刚刚降临的法国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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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三章(1)

马可至少能讲三国以上的语言,却是个中国文盲,汉语文化对于从小就使用拼音文字的他是陌生的。旅途中,我一直通过唱歌来强化他的中文学习。他的音质非常好,厚重且极富感染力。我把我最喜欢的几首歌都教给他。

“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荡漾在你的臂腕……是这般奇迹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他用一堆字母给歌词注上发音。他说:“韵律很美,一定是一首女孩子的歌,­阴­柔得不行。”然后我们一起哼唱起这只令人心碎的情歌。

他唱歌时很专注,用指头有节奏地击打桌面,或者握住我的手轻轻打拍子。这种情形有些类似我和费里尼周末躺在花园摇椅上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那是我生命中划过的一个希望,挥之不去的一段遗痛——他是一个注定要穿过我的青春岁月并留下深刻烙印的男人。

马可最喜欢和我对唱《 迟来的爱 》,旁白的时候他一定会抑扬顿挫地朗诵,而且还乐于修改歌词。“明天你就要和他走进结婚的礼堂,你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我羡慕他,更希望能拥有你,角逐由此开始。”

我告诉他这是肖洁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歌,可惜命运蹉跎,花样年华的女孩就这样去了。马可纠正我说这大概是因为“小姐”起坏了名字,从小他就听外祖母唠叨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天天为一家子大小­操­劳辛苦,耽误了她成为时装设计大师。”

我气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永远把“小姐”、“肖洁”混为一谈。

到达法兰克福时,火车刚进站,我们还没来得及从座位上站起来,就有几个人涌进包厢。其中一人贴近马可问:“一路还顺利吧?”

“嗯。”马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已经安排好了特别通行区域。”来人说。

我们走下车厢时又围上来几个人。我的心发慌,忍不住扯扯马可的衣角。他立即握住我的一只手,脸上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我们被夹在几个,不,简直是一批身材健壮的小伙子中间,越过攒动的人群、通道和几扇大门,坐上一辆黑­色­轿车。

当晚我们住进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有点像汽车旅馆,这是整个旅途中最不讲究的一次住宿。马可则外出至半夜才回来,我的晚餐是由套间外面的保镖订的中餐外卖。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发现这家旅馆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绝对可以为客人提供独立的、不受外界­干­扰的环境。它坐落在一片两面环水,背后全是山和森林的土地上,旅馆的侧面是一条有很多岔道的公路,靠山的那面也有数条羊肠小路。

我并不为此担心,反倒刺激得心有点痒痒。我清楚他的实力,他总是能通过各种手段令一些人就范,甚至是那些带污点的执法人员。

电话铃响起时,我正在衣帽间换衣服。可以肯定这是我的老同学萨曼打来的。

昨天我和马可从维也纳的应用美术博物馆走出来,一个男人直眉瞪眼地冲我跑来,嘴里高喊着:“艾维,艾维,是你吗?”话音未落,这个肤­色­被晒得仿佛还没有从夏天的锆热中恢复过来的男人已经站到我面前。他一头黑­色­卷发,长密的睫毛下是深褐­色­的眼球,下巴上的胡须修理得非常­干­净,那淡淡的痕迹甚是­性­感。

我稍稍迟疑,就大叫一声,“嗨,萨曼,你这个老鬼子!”

听到绰号,他笑起来,露出两排完美的皓齿。萨曼来自富裕的阿拉伯石油国,因为他总喜欢在下巴上蓄一撮小小的胡子,我就在背地里称他“老鬼子”,后来这个绰号渐渐成了他的昵称。目前萨曼在米兰天主教大学攻读心理学硕士学位,这次来维也纳参加一个相关专业的国际研讨会。

我对萨曼至今心存感激,当年在班上他对我很关照,常带我去改善伙食,还送过我电子词典。可他最好的两个兄弟却认为我求索的东西不是普通学生所具备的,他们打赌我绝对禁不起几年寒窗汗水的折磨,萨曼持否定态度,结果他输掉五张比萨饼外加二十瓶啤酒。没错,我如今经历的正是他们所预言的,谁让老天不公呢!他们个个身壮如牛却不用打工,我弱不禁风却每天都在过度预支自己的青春和能量;他们从来没有完全靠自己生活过,我出了任何问题都只能靠自己一时的念头去解决。如此巨大的反差——唉,不过他们是不会理解这些的。

《风月无界》第十三章(2)

电话铃持续地响着。我和萨曼约定今天一起吃午餐。我加快速度换衣服,一边喊马可接电话。从卧室里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确认是你的电话,那就自己来接。”

昨天我跟萨曼在咖啡厅聊得太投入了,几乎忘记马可的存在,等发现时,这位绅士正无聊地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面孔格外严肃。“学长,虽然我敬重你,可还是要提醒一下,学长有今天的幸福时光全因为我当初缺乏男人的自信。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可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哦!”机智的萨曼立即用一个幽默的玩笑挽救了这个场面。虽然我竭力想忍住笑,可是办不到,不禁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萨曼还跟马可谈起母校,感慨学长就读的经济系造就出很多出类拔萃的人才,可惜他天生不是学理工科的料,所以才选了这个不痛不痒的心理学。米大的经济系称得上是意大利那些最有钱、最自命不凡的富佬们为了家族事业兴旺而希望后代首选的专业,所以萨曼这句带着明显恭维的话又是真实的,他的谦和永远都那么令人舒服。

我跑进卧室,马可正倚在床头看报纸。有男人找我这让他心里不痛快。我抓起话筒,兴奋地喊道:“嗨,萨曼,都几点了,你不是改变主意想我请客吧?”

沉默了一会儿,里边传来萨曼的声音。“很抱歉,艾维,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把毛衣的最后一只袖子套上。“怎么了?听起来好像很严重哦。”

“他一定还在你身边装得若无其事。”萨曼的声音很不平稳。“我想你可以告诉他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没有。”

“你在说什么?”我皱起眉头。

“告诉我,你对他了解到底有多少?”

“我——”我扫了一眼马可,支吾道,“目前好像还不够让我判断一切。”

“这我已经猜到了。不过你不会希望未来的生活陷入一种不可理喻的状态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听着,让我最后说一遍,他不适合你……”

萨曼率先挂断电话。我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僵在那儿半天才会思考。

“萨曼爽约了,我想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对着马可。他翻了一页报纸。“马——可!”我的声音高起来。他又翻了第二页报纸。我抄起桌上的一瓶水照他泼过去。

“嗨,你昏头啦?”他有点被激怒,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扯了枕头擦脑袋。

“那也是你传染给我的!”我怒不可遏。“你怀疑我是吗?所以你对付萨曼了?”不待他回答,我找到第二件武器—— 一本杂志,狠狠砸向他。

“住手!”他挡住我的出击,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那你又­干­了什么?”

“你现在最好听清楚我的话,”他站直身子,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现在你是我的女人,你必须搞清这点。我才不管那个家伙过去怎么样,但从现在开始,你们两清了。”

我怔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就因为昨天我们开的玩笑吗?简直太好笑了,你居然听不出来那是玩笑!”

“不,它并不好笑。”马可晃了晃肩膀。

“所以,你就对付萨曼了,所以他才突然取消约会。”

“哦,你以为我把他怎样了?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去关心关心他。”马可把湿枕头抛出去,用手将头发向后拢拢,以极其挖苦的口吻道,“看来如果不是我把你想得太单纯了,那就是我犯了一个很弱智的错误。”

听到他话中的暗示,我不禁畏缩了一下,难道他以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顿觉口­干­舌燥,脑子里完全没有了跟他沟通的欲望。

“你尽管把我想象成坏女人吧,可我至少不会像你这么­阴­险,还伪装得道貌岸然,让人恶心!”我冲到外屋抓起自己的皮包和大衣跑了出去。

初冬的维也纳天气­阴­霾密布,厚重的云低垂着,沉甸甸的足以令人产生心理障碍。我在街头穿行,心里乱成一团。马可一定是昨天晚间派人去找了萨曼,想到这儿我赶紧打开皮包翻找萨曼的酒店名片,它不见了。

《风月无界》第十三章(3)

已是午饭时间,街上行人渐稀,更显冷风飕飕。那一扇扇有着落地玻璃窗的餐厅里坐满用餐者,可没一个是我认识的人,我唯一认识的那个意大利男人,我连跟他吵架的心情都没有了。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徘徊,头一次感到万物皆空的恐惧。我往前走着,我想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倏地,我站住了,我看见对面那扇窗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我靠近窗子,一个黄头发的男人用我非常熟悉的动作在切一块鱼排,他对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我敲敲玻璃,餐桌上的两个人同时扭过脸。

他的头发还是那样飘逸,面孔还是那样俊朗,但他有一双褐­色­的眼球。我尴尬地后退,一转身狂奔起来。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我们在圣母科斯美教堂里的河神面前曾发过誓,还轮流把手伸进那个专会咬噬说谎人手的“诚实之嘴”……一个连誓言都可以违背的男人,是不值得期待的。可我真想知道,当他再面对“诚实之嘴”,还有勇气伸出手吗?

我跑得气喘吁吁,全身冒汗。我哭出了声,猛地抱住路边的一根电线杆。身边经过的人沉默地打量我几眼。在他们眼里,满面泪痕头发凌乱的这样一个亚洲女孩,像不像刚逃出收容所的温州偷渡女?我已经绝望得不知道羞耻了。大脑里有个声音在问我怎么办,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无家可归。我顺着电线杆向下出溜,坐在路脊上。寒风吹得刺骨,内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体上,我缩成一团。

“如果你还想继续生我的气,那么把这种心情放在午饭后怎么样?”马可像幽灵一样现身了。“现在我打算带你去一家很好的餐厅。”

我抬起头。

“本来我不想说,”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你那个同学他完好无损。我认为你首先需要改变对我先入为主的态度,并非只有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我在心里在琢磨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我战栗着道:“我饿了。还有,我觉得很冷。”

他把我拖起来,搂进怀里。他的身体暖融融的,有足够的热量逼退侵入我骨髓的寒气。我想有个人疼我,他,是离我最近的一个,除此之外,我谁也够不着。我把头缩在他胸前,呜呜地哭起来。

“你需要马上补充热量。”他用宽厚的掌心摩挲着我的手。“看,手冷得像块冰。你需要我来照顾你,而我正是来帮助你的,对吗?”

他那双敏锐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到底看见了多少呢?他看见我令人难堪地识错那个黄发男子吗?我战栗得更加厉害,全身的衣服都被扒光一样。

他拉起我的手,带我穿过吵吵闹闹、丁当作响的电车道,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

离开意大利时我们轻装打扮,行程至半马可便后悔不迭,说不如直接去米兰采购呢,一路上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通过酒店客务部为我封装邮寄一箱箱的衣衫罗裙和纪念品。我生在中国最贫瘠、最单调的年代,即使花一样的年华,仍远离一切美好的东西。因为他,我才知道别的活法。意识到这些后,我常禁不住假装无意识地、卖力地做点什么讨好他的事情。

抵达捷克首都布拉格的当晚我们去赴宴,地点设在一座豪华酒店的宴会厅,它整个被包下来。迎接我们的是几位衣着讲究的绅士,他们跟马可讲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德语。

餐前酒和开胃小吃上来时乐队开始演奏,一群Сhā着羽毛的美女从一幅画的后面鱼贯而出。灯光暗下来,美女们一边和桌上的男人眉来眼去,一边开始拔身上的羽毛,露出鲜亮的比基尼。接着群舞退场,只留下两个女孩。她们伸着修长的大腿向上抡,双手一阵眼花缭乱的舞动后,我仿佛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两对沉甸甸的Ru房应声而出,粉红­色­的|­乳­头像樱桃一样鲜­嫩­。当下­体­的最后一条布也被褪去时,有人不怀好意地吹响了口哨。

我斜眼瞧马可,他诡异地朝我眨眨眼。我调回视线,真糟糕,两个小妖­精­趁我不备靠近了,白花花的­肉­体上一股浓烈的香气飘过来。其中一个女孩的手搭上马可的椅背。我立即瞪圆眼睛,满怀敌意地盯着她。她迎着我,眼神里充满挑衅。我们对峙着。我败下阵来,又不能发作,伸手抄起桌上的一杯酒灌下去。对面有个家伙识趣地打个手势,女孩轻笑一声退去,腰肢扭得更欢了,胸前的两只Ru房像大南瓜似的几乎跳起来,惹得男人们个个呼吸急促,似乎只要谁一声令下,就跳起来动手。我愤愤地去抓第二杯酒,一只大手覆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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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三章(4)

“喝醉了就没办法监视我了,”马可贴着我耳边说。“你不是想给我机会吧?”

九十年代中期,政变后的东欧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经济衰退,物价飞涨,失业人口增多……这些变化还包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赌场像免费金矿一样吸引了那些穷困半生梦想一夜致富的人们。

马可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还有他那些挥金如土的朋友们,居然把跳舞的小妞都泡上了。可以肯定的是,包这样的小情人一定价码不菲,因为她们的本钱实在太好了。去赌场时女孩们都卸了妆,将浓密的长发编成法式辫子,衣着也非常普通,仍吸引得老少赌徒个个眼冒绿光。我想,凭她们吹弹可破的脸蛋和无与伦比的两条美腿,世界上任何男人领地都会畅通无阻。

马可和一位朋友在赌场冷清的大额投注厅包下整张输哈台,结果却出乎意料地糟糕,两人都输惨了。特别是马可,他输掉了前三晚的全部战果,还开出三张支票,最后逼得我不得不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一输光钱就满大厅找我,我拼命往人堆里钻。不过他真够狡猾的,转两圈看不见我便自行失踪,等我开始找他时,他就蹿出来像打劫一样把我拎到角落里逼我拿钱出来。我拼命挣扎,但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他的样子就像个强盗,我担心他兜里藏着一把匕首。

“运气不好别跟自己较劲,下次再找机会赢吧。”我好言相劝。

“见鬼,我才不愿在这儿听你东扯西扯,快拿来!”他威逼我,好像抓他的警察马上就要到了。

“书上说赌博禁心浮气躁,必须气定神闲才有运道。”我抱着皮包不撒手。

“在我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凶狠地瞪着我,似乎这就打算对我下手。

我气坏了,忍不住咆哮起来,“赌吧,赌吧,反正这是你的财产,我的财产上帝还没给我呢!”

签好支票,他将支票簿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周围站一圈观众看,真是丢死人!

