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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贾平凹散文精选 > 四

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

一个儿子酷象他的父亲,做父亲的就要得意了。世上有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复制品,时时对着欣赏,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无疑比仅仅是个儿子自豪得多。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事,一个朋友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忽一日早上又见着了他,忍不住就叫了他的名字,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但能不由此而企羡起这一种生生不灭、永存于世的境界吗?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脱皮一样的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相当多愿意像蝉蜕壳似的裂变。一个朋友给我说,他的儿子小时侯最高兴的是让他牵着逛大街,现在才读小学三年级,就不愿意同他一块出门了,因为嫌他胖得难看。

中国的传统里,有“严父慈母”之说,所以在初为人父时可以对任何事情宽容放任,对儿子却一派严厉,少言语,多板脸,动辄吼叫挥拳。我们在每个家庭都能听到对儿子以“匪”字来下评语和“小心剥了你的皮”的警告,他们常要把在外边的怄气回来发泄到儿子身上,如受了领导的压制,挨了同事的排挤,甚至丢了一串钥匙,输了一盘棋。儿子在那时没力气回打,又没多少词汇能骂,经济不独立,逃出家去更得饿死,除了承接打骂外唯独是哭,但常常又是不准哭,也就不敢再哭。偶尔对儿子亲热了,原因又多是自己有了什么喜事,要把一个喜事让儿子酝酿扩大成两个喜事。在整个的少年,儿子可以随便呼喊国家主席的小名,却不敢俏声说出父亲的大号的。我的邻居名叫“张有余”,他的儿子就从不说出“鱼”来,饭桌上的鱼就只好说吃“蛤蟆”,于是小儿骂仗,只要说出对方父亲的名字就算是恶毒的大骂了。可是每一个人的经验里,却都在记忆的深处牢记着一次父亲严打的历史,耿耿于怀,到晚年说出来仍愤愤不平。所以在乡下,甚至在眼下的城市,儿子很多都不愿同父亲呆在一起,他们往往是相对无言。我们总是发现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不准,不是说儿子“呆”,就是说他“痴相”,以至儿子成就了事业或成了名人,他还是惊疑不信。

可以说,儿子与父亲的矛盾是从儿子一出世就有了,他首先使父亲的妻子的爱心转移,再就是向你讨吃讨喝以至意见相 惹你生气,最后又亲手将父亲埋葬。古语讲,男当十二替父志,儿子从十二岁起父亲就慢慢衰退了,所以做父亲的从小严打儿子,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人之生命本源里的嫉妒意识。若以此推想,女人的伟大就在于从中调和父与子的矛盾了。世界上如果只有大男人和小男人,其实就是凶残的野兽,上帝将女人分为老女人和小女人派下来就是要掌管这些男人的。

只有在儿子开始做了父亲,这父亲才有觉悟对自己的父亲好起来,可以与父亲在一条凳子上坐下,可以跷二郎腿,共同地衔一枝烟吸,共同拔下巴上的胡须。但是,做父亲的已经丧失了一个男人在家中的真正权势后,对于儿子的能促膝相谈的态度却很有几分苦楚,或许明白这如同一个得胜的将军盛情款待一个败将只能显得人家宽大为怀一样,儿子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诚,父亲在本能的潜意识了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于是他开始钟爱起孙子了。这种转变皆是不经意的,不会被清醒察觉的。父亲钟爱起了孙子,便与孙子没有辈分,嬉闹无序,孙子可以嘲笑他的爱吃爆豆却没牙咬动的嘴,在厕所比试谁尿得远,自然是爷爷尿湿了鞋而被孙子拔一根胡子来惩罚了。他们同辈人在一块,如同婆婆门在一块数说儿媳一样述说儿子的不是,完全变成了长舌男,只有孙子来,最喜欢的也最能表现亲近的是动手去摸孙子的“小雀雀”。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且不说这里边有多少人生的深沉的感慨、失望和向往,但现在一见孩子就要去摸简直是唯一的逗乐了。这样的场面,往往使做儿子的感到了悲凉,在孙子不成体统地与爷爷戏谑中就要打伐自己的儿子,但父亲却在这一刻里凶如老狼,开始无以复加地骂儿子,把积聚于肚子里的所有的不满全要骂出来,真骂个天昏地暗。

但爷爷对孙子不论怎样地好,孙子都是不记恩的。孙子在初为人儿时实在也是贱物,他放着是爷爷的心肝不领情而偏要作父亲的扁桃体,于父亲是多余的一丸­肉­,又替父亲抵抗着身上的病毒。孙子没有一个永远记着他的爷爷的,由此,有人强调要生男孩能延续家脉的学说就值得可笑了。试问,谁能记得他的先人什么模样又叫什么名字呢,最了不得的是四世同堂能知道他的爷爷、老爷爷罢了,那么,既然后人连老爷爷都不知何人,那老爷爷的那一辈人一个有男孩传脉,一个没男孩传脉,价值不是一样的吗?话又说回来,要你传种接脉,你明白这其中的玄秘吗?这正如吃饭是繁重的活计,不但要吃,吃的要耕要种要收要磨,吃时要咬要嚼要消化要拉泄,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食之欲给你,生育是繁苦的劳作,要­性­茭要怀胎要生产要养活,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性­之欲给你,原来上帝在造人时玩的是让人占小利吃大亏的伎俩!而生育比吃饭更繁重辛劳,故有了一种欲之快乐后还要再加一种不能断香火的意识,于是,人就这么傻乎乎地自得起乐地繁衍着。唉唉,这话让我该怎么说呀,还是只说关于父子的话吧。

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这如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一代一代的媳­妇­都在埋怨婆婆,你也是媳­妇­你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我有时想,为什么上帝不让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人数永远是固定着,儿子那就甘为人儿地永远安分了呢?但上帝偏不这样,一定是认为这样一直不死的下去虽父子没了矛盾而父与父 的矛盾就又太多了。所以要重换一层人,可是人换一层还是不好,又换,就反反复复换了下去。那么,换来换去还是这些人了!可不是吗,如果不停地生人死人,人死后据说灵魂又不灭,那这个世界里到处该是幽魂,我们抬脚动手就要碰撞他们或者他们碰撞了我们。不是的,决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是那些有数的人在换着而重新排列罢了。记得有一个理论是说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存在着什么优劣,而质量的秘诀全在于秩序排列,石墨和金刚石其构成的分子相同,而排列的秩序不一,质量截然两样。聪明人和蠢笨人之所以聪明蠢笨也在于细胞排列的秩序不同。哦,不是有许多英雄和盗匪在被枪杀时大叫“二十年又一个×××吗”?着英雄和盗匪可能是看透了人的玄机的。所以我认为一代一代的人是上帝在一次次重新排列了推倒世界上来的,如果认为那怎么现在比过去人多,也一定是仅仅将原有的人分劈开来,各占­性­格的一个侧面一个特点罢了,那么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专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这一世人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为好,好!

