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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鸾,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3(终局篇) > 4.回爵之俸:

4.回爵之俸:

——李煜《更漏子》

这首哀婉缠绵的《更漏子》描写的是一美丽少女以金雀钗为饰,以红粉妆容,这样­精­心打扮渴望着与情人暂时的相见,离别后却又彻夜思念孤身难眠,想那诗里男人究竟有怎么样的风韵气质让她缠绵缱绻不忍别离。

可这首诗用丝绫­精­裱后却挂在了这里……我正在沐浴的“静”室。看那字娟柔秀丽,定是出自女人的手。

一个思念男人的女人……

“我现在住的这提香苑是王府里谁的住处?呃……可是哪位格格?”古代人都早婚,这恭亲王据说十四岁就做了父亲,想他女儿也应该有出阁了的吧。

“回宛仪,这屋子原是我家福晋的最喜爱的一处书房,因为这是府里后湖花园里最美最香的地方,所以王爷给题的匾额‘提香苑’。”

“恭亲王福晋?”哦,居然是这王府的女主人,我不禁茫然,都夫妻十几二十年了吧,难得还如此恩爱,丈夫出门都想念得不能成眠。

“我家主子是……侧福晋,但王爷不在,我们侧福晋就是我们王府掌事的了。”这叫英子的丫头手脚麻利地给我换上一套新的旗装,上上下下的行头都齐了。

“宛仪穿上这身新衣服又­精­神又贵气真漂亮。”英子拿出一支由宝石拼成的花儿和两支固定头发的翠簪,给我的头发完成了最后的工序,拉我去看那镜子。

镜子中的女人眉扫青黛,轻点朱­唇­,莹白的肤­色­中透着一点沐浴后的红晕,看起来是­精­神了许多。只是那眉山微锁……

“冬儿现在不知道醒了没?”今日是第三天了,早上过去她还在昏睡。吃了那神秘的黑衣公公的药,算是从死神手里给要回了小命,这些天来,伤口上的青紫也渐渐转回健康的粉红。

“放心吧,今天宫里的陈御医也来了,说已无大碍。”

“英子,这次多谢你家王爷派人来搭救我们。不过最近几天一直没见到恭亲王,茉儿想对他说句感谢也不容易。”

虽对着英子轻笑道,可那“感谢”二字,字字发自内心。那黑衣公公是恭亲王派来保护我们的吧,真恨现在失忆的自己,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完全没有一点记忆,不知道以前的自己和恭亲王有着怎么样的因缘。

“我家王爷随圣上北巡昨晚才回京,今天一大早又去了宫里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你当然见不到他了。”

啊……救我的却不是恭亲王?那又会是谁?

“那日救我和冬儿的那些人是……”我惊讶极了,向这丫头看去。

“是我。”静室的门口,立着一个脸如满月的美­妇­,屏退了身后跟着的侍女,正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是她……这几日在冬儿的病榻前只见过两次的恭亲王侧福晋,据说她姓晋。

兰露重,柳风斜,帘外晓云卷残月。

提香苑位于恭王府后花园的西堤边,因遍植香草,百花应节气而绽,苑中花香四季不断而得名。

恭亲王的嫡福晋几年前病逝后,这位能­干­的侧福晋掌管了整个王府的“内务”, 俨然就是真正的女主人。

此刻,我和这女主人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她笑容可掬,端庄得体,和我寒暄着这个世界所谓的礼仪。

“茉儿不知道如何报答福晋的救命之恩。”聊完了所有无关紧要的话题,总得有人拉回到正题,我诚挚地道着谢。

“其实……救你不过是帮我自己。”她斜着眼觑来,话中有话,“救你的另有其人,只不过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让我们恭王府捡到罢了。”

怎么个捡到法?有人提前知道有人劫车,还算准时间通知他们来救人?那黑衣太监简直一大内高手再加有着一个“柯南”的脑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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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6寒露(2)

窗外的秋菊的清香一丝一丝地被风儿卷进,让我脑子一片一片地逐渐清明。看来,那个真正救我们的黑衣太监并不是恭王府的人,那会是谁呢?会是他吗?可是他不是还在北巡吗,难道他并不是弃我不顾,其实另有安排?顿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袭来,心口只觉得一股暖流淌过。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还不算很坏。

不知不觉地抚上我的左颊,微热的温度让我不自在地左右环顾,却对上那双明亮而狭长的杏眼。她眼角微挑,也正在打量着我,见我直直地看来,眼­色­微暗掩饰过底下一闪而过的­精­明。

最近怎么总是胡思乱想,老是想些有的没的。

定了下神从这恭王府福晋的缨络鞋再往上看到墨竹绣花夹袍再到她­精­致的容颜……她今日过来不仅仅是为了和我聊天吧,呵呵……就像有人要说个什么重点的事,却总是先拉扯一堆别的,最后再来个“对了,我还有件事……”人之常情啊,最后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对了,这衣裳你还合身吧。”

听到这个“对了”不禁莞尔,果然,人之常情啊,古今皆然。

施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拉了下身上这袭秾纤合度的藕­色­旗袍,笑道:“多谢福晋,衣裳鞋子茉儿都领情,可这碧玺珍珠攒宝石花,还有这两支翠簪太过贵重,茉儿实在是不敢收的。”

“呵呵……想宫里有多少稀罕物事,这朵花儿恐怕宛仪还入不了眼吧。”她似笑还嗔地说道,“这朵花本也是宫内物事,是上月中秋太妃赏我的,我这岁数戴这花儿算是糟蹋,放着也是放着,现在倒是来了个配它的人儿了,这也总算找着主子了吧。”

“太妃?”

“宁寿宫的安太妃,是我本家姑姑,她知道你现在在我们府里特叫人从宫里送来不少东西。”她浅笑吟吟朝着外面吩咐了一声。

只见四名衣着翠­色­的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有捧盒。待这几个丫头走到跟前站定,恭亲王福晋轻拍手掌,随即揭开了这托盘上捧盒的盖子。

嗬……看这架势,福晋又要送我东西?这几日的遭遇让我从天堂跌落到地狱,貌似在地狱的门口打了个滚儿,这就又要滚回来过好日子?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无功不受禄,我起码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受用的资格吧。

斜斜地向那几只盒子里的物事觑了一眼,却发现我眼睛,这就陷了进去……饶是在乾清宫见过不少大内珍奇,一般东西还入不了眼的我,心下不由霍地一跳。

“太妃这个大礼茉儿万万受之不起,不知道太妃和福晋为何如此厚礼?”不再与她虚与委蛇,我实言相告,“另外,自打从蒙古回来的时候我生了场大病,可能福晋也听宫里有人说起。”我瞅她一眼,“从那时候起,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怎么起,恐怕您要茉儿做什么事,或说什么话,现在这样子只怕我是虽有心但使不上什么力。”

她听我说得如此直白,却并无不悦,眼睛眯缝着笑意更深:“早就听闻宛仪大病了一场似被不­干­净的东西魇镇了,我先前就有对太妃说,这宫里定是有小人施法镇你,才会让你那晚迷失了心智……以致烧了乾清宫的暖阁。”

嘿……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叶茉儿纵火的谣言又变了版本啦?

到底有没有被所谓的“魔镇”、“中邪”我比谁都清楚,进内务府牢狱的确是我失职之过,但是转去那慎行司却是她安太妃的懿旨,如果不转,那张贵人就没机会下手,那我……也不会出现在这恭王府。

呵呵,仿佛一夜之间,正义又全部站到了我这边,原来我是被“小人”魇镇而迷失了心智……这又是谁想出来的这能帮我洗脱一切罪名的绝妙借口。在现代社会­精­神病患者一般犯罪都会从轻判罪或者免罚,那在这古代我这个被“魇镇”的人也就是疑似­精­神病……呵呵,换言之,也就是说我这就没事了?

“唉……实话告诉你把,就因为那段时间那个神志……呃,不清,我把身边的人都给忘了,甚至包括……皇上。”

Chapter 96寒露(3)

“啊!”她顿然变­色­惊呼出声。

心下轻叹,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绕来绕去还是因为“他”……安太妃的这礼我还真受用不起,不知道我和他有着怎么样的关系,那都是过去。我只记得那人当时负气而走,留给我的仅是那一巴掌的惨痛记忆。

“再说,皇上还在北巡,什么时候还朝无法得知,我现在……”

“皇上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刚王爷从宫里传回府里来的消息,漠北八百里加急,御驾三日后抵京。”她已恢复了神气,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御驾三日后抵京!!!

这就要见到他了,居然发现听到这个消息心下有那么一丝欣喜。

难道我……NO,叶茉啊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不过是我初恢复神志第一个见到的人而已,就像……就像那刚从蛋壳里孵出的雏鸟,就算第一眼见到的是鸭子也会认它作为自己的母亲。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捧着脸我轻声呢喃着。

咦……顷刻间却不见这福晋和她侍女的身影,唉,最近真是“魇镇”得厉害,常常发呆,不过此“魔”非彼“魔”,镇我的是那该死的魔王,用的是一种叫心魔的巫术。

窗外,月残如勾,清冷冷的月光怎么也抹不掉桌上那几只盒子里的光华……璀璨到极致的珠光宝气。

康熙二十九年,秋。九月初十,寒露。

“寒露不摘棉,霜打莫怨天。”古代把露作为天气转凉变冷的表征。每年的农历九月间视太阳到达黄经195°时为寒露。仲秋白露节气“露凝而白”,至季秋寒露时已是“露气寒冷,将凝结为霜”了。说是秋天,其实俨然已是初冬的天气。

冬儿已是醒了,不过身体还太虚弱,陈太医不让她和我多说话,开了几服养身的方子保证最多半月就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丫头出现在我跟前了。呵呵,心里暗道要不是手中有那一瓶黑衣公公给的解毒灵药,想这太医断不敢如此大话。不过见冬儿能康复心里也跟着宽慰,本来,该躺在这床上脸白如纸的人……不是她。

离开时见这“别苑”里王府的人也没少用心。这屋里头侍候冬儿的有一名管事老嬷子,一熬药的和一端茶送水的丫头各一,另还配得有两名粗使杂役。恭亲王福晋果真有着一颗玲珑般剔透的心啊,待我们这般,唉,也没得说了。

踩着满地落叶的小道,偏西的太阳已经褪去了热度的阳光那样的懒洋洋,竟没有融尽这落叶上的白霜,我鞋底子打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在这寂静的花园小径中听来倒也有趣。

这条卵石铺地的花径尽头就是我暂居的地方——提香苑了。

“怎么如烟、如画两位姐姐来这儿了。”

英子指着正站在提香苑门口的两名翠衣丫头,天……只见那俩丫头手里又各捧着两个大托盘,禁不住连翻两个白眼。我虽爱财,但这样无缘无故就送我东西,她虽不说,但是底下的意思却让我十分反感。

“拿回去吧,还有屋里书架上垒着的四个盒子一并带回去,麻烦两位待会儿回你们家福晋,说这情我心领了,但这东西却是受之有愧。”

“主子叫奴婢们来是给宛仪梳妆打扮的。”那说话的女孩一笑一个酒涡甚是讨喜可爱。

另外一个高点的丫头手一掀,果然……又是一套“行头”,不过这次的袍子褂子的绣花显得更为­精­致,那旗鞋底也高了一寸,缎子面上钉着几排缨络流苏。

我不是穿得好好的吗?还需要什么打扮?我犹疑地看下自己,再看向她们。

如果说我穿在身上的这套旗装已算是满清贵族的打扮了,那现在这套怎么看都是宫中能穿的规格,准备如此盛装,让我不解。

“要抓紧点时间呢,不然我们都得挨福晋责罚,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到了。”那有着酒涡的丫头一脸喜­色­,拉着我进屋手脚飞快地重新给我打散了头发梳了起来,这嘴里也没有闲着。

“你说什么?皇上马上来恭王府?皇上北巡回来了?”我的手紧紧扣住了梳妆案几,泛白的手指却止不住地微颤。

Chapter 96寒露(4)

“啊,您还不知道吗,中午御驾就进了神武门,刚王爷急急派了人回府里传话,皇上晚宴准备来咱们王府,圣驾亲临这可是我们王府天大的喜事啊。福晋正忙准备迎驾的东西和布置晚膳,特派奴婢过来侍候宛仪梳洗打扮。”

“可是你们王府迎驾,关我什么事啊?”

“因为……传王爷话的那名侍卫说啊,皇上点名叫你晚宴出席。”

“啊!”

那笑颜甜美的丫头被我的怪叫吓得敛起了笑,手中的羊角玉柄梳“吧嗒”一声滑落在橙­色­的地砖上,摔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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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7家宴(1)

铁狮子胡同,恭亲王府。

银安殿前院。

在现代,我们把住所都统称为住宅,可是在清朝住所的称呼却是不能随便乱叫的。

《大清会典·工部》记载:“凡亲王、郡王的住宅称为王府;世子、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的住所,均称为府。”至于那些不是凤子龙孙的达官显贵,尽管有封爵或有尚书、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头衔,他们的住所也不能称“府”,只能称“宅”,称“第”。连房子的名号在这个时代都等级森严丝毫不能僭越更别说这人了。

“府”和 “王府”的产权都属于“皇产”,主人一朝犯了大错触犯了“龙颜”,被削掉爵位的同时也得相应地撤府。王府则被内务府收回。据说多年以前,恭亲王常宁的封号是荣亲王,而他的王府也不在今天铁狮子胡同里这处美丽的宅院,呵呵,想当今深受圣宠的皇帝的亲弟弟也会变封号换宅院……这下面有着怎么样的秘密?难道他曾经也触犯过那张天颜?

我如今就在康熙年里最有权势的据说也最漂亮的其中一个亲王府……恭亲王府绿­色­琉璃瓦的银安殿前,脸朝着洞开的王府大门,跪在香案的后面……“迎驾”。

恭亲王府目前第一女主人——侧福晋晋敏的旁边稍微偏后的地方就是我目前的位置。微一侧眼就能看到那几位着盛装佩珠翠打扮得雍容华贵的恭亲王的大小老婆们。听说恭亲王正妃玉福晋几年前病逝后,和玉福晋青梅竹马的恭亲王就没想再立,让那正室虚设了近十年。

院里已焚起了宫制檀香薰香,雾一般的轻烟被徐徐吹来的风儿袅绕纠缠半会儿,在天空盘旋几圈后终究化去,唯留一股淡淡的余香。

晋敏穿着金香­色­的朝服领头跪在那放了几盘吉祥果物香案前,身后跟着几名一身香­色­旗装的庶福晋(王爷的妾不同于明媒正娶的福晋或者侧福晋,是没有资格着朝服的)。

远处的西山没去了半张夕阳的脸,这深秋的天气就如同冬天了。晋敏戴着镶了一圈的熏貂毛冬冠,着金香­色­片金加海龙缘绣袍,披领后垂着的金黄丝绦被风吹了起来,在身后轻轻飘荡。她屏息敛声,侧面看起来高贵而又端庄。

王府的亲卫早早地在府外步下了禁岗,从门内望去,街两边用黄帷立起的“敬布” (一种约三尺高的黄|­色­布幔)后摆着些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在自家门口设置的“香案”,铁狮子胡同一片阒静。只听得整齐的静鞭声刷刷响起,一声比一声近。

一着黄马褂的侍卫单骑“嗒嗒”而来,在门口道了声:“御驾到!”