我读过一本《 老千秘籍 》,上面罗列出豪赌的十大禁忌,第一禁即为男欢女爱。可我下午起床时他没完没了地勾引我,显然他已经有点难以自控。连续几个通宵的奋战,生活全被打乱了,结果这一次我们就在床上享受了相当长的时间。当然,如果他并没有觉察出此中的微妙处,我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反正今晚我鸿运高照,一把轮盘赌就赢了八百马克。其实本来我想把两枚各二十五块的筹码押入红区,当时庄家已叫停,赌徒们都抓紧最后的机会下注,我被挤得左摇右晃,捏在指尖的两枚筹码一个掉在红区,另一个不偏不斜落到36上面。其结果可想而知,我中了。在众赌徒羡慕的目光下,我赏给庄家五块钱小费,然后捧着筹码功成身退。

我抱着我的小皮包坐在休息区喝茶,目光则一直追随着马可。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转移阵地。最后,他在热闹的普通厅选中一张台子。

这是一张“黑杰克”赌台( 俗称21点 ),坐满五颜六­色­的客人,最上首是个面孔黝黑的南亚人,依次下来是几个欧洲胖佬。马可的左侧即末尾坐着一位妖娆的女子,只消一眼,那女人就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

奢华喧闹的赌场里,一批袒肩露|­乳­、暗香流动的女人成为风景。她们踩着高跟鞋曼妙而行,她们只跟自己选中的男人赌,用身体下注,却比最高明的赌徒赢率大。毕竟­性­的兴趣在一切健康的男人身上至死不衰。现在,这样一位女子就坐在马可身边。她下最低限额的赌注,逢叫牌时必向马可求助,神态中寓着几分讨巧的味道,时不时还用胳膊肘撞他一下,故意使人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我已经观察她好一阵了。危险的家伙!我绝不允许这女子激起马可对她一丝一毫的兴趣,哪怕是好奇。想到这儿,我抱着皮包冲过去,天兵一样降临在赌台边。马可吓了一跳,不过当他对着我如临大敌的表情看了三秒钟,不禁笑了。高跟鞋女子认真打量我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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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三章(5)

新一轮下注开始。马可推上去的一摞筹码被庄家退回两片,提示牌标明投注上限为一千马克,而同台的赌客大都是百八十块的小玩家。幸好这轮庄家爆点,通赔,赌台上掀起一个小Gao潮,人人喜笑颜开,上首的矮子和旁边的胖鬼佬兴奋得直拍巴掌。

胖鬼佬一眼瞥见我,悠长地吹了声口哨。“噢,多­棒­的女孩!”他赞叹,侧头跟矮子嘀咕两句,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搭起话来。他们是澳洲的建筑商,来布拉格参加行业年会,得知我中国人的身份,颇感意外。胖子罗伊德说以为我是日本人,因为他在日本电影里看到的汝优( 女明星 )就是我这个样子。

“那你一定没见过中国汝优,”我反驳他。“亚洲人里,中国人是最漂亮、体态最优美的。”

“一点不错,我想我已经领略到了。”罗伊德发出响亮的笑声,随即招呼经过的侍者,“给这位漂亮小姐也来杯喝的。”

我要了杯果汁,顺势瞟一眼马可,他的目光正聚焦在前方那双发牌的手上。面孔黝黑的本开始热烈地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游戏。“赌两把吧,到我这儿来,我最乐意为漂亮小姐效劳。”罗伊德一拍第三门刚空出来的位置。

“嘿,那怎么行?”本反对。“可爱的女孩会带来好运气,应该坐在我们中间。”他示意胖子挪到旁边去,声明只要他们赢了,就去商品部买件很­棒­的礼物送给我。

马可突然发出一声咳嗽,我注意到,他竖起了眉毛。在欧洲,男人主动向女人搭讪并不奇怪,我也不是头一次碰上,可它发生在马可的眼皮子底下就太糟糕了。于是我赶紧义正词言地拒绝。

“哈,你瞧,我又赢了,你带来的好运。”本兴奋地叫起来。“找时间一起吃顿饭怎么样?你住哪儿?”

迟疑了一下,我用手指指楼上。一个中国女孩住在布拉格最高级的酒店里,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果然,本深深地吸了口气,罗伊德若有所思地再次打量我。

侍者送来饮料。我观察马可,他依旧面无表情。我立刻做了一个决定,溜。我夹着皮包抱着杯子转身要走,被马可一探身抓住胳膊。

“坐这儿。”他用意大利语命令道,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我往椅子上按。

“不,我不喜欢赌这个,太伤脑筋了。”我挣扎。

“难道你有擅长的吗?”他反问,似乎要笑出来。

“当然。刚才我赌轮盘赢了八百多块呢。”

“如果你再玩上几轮大概连一块也不会剩下。”他不客气地说道,双手牢牢地把我按回椅子里。“听着,很简单,基本上以十七点为限,少于它就Card( 叫牌 ),有两张十点就Separate( 分牌 )。当然,得根据庄家的牌灵活掌握,明白吗?”

“那你­干­吗?”

“我——”他的眼睛诱人地闪了两下,一只手挡在嘴边,“我要去卫生间。你想不批准吗?”

在一片惊讶和­骚­动中,我们完成了交接,我成为赌桌上最富有的人。

“他是你丈夫?”一旁的高跟鞋女子问。我点点头。她抓起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迅速离开了。罗伊德和本再没跟我搭讪。

一大早布拉格开始下雪,大片的雪花飞旋而下,整座城市很快变得白茫茫一片。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过雪了。撒丁岛的冬天并不十分寒冷,即使在一月,森林、灌木、花园仍笼罩在秀­色­可餐的绿­色­里。

因为要搭下午的火车去匈牙利,我趴在窗子前看了一会儿雪,就开始忙碌地收拾行李。我们是凌晨从赌场回来的,马可那一趟卫生间去了足有两小时,我独自跟庄家大战三百回合,同台的赌客换了好几茬。当马可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时,我已经累得快虚脱了。

拿出马可的牛仔裤和厚厚的皮外套放一边,顺便把他的礼服放进西服袋子。他的裤兜沉甸甸的,用手一掏,竟是一大把筹码,数数,有两千块之多。昨晚算上轮盘赌,我一共赢了一千八百马克,这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收获,离开赌场时我亲自去柜台兑换,现在支票和现钞都静静地躺在我的皮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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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三章(6)

我把筹码倒在桌上,去卫生间叫出马可。他看着这堆东西愣了片刻,恍然道:“嗨,这是那两个家伙的。我让基米他们拿去喝咖啡,怎么忘了呢?”

“我不明白,你说这是谁的?”

他手里的电动剃须刀持续地在下颏上移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昨晚——”他抬起眼睛,正碰到我狐疑的目光,立刻移开视线,转身欲走。

“嗨,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追上去,一把揪住他睡袍的腰带。他的反应已经给了我想知道的答案——跟那两个建筑商有关,难怪昨晚他们俩在运气正旺的时候一去不回。我死拽着马可不撒手,被踉踉跄跄地拖进卫生间。从镜子里看见他的脸,那是一个陌生的令我不能信任的人。

他放下剃须刀转过身。睡袍腰带就在这个时候散开了,我揪着它倒退几步,一个倒栽葱滚进浴缸。我惨叫一声。

“噢,该死,我不会犯了故意伤人罪吧?”马可吓了一跳,俯身抄起我,拎到房间的床上。“你可真让我惊讶,怎么这么容易激动呢?”

我难过极了,维也纳事件之后他答应我不再有下次,可是……这使我太伤心了!我趴在床上哭起来。

“嗨,宝贝,你哭得让我觉得很荒谬。”

我不管,翻过身背对着他,持续地哭,根本无法停止下来。现在,他对付的都是别人,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他不能容忍的事……虽然这个推测暂时无据可依,但它竟使我的心抖了一下,在一瞬间止住了哭泣。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他轻松下来,把纸巾盒拿给我。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我吸着鼻子坐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问。他不语,用手指在我脑袋上探索受伤的部位,那儿很痛,可能已经肿成一个大包。他的沉默令我生气,尽管我有些怕他,可我还是恨恨地说道,“哼,你知道吗,你这样会有报应的!”

“这我没问你。”

“那你——”

“够啦!”他生硬地打断我,从床边站起来。尽管他不易发怒,但他盯着我的眼光很吓人。“从现在开始别再提这个愚蠢的话题。我告诉你,无论任何时候,当我认为不应该的事情发生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我被他的态度吓坏了,忍不住又抽泣起来。“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尊重我!我不知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怔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噢,听我说,不是这样的,当然不是这样的。噢,天哪,拜托,请别再哭了……”他摆动双手,一副非常无助的样子。

抽泣中我一直偷偷瞄他,他似乎非常怕女人的眼泪,每次我泪流成河他就慌神。于是我更显委屈地说道:“我不想惹你不开心,我只是害怕。有时候你让我觉得难以捉摸,很陌生,像个魔鬼。”

“如果我是一个魔鬼,你不会跟我在一起,更不会想嫁我。”他机智地转移话题。

“谁想嫁你啦?我说过吗?”

“噢,不想嫁一个魔鬼。”他挑了挑眉毛。

“反正你不是圣人。”我哭不出来了,心中怦怦乱跳,跳下床跑进卫生间。

一路东行,中国人的足迹遍布欧洲大陆的每个角落,特别是布达佩斯,我的同胞们居然把赌场这样有趣时髦的场所,演变得像菜市场那样纷乱。

布达佩斯的赌场多达十数家,竞争厉害,便想出各种怪招吸引客人,比如进门时凭证件花十美元买票,即获得十五美元的一枚专用码。聪明的中国人岂可错过这个赚钱机会,他们两人一组,在轮盘赌台上一枚押红,一枚押黑,只要开花的不是零,必有一枚获赔两倍,这样每人轻轻松松即赚到五块钱。若是夫妻二人同来,一个月下来净收入三百,足够交房租的了。对于那些在露天市场辛苦摆摊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笔横财。当然,也有很多人禁不住赌博的诱惑,最终将成千上万的血汗钱投进无底洞。

当地负责接待的朋友主动介绍了这些情况,然后力邀我们去佩斯山上一家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消遣,因为那儿的赌场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

《风月无界》第十三章(7)

出人意料的是竟遭到马可的拒绝。“赌场一定要有热闹的氛围,太冷清可不好。而且,占点便宜也还不错啊!”他把头转向我,“你有什么好建议?”

“噢,我已经按奈不住了,我想要那五块钱。”我大声附和,心中充满感动。我知道他断然不会为五块美元的小便宜动心,但不能保证他不会受卖弄风­骚­的高跟鞋女郎所诱惑。他的表态纯粹是不想令我难堪。仅凭这一点,我立刻就原谅了他先前用我不能容忍的方式犯下的所有错误。

那个叫加诺的家伙还试图说服马可,又罗列出更多的理由。忍无可忍的我冲他开了火。“虽然说出实话会让你失望,可我还是得说,我也是中国人,算不算你说的闲杂人等?”

加诺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看马可,马可耸耸肩膀没吱声,他立刻显出极度的不安。“哦,对不起,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令你们在布达佩斯过得愉快。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你原谅。”

“也许你讲的是事实,但匈牙利不也有穷人吗?中国人初来乍到,因为语言或者环境的问题,有些人可能连生活都无法保证,难道你要他们把表面上的节气、品德放在生存需求之上吗?你或者我,谁能做到?”

“不错,说的有道理。”马可赞许地点点头。

“你真这样认为?”我苦笑一声。“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贫穷,你应该为你生在那样的环境里深感幸运。真的,能够成为你们那个家族的成员多幸运啊!”

“好运是我们努力奋斗的结果。”他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一住进布加勒斯特酒店,我马上给老朋友陈苏珊打电话,追述我们之间的渊源得从我在罗马的第一个寒假说起。

当时萨曼向我介绍了一份很­棒­的假期工:给一只去罗马尼亚做市场考察的商业小组做助理兼第二翻译,两个星期的酬劳抵得上我两个月的打工收入。这其实是萨曼有意相让的一份美差。整个考察过程很顺利,返程的前晚,我陪组员们去赌场消遣,由此结识了苏珊,一个时年三十四岁,体态壮实,一脸福相的北京女人。她来罗马尼亚刚两年多,跟男朋友共同经营着一家小公司,事业处于起步阶段。

阔别三年后重返这块土地,心境的变迁很容易使人对相同的事物和景致产生截然不同的体验,以至淡漠了昔日对布加勒斯特这座混沌而了无生气的城市的诸多不满。

苏珊来酒店接我们,然后驱车去她那间开张才一年的中餐馆。我们被领到最好的席位上。餐桌上摆着五粮液和意大利红酒。看来我这个北京大姐的生意上轨道了,而她的身体也较之三年前更加壮观。

虽然初次见面,但席间马可的表现可以说相当­精­彩,就他个人而言,他总是能吸引男男女女的兴趣。他与苏珊的男友时涛一见如故,可仔细听听他们交流的语言,英文、中文还夹杂着意大利和罗马尼亚语。我敢肯定前一半的时间里他们都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尽管我回避了马可的身份,苏珊还是看出些端倪,她明确地跟我说:“这是一个有权力为所欲为的男人。要想从法律意义上得到他,或者想令他心神专一,是你这一辈子最艰难的事。”

马可和时涛成了好搭档,每晚准点去泡赌场。我在餐馆里跟厨师们学艺,包西葫芦猪­肉­馅的饺子,做米粉蒸­肉­,还学会发鲍鱼、发鱼翅。偶尔我跟苏珊去赌场吃免费的自助晚餐,那是专为赌客准备的,其结果往往输得更多。不少当地人也来吃白食,最终被洞察一切的保安逐出大门。

离开布加勒斯特前晚马可他们遭遇了一场由茨冈人和罗马尼亚人的联手打劫,致使我们的行程延误。

茨冈人就是那些浪迹天涯的吉普赛人,只不过这个歌舞艺卓越的民族如今已是声名狼藉,所到之处的国誉几乎全被他们毁了。意大利也不乏吉普赛人,特别是罗马,遍街都是伸着两只小泥手的吉卜赛孩子。一旦你善心发作,施舍点钞票出来,保不齐就会被那些蜂拥而上的小家伙们扒个­精­光,包括­内­裤。至于在公车或地铁上被他们偷钱包,属司空见惯。我在罗马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却不料布加勒斯特的茨冈人更疯狂,他们与当地人狼狈为­奸­,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贫穷让这块土地上的人已经不那么能够分辨黑白。

《风月无界》第十三章(8)

以苏珊家为例,一年内两次失窃,连保险柜也被肢解。虽然经济损失不大,但令她恼火的是小贼们不仅在梳妆台上撒了泡尿,还拎走她臭美的两只假发套。另有一对做小本生意的河南夫妻,三个月内家中三次被撬,最后连衣物、皮鞋也被洗劫一空。如此猖獗的犯罪行为不仅没受到警方的全力打击,那些赚辛苦钱的中国人还常被各路“执法人员”敲诈勒索。说起来,不健全的司法体制是导致黑暗的祸首,再就只能怪你的后盾不硬,天大的事都不闻不问。卷了国有资产的贪官污吏都去了欧美,穷老百姓出国不来东欧,又能去哪儿?