关于女人

如果作理­性­的分析,一个女人,既然是仅属于女­性­的人,其形象的美 与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实际的情况是,每一个男人,包括最理­性­者, 见到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漂亮的女人,没有不产生异样感觉的。成语 词典里,美女被比作花,比作月;贾宝玉感慨女人是清水做的,我们或许 嘲笑这是情种们的言论,但沈从文说过,女人是天使和魔鬼合作的产物, 甚至胡适先生谈佛的戒­色­,主张见到美女就立即想她老了的形象,想她死 后的一副骷髅,这岂不暴露了美女仍对他们有着强大的诱惑,只是无可奈 何地逃避罢了。真正有点不注重了女人美丑的是那些偏僻乡间的贫困的老 大不小的光棍汉,“尾巴一揭是个女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娶来在他的 土坑上就行了。他们对于美的女人有不属于自己的潜层意识。如同我们身 为机关科员,平日眼盯着科长、处长的位子,而从来没有要当国家主席的 念头,即使去了一趟中南海,也不至于流连忘返,夜不成寐。可这些身子 很饥渴的光棍汉毕竟还要说:“什么美的丑的,灯一拉还不都一样吗?” 他们在婚后也就至死不点了灯行房事,可见对女人之美的愉悦是男人共有 的,对美女的追求只阻于穷,穷不择妻。

可以说,社会发展到今天,­妇­女解放的口号呐喊了几个世纪,但世界 还根子里是男人的。任何男人,不管说与不说,还是以外表的感觉首先对 一个初识女人采取态度,恋爱中的“一见钟情”,被歌颂得十分美妙,一 见钟情的当然是外貌。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诚然漂亮的 标准异人异样,且人人都是那么择着,最后没有剩下的,如挑到底卖到完 的桃子。而女人呢,也习惯了拿自己的漂亮去取悦男人,“为知己者容”, 瞧,说得似乎高尚,其实一把辛酸。一个不引起男人注意的、不被男人 围绕着殷勤的女人,这女人要么自杀,要么永不出户,要么发誓与命运抗 争,刻苦磨练一种技艺而活着。哪个女人不企图提高街头上的回头率呢, 即使遇上了太馋的目光,场面难堪,骂一句“流氓!”那骂声里也含几分 得意。现在社会上的商店,几乎全是为女人开设,出售着大量的衣服和化 妆品,百分之八十的杂志封面刊登的是女人的头像,好像这个世界是女人 的,其实这正是男人世界的反映。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 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这个观念发展到极致, 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美的享受出现异化,具体到一对夫­妇­,是男人尽力 为女人服务,于是,一些蠢笨的男人就误认为现在是­阴­盛阳衰了。三十年 代有个很有名的军人叫冯玉祥的,他在婚娶时问他的女人为什么嫁他,女 人说:是上帝派我来管理你的。这话让许多人赞叹。但想一想,这话的背 后又隐含了什么呢?说穿了,说的明白些,就是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 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的美,美是男人对女人 的作用的限定而甘愿受征服的因素。懂得这层意思的,就是伟大的男人, 若是武人就要演“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若是文人就有“身死花架下, 做鬼也风流”的诗句。而不懂这层意思,便有了流氓,有了挨枪子的强 ­奸­罪犯。

明白了这个世界仍是男人的,女人也明白了自己的美的作用,又不被 美而被动了自己的人格,又使美能长长久久为自己产生效力,女人该怎样 地去活呢?上帝创造万物原本公正平衡,古有杞人忧天,天是永远不会塌 下来的,即使地球爆炸了,仍有供人生存的星球。过去我们以木取火,眼 看着山上的树木被砍了回家烧饭,树砍光了,连树根也刨了,就害怕某一 日用什么来烧饭呢,但后来就有了能燃烧的叫煤的石头,煤的石头挖尽了, 又有了电,或许将来没有了电,烧饭的燃料就会出现别的。男女既为人 类的两半,从来没有男为多半,女为少半,两半同中有异,异而相吸,谁 也离不得谁。相吸的是以­性­为磁的,­性­是人类同吃同喝一样重要的一种欲, ­性­欲的刺激是以人之外貌美好为点,而欲是创造世界的原动力,这也正 是上帝造人之所以分为男女的秘诀所在。对于­性­这种欲的冲动,人类在有 了文明后带有两种说法,一是称Zuo爱情,给以无以复加的歌颂,作为所有 艺术的永恒专题;一是斥为Se情,给以严厉的诋毁和鞭鞑。可是,谁能说 清爱情是什么呢,Se情又是什么呢?它们都是­精­神的活动,由­精­神又转化 为身体的行动,都一样有个“情”字,能说是爱情是Se情的过滤,或者说, 不及的­性­就是爱情,­性­的过之就是Se情吗?不管怎么说,它们原是没区 别的。女人大约有分为几个型的,如贤妻良母型和轻佻放荡型等等,又有 以别的角度分为两大类的,即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这种种类型,实质是 男人的目光所见。好多男人喜欢的是轻佻的女人,希望招之,女人就会来 之,在一起说,笑,打情骂俏,但他们常常不愿这样的女人成为他们的妻 子,对于妻子,却要求永远忠于他们,视丈夫以外的男人为石头木头,女 人们到底将要全部作为­妇­人的。如果都对自己的妻子严格限制,天下哪儿 又有供自己风流的女人呢?这就是男人最矛盾的地方,所以男人在某种意 义上讲是最自私和丑恶的动物。女人之所以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要懂得 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 不胡思乱想的男人不是男人,所谓的在­性­上的高尚与卑下的男人之分是 克制的力量强弱,是环境的允许与限制,是文化重负下的犹豫和果断。孔 子说女人和小人难养,远之不行,近之不行,男人更是这样,常常有男人 以占有过众多女人为荣耀,以至到最后,乐道的只是数字而无法记忆起某 个女人的名姓和形象;也有男人家有美妻仍立于街头感慨美女如云,觉得 每一个都胜过家中的那位,若他真的又娶了街头最美的一个,不久又会觉 得此不如彼。爱是得不到的,为爱可望不可及,女人如果是一条总在手指 间滑脱而去的泥鳅,男人就有了苍蝇一样的勇敢。于是,聪明的女人要使 自己永远被男人看重,做了妻子永远要获得丈夫的宠爱,她应追求的不是 让男人占有,也不占有男人,和让男人占有,也占有男人,转换这种关系 的是一种平等,一种自我的独立。以自我而活,活有个­性­,活有热情,这 就常活常新,正是这种常活常新,恰好符合了男人的那份易于疲倦的贱的 秉­性­,使他们有了新鲜感,有了被吸引力。这结局虽然同讨好男人要企图 达到的目的一样,但质发生了变异。可惜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许多的女 人不知道了怎样做女人,长得美固然是一份资本,但形象之美能从小保持 到老吗?以美­色­之貌满足男人,美­色­之祸男人必然厌恶,且世上美貌有各 式各样的美貌型,以其之一怎能囊括全部而统治男人的吃了五味想六味呢? 以轻佻放荡取悦,轻看了自己,什么样的男人都要轻看你。太爱听赞美 的话,就易使男人­阴­谋得逞,顺竿而爬。太善良,对男人太好,又易使男 人产生错觉,膨胀一份贼胆。

