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胸若桃花 > 三

心二意的,她最憎恨的就是不准称的人了。

小璇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上午发生的趣事。

“姨妈,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璇’吗?”

“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啊!”

“我哪里知道啊。”

“‘璇’是‘美玉’的意思,爸妈一定曾经对我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是啊,你爸的心——俊着呢!”

“仲水言,赵小璇,呵呵,真好玩。”

“什么?”

“我们单位新来了一个叫‘仲水言’的人,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多相像啊!”

“像什么像,差十万八千里呢!”

小璇悄悄地看了姨妈一会儿,姨妈的额头已经有汗珠了。多少年了,姨妈还是这个样子,不只是洗衣服,无论­干­什么都拼了命似的,皱着眉头,一脸庄重,像在执行上级交付的重要任务。

姨妈的这种­性­格倒也成全了她,她就像一把毫厘不差宁折不弯的尺子,逐渐被周围的人们当成了衡量事物的标准。到底是“张家长”还是“李家短”?邻居们发生纷争的时候,都会众口一词——有能耐找月君评理去!

那个时候,姨妈会把脸一撂,眼一瞪,斩钉截铁地说:“吵吵什么啊,有墙隔着做邻居,墙拆了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能分出黑白对错吗?赶紧回家,该­干­吗­干­吗去!”

小璇起身拿来手巾,轻轻地在姨妈的额头上蘸了蘸。小璇再一次确认,她是爱姨妈的,永远,永远。

(3)

“赵小璇!”

“……”

……

“赵小璇!”

“……”

在走廊里相遇的时候,仲水言总要叫一声赵小璇的名字,叫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一些顽皮,好像在有意强调“仲水言”和“赵小璇”发音上的天壤之别。每到这时,小璇都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轻轻地点点头便继续往前走了。

这一天早上,赵小璇喝了热粥,热粥一路流淌下去,从头到脚温暖着她的身体。小璇出了汗,随手把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春天的阳光很是耀眼,凉丝丝的微风轻舐着小璇滑溜溜的后脖颈。小璇眯缝着眼看了看天空,被高楼大厦割据的天空蓝得很均匀,比阳光还要耀眼,小璇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

身后突然传来仲水言的问候:“早啊,赵小璇!”

仲水言英姿飒爽地骑着一辆赛车,着一身运动服,背一个大双肩包,戴着一副宽边的墨镜,黑发很舒服很自然地梳向脑后,好像电视里那些做运动鞋广告的模特。他盯了小璇一眼,忽然说:“这样很好嘛!”

小璇愣了一下,却张不开口多问,只是下意识地捋了捋额角的发。

“是啊,应该这样!”仲水言扔下这样一句,吹着口哨钻进自行车库。

自行车库顶盖的石棉瓦缺损得很厉害,一缕阳光顺着一块洞眼投­射­下来,把仲水言笼罩在一片明亮中,立刻的,他们好像相隔在时光之河的两端,多了些梦境的恍惚。

小璇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踹了踹车梯子,漫不经心地锁上了链锁……仲水言把车子锁好之后起身,小璇赶紧转过身继续往办公楼走去。

小璇往里走着,身后不时地传来仲水言和过往的同事们打招呼的问候声。

“早啊,王哥!”

“早啊,张姐!”

“早啊,主任!”

小璇情不自禁地想像着仲水言松散有力的步履和明媚真诚的笑容。

(4)

文体活动室传出的摇滚乐曲像一堆从天而降的小石头,乒乒乓乓地粉碎着人们积攒了许久的倦怠。在音乐的感召下,所有的人都莫名地振作起来,脸上洋溢着整齐划一的兴奋。

小璇的视野中拥塞着女同事们包裹在紧身衣中的宽宽窄窄的肩膀和大大小小的臀部,那些肩膀那些臀部好像重见了天日的囚犯,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舒展着。

“大家好,忘掉烦恼,随我跳!”仲水言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站在领­操­台的中央。

活蹦乱跳的仲水言比活蹦乱跳的摇滚还夺人魂魄,那些女人们来不及羞赧便纷纷忘情地投入运动。

“一二,三四,三排的张姐——漂亮!”

“五六,七八一排的谢姐——帅!”

被表扬了的张丹和谢丽越发起劲,张丹那肥硕的ρi股马上就要飞出去了,谢丽的伶仃小腰也像狂风中的瘦柳,只差一点就断了。

是谢丽在职工调查表的“爱好”一栏中发现了仲水言的特长的。

“什么都是白扯,身体好了,才能享受生命!”谢丽的话语深深打动了女工们,她的提议立刻受到所有女工的拥护,尤其是整天病病歪歪地抱着药瓶子,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的张丹。

“一二,赵小璇,为什么把自己藏起来——请不要靠在墙上,跟上大家——随我跳!跳!”仲水言和着音乐的节拍,呼哧呼哧地喊着,“三四,赵小璇,扭起来……五六,你的腰身很酷,扭起来!”