我此刻心跳声大得就快要盖过这时候府外响起来的橐橐靴声和有节奏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空中仿佛有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这一切都提醒着我一个事实。

他……来了。

眼皮都不用抬,我就是知道。有的人的气场真的很强,让人不需要眼睛就能觉察到他的莅临。

被人掐住了脖子般的公公特有的嗓子,在安静的空中飙着完美的高音,宣告着皇帝的驾临。如同信号般,一时,训练有素的“万岁”声在王府里响成一片。

“起喀!”待行完君臣之礼,一声清冷又带着点疏离的嗓音淡淡响起。

嗯……他来人家家里蹭饭,还这么拽,听那声气儿实在冷淡得可以。这人一如既往的嚣张就像那日对我一般,咬着­唇­缓缓站起已经跪得酸麻的腿。

哎……又麻又痒,手却不敢去揉。穿着这么高的旗鞋跪在这里等这个大人物已经半个时辰,深秋的风打在脸上又冻又疼。这院里黑压压跪着这么些人,这个人还没出场就要先让人难受吗!哼!这些罪都得算到他头上,没好气地朝他瞪去。

不期然地正对上那双朝我这边探逡的黑眸……吓,一眨眼,我赶紧错开了视线,假装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角的余光似瞟到他嘴角勾起一抹该死的笑。

不会吧,他今天貌似……很开心?

Chapter 97家宴(2)

“茉儿!”低低的一声不大,却足够让我心跳似鼓。我是不是出现错觉,他……在叫我?

低垂着的眼睑,视线中却蓦地出现一双明黄底黑海龙边的方头朝靴,空气中除了檀香还有一丝他特有的味道在风里暗香浮动,似檀、似麝、似兰……正如每每梦里才会出现的记忆。

“茉儿,别来……无恙?”那双靴子的主人在我面前站定,我抬起头来,凝眸……但见那双眼深邃得犹如这藏蓝­色­的天,平静得犹如无波的湖面。

无恙?哼!我有“恙”得很!他离去的这二十多天的日子,我经历了刑狱之囚,接着又是被人劫车的生死之变,这打了人就跑的坏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向你道句别来无恙?

“有恙。”不再看他,低下眼睑,用只能他听得到的语音低声嘟囔。

“呵……呵呵……”他在笑?一向人前冷静自持的康熙皇帝没来由地突然大笑出声,让院中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说一句。

“常宁,一切从简,就当是家宴。带路,去你家王府吃饭的地儿去,这就传膳,朕,有些饿了。”

“嗻!”恭亲王领头带着一列以皇帝为首,侍卫、宫监随后的巨大而又华美的“尾巴”向西府花园穿厅而去,今夜的盛宴据说安排在那里。

见这人丢下一句话,就又让王府一­干­人等顿时忙作一团,晋敏还未来得及换下迎驾用的层层繁复的朝服就开始指挥安排着大小诸事,忙虽忙却满满俱是喜­色­。

唉,这个世界怎么什么都倒了过来,这白吃的人到人家府里倒还比主人派头大。相反,接待的人却还要感恩……

他他他,他……嚣张得可以。

风敲帘栊,风是冷的,月影如珏,月是凉的。

湖中心的“烟波阁”外尽是握不住的风,捧不起的月影,那阁里关着的却是一派富贵华美的融融暖情。

只见得殿内人影攒动,拱卫着覆着彤芝垫的龙鳞宝座;华觞罗陈,翻动着流光溢彩的琼浆玉液。

倒也佩服晋敏的治家手段和效率,这烟波阁昨日来还空荡荡的情景,还记得那满湖的残荷铺满水面,秋冬的肆虐让这片湖区看起来萧瑟无比。

此刻,夜幕的降临掩去了一湖的秋残,有心人在湖上星星点点地放着不少制作成花样的河灯,夜­色­中看来居然像是发着光的花儿在湖上开放,绚烂而又美丽。

月台上更不知道哪儿找来的那么多种植在白瓷大缸里盛开着的丹桂、金桂、银桂;千层菊、龙爪菊、墨香、七星重月……一丛丛的明黄,一簇簇的艳紫,一朵朵的嫣红……这么多­色­彩在这晚秋中仿佛就等着在今夜……怒放。

殿内悠悠的丝竹钟罄声声入耳,给今日莅临王府的至尊助着酒意食兴。

今日皇帝吩咐不再顾忌繁复的君臣之礼,本是亲兄弟不过当自己亲人来吃顿便饭的家宴。说是家宴也着实豪华,殿门连接月台的地方布置得有一戏台,恭王府平日养着的几名舞姬正在轻乐中曼舞。

玄烨被迎进主席坐在那须弥宝座上,右首是陪侍亲兄弟恭亲王常宁,左首的位置却是留给了我——这个本该站在皇帝身后陪侍的宛仪。

这个位置,却让我深刻领悟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就像穿错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殿里刷刷袭来的眼光如芒刺在股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都坐下吧,随意些。”

皇帝的话就是天恩玉律,本来坐着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临到他跟前这个也算作是“恩赐”。见那些因为皇上的“赐”坐而感动的人,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欣喜倒真是发自内心,唉……难道他不放话,这满屋子人就得站着吃饭吗?他不怕别人腹诽?一个人坐着吃,别人都看着他吃得下吗?这样的进餐心情又会愉快吗?

我反正不习惯受人这样瞩目,不过他是“强人”,不能与我等凡人相比。

面对眼前的美味珍肴,我竟然丝毫没有兴致,这可不是自己的风格……定是他在身边的缘故!朝右边觑了一眼,见常宁正和他说着什么,他正在倾听,神­色­专注。

Chapter 97家宴(3)

明亮的宫灯下,他的侧面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塑,棱角分明看起来稍微显得严厉却又不失俊逸,那不怒自威的帝王气质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诠释。

他……嗯,不难看呢,就是有时候态度恶劣,给他形象扣了好多分,不然在我心中应该能算得上俊的标准。

“茉儿……”他在叫我?

“呃?”一只温暖的手横了过来,把我的手指掰开,塞上了一杯热热的香香的液体。嗯……是­奶­茶?

忽见殿内的人皆已站立,正持起面前的斟满酒的杯子给主位上的皇帝敬酒,口中“万岁”高呼不断,敬三次,­干­三杯。

哦……该敬酒了吗,我赶紧拿起身边的酒杯。学着众人的样子转头向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

“你只能喝这个。”他再次把那­奶­茶杯推来,语气坚定,不容抗拒。

我不由窝气,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嚣张!我喝什么他也要管!赌气地拿过酒杯,在他面前一口饮尽……天,好辣!这入口的辛辣让从来滴酒不沾的我努力了好久才压下想呛咳出声的欲望。顿时感到两耳生热,双颊起绯。

“祝皇上圣体金安,万岁!万万岁!”深深吐纳了一次,对着他举起再次斟满的酒杯,巧笑嫣然。

其实……内心却为自己方才的莽撞打着小鼓。不知道我的行为算不算拂逆了圣意?他如果小气要计较的话,我只怕明天又会睡在内务府监狱。心下顿时感觉一股冷风呼啦啦地吹过,瓦凉瓦凉。可脸上睇着他却笑得眯缝起了眼睛,就像那花儿盛放。

他面­色­如常,举杯回了殷勤款待的王府众人,一口而尽。

唉……这人都不理我的,讷讷地坐下来,好生没趣。

不过心下却有一丝窃喜,这男人……好像,也不太小气。

酒过三巡,待戏台上的舞姬退去,伴奏的乐师曲风一变。咦?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我好像非常非常熟悉。

一着汉家纱裙的女子,抱着把琵琶,几声叮咚过后,引声而歌。这一出口却让我心口猛地一颤,倒不是说她唱得有问题,而是这歌词,这歌词……居然是民国才子范烟桥的大作!

这歌词居然会出现在清朝!难道……这位两百年后才出生的民国大才子所作的脍炙人口的歌词,也只是浪得虚名?他,他,他居然抄袭!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她唱得这两句,后面却不接下去,只是拨弄那琴弦叮咚作响,不急不缓的模样仿佛是边唱边想着歌词。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也许我实在是对这个不敬业的歌者看不下去,鬼使神差地,我合着那乐音把后面两句轻声哼唱了出来。

一道犀利的眼光如电般在我身上扫逡而过……是他!

我又犯错了?又招惹了他了?刚才还觉得他不小气呢,懊恼地朝他看去,只见他深邃如潭的眸子里满满盈着一种让我悸动的东西……

像那海底下涌动的滚烫火山,像那地底下滚动的无声惊雷。

这样的眼神……我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成狂喜,不过至少能肯定这个人目前……该死的高兴。

Chapter 98魇镇(1)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那个……呃,空对月。”

后面的诗句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了。

呵呵,不去想了,这地下的路怎么一直在动,晃得我眼睛都花了,索­性­抬头去看天……今晚的月亮,心情也很高兴嘛,瞧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它今天定也喝酒了。

打了个嗝,身子微晃,伸手扶住了这丹陛上的白玉石柱头,只觉得自己变得很软很软,软得像那白云一样的棉花糖。身体很轻很轻,轻得风一吹就快飘起来了。

“宛仪,你怎么出来了。皇上刚交代下来……”呵呵,是小七,冒失地跑过来打断我的诗意。

“皇上?他在北巡呢,小七你傻了吧?呃……你来恭王府找我?”又打了一个嗝,滑坐在了冰凉的白玉丹陛上。

“天,醉得不轻。宛仪这是乾清宫,皇上刚接你回宫,现在在南书房,马上就会回……”这丫头怎么一直这么多话,连珠炮似的让我都来不及去细想她说的什么意思。

嗯……乾清宫,南书房。我前面不就是那长长的以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吗?一阵轻风从南边吹来,冷冷的凉凉的吹走几分酒后的混沌,哦,我记起来了……

就像发生在那一分钟以前……

恭亲王府华美的盛宴上,我支着我越来越重的头,看着王府里的宗室眷亲兴奋而又激动地给今天显得分外和蔼可亲的皇帝轮番敬着酒,同时也少不了满口的祝福话加磕头。他……或微啜或浅饮,皇帝惯有的威仪让人忽略掉今日的那份不寻常的悦意。

“你的酒量实在不好。”他按住我手,径直拿走那只我手中的青釉小杯一口喝掉。不知道是他今日第几次从我手里夺走“杜康”,说我酒量不好,他酒量好是好可这酒品却不怎么样!哼,霸道!

斜睨着他,不都怪他嘛,谁叫他是皇帝。按照礼仪,不管谁给皇帝陛下敬酒,在场的所有人都得“随喜”。我自然也得“随喜”一下端上酒杯啰。

“可吃得饱了?”

“嗯。”碟子里满满的都是他刚夹过来的以前我爱吃的桂花鸭,今日我动都没有动,自然是不饿。

“那好,我们这就走吧。”

走?我望望下面那许多不停晃动的­色­彩,好多人呢,怎么不停地在动,头都大了。

“去哪儿?”

“回家。”

家……撑起沉重的头我懵懂地望着他,只看见那如同今夜天空般深邃的眸子底下隐隐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下意识地,我就是信任这样的他……哪怕要带我去那天涯。

甜甜地绽开了一抹笑,把手伸向了他,他的温暖立刻握住了我的。

直到……被他带到了这里。

华灯高挑,宽大的月台正中大殿上那金丝楠木的蓝底匾额上用金漆书着“乾清宫”的两道满、汉字迹,正反­射­着融合着月华和宫灯的冷芒,让我的心蓦地一悸。

手下的是冰冷而又坚实的丹陛石面,这玩意冷冰冰得就如同那日清晨他走的时候那般无情。清凉的感觉立刻驱退不少酒后的眩晕。

这里是乾清宫……他的龙|­茓­……呵呵,我怎么有资格当它是“家”!有主人烧掉自己“家”里的案面凳腿会因此而入狱的吗?

我还记得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和冬儿蜷缩在车里,两个人的命运犹如那没有根的浮萍,漂浮着不知道那股激流会把我们带到哪去。

张如妍的娇笑,王驴子身上的刀,黑衣公公的那双厉眼,冬儿惨白如纸的小脸……此刻在我脑海里交替浮现……头好痛,潮水般袭来的痛,疼得让我呻吟出声。

“皇上回宫了。”小九子的声音在这夜里越发显得有穿透力,无比清晰地传进我耳里。

捧着痛得快要裂开的头无暇去看那与乾清门相连的“御道”,小七拉了下我这个杵在丹陛正中不知道进退的人。我虽知道自己僭越,可就是不想移动分毫,这御道,丹陛如此宽广,我好好地在这里坐着,又能碍着他什么!挥挥手,让小七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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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8魇镇(2)

“在等我回来?”冷不妨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锁紧,突然发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竟能安抚我此刻的头痛。

“我不回来你就打算一直坐在这里?总是让我担心。”他又在叹息。

暖暖的气息中,那沙哑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扬起,清凉的月光如网一般倾泻在他的脸颊上。这是一张俊逸而又不失英武的脸,威严的线条中又暗暗蕴涵着柔和,偶尔这抹柔和中我能读出一丝奇特的温情。这俊美的容貌配合着一种帝王才有的独特气质,刚中有柔,柔中显威……他……已经三十七岁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似酸似悲的痛,瞬间一股湿意席卷了眼眶……为什么想哭呢?眨了下眼,眨落一颗已滚落到睫毛的泪珠……是了,委屈,鼻头此刻的酸楚的名字就是委屈!

不再贪恋他暂时的温暖,我甩开了他环过来的手臂,踉跄地走了两步,环抱住自己微微泛凉的胳臂。

“茉儿?”

“我不是你的什么茉儿!你……你走开!”好不容易稳住自己脚下的步子,却发现自己吐词都费力,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再喝酒。

“嗯。”他果然顿住自己的步履,风轻轻吹动他的袍角,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就这么伫立在那里显得安静而又有耐­性­。

呃?这次他怎么如此安静?那个已经牢牢镌刻在我脑海里的清晨,我清晰地记得当初我说不是他的茉儿他可不是这样无所谓的平静。

“嗯……你为什么不生气?”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只是脑子在想而已,嘴巴却不争气地说了出来。

那尊石头一样的雕像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无声又无息。

他是皇帝可也是一个男人不是吗?为什么他可以对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可以不高兴就甩我一巴掌离我而去,高兴了就拍拍你,抱抱你仿佛一切都是过去!男人啊……是种什么东西!