可以说现在有相当多的女人不满男人的世界,却错误的一心要做女强 人。常常听到有做母亲的在培养女儿做撒切尔夫人,撒切尔夫人之所以被 称为铁女人,那是指政治而言,她们的理解,女人就要风风火火,就要慷 慨激昂,好争好斗,如猛虎狮子。男人在主导着这个世界,这已经是人类 的不幸,如若某一日女人也主导了这个世界,那同样是人类的不幸。男人 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与女人两极发展,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 人,才是上帝造人的原意,男者不男,女者不女,反倒使阳­阴­世界看似合 一,实则不平衡了。

独立做女人的人格,热情地对待生活,对待自己,为自己而活首,活 得美好,女人越会对男人产生永久的吸引,这就是平等,与男人平等是真 正地活出了女人味。有了这种与男人平等地生存于世上,平等地做夫妻的 女人味,或许长得漂亮,或许长得不漂亮,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你的态。 态是古时用语,态无法言说,类似当今人所谈的气质和风度。女人的漂 亮不会永驻,女人的态却长伴终生。李渔讲女人有态,三分漂亮可增加到 七分,女人无态,七分漂亮可降落到三分,它如火之有焰,如灯之有光, 如金银之宝气。态当然有天生具有的,但更多是后来可培养。古时候,有 态的女人是声名显赫的妓汝,妓汝在那时是以男人而活着的附属物,但往 往成为了棋琴书画俱佳的高等艺妓,却成了活得与男人平等活着的最自为 的人,所以最有了态。现在当然没必要只有牺牲自己,度过血五泪的深渊 而出于污泥成劳荷,已经是有气质和风度的女人越来越多,这是社会的进 步,女人们这么活下去,活着的才真正是女人。

好读书

好读书就得受穷。心用在书上,便不投机将广东的服装贩到本市来赚 个大价,也不取巧在市东买下­肉­­鸡­针注了盐水卖到市西;车架后不会带单 位几根铁条几块木板回来做做沙发,饭盒里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来家修个 浴池。钱就是那几张没奖金的工资,还得抠着买涨了价的新书,那就只好 穿不悦人目的衣衫,吸让别人发呛的劣烟,吃大路菜,骑没铃的车。但小 屋里有四架五架书,­色­彩之斑斓远胜过所有电器,读书读得了一点新知, 几日不吃­肉­满口中仍有余香。手上何必戴那么重的金银,金银是矿,手铐 也是矿嘛!老婆的脸上何必让涂那么厚的脂粉,狐狸正是太爱惜它的皮毛, 世间才有了打猎的职业!都说当今贼多,贼却不偷书,贼便是好贼。他 若要来,钥匙在门框上放着,要喝水喝水,要看书看书,抽屉的作家证中 是夹有两张国库券。但贼不拿,说不定能送一条字条:“你比我还穷?!” 300年后这字条还真成了高价文物。其实,说穷也不是穷到要饭,出门 还是要带10元钱的,大丈夫嘛,视钱如粪土,它就只能装在鞋壳里头。

好读书就别当官。心谋着书,上厕所都尿不净,裤裆老是湿的,哪里 还有时间串上级领导的家去联络感情?也没有钱,拿什么去走通关关卡卡? 即使当官,有没有整日开会的坐功?签发的文件上能像在新书上写读后 感一样随便?或许知道在顶头上司面前要如谦谦后生,但懒散惯了,能在 拜会时ρi股只搭个沙发沿儿?也懂得猪没架子都不长,却怎么戏耍成­性­突 然就严肃了脸面?谁个要整,要防谁整,能做到喜怒不露于­色­?何事得方, 何事得圆,能控制感情用事?读书人不反对官,但读书人当不了好官, 让猫拉车,车就会拉到床下。那么,住楼就住顶层吧,居高却能望远,看 戏就坐后排吧,坐后排看不清戏却看得清看戏的人。不要指望有人来送东 西,也不烦有人寻麻烦,出门没人见面笑,也免了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

好读书必然没个好身体。一是没钱买蜂王浆,用脑过度头发稀落,吃 咸菜牙齿好肠胃虚寒;二是没权住大房间,和孩子争一张书桌,心绪浮躁 易患肝炎;三是没时间,白日上班,晚上熬夜,免不了神经衰弱。但读书 人上厕所时间长,那不是­干­肠,是在蹲坑读书;读书人最能忍受老婆的咕 囔,也不是脾­性­好,是读书入了迷两耳如塞。吃饭读书,筷子常会把烟灰 缸的烟头送到口里,但不易得脚气病,因为读书时最习惯抠脚丫子。可怜 都是蜘蛛般的体形,都是金鱼似的肿眼,没个倾国倾城貌,只有多愁多病 身。读书人的病有治其病的药,药不在《本草》而直接是书,一是得本­性­ 酷好之书,二是得急需之书,三是得未见之书。但这药医生常不用,有了 病就让住院,住院也好,总算有了囫囵时间读书了。所以,约伙打架,不 必寻读书人,那­鸡­爪似的手没四两力;要欺负也不必对读书人,老虎吃­鸡­ 不是山中王。读书人­性­缓,要急急不了他,心又大,要气气不着,要让读 书人死,其实很简单,给他些樟脑丸,因为他们是书虫。

说了许多好读书的坏处,当然坏处还多,譬如好读书不是好丈夫,好 读书没有好人缘,好读书­性­情古怪。但是,能好读书必有读书的好,譬如 能识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 不受宠而欢,寂寞时不寂寞,孤单时不孤单,所以绝权欲,弃浮华,潇洒 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谄。说到这儿,有 人在骂:瞧,这就是读书人的酸劲了,为什么不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 书高”呢?真是阿q­精­神喽!这骂得好,能骂出个阿q,来,便证明你在读 书了,不读书怎么会知道鲁迅先生曾写过个阿q呢?!因此还是好读书者 好。

怀念金铮

金铮有个习惯,常常会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这曾经令我很恼火,我在电话里说他:你又在喝酒了?但金铮去世后,我总觉得他没有死,说不定哪个半夜就会打来电话的。然而,我们再也收不到这样的电话了,甚至生活中也难见到那么可爱的喝酒,那样让你又恨又爱的朋友了。

金铮是在北京去世的,而调在北京的时间又特别短,我当时想,西安一直是成文人而不养文人的地方,许多人到了北京都成了气候,但金铮却宜于在西安。他是豪人爽人,喜欢自在,北京官宦深如海,他一生最大的失策是不该由边沿移向中心的。

我认识金铮的时候,是一次会上,那天我和路遥在一起,我穿了一件大红t恤衫,路遥穿了一件深黑的t恤衫,金铮则一头如雪的白发,我们三人都跑到会场外吸烟,金铮就左右搂了我们说:颜­色­多好!要摄影师拍照。现在,这张照片我保留着,每每看到三人者两人已逝,不禁有免死狐悲之感。那次会后,我们没有在会上用餐,金铮一定要请我和路遥喝酒,我因病只是象征­性­碰杯,路遥也喝得少,他却是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些醉了。他不喝酒的时候样子很威风,一醉就十分可爱,说某某的是,也说某某的非,爱憎分明,毫不忌讳,又直恨我心善,太软弱,接着拍着腔子说要保护我。但那晚他没有保护我,倒是我和路遥得搀扶他,劝他以后少喝些,他却说:“喝酒有喝酒的好处。”我说:“什么好处?”他说:“但得酒中趣,勿与醒者传。你回去就给我写这样一幅对联吧!”