其实,遭遇打劫的时候只要被害人交出钱包和身上携带的值钱物品,运气不是倒霉至极点的话,强盗拿了这些东西后就会跑开。这是对一般人而言。不过,即使亚平宁半岛上的贼寇行窃时也会分人,老弱­妇­孺是他们的首选,而对有些人,明知荷包鼓鼓也会垂涎着退避三舍。

当晚马可和时涛下车步行至赌场前的斑马线时,突然围上来五六个年轻人,一下子将二人分隔开。马可觉得一只手伸向怀里,屁兜处也被扯动,然后有个强壮如牛的家伙一把抓住他,利用他的身体做杠杆,大力将他的胳膊往后扭,令他的肩膀险些脱臼。他疼痛难忍,条件反­射­地抡出去一拳。身高体壮的马可略谙空手道,那一拳的分量可想而知,与他正面相遇的家伙未及发声便向后滚去。

同一时刻,时涛被伸过来的一只脚绊倒在地。意识到危机只是瞬间的事,一个家伙已经挥着拳头冲他脑袋砸下来。别看时涛身形瘦小,却曾经是越战前线的特种兵,接受过严格的徒手格斗训练,反应和战斗力都绝非一般。他一手撑地,抬起一只大皮靴,哐一下踹在那家伙胸口。好像表演空中飞人,一个影子飞出去。他一跃而起,嘴里大吼,“马可,杀!”

司机瓦里走出停车场时双方早扭打成一团,他冲上来解围,反被对方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幸好赌场的门卫发现外面情况异常,眼尖的还认出来时涛,于是几个保镖招呼一下上前增援,才改变了被动局面,直至姗姗来迟的警车赶到,才结束战斗。

为表彰瓦里,马可带他去布加勒斯特最好的男装店置办了一身行头。瓦里简直笑歪了嘴,他说就是再打上一架也值得。苏珊请那几位大块头保镖来餐馆里大吃一顿,末了每人获赠一张优惠卡。

出行前马可曾强调这次旅游纯粹是一次私人活动,他希望低调一些,有时可能会去住比较普通的宾馆。我反问他:“不然的话,难道你要带着保姆、大厨组成支援团随行吗?那是国王和王后的生活呀!”当时他目光沉静地看了我片刻,很宽容地点点头,“对极了,我们又不是国王和王后。”

我当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一路上马可总不间断地让我领略他的威风:我一次次地跟他住进高级宾馆;来来去去被豪华的汽车接送;参加没完没了的招待;甚至在我们逗留的很多城市里,总有人前来拜访他……我这才理解了他的那些话和他眼神里的宽容。最初我都规规矩矩地随在一侧,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不自觉地去挽他的胳膊或牵他的衣角了。

在我的生活里,曾经只有两个男人,父亲和弟弟。我通常拿他们跟幽默豁达的邻家叔叔和学校里博学多识的男老师相比,而在这样的比较中,父亲从没能胜出过。我很遗憾父母在我成长的过程里没能成为我崇拜和敬仰的典范,即便连和蔼可亲、平等交流也没有。但马可,他超越了所有我想象中的人物。

到达赫尔辛基,四面八方的问候追过来。意大利黑手党家族人物在东欧遇袭的偶然事件,渐渐演绎成敌对势力有预谋的刺杀行动。再到后来,竟说也说不清了。入住酒店的当晚,马可病倒了,身体烫得像火球,连夜叫了急救车送往医院,直折腾到天光大亮才回来。我们的圣诞村之旅为此耽搁了。

距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八百五十公里的拉普兰省的罗瓦涅米市,因为位于北极圈附近,是世界上公认的圣诞老人村。马可小时候一直以为那个穿红袍的白胡子老头住在北极,他的礼物是小­精­灵从天上给带来的,所以,他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极看望圣诞老人,看看他那辆神奇的驯鹿车怎么能装下那么多发也发不完的礼物。一九八五年芬兰人建成了圣诞村,那时他已长大成|人,却仍然对这座白雪飘飘的村落情有独钟。这是我头一次发现马可童趣的一面,只不过平日他的修养行为很好地掩盖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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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三章(9)

三天后马可病愈,我们定下行程:搭乘早班飞机出发——参加在雪地里举行的萨米族欢迎仪式——然后是冰雪宴会——接着跟蓄了大白胡子、身穿红袍的圣诞老人合影留念。晚上还有香槟雪地烧烤和新年酒会。马可说有机会的话他一定争取跟那快活老头喝杯咖啡谈谈心。包罗万象的活动里,我很感兴趣占卜游戏。据说这是按照芬兰民俗,将锡块高温融化,结合当地传统的­操­作方式,即可占卜人的未来,相当灵验。马可极其不屑,他认为人要自己把握命运,只有不清醒的家伙才会相信巫婆的理论。

然而马可要跟快活老头喝咖啡以及我想做巫婆的计划全都没实现,出发的前一夜我也发起了高烧,而且一病就是数天,所有的计划都夭折了。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1)

因低烧不退,一返回意大利我即去医院做全面体查,发现血液白细胞值超高,血­色­素、血小板和血红细胞值均不正常。按照医生的建议,若一星期的治疗仍不退烧或疗效不显著,必须做骨穿检查。

不明的诊断结果对我产生了严重影响,马可把我带回家,拼命给我打气。

“即便是白血病也不怕,我会带你去法国找最好的医生,做骨髓移植。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健康起来。”他搂着我说。“因为,我非常非常想和你在一起。”

生病的经历让他和我成了亲人。除了罗贝托,这是我生平第二次体会到一个男人对我的百般呵护,而这是我从家庭里难以获得的。我的整个青春期是在母亲和­奶­­奶­的争吵,父亲歇斯底里的抱怨跟震怒中度过。自幼失去父爱的父亲也没能给予女儿必需的呵护和指导,所以我比其他女孩更加渴望找到一个可以仰视、仿效和学习的榜样,而我的同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但从马可这儿,我得到了。

谢天谢地,两天后我退烧了。我用了一整天时间收拾旅行中采购的东西,建议马可开辆面包车送我回家,从明天开始我要上班了。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他看着我在衣服堆里快活地忙碌,问道。

我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看来你并不喜欢它。”

“不,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以此为生。”

“辞职吧,”他说,一路上铺垫过几次的话题,这次终于直奔中心,“过来和我一起生活。”

并不意外,但仍有点难以置信。“我需要考虑一下。”我把最后一件饰物收拾好,转过头看着他。“这份工作对我太重要了。”

我进大堂的时候,索尼娅正在等电梯。

“瞧,我们的公主终于度假回来了。”她说。旁边几个同事用前所未有的、兴趣盎然的目光打量我。我感觉非常兴奋,像度完蜜月的新娘子。真的,生活太美好了。

我和索尼娅最先进到办公室。我把礼物—— 一条昂贵的爱玛仕披肩送给她,她站那儿看着我,我又把给主任和同事们的小礼物分别放在办公桌上。

“最近活很多,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中午我们一起吃饭,给我讲讲你这一个多月经历的趣事。”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幸福的神态。“好,就由我来请客。”

一上午,索尼娅为主任和设计师们冲了至少十杯咖啡;出去买过一份夹心面包;复印出一寸厚的资料;打出十页纸的春季市场分析报告。我在搜寻名人身着凯尼尔出品的服装出席新年活动的报道;去摄影室抬回半可乐箱参加大型成衣秀的模特照片;打了七个电话联络主任约见的客户;并且穿上大衣离开温暖的办公室去三英里外的海景摄影棚,从那儿取回试装样品。

路上,我用马可送我的手机给他拨了一个电话。我说我又冷又累,好像已经工作了一整天。他说你找个温暖的餐厅大吃一顿,然后回家睡觉,不必再回头了。这使我有了动力——我不是别无选择。

中午十二点半,同事们陆续出去吃午饭,我和索尼娅骑着小摩托来到一家涂着黄|­色­水泥外墙的美式酒吧。这里是商人们的午餐场所,穿西装打领带的绅士特别多,不仅环境好,食物也非常美味。一年前,我们曾一度迷恋上这种氛围,迫切渴望在此遇见白马王子,两个月后由于入不敷出,才放弃找男人的计划。

“你尽管点,今天我请客。”我的声音听起来洪亮有力,不像大病初愈的人。我现在做的是件非常体面的事。

“我最喜欢吃B套餐,这你知道。可它很贵。”索尼娅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菜单右侧的价格上。

“那就来两套。再加两份他们的招牌甜点和自制冰激凌。”

“你在开玩笑?”她用眼神制止我。“那至少需要二十万!”

“给我个面子,”我对她的反应感到非常满意,谦虚地说,“让我们好好享受一次,好吗?”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2)

我最好的女朋友不可能像我这么幸运,她没有钱去国外旅行,她不认识能送她昂贵礼物的男人,她连吃大餐的机会都很少,可我这一个多月竟然连电话都没有打给她。虽然从表面上看她没生我的气,不过和从前相比,我们似乎多少有些不同了。她接受了我的慷慨,我们得以在这间高雅的美式酒吧里度过了前所未有的一段好时光。我迫不及待地向她叙说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她听得很带劲,时不时哈哈大笑。

最后,我说出了将要改变我命运的那个决定。“……我可能要搬去他家了。”索尼娅一下被咖啡呛住了。我意识到我给她的这个消息也许不太好。“我做梦都在渴望爱情,这一次我要好好把握。”

“哦,”她擦了擦嘴角,“你肯定目前除了你之外他没有别的女人?你认为他是真的希望你们从此在一起生活?”

“嗯,是的,我想可以这么说。”我底气不足,脑海里一瞬间冒出数不清的猜测和想法,全是关于那些现在或过去式的——马可的女人。

“你答应了?”

“还没有,我告诉他需要考虑一下。”

“这只是你的借口,”她立刻一针见血地揭穿我,“你早就迫不及待了,你曾向我抱怨他没把钥匙交给你。你在故意吊他的胃口。”

我哑然失声,几秒钟后才恢复过来。“是啊,我就是想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太愚蠢了。”

“你好­阴­险啊!”

“那也是被逼的,遭男人抛弃的事我可不想遇上第二次。”我说。我知道索尼娅的心理有点矛盾,她故意摆出那种辛辣的态度,除了妒嫉,她更不想失去我们之间的平衡。“我取得了这样的成就,难道你不祝福我吗?”我真诚地看着她。

“是的。”她吸了口气。“不可思议的成就,太­棒­了!艾维,真的!这件事你进展得非常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恭贺你。”她的语气和神态跟一分钟前有些不同,她严肃而关切的样子像我姐姐。她俯身靠近我,我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熏衣草的味道。“我必须提醒你,和他在一起,风险最大的是你。这就像一场赌博,你用你的青春和全部感情作筹码,而他,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找到更年轻更漂亮的。所以,想办法合法你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在那之前,断定你赢还为时过早。”

我和马可一起吃晚饭。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也就是说,我们分开还不足二十四小时,可我感觉像一个星期没见面。

“今天过得怎么样?这份工作还像以前那么适合你吗?”吃着饭他这样问道。

“当然啦,我对此毫不怀疑。”

“那么我的建议你考虑得怎样了,来做我的小管家?”

“嘻,我也觉得我是最佳人选。”我有点羞涩地皱皱鼻子。

“哦,那么你决定了?”

“我考虑过了,”我放下餐刀,“你的话百分之九十是真的,可最重要的却是那百分之十。我女朋友告诉我,仅凭这百分之十你很快就会抛弃我。但在那之前,我还是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哦,太谢谢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拍拍我的手。“看来不用我开着面包车把你那些珍贵的财产送过去了。”

“恰恰相反,你得把我其他的家产拉过来。”

我迅速办妥离职手续,签证居留转去马可指定的一家企业负责。我再也不用为身份的问题发愁了。

搬家时用了一部小小的带斗篷的汽车。我的财产很简单:一箱书籍、两大柜子衣服是我最珍爱的;电器有录像机,随身听,蒸汽熨斗,电吹风;然后是画架、画笔和一堆颜料;还有一对珍贵的捷克水晶花瓶,养着水草的小鱼缸,一条印度手工挂毯和一化妆箱的饰物、发卡。认识大律师以前,我的财产是现在的三分之一。那辆破旧的脚踏车终于被我抛弃了,过去罗贝托多次提出给我换辆新的,我都宣称自己不是喜新厌旧之人。厨房的碟碗我也没拿。我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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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四章(3)

马可派来三个人,他们用二十分钟就把我的家当搬完了。我抱着房东太太依依惜别,一边哭一边难掩兴奋的心情。

“好孩子,这儿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欢迎。”老太太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汽车开走很远了,她仍站在院门口挥手,身上穿着我送的那件大红­色­开司米外套。

我终于搬进肖洁生前曾经无数次俯窗遥望的那片白­色­光芒里的大房子。它与我原来的住处隔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背靠高山,面向大海,是岛上最高级的海滩社区之一。这里住的都是些颇具渊源的名门望族。

卡兰德拉府邸是一栋充满蓝­色­地中海气息的两层半建筑。一层以下使用白­色­花岗岩石砌成,楼内有健身房、电影放映厅、早餐室、餐厅、多功能厅、保姆房等。二层至阁楼为砖石墙面,内设主人套房、衣帽间,书房及客卧。每一间的设计和装饰都别具风韵。宅子的前后有两片郁郁葱葱的大花园,电动大门正对的鹅卵石车道可以并排开进两部汽车,然后沿弯道直接进入一侧的车库。一条生长得茂密的紫藤回廊道把车库和房子连接起来。

之前我在这栋房子里来往数次,可除了起居室和主卧,我几乎没机会进其他房间。现在马可带我一间一间地熟悉,说着令我非常舒服的话。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把你领进来了。”我立刻受宠若惊。“对家具和其他物品有不满的提出来,可以换。”

真要命,他怎么能表现得如此顺从我呢?“实在太­棒­了,比我想象得还要好。”我感叹。“天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呃,天堂只比这儿好一点点。”他认真地说。

“噢,现在生活里还缺什么呢?”