“我恨你!”一行湿冷的东西从脸颊滑落,溜进我脖子里,那样那样的冰。

“……”

风渐渐大了,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那夜失火是因为我受惊而昏迷,因为……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匣子。”揪住衣襟昂着头看着他朝我走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开始语无伦次地呢喃。

“知道吗,那东西告诉我,我口中那‘该死的宛仪’居然是我自己!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我……”

“我知道!”他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近,站在这里我都能听到他的呼吸。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恨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他走过来环紧我,语气为什么还是如此的冷静?带着笑的神情就像对待一个无知的蛮童!NO!我恨透了他这样高高在上明了一切的淡定!

他淡定吗,为什么胳膊却越圈我越紧?

我想甩脱他的怀抱,可那钢铁一般的禁锢却让我不能移动分毫。

“茉儿……”那磁­性­的男音又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声音微促,他那该死的冷静哪去了?又要嚷我了吗?还是要打我?我摇着头蒙住耳朵不要听!!!

“我不要听,我恨你!!恨你打我!恨你不理我!恨你甩下我!”我高声叫道,那早已被酒­精­酝热的血液此刻倒涌上头,头一侧,却对上他那双星眸……里面正闪烁着能软化我所有意志的东西……我不要看他!不要原谅他!

手脚都被他禁锢,那只有……我微合上眼,一口向他咬去……

一股淡淡的腥甜,我­干­了什么……睁开沉重的眼……月华下,他平滑的侧面嵌入一弯月牙儿般的齿痕,猩红如血。

我……我咬了这个一向自负的皇帝!天,打了个激灵,浑身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我……我……”我好想哭哇,这次犯的错可比烧了他家的凳子椅子更严重!

“茉儿,”他俯在我耳畔,轻似密语,“我们扯平了。”

Chapter 98魇镇(3)

吓……他不生气?

温温的大手正抚过我的脸,如羽轻掠,他眨眨眼,气定神闲。

一切是那样的自然,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一个微醺的女人。

窗外透进来的淡白天光和暖阁里的烛光缠绕在一起,倾泻了满屋。半掩的帘幔内关住了那属于男女的暧昧,浓稠得散不开去。

熏熏然,满耳满鼻都笼上了他的气息,双耳的沸热,两颊的滚烫绝对不是酒后的酝热……脸上的羞涩晕红,顿时晕了开去……映在他那黑漆漆的眸子里,开成了一朵妖娆的曼珠沙华,殷红得正如他脸上那弯血­色­的月牙儿。

汗腻的身子俯在他身上,我的柔软下面是他的阳刚,他约微带着点粗粝的大手轻抚过我披散在背上的发瀑……

我和他……此刻相偎相依,是如此的天经地义,仿佛我们生来便是如此亲密。

“困吗?”他的声音从我头上响起。

嗯……是该睡觉了,我撑起软软的身子从他身上缓缓爬起,这就准备下床去……嗯,去外室的地上睡那块属于我的软毡。

“你去哪里?”撩开帘子,突然觉得身上袭来一阵寒意,腰上横来一只铁臂,把我蓦地又拉回他温暖的怀里。

我把头倚在他胸前,满足地打了个哈欠。外面怪冷的呢,还是这里舒服,摸了摸手下那滚烫的躯体。

光光的、热热的、坚硬的……属于男人的……胸膛。

白白的、滑滑的、软软的……属于女人的……雪­色­,紧偎着他,同样的*。

看了看自己被他圈在怀里的上面,再偷瞄了下依旧和他纠缠在一起的下面。啊!不会吧!我们又……

“噌”地坐立了起来,拉过了床边的薄被裹在自己身上,又羞又恼:“你!你!你又非礼我!”

我的怒吼却在他灼热的注视下变得如猫叫一般有气无力:“那个……我是有喝一点酒啦。”见他眼­色­瞬间变暗,我立刻改口道,“呃,是喝了好几杯……酒,可你也不应该对我……”

“对你怎样?”他挑眉轻道。

天……这坏蛋,那个……还能怎么样,我咬着­唇­,愤愤地看着他!

“你的酒量不好,酒品却更差。”他的眼犹如一泓深潭,紧紧地锁住我的眼,并无半点玩笑。

“嗯?”他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对他怎么样?努力去搜寻记忆中那片醉死人的粉­色­迷蒙……和那弯血­色­殷红。

哦,好像是自己咬了他,然后他说扯平了,再后来……我跟他……好像还是自己缠着他……捧住自己越来越红的脸,天……自己怎么会那样的热情,酒真是太可怕了,我以后绝对不要喝!

他拉开我的手捧起我滚烫的脸,锁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羞涩仿佛取悦了他,只见得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眼里也盈满柔柔的水波一样的东西。

“真好,这次你还算清醒,你没有把它忘记。”轻轻地,他的­唇­瓣覆上了我的。

这次……是对比那次而言吗?恍惚中想到另外的那一次……

“还记得你叫我什么吗,茉儿?”他的­唇­他的眼在蛊惑着我,带着一丝期待。

“烨儿。”这两个字此刻是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仿佛已经唤过千百回。

他愣了下,眼里却泛起可疑的湿气,我正想着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却被他死死地箍在怀里,那样的紧,紧得我肋骨发疼。

“天!茉儿,我的茉儿,真的是你……”他埋在我发中呢喃着自语,声音发涩,身体紧绷。

他在害怕,他,却也在欢喜……

我颤颤地伸出手来抱住他,轻轻拍抚,就像对待一个孩子,此刻他不再是皇帝。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这样的动作仿佛做过无数次,脑海中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隐隐约约地浮现,细节虽模糊不清,可每个像定格的胶片一样的印记中都有他。

当脖子上感觉到一片突来的湿意,心里最软最软的角落像被人不小心地触及,我的心终于升起一丝空明,就像有一些碎片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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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8魇镇(4)

不管未来如何,现在的我在这里,只是他的茉儿,他们的宛仪。

“皇上?”

听着他闷哼一声我笑着改口:“烨儿?”

他清了一下嗓子,并没有应我,那圈住我的胳膊却是松了些。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想听好的还是坏的。”

“……”

“那先说好的喽,嗯,好的就是我好像记得一点点的你,嘿嘿,还没有完全忘记。”看他都不带反应的我自动先说了“好”的。

闭着的眼裂开一道缝给我警告地一瞥,那凌厉的眼神如刀削……切,什么反应嘛,我说的可是好消息!

对着他无辜地眨了下眼,呵呵……心下却奇怪自己为什么现在丝毫不怕他,就像一只踩住老鼠尾巴的猫咪一般满足而开心。

“差的嘛就是只是记得一点你的存在,却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这个世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好像把自己也给忘了。”

一片阒静,都以为他快睡着了……

“我都记得,就够了。”推了他一下,他无奈地回道。

“那你会以后讲给我听?”得寸进尺的女人继续道。

“这里……会疼吗?”他却不回答我的话,眼神定在我的胸前。

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来……胸口高耸处那片最莹白的肌肤上浅浅地浮着一朵暗­色­的疤痕,就像用淡粉­色­的丝线绣在白­色­的丝缎上一般醒目,而那个位置的下头却正是心跳的地方。看那痕迹当初定是被利器所伤,创口极深,可我却从未感受到疼痛。

在古代平日里的衣着甚是繁复,就算睡觉也得着把头包到脚的中衣,我竟是把这茬忘了……转头见他还直愣愣地盯来,脸耳顿时生起沸热,拂开胸前那温热的手,拉过被子遮住那片雪­色­春光。

我这欲盖弥彰的动作,让他高挑了下眉,那温温润润盈满关心的眼里带着一抹玩味:“你身上可还能找到一寸肌肤是我没见过的?呵呵……你这小脑袋想哪儿去了,我只问它疼不疼?”

白他一眼,轻叹道:“不疼的,小七说我上次随你去蒙古,在马上滑落正好摔到了脑袋,所以把一切都忘记。”

掀起被角往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可是……这里的伤口,却是怎么来的?也是‘正好’地上有块尖石头刺伤了倒霉的我?又或者……还有别的故事不成?”

“是的,这个故事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头俯了下来,温湿的­唇­瓣在我胸口那道伤痕上烙下一个滚烫的印记。

“不过,你却是因为被宫中­奸­邪之人施邪法魇镇,才会丧失了记忆。”他顺了下我的头发又道,“那晚,也才会迷失了心智被人蛊惑了心,烧了乾清宫暖阁。”

“可我记得我真是不小心晕倒,蜡烛掉下去,才……”我瞪大眼瞅着这个历史上传说的圣君,不信这么一个睿智的明君居然也会相信什么巫术、下蛊、魇镇!

“我说你被魇镇就是被魇镇!胆敢施邪法害你的­奸­人一个也别想逃脱。”他眼睛微眯,说得很轻,可那语气中溢满风雨欲来的磅礴杀气,他……动了杀机。

什么魇镇,不过是他帮我找个借口推卸我那“火烧乾清宫”的罪责罢了。不过,在君主制的朝代,他怎么说,下面的人自然就会按照他的要求怎么查。唉……

倒霉的会是谁呢?那个美女或者……愣愣看着他,突然觉得好一股刺骨的凉意。

他是对付敌人,我担个什么心,唉……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不管了,失忆的我怎么能理得清宫廷里这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回来了不是吗?一切交给他了……

静寂的夜里只听得他的心跳合着我的心跳……心里升起从来没有过的,暖暖的……安心。

Chapter 99胤(1)

康熙二十九年冬十月。

乙亥,晋鄂伦岱为汉军都统。辛巳,领翰林院学士张英失察编修杨瑄撰拟佟国纲祭文失当,削礼部尚书。己酉,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等至京听勘。王大臣议上。上薄其罪,轻罚之。将士仍叙功。

“这次圣上亲征乌兰布通姑姑你说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嗯?是小七……刚打了个盹,看看窗外一片­阴­霾,几片雪花随风旋旋飘落,已是申时三刻了。乌青的天穹冬云密布,本是喝茶吃点心的时间可偏是晚暮的光景了。

“自然是凯旋!想我天朝出兵又是皇上御驾亲征大胜而归,前段时间全京城百姓摆设香案水酒,欢迎大军凯旋还朝,你这丫头这就忘了?莫不是你也像宛仪被坏人魇镇……”

额真把后半截话硬硬地吞了回去,让我不禁莞尔。

拢了下怀里的小熏炉,嘴角拉开一丝笑。呵呵……皇帝要造什么谣言,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连我有时候都有点怀疑,那晚是不是真被什么邪术镇了神志以致昏迷才失手倾倒了烛台。

“如果胜了那为什么身为左右两翼军的统帅的裕亲王和恭亲王还被获罪停俸,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功臣反被议罪?”

“你想不通的事儿多着呢,这些哪是我们能关心的?好好拾掇你手上的活儿吧,宛仪一会儿醒了就要用的。”

听得小七哎哟了一声估计是额头吃了额真姑姑的一个暴栗子,再不作声响。

“仗虽然打赢了,可贼首噶尔丹却逃了,唉……又放虎归山,圣上亲征的目的可不只是为了打一次两次胜仗而已。”额真叹了口气道。

“是的!大清迟早会扫平漠西蒙古,统一中华。”转过屏风,说得很轻可是我很坚定。

见小七和额真停下手中正在缝制的一对海龙皮筒子扭头朝我看来,我浅浅一笑。

是啊,完成中华南北统一的这个人就叫爱新觉罗·玄烨,女真的后裔。

不久的将来,也许我还能见到他身披戎装,让那大漠雄风吹绿草原,飘过万里长城。

世间有情其实本质都相似,就像花儿离不开水,人自然也一样。

镜子里面的我还是我,叶茉儿丝毫未变,可感觉内在的自己和以往截然不同。

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像本还­干­涸的草地,一场春雨过后见到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簇簇新绿;更像已经蔫掉的马尾兰,喷上了水后又迅速恢复了神气。

我感觉我有些变了……

我身边的人也有些变了,虽然并不刻意,但我能依稀感受到乾清宫的老人们——那些个大丫头,内侍公公们对我更尊敬,和一个月以前相比这些高级奴才们顿显谦卑有礼,问他们丁点大的屁事都热情而又耐心。

呵呵,倒不是我有什么魅力,不过是这群势利眼们看到了我背后那个高大的身影,他的态度决定了他们的“服务”。

我改头换面的第一天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细想好像是那日,当值的额真脸带喜­色­地把我从那宽大的“龙床”上唤起……

宫廷里成长起来的人倒是个个都身怀审时度势的本事,这天生的势利德行虽然让我不齿,可是我却发现……我居然很快就习惯并甘之如饴。

“真好,乾清宫总算又像以前一样了,宛仪你回来了。”

“我不还是我?额真我们认识也两月了吧。”斜斜地扫了眼正在给我比着袖子长短的额真。

“小七你过来,你看看宛仪是不是神态举止都和去蒙古前一样了?除了……还记不起很多东西以外。”

“是啊,连皇上这么圣明的人都认定了宛仪,那就绝对不会错的。”那丫头乖巧地答道。

额真带着笑,拉我到暖阁西外间的柜上那铜镜跟前。

只见镜中的自己,还是那眼、那眉、那­唇­……不还是老样子嘛,只是……眼神多了一份莫名的神采,嘴角微扬看起来­精­神而又愉悦……

嗯……我心情貌似很好,我在高兴什么呢?

Chapter 99胤(2)

本来一直带笑的额真眼睛却红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我出了会儿神,背转过去偷偷揩了下眼角的泪,轻道:“还是皇上英明,宛仪你果真只是被魇镇,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魂魄压住了原有的心智。哼!只是没想到那狐狸­精­胆子真够大的,既胆大又­阴­毒。”

听她言之凿凿,我不禁好奇道:“你说的是谁?”

是张贵人吗?还是那日被劫囚车的夜里,王驴子效忠的主子?张如妍是王驴子的主子还是那个“主子”另有其人?

据我所知,目前皇帝并没有对任何人有过处置,难道……

“今日午时,小九子带人去了储秀宫,在储秀宫侧芜房的一个壁柜下面搜出了巫蛊人形布娃娃一只,上面用朱砂写着宛仪您的名字和八字,布人胸口和头上扎满了沾了­鸡­血的银针!哼,那叫彩云的丫头当下就供认了是她主子张贵人叫她藏在那里的,如今人证物证俱获,那贱人还有什么说的!”