人群恍悟了仲水言的话,飞快地乱了一下。

小璇的四肢并没有响应仲水言的号召,像是分别属于不同的躯­干­似的,一根根地僵硬着,无论如何也连接不起来;只有心脏,她的心脏立刻听从了仲水言的蛊惑,跳得她的胸腔一阵阵地疼。

“一二三四,为什么,赵小璇,为什么不放开自己……我要看着你的腰身动起来!”和着音乐的节拍,仲水言又喊了。

大家的视线转弯抹角地集中在小璇的身上,有人嗤嗤地笑了。

小璇尴尬地笑着,调整了一下情绪。她盯住谢丽一上一下的背影,努力让自己跟上她的节奏。

除了仲水言,别人是看不见的。

也许仲水言也看不清楚,小璇低头瞟了瞟——衣服那么肥大,再说了,仲水言很多时候是戴近视镜的。

衣服那么肥大,仲水言又近视。

小璇的心渐渐平静了,她卖力地跳起来。不一会儿,就感觉一滴汗水顺着胸前的那道沟壑滚了下去,痒痒的,像一只调皮的小虫子慌慌张张地逃窜。

“小虫子”搔着小璇的身体,把沉睡了许久的肌­肉­给搔醒了之后,就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音符,融进了摇滚的铿锵,带着小璇一起,除了尽情地跳动,什么也不去想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运动过了?

四肢舒展的感觉真不错啊!

第一部分 (二)

(5)

洗过澡之后,小璇站定在镜子前。

为什么?

为什么长成这样?

为什么老天的安排如此残忍?

小璇叹息着,镜子里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一个­肉­粉­色­的团。

“璇,璇!”

“哎!”

小璇连忙擦­干­身体,擦­干­眼睛,穿上睡衣来到简第九的身边。简第九已经脱光了,白花花地横在床上。

“还穿衣服­干­吗?”他伸手剥去小璇的睡衣,“快上来!”

小璇乖乖地坐到简第九的胯上。

“嗯——嗯——嗯……”简第九很受用地哼哼了几声,忽然乜斜着眼睛问小璇,“用不用再亲亲你?”

“不,这样就好。”小璇闭着眼睛回答。

这些日子,简第九一头扎在毕业论文中,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小璇也点灯熬油地复习功课,像架读书的机器。两个人都盼望着这个夜晚早一天来临,还哪有耐心进行那些繁文缛节?

“大­奶­子,大­奶­子……嗯——”简第九嘟囔着,两手捏着小璇的胸。

小璇立刻睁开眼睛,她又一次被那三个字惊醒了。

简第九正闭着双眼,神­色­充满了情yu,连左脸颊的那道疤都亮晶晶的。

没错,是简第九,那道疤是简第九脸上的,而不是别人的;那三个字也是从简第九口中说出的,而不是——别人。

“嗯,真不错……这么好的东西,除了我,有没有别人摸过?有没有啊……”简第九自顾自地提问,又自顾自地作答,“嗯,没有……全是我的,全是我的……”

小璇第一次和简第九上床的时候,简第九就像现在这样满脸迷醉地唠唠叨叨,当时,小璇被简第九的话吓坏了,身子好半天都是冰凉冰凉的。

“真好,嗯,天下最好的……”简第九还在嘟囔着,好像除了小璇的胸脯之外,世上再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似的。

“好什么好啊,别再说了……”小璇说。

虽然每一次Zuo爱简第九都要这样嘟囔,可是小璇一直难以让自己完全适应。尤其是在这个晚上,她觉得简第九的话实在是别扭透了。

小璇把自己从简第九的身体中拔了出来。

“怎的啦?”简第九睁开眼睛。

“哦,我想换个姿势。”小璇说,假装欢快的。

“好啊!”简第九兴致勃勃地拍了一下巴掌。

简第九支起两只胳膊,手拄在床上。

这样就好了,简第九摸不到那儿了。

白天的心事也就再不会被触到了。

小璇总算可以一心一意Zuo爱了。

(6)

当初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和简第九登了记?

对于小璇的选择,大家的看法很一致——小璇图的是简第九的高学历。

只有小璇自己清楚,她只图简第九是个绝对正派的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才算是正派男人呢?小璇自有一套检验办法。

在简第九之前,小璇没少看对象,单是谢丽就给她介绍了三个。小伙子们的条件都不错,见到小璇之后都流露出继续相处下去的愿望,可是全被小璇一口回绝了。

他们­干­吗那么热切?

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从小到大,小璇被那些热切的男人吓怕了。

简第九是小璇见过的第九个男人,是姨妈把他领进家门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深秋的傍晚,小璇和平时一样,做好了饭菜等着姨妈回来。在见面时间即将到来的时候,小璇的心里稍稍紧张了一下,然后又有一点怅然。她站在阳台上,入迷地望着马路上穿梭的人群,每个人都或打伞,或披雨衣,水淋淋地蠕动着,像忙来忙去的乱糟糟的蚂蚁,叫嚣东西,隳突南北,却都有着自己的方向和归宿。

姨妈总说,到什么年纪办什么事,找婆家赶早不赶晚。

连左邻右舍都听姨妈的,她有什么理由不听姨妈的?没有姨妈,能有她赵小璇吗?

再说了,哥哥的房子马上就要动迁,灵灵又有孕在身,她赵小璇早一天搬出去也是大势所趋啊!

最关键的是,自己的条件……唉!

简第九进门的时候,并没看小璇,他不慌不忙地把雨衣脱掉,然后才对小璇点头致意。

姨妈找个茬就出去了,把小璇扔给了简第九。

简第九端正地坐在小璇对面,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双眼端正地看着小璇肩膀后面的沙发靠背。足足有好几分钟,简第九如入无人之境,把所有的视线都自然而然地绕过了赵小璇。

几分钟之后,像面试一样,简第九才开始谈自己的简单经历。

小璇硬硬地陷在沙发中,胳膊肘被沙发扶手硌得生疼。她忐忑不安地沉默着,强迫两只耳朵专心致志地听简第九的诉说。

说完了自己的自然情况,简第九忽然慈眉善目地直视小璇,若有所思地问:“你喜欢文学吗?”