我没有给他写。因为后来我觉得我是醒者,醒着却卑微,窝囊,我有病不能得酒中趣,写那对联就更无趣。

从此我们熟起来,常常聚会,相聚他就是主角,又要喝酒,又要高谈阔论。许多需要交涉的事都是他出头的,他有一头白发,可以充老者。于是他很得意自己的白发。有人呼他是伍子胥,我知道他的一生曾蒙过大难,但我不知道那头发是从小就白的,还是蒙难时一夜白的。

我的一位同乡从小县到西安谋生,人是极聪明的,却生活无着,十分狼狈。他寻到我帮忙,我无力帮他,就给金铮写了一封信,没想金铮就收留他在《喜剧世界》杂志社打工。几年过去,在金铮的关怀下,他进步极大,后来独立为一家杂志的主编,也写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这位同乡现在很风光,一提起金铮就说:没有老金就不会有我今天!金铮当年搞创作,是写过许多优秀剧的,后来编刊物,自己不写了,却十分爱才,只要有才,别人不敢用的他用,别人不敢发的作品他发,为了人才,别人不敢说的话他说。仅我知道,在陕西,就有三四个在他的关心培养下都成了气候的。

许多人也是怕金铮的,因为金铮见不得伪人和小人,他会当众刺你,使你下不了台。他的一位朋友告诉说,因有一件事金铮以为他做得不当,其实金铮是误解了,金铮指着他鼻子大骂,他搭坐了金铮的车,金铮竟能把他推出车门。那一年,我因写了一本书,遭到一些人以想当然的理由诽谤,谣言四起,我又无法诉说,尤其有人先是盗印我的书赚钱,再是写骂我的书又赚钱,金铮非常气愤,时不时打来电话问我的近况。冬天里我们偶尔在北京的街头碰上,他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说,请我什么饭,要吃回西安吃羊­肉­泡去!他说,你听我的,这饭要吃,我请几个北京的名人陪你吃,我要解释一些问题,不能猪属的狗厨的都是你感的!席间,他澄清了许多是非,又大讲他的文学观,说:你接着写吧,作品的价值要经过时空检验的,不是某一个人两个人说了算的。你想写什么就在我们刊物上发吧。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我没有写什么,我只写过一个条子给他:默雷止谤,转毁为缘。

金铮要离开西安的时候,给我说过他的去向,我不主张他走,他说: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但没想到他是树命,再大的树也是不能挪的。他走时我不在西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在北京,我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他在电话里还在问我的病情,叮咛我要注意身体,但如今常年有病的我还不自在地活着,他却截截快快就死了!他是大刚的人,又是工作狂,又喜欢喝酒放浪形骸,这个世界岂能过久的容纳他呢?

一个朋友死去了,但朋友常常让我们想到他的好处,可以说这个朋友并没有真正死去。

1997年11月21日夜

记五块藏石

红蛙:红灵壁石,样子像蛙,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是站在田埂欲跳的那一种,或许是瞧见了稻叶上的一只蜻蜓的那个瞬间,形神兼备。它的嘴大而扁,沿嘴边一道白线。眼睛突鼓,粉红一圈,中间为红中泛紫­色­,产生一种水汪汪的亮­色­。通体暗红,颚下以至前爪红如朱砂。来人初见,莫不惊讶,久看之,颚下部似乎一呼一吸地动。我名凹,蛙与凹同音,素来在宴席上不食青蛙和牛蛙,得之此石,以为是生灵回报,珍视异常,置于案上石佛的左侧,让其成神。

乌­鸡­:家人属相是­鸡­,恰生日前得此葡萄玛瑙石,甚为吉祥。玛瑙石本身名贵,如此大的体积又酷像­鸡­就更稀罕。脖子以上,密集葡萄珠,乌黑如漆,翅至尾部­色­稍浅,光照透亮。我藏石头,一半是朋友赠送或自捡,一半是以字画换取,一幅字可换数件石,而此石来自内蒙,要价万元,几经交涉到8千元,遂书四幅斗方。

小鬼:灵壁石,完整无损的小人形状,有双目,有鼻有口,头颅椭圆。身子稍倾斜,双手相拱。有肚脐眼和下身。极其­精­灵幽默。买时围观者很多,都说此石太像人,但因双目深陷如洞,像是鬼,嫌放在家里害怕。我不怕鬼,没做亏心事,而且鬼有鬼的可爱处,何况家里画的有钟馗像哩。

珊瑚:这是一块巨大的珊瑚化石。我喜欢大的。搬上楼的时候,四个人抬的,放在厅里果然威风得很。整个石头是焦黑­色­,珊瑚节已磨平,呈现出鱼鳞一样的甲纹。珊瑚石许多,但如此大的平石板状的珊瑚石恐怕是极少极少的吧。我题词:海风山骨。唯一担心的是楼板负重不起,每次移动莫不小心翼翼。

胡琴:以前我有个树根,称谓美人琴,后来送了别人。又曾得到过一个八音石,敲之音韵极好,但没有形状。这块石头下是一椭圆,上是一个长柄,像琵琶,但比琵琶杆儿长了许多,且长柄梢稍弯,有几处突出的齿,我便称之为胡琴。此胡琴无弦的,以石敲之,各处音响不同。朋友送我的时候,是在酒席上,他喝多了,说有个宝贝,你如果说准琴棋书画中的一个就送你。我不加思索说是琴。他仰天长叹:这是天意!我怕他酒醒反悔,立即去他家,到家时他酒醒了,抱了这石琴一边作弹奏动作一边狂歌,样子让人感动,我就不忍心索要了。但他豪爽,一定要送我,再一次说:这是天意,这是缘份啊!

人与石头确实是有缘份的。这些石头能成为我的藏品,却有一些很奇怪的经历,今日我有缘得了,不知几时缘尽,又归落谁手?好的石头就是这么与人产生着缘份,而被人辗转珍藏在世间的。或许,应该再换一种思维,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我们其实不一定是万物之灵,只是普通一分子,当我们住进一所房子后,这房子也会说:我们有缘收藏了这一个人啊!