我费力地控制了好久的面部肌­肉­,才没有在义愤填膺的大丫头面前笑喷。

原来那日他说的我被魇镇了,并不是说说而已,原来是今日事实。嗯……人证,物证。

那啥……伟大的皇帝陛下前几日告诉过我,我那超长的蒙古名字不过是他随便给我认的一个蒙古亲戚而得来的,而我的生辰八字应该是公元19××年更不可能是这个时空的16××年!

别说我根本不信那虚无缥缈的巫蛊之术,估计皇帝陛下也并不怎么信!但就算是真的,他们连名字和出生都没弄对又怎么可以魇镇到我?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储秀宫……玄烨真是好耐­性­,今日才开始动手。

“皇上呢?”

“未时召了大学士诸臣和太子还有大阿哥在南书房议事。刚小九子去昭仁殿拿几份昨日皇上留在那的折子说马上就完了。”

笼上她们俩做了两个时辰的皮筒子,(古代类似手套的一种东西,手笼在毛皮里取暖)很暖和,这就出去走走吧。

马上酉时了,按照宫里习惯,酉初的时候(下午五点)有道茶点供应,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官员留在宫里陪同皇帝办公,皇帝一般会打赏各位臣工陪他一道饮茶吃水果或点心。康熙皇帝一向勤政,所以这个时代的大学士们没少白吃皇家的东西。

“今日谁去南书房侍候茶点?”

“小七。”额真嘴一努。

“我去吧。”拿过小七腰上的铜牌,遥遥往殿外看去,雪越发大了,纷纷扬扬羽毛一般。

御道上站着的铁塔一般的侍卫头上飘落了不少雪片,远远看来竟像一尊尊巍峨的大雪娃娃了,徒增几分童趣。

侍卫在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南边,乾清门内西南角那排亮着灯的位置。

握着手中的食牌叫来小顺儿,传御膳房,上茶点。

南书房今日当值的总管太监是康熙朝继全公公第二个红得发紫的——梁九功,小九子。

可没想到这机灵得似长了九窍的御前总管太监手下偏有这么个一窍不通的“石头”人。还未到南书房呢,刚过月华门就被他堵在这掖门纠缠不清。

“高三变!你可知道这是乾清宫的谁吗?不张眼的奴才。”身后捧着食盒的御膳房总管太监贾应选脸涨得通红,要不是现在当差估计想拉这不知变通的奴才下去抽几鞭了。

“这个……她的食牌与腰牌人名不符,奴才也不能破了制度。”这“石头”人虽带着笑,低声下气,可言下的意思却像铁板一样未移动分毫。

唉……还三变呢,连一变都不知道变通的实在人啊。他说的的确是宫制,还能怎么样呢,我是一时头脑发热,代了小七的班来送这“茶点”却遇到这么一个“秤砣”。

“贾公公,我去换小七来吧,麻烦你们在这等会儿。”自己是宫里的一等女官,既然遇到讲“规矩”的人,自然更没理由带头去坏了这“规矩”,退一步海阔天空。

“宛仪请留步!赵国士,你回御膳房去换个宛仪的食牌来,我就不信你这门神不开!哼!”贾公公倒像是和这小太监铆上了,回头吩咐手下一太监回去另拿食牌。

Chapter 99胤(3)

虽没工夫答理他们两个较劲,我倒是挺佩服这个坚持“真理”的愣头青,让我奇怪的是这是在宫里啊,这样的实在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过可恨的是把我们堵在掖门这里四面来风的地儿,初冬的穿堂风一股一股地袭来,冻得我直跺脚。

咦……南书房鱼贯走出一排红顶子的官员,还有身着朝服的两位皇子,最后一个出来的可不就是这愣头青的顶头上司小九子嘛。

远远地瞧见了我们,不由青了脸,亟亟跑来,啪的一下就给了高三变一个耳刮子。

“梁九功!你教的好奴才!把我们堵在这里误了圣上的茶点!”愤怒中的贾公公声音尖细得实在刺耳。

“他并没犯错,按照制度办事而已,不准打他!”搓了下冻得红红的手,对着青黑了脸的小九子说着,眼角的余光却瞄到那已经踏出南书房门槛却又退了回去的身影,依稀是两位皇子中高点的那位。

那是大阿哥……胤禔?

南书房西进间。

南书房是清廷内廷重枢,位于乾清宫西南角,早年这里是康熙帝读书处,康熙十六年(1677年)始设为中央处理国家大事的帝王办公室一样的重要机构了,等同于后来军机处。

这里因为能最接近皇帝,对于皇帝的决策,特别是大臣的升黜有一定影响力,故重要­性­凌驾于内阁和六部之上。康熙朝一代士人以能入南书房为荣,

这么神圣的地方其实在我看来也就一溜正中三开间旁边再连了几间的平房而已。

不过酉时,天­色­已经暗尽如同在夜里了,软帘内的地砖下已生起了“地龙”,任凭外面大雪飞扬,屋内暖意融融,让我回暖了被冷风吹得半僵的手。

透过雕花格物架的西进间内气氛却让人倒灌进一股与外界不同的寒意。

明亮的宫灯下两个轮廓些微相似的男人,一坐一立,气氛诡异。

“皇阿玛,儿臣听闻宫里传有人施巫术?”

大阿哥突然开口提及这个,让我的心不由轻颤。这魇镇一事,果真被皇帝大肆宣扬到人尽皆知了吗?

“哦,你这消息倒挺灵通。”良久,端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淡然道。

“儿臣少读《六韬·上贤》,其言道:‘伪方异伎,巫蛊左道,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之。’所以,儿臣认为以史为鉴,那些个巫蛊之祸莫不是打着邪术的名头实则有心人利用来造谣以实现自己私利而使敌人罹祸的手段罢了!我泱泱大清朝,怎么会……”

“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一字一顿,行笔如云,在案上书这句话,吹了下墨,瞅了眼自己的儿子又道,“储秀宫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嗯,儿子今日去了咸福宫,额娘提及过。”许是觉得自己僭越了自己父皇后宫之事,胤禔有些战战兢兢。

“那你也定是知道今日午时在储秀宫搜出来的那只巫蛊娃娃了?”

胤禔脸­色­一僵,但仍执拗言道:“儿臣认为巫蛊一事不过有人陷害,张贵人聪慧知礼,断不至于做如此愚昧之事,以儿臣看来……”

见皇帝冷冷的眼光扫来,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真的……僭越了。

我手捧着盛有点心的托盘站在外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白做了个偷听他们父子谈话的小人,正准备把托盘搁置下来悄悄走人……

“胤禔,记住!你是朕的儿子!”高高的案桌后的皇帝说得很轻。

但是言辞间的意义却让胤禔“啪嗒”一声,跪了下来,微微发抖。

我却停下了脚步,胤禔这是怎么了?那张如妍……

“幻惑良民,王者必止!说得很好!不过……朕让你见一个人。”

只听得“咔咔”几声响,龙案旁边的书柜缓缓朝旁边移去,里面闪进来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就如同这宫里到处都能见到的老太监一般,矮小谦卑的模样平凡得放在紫禁城任何一个地方也不会让人注目。

可是那眼睛……烁烁­精­光……啊!是他!黑衣的公公——我的救命恩人!

chapter 100宽恕1(1)

清代皇室沿袭东北满族的饮食习惯,一天早晚两次正餐,即早膳和晚膳。早膳在上午*点时进行,晚膳在下午一点到两点进行,正餐后,还有好几顿“非正餐”,按照心情传膳……比如今天的茶点。

就像喝酒必得有下酒菜,茶点,顾名思义,乃饮茶时候搭配的小点心。其实远不止点心,南书房此刻一溜三排整齐的金漆大方桌上并排摆放有十几种满汉小点心,还有水果,有新摘的大柿子、贡品大苹果等。最外那圈叶形的彩釉碟内盛着海棠­干­、葡萄­干­、樱桃酱、核桃仁……还有几种加了不知道什么­肉­的像粽子一样的叫黏食饽饽的东西特别让我垂涎。

看着这么多美味,今天我却丝毫没有吃东西的兴致。

他……好像也没兴趣,刚小九子递来几封折子就让他脸黑到了现在,姿势也未见换,小九子刚悄悄告诉我那折子俱来自西藏,是五世*喇嘛请皇帝加封号的事情。

“啪!”那几封折子被他重重地摔到了案上,从来喜怒不显的他少有见这么生气。不过心下却有点窃喜……以前的我也有过在书房侍候这主子,那时候的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标准的圣人明君,不急不怒不悲不喜,我几乎看不到他任何外露的情绪,一直以为他原本就是那个样子。

哪个才是真实的本­性­,没有任何面具……

“哦……茉儿你怎么没吃点东西?不合胃口吗?”

许是被那几封折子烦了心,他抬头的时候还蹙着眉,转过来时视线已约微转柔。

“嗯。”

“等我?”

“……”

好个自大的人!明明是本小姐此刻有心事,没心情吃而已。不过……那深邃的眼睛,唉……他每每这样盯着我,总能让我心跳加快,两颊升晕,常常忘记本想好准备要说的事情。

小九子拿出银牌子来试膳后和几个布膳的小太监轻轻地退了下去。偌大的空间顿时只剩下我和他。空气中突来的紧绷让我有点坐立不安,我和他端坐在一起,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声音。

“那个……大阿哥和黑衣公公……哦,就是刚才那个公公,认识?”

这个疑问憋得我好难受,总算问出来了。方才一直奇怪,自打那神秘的公公从皇帝书房的暗室里出现,胤禔怎么就刷地白了脸。

“他们俩认识。”

天……看刚才他儿子的表情,地球人都知道他们认识,对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几个饽饽我直翻着眼睛,有这样回答问题的吗!

“什么时候认识的呀?”没好气地随口问道。为什么要给我夹饽饽,我想吃那边那个樱桃酱做的糖三角唉,偏离我最远。

“他出生的时候。”

嗯……虽然烤­肉­和面团拌成的黏食饽饽味道还不错,但是我却咽不下去,因为突然明了这话里的含义,他是说……

“那公公是慧妃的人?”自打出娘胎就认识,那不就是胤禔的母妃身边的人嘛。

“是朕的人!”那个代表皇帝身份的字眼被他重重吐出。

皇帝的人……皇帝的遥控耳朵,天,居然安排在慧妃身边至少二十年!那这个宫里是不是到处都有他的“耳朵”,汗……那我的身边?会是谁呢?那如今敦实得足有两百斤以上的万安?或者万福?跟猴子似的小九?抑或小七?额真?

打住!先收起我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个留待以后问,目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解惑。

“那公公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而他是慧妃的人,也就是说是大阿哥的母妃——慧妃救了我?可她为什么要救我呢?”

“她不过是救她儿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大惊:“她儿子不就是你儿子!难道有人要害胤禔?”

“哎,有的人哪,失忆不失忆都还是一样笨!”

我笨吗?瞧着那故意挑着眉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很想揍他,可是却不敢。

“慧妃既然救我,为何胤禔却害怕见到那公公?”

chapter 100宽恕1(2)

他收起了笑意,不再打趣:“哼,他才不是害怕,他害怕的只是那人出现的地方是在我的南书房!笨丫头还没明白?”

见他的眼眸渐渐卷起一丝­阴­霾不再澄净……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

那日对着黑衣公公验“货”,王驴子嘴巴里的主子看来并不是张如妍而是大阿哥胤禔或者慧妃了。而黑衣公公的主子表面是慧妃而实际却是皇帝。

“可胤禔为什么要帮张如妍?难道……”

“唉,你先吃了这些东西,带­肉­的饽饽不能吃冷的。”

呵呵,难道是他小老婆太多了疏于提防,这次要给他带顶有颜­色­的帽子,他不愿意说?呵呵,那我现在就不问,吃饭吃饭!我也饿了!

嘿嘿,好像……我有点了解他了,望着他的侧脸我耸了下鼻子。

夜,很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就在我的身边,暖阁里重重帷幔后的温暖的大床上并排地躺着我和他。

这小气的人果真不舍得给我分配一间芜房却把我禁锢在这里。

闪烁的烛光调皮地在他脸上留下点点跳动的­阴­影,他微微合着眼睛,侧面的轮廓线条美好得让我想用手去勾勒。

我是如此自然地与他分享这样的亲密,到底是哪日起……虽自那次从恭亲王府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对于又和他纠葛一次的事实我有些懊恼但却不后悔,呵呵……因为,那滋味感觉起来仿佛……很美。

我犹记得那日清晨。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嗯,那个……嘿,你也知道我喝酒了。酒醉的人都不是正常人。所以,我们以后不能随便做那么暧昧的事情。”有口无心的女人唠唠叨叨地反复强调。

“嗯。”

“对了,你又不给我分个一居两居给我住,那我以后还睡地下?就睡你脚下,你知道不知道很像狗唉,还是最哈巴的那种!那绝对是对女人的侮辱!我要改变这样的工作待遇!”

“就这里。”那男人已在外间被人侍候着穿好了朝服,此刻走了进来,拍了拍床沿,还带着股风,让正在激愤地申请劳工福利的我轻轻缩回了还带着些属于他的味道的被窝,顿时少了些气焰。

一身朝服的他就像刚从画中走下来的帝王,那样的高贵威严,鲜艳而又温暖的明黄亮得人不敢正视……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他是一个拥有这个天下并能主宰人生死的封建帝国的皇帝。

除了……左侧的脸颊上那抹淤红,正如花般绽放的月牙印,不搭调地印在那里,和他庄严的服饰搭配起来突兀极了。

伸手过去把他饰有十一颗大东珠的舍林(舍利宝塔形的清皇帝帽尖)朝帽下系的丝带松开,往前移了下,刚好覆住那弯印记,在他颏下重新系上一个结。

“也不怕人笑话,你是皇帝呢。”

“呵呵,谁敢笑话。”他抓住我抚来的手,笑道,“除了你。”

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倾倒,那种感觉瞬间侵蚀了全身,他的笑颜总能让我迷失……

“那个……对了,既然你不给我安排房间,那以后我这里,你睡里面,一人一半。呃……以这条棉被为界限。”拨拉了条被子过来,横在这大床中间。“龙床”还真是宽广阔大,一人睡一半也够了吧。

他瞅着我笑意更深:“如你所愿!不过你在里面。”

啊……他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不过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侍候他的人唉,总得说点啥意思意思吧。

“那多不好意思,嘿嘿,我怎么也起得比你早,要侍候你洗漱什么的。如果你睡我外面估计兰嬷嬷和额真他们没人敢叫我起来,如果遇到我当值更是……”

“以后早上你都不用当值。”

啊,我可以不可以理解成以后我都能睡到自然醒,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唉,哈哈!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以前随别的宫人高呼在这个世界使用频率超高的口号完全是应付的话,此刻可真是发自内心,真诚得没有半分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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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0宽恕1(3)

“你只需要好好侍候我就可以了。”小九子的声音在外面传来,这已经是第三遍“叫起”了,他拍拍我起身出了内室,他上朝的时辰到了。

侍候?怎生侍候法……难道,我瞅着紧紧抓在身前的被子。汗!叶茉啊叶茉……怎么脑子变得如此邪恶,人家说的“侍候”准不是我此刻脑海里正在翻滚的龌龊东西!