小璇有些发窘,又不好一言不发,情急之下答道:“我嫂子喜欢。”

简第九无声地笑了一下,接着问:“都看过什么小说?”

小璇越发急了,“看过一些杂志。”

简第九也窘起来,说:“那你最喜欢学什么呢?”

“英语啊!我喜欢英语。”小璇闭着嘴,悄悄地在胸腔里松了一口气。

“是吗?这可是一件好事!”简第九忽地站起身来,对着小璇走过去。

小璇吓得心都不跳了,像一只小­鸡­一样面对着俯冲而下的老鹰不知所措。

可是,简第九连看也没看小璇,他只是径直走到小璇身后的那面墙壁前,掐着腰看墙壁上的世界地图。

简第九像个伟人似的,以“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口气说:“掌握了英语,就等于获得了走向全球的通行证啊!”

小璇的脸通红通红的,低下头,盯住脚下的地板革。

简第九站在小璇身边,一动不动地看世界地图。

好一会儿之后,小璇才动了动眼珠,她瞥向简第九,看到了简第九的裤腿上挂着一串脏泥巴。

小璇正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给简第九,姨妈敲响了房门。

简第九和小璇受了惊吓似的异口同声地喊:“进来!”

孙月君推开了房门,先是认真地笑了笑,笑里有一丝得意,一丝狡猾,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孙月君毕竟是孙月君,做什么都那么老到,她来得正是时候,恰如其分地打破了小璇和简第九之间僵持不下的沉默。

送走简第九之后,姨妈先阐明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征求小璇的意见。

“挺好个人。”

“嗯。”

“学问大。”

“嗯。”

“还有房子。”

“嗯。”

“那就处处看?”

“嗯。”

姨妈笑了笑,拍了拍小璇的头说:“璇啊璇,你总是和姨妈那么贴心。”

和简第九相处,小璇有强烈的安全感。就连和简第九在深夜中去公园,都不用担心简第九会突然袭击地欺负她。

他拉着她的手,用美好的词句形容沿途的风景,引经据典地讲那些古建筑的历史——简第九的知识真渊博啊!小璇被他的讲述迷住了。

一个严肃地讲,一个认真地听。两个人一点也不像谈恋爱的情侣,倒像是一对师生。

腹有诗书气自华。从没考上大学的那天起,小璇就羡慕那些有学问的人,总觉得有学问的人就是比没学问的人耐看。

照大多数人的眼光,简第九的外表实在是很一般,个子不高,又单薄,左脸颊上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可是小璇就是觉得他好看。

好看不好看,张开嘴巴看。好看的男人倒是不少,可是一张口说话就露馅了。

谁能和简第九比呢?

小璇接受了简第九的亲吻,心平气和,怀着纯粹的敬仰和一颗圣洁的心。

第一部分 (三)

(7)

和简第九接过吻的第二天,两个人再见的时候,小璇的身体中突然新添了一些以前没有过的冲动和热量,不太强烈,却很迷离。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在晚饭后继续去那家公园走走。

小璇进小屋换衣服,留下简第九在另一个屋子看世界地图。简第九浏览完了整张世界地图,小璇仍然没动静。简第九急了,忍不住推开房门看究竟。

见简第九闯进来,小璇嗷地叫了一声。

她的内衣拉链坏了,怎么也弄不好。这会儿她正气急败坏地把那件衣服从头上脱下来。

简第九不早不晚正正好好看到了她­祼­着的双|­乳­!

一阵天旋地转,小璇隐约听到简第九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关上门出去了。

在天旋地转的那一刻,小璇下意识地盯了盯简第九的眼睛——那双眼睛安静如初,只是像以前那样淡淡地看了一眼她肩膀后面的沙发靠背,就迅速收回了目光。

小璇心头一热。

简第九——他是他相过的第九个对象,他的名字与她的经历是这样的巧合……而他却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用如此纯净的目光面对她那讨厌的胸脯的男人!

小璇听到一个渺远却清晰的声音对自己说:“还等什么啊,这样的男人不嫁,嫁什么样的呢?”

换好衣服走出家门的时候,小璇紧紧地拉住简第九的手,像是从此就拉住了一生的依托。

她悄悄地却又无比激动地和自己打了一个庄重的赌——如果今天晚上他不碰她,她就嫁给他!

(8)

在小璇的婚姻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她就像一个小小的漩涡,转啊转啊,怎么也铺展不开,怎么也不能入流;和简第九领了结婚证之后,一切才都顺畅起来,明朗起来。

拎着行李伫立在那座灰­色­的老楼下,仰望那个和姨妈住了十几年的小屋的窗口,小璇忽然感觉脚下的路软软地漾荡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小璇打了一个最后的漩,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顺水漂流。

漂到简第九床上的时候,小璇听到了汩汩的水声,那是水流的声音,也是人流的声音。意识到自己将要和大多数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随波逐流,小璇的心踏实了。

从此以后,哥哥重新露出了笑脸,姨妈和灵灵恢复了轻松,谢丽也如释重负似的不再心急火燎地淘换小伙子了。

谢丽怎么样,小璇并不在乎;亲人们心气顺了,小璇比什么都高兴。别说是给了简第九,就是给了猪八戒丑八怪,也值了。

小璇忘不了她抱住姨妈的大腿哇哇哭号时,姨妈一边用粗糙的双手给她擦眼泪一边颤着声音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孩儿不哭,孩儿不哭,姨妈这就带你走。”

小璇忘不了她一迈进姨妈的家门,哥哥周小坡就搂住她喊“妹妹”,一边叫“妹妹”一边咬着嘴­唇­抱起她,脸憋得发紫,下­唇­咬了一排牙印儿,才勉强让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小璇忘不了她十八岁的那个夏日的午后,灵灵拎着一根白­色­的塑料皮尺,大声地命令她:“脱啊,快点脱!”

