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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贾平凹散文精选 > 1997年2月5日晚

1997年2月5日晚

平凹作画记

在年纪不老的作家里,我自诩我的毛笔字可入书品。但我确实没 有临过帖,用钢笔写稿写得多了,随时又爱读一些碑,别人要我在宣 纸上写,就写出来了。原本是一场玩事,所以从不为难他人的求索, 给他写字不正好是练我的书法吗?差不多是求我一幅字的总事先拿数 张纸来,剩下的便白落,竟落下了几大捆的便宜。有一日突发奇想: 有这么多纸,何不也作些画呢?见过一些画家是将墨大泼大涂的,于 是也泼,也涂,怪畅美的。刚画毕,恰好来了一位搞美术理论的先生, 瞧我一嘴­唇­墨,问我­干­什么了?我说作画了,小时候在寺庙里看过画 匠骑在木架上画檐头,时不时将笔在口里蘸唾沫,多半我作画时也这 么不自觉地模仿了。就擦着嘴说,“小娃的ρi股画家的嘴”,当画家 就要敢不卫生呀!先生说要看画,看,一拳却把我击倒了,大叫你小 子是鬼狐附体!我可怜地说:“我可从没受过训练,压根不懂技法。” 意思是别以高标准来要求我。先生倒严肃起来,讲了许多使我也吃惊 的好话,我瞧他不是在戏弄我,我来劲了,我是个见不得鼓动的人, 一时得意叫道:那我就画呀!就画起来了。

我真是有无知无畏的秉­性­。

说老实的,我可不想作个画家,纯乎一种取乐的方式,没想后来 更有了一层好处。我家来客过多,尤其晚上,常是小屋坐那么三位四 位,宏谈滔滔,我很烦,又不能黑了脸赶人家,作起画就可以既不失 礼又可平心,你若要走,说一句“啊,你慢走”,阿弥陀佛,你不走 就呆着看我作画,我反正要两不误的。

初冬到现在画下了30余幅,也是有生以来30余幅作品。画一 幅,觉得还满意就编号,编了号的画是决意不送人的。不知这兴趣还 有多久,也不知还要画出多少幅,我想天要我画多少就画多少,我才 不受硬要画的累呢。 一、《唐僧取经》

画唐僧是一只很凶的虎,虎背上驮着一尊睡佛,这可能要遭佛门 人骂,但我佛慈悲,佛是不会怪罪的。读《西游记》,我理解的唐僧 是一分为四的,也就是说四而合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 为唐僧的另三个侧面。取经行走了那么多地方,遇到了那么多魔怪, 应该说,唐僧是凶猛者。由此想到,凶的东西,则可开辟一个新的世 界,而美好的东西如佛,则只能在开辟了新的世界后来平和与安详这 个新的世界。

此画作于深夜,屋里还呆着三个来访人,画完后见其中一人亲自 又要沏一壶新茶来喝,我说:“为不浪费茶,再喝一杯你们走吧,今 日我困了!”又打了一个哈欠。第一次平静了脸赶客,觉得自己也有 了虎气。人一走,满身清静,叼颗烟欣赏我画,欣赏半小时,我也成 佛了。

二、《武松杀嫂》

要我说,武松是这样杀的嫂:

潘金莲,­淫­荡­妇­,你既是嫁给了武家,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 武大无能却有武二,我岂能饶了你这贱人!今日你睁眼看看,这把钢 刀白的要进去,红的要出来,割你的头祭我哥哥,我还要戳了你的胸 腹掏出心来,瞧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么个黑法?

她怎么不声不吭并没吓软?贱雌儿竟换上了娇艳鲜服,别戴着颤 巍巍一朵玫瑰,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哎呀,她眼像流星一般闪 着光,发如乌云,凝聚床头,那粉红薄纱衫儿不系领扣,且鼓凸了­奶­ 子乍猛得老高。以前她是嫂嫂,不能久看,如今刀口之下,她果真美 艳绝伦,天底下有这样的佳人,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了!天啊,她 这是临死亡之前集中要展现一次美吗?

啊,这么美的尤物,我怎么就要杀了她呢?她是害死我哥哥,哥 哥实在是与她不般配,一朵花Сhā在牛粪上,她是委屈了。武松若不是 武二,武二若没有个太矮的哥哥,我也会是同情这女人的,也会是不 满意这门婚姻的,可武大毕竟是我的哥哥,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同胞, 我哪能不维护亲生的兄长呢?哼,杀人者偿命,你就是九天玄女,是 观音菩萨,武松若不杀你,武松算什么英雄武松?!