“在想什么?”身侧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他……没睡。

我和他的中间横贯着一条以薄被叠成的“警戒线”,线内就是我的地盘,闲人勿入。不过他嘛,这些天来记忆中还真是遵规守矩的模范,呃……蛮有信用。倒是自己,反倒不似那么自律。

好几个清晨,迷糊中听得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每每我后知后觉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像一只章鱼一样吸附在他身上。

用这“吸”字绝对没有用错,抓他抓得死紧,不过貌似他倒不十分介意。开始一两次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收回我的爪子放开他去早朝的时候还记得说句“对不起,越界了,不是故意的”云云,到后来……每每迷糊中听他叫我的名字,只是松开自己的“魔爪”,翻个身子照睡而已。切,说什么对不起,反正他又不是不高兴。

“那个……这条被子,是不是去了的好?好像……也没有什么用。”我讪笑着喃喃,眼角的余光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哦?为什么?”他问得倒是认真。

哪还有为什么!这个人见到台阶都不知道下的,“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老是我打扰你,有点不好意思,算了……当我没说。”

“没关系。”

他反应怎么如此冷淡,真是自作多情,翻了个身,脸朝着里面有些悻悻:“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多余。”

“呵呵。”

嗯……他在笑,微微侧过身去,但见他眼角眉梢满满的笑意,方才定是在装酷打趣人,这坏人!

“它本来就多余。”眨眼工夫,那可怜的贡缎丝绒被被他甩出了帐外。他拍拍身旁的儒枕,夸张地张大了手臂,“来吧,夫人,这才是属于你的位置。”

好暖和……我立刻滚入这个怀抱,抱紧不放。这感觉那样熟悉,仿佛我们生来就是如此。飞快地在他身上找到一个位置,我把头凑了上去,舒服得立刻就想睡去。

“为什么你的身体总是像火一样热呢?”在他肩膀上蹭了两下,我打了个哈欠。

“因为你一到冬天手脚总是冰一样凉。”他用腿锁住我的。嗯……与他的肌肤相触*得自己的身体原来那么那么的凉。

“那你是为我而生的喽。”

“是的,为你而来。”

这话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总之让我愉悦,对上他波光闪动的眸子,此刻他说的,却让我……深信。

皇帝今日视朝。

两位朝鲜来的使者觐见皇帝,末时,因失火被焚毁的太和殿仍在修缮,皇帝在临时充当大殿的保和殿赐宴。

还未到冬至呢,今年朝鲜进贡早早就来,似不合常理。其实未然,不合理的地方必有特别之处,这个世上什么事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朝鲜乃大清之藩国,这都起源于前段时间我在南书房看到的一封时任礼部尚书的大学士伊桑阿的奏折。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壬午,朝鲜国王李焞遵旨回奏:“前请封侧室张氏疏,内有应避讳字样,不行避讳。又称德冠后宫,实属违例;唯候严加处分。”

呵呵,也就是朝鲜的国王李焞当时的侧妃张氏,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张禧嫔(又一个女强人)生的儿子名字与帝国的太子名重合了一个字,另外“后宫”这个字眼只能用于帝国皇室,朝鲜连犯皇室两个禁忌能不紧张吗。

手里捏着那本厚厚的册子,打开竟是一条折叠的进单,我笑着问万福:“不知道皇上这次对朝鲜怎么处理。”

“奴才刚从中和殿下来,皇上说:李焞(时任朝鲜国王)从宽免议,但有赎金之罚,罚加岁贡五千两金。”

chapter 100宽恕1(4)

一个重名之误判罚五千两,呵呵,也值了。玄烨不做皇帝哪怕去做生意也定是一把好手。不过想那高丽人为何如此听话,不过是你比他更强大,不听就要挨打,当你比他弱的时候……甩甩头,实在不愿意去想近代史上的屈辱。

细看了下“进单”:水牛角二百对、豹皮百张、鹿皮百张、茶千包、水獭皮四百张、青黍(鼠)皮三百张、胡椒十斗、腰刀二十六口、顺刀二十口、苏木二百斤、大纸千卷、小纸千五百卷、五爪龙席四领、各样花席四十领、白苎布二百匹、各­色­绵绸二千匹、各­色­细麻布四百匹、各­色­细布万匹、布千四百匹、米万包……这个是每年进贡的“法定”东西,年年都差不多。

我翻到后面去找一个叫附册的东西,果然,今年以朝鲜国王私人名义给皇室送的礼品比哪年都来得丰厚。

钩了下册子上宫里人感兴趣的东西,火狐狸皮、高丽参、珍珠、紫熏貂皮、雪海龙皮……

“宛仪,钩上高丽纸吧。”额真突然Сhā道。

在进单中的偏下部分我还真找到高丽纸的名字,国内不是产纸吗,要什么纸有什么纸!为何还老远要别人家的纸来进贡,有什么特别吗?

“老祖宗在的时候就喜欢用这高丽纸,据说是朝鲜国一种特殊的草做的,看着虽似绢般又薄又透,可是却能雨雪不浸,做窗纸最是好用。每年进贡的不多,也就宁寿宫皇太后寝宫用和中和殿、保和殿用,连我们乾清宫您以前都不舍得留。”

额真凑过头来看了下单子:“今年送的什么东西都是双份,宛仪你勾一些咱们留着,其他的送皇太后那去吧,她定是高兴。”

银貂皮、紫熏貂、高丽绢纸……和挑出来的二十颗最大的珍珠,额真和我带着几个小丫头捧着这些宝贝小心地走在东秘道上。

前几日一直在下雪,今儿晌午总算停了,我们高高低低的鞋子底儿咯吱咯吱地踩在宫人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新雪上,碾出一道道马蹄形的印记,倒不像是人在走路,仿佛过去的是几匹马了。

往左拐,前面不远处就是景仁宫,再过延禧宫即是宁寿宫门。

景仁宫……这里就是玄烨出生的地方,这几年一直空着,未有人住,所以门前的积雪也多了些。

我步子慢了下来,往那院落里多瞧了两眼,见一株光凸凸的梅枝露出了宫墙,细看,上面已缀满颗颗梅苞。这里以前定是极美的,原主人……玄烨的母亲,应该也是爱花之人吧,回头定叫宫监来这里好好拾掇拾掇。

“茉姑姑。”正在出神,听得一声男音自门后响起。

谁在叫我?只见轻掩的景仁宫宫门拉开一条缝隙,闪出一个身影。

“请借一步说话。”

他的手一拉,把我拉进景仁宫,瞬间掩上了宫门。

啊……是他!

Chapter 101宽恕2(1)

“你怎么在这里?”

晚收的夕阳依旧残留着不见温度的红,斜斜地挂在景仁宫堆满雪的西墙上,阳光下只见胤禔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不知道他在这里已待了多久。

“刚从太子那过来,想顺便给额娘请安,走走便到了这里。”他眨了眨眼,轻声道。

呵呵……想他平素和太子就不十分投缘,他去见太子又是所为何事?而那慧妃的住处却是在咸福宫,和景仁宫一个在西六宫的西北角,一个在东六宫的东南部,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方向,他偏来了这里。瞧着这个已在宫外开府建衙了的皇子,我心里暗笑,不由得微哂。

“那就不打扰你去咸福宫了,天­色­不早,茉儿身上还带着差事,要送东西宁去皇太后那儿。”给他见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茉姑姑留步!胤禔有事相求。”横里出来一只手,急急拉住了我的袍脚。

我讶然转头,只见胤禔已是跪在了地上,急切地盯着我,双眼布满血丝,通红通红的,像是几宿未眠模样,此刻看起来着实狼狈。

这孩子有事求我?那必是困惑他许久的大事,可我却受不住他这一跪。

正要拉他起来,外边突然传来小七和额真走回来唤我的声音,听那咯吱咯吱的响声已是走到了景仁宫门口,­干­­干­净净的新雪上定留着我进景仁宫踩出的那行“马蹄”印,却未见出来,躲是躲不过她们的,只得先交代一声。

“你们先在外面等我,别进来,我摘了枝梅,马上就出来。”

听得她们应诺我方松了口气,拉了下他的身子,这人却是纹丝不动,铁打一般执拗地跪在雪地里。

“宫人们都在外面等着呢,我马上得走了,是什么事呢?先起来再说吧!”我无奈地说道。

“茉姑姑帮我,我便起来。”

见他一脸的希冀,半分决然,半分小心的模样,不禁好笑,他多大了?已经在宫外开府好几年的阿哥了,二十出头了吧,却怎么一点也不似他父亲。

“额娘一直骂我是在找死,自己不顾­性­命前途还拉她一块下地狱……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她……他口中的“她”定不是慧妃……

“你说的可是张贵人?”

他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瞅着我满眼哀求。

“那你可知道她曾置我于死地!她找人杀我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留情!”绞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咬牙切齿。

胤禔,我没有这么大度,你看错我了。

“可是她真没有魇镇!我敢担保!我已经打听明白了,那个宫女不知受了何人挑唆,做了那么个人偶,更没想到的是皇阿玛居然会相信这荒谬的邪术能害到人!”他快速地说道,声音有些发紧,愤愤的似有不甘。

我却奇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那日在南书房他不也见到那黑衣公公了?见他眼里闪过一丝难堪,虽尴尬却依旧坦然,看来他是后知后觉地被张贵人利用而已。可在天子盛怒下为后宫里的一个贵人求情,他的身份却又是皇子,他真不知道僭越了吗?又真不怕死吗?

“胤禔,你母妃可知道你今天要来找我?”

“她不知道,要是知道断不准我来的,这几日额娘天天都在劝诫我,皇阿玛决意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而我的身份更不能出头,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

他说这几日慧妃都有劝诫……也就是说自那南书房那日以后他连着数天都进宫来搬救兵。

唉……看来他对她……上了心。那个女人有怎么样的魅力让他愿意为她飞蛾扑火,不顾自己,难道就是为那皮相的美丽?

“你既然知道你阿玛的脾气,来求我有什么用呢。”他泛血丝的眼,冻红的脸在这片雪­色­中备感刺眼,正巴巴地望着我。可我……无能为力。

“要姑姑在皇阿玛面前求情,我知道这事儿本是渺茫,如果不能,只想托姑姑找人带句话,告诉她我定会为她找到那宫女诬蔑她的证据,叫她不要伤心。另外还有,还有……这个给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Chapter 101宽恕2(2)

打量着他激动的神情,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无畏,不由轻叹……爱情犹如一张深不见底的网,一旦掉进里面就拔不出自己。但是,如果他知道那玩偶的设计者却是自己的父亲,现在还能如此有信心吗?

“据闻慧妃娘娘和张贵人素来交好,慧妃找个人去宗人府传个话,带点东西也在情理之中,为何来找我呢?”

“没人知道她被关在哪里。”

哦,就算有人知晓也不会敢说吧,这次定是皇帝严锁了风声,铁桶一样封锁了消息,无头苍蝇的他今日便来找我……可又是谁点拨了他。

额真在外头再一次催促,由不得我了,推开宫门,一股忽来的风扬起柳絮一样的碎雪倒灌而来,突来的寒气呛得我连咳几声。

回过头去,见那半掩的宫门内他低着头仍跪在那里,风卷着雪越过我向着他呼啸而去,他躲也未躲,像已入定……

不知道为何,他此刻这执拗倔犟的身影应对上了脑海里正浮起那抹影子,曾经也似他这么坚定,心中不由一颤……他是他的儿子。

“你起来吧。”风卷走了我的喟叹,罢了……

“茉姑姑,你答应了?你能宽恕她?有你求情皇阿玛必定会……”见他大喜,炙热的眼神向我探来,我却连丝笑也挤不出来。

“只答应帮你,不是帮她!我说的是那信。”

他明亮的眸子顿时暗了下来,把那封已焐得温热的绫皮信封交给了我:“谢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对自己轻道。

手紧紧捏着那信,在那绫封上硬是掐出了一弯月牙印记。不再看他,这就出得景仁宫去,转过照壁就即刻对上额真那了然一切的眼,正盯着我手上的信。

“今天这事,谁也别说。”

老天仿佛也在合着我的心,阵阵寒风卷来的絮雪把我进景仁宫的脚印快速地抹了个­干­净,刚才发生的事犹如一场梦境。

前面就是宁寿宫了,我一步一步踩着雪去,步履坚定而有力……

宽恕她吗……

不能!

“咳咳!”

暮­色­中那个佝偻的身影显得更加矮小,他提着羊角风灯,在前面走走停停,不管我走得或急或慢,他总是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那宫灯的光晕正好笼出我身前的地面。

“小九子摆的谱可真大,自己不亲来也就罢了,找来万福万安两兄弟陪着也成啊,起码他俩个儿大。”

额真“小声”地对我咕哝着。她虽不敢抱怨正在南书房召了几个刚进京的河务大臣觐见的皇帝,却敢埋怨起梁九功这个御前总管太监来,怪他派来这么个又老又弱的痨病模样的公公。可她却不知道,这却是她的主子皇帝陛下的主意。

那黑衣公公,姓岳……人真不可貌相,我可是知晓他的本事的。此刻就算再深再沉的夜,那不起眼的身躯也能让我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紫禁城里夜晚的风很大,我们又是顶着风向北而行,风刮得脸生疼生疼。拉低了玄狐皮披风的领子,从头包到脚,渐渐迷失了方向。只记得我们七拐八弯的,出了御花园然后向东一直在夹道中隅隅而行,越走越荒凉,想不到皇宫中也有这样地方的所在。

这里的房舍虽也以琉璃瓦装饰,却并没有前朝和东西六宫那般朱墙金瓦,雕梁画柱,处处透着华贵和­精­致的奢华。大概是前明修建的一些宫用库房吧,刚走过那个院落飘着阵阵药香,定是宫里的备用药库设在这里了。甚至沿途见到几座废墟般已露了砖体的芜房,那院中长满齐人高的杂草,实在让人瞠目。

“都是前明末年李自成­干­的!哎,前朝大殿上的匾额也留有当年的箭镞钉在上面的孔印,皇上修完了太和殿后也定会清理这边吧。汉人的皇宫却是让汉人自己给毁了,他们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

额真见我在那片废墟一样的地界踯躅了半晌,想起我的“失忆”症,即刻兼职了一下解说员。

岳公公在前头夹道的拐弯处咳嗽了几声,我立刻识趣地跟上了他的步伐,毕竟……我今日的目的可不是来这里探险的。

Chapter 101宽恕2(3)

拐了弯,又向东……前面出现个亮着灯的院落,这就……到了?