小璇忘不了这些厚重的情分啊!

(9)

牐犘焕龅娜钒参攘瞬簧伲她终于不再在小璇的耳边聒噪了。

小璇一直把谢丽对她超乎寻常的重视当作是一种善意的关心,也一直为此感动得茫然无错。直到那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和小璇面对面坐了一夜的仲水言像分析文学作品的人物­性­格一样客观而详细地分析了谢丽,赵小璇才恍然而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像谢丽那样的人,用自己独创的方式来表达嫉妒和怨恨,巧夺天工的,让人根本无法识破皮囊下究竟埋藏着什么。

“小璇啊,这几天怎么把头发盘起来了?”谢丽一边给窗台上的香水兰浇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小璇。

“天热了呀。”小璇捋了捋额角的头发。

“不好看。”

这个突如其来的评价让小璇暂时地发了一下呆,她恍然忆起了那个美好的清晨——在那个美好的清晨,她的新发型曾经得到了仲水言的衷心称赞。

“你的脖子不长,又有褶,露出来不好。”谢丽给足了让小璇心服口服的理由。

谢丽浇完了花儿转过身来的时候,赵小璇的头发已经像以前一样披散在肩上了。

“哎,对了,这样多好啊!”谢丽像慈爱的长辈一样打量着小璇,“其实啊,每个女人都有缺点,关键是看你能否巧妙地掩盖。是不是?”

小璇想问:你也有缺点吗?但是又把话咽下去了。转眼和谢丽做同事已经有一年了,她们之间的交往和谈话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谢丽总是理直气壮,小璇总是有口难辩;谢丽总是一马当先,小璇总是犹疑迟缓。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塑造了这种模式?是谢丽自己吗——的确,谢丽本身就是一股力量啊!

谢丽有着一副坚硬的骨架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充满了骨感美”。她很瘦,瘦得连手背上的血管都因为失去了肌­肉­的庇护而凸出来,一根根不容置疑地伸展着。她的小腿像两根用来腌咸菜的白萝卜,苍白而纤长,穿什么样的鞋都像是买大了鞋号;但是,纤细不等于虚弱,谢丽的短跑速度之快在系统内是出了名的。

在减肥药广告满天飘舞的今天,“环肥”已经过时,“燕瘦”风头正劲,手背和小腿毕竟左右不了大局,加上谢丽的­精­心装扮,她的身材还真就让信息中心的各类女人们艳羡不已。

比如,谢丽没有胯骨,也没有ρi股,两条长腿直接从腰上伸展出来,一般的裤子穿到她身上,都会一下子出溜下来,所以,谢丽就一年四季地穿裙子。尤其是冬天,怕冷的谢丽可以在长裙下套上两条毛裤,从外观上看一点也看不出臃肿,这就足以让其他的女人眼馋了。

小璇当然也不例外,她喜欢极了谢丽的骨感——因为她憎恨极了自己的­肉­。

眼前的谢丽浑身飘着香气,正对着镜子梳头。

“嗯?”谢丽忽然对着镜子里的小璇说起话来,“看我­干­吗?”

“没有啊!”小璇说,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才确实在看谢丽,她被谢丽那么投入的梳头的神情吸引了。谢丽好像不是在梳自己的头发,而像是一位出­色­的理发师在为一位绝­色­美女做形象设计。

“你呀,也别自卑。我刚才不是说嘛,女人都有缺点,关键是如何掩盖缺点;女人也都有优点,当然了,如果不会发扬,优点也会变成缺点。比如我,我的苗条是优点,但如果我穿你平时穿的那件休闲服,就显得我太瘦了,苗条就变成了缺点;而你要是穿上我这种风格的衣服,你的缺点就会暴露无遗——其实,小璇,我刚才都没好意思说,你今天怎么穿了这么件衣服啊?”

小璇被谢丽的绕口令绕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她还是听懂了谢丽的话。小璇立刻红了脸:“我哥嫂大老远从上海买的,不好意思不穿。”

谢丽对着镜中的自己抛了个媚眼,放下木梳坐到小璇对面。“唉,小璇,你说你哪点都挺好,怎么就——”谢丽飞快地扫了小璇胸脯一眼,“我都查过有关材料了,按材料上的数据,像咱们这样的个头,我这么大的是最符合标准的!”谢丽边说边伸手摸自己的胸,舒服而陶醉的样子,像是被一位柔情似水的情人抚摸着。

“你的就——唉,金无足赤,老天的安排总是那么残忍。”谢丽把手从胸上拿了下来,却把目光投向小璇,开始用她那特有的尖利的目光扫­射­小璇的胸脯……

是啊,谁说不是啊!为什么老天的安排如此残忍?!