进山东

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 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 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 从那一簇蓝瓦黄墙的村庄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 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 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了现在。

我的祖先,那个秦赢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 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唯斯文用之 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了。其实,秦赢政在统一天下 后也是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的举动,我来山东,除了拜 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济宁 市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于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 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的苏武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 带来的唯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一出潼关,地倾东南,风沙于后,黄河在前,是有了这么广大的平原才使黄河 远去,还是有了黄河才有了这平原?呕嘟呕嘟的车轮整整响了一夜,天明看车外, 圆天之下是铅­色­的低云,方地之上是深绿的麦田,哪里有紫白­色­的桐花哪里有村庄, 粗糙的土坯院墙砖雕的门楼,脚步沉缓的有着黑红颜­色­而褶纹深刻的后脖的农民, 和那叫声依然如豹的走狗——山东的风光竟与陕西关中如此相似!这种惊奇使我必 然思想,为什么山东能产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爱上了吃新疆的馕,怀里揣着一 块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见一条河水了,蹲下来洗脸,日地将馕抛向河的上游,开 始洗脸,洗毕时馕已顺水而至,拣起泡软的馕就水而吃,那时我歌颂过这种食品, 正是吃这种食品产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内的多少伟人!而山东也是吃大饼的,葱卷 大饼,就也产生了孔子这样的圣人吗?古书上也讲,泰山在中原独高,所以生孔子。 圣人或许是吃简单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论语》能治天下,儒家的 文化何以又能在这里产生呢?望着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黄天厚土,它深沉 博大,它平坦辽阔,它正规,它也保守而滞积,儒文化是大平原的产物,大平原只 能产生出儒文化。那么,老庄的哲学呢,就产生于山地和沼泽吧。

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觅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 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然大势。一个文人, 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 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状,又让我们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马 迁是这样的,曹雪芹也是这样,文人都是与富贵无缘,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 济宁,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济宁住过二十余年啊!遥想在四川惨观杜甫草堂, 听那里人在说,流离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会他的一位已经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 门子却怎么也不传禀,好不容易见着了朋友,朋友正宴请上司,只是冷冷地让他先 去客栈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对天浩叹。尊诗 圣的是因为需要诗圣,做诗圣的只能贫困潦倒。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 豪杰辈出的时代,斯文是扫地的。孔庙里,我并不感兴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为孔 子树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 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当我立于藏书墙下留影拍照时,我吟诵的是米莆赞词: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 首府门上的对联,一边有富贵二字,将富字写成“富”,一边有文章二字,将章字 写成“章”。据说“富”字没一点,意在富贵不可封顶,“章”字出头,意在文章 可以通天。啼,这只是孔子后人的得意。衍圣公也是一代一代的,这如现在一些文 化名人的纪念馆,遗蠕或子女大都能当个纪念馆长一样的。做人是不是伟大的,先 前姑且不论,死后能福及子孙后代和国人的就是伟大的人。孔子是这样,秦赢政是 这样,毛泽东也是这样,看着繁荣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马涌所在地临潼的 热闹。

在孔庙里我睁大眼睛察看圣迹图,中国最早的这组石刻连环画,孔子的相貌并 不俊美,头凹脸阔,豁牙露鼻。因父亲与一个年龄相差数十岁的女子结婚,他被称 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丑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 秦赢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赢政做了始皇,焚书坑儒,却也能到泰 山封禅,他到了这里,不知对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没想到过因泰 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说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 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吗?

我在泰山上觅寻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遗憾地没有找到这个景点。 听导游的人解说,我的祖先毕竟还是登上了山顶,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与天接通, 天给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实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庙孔 府孔林如皇宫一样矗起而千万年里香火不绝。孔子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吗?泰山就 是永远的孔子吗?登泰山者,人多如蚁,而几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 北石下向北面的峰头上看,我许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机会, 我就要在那个峰头上造一个大庙的。我抚摸着拱北石,我以为这块石头是高贵的, 坚强的,是一个­棒­­棒­,是一个拳头,是一个冲天的惊叹号。

古人讲: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周围的山确实是小的,小的不仅仅是周围的山, 也小的是天下。我这时是懂得了当年孔子登山时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 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游说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带回了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过去的皇帝自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一旦 登基了就来泰山封禅的,但有的定都地远,他们可以来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门前 筑一个土丘作为泰山来祀,而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石是敢挡的——泰山就永 远属于我,给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进山东的时候,我是带一批《土门》要参加签名售书活动的,在济宁城里搞了 一场,书店的人又动员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断然拒绝了。孔子门前怎能卖书呢? 我带的是《土门》,我要上泰山登天门,奠地了还要祀大啊!我站在山顶的一节石 阶上往天边看去,据说孔子当年就站在这儿,能看到苏州城门洞口的人物,可我什 么也看不见,我是没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开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 眼力去看花开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尘世的一切。 怀着拜孔子。登泰山的愿望进山东,额外地在济宁参观了武氏祠的汉画像石, 多么惊天动地的艺术!数百块的石刻中,令我惊异的是最多的画像竟是孔子见老子 图。中国最伟大的会见,历史的瞬间凝固在天地间动人的一幕,年轻的孔子恭敬地 站在那里,大袖筒中伸出两只雁头,这是他要送给老子的见面礼。孔子身后是颜回 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简册,而子路头有雄­鸡­,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辩爱斗的吧。这次 会见,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史料没有详载,民间也不甚传说,而礼仪之邦的芸芸 众生却津津乐道,于此不疲,以至于有这么多的石刻图案。老子在西,孔子在东, 孔子能如此地去见老子,但孔子生前为什么竟不去秦呢?这个问题我站在泰山顶上 了还在追问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说登泰山而赋,我要赋什么呢?我要赋的就 只有这一腔疑惑和惆怅了。

静虚村记

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 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为难的了。

前年初,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西五里是火车西站,东七里是火车东站,北 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厂,素称城外之郭。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 现代建筑之间,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

常有友人来家吃茶,一来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或者说 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 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质朴,浑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 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 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 没了独立形象,枝叶交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 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 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

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是个“U”形。屋舍相对,门对着门, 窗对着窗;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 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几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 茅屋是他们的讲究:冬天暖,夏天凉,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从东往西, 从西往东,茅屋撑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诚,几乎近于傻味,过路行人,问起事来,有问必答,比 比划划了一通,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 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 楚。当然改变了吃浆水酸菜,顿顿油锅煎炒,但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 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来,却蹲不下,站着吃的,只有我 一家,其实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经栽过多次,总是枯死,或是萎 琐。一老汉笑着说:村里女儿们多啊,瞧你也带来两个!这话说得有理。 是花嫉妒她们的颜­色­,还是她们羞得它们无容?但女儿们果然多,个个有 桃花水­色­。巷道里,总见她们三五成群,一溜儿排开,横着往前走,一句 什么没盐没醋的话,也会惹得她们笑上半天。我家来后,又都到我家来, 这个帮妻剪个窗花,那个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长,偏偏就长这种 染指甲的花。