她笑了,无声而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笑而摄魂,这女人, 怎么我要杀她,她还以为这又是同那一个雪天她与我接风的酒桌上一 样吧?这女人是对自己有过感情的,扪心而想,我何尝没有爱过她呢? 现在我真的要杀了她吗?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也被爱所冲 动,那我会怎么样呢?今日要杀的除了她难道没有我吗?正因为我武 松是英雄,才避免了一场千古谴责的罪恶,可正是我成了英雄,才将 她推到了西门庆的贼手吗?!

武松呀武松,你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哥哥的灵前,灵堂 ­阴­气凝重,哥哥的屈死的灵魂在呼唤着你来伸冤,你怎能就要饶了狠 毒角­色­?是的,你个潘金莲,就是不爱我的哥哥,你可以再嫁他人, 嫁谁都可以,却偏偏是同那个泼皮西门庆?同了西门庆也还可以,竟 合谋害了哥哥­性­命,我武松放过了你,别人又会怎样议论我呀!一顶 绿帽子戴给了哥哥,也戴给了景阳冈的英雄。或许更有人说武松不杀 嫂,是嫂曾经爱过武松,我一场英雄会在人们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杀吧,杀吧,潘金莲,武松真格要杀你了!

刀怎么提不起来,这般重呀?那么一刃,一代美­色­就灭绝了吗? 世上少了潘金莲,多少人为之丧气了,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哥哥, 哥哥,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杀了西门庆,咱就放了这个尤种吧?

咳,咳,这是个景阳冈的老虎就好了。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可是可是,我不杀她,她能老老实实在 武家守节吗?她一定又要另嫁他门,或许又会与别的不三不四的恶徒 勾搭,那这么鲜活的小兽与其他人猎去,就不如我武松杀了她。杀了 她,看着殷红的血怎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 前的痉挛,岂不是更使人刺激吗?我不能成全她爱我,却可以让她死 在所爱的人的刀下,不是于她也于我都是一场最合适的解脱办法吗? 好了,好了,潘金莲,那我就这么杀你了!

于是,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 三、《贵妃赏蝶》

杨贵妃已经被文人墨客描叙得太多了,我也爱这个女人。因为爱 着她,就不忍心读她死于马嵬坡的故事,相信着东渡了日本的传说, 以致对胖胖的东西都有感情,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行刑前的游行车 上押着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就伤悲了几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 当我画出了贵妃的上半身,正待画她的下半身,口中叼着的烟头掉下 来,一时拂不去,竟将宣纸烧出难看的洞来。妈的,我骂我,索­性­拿 打火机要焚了这张宣纸,以宣纸充冥钱送给她了。看着宣纸燃到仅剩 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妃似乎要活起来,一 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这就是我的 贵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给世上贡献美的,我总这样认为的,女人的悲剧 也就是太美了。杨玉环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国母,国母正如此也才 勒死在马嵬。如今我画贵妃原本要让她处优地赏蝶,天意竟还让她残 缺。残缺的美更美,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这幅画。

四、《石 鲁》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画,总就想到那个石鲁。石鲁的艺术在石鲁 疯了以后更进入大的境界,这使我独坐了常寻思:在那样个文艺差不 多有着僵壳的时期,石鲁的成功在于他有了异于别人的思维吗?!我 很羡慕有这种思维,但我不愿以疯来建构,更恐惧思维“疯”的产生 背景。眼下气功时兴,我求拜过许多气功师,要给我开慧眼,看鬼, 看神,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情形,以来突破我的写作。可悲惨的是气 功师都拒绝了,这倒令我怀疑了这些气功师,他们或者胡说,或者他 们的功法太浅。

于是我又想,或许石鲁并没有疯,因为他感应自然、体验生命的 思维与当时社会不同,众人看他才疯了,疯的其实是认为他疯了的人。 五、《景阳冈之后》

时下,到处都在崇尚男子汉气派,文学艺术作品里凡是要歌颂的 人物,胸口都要贴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男人的形 象可分两类,一是白脸,包括那个刘备、贾宝玉和所有戏曲的小生, 一是黑脸。白脸的皆­阴­柔虚涵,予以张扬,黑脸的则往往刚烈,视为 鲁莽之徒。

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为武松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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