小璇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把身体往桌边凑了凑,挡回了谢丽的扫­射­。

“都是有丈夫的人了,穿这样的衣服不太好,听我的啊!”忽然,谢丽站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小璇的肩膀。

第一部分 (四)

(10)

“咋不穿哥给你买的那件衣服了?”周小坡问小璇。

“洗了没­干­呢!“小璇说。

“璇,你穿那件衣服可好看呢!第九夸你了吗?”灵灵挺着肚子,有些调皮地冲小璇眨了眨眼。

“我们好几天没见了,不过——倒是有一个同事说好看来着。”小璇说。

“男的,还是女的?”灵灵又眨了眨眼。

小璇正站在卫生间公用过道的镜子前打量自己,男间里忽然传出水箱的一声轰隆,随后,仲水言出来了,一眼就看到了穿着新装的小璇。

“嗯!”仲水言飞快地扫了小璇一眼,夸张地点着头,“应该这样,早就应该这样!”

卫生间不是聊天的地方,仲水言推门出去了。留下小璇一个人对着镜子困惑:我究竟该听谁的?

“应该这样”——现在,陷在回忆中的小璇更加迷惑了:仲水言指的是什么?是指她重新披散的头发,还是指她的新装?

“说呀,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灵灵还在问。

“去你的吧。”小璇推了灵灵一把,有些魂不守舍。

“哎呀,小心给你的大侄儿推出来啊!”周小坡弹了弹小璇的脑壳。

与以往不同的是,小璇没做任何回击。

趁丈夫出去的当口,灵灵问小璇:“璇,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小璇说。

“和第九不好?”

“挺好的。”

“璇,你说实话,你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吗?”

“怎么,你觉得第九不好?”灵灵从来没有夸奖过简第九,这一点一直让小璇心里没底,听到灵灵这么问,小璇有些紧张。

“哪里,我是怕你受委屈。”迟疑了一下,灵灵忽然问,“璇,你哥给你买的衣服你真洗了?”

小璇愣了。

“璇,你骗我。”灵灵盯着小璇,“你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咬住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我可不睬你了!”

小璇不说话,她知道什么也骗不过灵灵。

“璇,你中的是哪路的邪啊?!”灵灵起身摇晃着小璇的肩膀,“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啊!”

见小璇不语,灵灵急了,“璇,那件衣服是我看中的,你知不知道,穿上那件衣服,你的腰身有多漂亮!一百个女人中也没有一个像你生得那么漂亮的!”

“行啦,我的嫂子!”小璇说。

灵灵好像没听见小璇的话,气呼呼地冒出一句:“哼,全怪简第九!”

“关第九什么事啊?他还没见过这件衣服呢!”

“就怪他!”灵灵噘着嘴,下了狠心似的说,“老婆没信心,就是因为丈夫不鼓励!”

“哟,你倒总是美滋滋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见我哥‘鼓励’你?”小璇笑着问灵灵。

“傻丫头,鼓励的时候能让你听见啊!”灵灵笑了,笑容充满了含义——有快乐,有娇羞,更多的是一种神秘兮兮的幸福。

(11)

为迎接WTO,信息中心要选拔十个人分期分批地学习英语口语。三十多个还算有基础的男女们在一间大教室中像模像样地接受了两个小时的测试之后,电脑显示了测试分数。赵小璇排名第一,仲水言排名第二。按照组织安排,赵小璇和仲水言最先走进了坐落在外语学院的那间宽敞明亮的语音教室。

虽然小璇竭力在同事面前掩饰着兴奋,但事实上,她为获得了这样的求学机会而狂喜了好几天。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小璇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那所大学。

黄昏的阳光中,校园的树木已经披上了春装,像树下走着的那些大学生们一样争先恐后地张扬着青春和热情。小璇背着新买的挎包,特意踏着大学生们的足迹往前走,管他走到哪里,走到哪里都是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啊!

我本应该在这里读书的……我一直有着充分的实力……如果不是因为初中毕业前的那次体育加试,还有高考时的突然昏厥……回忆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样探出了尾巴,小璇的心火烧般的疼痛起来。疼痛放慢了小璇的脚步,身边一群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很快就超过了小璇。

小璇就近找了一个小石凳坐了下来,树影忽明忽暗地抚摸着她的脸,往事忽明忽暗地撩拨着她的心扉。

头顶的这棵大树可真茂盛,活像一位威武雄壮的老大哥一样统领着其他小树。这棵大树的根基一定是牢固的,根基牢固了,才能茁壮成长,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

如果不是因为初中毕业前的那次体育加试和高考时的突然昏厥——如果不是根基不牢,她赵小璇一定会实现高考志愿书的第一志愿,轻松地走进这所大学……

踏着上课铃声走进语音教室的时候,小璇先看到的是外教休·彼得浓密的胡须中那张粉红的笑脸。往座位上走的时候,又发现人群中的仲水言也在微笑地看她。

小璇匆匆坐在仲水言身边的空位子上,像个迟到的小学生一样急急地拿出课本。喘了口气之后,歪头礼貌地回应仲水言的微笑。

“Hallo,everyone……”休·彼得开始了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

仲水言和赵小璇立刻收敛了彼此送给对方的笑容,专心聆听。

(12)

美妙的英语啊,终于又回响在了赵小璇的耳畔!

小璇有些沉醉地听着休·彼得纯正的美式发音,像是和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会面一样。

那真是至高无上的感动和快乐啊,休彼得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像温柔的手指般拨弄着她的心弦,小璇已经好久没有投入过这样的忘我当中了。谁也不会想到,十几分钟之后,“郝勇敢”的名字竟会像炸雷一样惊醒了她的沉醉。

小璇的手心都沁出了汗珠,没敢也无力立刻回头证实自己的猜想,从云端摔到地面的恐惧几乎让她虚脱了。

刚才坐在小石凳上的时候,郝勇敢还在纷繁拥挤的回忆中拱来拱去不肯退后,没想到这会儿他竟­阴­魂不散地现身在这个刚刚被她当成是桃花之源地教室里!