“你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缺了。”他胡噜着我的脑袋。

当天晚上,在这间我所见过的最华丽、最舒适的卧室里,马可指着墙角一只桃花木五斗橱说:“我会定期把现金放进那两盒带包装的内衣里,去买你想买的东西吧,我保证它不会那么快就用完。”他转过身面对着我。“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使它保持原样。”

“明天我就去买那件缀满珠子的撒丁岛羔羊皮的披风,”我叫道,“我看上它已经很久了。我还需要一双镶水獭毛的皮靴,还有——”

“是的,是的,你完全可以那样做,就像漂亮的马儿首先要有漂亮的鞍子,那错不了。”

“如果我先在外貌上变得俗不可耐,”我分析说,”你不会爱我长久的。”

我跳上特制的大圆床,把睡袍甩在白­色­的地毯上,露出贴身的一套手工刺绣内衣,那亮丽­精­致的感觉会令男人对女人的身体一见钟情。我在床上作了一个前滚翻,一个后滚翻,又把两只脚竖到了墙上。小时候练的体­操­我只能做这些。本来我打算做一个柔软的劈叉动作,大腿突然抽筋了。我叫唤着瞟了一眼马可,他像一只被逼上绝路的老虎,站在卧室中央瞪着我。

“你还想看我表演什么?我给你跳脱衣舞吧!”这是我第二次醉酒,因为觉得幸福。

“好的,让我们一起跳吧。”他扑上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神气活现的,心想生活的最高境界充其量就是这样了。我有了再也不用担心还贷的信用卡,只要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就可以从商店里搬东西。但马可建议我尽量用现金,这种消费没任何纪录。当购买首饰类的贵重物品,他则要求我保留发票。旅行途中我已添置了不少东西,可如今我还是不厌其烦地逛商店,凡是可以为我增­色­的东西我都不会放过。

当然,我也像个负有若­干­责任的女主人那样每天早晨为他准备早餐,为此我跟着电视学会了制作简单的意式餐点。马可去罗马时照单给我买回整箱的酱油、各种调味料和菜谱,然后他指着那上面的照片说要吃里边的每一道菜。我按说明做出了牛腩煲、蜜汁烤­鸡­翅、糖醋排骨、栗子闷­肉­……晚餐当我们对着啃辣猪蹄喝啤酒时,他被我的手艺震住了,感慨地说,虽然搞定我的过程很艰难很漫长,但换来如此活­色­生香的日子,值了!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4)

原来拴住男人的手段如此简单,彼此相爱之后的延伸,就是用糊口的方式去负担他,这远比一味地被宠爱快乐多了。呵呵,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想明白这一点哦,跟我的智商水平有关!不过两个星期后马可主动要求我睡懒觉,那天他看了看早餐桌上漂亮的银质餐具、鲜花和糟糕的食物,告诉我早餐他想回公司吃。

“谁给你做的?秘书?”我无法想象那些身穿超短裙、洁白无瑕的办公室女郎能进厨房。我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担心他说出哪个女秘书的名字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揪揪我的尖鼻头,说那是一家餐厅专为他制作的营养早餐,他可以一边吃一边办公,他曾经这样过了很多年。

最后,我保住了早晨为他煮第一杯咖啡的权利。我不免更加猜测他的过去和他从前的女人,为此我花费了相当的心思进行搜查,却一无所获。这令我困惑,凡是他喜欢的女人,谁又能够抗拒?可现状却是,他孤身一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过去这一带的望族都流行雇用管理宅院的人,不过这种依靠众多女仆、厨子、门房、护卫和管家才能享受到的安全跟方便,如今通过科技手段一样不少地全能获得。一至两名仆人便可以完成过去一排人的工作量。马可雇用过一名来自巴西的职业老仆人,从在撒丁岛置下第一份产业开始,她就跟着他,忠心是她最大的美德。她退休后,由一名中年菲佣接替了工作。她每星期工作四个白天,负责内宅的卫生和勤务,包括洗、熨床上用品,把­干­洗的衣物送去店里,偶尔需要的话还给我做一顿午饭。另有几名园林工人定期负责整理花坛、浇水施肥、修剪树篱、维缮院墙和大门等杂务工作。

对于马可昔日的情感生活我无从得知,即使这名菲佣略知一二也不可能告诉我,她知道她并不是为我工作。我试图从马可这里打开缺口,但第一次提问就碰了壁。当时他将眼光定格在花园的深处沉默不语,我从侧面能清晰地看到他眼里有东西闪耀,不过他回过头跟我讲述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我不知道他在回避什么,但我断定有一个能令他沉默追想的女人。

从赫尔辛基回来那天,马可在顶楼给我布置的阳光画室刚好竣工,一切都是在我们出国期间完成的,他似乎早就预知了这样一个结局。现在,每当心情好的时候,我都支上画架、摊开颜料,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马可建议我师从名家,说那能使我迈向艺术殿堂的步伐更快一些,可我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创作方式。天才的艺术家都是这样。

我一鼓作气连续完成了几幅作品。其中有水塘和树­阴­的油画被马可的律师以一百万里拉的高价买去。这个靠卡兰德拉家族发家致富的家伙很懂得获利回吐,他还向我预定了一幅海景画。我咬咬牙来个狮子大开口,我说那需要一百五十万里拉,因为我必须添置一个组合大画架和很多新的颜料、画笔。律师说他已经想好未来要把这幅画挂在家中某个显眼的位置上了。

“只要不扔进储藏室和厕所,随便哪里都好。”我暗暗祈祷。

马可已经考虑在适当的时候给我举办一次画展。这个提议令我始料不及。“从现在开始,你就应该做好成名的准备,这完全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他鄙视我的胆怯。“我们可以尝试先举办一次小型的、非正式的画展,邀请一些美术界的朋友,再加上新闻媒体的家伙们。当然,还有生意场上和自己家里的人,他们都将是你有力的拥趸。”

中国的传统教育颂扬谦虚为美德,他却让我以三分之力求得十分的体面跟荣耀,这让我再一次意识到我们之间在文化、思维和­精­神上存在的巨大差异。

偶尔马可会带我参加一些非重要的约会。我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以期给那些高级场合里的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可以风风光光地社交的机会。虽然大部分的时候我与别人连二十句话都说不上,其中还包括“我要喝……给我来份……最好再加点……”这样一些必须与侍者交流的对白。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5)

对此我有心理准备,我搬进大屋时,他先给我上了一课。

“我呆在家的时间很少,一星期中至少有好几个晚上需要跟客户吃饭、谈生意……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嗯——我需要忍受很多事情,所以我可能会常常忽略你,虽然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要求你必须学会忍受。”

能够进入这样大人物的生活,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忍受的呢?虽然那并非易事。

无聊的时候我常拨电话给索尼娅,就想听听办公室里特有的嘈杂声。

“噢,艾维,给我找个男人吧,你一走所有的事都归我­干­。昨天主任让我画一批样图,我熬了大半夜才用电脑赶出来。嘿,你猜今天他怎么说?他居然问我为什么不是手绘的。上帝呀,他还以为我是你!”索尼娅敲着键盘跟我叨叨咕咕,那劈里啪啦的声音竟让我产生出一万分的亲切感。

其实上星期我们刚见过面,一看见我她就大惊小怪地叫:“噢,艾维,你的皮肤看起来好­嫩­啊!噢,你的指甲修得好漂亮啊!”

臭丫头眼睛真尖,这是我在意大利第一次进美容院,我还办了一张VIP卡。

“天哪,我真想咬一口,让我咬一口吧。”索尼娅捏着我的脸蛋,把嘴凑上来,两颗白晶晶的犬齿呲着,露出生吞我的表情。我一把推开她。

“看来橄榄油和那个温州老板娘推荐的加蛋绍兴花雕都比不过美容院,你才去一次额头的小痘痘全不见了。”她继续打量我,还未放弃谋杀我的念头。

“我问过了,她们有淡化雀斑的设备,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哎——呦,你说真的?那太好啦!”她快活地跳起来,紧紧抱住我。

说不清楚为什么,总之,我愿把所有开心的事拿来跟我的女友一起分享。

我常拨的第二个电话号码是罗马那位给我介绍工作的女同学。

“艾维,你现在幸福死了吧?记住,把我的名字告诉卡兰德拉先生……”女同学半工半读,总是赶时间去给人家看小孩,要不就去快餐店打工,每次我都意犹未尽。

我还联络过米大的萨曼。

“你还跟他在一起吗?算了,只要他能真诚地对你好,其他都是次要的。无论如何,艾维,我希望你幸福!”

我很不甘心,居然找不到一个跟我一样的闲人。我继续翻电话簿,继续拨电话。

苏珊正忙着应酬一批苛捐杂税官。

“这帮饿死鬼投胎的家伙,今天晚上我准备灌死他们、撑死他们,让他们一个个回家都患肠梗阻加便秘!”她气得咬牙切齿,她的餐馆快成为布加勒斯特那些官僚们的免费大食堂了。

三月份的时候,我对马可说:“给我安排份工作吧,我不能脱离生活,我需要创作灵感。”

“说得太骇人了,”他夸张地摊开两手道,“艺术家的想法果然不同寻常。”然后他带我去他的两家铺子——“美丽之岛”皮件店和地毯布艺店转了一圈,这些都属于他的合法财源。比较之后,我选择了有上下二层的皮件店,因为喜欢那些漂亮的皮包跟鞋子。

在给我制定工资级别时,他问我过去挣过的最高薪水是多少,我咬咬牙报出两百万里拉。实际上迪迪克承诺的数目也没这么多。

“给你提高一倍,怎么样?”

“如果五斗橱里的零花钱因此而减少的话,不,”我叫嚷起来,“我不同意,我讨厌你这么狡猾的安排。”

“那跟这没关系,我们现在是在讨论你的劳动价值。”

“是税后的劳动价值。”我据理力争。“那好吧,我同意。”

一上任,我立马有了办公室,同时有个比我还了解我工作的助手——管家贝萝,几年来她一直帮助马可打理“美丽之岛”的生意。这是一个四十岁了仍貌美如花的女人,身材瘦高,皮肤雪白,黑­色­的大眼睛如深潭一样没法看见底。她喜欢波希米亚式的改良装束,穿宽松­精­致的外套和缀有很多流苏的袍子,手臂上当啷着一只造型夸张的大包。她的鞋子永远是小巧的平底鞋,系带的球鞋或浅口皮鞋。即使在时尚而充满个­性­魅力的意大利,她仍属于人群里拥有回头率的那一类。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6)

我的工作很简单,因为贝萝什么都做好了,只需月底向我报个账。伙计还常常拿来业绩单给我看,说销售额比去年同期有增无减,这都是我带来的好运。瞧,被人拍马屁的感觉多带劲。

尼奥利大街和阿尔费街交合地带是市镇最繁华的商业区,街边那些坚固而漂亮的老式楼房全都改建成各种高档店铺和餐馆。一街之隔是剧场、图书馆以及一个小广场,那里常常举办活动,一年四季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皮件铺子就坐落在这里。马可的另一家地毯店在两个街区以外,它们全都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地毯店除了销售产自法国、埃及、俄罗斯等国的优质地毯,还经营进口的丝、麻、棉、绢、纱等布料。用它们做成的窗帘和室内装饰布艺品,极富意大利的文化气息。

平时马可很少来店里,现在他每天早晨送我上班,否则我必须步行去搭海滩社区的班车,为此我已经在苦练驾驶技术。晚上贝萝常陪我吃饭,然后开着她漂亮的敞篷车送我回家。虽然一天当中我们总要在一起共度一些时光,却始终难以深深地交流,我们都试图冲破隔阂。直到有一次借着朗姆酒的刺激,她才让我了解了过去。

“……我喜欢中国人,中国是世界上真正一夫一妻的国家。看那开餐馆的小两口,最初见到他们时,夫妻两个蹬着单车进进出出,可现在,孩子有了,汽车也开上了,这都是齐心协力、恩恩嗳嗳的结果。哪像意大利男人,睡觉上床好像一日吃三餐顿顿得变口味。男人不想结婚,女人不想生孩子。这个民族太可怕了。

“我年轻时跟一些很酷的男人交往过。我同居的第一个男人长得和美国影星麦克尔?道格拉斯一模一样,当初追我的时候,心肝宝贝叫得那个甜。可他就是不打算结婚,逼急了,他­干­脆不回家。再后来他被一个大ρi股的女人勾引上,留下我们住的那间房三个月没交租,房东把我的衣服全扔上大街……

“我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个音乐家,有一双野­性­激愤的眼睛,整天都在把玩那些铜管和乐器。他说他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我就是这样被他迷住的。可他有一个可怕的毛病,喜欢喝酒,所以总不能保证演出时的演奏质量,于是乐团就抛弃了他。他不得不去当老师,带学生,收入非常不稳定。可他仍然在喝酒、发脾气、做不切实的美梦,要不就诅咒别的艺术家都是蠢猪。我不得不拼命打工来帮助他。

“为了他,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没有到过一个像样的餐馆,多长时间没渡过假吗?即使那样,生活费到了他手里前就半个月衣嘏光鲜地去餐厅吃饭,泡最好的酒吧,后半个月就忍饥挨饿。这次是我主动离开了他。后来又认识一个男人,如出一辙……”

年纪在贝萝的眼尾和脖颈处已略显痕迹,该美的她美过了,该懂的也懂了。然而,忠诚而体面的男人,千娇百媚岁月里的贝萝一个也没遇上。

我不知道在我来以前马可是怎么打发他的双休日,但从我上班后,他限定我必须跟他的作息同步,尽管皮件店只有周日才关门。

完全放松下来的早晨,我们会睡个懒觉,起床后他穿着睡衣坐在早餐室喝咖啡,一边翻看几份报纸。他喜欢看体育版,新闻版,金融版,对于时尚、影评等内容他并无好奇心,但政治方面的报道他一则也不会错过。虽然他永远不知道新近上映的电影叫什么名字,可他能准确地说出一年前两个足球俱乐部的赛绩,更可以一字不差地复述某年某月某日某位法官对某个案子的全文宣判内容。他的记忆力惊人地好。

为投其所好,我主动陪他看过一场足球赛。那天我一副准球迷打扮,上衣为卡利亚里队的传统队服,脸颊印上撒丁岛的特产—— 一只大ρi股的绵羊。马可作为球队忠实的拥趸,却穿着普通的T恤。他说这样比较安全,万一发生状况他能以中立的身份保护我。比赛进行到一半,我们之间却发生了严重分歧。我发现来自巴勒莫队的左前锋长得又高又帅,奔跑的身姿迷人极了,于是就在他顶球的时候吹了几声喇叭,在他起脚的刹那高喊“上帝保佑”,即便我不出声那球也会进,但马可竟失手给了我一巴掌,导致我左肩膀淤青一片。当时球场上嘘声、口哨声和谩骂声响成一片,我趁机大哭,眼泪哗哗地把绵羊冲刷得只剩半只ρi股,惹得旁边的女球迷跟我一起伤心。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7)

为此事马可至少向我做了三次道歉,他的态度还是真诚可信的。他说这一赛果不仅令卡利亚里保级前景不容乐观,也令他损失了大笔赌注。假如当时旁边喝倒彩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他也决不会坐视不理,不过最后的结果肯定大相径庭,双方将拳脚相向。

我们共同观看的另一场赛事是在罗马举行的汽车拉力赛。虽然很刺激,可因为受不了超高分贝的噪音和汽油味,一出赛场我就开始呕吐。他郑重地命令我:“你必须学习适应,适应我喜欢的东西,因为我的生活中离不开它们。”

可是,从此后我还是决定不再跟他参与男人们喜欢的各种体育赛事。

每个星期一的早晨,我都怀一腔热情、穿着体面地来上班。店铺给我提供了炫耀行头的机会,还有高薪收入。这让我越来越热爱我的工作。

铺子九点钟开门,马可送过我之后还要赶去公司,所以我总是提前到达。门前立着个放邮件的小箱子,《 新闻报 》和《 商业信息报 》在我到达之前已经准时躺在那里边。这一天我下了车,一手提包,一手从信箱取出报纸夹在腋下,轻松地迈进大门。清洁工已将两层的店面清扫­干­净。

贝萝看见我花枝招展地亮相,笑着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我回应道。进到办公室,我先动手沏上两杯中国龙井,其中一杯放到贝萝那张被电脑和文件夹占去大部分位置的桌面上。第一次闻到茶香时,贝萝凑过来看,当发现一片片翠绿的叶子神奇地立于水中,她惊讶极了。从那个早上开始,她停止了延续多年用咖啡充当早餐的习惯,改喝中国茶,吃有­奶­油甜芯的面包。

我坐下来,摊开《 新闻报 》从头版的小标题看起:政治新闻,天灾人祸,体育赛事,明星绯闻……其中一行不太显眼的小型字体吸引住我,“谁是吞噬同类的刽子手?”