啥树都有,最多的,要数槐树。从巷东到巷西,三搂粗的十七棵,盆 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发皱,有的如绳索匝缠,有的如渠沟排列,有的扭 了几扭,根却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开放,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饭。 没有一棵树是属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树上去采。虽 然不敢说我的槐树上有三个喜鹊窠、四个喜鹊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窝 却出奇地有了三个。春天一暖和燕子就来,初冬逼近才去,从不撒下粪来, 也不见在屋里落一根羽毛,从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 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 见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 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 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去担这水,不愿去拧那 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觉心 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

当年眼羡城里楼房,如今想来,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楼,人住进去, 如鸟悬案,上不着天,下不踏地,可怜怜掬得一抔黄土,Сhā几株花草, 自以为风光宜人了。殊不知农夫有农夫得天独厚之处。我不是农夫,却也 有一庭土院,闲时开垦耕耘,种些白菜青葱。菜收获了,鲜者自吃,败者 喂­鸡­,­鸡­有来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个五个。夜里看书, 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斓。一家人喜爱不已,又 都不愿伤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台阶之下,彻夜鸣叫,脚一跺,噤 声了,隔一会儿,声又起。心想若是有个儿子,儿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 市掏高价购买了。

门前的那棵槐树,唯独向横里发展,树冠半圆,如裁剪过一般。整日 看不见鸟飞,却鸟鸣声不绝,尤其黎明,犹如仙乐,从天上飘了下来似的。 槐下有横躺竖蹲的十几个碌碡,早年碾场用的,如今有了脱粒机,便集 在这里,让人骑了,坐了。每天这里人群不散,谈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谈 家里婆娘的针线,谈笑风生,乐而忘归。直到夜里十二点,家家喊人回去。 回去者,扳倒头便睡的,是村人,回来捻灯正坐,记下一段文字的,是 我呢。

来求我的人越来越多了,先是代写书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状况,­鸡­ 多鸭少,连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后来,更多的是携儿来拜老师,一到高 考前夕,人来得最多,提了点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学生,退了礼品,孩 子多起来,就组成一个组,在院子里辅导作文。村人见得喜欢,越发器重 起我。每次辅导,门外必有家长坐听,若有孩子不安生了,进来张口就骂, 举手便打。果然两年之间,村里就考中了大学生五名,中专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虑,我也焦虑,抬头看一朵黑云飘来了,又飘去了, 就咒天骂地一通,什么粗话野话也骂了出来。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 我也在雨地跑,疯了一般,有两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颗门牙。收了庄稼, 满巷竖了玉米架,柴火更是塞满了过道,我骑车回来,常是扭转不及, 车子跌倒在柴堆里,吓一大跳,却并不疼。最香的是鲜玉米­棒­子,煮能吃, 烤能吃,剥下颗粒熬稀饭,粒粒如栗,其汤有油汁。在城里只道粗粮难 吃,但鲜玉米面做成的漏鱼儿,搅团儿,却入味开胃,再吃不厌。

小女来时刚会翻身,如今行走如飞,咿哑学语,行动可爱,成了村人 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旋转,吃过百家饭菜。妻也最好人缘,一应大小应 酬,人人称赞,以至村里红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动的人物。 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村 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鲜事,跑来对我叙说,说毕了,就退出让我写,写出 了,嚷着要我念。我念得忘我,村人听得忘归;看着村人忘归,我一时忘 乎所以,邀听者到月下树影,盘脚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醉半 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梦,风止月瞑,露珠闪闪,一片蛐蛐鸣叫。我称我 们村是静虚村。

­鸡­年八月,我在此村为此村记下此文,复写两份,一份加进我正在修 订的村史前边,作为序,一份则附在我的文集之后,却算是跋了。

李广瑞

二十年前我们是朋友,二十年后我们还是朋友,朋友这么长久,真是不容易。初识的时候,我们家境都很贫寒,以至于谁有一包好烟,也忘不了分给对方一半,现在不愁了吃喝,分烟的习惯却还保持着。他是o型血,交人直诚,处事果断,走向了仕途,我属a型,优柔寡断,从事了写作,我们走了两条路,但并不妨碍做人的平等,我到他家去,我并不是所谓的“名人”,他来我家,也不是什么官人,我们下棋力悔一步,两人倒在沙发上争夺棋子儿,为争执对某件事的看法,脸红脖子粗以致有粗野话骂出。他曾在许多部门任职,政绩声名很好,他所在的任何部门我都去过,在周至时,他领我一块钻山串村去发动和检查杂果林带的经营,在民委时,又领我去过众多的寺院道观,直到教委,我也就结识了一大批城乡的教师。而我出版的各类书籍,他都存留。我在他那里了解了中国的官场,虽然官场各­色­人等,虽然他一直是小小的官,但我知道了群众对一个清正有为的官人是如何拥戴的,也知道了官做到清正有为才怎样能为群众办些切实之事。他也在我的书中看我对社会的思考,了解更基层的民心民情,以警示自己。他总是忙碌的,逢年过节才能闲下来,这当儿,有些人却又别一样的忙碌了,他从未趁机走动上级人家,而一直坚持着去乡下的父母坟头奠祀,再就去看望有老人的朋友,提一盒点心或一袋水果。我是吃过他的水果的,那是他当年在周至经营果林,他调走了,已经挂果的农家忘不了他,进城来给他带的。吃这样的水果,我觉得非常甜。

做为一个人,不论从事什么工作,尽心尽力,需要的就是一种成就感,但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享受这种欢乐与烦恼的。他在仕途上久了,对官场十分清醒,他越是明白,越是提上劲把自己所­干­的政务做好。业余闲暇他把­精­力转换到他一直嗜好的书法艺术上,尤其在知天命的前后数年。字是人的­精­神的绝好体证,他人在官场,作风肃正,书法也刚健苍劲,且十分有势。一般书法求势,多用侧锋,但他中锋运笔,其势内含,有清冽君子之气。严格地讲,他不是才华横溢之人,涉笔成趣;也不是社会浪人,出入堂会,染沾匪媚之味。他的作品继承传统的东西更多,笔意和对字的间架结构又有自己的审美,他的作品与自己的心­性­。爱好。学养、经历和职业是极其和谐的,所以,骨而不枯,势而不悍,威严清正又有静气。现在,他未举办过展出,也未出版过集子,但他的书法作品却在民间流布,堂而皇之地悬挂于相当多人的厅堂里。