“哪个宫的?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紧掩的宫门,油漆有些斑驳,门缝中透出一个声音。

“乾清宫。”岳公公掏出牌子来晃了一下,又轻声对着那道门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只听得“咯咯”声响,那门顿时洞开。

“宛仪,请!她就在里面。”

这是个二进的微微显得破败荒凉的院落,院中有棵上百年树龄的老梧桐,光秃秃的枝丫在夜­色­中来回摇摆显得无比狰狞,初冬的新雪卷着枯萎的落叶在青砖地面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我的鞋子底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随着岳公公的手看去,最后排芜房的东屋正亮着灯……

本就不大的芜房用砖新砌出一堵墙来,高至顶,只留一人进出的小铁门。铁门前一个小太监正趴在桌上酣睡,引我们进来的管事的公公踢了两脚,小太监噌地跳起来叮叮当当地把铁门上挂着的锁链一条一条地解开。

“你们就留在外面吧。”微一思度,我对岳公公和额真说道。毕竟……我除了要把大阿哥的信给她,也许还会说些什么涉及皇室尊严的内容。

“皇上圣谕,着奴才不离宛仪五步距离内。”岳公公低着头,虽恭谨,语气却坚定。

既是圣旨……罢了,我也不好难为他。既然这皇帝都不在乎了,我还处处为他顾及这颜面做什么,哼!

岳公公推开了铁门,先我一步进去……

松木的方桌上正点着一只油灯,灯后的床上有个女人正朝着门的方向盘腿端坐,黑瀑一样披散在脸庞两侧的长发下正是那张倾城的绝­色­容颜。

她好像对我并不感什么兴趣,紧紧盯着岳公公瘦小的身子,眼神由炙热渐渐转淡,带着一丝了然,嘴角扯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轻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我却笑了。虽不知道这岳公公曾经和她有过什么渊源抑或交易?不过她此刻心里想的什么我可是感同身受,那就是……背叛的感觉!

岳公公那夜杀王驴子之前那句话犹自在耳:“人无所谓忠诚,不过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

我曾经把这话说给了玄烨听,问他听后会不会觉得心寒,这样的奴才随时在身侧还是绝顶高手。他却哂笑,说他还从来没看错人,岳公公够真也够小人!

我嗔道:“小人你也用,不怕做昏君!”

“­妇­人之见!”他批完手头那封折子续道,“用这样的人最是放心不过,小人远好过伪君子!他说的话没错,小人重利,不过要他背叛我这个皇帝,估计很难。”

是哦,皇帝这个筹码绝对够重,他有足够的自信。

“两位有事直言吧,如妍已是罪人,愿赌服输。”她依然合着眼,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提防。

她以为我会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一番,折磨她、棱辱她,让她生不如死?呵呵,她虽然的确是想置我于死地的敌人,但是本人还真没有­棒­打落水狗的嗜好和力气。

“我这里有封信,有人央求我带来。”我走了几步,把胤禔的信轻轻搁在了桌面上。岳公公为我拉开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了下来。

她鼻子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也难怪她不信,现在她落难,宫里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原本就是她看做敌人的人,哪能这么菩萨心肠,巴巴地帮她带信!

“可怜那人,日日进宫,数宿不眠,跪在雪地里求人……”

话还未完,她的手蓦地伸了过来,拿走那信,撕开蜡封,抖了开来。

“咝!咝!咝!”仅仅扫了一眼,那|­乳­白­色­的笺纸被她撕成几绺揉成一团丢到了角落。

这突来的举动让我微感吃惊,她对胤禔……我虽然猜测不过是利用,可怎么能如此无情!

“你真冷血,也够无情。再怎么说他是一直真心想帮你。”

“帮不到我的信,看它何用。”她继续眼鼻观心,端坐不语。

Chapter 101宽恕2(4)

这褪去了所有表象的势利薄情一时让我怔住。不过,对她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也许是不值得去关注,哪怕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真心”。

不过,信只是理由与引子,我来的目的也并不只是­鸡­婆得无聊来看她对胤禔的无情。

“你定是在想我这番来的用意,是想辱你?掴你?鞭你?抑或带人来杀了你?”见她眼皮轻抖,我继续道,“你虽然害我,我来却不是为了要图一时痛快怎么着你,不过,也不是来做菩萨要想帮胤禔救你,我还没这么好心。”

想起额真说我和这女人都同届进宫,我和额真做了女官,她却做了那皇帝的小老婆之一的贵人。身份不高却和我们相比在宫里也是个一等一的主子了。如果说是妒忌,宫里谁都说近年皇帝最爱翻她张贵人的牌子,让无数后宫娘娘眼红不已。

她,她,她有什么理由恨我如斯!

“我想问你!为何偏你就那么恨我,恨得想方设法要置我于死地!”我尾音转高说得激愤。

“噼啵!”桌上的油灯突地暴出个灯花,映在她的眼里闪烁着妖艳的光芒,她笑得却疯狂而又诡异:“你居然问我为何恨你!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我恨你!”

一反方才的平静,她激越地喘息,秋水般的眸瞳不复清明,灯光下看清了那里盈着的却是*­祼­的怨毒与恨意,我的心猛地一悸。

Chapter 102宽恕3(1)

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

我是你执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坟墓,

入死出生由你做主,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如是我闻,爱本是恨的来处,

胡汉不归路,一个输,一个哭,

宁愿你恨得糊涂,中了爱的迷毒,

一面满足,一面残酷,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林夕《宽恕》

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恨我?知道了我还巴巴地跑来这里问她!

她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这并不大却空旷的“牢房”,那声音在屋里来回飘荡没有半分喜悦,只觉突兀与凄凉。

见她身子一动,做势就要向我这边走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瞬间,眼前一暗,一直侧立在墙角­阴­暗处的那个青袍身影挡在了面前。

“岳公公,你可真是个好奴才!”只听得张如妍冷嗤了一声。

眼前的这个身影还是那么卑微,稍显佝偻。可无论是我还是张如妍都知道这样的平凡表象的背后却有着当今一等一的身手。换个人,恐怕皇帝也不会如此放心。

岳公公微低着头,不作一语,间或闻得几声那已经是他标志的咳嗽。

“每个人都有小小的野心,长在心的最里面,偶尔不经意地轻微触碰,就会有细小的疼痛。而你,叶茉……我总能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疼痛。”

她自顾自地坐在桌旁,翻开茶壶旁的一只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看也不看我们一口喝完。

“风水当真是轮流转,一个月以前的我,和一个月以后的你对比……呵呵,愿赌服输,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不过赌一把而已!对结局虽早已看淡,但有些话却不吐不快!叶茉,你可愿听我这个失败者的故事?”

她掠起脸颊旁一绺青丝,冷冷地瞅着我,却又像眼里没有我,透过我……

“时候不早,奴才……咳咳!”

“你说吧,我刚好想听。”拉了一下岳公公的袍角……是的,她的故事,我正期待着听。

最近屡屡问起玄烨——这个我目前最亲密的人,为何他的小老婆,这个还据说是最得他宠的张贵人如此恨我,我以前哪儿招她惹她了,待我手段如此歹毒,恨不得置之死地才痛快!他却每每不答,问得急了也只说是他没处理好,我不需要担心……可是,我明明不是担心好不好,每次都这样被他转移了话题。

今晚,难得当事人自发地要讲“故事”,我正襟端坐,洗耳恭听……

我们张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从前明到大清世代为官,他们都说张家祖上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这么大的福报,父德祖荫,这才能经历两朝之变还能加官进爵。无论是汉人皇帝还是满人皇帝,不管这江山姓朱还是姓他爱新觉罗,幸运总是眷顾我们的家族,让后代子孙世代享祖福荫。

父亲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一个忙碌的身影。从福建布政使到湖广巡抚再到山东巡抚……他的官越做越大,我们的家越搬越勤,而新姨娘也越来越多。

我的母亲……不知道是父亲第几任小妾,我从来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只因我的出生即是她的忌日。

把我带大的七姨娘告诉我在我百日的时候抓周,曾请来了江南很有名气的一个道士,那道士一进门就指着襁褓中的我对我父亲连声祝贺:大喜大喜!又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父亲问他道什么喜,又缘何叹息?

他说这闺女啊不是凡根,生来就是要飞进宫里做凤凰的命,可不是大喜嘛!父亲又问又怎么讲那可惜。道士收起笑容给父亲耳语道,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男身,这天下只怕要换了主人,江山也要改为张姓。

这句可怕的“可惜”让父亲吓白了脸,唾了那道士一口,把他轰了出去,连说晦气晦气……

不过,从我能识字儿起,诗词、歌赋、音律、棋艺……父亲就重金聘先生进府里来教育。看来当时他虽嘴巴说不信,暗里却对我上了心。

Chapter 102宽恕3(2)

因为……也许……在他心中,我这个女儿的将来真的会变成他的通天之梯。毕竟,这个天下是满清的天下,这个江山是他爱新觉罗的江山。虽我们家早已入了汉军旗,可始终只能游走在朝廷边缘做个地方官而已。想当今权倾朝野的赫舍里家、富察家、纳兰家……哪家不是皇亲?

随着镜中的那个身影越发窈窕婀娜,和那些个炙热而又紧紧追随的目光……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青春的萌动也时而让我脸沸心跳,可一直记得七姨娘指着我臂上那朵盛放的红梅,打小就耳提面命:闺女啊,要记住!再美丽的花儿也只开一季,要想绚烂一生,就得把握好自己的花期,只绽放给能让你绚烂的人看。

能让我绚烂,能让我张家绚烂……这个人我很小就知道,他住在京城,金­色­琉璃瓦片的下面,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美女青睐英雄,好马配那金鞍,绝­色­自然是生来配那不世出的人。机会一向留给准备好的人,再加上……在他们的眼中我看到了自己的非凡的美丽。呵呵,是了,能在上千名秀女中笑到最后,我并不意外。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却是那年秀女中独占鳌头的人……当今皇帝的后宫这次居然只纳了我一人!虽然只是封为贵人,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是满满抑制不住的狂喜,似就要沸腾。

他就站在那里,钦安殿初升的斜阳透过浮云穿过已卸下窗纱的菱花小孔在他那亮得耀眼的黄|­色­身影上洒下一个个印记,像那夏日的繁花。

他高大……而又俊挺,站在门口向钦安殿里的秀女们望来,那如箭的目光分外清冽,从一个角落扫到另一个角落……像是在寻觅。

突然他有些恼意唤来总管太监问起一个长长的蒙古名字,随即又走出了殿外去……出什么事儿了?可我没心思注意倾听殿外的动静,因为……我听到公公传旨,封我为贵人,而且就封我一人,赐住储秀宫。

“你这闺女不是凡根,生来就是要飞进宫里做凤凰的命……”七姨娘时常在嘴巴里念叨的这句预言仿佛就在那一刹那间实现,我头脑一热,就快幸福得晕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这次被皇帝圈了名字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名秀女,好长的蒙古名字我只记得那最后两个字,她叫——叶茉。

哦,我记得她,本就是那没落的蒙古台吉的出身却傻傻的和几个下三旗的秀女混在一起,和当今数一数二的皇亲国戚赫舍里和富察家的闺女过不去,她难道不知道选秀其实从来是个表象,私底下哪里不是朝廷上权力和家族势力的各相竞技。这样的女孩儿却不知道为何进了宫?也许是因为……哦,蒙古。呵呵,难怪打先帝顺治爷起就说大清的后宫是蒙古女人的后宫。当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都是蒙古人嘛,她们定是沾亲,还是个远亲,不然也不会只做个宫廷女官了。可惜啊,在这宫里,再大的女官也不就是宫女,奴婢的身份而已,永远也变不了主子。

储秀宫,彩画重檐,朱栏玉壁。

有凤来栖,凤栖梧……二进的宫院后有棵苍郁的梧桐。

这个寓意让储秀宫历来是后宫争夺的焦点,连连眷顾我的幸运,就在眨眼之间,在这属于我一个人的宫院,我徘徊流连……

你生来就是要飞进宫里做那凤凰的命……呵呵,人的命运果真天定,不是吗?

茂密的梧桐叶筛落一地星星点点的光影,我仿佛看到了那泛着金­色­阳光的未来,幸福……离我是如此的近。

呵呵,幸福……曾经以为离自己的距离不过是触手可及。

元参、狐裘、珠玉、珍宝……但凡遇到点节庆,抑或每当有人贡进宫来点什么稀罕物品,只要太皇太后、皇太后有的,我这里就绝不会落空。连那四大主妃都没有我这个贵人的待遇,她们都说皇帝待我是不一样的,没见过哪个主子娘娘有过我这样的恩宠。可是,那人人钦羡的表象风光过去后,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扬起头,眯着眼睛再看了一眼这璀璨的琉璃瓦,和前朝那高耸如云的五凤楼上闪烁着的金光交相辉映,轻声地问着自己,这是不是我理想的生活,活在天下人仰望的目光里?活在家族的企盼中?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怅然若失呢?

Chapter 102宽恕3(3)

风儿轻飘飘地吹拂起我胳膊上柔柔的纱,我挽起了袖子,臂上那朵殷红娇艳欲滴,就像一朵红梅不小心偷偷开在了那里。

那是代表女儿贞洁的宝贵东西,如花儿般鲜艳而又美丽……进宫快一年了,这朵自有记忆起就陪着我的朱砂“红梅”还坚守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悲还是喜。

都说除了赫舍里皇后,他如果还能每个月都来我宫里数次还连连恩赏不断的妃子,就只有我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是,他果真爱我,为何……

脸一红,刷地一下拉下了纱袖,女儿家怎能想那样羞人的事!而且……还是对他!最近,每每一想到他难免心起涟漪。如果说以前仅仅只是因为他皇帝的高贵身份而敬畏他,那最近却是更为他的博物和才学更加仰慕他爱慕他。

他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伟岸男子,天文地理无一不晓,岐黄算术无一不通,就连音律、棋艺、绘画方面的造诣也非苦学十余年的我所能及……他……幽深的眼眸对着我总是盈满笑意,他……应该还是喜欢我的吧?