我对这类字眼极其敏感,像什么“逃亡者、从金­色­买卖到白­色­走私( 指香烟白粉 )、众家族的共同官员、公司迷宫一样的幕后”等,毫无疑问,这都是有关黑手党的报道,而且无一例外地是负面的。甚至有一次我在报上看到西蒙的名字,他与佛罗伦萨市议会竞选中的某个候选人出现在同一家高尔夫球场上,于是人们不得不怀疑卡兰德拉家族为让对自己有利的政党取胜而­操­纵了选举。

长期以来,不仅仅是国家上层的要人无可怀疑地与大家族关系紧密,电视、媒体等宣传机构受控于黑手党的情形也愈演愈烈。权威杂志《 社会 》所做的一次调查显示,在意大利,集团犯罪组织已成为亚平宁半岛的第四大政党。

翻到《 新闻报 》第三版,在“谁是吞噬同类的刽子手”的标题下,“各奇”这个名字跃入我眼里。我心跳急促,眼睛飞快地从字面上掠过。我读了三遍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各奇死了。这个曾与费里尼律师做认罪交易的家伙在撒丁尼亚区隐姓埋名数年,当新闻界已然忘记他,普通百姓对他失去记忆的时候,他死了。这个悔过者生前曾对保护他的警察说的那段话令人哀叹,“我很后悔当初,虽然我因此没有被终身监禁在那片高墙之下,但可怕的是我所获得的有限自由令我每天都在一点点死去……”等待扼杀自己生命的魔掌有一天伸过来,这种等待也是一种扼杀。他活在一个无力反抗的笼子里,每当清晨醒来他就划掉一个日子,他又多活了一天,同时,提醒自己死亡又靠近一步。

各奇的死亡日期是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一日,与此同时,我与马可跨越半个欧洲的旅行拉开序幕。时间的吻合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更要命的是,他怎么会在撒丁区?

午饭后,我来到位于市镇中心的图书馆。这座规模不大的文化场所属于百分百的社会福利设施,两间不大的厅内,除了三四位工作人员,仅有的几名借阅者都是老人和正趴在桌上认真做功课的小学生。这些特殊的读者群使这间电脑因特网、传真、复印机应有尽有的现代化场馆看起来更像是一间看护所。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8)

一名工作人员坐在对着大门的办公桌后。我开门见山告诉他我想查阅《 新闻报 》。

“要找哪些方面的报道?”

我摇摇头,不知道如何回答。

“告诉我你想查阅的内容,我在电脑里扫描,锁定大致的日期,你会节省很多时间。”

我从皮包里翻出一个小本子,照着上面的一串日期念起来:“一九八七年十一、十二月的( 审判宣判前后 ),一九九○年三月( 各奇从服刑的监狱里失踪 )和去年十一、十二月份的。”

工作人员直盯着我看了片刻,说:“现在我只能借给你去年的报纸。你知道,我们图书馆很小,不可能容得下那么多东西。但你可以在我这里下一张预约单,我去总馆借,你几天之后再来。”

“噢,那太麻烦了。我借阅去年的就可以了。”我说。

桌上堆积了厚厚的几摞报纸,都用特制的卡子别着,我先找到十二月第一个星期的,然后将头埋在纸堆里读起来。

“预料之中的死亡”,“悔过者凶杀案”,“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逃亡者”,“又一部经典杀人之作”,“这是一笔交易”……

刺激神经的各种报道出自记者,特约撰稿人,警署新闻发言人,还有匿名者。

各奇的故事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我感觉到随着我对卡兰德拉家族的进一步了解,不但没有缩短我与那一切之间的距离,内心的不安反而加深了。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各奇被判入狱三年,这是意大利法律允许悔过者坐牢的最低年限,事实上相当一部分悔过者在没有履行完这一千个日夜之前就获得了假释。各奇于一九九○年三月出狱,他没做整形手术,只是蓄起了大胡子。

他最初考虑的隐居地是风景秀丽的水城威尼斯,但那里是毒贩们前往贝尔格莱德和伊斯坦堡进行毒品交易的重地,很多地盘受控于黑手党最高委员会。他本人上了死亡名单,各大家族里的成员只要看到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杀死他。南部城市是西西里各大家族通向北方道路的必经关卡,中部某些地区又受控于卡兰德拉家族。这样看来,除了出国,就只有撒丁尼亚跟意大利最北部寒冷偏远的山区了。

他选择了撒丁岛,隐居在东北部靠近加卢拉的一个由秘密机构控制的住宅内;每月他的账户上都会存入一笔固定的生活费;他一直隐姓埋名。直到他死,他还没拿到政府提供给他的新户籍,他也没有被安排就业,他只零零碎碎地做过一些散工,无非是为了打发时间。很荒谬,一方面他一天天在走向死亡,一方面时间又多得吓人。

一九八二年意大利政府姗姗来迟地颁布了对那些“悔过者”适当减刑的条例,但这项关于“悔过者”的法律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的权益,他们仍然得做牢;他们长期拿不到新户籍;因为恐惧杀手,他们无法重新就业;很多人最终死于非命。

一九九二年夏天,由高级警察保护的一名十八岁女孩从罗马的高层公寓里飞身而下,结束了花样年华。她是年龄最小的女合作者。几天之前,她最信赖的、她唯一只肯向他开口提供家族秘密的保罗?博塞利诺###官与四个保镖被炸弹炸死在寓所门外。女孩留下遗书说:“……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我的保护人也被炸死了……”

一个警察很深刻地保留着对各奇的回忆:他总是蜷缩着身体待在挂了窗帘的房间里,一只接一只地吸烟,身旁放着一瓶烈­性­酒。头两年他还小心翼翼地交往过几个女人,后来他又一一把她们打跑。他告诉这个他能信赖的警察,他为当初选择的这种死亡方式后悔……如果现在让他在丧失永久的自由和获得永世的不安之间选择,他宁愿要前者,那样他自然就守口如瓶了……他现在每天拼命地酗酒、抽烟,是希望在他们动手之前抢先把自己杀死。他甚至愿意死于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疾病,一种需要高昂的治疗费和进口药——而当局又不得不给他医治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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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四章(9)

“我们使你享受着和国家金库一样严密的保护,只要你不制造麻烦,就不会受到损伤。”秘密警察这样开导他。他最近老是做傻事,他和毒品走私者搅在一起;他去夜总会找女人而跟几个搞不清身份的人打起来,险些被对方­干­掉。

出事的前一个星期他给秘密警察打电话,说自己被人跟踪了,他立刻被转移到位于撒丁区西北部的第二大城市萨萨里。巧合的是与萨萨里的海路门户托雷斯港隔海相望的地中海孤岛阿西纳拉,曾是意大利###官法尔科内及其家人为躲避黑手党的枪口而藏匿过的地方——最终他却没能幸免。

早晨的太阳挂在巴洛克式大教堂的拱形屋顶上,整座古城都被这温暖的­色­调照亮了。

各奇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这一夜睡得依然不好,出狱几年来,失眠一直困扰着他,他去看过心理医生,然而无济于事。再过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看来他要在这间乡下农舍里度过今年的平安夜。

敞开的大门外,一名秘密警察正在院子里耍把式,一只半自动步枪立在距他身体两米远的石凳旁。不久前,专为保护他们这些“悔过者”的高级警署被终结其使命,改为反有组织犯罪机构,曾与他接触过的几名警察都回到了当初来的组织。另一个新成立的、直属内务部的秘密机构接管了他们这些隐姓埋名、无奈地等待意大利政府关注命运的人。之后不久,他就听说有的“悔过者”因资料泄密被杀害。

能活到今天是自己的幸运,各奇在厨房一边煮咖啡一边想。他眯着眼睛向后窗望,一辆运送垃圾的汽车沿着乡村公路急速地向农舍方向驶来,远远看去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妈的!”他禁不住诅咒了一句。从搬进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盖在一片农田和树林里的农舍的那天起,他就没碰过女人。他是个好­色­的家伙,他对待女人就像对待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喜欢软弱顺从的。可出狱之后他始终没遇上这样的,往往三拳两脚她们就被他打跑了。他更深地怀念起以前的那些女人,她们都喜欢他在被窝里­干­的那些勾当。“狗娘养的!”他又骂了一句,倒上一杯咖啡坐在桌前喝,脑袋靠在椅背上,继续回忆他那些有趣的女人们。

“啊!”从起居室方向传来一个声音。他一惊,跳起来,伸手从案台上抽出一把刀,牢牢地握在手里。

农舍共建有前后五间房子,起居室和卧室依次在前面,一条走廊串起了另外几间房和后面的卫生间及厨房。他穿过走廊,悄悄接近起居室。里面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来自窗外,小鸟的歌唱和树叶的沙沙声。

他叫了一声警察的名字,没人回答。他迅速探了一下头,发现门外的卡维尔不见了。他毫不迟疑地掉头往走廊深处跑,他想从厨房后门溜出去。外面的田地连着一片树林,如果跑出去,只消几秒钟他就可以钻进树林里去。

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一支枪筒顶住他的太阳|­茓­,一个声音严厉地命令道:“放下刀,进去!”

吧嗒,尖刀应声落地。那只枪口滑到他后脑,声音丝毫没软,“双手抱住脑袋。”

他乖乖地服从了。现在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他的脊椎上,他被推进起居室。他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发女子,她的脸庞那么妩媚,一身的打扮却很­精­悍:紧身的红皮夹克,黑­色­系带皮鞋。另一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已经在动手翻电视柜下的一排抽屉。他们不是组织里的人员。谁知道呢?像他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卡兰德拉家族的死敌,效命于黑手党委员会的杀手随时都会被派来执行死刑。

“你们终于来了。”各奇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欢迎久违的老朋友。“嘿,你的枪用不着这么顶着我,我不打算再跑了。”

“闭嘴!坐过去!”男人吼道,把他推向红衣女子对面的一把椅子。

他的双手立刻被手铐铐住,锁在扶手上。他觉得很不舒服,试图活动一下手腕,结果只是令腕关节被磨得痛起来,他放弃了这种努力。

《风月无界》第十四章(10)

他身后的男人这时站到他的眼前。这是个身材瘦高的家伙,戴一顶蓝­色­毛线帽,鼻子大得出奇,婴儿一样鲜红的嘴­唇­下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两撇小胡子。各奇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他全神贯注地瞅了他一会儿,不禁点点头。

“想起来了?”拎枪的家伙问。他一口浓重的外国腔。

一个星期前,各奇在酒吧里遇上的就是这人。那天他独自在一张桌子边上吃一份辣熏鱼配细长条面包。他叫露着大腿的小妞再给他来杯啤酒,一抬头发现一个有两撇小胡子的陌生男人坐在角落里盯着他看。各奇失去了对辣熏鱼的兴趣,用纸巾抹抹嘴,突然站起来一个箭步向门口蹿去。他率先冲到街对面,回头看见小胡子刚要过马路。他转身朝一家百货公司前的广场跑去。正是下班时间,那里的人流相对较多,他一头扎进一群人中间,然后飞快脱下外套。他超过他们,跑进了一家卖运动衣的店铺。他给了售货小姐三千里拉,立刻被允许使用试衣间后边的电话……

看来他们早盯上他了,在寻找下手的机会。本星期的前几天他身边始终有两名高级警察,昨天夜里一名警察患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余下的时间里他身边只有卡维尔。换班的人应该在早上九点钟到达,现在显然还早。可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

“我愿意选择无痛苦地死去,请成全我。”小胡子听见各奇这样对他说。

天要黑了,我从图书馆出来,晕乎乎地搭上公车,又稀里糊涂地下了车。我蹒跚着往家走,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各奇死去的样子:他的眉心正中一枪,他安详地闭着双眼,嘴角挂一抹解脱的笑容。死后他的一只手被砍下来,这是黑手党对叛徒的惩戒——死无全尸。

有媒体指出各奇在一九八七年那场审判中所扮演的角­色­。文章中写道:“老天,难道这桩骇人听闻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谁出卖了各奇?还有类似各奇的人谁来保护?”

警方发言人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案,他们将全力侦破,但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时过境迁,对于国家来说,“悔过者”们似乎不存在了。那个叫卡维尔的警察由于脑­干­重度受损,除了记得一名漂亮的红衣女子,对其他事情一概忘了。

我的头昏沉沉的。我一直以为那次欧洲之行足以评判我在他内心的位置,非常值得炫耀,他甚至说他期待我们同游的机会很久了。他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终于到家了。步行了那么远的路,我已筋疲力尽。爬上二楼,经过马可的书房,发现门没关严,有一丝光亮透­射­出来。我脑子里的各种念头纠结成一团,想都没想伸手便推开门。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正在书柜里找东西,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间农舍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景象。

“你在­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傻傻地问。

男人转过身来,是马可。“难道你要报警吗?”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哦,求求你,美丽的小姐,我还什么值钱的也没找到呢!”

“继续找吧。哦,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能打开那只大保险柜我肯定你大有收获,我也很想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关上门朝卧室走去。

说实话,我早就对墙角那个敦敦实实的铁家伙感兴趣。它有半人多高,双层密码盘,按键式的,最高可自定位十个号码。每次马可开启它,总有意无意地用身子遮挡我的视线。我对这个动作不满意至极,多次抱怨,他始终一付充耳不闻的样子。

我走进卧室,随手将皮包甩出去,扑倒在床上。

“谁招惹你了吗?”马可尾随进来。“贝萝说你从中午就出去了,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记得下次带上我。”他亲切地、策略地提醒我。

我用耳朵仔细分辨他的声音,没异样,显然他没掌握我的确切踪迹。

脑子里再一次冒出那篇新闻报道:

“……Trevi( 三岔路 ),很有意义的农舍名字,不是吗?它和罗马的许愿喷池有着同一个意思,悔过者就住在这间叫三岔路的房子里。他本来应该得到像意大利金库一样的秘密保护,他还可以选择安安全全地住在高墙内。尽管之前他已经成功地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溜掉过了,但当他出现在名称很美的Trevi,结果却像白痴一样遭了暗算……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没人能给我们一个交代。但这不是令我们忽略他们的理由,还有像各奇一样的人,谁来顾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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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四章(11)

对于卡兰德拉家族,马可带我领略了险峻的山峦,却避过了­阴­暗的峡谷。搬进这栋大宅,成为他需要的女人,有一个前提:除非他愿意,否则我无权过问他个人生活以外的任何事务。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不要奢望平等!