中国历来是有着官本位的习气的,以致于在民间里,存在着有人当面谄官背后骂官的现象,尤其对于文艺人当官或官人爱好文艺是不屑的。其实,这是缺乏对官场的了解,或是一种偏见。诚然,我也认为时下社会改革最大的改革是官人思想的改革,反对腐败而最大的腐败是­干­部任用上的腐败,但官场毕竟较多地集中了­精­英人物,既便以书法而论,历史上相当多的大书法家都是官人。李广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他的书法最后能进入何等境界,我也无法料就,而他为官为艺的品格令我对人说起来气壮。那年我去海南见到一个石碑上的话,回来书写了送他,这碑刻是四个字:灵雨广瑞。

1998年初

李相虎

青泥是兰田的古地名,李相虎是兰四人,自号青泥散人,既不忘故土,又十分贴合本­性­。青泥散人早年做油画,声名昭著,拿过一次全国美展的奖,但随之就十数年泥牛入海,没了消息。他在陕南的小县里呆了许久,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才调人西安,又在半坡博物馆伏下来。他在乡下的时候我去过他的住处,窝酸菜,吃杂面,门口篱笆上有牵牛花,屋后矮院墙根狗在吠。而半坡博物馆的工作室更是幽静,几乎要掩门藏明月,开窗放野云。在这永远有青泥相伴的日子里,他兴趣了书法,除了工作就没完没了地钻研碑帖。搞艺术要沉寂,但沉寂如龟者,我见过的只有青泥散人,他不急不躁,不事张扬,整日言语不多,笑眯眯的,以致于周围的人也不知他在练字,以致于连朋友们也骂他懒虫。我大约半年出城去看他一次,每次他在写字,立即卷了笔纸,他不愿我看他的字,我也不说着字的话,吃茶聊天,直聊得月上柳梢,才兴尽回城。回来,朋友又问他的状况,又恨他懒得没了出息。我说,懒虫一般说的是老虎吧,老虎平日总是卧在那里的,鸟叫虫鸣他是不理的,风吹草动他也是不理的,但真有猎物出现,老虎是一跃而起,任何猎物都不可逃脱了,青泥散人是有虚怀的,虚怀者是初若无能。

今年冬天,忽几日奇冷,窗外树上的几只鸟也瑟缩如拳,如石,呼喊也不惊起,我与人在屋下棋,正为悔一棋子而厮夺,青泥散人敲门进来。他两颊通红,戴了耳套,胳肘后夹了一卷纸,是来要我看他的字的。他能主动让我看字,一定是字能耐看了,我偏不急着看,只问他乘的几路公共车,转了几站才到我这里的?他显示未遂,很快就平淡了,和我谈棋说茶,间到我的病。他说,肝病是淤血,要气血通畅,宜于读《石门铭》的。我说是呀,我每日用气功治病哩。他说:你做气功?我说,看好的书法,好的画,读好书,听好的音乐,好的演说,凡是真心身投人了的东西都有气功效果的。他笑了,说:你是要我挂出我的字了?!就把那卷纸一张一张挂了四壁。这是我第一次全面地看到了他的书法,我说了四个字:苍老苦涩。他问:有酒没?我说:没酒。他在茶里又添了茶叶,和我碰了一下喝了。

翌日,我赶到青泥散人的家去,赏读了他积存的全部作品,又目睹了他;陆案实际­操­作,度过一个受活的下午。末了,我笑着说:字写成这样,人是不能发达的。他点了头,说:我是青泥散人。

从他家出来的时候,一收破烂人正从走廊里抱了一大捆废纸要过称,这是青泥散人练习过的字纸。我忙喝住,从那废品里挑出了四幅要收藏,收破烂的人疑惑:我每一星期来收这么二三捆的。收破烂的人并不识艺术,否则他全部留下来,他的后人就要发大财了!之所以说后人发财,是因为青泥散人的字并不为世所重,目下世风靡丽,没有多少人能欣赏他的字的,他的字只供搞书法的人去看,趣味太高,感应人寡。

回城的路上我想,青泥散人日月清贫,这是必然的,不出名也属必然,他全然不在乎,也是必然,他的艺术会长久也一定会必然。但这样的字既使再发展到极致,只能是大家却不能成宗师,这是因为这一路还不是书法的主流,苦涩仅为一味。但是,但是,话说回来,人的一生又能几个弄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呢?

1998年1月23日

两代人

爸爸,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狂热地寻找着爱情。可是,爸爸,你知 道吗?就在你对着月光,绕着桃花树一遍一遍转着圈子,就在你跑进满是 野花的田野里一次一次打着滚儿,你浑身沸腾着一股热流,那就是我;我 也正在寻找着你呢!

爸爸,你说:你和我妈妈结婚了,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爸爸, 你知道吗?就在你新喜之夜和妈妈合吃了闹房人吊的一颗枣儿,就在你 蜜月的第一个黎明,窗台上的长明烛结了灯彩儿,那枣­肉­里的核儿,就是 我,那光焰中的芯儿,就是我。——你从此就有了抗争的对头了!

爸爸,你总是夸耀,说你是妈妈的保护人,而善良的妈妈把青春无私 地送给了你。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妈妈是怀了谁,才变得那么羞羞怯 怯,似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才变得绰绰雍雍,似中秋的明月丰丰盈盈? 又是生了谁,才又渐渐褪去了脸上的一层粉粉的红晕,消失了一种迷迷丽 丽的灵光水气?

爸爸,你总是自负,说你是妈妈的占有者,而贤惠的妈妈一个心眼儿 关怀你。

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当妈妈怀着我的时候,你敢轻轻撞我一下吗? 妈妈偷偷地一个人发笑,是对着你吗?你能叫妈妈说清你第一次出牙, 是先出上牙,还是先出下牙吗?你的人生第一声哭,她听见过吗?三

爸爸,你总是对着镜子忧愁你的头发。他明白是谁偷了你的头发里的 黑吗?你总是摸着自己的脸面焦虑你的皮­肉­。你明白是谁偷了你脸上的红 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面前,咱们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 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的。所以,你嫉妒过我,从小就对 我不耐心,常常打我。

爸爸,当你身子越来越弯,像一棵曲了的柳树,你明白是谁在你的腰 上装了一张弓吗?当你的痰越来越多,每每咳起来一扯一送,你明白是谁 在你的喉咙里装上了风箱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的面前,咱们 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所以, 你讨好过我,曾把我架在你的脖子上,叫我宝宝。

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而有了我,我却是将 来埋葬你的人。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理解: 孩子是当母亲的一生最得意的财产,我是属于我的妈妈的,你不是也有 过属于你的妈妈的过去吗?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有了我,我就要在 将来埋葬了你。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相信, 你曾经埋葬过你的爸爸,你没有忘记你是他的儿子,我怎么会从此就将 你忘掉了呢?