爱情这个东西,不分贵贱、不分种族、不分时间。它若有若无,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则去;它无­色­无味,看不到摸不着,它也许会天长地久,也许仅仅昙花一现?它可能远在天边,有时候也近在眼前……可是,没想到破灭,只需要一瞬。

就像这世上的事,本没有永恒,真实的背后往往充斥着美丽的谎言,而爱与恨仅仅就在一念之间。

把我从天堂拉进地狱的缘于那一抹香……原以为只属于他……

却没想到这特有的香气也属于她!原来,她才是这个味道的主人,他们……他们……

畅春园那个宜人的夏夜。

皇帝为病中的我带来两只老参,我瞥见从他身后闪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捧着金漆的大盘蜷着腰半鞠着身,低着头猫步,正准备给我奉上这御赐的宝物。

嗯……一丝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说不出的香味我却分外熟悉,这个小太监的体香怎么会和皇帝相同?

“你……你抬起头来。”那心形的小脸,明亮的大眼略带一丝惊惶,微微上翘的嘴角似未语先笑。果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我怎么都没有猜到是她!

心中的痛蓦地袭来,情不自禁地扣着她的手。她轻呼一声,眼神下意识地往他的身影瞅去,这动作自然得就如同那被惊吓到的稚鸟寻求母亲的安慰那般发自天­性­。

他把我的指头一个一个快速从她手上掰离,那关心则乱的神情竟未来得及掩饰。

哈哈,原来是她!他们……哈哈哈,我终于发现了皇帝最大的一个秘密,可这个秘密却把我拖进了地狱里。

平日里诸多的奇怪之处如今像找到线头一般连贯起来。原来,这才是那可悲的真实,我才是那最美丽的谎言!难怪他从来不碰我,却对我百般恩遇,原来自己不过替他人做嫁衣!原来……他让我以最美最绚丽的姿态站在那里,像一块耀眼的吸铁石让所有人注目,只是为了让众人的目光忽略那个一直躲在皇帝身后的影子!

而我……这个光鲜艳丽的假象,不过是个最华美的靶子而已!在他心里,我……一文不值!

那一年的仲夏之夜,对我……如同炼狱。

因为……现实的真实原来是那样的*­祼­的无情。

皇帝依旧待我如昔,不过却再不与我谈论音律、诗文,每每来只是示意我在他身侧抚琴,身后跟着那小九子公公捧着老高的折子。呵呵……他来我这里,不过是换个地方批折而已,却还要翻我的牌子。

他的心机……如海,深得让人跌落进去就永远爬不出来。他愿意让人看到的原来从来都只是表象。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眼睛,才是最不可信任的东西!

日夕月盈中除了保持缄默我还学会了忍耐……毕竟还没有傻到去做这个皇帝的敌人。除了忍耐我还需要等待……等待着一朝机会的来临……

Chapter 102宽恕3(4)

我要等待那个机会,女人如花,而花期却只有一季,不是绚丽就是凋零。既然绚丽不了,凋零陨落之前那就让它燃烧……

此后的日子对我而言全是那秋天,袭黄了叶片,颤抖了草心的秋寒,我不是怕,只因冷。原来,冷竟也能这般刻骨铭心。

生活也就像那加了黄连的雪耳燕窝,放再多蜂蜜,也是苦的。

可是,我发现我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心,他每来储秀宫一次,我就爱他多一分。虽然仅仅只是陪着他批阅折子,能偷偷望着他几眼侧面。

有多爱他就有多恨她!那恨缠缠绕绕萦结在心的最深处偶尔不经意的轻微触碰,就会疼痛。叶茉……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我最深处的痛,如蛆附骨。

爱原来就是痛。

“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她突然转头咬牙向我喝道,眼角早已凝结的一颗硕大的晶莹从颊旁倏然滚落。

此刻我心里密密匝匝的思绪,堆云叠雪,填满心中一个一个本是空白的枝丫。

这个故事让我欷歔也让我动容。难怪他一直不给我说,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他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能说什么?爱情对每个人而言本来就是自私的东西,不过她爱的人不爱她而已。她有错吗?

爱错了,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因为不管再怎么努力,方向错了,就永远都到不了终点。没有结局的爱情……

“叶茉!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你?论家世、论才貌、论智慧,我张如妍没有哪点不如你!”

这点,的确……我同意!

她已经说了许久的话,想必是口­干­,颤抖着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因情绪依旧激动竟似握不住杯身,跌落桌下,水立刻漫洒了一地。

“我不过是输给了自己,没有管住自己的心。叶茉,我从来都不是输给你!”她对着我说,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爱,本就无所谓输赢。”无奈,轻轻地叹道。

并不是炫耀,我的确认为不是每件东西都要分个胜负输赢,爱就爱了,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又为什么偏要去计较谁输谁赢。

“我爱他,他却爱你!一开始就不公平,呵呵,是的!真的无所谓输赢!可是你知道我付出的是什么吗?”

“咝”的一声,她脱下外袍从肩胛处撕破自己的中衣,那朵妖艳的朱砂印记梅花就豁然跳进我的视线。

那火红如血一般的颜­色­,快要把我的眼也炙热了。原来这世上果真有这守宫砂。

“它美吗?”她怪异地瞅我一眼又道,“我想给的人他不要,想要的人我却又不愿意给,哈!哈哈!这个世界从来就黑白颠倒。叶茉!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恨你!”

她眼里闪烁着熠熠的神光近似疯狂:“女人如花,花开却只有一季,不是绚丽就是凋零。既然我已注定不能绚丽,那就让它燃烧………叶茉,你就是我燃烧前准备拿来做火引的人,不管那次能不能杀掉你我的归途都不过是死而已,可是我就是要杀你!因为我知道那定会叫他痛不欲生,让他能经历我经历过的痛,哪怕一天也值!”

“我爱他!可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叶茉!我就想让你死!”她神态诡异笑着向我走来,手中那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捡起来的碎瓷片正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眼前黑影闪过,“咚”的一声……如同被人推了一把。这女人的身子软软地向床后倒去。

“她疯了。”岳公公依然垂首低睑,仿佛刚才电闪般制住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不是他,而只是我的错觉。

“她没疯。”也许是装疯,也许是真求一死……不过仍想最后一搏而已。

见她呼吸平缓如在熟睡,真不知道岳公公方才施了什么手段。

临走,回头最后瞧了屋子里头那个仍在起伏的身子一眼,心里满是沉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冷,突然特别想念这几个冬夜里他温暖的怀抱。

远远听得有平安鼓的声音遥遥传来……起更了。

Chapter 102宽恕3(5)

注释:

守宫砂:中药中有一味「守宫」,其实就是壁虎,古人又叫它蝎虎,因为它能吃蝎子;《博物志》称它为蜥蜴、■蜒,据《说文》的说法,壁上走的叫■蜒,草里的才叫蜥蜴。壁虎的其他名字都带有「虫」旁,又或以「虎」形容它的狩猎特­色­,但为什么会有守宫这个叫法呢?守的是个什么宫呢?晋人张华《博物志》说明了「守宫」一词的来历:据说,若是将壁虎养在容器里头,每天只喂它吃朱砂,它就会全身通红,一直到吃足了七斤朱砂以后,便将壁虎磨碎,用来点在女人四肢上。那个红点经历一整年也不会消失,除非有过*,红点就会消失。明人郎瑛《七修类稿》也引用《博物志》的说法,但有些许不同:喂的不止是朱砂,还要加上草脂,待壁虎全身通红之后就捣成膏状,而且还明确地说,是点在宫人臂上,就会终身不灭(张华只说终年不灭),一旦跟男人发生关系,红点就会消失。这种守宫磨成的膏,就叫守宫砂,或叫臂砂。喂食守宫的朱砂是一种汞矿,道士画符用的红­色­颜料就是朱砂。朱砂加守宫怎么会有这种功能呢?将守宫砂点在手臂,其实是点在某条经脉上,一旦交合,动了真气,就会使守宫砂褪­色­,可是,这只是传说并没有科学的根据。

Chapter 103莲爱(1)

狭长的东秘道在晚上竟然活活地变成个风道了,南北贯透的风呼呼地咆哮着,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又冻又疼。

偌大的皇宫的秘道里怎么连路灯都不设一个呢!

回宫的路上竟是冷飕飕黑黢黢,让人不但身冷,心也跟着觉得寒。

景和门这个通向交泰殿和坤宁宫的东侧门紧紧地关闭着,这道门在我印象中白日里也未见得开过,本应是最热闹最尊贵的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如今却是这禁宫中最冷清的地方。

景和门一过就是乾清宫侧面——日­精­门了,硕大的两排宫灯高挂,在风中摇摆着晕出一大片暖­色­的光来,寒夜中看来备感温馨。

朱门半开着,门口两个人影正探头往秘道瞧来……宫禁早过,定是乾清宫的“主人”给夜归者留着门了。

“回来了,回来了!”缩在披风中躲着穿堂风的我分不清是哪个小太监的声音,只听得几声纷杂脚步,手上被塞进一只热乎乎的东西,细看……是我煨手的紫铜暖炉。

“宛仪,皇上都差人来问过三遍了。”

“哦,皇上在召见谁?”

见南书房还亮着灯,远远看来门口竖立着御前侍卫和几个等着侍候的宫人,他还在那里……

“尚书张玉书、图纳,左都御史马齐,侍郎成其范、徐廷玺,直隶巡抚于成龙……还有河道总督王新民。”这个小太监口齿清楚,回答利索,一看就是个机灵的鬼­精­,可我怎么不记得他的名字。

“哦,你叫什么名儿。”往南边再望一眼,今夜他定又会忙到深夜,看来又是河工之事。

“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河务……一直紧紧关系着康熙朝因连连战事并不十分富裕的民生啊。

“奴才安顺,名字是毓庆宫的总管全公公给起的。”

毓庆宫,太子居住的宫殿,全公公以前一直是随侍在皇帝左右的亲信太监,那日玄烨看万福臃肿的大身板和我的几个丫头走在一块那样的不搭调,无意中说了句要给我找个机灵点的太监侍候,想必就是今日的他了!

“平安顺达,好名字。”

走在乾清宫长廊里坚实的青砖地上,突然觉得温暖起来,那样的感觉像……回家。

回头的一刹那,无意中瞥见岳公公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往那亮着光里外通透如昼的南书房前去。

眼皮刚开始觉得重,外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身侧一沉……

“难得你今夜没睡得像小猪一般。”

他的气息立刻笼了上来,刚沐浴后的身子暖暖的香香的,我被他圈住转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半天。

“有什么好闻的,嗯?”

“看你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的味道,介意我检查吗,嗯? ”挑着眉,学着他的口气鼻子里闷哼道。

张如妍说我和他身上的味儿一样,我怎么就闻不出来!难道她的鼻子比我的好使?

他别有深意地觑了我一眼,就开始松起了中衣领口的系扣。

“你­干­吗?”

“我刚换了中衣,你哪闻得到,索­性­脱了给你好好检查。”他说得认真,语气诚恳似不是玩笑。

啊……他居然还脱得那么­干­净,脸红心跳地捂上眼,不去看那个坏人。

“不检查了?夫人?”

“嗯嗯,不了,不了。”从手指的缝隙看去,只见他一脸促狭。

“那好,该换为夫的来闻闻你的身子了。”

虾米?只觉得热血直往头上涌,脸耳蓦地热得烫手,连呼吸都不太畅通只觉得憋气。好多天以来,虽然我们已经如此亲密,自从他把我从恭亲王府接回那晚,我依然还记得那羞死人的回忆,可……那晚我饮酒了不是吗?那今夜……我可是清醒得要命。

他把我的手从我脸上拉下,澄澈的眸子里正闪烁着一种醉人的光芒:“茉儿……”他在我耳边反复低喃着我的名字,大手缓缓在我身上游移,似在安慰又似在鼓励和索取。

Chapter 103莲爱(2)

他在等待……我就是知道,在等待着我的许可和回应。

还是那样的一双眼,如海般深邃,如山般悠远,如火般温暖,如云般柔情……只属于我的,和记忆中的那个完全重叠在一起。

女人如花,花期只有一季,不是绚烂即是凋零。那个女人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

我是叶茉儿,我不是张如妍。我远比她幸运……能拥有他这样的眷恋……

“怎么哭了呢?”

他手一紧,问得小心翼翼。

“我只是高兴,烨……你对我,你对我……”我语无伦次,只是定定地绞着他的视线,你定是懂我的吧,懂我此刻的心……

“傻茉儿,我说过,她们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你。她们只是皇帝娶的,而你是我的,我唯一的妻子。除了分离的那十年,这辈子也许下辈子,下下辈子……”

他定是已经听过岳公公今晚上的“汇报”了,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今日既然准我去看那张贵人,肯定能预料到我的反应。

对胤禔,我如愿帮他带到信了,任务完成。对张如妍……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人各有命吧。但是对于他……这个男人,我今天又多了些认知,可笑的是来源却是从“敌人”嘴里。

“嗯,我要死缠着你,再不会让你把我摆脱!”八爪鱼顿时扑来缠着她的“金主儿”。

“呵呵,想摆脱你也不怎么容易。你的命好重的!你知道不知道。”他突然轻道,不似在说笑。

“啊,你嫌我肥!最近晚上我都没怎么吃夜宵!”

“因为你身上系着我的命,很重的,比我的更重……”他咬着我的耳垂呢喃。

“你是皇帝的命唉,我的命怎么可能比你还重,说的跟真……”我小声嘟囔却为他此刻的眼神所慑,他明明说的是玩笑话,却偏像是真的。

哦,他定是比喻……是吗,他把我看得比他的命更重要?

那一向能蛊惑我神志的眼此刻正熠熠诉说着什么,下次!下次我一定要缠着让他告诉我以前的故事……但是今夜……

我伸开双臂,把身上的他拉向自己……

这就是爱了吗?当两个互属于彼此的身体合二为一,是那样的契合亲密而又理所当然。

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在身体的最深处悄悄地绽放,绚丽而又神秘。

就像……莲,静静地开放在只属于两个人的专有荷池里,美丽却不妖娆,沁香却不腻味。

就是这样淡淡的而又自然……爱,就爱了。

两场瑞雪后,京城的天空一天比一天蓝,可户外却一天比一天冻了。

一向畏寒的我几乎就不出宫门了,不过也不觉得闷。因为,皇帝陛下又给我送来一个礼物……冬儿。

冬儿的身子已大好,却不愿出宫硬要跟了我,没想到她居然做得一手好女红,这丫头的绣工在这宫里头的算得上是百里挑一了。

踩上她刚纳好的旗鞋,石青缎挑金线绣凤头的鞋子造型十分的别致。绣纹皆是繁复的挑针绣法,这样绣出来的图案看着立体而又饱满,可那鞋底却是又厚又沉,比我们平日穿的高了近一寸,目测光底子就差不多有十厘米高了。

“太高了,这鞋底子怎么做得这么厚来?为什么不用平日的那种马蹄跟?那样的跟高度适中走起来也方便些。”在地上踱了几步,觉得重心有点不稳。

“呵呵,什么样的鞋子自然是要配什么样的衣裳呢。底子高就要配高级别的衣裳呀。”额真指了指案上那自早上我一起来就发现的几大盒子。

哦,是尚衣监送来的礼服吧,推开手中的“绷子”,揉了下因为一直盯着细细的绣针早已酸得发涩的眼。唉……我的作品和她的放在一起比较,也太打击人了,索­性­放弃好了,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自己本就不是做女红的料。

且去看看送来的是些什么好东西,轻轻拉开覆盖在上面黄|­色­的丝绒,哦……是宫中贵­妇­穿的吉服。

Chapter 103莲爱(3)

是了……快过节了,马上除夕,新年就快到了。明天皇帝天不亮就要率百官祭天,然后去太庙祭祖……大殿朝会……国宴……晚上还要出席与后宫长辈和大小老婆的家宴……这吉服是给我准备的,难道我也要出席今年的“家宴”?