来自不同单位的学员们哄笑个没完,大家的哄笑引起了休·彼得的好奇,他捏着点名册,用蹩脚的中文问:“为虾米笑(为什么笑)?”

一位学员立刻站起来用蹩脚的英文解释:“‘郝勇敢’这个名字很有趣,所以我们笑。”

休·彼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问郝勇敢:“为什么大家说你的名字很有趣?”

前排的学员都兴致盎然地回头看坐在后面的郝勇敢,小璇犹豫了一下,毅然扭过了身子。

天啊,真的是他!那满头的卷毛仍然像个鸟窝盘踞在他的头顶!

郝勇敢——十几年前天真无邪的小璇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也是笑个不停吗?

此刻的郝勇敢正在勇敢地用英文回答着休·彼得的提问:“‘郝勇敢’和中文的‘好勇敢’是同音……”

小璇回过头来,双手Сhā在一起支撑着下巴,她听不清郝勇敢说什么,她已经淹没在自己的心跳中了。

“哦,杰克,”休·彼得叫着郝勇敢的英文名字,努力用中文阐述着,“我明白了,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样富有幽默感,一些中国朋友还叫我‘修笔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除了赵小璇。

再次把目光投向讲台的时候,小璇发现,连休·彼得的讲述她也听不进去了。

天地间忽地暗了下来,乌云从窗子钻进来,漂浮在教室的上空,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黑压压的往事,压得小璇一点一点地窒息。

第一部分 (五)

(13)

姨妈家所在的小区是重型机械厂的家属宿舍。

初来乍到的赵小璇最先认识的伙伴就是郝勇敢。

哥哥指着郝勇敢对小璇说:“他叫郝勇敢,其实一包屁。”

郝勇敢一把抓住周小坡的衣领:“你叫周小坡,其实周扒皮。”

“周扒皮”是什么,因为还没学《半夜­鸡­叫》,小璇暂且不知;“一包屁”是什么,小璇很清楚。于是,小璇就咯咯地笑。

在小璇的笑声中,郝勇敢和周小坡厮打起来,眨眼功夫,郝勇敢就败下阵来。“呜呜呜……”郝勇敢哭了,“我给你告你妈,我给你告你妈……”

一听到郝勇敢要找母亲孙月君告状,周小坡立刻矮了半截,“我不是为逗我妹妹开心嘛,回头我给你一丸山楂丸还不行吗?”

“不行,两丸!”郝勇敢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接着哭。

“好好好,两丸,两丸!”周小坡忙不迭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郝勇敢立刻止住了哭声。

每逢假日,周小坡和郝勇敢都要形影不离,因为郝勇敢的家就在姨妈家的对面,一层楼就他们两户人家。

周小坡是孩子王,郝勇敢是副手——未被正式任命却人人心照不宣的副手。

小璇呢,大家叫小璇“头儿的对象儿”。

什么是“对象儿”?小璇根本不懂。她只知道做哥哥的“对象儿”也不是坏事,至少小朋友们都不敢欺负她。

赵小璇的到来巩固了周小坡“头儿”的地位。好几个男孩都愿意跟小璇玩,想接近小璇,就得先讨好周小坡;几个女孩子喜欢上了周小坡卧室的上下铺——那是孙月君为迎接小璇的到来而置办的。

没多久,周小坡的卧室就成了孩子们的据点。女孩子们爬到上铺叠花篮,男孩子们坐在下铺甩扑克。有好几次,吵得楼下的老爷爷怒气冲冲地上来砸门。老爷爷一走,男孩女孩们就在床上打着滚地笑啊,没完没了的。气得门外的老爷爷跺着脚地骂:“这帮挨千刀的兔崽子啊!”

上铺和下铺把男孩和女孩隔绝在两个世界,他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只顾着疯玩,什么也不在意。所以,当三年二班的赵小璇看到六年一班的郝勇敢写下的歪歪斜斜的“我爱你”的时候,处于惊吓状态的她一时竟想不起郝勇敢到底是哪个男孩。

楼上爷爷的叫骂已经让小朋友们司空见惯了,没人再愿意中断开心的玩耍像以前那样悄悄地挤在一起看热闹。

小璇不忍,小璇出去了。她扒着门上的气眼,看到老爷爷正对着房门喊着那句久喊不衰的“这帮挨千刀的兔崽子啊”。之后,捶着前胸自言自语道:“我早晚得被他们吵死哦!”

小璇噗哧笑了,接着,听到身后同时响起了一阵几乎是无声的笑。

“在你家仓房门的右边,我藏了一个花窖,你别忘了看啊!”还没等小璇反应过来,郝勇敢就若无其事地重新回到屋子里了。

(14)

九岁的小璇转头就把花窖的事情忘记了。

小璇最终刨开了那个郝勇敢­精­心挖掘的花窖,是因为小璇凑巧也看中了那一小块土地。

满院子的小孩子都在玩藏花窖的游戏。大家分成团伙,从不远的野地里采来好看的野花,在自认为秘密的地方挖个小小的坑,把五颜六­色­的花瓣放在里面,再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碎玻璃盖在花瓣上面,最后用土把玻璃片掩盖住。

一开始,大家是为了比赛谁埋的花窖好看才不厌其烦地挖小坑、选玻璃、采野花的,比着比着,游戏的味道就变了,演变成了一出出贼喊捉贼的闹剧。

每个团伙都会在花窖竣工的时候立刻产生内­奸­,内­奸­在向另一个团伙索取贿赂的同时会把花窖的地点详细地告诉对方,对方就立刻派人马把貌似隐秘的花窖连窝端平。第二天,那个内­奸­会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蹲在花窖的遗骸旁,举着拳头向同伴们发誓:“我们一定要找出凶手,报仇雪恨!”