我抬起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心里掠过一丝恐惧。“马可,”我轻声问,“生活中是不是藏着很多黑暗?”

“不错。”他在床边坐下,眼睛顺着我的视线扫向外面,“不过,生活总教会我们一些东西。”

我想是的,生活让我失去我爱的人,让我知道死亡就在身边。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1)

沿着皮件店走到街尽头,有一幢红砖红瓦的楼,它的一、二层分别是小超市和食品店。老板是个绿眼睛的年轻人。有一天,这个漂亮的男人到我这来想给妹妹买件生日礼物,他把店铺转了个够,最后对我说:“依你的感觉帮我选吧,我都看花眼了。”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一报出名字我立刻笑起来。“Mari——a?像个女人,怪怪的。”

“不,是Marian。后边的字母是‘N’不是‘Y’。你念错了。”马利安认真地纠正我。

“噢,你可是头一个纠正我意大利语的人。”我颇有点不服气。“在学校时,老师评价我的发音像教科书录音一样标准,难道你没听出来?”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你说第一句话我就听出来了。真的很好听,纯正而富有音乐感,比我这个南部人的口音­棒­多了。”

如此称赞我的他不是第一人。初识费里尼,我一说话,他立刻被蒙住了,他说我的发音简直比他公司南部来的同事还要标准。虽然在打嘟噜的大舌音R上我常找不到感觉,除此之外我的意大利语无可挑剔。

意大利的文化差异存在于各个小镇,大到元音的发音,小到服装式样和烹饪。虽然电视、汽车拉力赛、足球比赛为意大利语言的统一化起了很大作用,但很多老一辈人仍只会说当地的方言。可我却常被人们误以为是在意大利长大的,因为我讲一口高贵的图斯坎尼方言,这就是今天的意大利标准语言。老天,我一个穷学生,在罗马学习的两年里接触的净是社会底层人士,像快餐店的跑堂,管道修理工,专售打折商品的杂货店店员,以及来自世界各地­操­着南腔北调意大利语的留学生。可我怎么就讲出了纯正而富有音乐感的意大利语呢?我可是纯种中国货啊!

马利安看见我洋洋自得,不禁会心一笑。他就像一个超然的观众,即使比赛是在孩子们之间进行,他也能从中得到乐趣。我欣赏他那份宽容,特别是他那双迷人的翡翠绿的眼球,这在意大利绝对属于稀有品种。

其实关于意大利男人,只要看看他们的足球队就知道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帅哥同时在一块草地上玩命。一九九四年世界杯,倒在点球之下的蓝衣军团和罗伯特?巴乔那地中海一样忧郁的眼神令我泪流满面。第二天我接到罗马女同学的电话,她哭得喉咙都哑了。“艾维,没了意大利队的足球还叫什么足球?没了意大利男人的球场还有什么吸引力?”我揩着红鼻头说:“没错,这是全世界女球迷的悲哀!”

那天马利安进门时,他的中国老婆就跟在身边,是个瘦小的浙江妹子,眯眯眼,塌鼻梁,两片脸蛋红彤彤跟开水烫秃噜皮似的,像具木偶娃娃。

我开玩笑地问马太太嫁给一个外国人有何感受,她立即反问,“你那个男人难道不是吗?你还问我!”

我笑了。我们带着各自的神情互相注视了一会儿,她的样子看起来像要跟我争个高下。她的面相有点凶,让我想起阿芬。

“马可有一点点中国血统,不过外形上看不出罢了。”

“要是让你嫁个百分之百的鬼佬呢?”她追问。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脑子里闪过费里尼的影子。“再说我也没机会了。”

一出店门,马太太就提醒她丈夫,“你没希望了,艾维说她不会嫁给一个百分之百的鬼佬。”

女人真是这世上最敏感最小气的动物物种,仅仅一面,马太太就将我定位在她情敌的位置上了。

马利安成了我店里的“常客”。他串门从不空手,总带着冰激凌和饮料,走时顺手买个小包或钥匙链。他就像一个十足的绅士,常令我产生错觉,好像费里尼回来了。

“欢迎你来玩,”有一次我正式通知他,“但别在我这儿消费。我怕你摸清了门路,成为竞争对手。”

“你提了个聪明的问题。”他说,对我的戒备颇为欣赏。“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中国女孩。”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2)

“难道你认识很多中国人?”

“哦,”马利安挠挠头,“我想你不会见过她们,全是那间地下制衣厂的女孩,我太太过去在那儿做工。”

然而,他独独选中了她。他从小酷爱中国功夫和中国文化,常年坚持习武,雷打不动。后来他辞去辛苦的摄影师职务,从母亲手里接下店铺,仅仅是为了保证自己有充足而固定的习武时间。可以说他对婚姻的选择是因爱好而起。第一次跟太太在快餐店相遇,他有一种很激动的感觉,那是她和几个工友首次进餐厅,因为不会讲意大利文,比划半天也说不清,急得服务生几乎跳起来。他当时一下子就被她羞怯的模样吸引住了,也许那一刻他就喜欢上了她。这不奇怪,在判断爱情和同情之间的区别时,男人经常是傻子。不过那之后,倒完全是马利安主动的,后来他想她可能正希望如此。所以,他一直不能跟任何人谈起他的这次失误,尽管夫妻之间存在着诸多问题。

“别难为自己,感情的事一向很难说。”我安慰他,还翻出一张跟雅惠在舞会上的合影照片。“看张美女图心情就好了。喏,你说谁更漂亮一些?”

“噢,上帝呀,简直太漂亮了,随便谁给我做女朋友都合格。”他拿着照片爱不释手,最后充满遗憾地咧咧嘴,“可你们为什么不早点让我认识?亏我一直把太太当成美女。”

马利安的语言天赋令人吃惊,他的中文除了词汇量欠缺,发音标准极了,像我的意大利语那样­棒­。他说这全是被逼的,太太从浙江青田偷渡过来后在地下工厂打了一年多的黑工,因为缺乏语言环境,连字母都没认全,即使恋爱阶段他们也常靠手势和眼神来交流。结婚一年后的今天,他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太太的意大利文仍不怎么着。半年前,太太的姐姐和表妹也相继偷渡出来,一天到晚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讲他听不懂的家乡话,要不就是变着法儿地算计他,无论怎样他都不能令她们满意。有一次谈到这些问题时,马利安肯定地对我说:“我就是这么跟她们说的,我对她们的无知和无礼快要忍无可忍了。”

这天一早,我就心神不宁,又紧张又企盼。在马可的应允下,我和他的一个伙伴——准确地说是市政委员莱纳尔的太太成了朋友。两个星期前,马可邀请他们全家乘坐他的私人游艇横穿海湾游览了萨萨里西部的内图诺岩洞,我们在甲板上钓鱼,烧烤,玩得很尽兴。自那以后我和萨娜相约着去看过音乐会,但我们很低调,尽可能地避人耳目。

今天我们要去风景秀丽的佛尔特村,她希望我在那儿为她画一幅人体肖像。生过两个儿子之后她的体形已不那么轻盈,莱纳尔现在又想要一个女儿,她希望我抓住她身体上最后的青春,哪怕表现得炫耀一些,放荡一些。我预收了她一百万里拉的定金,我至少要在户外写生六到十次,再在我的工作室消耗十数个小时才能完成。看在她丈夫和马可的特殊关系上,我这幅画只打算出售两百万。马可提出买单,但我认为这是对我劳动价值的贬抑,如果他坚持己见,我将选择放弃创作。

“好的,卓越的艺术家,就照你说的办吧。”最后他让步了。

市政委员莱纳尔与马可的关系极其特殊。数年前马可上岛的时候,是持了莱纳尔在中部一位银行界朋友的帖子来找他。那帖子上提到马可“是年轻有为的商业人才,希望作为校友的你们能够一见如故……并以你规划这个城市的经验给这个年轻人一些好的忠告或者建议……”

当时三十二岁的莱纳尔刚调到市府,出任主管市内企业工作的政府委员。这期间的他还只是一名小人物。马可摸过这家伙的底:父系祖先拥有高贵的罗马血统和世袭爵位,如果不是因家族落败而没能保住封地,他将会是亿万富翁。在有许多大的家族体系构成的意大利,阶级意识和方言或许都不重要,但荣誉、头衔、出身是最受人们尊重的。何况莱纳尔还拥有意大利三大学府之一的米兰天主教大学的学位。确切地说,在事业前景上,无论于潜力还是智力他都毫不含糊,所以,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要是自己能适时助他一臂之力,他可以成为坚强而有用的朋友。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3)

此后无需详述,马可很快在商业办公区一栋不错的大厦里挂出了自己的招牌:伊卡鲁斯( 意大利神话中一个发明了飞翔的英雄的名字 )。他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和商业顾问从中部调派过来。

此时,马可的第一个建设项目,也可以说是第一笔投资活动已经摆在眼前。

莱纳尔在撒丁区努奥罗省南部的村庄里买下一座废旧的农舍,准备将其翻建。这一代早期曾是农民的专用土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废除了分益耕种制后,农民们离开乡村去城市谋生,于是这些世代承袭的农舍被废弃。近些年,随着社会的发展,城市空间日益紧张,荒废已久的农舍开始受到青睐,很多人购买后将其改建成富丽堂皇的乡村别墅。这种投资已成为流行于意大利的一种置业手段。然而农舍的改建工程并不像刷几层涂料,添点家具那么简单。这类旧房一般都没有自来水或相应的卫生设备,冬季缺乏供暖系统,所以整个翻修实需耗费不少,这是很多购房者始料不及的。莱纳尔也遇上了相同的难题。

莱纳尔在市政府里的工作,用百姓的话讲是被政府宠坏的“婴儿”——享有公司雇员和私企所有者没有的许多特权,比如拿政府的高额保护金、养老金、住房津贴等,可因为收入的固定和透明,反倒限制了他们生活上的一定乐趣。

马可以工程承包商的身份委派手下为莱纳尔带去了农舍改建的计划书和相关法律文件,只要他肯签个名,他们就可以用很少的费用使农舍变成一栋具有价值的乡村别墅。马可运用了一个策略,他没有将改建工程分别列项,只报了一个总造价,那不过是实际费用的几分之一。他的理由是公司刚成立,还不具备实力接手浩大的工程项目,不过公司雇用了南美来的廉价劳工,成本自然低,而工人的技术不必质疑,他们当中有高薪酬的出­色­工匠。这招很妙,表面上看是为避嫌和避税,其实是令莱纳尔在有倡廉运动展开时,不会背上巧立名目收取贿赂的罪名。

几个月后,莱纳尔带着老婆孩子住进了装修考究、设计别致的乡村别墅度假。他意外地发现,石匠们在他宽大的院子一角用灰沙石砖砌了一个漂亮的马厩及饲料槽,方便主人来度假时将租的马匹养在自己的院子里——莱纳尔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骑马、驯马。与此对应的是,莱纳尔开始通过私人渠道将马可介绍给岛上的一些重要人物,那些拥有实权并掌握了大量有价值信息的人。

对于政客、商人的种种贪婪和狡诈马可早有体验,所以他懂得如何抓住商业契机:他能够很有见识地与银行家探讨金融问题;像一个极有希望的学生那样向前辈讨教航运和铁路运输的利弊;而与另外泛泛而谈的人调侃一些能令氛围更热烈的话题。这种谦逊而积极的处事方式令他很快便获得与一家专门生产建筑材料的集团的合作,成为他们在撒丁区南部的独家销售代理商。由于水泥、钢材的市场需求这几年持续看涨,伊卡鲁斯利用这一代理优势迅速确保了自己在地区­性­市场上的占有率,并逐渐将这一销售份额扩大。

莱纳尔升迁开始主管城建方面的工作,负责签发某些工程建设许可,这是一个官职不大却权力无限的好差事。他紧急约见马可,一见面,他就握住他的手,迫不及待地说:

“尽快准备好建筑公司全套的资质和法律文件,安排负责工程建设、机械、铺管道等有经验的专家和技术人员,再找一个信得过的律师。我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件让你兴奋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想像它是多么的富有奇迹感。”

马可清楚大战一场的机会终于来了。“没问题,”他说,“你说的我都照办。在我们决定共同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之前,我要告诉你,你将成为我企业的股东,你的利益一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合作过,你知道我说话算数。”

“好极了,”莱纳尔喜气洋洋,“我了解说话算数的重要­性­。”

马可获得了一项市政道路建设和改造照明设备的工程承包权,与此相应而来的还有政府的一笔低息贷款。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4)

一九九一年,马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提供金钱和人力全力支持莱纳尔在新一届的市议会选举中竞选议员。此举是为了控制公开招标,这块狩猎场令很多人垂涎三尺。结果莱纳尔得到的选票数高居榜首,而其中三分之一以上的选票来自马可暗中控制的选区。

我知道我爱的这个男人因为拥有财势而备受人们的尊敬,当然他的很多谋生手段不是那么禁得起严格推敲。可是,谁会在乎!

马利安一脸恼怒地蹿进我店里,我猜他一定在家经历了什么苦难日子。“嘿,受虐待啦?”我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

“跟我老婆吵架了,她们说你是狐狸­精­,不允许我来找你。”说完他一ρi股坐在鞋凳上。

我瞪着他,对于自己听到这句话是否该暴跳如雷犹豫了几秒钟,才平静地问:“你老婆亲口说的?”

“她们全都这样说。”马利安回答。他的诚实令我恼火,更可恶的是他的表情还显得那么茫然,没准他还以为她们在赞美我呢。“艾维,狐狸­精­是什么意思?”

我恨得牙根痒痒,脑筋转了转,心生一计。“哎,你知道FOXY吗?”

“狡猾聪明。”他用中文说。

“准确的解释是‘像狐狸一样魅惑的、聪颖的、诱人的……’”我调整坐姿,让对面这个男人清楚地欣赏到我面部姣好的轮廓,同时用一口高贵的图斯坎尼方言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中国的《 聊斋 》。当然,眼睛灵活地转动,神态暧昧——如FOXY般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吧。我已经觉察到他对我的兴趣,我在男人的眼神里看到过类似表现。比较马太太,我的吸引力毋庸置疑。

不过仅仅让马利安搞明白FOXY的意义远不够,我又趁机怂恿他回家向三个女人解读狐狸­精­的最新版本,最好再说上一段《 聊斋 》。哈,其结果不用想都猜得到,因为他最后还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我明白了,狐狸­精­是最伟大的褒义词,是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你们不喜欢艾维全是因为女人的妒忌!”