难怪最近宫人们都喜气洋洋,在娱乐严重匮乏的这个落后时代,没有年休假,没有周末双休日……想想,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只知劳作不知休息,所以……过节就是大家辛苦一年到头最最期盼的大喜的日子了,能休息两天,穿戴一新,吃上点新鲜稀罕物儿。

最让人羡慕的是那些主子身边的随侍宫人,他们甚至还能去听戏,虽然哪怕只是宫里固有的戏班子应节庆唱两嗓子,可这样的娱乐已经足够让他们兴奋。

咦……怎么不大对,这吉服是黄|­色­的……明黄!

清宫规矩繁复,礼仪穿戴都有严格的定制丝毫不能逾越。比如啊,吉服中只能贵妃以上的贵­妇­譬如皇贵妃、皇后以及皇太后的吉服冠能采用熏貂并缀朱纬;龙褂­色­为石青并配绣文;龙袍­色­则可用黄|­色­。皇后和皇太后可以用明黄,皇贵妃、贵妃可用金黄。其他妃另外皇子福晋、亲王福晋的吉服冠用熏貂,顶用红宝石……

除了吉服,另外出席大典、祭祀什么的还有朝服。贵­妇­的朝服一般由褂、裙、袍组成。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和嫔的冬朝裙,用片金加海龙缘,红织金寿字缎和石青行龙庄缎;夏朝裙用缎纱,图案与冬裙相同。文武官一品至九品的夫人所着补服随夫品级,补子的形制为方,比如一品文官绣鹤;二品绣锦­鸡­;三品绣孔雀;四品绣雁;五品绣白鹇;六品绣鹭鸶……武官一品绣麒麟;二品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六、七品绣彪……每种服饰的花纹、滚边、配饰以及颜­色­都代表着不能僭越的身份。

把一个一个盒子都翻开,共有三件袍子,三件褂子、三条裙子。俱是前后身立龙各两条,下幅八宝立水的五彩明黄缎绣五彩云金龙朝袍,主要绣文为九龙。分布在前后身各三,两肩各一,裹襟一。披领有绣龙二,袖端龙成一、袖相接处行龙各二,两掖前有片金边。另外一个盒子里面是石青­色­镶紫貂毛的披领,和明黄|­色­的坠绦……

颤抖着手揭开最后一个盒子……果然,除了一顶配吉服戴的钿子,缀以点翠三凤嵌珠的满钿头冠,还有那顶光芒夺目的九凤朝冠。

这是一顶底部饰以海龙毛的冬朝冠,上缀朱纬,以金凤为顶共三层。冠底各有一只口衔东珠的凤一共九只。冠后有护领,垂着一条装饰得有碧玺、翠玉、珊瑚和青金石的明黄饰带。

触目……一片明黄,这些是皇后用的东西,康熙朝已殁了三任皇后,如今除了一个钮祜禄贵妃,再没人敢穿这明黄之­色­更别说这是皇后规格的冬冠,难道……

疯子!玄烨,你是个疯子!不!这太疯狂了!

“恭喜宛仪,只怕马上我们都要改口叫您皇后娘娘了呢。皇上终于想通了,奴婢一直等着这一天……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兰嬷嬷侧头过去,吸了下鼻子。

兰嬷嬷……蓦地发现她的鬓角已现几丝霜白,她,已不年轻了。

玄烨说她是从小跟着我的侍女,原来……我失落的那部分记忆那样的长,长得也许是别人的一生。

一时,我怔住了……脑海里有个苹果脸的丫头,穿着湖绿­色­的衣裳,偏着头侧眼看我:“我呀……才不要学那没情没义的香梅,说走就走了。我要在宫里陪着宛仪一辈子!”

“你这个丫头,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缘,你这么腻我,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记忆中那个女子大着肚子软软地而又幸福地笑着,带着几分爱怜。

这女人我怎么感觉是自己?但却不是现在的模样……哦,这就是玄烨说我忘掉的那部分记忆吗?苏麻……这个名字每每出现总能让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悸。

大肚子……我怀孕了?那生的却是谁?是了……我怎么就没有问过他这个呢,跟他这么多年,难道我就没做过母亲?

Chapter 103莲爱(4)

“兰儿。”我猛地一拉兰嬷嬷的手。

“宛仪你叫我兰儿?”她语带惊喜。

“你是正白旗选上来的,父亲是捐贡做的道台。你额娘是个收房的‘包衣’,老被大娘欺负的妾室……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天!这个宛仪以前就知道,宛仪你……你都记得了?”她语气激动眼睛已是红了一圈。

“嗯,不全部记得,只是偶尔想起一些东西。这次想起了你……”

还想起了别的,比如……

“我是不是做过母亲?”

她神­色­微讶,见我渴切的眼光,点点头。

我身子一软,怃然坐下,心中有一种感觉缓缓苏醒,在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蔓延……

Chapter 104虚凤(1)

玉戏崖公兴未阑,

懋勤营窟御宵寒。

红虬催上刚烹熟,

又报传汤牡丹开。

——明宫词(崖公是宫中伶人对皇帝的代称,起自唐明皇。)

懋勤殿位于乾清宫西芜,可见自明朝起就是个冬日御寒的好去处,百花在这个宫殿竟能御寒争春。

虽已寒冬,京南草桥的花匠进贡来的本该春夏秋三季盛开的花卉聚集在懋勤殿外的玉阶上。

走在御道上只觉得触脚生暖,想是殿外丹陛下就生得有“地龙”、火炕,极目看来一派的紫姹红妖,灿若春日。

这大过年的,乾清宫到处都是一片祥和喜庆,连空气中都能嗅到花儿的芬芳……嗯,是梅香。

懋勤殿里几个大瓷缸中正盛开着一种叫做“古­干­梅花”的双­色­春梅,是以前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培育出来的新品种,能同时在一棵树枝上开红白两­色­梅花。因成活率低,极其珍贵。

可我却没心思欣赏,一头扎进了懋勤殿正殿,值日太监见我脸­色­郁郁不快,嘴张开又合上,竟是没来得及通报。

知道他在这里,可是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安顺刚说逮到个空,直隶巡抚于成龙刚觐见完圣上,不过我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殿内正肃立着几名大学士,还有两位南书房翰林正在御案上摊开一卷拉页册子说着什么,我冒里冒失地进去刚好打断那位大臣的奏报,他皱了下眉毛眯起眼朝我看来。

玄烨没想到是我,愣了下随即恢复神­色­,一味的安然平和。

“即按众卿所议修改祭文,索额图,这事着你督管定稿,这就去改,酉时给朕传来即可。朕有些乏了,尔等跪安吧。”

“嗻!”

这些官员们视我如同透明一般打我身边鱼贯而行,除了那个红顶子的大学士。我盯着他……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稍一触及我的目光就即刻弹开,呵,怕我?我拉了下嘴角,他却低垂着眼睑快步离去,犹如躲避一个瘟神。

索额图,历史上顶顶有名的大官,怕我?抑或恼我?

“茉儿?”

他的一声呼唤让我收回了游疆的思绪,绷紧了嘴角的弧度,突然想起来懋勤殿的目的。

“那衣裳很漂亮,可却是皇后才可以穿的龙袍!”我对着他瞪起了眼睛,让他看清“民意”。

“嗯,是的。”

“但我不愿意做皇后,你知道吗?我——不——愿——意!”

我是来自哪里?我来自未来!我怎么就从来不记得历史上有卡达多尔济呼图克图格叶茉这个蒙古皇后?!历史上除了他儿子未来的雍正皇帝给自己的老妈,也就是今天的德妃追封了个皇后,康熙皇帝其实就三个正宫老婆,还都在三十七岁前死了个­干­净,今年他正好三十七岁不是吗?

我知晓的东西却是他未知的将来,如果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正常人都犹如盲人摸象,那对我而言就如溪中细石,历历可辨。

我……不想做这个历史上本就没有的皇后,绝对!不做!

“你真不愿意?”他的眼眨了一眨,我仿佛在他眼底看到一丝落寞,一瞬而过。

见他反问,那样的语气,难道他还是当真的?不会吧,想清朝的皇室规矩多么繁复冗杂,别说选后,就算做个妃我的资格也还不够吧。

我的家族不够显赫,才貌不够出众……随便哪一点我都没有资格!他一直是个圣明的君王不是吗?难道他已想好用什么去堵那悠悠天下人之口了?

哎呀,急死了,他怎么不说话呢!难道我刚才又说错什么了吗?哦……是了,我说不愿意做他皇后,这个自负的人定是在生气。

“烨!我……那个我只是说,你是知道我的来历的,我怕被天下人揭穿,那个名头对我来说实在太大太重,你一直懂我的不是吗?”见他微侧过身去……唉,这人还真是小气。

好吧,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没什么打紧。

附过去,用身子贴住他的僵硬,环抱着他铁一般坚实的腰:“你说过那些女人都是皇帝娶的,皇后不也是吗,我是茉儿,只想做你的茉儿,你的妻子!”

Chapter 104虚凤(2)

说着说着竟蓦地凝噎起来,在他身上星星点点晕出一片濡湿。

“女人真是水做的,罢了罢了。”他深吸了口气,拍拍攀绕在他腰上的手。

“那些衣服真的好美丽,我很喜欢它们,可是,烨……你知道的,我要不起。”

做他的皇后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能和他名正言顺地以夫妻身份一起站在那万人瞩目的中央,哪怕是一刻,对我来说其实都是最大最华美的诱惑。

我好想好想要,可是真的要不起。

历史里本就没有我,本来能躲在他的身后,让他的巨大光芒盖过我小小的身影,让我能活着在这个时空和他在一起,我已经很满意。我害怕,如果真和历史倒行逆施,我怕造化这只神秘的大手把我硬生生地从这个世界抹去。

玄烨……我害怕,你知道吗?

他……不知道,任我哀哀地哭泣在他背后的团龙绣纹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暗­色­涟漪。

簌簌,什么东西?热热的湿湿的,滴落在我的手背……

“茉儿,小时候我叫你姑姑,我答应过你,有一天,但凡有一天我能做个真正掌握朝政、拥有实权的皇帝,我定让你光明正大地和我站在一起。可我……没有做到,甚至想挽回你的­性­命都未来得及。”

他深深地喘息,呼出一口长气,良久未语。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圈紧了他,低喃道,重复着自己也觉得没有意义的话语。

只觉得手背越来越湿,一滴一滴热热的东西滚烫滚烫,似直接滴落进我的心底。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尺犹拥被。”他轻道,带着声声欷歔。

“这么辛苦为了什么来!祖宗打下来的江山现已稳若磐石,大清国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大,我这个拥有天下的皇帝却不能给你应得的东西!”

霍的一拳击在了楠木梁柱上,沙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茉儿,我不甘心!”

“可我甘心!我很知足,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痛哭起来,哭花了脸,埋头在他怀里恣意地哭泣。

这一瞬间我仿佛能和他心意相通,他的心在疼,又酸又疼,就如同我的……

“傻茉儿啊,就你这么笨……你不在乎的东西,我却替你在乎……”

他揉着我盘好的发轻声呢喃,拉下钿子让发瀑垂落及腰。

“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吗?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秘密……不知道以前的我有没有对他说起。

“嗯?”

“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来自西洋?我其实就来自北京,就这里,京城。”

“然后?”

咦……他怎么一点也不吃惊。

“我来自京城,却不是大清的这个北京,而是……三百年后的北京。”吐了口长长的气,总算把这秘密说完。

“嗯,知道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晶亮的神采转眼又恢复平静。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啊?!”这男人的反应让我顿觉泄气,他不是一向爱问我的事情的嘛,我今日爆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怎么一点都不动容,让人觉得好生没趣!

“管你哪里来的,你就是你,有什么惊讶的,呵……”他倒是觉得可笑,愉悦起来。

转头却瞥见我瞪眼过去,带着三分无奈地道:“你那个包袱,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几年前我就研究过了。有会发出音乐的盒子,还有和真人一样的画片栩栩如生,仔细看却是小小的你,还有别的人,第一次看到的确让我吓了一跳。这样说,夫人你可觉得满意?”

“哼!”我用鼻子嗤道。

“早就知道你来自不凡之地,只是没想到是未来而已。你就算是个妖­精­,我也会强迫自己接受。呵呵呵!我一向是个开明的皇帝,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定定地瞅着我:“这回,我要让他们都接受你,让你在阳光下和我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茉儿,我欠你的。”

Chapter 104虚凤(3)

“册封皇后嘛……我其实只是想像现在这样能和你在一起。”我叹道,他怎么还是如此执著那个虚名。

“不是册封。”

“啊……”那我方才那番抗议敢情都是自作多情?他本就没有册封皇后这个意思。我圆睁着眼看向他。

“虚凤真鸾。”

“什么意思?”

“索额图、张廷玉他们刚才商议的就是明日太庙祭祖和祭社稷的祭文。原本有写好的本子,可今年需要重新修改,因为我会多带一个人去。”

“我?”不会是我吧,不然他果真是疯狂,历来祭祀皆是皇帝或偕皇太子而已。

他点点头:“明日清晨你戴九凤朝冠、着皇后朝服与我一同去祭祀,暮时则换上五彩云龙吉服……今年,你得伴我一同出席……家宴。”

“烨……你,你疯了吗?!”

他淡淡一笑,语意坚定:“平生素未有任何恣意妄为之事,就此一件!这一回,我坚持。茉儿,让我恣意一次。”

命运从来不许这个皇帝有过一丝放纵与恣意,一辈子的小心翼翼,这次,就由着他吧。

况且,在我内心深处,这……其实也正是我期盼着的,不是吗?能在天地之间和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哪怕一次……哪怕一时。

我心无憾。

霎时,我对着他恬恬绽开一朵笑,如花般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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