就这样,藏花窖的游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除了小璇和其他少有的那么几个孩子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当了内­奸­。后来,竟然发展到一方的花窖土还没­干­,就被另一方铲除了。再后来,花窖­干­脆成了孩子们打群架的导火索。

眼看着埋花窖成了破坏友谊的祸害,孩子王周小坡及时地下了禁止令,控制了局势。

小璇找到仓房门右边那块地儿的时候,藏花窖的游戏还正在如火如荼地流行着。小璇并不想和别人一起藏,因为她头几天捡到了一块圆圆的放大镜;隔着放大镜看花瓣,花瓣要比平时美丽好几百倍。

在那个酷热安静的午后,小璇悄悄地溜出来,用一根竹棍挑开了仓房门右边的一小块土地。没想到的是,只挑了几下,竹棍就打起了滑。

小璇隐约想起郝勇敢的嘱咐。

那块绿­色­玻璃片下面的花瓣已经溃烂,一张白­色­的纸片也早已被地气浸得湿漉漉的,眼看就要破碎了。

小璇费力地把纸片展开。

纸片上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爱你。

“我爱你”是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啊!

郝勇敢原来是个小流氓!

小璇扔下放大镜和那些鲜亮的花瓣,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15)

对赵小璇而言,让她蒙受了一辈子耻辱的人就是郝勇敢。

那一天是她十四岁的生日啊!郝勇敢竟然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撒谎说他的­奶­­奶­要送给她礼物!然后又撒谎说­奶­­奶­把礼物放在了厕所!最后,竟然把她锁在厕所里,扒下了她的衬衫和裤子……

小璇至今都不喜欢过生日,她宁愿忘记那个黑­色­的日子,那个日子是她的出生日,却成为了她生命里最可怕的一天,难道老天爷是特意选了这个本该值得纪念的日子来让她受苦受难受折磨吗?

小璇再也不想去上英语课了,一心只想着和谢丽商量如何和别的同事调换一下上课的时间。

“为什么不想去了?”

“我嫂子临产,需要人照顾。”

“你嫂子——不是有你姨妈嘛。”谢丽沉吟着,“小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你是不是不愿意和仲水言在一起啊?”

“没有啊!”小璇没想到谢丽竟会把问题想得这么复杂,“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嗐,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谢丽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仲水言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你可要提高警惕哦。”

小璇不知如何辩驳才是。

“你忘了,咱们第一次跳­操­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喊你名字呢。”

“也喊你了呀。”

“不一样的!”谢丽抬起一只手,像轰苍蝇一样摆了一下,“反正你是有丈夫的人了,他呢——条件那么好,也一定有女朋友,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家破人散的,交往的时候可得注意点,免得人家说闲话哟。”

谢丽的话虽然难听,也不无道理。但是,小璇再不敢提窜课的事儿了。

和郝勇敢的相认也就难以避免了。

第二天晚上下课后,郝勇敢追上了赵小璇。小璇本想像自己事先设计好的那样淡然地说上一句“你认错人了”,可面对郝勇敢的时候,思维却成了一团乱麻。想正常说话都很吃力,更别提装模作样地表演了。郝勇敢俨然忘记了过去,振振有辞地对小璇问寒问暖,临别的时候,还非要开车送小璇回家……

当晚,赵小璇婉拒了简第九的求欢。她借口累了,早早上了床。小璇在心里痛骂着郝勇敢——如果你真的忘了,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不看我的眼睛?如果你真的忘了,为什么对我的冷淡满不在乎?……骂过之后,小璇的心又软了。郝勇敢怎么那么早衰啊,头上浓密的卷毛明晃晃地夹杂着粉丝一样的白发,脑门上的抬头纹像深深的垄沟;啤酒肚大得连裤腰带都没地方系,松松地挂在肚子下面,让人担心他的裤子会随时掉下来……还有他左脸颊上的那道疤——那道疤,已经是对他的报应了啊!

岁月的风沙黯淡了青春,黯淡了生命,是不是也可以黯淡错误抹杀罪孽?

第二天清早醒来,简第九说小璇夜里很不安稳,折跟头栽把势说胡话,搅和得他也没睡好。小璇一惊,连忙问:“我说什么了?”

“我那么困,哪能记住啊!”简第九说。

小璇努力回忆着影影绰绰的梦境,毫无疑问,她梦到了孙月君、周小坡、田灵灵、郝勇敢……好像还有蒋青青和毛毛。

梦是什么?梦就是“心”,梦就是“我”啊!没有梦的人就是无心无我的人,无心无我就无欲无求无烦无恼无畏无愧。

把郝勇敢这页书翻过去吧!不把他翻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就都得跟着郝勇敢跑回来,连睡觉都不得消停啊!

第一部分 (六)

(16)

“到底是怎么个疼法,啊?”小璇被灵灵的惨叫吓坏了,她握着灵灵的手,一次次心疼地问,恨不能替灵灵分担一些痛苦。

“拦腰截断,拦腰截断啊!”灵灵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绝望地叫道。

就这样,被拦腰截断的疼痛折磨了十八个小时之后,田灵灵总算生了。

披头散发的灵灵和嗷嗷待哺的宝宝回到病房的时候,小璇扑在灵灵的身上哇哇哭了起来。小璇哭,大家笑;大家越笑,小璇越哭。

最后,还是灵灵的一句话止住了小璇的哭泣,灵灵拉着小璇的手,虚弱地说:“璇啊,别哭了,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你生孩子!”