龙柏树

龙是柏树,树长堰塘,塘在成都西的一个山拗里。我去看它的时候已经中午,天不晴不雨,恤恤地小船在长溪摇了一小时,人上岸,溪里的一群鸭子也上岸,竟一直导游到塘边。

塘实在的小,像一口游泳池,塘边的土赤上去就是人家,孤孤的一家,那个红袄绿裤的姑娘站在一堆柴禾前望着我,红肥绿瘦般地鲜艳。龙树螺旋形地横卧在塘的上空,让人担心要倒坍下去,亏得这土峁,以及土峁上的孤屋和姑娘压住了树根。我想,龙是从这一家农户出来的,或是龙从天上来,幻变了农人在这里潜藏。

天气已在三月,树梢有了­嫩­叶,稀稀落落不易见,而由根至梢,凤尾蕨附生茂盛。尾随从溪岸而来的一个汉子,热情解说这凤尾蕨只能在岸畔长的,谁也弄不清怎么就长在树上,长得这般密。“这是龙衣,一年一换的。”四川的口音,第一声特别的用力。“龙换衣不是冬季,而是盛夏!”龙之所以是龙,毕竟有它的神奇。 这棵树原是一对的,左右把持在塘上,塘面就被罩住,养鸭养鱼,放水灌溉坳里的几十亩稻田。那一年屋里的老头死了,夜里一棵树就“嘎啦啦”塌倒。将塌倒的树锯开来,颜­色­红得像血。剩下的这棵树,从此每到天要下雨,整个树就一团水雾,坳下边的农民一见到树一团雾气了,就知道天要下雨了。周围的农民吃水到塘里担,水清冽甘甜,最能泡茶,每年到土峁的孤屋里去看望那一位鹤首­鸡­皮的老太太,害怕老太大过世了,这一棵龙树也就要塌倒吗?老太太依然健在,爱说趣话,能咬蚕豆。

树长为龙形的,可能很多,我是到安徽见过龙拓树,在平地扭着往空中冲,那里出了陈胜吴广;也到陕西霸河源头见过龙松树,沿一山坡逶迤几十米,那里李先念曾住过三年,后来李先念担任了三年国家主席。龙形的树都附着伟人的传说,这柏树却躲在山坳中,土峁上的人家都是农民,这龙该是布衣龙。

但龙就是龙,它是潜龙。

解说的汉子喋喋不休地解说龙柏树的奇妙,末了让我站在一个方位看树根部是不是像个牛头,又让我站在另一方位看树­干­上的疙瘩像不像个狗,又让我站……说像马像­鸡­。说毕了,他伸手向我讨解说费,他原来是要挣钱的,我付了他一张纸币,却批评他解说的不好:大方处不拘小节,龙就是龙,哪里又有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呢?龙潜是为了起飞,而不是被猪狗所欺啊?!

我爬上土峁去拜望那位老太太,红袄绿裤的姑娘却谢绝了,说:“我­奶­午睡哩!”终未能见。

贾平凹散文­精­选朋友

朋友是磁石吸来的铁片儿、钉子。锣丝帽和小别针,只要愿意,从俗世上的任何尘土里都能吸来。现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义气,喜欢把朋友的关系叫“铁哥们”,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以为是铁焊了那种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关于铁的东西呀。这些东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么也甩不掉,可你没了磁­性­它们就全没有喽!昨天夜里,端了盆热水在凉台上洗脚,天上一个月亮,盆水里也有一个月亮,突然想到这就是朋友么。

我在乡下的时候,有过许多朋友,至今二十年过去,来往的还有一二,八九皆已记不起姓名,却时常怀念一位已经死去的朋友。我个子低,打蓝球时他肯传球给我,我们就成了朋友,数年间身影不离。后来分手,是为着从树上摘下一堆桑椹,说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时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时人穷,吃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是过城里人的日子,人与人见面再不问“吃过了吗”的话。在名与利的奋斗中,我又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也在奋斗名与利的过程,我的朋友交换如四季。……走的走,来的来,你面前总有几张板凳,板凳总没空过。我作过大概的统计,有危难时护伤过我的朋友,有贫困时周济过我的朋友,有帮我处理过­鸡­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过我又反过来端我一脚的朋友,有诬陷过我的朋友,有加盐加醋传播过我不该传播的隐私而给我制造了巨大的麻烦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坏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有的人认为我没有用了不再前来,有些人我看着恶心了主动与他断交,但难处理的是那些帮我忙越帮越乱的人,是那些对我有过思却又没完没了地向我讨人情的人。

地球上人类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却不外乎方圆几里或十几里,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有人说,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当多的时间却是被铁朋友占有,常常感觉里我是一条端上饭桌的鱼,你来捣一筷子,他来挖一勺子,我被他们吃剩下一副骨架。当我一个人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独自享受清静的时候,我想象坐监狱是美好的,当然是坐单人号子。但有一次我独自化名去住了医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护士见面,病床的号码就是我的一切,我却再也熬不下一个月,第二十七天里翻院墙回家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也就有人说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会交友。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当一些人令我吃尽了苦头,但更多的朋友是让我欣慰和自豪的。

过去的一个故事讲,有人得了病去看医生,正好两个医生一条街住着,他看见一家医生门前鬼特别多,认为这医生必是医术不高,把那么多人医死了,就去门前只有两个鬼的另一位医生家看病,结果病没有治好。旁边人推荐他去鬼多的那家医生看病,他说那家门口鬼多这家门口鬼少,旁边人说,那家医生看过万人病,死鬼五十个,这家医生在你之前就只看过两个病人呀!我想,我恐怕是门前鬼多的那个医生。根据我的­性­情。职业、地位和环境,我的朋友可以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

人家给我办过事,比如买了煤,把煤一块一块搬上楼,家人病了找车去医院,介绍孩子人托。我当然也给人家办过事,写一幅字让他去巴结他的领导,画一张画让他去银行打通贷款的关节,出席他岳父的寿宴。或许人家帮我的多,或许我帮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诚实,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我们就是长朋友,久朋友。

一类是­精­神交流型。具体事都­干­不来,只有一张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块谈文道艺,吃茶聊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为此冷落了我的亲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儿女,可我渐渐发现,一个人活着其实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关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个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却又常常拂我的意。快乐来了,最快乐的是自己,苦难来了,最苦难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还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独的灵魂在空荡的天空中游戈,但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没有朋友,因为出了门,门外的路泥泞,树丛和墙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个毕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许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来扶助他的,但他经常换女人也换朋友。这样的人我们效法不来,而他说过一句话: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对于曾经是我朋友后断交或疏远的那些人,时常想起来寒心,也时常想到他们的好处。如今倒坦然多了,因为当时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毕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没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总是人,他既然吃我,耗我,毁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这么想想,就想到他们的好处了。

今天上午,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向我诉苦说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县,家人十多年不能团聚,让我写几幅字,他去贡献给人事部门的掌权人。我立即写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条特级烟。待他一走,我就拨电话邀三四位旧的朋友来有福同享。这时候,我的朋友正骑了车子向我这儿赶来,我等待着他们,却小小私心勃动,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体会了真朋友是无言的牺牲,如这茶这烟,于是站在门口迎接喧哗到来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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