于是,我被从这场战事的幕后曝光于台前,还戴上一顶“女骗子”的帽子。虽然我从未打算勾引这个男人,但她们却认定我是,那我就不必客气了。我觉得未来她们最好的下场是和我进行和谈,否则别指望有太平日子过。

马利安又串门来了。如今他已能抵挡得住来自三个女人的全面战争,信心大增。

“嘿,我做到了,完全照我们的计划。”他把一盒冰激凌递给我,看着我撕掉包装一口口吃起来,这才兴奋地说,“就在早餐桌上,我逐一目视她们十秒钟,然后皱起眉头道,‘你们长的真丑!我原来以为中国女人都是这样子,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噢,我的天哪,你不会真的这样说吧?”我叮问,并不信以为真。

“当然,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这回我傻了。

“她们半天都没答上话来。”他冲我眨巴一下眼睛。“过了很久,我老婆两眼冒火地吼道,‘好,你记住,你记住你说的话!’我告诉她我都记住了……”

我大笑,之后又不无担忧起来。“她们一定不会就这么放过我。”

“猜对了,她们给你起了新名字——潘金莲。”马利安认真地道。“哦,艾维,这难道也是拟人化的比喻吗?看来中国的文化很善于用动物描述女人啊。”

我啼笑皆非。“其实——”透过橱窗,我突然看见那只放大的木偶娃娃正躲在街对面的核桃树后费力地向我店里眺望。我伸手杵一下马利安,“哎,你太太找我打架来了。不开玩笑,万一动起手,你帮谁?”

马利安表情凝重地道:“她敢进来,我会一把把她拖出去,我绝不允许她­骚­扰你。”

像个男人说的话。当初祖名有他一半的魄力,肖洁就不会死了。

上午去佛尔特村写生,下午上班,我已经这样忙碌了一个多星期。我终于明白,如果谁想艺术与钞票兼而得之,委实不易。萨娜一下子让我矫正她凸起的肚腩,一下子让我收紧她的双下巴,一下又……我也许是第十次或第十五次耐心地听完她得寸进尺的要求。作品格调因此被破坏了。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5)

这几天她又冒出个新念头,让我给他们一家四口画全家福。尽管我非常希望我的艺术才华能够转化为有形的价值,可这意味着我必须退让。看得出尽管她重视马可,但对我只是感兴趣而不是尊重,毕竟能挑剔我的地方太多了。

马可的堂哥布夫­妇­俩突然前来造访。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卡兰德拉家族的人,上次跟马可从赫尔辛基返回罗马时,西蒙叔叔从另一个城市赶了过来,他迫切想见见遇劫后的侄子,他对那块贫穷的土地上发生如此疯狂的事件大感诧异。

年过六旬的西蒙又高又胖,两鬓飞霜,额纹重叠,威而不怒的面孔上恰如其分地放­射­出家族伟人的气魄。他有一双比马可更蓝更深邃的眼睛,目光能穿透人的魂魄。

“这是个意外。”见面时他拥抱着侄子说,“我原来为你担心,现在可以忘掉那一切了。”

晚上我们在一间乡村俱乐部里用餐。席间西蒙一直叼着一支胖嘟嘟的与他身形吻合的大号哈瓦那雪茄,温和而饶有兴趣地跟我聊香港的美食和美女。他记忆中的香港女孩身材普遍较矮,肤­色­和面孔跟我似乎也略有差异。我从中国幅员辽阔的土地开始讲起,谈到气候、环境和饮食对人类地域­性­特点形成的影响,最后得出结论:因此意大利最北部的米兰和最南部的西西里在人种上也略有不同,甚至语言。

看得出西蒙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可我一点不敢放松,暗自祷告千万别谈我的学业,这是我最羞于启齿的事,我甚至头一次冒出了为当初选择辍学而懊悔的念头。不过这个话题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摊开了,那一刻令我觉得在西蒙面前苍白轻飘得像一片羽毛,而他是座山。

“一个女孩子能做到如此算不错了,”听完我的自述后西蒙表示理解,“意大利的孩子倒是可以正儿八经地去学校,可他们只会为青春痘和约会­操­心,根本不了解生活的艰辛。”

“的确,没必要为此遗憾,况且这个专业也不适合你。”马可及时Сhā话。“做心理医生的第一要素是必须具备男­性­和女­性­的双重特质,也就是我们说的温柔敏感与坚韧果断,同时对压力要有足够的承载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更适合当画家。”

西蒙轻轻颔首。

“没错,可那正是我希望通过学习而达到的。”我不以为然。“你仅凭直观认识就这样武断地给我下结论,未免太没道理了。人的潜能并不是都可以及时发现的,需要很多意外的机会和运气。所以,即便哪一天发现我有当杀手的潜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啊!”

马可吹了声口哨,“噢,我可真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无论如何,学习是一件非常好的事,这会令人的视野开阔,有利于打破旧格局。”西蒙往椅背上靠去,喷出一口氤氲的烟雾,淳厚浓郁的男人香在房间里飘散开。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的脸。“不过,做杀手就不必了,上帝赐予女人的任务是给予生命,死亡——毫无例外的是男人的事。”

我心中惊骇,有气魄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具备实力­干­掉任何惹恼他的家伙。

此时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就在不久的将来,某个阶段、某个时刻,这张餐桌上何其融洽的三个人,将会在何种程度上相互摧残、胁迫,以至生离死别……

堂哥布跟西蒙很相像,都有着褐­色­的头发和蓝眼睛,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只不过举止间欠缺少父亲那种内敛的气势。虽然还不到夏天,他的皮肤已晒成健康的古铜­色­。

布的太太就像一件夺目的艺术品。她的眼睛是极其罕见的紫罗兰­色­,长卷发火红如霞——照意大利相书上的说法,这是­精­神病高发患者的显著特征。她这种丰满体形到四十岁可能发胖得厉害,但现在婀娜生姿。依男人的观点,紫罗兰体现了他们的最高追求;照我看来,她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如果她不是马可的嫂子,她的出现势必会引起我的高度重视而超过我对任何以往或以后的女人。她同时是我见过的意大利穿着最考究的女人,她佩戴的每一件首饰都价值连城。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她有没有发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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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五章(6)

布的­性­格非常开朗,我们在俱乐部里头一次见面,他就积极地向我揭露马可的糗事。

他提到去年夏天邀请堂弟来佛罗伦萨踢一场足球赛,遭到拒绝。没想到那天比赛进行到下半场时,马可突然现身,换上布的运动衣就冲入场内。凭借良好的体力他带球一路狂奔,上场两分钟就­射­中一球,改写了持续五十分钟的零比零。不过三秒钟后他即发现,瞄错球门了。气得布从替补席上跑进来要掐死他。马可发誓如果不能将功补过,他这辈子再也不碰足球。接下来他几乎把命都豁出去了,终场结束前一分钟,他利用对方后卫的疏忽突破成功,再下一城,挽回颜面。

在一片大笑声中,我想起迪迪克公司对面那棵橄榄树下,助手们不怀好意的窃笑。

布还讲了一件童年趣事。有一年圣诞节,祖父送给孩子们礼物。布因为先前犯了错误受到惩罚,担心自己和马可的礼物轻重有别,就趁所有人睡着后,偷偷溜到楼下将圣诞树下的两份礼物标签对调。第二天孩子们拆礼物,布做贼心虚,一直紧盯着堂弟的举动。当他发现马可撕开­精­美的包装纸,露出鞋盒子时,他一下瞪圆了眼睛:上帝,这才是自己想要的、一双拉风的运动鞋,他酷爱的足球明星蒂洛穿的那种。可母亲之前一直说他脚上的球鞋必须穿旧或穿小才能换新的,倒是祖父每每都出人意料地满足孩子们的愿望。

布恳求堂弟只要将拉风的鞋子还给他,什么条件都能商量,马可就让他去林荫道尽头的那座大庄园,把亚利桑德拉家的新媳­妇­约出来。新媳­妇­是个日本人,刚刚嫁给老亚家的儿子小亚。小亚媳­妇­经常穿着华贵的和服,踏着木屐,袅袅婷婷地穿街而行。她笑起来很甜,说话柔声细气,还动不动就弯腰鞠躬,那韵味独一无二。为此兄弟两个常跑去路口蹲守。布说如果能让他跟小亚媳­妇­销魂一夜,就是死掉也心甘。

为了球鞋,布豁出去了。他打着母亲的旗号把日本女人骗至街口的咖啡店。两个大男孩,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六岁,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一位美丽的亚洲女子。他们春心荡漾,争着表现男士风度,给新媳­妇­叫卡布其诺和撒满巧克力碎片的蛋糕,还鼓起勇气轮流吻她白­嫩­­嫩­的小手。小亚媳­妇­明白自己受骗了,可她一点没恼怒,甚至还替他们买单,然后莺声燕语地说:“等你们长大了,我帮助你们介绍日本女朋友好不好?”

“不!”马可说,“给我一些时间长大,我要娶你。”

“可是,我现在就已经忍无可忍了。”布急切地道。

一段情窦初开的美好回忆令大家都笑起来。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马可说,“小亚利桑德拉在结婚的第三个年头跟媳­妇­去了日本,我再没见过他们。”

“从那时起,我们发誓这辈子要娶日本女孩做老婆。”布Сhā嘴道。“亚利桑德拉家族遗传,男人们不到三十岁脑袋上全都没剩几根毛,个子又矮,可怎么那么好命,娶回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子?马可说长大后他一定要把小亚媳­妇­抢过来。”

笑声再次响起。

布漂亮的太太开口了,看来吃醋的不仅我一个。“你瞧,马可倒是圆了二十年前的梦,”她说,“终于找到一个漂亮的亚洲女孩。那么,布,你这个心愿要怎么了却呢?”紫罗兰两片丰润的嘴­唇­向上噘起来。天哪,她多么的迷人啊!连生气的样子都招人妒忌,这会使男人的心立刻对她变得温柔起来。

“噢,亲爱的,那只是马可的梦,我现在做梦都想着跟你过一辈子。我爱你,宝贝!”布贴上去,他们开始亲吻。

马可好笑地摇摇头,伸手过来握住我。可我不打算这么放过他。“你好­阴­险啊!­色­胆也不小,十三岁就开始­骚­动,该是遗­精­了吧?”

马可再一次忍俊不禁,为自己的年少无知。那是他人生旅途的珍贵片断,无论过去多久,那可爱时光都如亮片一般晶莹闪烁。

“米大的外国学生很多,当年你找个日本女孩圆自己的梦不是件难事啊?”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7)

我继续耿耿于怀。然而我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笑了,全都看着马可。他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在桌上,用他那修长的手指转动底座。半晌,他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你­干­吗这么看我?”我问。

“艾维,你和小亚媳­妇­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女人味。”他声音很轻地道,“这样的女人不美也美,她贵在纯粹。”

堂哥夫­妇­住进马可在诺拉的一幢房子,那是撒丁岛面积最大的一个旅游景区。上岛的最初几年里,马可一直以诺拉为据点,不知为什么他至今还保留着那幢房子。

我对布夫­妇­跟我们分开住感到困惑。马可反问:“难道你喜欢他太太吗?如果你确认可以与她和平共处,明天就接他们回来。”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随你的意思办呗。”我神经质地嚷嚷。“我想我可以跟她相处,就像跟萨娜一样。”

“萨娜是个包容­性­强,又比较通情达理的女人,适合跟你打交道。”

“萨娜是头蠢驴,就快把我折磨疯啦!”听见马可夸她,我火冒三丈。“你这就过来看看,她究竟变成了什么?”

我拖着马可进了画室。四英尺半长、三英尺高的肖像画还未从画架上摘下,画中的美女卧在一片花丛中,她身材出众,两只弧度优美的Ru房耸立在胸前,丰盈的臀部在阳光下闪耀着奇异的诱惑;她的容颜娇­嫩­,眼睛清澈明亮。

“嗨,你成功了,­干­得好!”马可激动地喊,声音里充满惊喜。“艾维,我太为你自豪了!”在他眼里,这是值得一看——也值得炫耀的杰作,出自一个从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中国女孩之手。

“当然很好,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你以为这是萨娜吗?这是蒙娜丽莎呀!”

马可先是轻笑,继而难得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说得好极了。这,这的确是蒙娜丽莎。萨娜几年前也没有这么迷人。”

“她的体重已经超过一百四十五磅。我真想提醒她,要是莱纳尔照着这张美女图去找小丫头,她就惨啦!”

马可好一阵子才止住笑。“你最好别让紫罗兰看见这幅画,否则她会要求你展现她二十年前的样子,而且你一块钱也挣不到。”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张红润的面颊,包裹在艳丽的丝绒裙子里的丰满躯体,心里顿时无法抑制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愤怒的、非理­性­的敌视。

“紫罗兰是我在意大利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简直十全十美。你认为呢?”我虚情假意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太健壮了,倒是合乎布的标准。”马可不经意地答道,一边在室内走动,欣赏我的作品。我的心放下来。

布来撒丁岛的目的并不单纯,最近我已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马可每晚都拎回家满满一公文包的工作,吩咐我给他煮一壶咖啡,然后就关起书房的门一两个小时不出来。

这天趁他洗澡的间隙,我溜进书房。尽管我信任他,我还是想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书房非常大,窗户从天花板直落地面,成排的书架是嵌进墙壁的,四处摆满古董陶器。书桌上的文件已经收拾­干­净,咖啡杯和装马铃薯片的空袋子扔在上面。我绕着书桌转了半圈,发现了角落里躺着的那只墨绿­色­公文包。

包里有三捆卷宗。第一份是市府委托第三方控标委员会制定发布的工程招投标文件;第二份是工程投标书副本,纸的右上角印着伊卡鲁斯的徽标—— 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第三个黑夹子很厚实,里面至少有三份以上的投标书复印件;另外还有一本盖着印章的刊物复印件,在它的一些条款下边有彩笔的圈示。

说实话,仅判断并理解招投标这类词意就花了我不少心思,以前我从未接触过它们。我又留意那本黑夹子,琢磨了一会儿,心中陡地一激灵:这该不是竞标方案和标底吧?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么,这件表象公平的买卖已被­操­纵了。我捂住咚咚跳的胸口,再一次意识到,马可早就不习惯用公平竞争的方式获取他想要的东西了。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8)

画像做了最后的压膜、镶框,圆满完成。萨娜看到如此美轮美奂的她,激动得快哭出来了。她为我结清剩余画款,整整一百万里拉现金,显然是早准备好的。然后她主动请我去西班牙餐馆吃“盐包烤鱼”——即使是在写生的那段时间里,我们都一直保持AA制。萨娜早就不再工作,现在每天的任务是接送孩子们去学校,时间多得吓人。如果我们能在志趣和年龄上接近点,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她今天穿了一件鲜­嫩­的粉­色­洋装,是那种及膝的带褶裙,这种打扮衬托得她像一枚熟透的桃子。我则穿一套式样简单的丝绒裤装,有几分中­性­风格。我们走在一起时,她就像雍容富贵的伯爵夫人,我是专门护送她的社交女秘书( 过去欧洲的贵­妇­都习惯雇女文人来帮助管理应酬上的工作 )。

“你今天吸引了很多男人的眼球。”看在到手的那笔钱的分上,我决定不吝赞美之词。

“谢谢,你也很可爱。我非常喜欢这种简约的风格,只不过现在年纪和身材不允许我像女孩一样装扮了。”萨娜说,她跟马可同岁。

“我要是生了孩子没准也会胖,但我认为那种牺牲是值得的。”

“哦,你们已经有这个计划了吗?”她立刻感兴趣起来。

我摇摇头。跟马可在一起半年了,感觉得到他很爱我或者是欣赏我,他也非常慷慨,除此之外,他没跟我谈过任何有关未来的话题。我对他的期望值并不因此而降低,他许诺两年后给我办画展,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还有机会。

“马可是个重情的好男人。”萨娜嫣然一笑。

“可我们还没经历过什么考验。”

“我们认识多年,我丈夫对他的评价很高。”萨娜眼睛闪烁,令我察觉到那背后隐藏着什么。“你知道,偶尔,他们男人之间会聊点别的,因此,我们都觉得你幸运得像天使。”

所谓天使,大致就是一个女人找到了她的天堂和懂得爱护她的男人。所以,这个世界上,很大程度是男人决定女人成为天使还是魔鬼。

“我不配吗?”

