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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2月5日晚

武松在景阳冈上敢打虎,面对嫂嫂能杀­淫­,如果武松在今日,胸 毛是够茂密了,或许会演出更惊天泣地的业绩来的。但古时的标准为 他定了­性­,梁山泊的头把二把交椅轮不到他,只能是个将领而已,所 以上了梁山,他的贡献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当然还是英雄,我就要画出个英雄来。画毕,有一远路朋 友来,却以为武松模样窝囊了:戴了颈枷,瑟瑟作抖,虽然以你的名 章按在额上作罪犯烙印而构思奇妙。我说,英雄也是血­肉­长的,对死 谁个不恐惧,面临失败和委屈谁个不沮丧,愈是这样活下去,才是英 雄!我们的现代意识里,以为男子汉一味阳刚,让他不爱生命,如归 一般地死,那么,鼓励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他还能爱别的什 么吗?再者,不画英雄万众欢呼,画一个英雄落难,使我们懂得人生 的艰辛了就更爱英雄,而不是以为英雄是轻而易举的风光的事体而许 多人去做荒诞的梦。 六、《鬼才李贺》

我喜欢那个李贺,却不明白怎么世人就称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 才能只能归之于鬼的作用吗?细读他的诗,除了大写­阴­阳之事外,他 的思维是与一般人异同的。记得数年前见到大作家汪曾祺先生,他说 李贺是黑纸上写白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今日为李贺造像,当 然是一团黑气涌涌而来,他是没地位之人,家境贫寒,潜心了艺术可 能人缘不会好,过早地就驼了背,眉眼就画在黑团之中吧,那头寻诗 所骑的毛驴却是极瘦极瘦的了。年轻时爱读蒲松龄的狐狸­精­,盼不得 夜深人静有个女子破窗而入,今画李贺,我还是不怕鬼,爱鬼,则更 希望能得些李贺的鬼气以匡正我的思维定式。 七、《百年孤独》

读了马尔克斯的书,就永远记住了“百年狐独”四个字,但我没 有以此而冲动着作画。1991年元月6日,得知台湾作家三毛自杀 消息,心中无限痛惜。世人对三毛之死的原因猜测纷纷,我认为她死 于天才的孤独。大凡世界上进入了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独的。夜幕降临, 寒星闪烁,立于高楼凉台仰天怆悲,返回画案作下此画。树是枯桩形, 人是老井状,一个不以红花繁叶热闹炫世,一个风吹不走,日晒不­干­ 的深茂虚涵。用不着再在画面上行文题字了,用不着的。

贾平凹散文­精­选敲门

人问我最怕什么?回答:敲门声。在这个城里我搬动了五次家,每次 就那么一室一厅或两室一厅的单元,门终日都被敲打如鼓。每个春节,我 去郊县的集市上买门神,将秦琼敬德左右贴了,二位英雄能挡得住鬼,却 拦不住人的,来人的敲打竟也将秦琼的铠甲敲烂。敲门者一般有规律,先 几下文明礼貌,等不开门,节奏就紧起来,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烦了,以 至于最后“咚”地用脚一踢。如今的来访者,谦恭是要你满足他的要求, 若不得意,就是传圣旨的宦官或是有搜查令的警察了。可怜做我家门的木 头的那棵树,前世是小媳­妇­,还是公堂前的受挞人,罪孽深重。

我曾经是有敲声就开门的,一边从书房跑出来,一边喊:来了来了! 来的却都是莫名其妙的角­色­,几乎­干­什么的都有,而一律是来为难我的事, 我便没完没了地陪他们,我感觉我的头发就这么一根根地白了。以后, 没有预约的我坚决不开门,但敲打声使我无法读书和写作,只有等待着他 们的走开。贼也是这么敲门的,敲过没有反应就要撬门而入,但我是不怕 贼的,贼要偷钱财,我没钱财,贼是不偷时间的,而来偷我时间的人却 锲而不舍,连续敲打,我便由极度的反感转为欣赏:看你能敲多久?!门 终于是不敲了。可过一会儿,敲声又起,才知敲者并没有走,他的停歇或 许是敲累了,或许以为我刚才在睡觉或上厕所,为此敲敲停停,停停敲敲, 相信我在家中,非敲开不可。我只有在家不敢作声,越是不敢作声,喉 咙越发痒想咳嗽,小便也憋起来,我恨我成了一名逃犯。

狡兔三窟,我想,我还不如只兔子。这么大的城里,广厦千万间,怎 么就没有一个别处的秘密房子,让我安静睡一觉和读书写作呢?我当然不 敢奢想有深宅大院,有门子在前可以挡驾,有那么一小间放张桌子和小床 即可,但我不能。以致于我在任何地方去上厕所,都设想有这么个地方, 把蹲坑填了,封了天窗,也蛮好嘛。我的房间从来是一室一厅或二室一厅, 前无院子,后无后门,什么人寻我,都是瓮中捉鳖。

事实是,我并不是个不需要朋友的人,读书写作之余,我也要约三朋 四友来喝酒呀,谈天呀,博弈搓麻将。但往往是想念的朋友不来,来的都 是不想见的人。我曾坚持不开门,挡住了几次我的从老家来的亲戚,他们 是忙人,敲几下以为我不在家就走了,过后令我捶胸顿足。我挡不住的是 那些要我写条幅去送他的上级的人,是那些有什么堂会让我去捧场的人, 或是他们什么事也没有,顺脚过来要解闷的,他们有的是闲功夫,上午来 敲不开门,下午又来敲,今日敲不开明日再来敲,或许就蹲在门外和楼下。 他们是猎人,守在那里须等小兽出来。

明代的陈继儒说过:闭户即是深山,闭户哪里又能是深山呢?

或说,那是你红火啊。可我并不红火,红火能住这么小的房子吗?如 果我是官人家,客来又有重礼,所求之事谈完即走,走时还得说:不打扰 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双手空空,只吸我的烟,喝我的茶。如 果我是歌星影星,从事的就是热闹工作,可我热闹了能写出什么文章?又 是读陈继儒的小品,陈先生恐怕在世时也多­骚­扰,曾想去作隐者,但他说: “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 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素,余不耐苦饥,四不能。”我 同陈继儒一样,我可能者,也是“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但淡饭几十年 一贯,著述也只是为了生计和爱好,嘿处竟如此不能啊!想想从事写作以 来,过几年就受冲击,时时备受诽谤,命运之门常被敲打,灵魂何时有过 安妥?而家居之门也被这般敲打不绝,真是声声惊心。小儿发愿,愿明月 长圆,终日如昼,我却盼永远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门永不被 敲打。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还要活的,我还有豪华的志向,还有上养老下哺 小,红尘更深,我的门恐怕还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远被人敲 门,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 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

贾平凹散文­精­选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 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 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 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 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 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 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 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 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 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 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 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 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 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 的旋律维妙维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 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 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 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 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 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 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 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 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 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 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 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 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 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 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 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 事,任何一下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 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 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 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 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 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 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 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 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 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 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 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 ­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 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 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 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 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 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 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 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土, 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 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猛然发现了自己 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 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 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 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 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 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 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 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 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 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 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好,演员 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 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 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 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 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 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 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 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 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 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 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 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 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 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 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 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 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 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 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 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 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 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 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 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 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 ­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 此时便拿了枝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 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 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 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 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 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 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 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 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 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 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 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 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 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 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 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 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 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 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 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 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 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 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趴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 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在,戏 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 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 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 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 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 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 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 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 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 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 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 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 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 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 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 烟ρi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 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 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 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 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 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 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 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 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 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 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 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 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 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 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 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 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 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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