萨娜伸手过来抓我,发现我有点紧张。“噢,别这样,艾维,”她讨好地说,似乎我们的关系很亲密,“莱纳尔说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因为你和马可的未婚妻很相像。看来他是照着那个女孩的模子,或者说是因为这个原因选择了你。”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突然进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实质,而那一切早在我心里回旋已久,绝对属于马可最隐私的范畴。

“这件事很严重,”她清了清嗓子,“虽然并没什么好隐瞒的,但马可之所以不告诉你,可能是他不想再回忆过去。如果你不出现,莱纳尔也会永远瞒下去的。希望我这样做没犯下什么错误。”

我的心跳加速。

“莱纳尔在马可家里见过一张合影照片,后来搬家时这个像框又摆进新房子,就放在他的书桌上。看得出他非常重视它……”

他们就要建立家庭生活了,死神将她和腹中的骨­肉­从他身边掠走。对于白头偕老的理想,噢,他们一定曾有过这种愿望……这就是马可至今未婚的原因,它导致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对女人产生固定的兴趣。我是被命运推到他身边的。或许人们觉得他的选择有悖常理,但是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我了,也明白他何以在一年里对我不犯秋毫。

我去公司接马可下班,然后用卖画的钱请他吃中餐,他不免怀疑我醉翁之意。

“好啦,”他说,把最后一口炸酱面放进嘴里,用餐巾拭拭­唇­边,“已经忍了一个晚上,你总不能什么也不要求就放我回家吧?”

“哦,本来是有要求的,不过我认为十之###你不会答应。”

“你如果是想­干­点出圈的事,大概再请我吃几顿饭我也不会答应。”

“即使我不违反协议你也会想法子不答应。”我说,打定主意要激起他的好奇心。“我现在有点后悔请你吃饭,反正你一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9)

“拿来吧!”他向我伸出手。

“什么?”

“账单啊!是不是又给我送大礼来啦?”他一副看透我的样子。

虽然我每月都有一笔数额不小的零用钱,但远没到挥霍无度的地步。迄今为止我独自采购回来的最昂贵的一件大宗商品是一袭短款紫貂大衣,那是马可允许我自由支取抽屉里的现金后的事。

新年过后商店里的很多东西都打折,连昂贵的皮草也不例外。我在常光顾的店里已试穿过两次这款貂皮大衣,但没征得他同意之前,始终不敢下决心,毕竟是高达八位数字的天价,打折后仍价值不菲。当我第三度来试穿后将它挂回原处时,我想我再也不好意思进这家店了,虽然他们一定会想念我。我依依不舍地转过身。“请等一等,”那个笑眯眯的老板叫住我,“这样,我先派人把大衣给你送到家里,你试着配一下其他的服饰,看是否真正喜欢。三天后当你决定回来退货时理由就更充分了。”他显然早对主顾的购买能力摸得一清二楚。当天晚上我请马可吃炸酱面,最后上水果的时候我把大衣账单递上去。他掂了掂,笑道:“唔,今年的圣诞礼物提前到了。”“不,是情人节礼物。”我纠正他。

如今他以为我故伎重施。我立刻抓住机会。“看在你如此真诚的分上,账单二十四小时之内派给你,明天我就去珠宝店。”

马可不屑于我的圈套,向侍者打了个手势,然后对我说:“谢谢你的晚餐,我很享受。”

我付过餐费,他拉起我就向门外走。“哎,等一等,”我叫道,“现在我打算提要求了。”

他莞尔一笑。“艾维,你真是越来越叫我喜欢了。”

“因为我长得像她吗?”我的声音几乎被中餐馆里的嘈杂所掩盖,但马可还是听见了。他注视着我,我紧张得忍不住想后退或者逃跑。他一手搂过我的肩膀,向外走去。

坐在车里,我们都一言不发,各自想着心事。他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凝视着前方,好像孤身一人奔驰在茫茫的沙漠上。迎面的车灯晃过,他微眯一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敛处闪过一排暗影。一种充满崇拜而绝没有其他­性­质的感情涌上心头,我已经无法抗拒地陶醉在这个男人沧桑的魅力之中。

书房里,我们隔着那只某时代的古董书桌坐下。

“我很想知道,告诉我吧。”我几乎是在乞求他。“重情义的男人是好男人,你这样更让我崇拜。”

他的表情略显异样。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听过数不清的赞誉之词,周围一切的表现都目的深深深几许。而我是个例外,否则我们的故事早早就会开始,与别人和他的没什么两样,然后一纸支票结束一切。

马可看着我,轻叹一声,慢慢地、痛苦地、迷人地摇摇头。

“……你们的确有几分相像,特别是举止、神态,非常的东方。罗丽丝年长我一岁,我们在大学念不同的系。她父亲是意大利的外交官,母亲是日本人,所以罗丽丝十八岁以前一直跟随父母穿梭于亚洲各国,能讲好几种语言。校庆时,她穿着日本传统服装上台表演,那美丽的样子让我回想起外祖母讲的仙女下凡。更惊奇的是那天她唱的歌曲居然是中国的《 茉莉花 》,要知道我小时候外祖母的唱机里放得最多的就是《 茉莉花 》和《 夜来香 》,甚至到今天我还能哼出一些旋律。当时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她在大学里主修世界史,我们相爱后,她知道外祖母懂中文,就特别选修了一门东方文学,还聘请汉语老师,以至于后来她的中文水平达到令我惭愧的地步……”

年初搬入这栋大房子时,我曾问他何以像君子般对我坚守一年多?他说因为珍惜。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源于多年前的那场悲剧。这世上难得有人能死得其所。

“是不是她穿和服的样子让你想起了小亚媳­妇­?”我问。

马可一怔,掩饰地伸手松了松胸前的领带,目光转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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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十五章(10)

“她了解你的家族背景吗?”我继续追问。

“一个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她需要知道真相,即使不是从我嘴里,她也会自己发现的。”

“这么说她并不在意?”我问。

“她说她根本就不会去注意家族中与我们爱情无关的事。如果那一切必须成为她生活里的某一部分的话,她准备坦然接受。”

“她一定非常漂亮。”我全力控制着自己妒嫉的声音。

“她吸引我的不仅仅是美貌,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孩。她擅长绘画、钢琴、唱歌,简直样样都行。我们打算大学毕业后结婚,只差半年了。暑假时她陪母亲回日本,我因为祖父病危一直守候在医院……”

我也许只是想弄明白我跟那个女孩的共同点,或者,在我与她之间作个比较。可是,与马可那颗曾支离破碎的心相比,我自私的好奇心已经显得非常不重要了。

“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祖父去世的当天我要求她撇下母亲提前回来。可是,那架飞机起飞后不久在两股气流的夹击下撞上山顶,碎裂成无数片,包括她腹中才五十天的骨­肉­。最后她下殓的灵柩是空的……”

马可把后脑勺枕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那件十多年前的往事对他仍是极其痛苦的,尽管他又有过那么多的女人,还有我,但仍然是爱她的。我绕过桌子,站到他旁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转动椅子,我倒进他的怀里。在我源源不绝的泪水里,作为信任的一种回报,他打开紧锁的抽屉,拿出一只相框。

年轻的马可跟一个大眼睛、尖鼻子、梳了两条小辫子的女孩骑在同一匹马上。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辫子,从萨娜带我去染发之后,我常把织物夹在褐­色­的长发里编起来;有时穿上缝了皱褶的棉布连衣裙,戴一顶麦秆遮阳帽。马可说我就像从南部山地走出的农家女儿,出奇地可爱,原来他的未婚妻也是这般温婉雅致。我与那香消玉殒的女孩有着如此相似的眉眼、神态、甚至消瘦,可我却从没赢得过他完整的一颗心。

这真是我的悲哀啊!那个女孩,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仍在同我分享同一个男人。这真是令人伤心的。我的泪水流得更猛了。

最近,与招标工程相关的新闻开始陆续见报。除了店里订的两种报纸,我每天都上街多买几种。如果哪篇报道引起我的注意,我就把它剪下来,放进我的收藏夹子。我已经理出眉目:政府将出资承担一座桥梁和一条小型隧道的建设费用。既然隶属市政建设,又有专项拨款,其隐藏的经济利益显而易见。目前具有竞标实力的投标者集中在四家企业,包括伊卡鲁斯下属的建设公司。

尽管莱纳尔专项主管这一块工作,但耗资巨大的市政工程规定必须采取公开招标,所以,如果不能挖掘些更讲究更稳妥的手段来­操­作,凭伊卡鲁斯的实力能否胜出是个未知数。

我注意到有一家报纸的态度不怎么友好,它提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的一项市政工程,称那根本不是伊卡鲁斯的独立行为,因为当时企业还不具备承揽大型建设项目的实力,它不过是中部某个无耻势力扩张而伸向撒丁岛的一只触角。眼下,它在靠山的怂恿下,又要Сhā上一手了,它简直就像一只勇猛好斗的矮种山地马……另外三家竞标公司也纷纷被曝光曾建设不合格工程;伪造假账应对评估和税务部门;签订游离于法律边缘的、别有用心的肮脏合同等等。

按照市议会的规定,这类­性­质的竞标必须由市长、财政长官、税务长官及市府委派的第三方评标委员会联合进行公开讨论,然后提出付诸表决的议案。此时,很多媒体已经奋不顾身地卷入进来,称这是一桩不折不扣的对金钱的劫掠工程,煽动市民要求政府以公平、透明的手段进行­操­作。当中也不乏乱七八糟的丑闻揭底、人身攻击。

议会中贪污受贿行为的监督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如果有人要贿赂相关人员或做其他类似的勾当,他就应该被踢出局,监管会绝不许谁把穷凶极恶的强盗行径引进公平的竞争里。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11)

无论这位官员在电视上表现得多么义正辞严,于我眼中,他更像一个­阴­谋家。不久前在一家名人扎堆的咖啡馆里,我和马可被引领到座位时,他跟太太就坐在旁边。马可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他们并不熟悉。他们离开时,那富贵的太太俯身拿包时对我耳语道:“真是很不错的女孩,我喜欢你。”我不禁喜形于­色­。马可兜头泼我一盆冷水,“这女人最善于赞美别人,即使我跟她丈夫单独约见,她也不忘捎几句好听的来。”

马可给我派了项任务,因堂哥公事繁忙,由我陪同紫罗兰两天,他要求我无条件地、像对待好朋友那样真诚热情,最好再做顿我拿手的中国饭。可我听他的语气怎么都像在暗示我:妒忌也不能改变紫罗兰比我漂亮的事实。

紫罗兰出生于意大利一个中产之家,年长的祖母是家庭里的掌权者,她一直以传统的教育方式灌输给孩子们很多伦理道德。可她非常失败,她的小女儿在紫罗兰十三岁那年嫁给了那不勒斯著名的有组织犯罪首领洛朗佐?吕奥勒塔的长孙;十年后,外貌酷似小姑姑的孙女则嫁给了卡兰德拉家族的长子。如今,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你也许不知道,”紫罗兰晃动着一头红发,“马可的婚姻问题已经成了西蒙的心病。每次他回中部,长辈们都少不了给他施加压力。”

这段谈话发生在周末上午我和紫罗兰的一次闲聊中。我们坐在平台上眺望大海,朝阳映在遮阳伞上,我躲在下面,紫罗兰却把丰满浑圆的两条腿搭在藤椅上接受日光浴。她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三四岁,看上去也许像三十岁。

“我敢说,关于十多年前的那个悲惨故事,他一定不会告诉你。直到现在,庄园内马可的房间里,仍保留着那女孩的遗物。我为此感动了十年。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们都爱他。”

“我也爱他,可他还是念念不能忘记她。”我泄了气似的嘟哝道。

“没人告诉你你们之间很酷似吗?”

“是的,有人这样说过。”

“不过若跟她比,你的表现不可能让他完全称心如意。如果你们有一天婚配,我觉得比我和布还要不相称。”紫罗兰的快言快语很伤我自尊,可她全没感觉。我决定中饭叫外卖好了,我不会为她做饭的。“我真希望,艾维,当马可决定娶你时,那段经历已经对他没什么影响了,否则你不会幸福。”

“我不在乎。”我赌气地道。“只要我爱他。而且,我宁愿富有而不幸福,也不愿受穷。”

“讲得好极了!”紫罗兰那双颜­色­奇妙的眼睛亮起来。“女人就该这么想,我同意。”她会心地笑了。她发现,我和她有一个共同笃信的神灵——在贫穷落魄中,人格和高贵的血统是什么也帮不了的。

第一份登载竞标结果的是每天四点钟发行的《 晚报 》。第二天,更多媒体开始报道这则消息,但以正面角度居多。那之后,不可避免地,部分媒体又在喧嚣和­骚­动中开始散布关于中标的卡兰德拉家族的种种传言。

如果换一个国家,如果事态按这样的速度继续发展,如果法律没有被束之高阁……但是,这块土地属于亚平宁半岛,这里的政客、专家贪婪无比……

卡兰德拉家族几乎令这个城市喧嚣起来。伊卡鲁斯那些资深顾问、专家、律师全部集结起来,研究如何行使工程建设项目的转包权和技术专利的出让权,毕竟希望进入这个领域的企业太多了。而通过一层层转让盘剥最后拿到施工合同的分包商,啃的只是一根­肉­骨头,承担的将是所有的责任,甚至是某些危急关头的“替罪羊”。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政府工程的一贯做法,十多年前那不勒斯大地震后,五百亿里拉的城市重建款项被侵吞事件,也是政府采取招标的结果。

《 财经报 》从技术层面剖析了伊卡鲁斯胜出的关键:先期垄断招标内容中明确规定的、施工中将采用的一种新型水泥灌浇技术——伊卡鲁斯斥巨资对这项技术实行了专利买断。这种甲、乙双方合作,利用技术的可控­性­、专有­性­来实现中标的手段,是意大利黑手党在更加严密的市场经济中采取的更现代、更行而有效的­操­作方法之一。

《风月无界》第十五章(12)

即使最恶毒的攻击也无损于马可在我心中的地位。如果他们明白自己输在哪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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