小璇抬起头,和大家一起笑了一下,又趴下呜咽了一会儿,总算不哭了。

可是,第二天再见到灵灵的时候,小璇又忍不住哭了。

灵灵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痛苦地哼哼着。她的衣衫被姨妈撩到了脖子根,露出两只小山一样高耸着的Ru房。此刻,那两只Ru房占满了灵灵的胸部,上面紫红­色­的血管像蚯蚓般匍匐在皮肤的下面,清晰可见。

小璇被这骇人的Ru房吓呆了。这是长在灵灵身上的一个寻常的器官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一个大气球啊?

“璇啊,快帮你嫂子揉揉!”满脸是汗的孙月君喘息着命令小璇,她已经为儿媳忙了一夜了。

灵灵无助地望着小璇,说:“揉吧,再不揉出来,我就要活活疼死了。”

“揉什么啊?”小璇蒙住了。

“揉­奶­啊!”孙月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忙忙活活地哈下腰做示范,“拇指按住­奶­头,其余的像我这样……揉软和了就行了。”

灵灵仍是无助地看着小璇,像是哀求。

小璇迟疑着伸出手。

她学着姨妈的样子,两手握住了一只Ru房的根部。

刹那间,小璇的头皮麻酥酥的,浑身哆嗦了一下。

小璇握住的分明是一块大石头啊!坚硬的,有着人的温度的大石头。小璇的双手开始了动作,每动作一下,灵灵就无比痛苦地咧着嘴抽搐一下,她已经无力大声喊痛了。

小璇终于明白姨妈为什么会满头大汗了,此刻,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衬衣,泪水也顺着她的面颊滴落下来。

“啊,我受不了啦,割掉它们吧,我不要啦……”忽然,灵灵一把推开小璇的手,大叫起来。

睡得正熟的孩子被妈妈吵醒了,小嘴蠕动着,舔着下巴上的小毛巾被。

孙月君抱起孙子,满屋子地踱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整哟,这可怎么整哟!”

束手无策的赵小璇又一次伏在灵灵的身上呜呜哭起来。

“璇啊,你哭什么啊,是我疼又不是你疼?”灵灵摸着小璇的头发说。可是,小璇一把拽住灵灵的手,哭得更凶了……

小璇的哭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了灵灵的焦虑和悲伤,灵灵也跟着抽噎起来,委屈的泪水迅速打湿了枕巾。

屋子里一下子满是哭声,尽管每个人哭泣的理由各不相同。

“我的小祖宗啊,你可行行好吧!”抱着孙子的孙月君腾出一只手,啪地拍了小璇一把,“她是坐月子的人,哪能跟你一样想哭就哭啊!”

(17)

灵灵的Ru房时刻像一座小山似的耸立着,没有情人的抚爱,没有孩子的吮吸,它们成了没有生命的怪胎,看上去有些令人心慌和恶心。

望着疼得死去活来的妻子,望着饿得哇哇哭泣的儿子,周小坡的嘴角像是中了魔法似的钻出了一大串水泡。有病乱投医啊,周小坡拿着手机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到处向人打听能治胀­奶­的土法偏方。

“……一次二百,包好包好?”周小坡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对着手机喊着,“只要能解决问题,多少钱都行啊!”

不一会儿,周小坡就把这个“一次二百,包好包好”的揉­奶­工接来了。

揉­奶­工是一个敦敦实实圆圆滚滚的山东老太太,脑后扎了一个敦实实实圆圆滚滚的发髻,脸蛋和额头闪着亮光,一进屋就摆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架式。她并不看灵灵,而是对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宝宝努努嘴,成竹在胸地说:“可怜的娃子,一会儿就有粮食吃了哦!”

大家一听这句话,心里立刻有了底,被解开了|­茓­道似的恢复了知觉,一时间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言听计从,招待恩人般。

寒暄过后,山东老太太不说话了,暗暗地运着气,像要投入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似的,撸胳膊挽袖子,一ρi股坐在灵灵身边。

“疼,忍着啊!”下手之前,老太太嘱咐灵灵,灵灵连连点头。

老太太张开两手,掐住灵灵的Ru房,一下一下地往上攒着。

灵灵哎呀哎呀地叫着,周小坡心疼得眼睛发红,抓着妻子的手。

“大人遭罪是小事,孩子遭罪是大事,我的大孙子哟,我的命根子哟……”孙月君一边摸着宝宝的小手,一边嘟囔。

从周小坡的儿子一落地,孙月君的生命就增添了新的内容,她实在是太拿这个孙子当回事了,当护士把灵灵生了男孩的喜讯告诉给她的时候,她哆嗦着嘴角说了一句:“前世积德啊!”

孙月君每天都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子,一看就是老半天,看到发呆,看到入迷,看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股子慈爱来得太迅速了,小璇差不多都要被姨妈这突如其来的慈爱吓着了。

揉­奶­工卖力地揉着,像做馒头的食堂师傅和一大团面叫着劲。

灵灵咬着嘴­唇­不吭声,汗珠布满了脑门和鼻尖。

“快了,就快了。”老太太抹着汗,对身边的小璇说,“去打盆热水,拿条­干­净毛巾来。”

小璇刚转身,就听见大家异口同声的惊呼,与此同时,小璇觉得有一股暖洋洋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发丛。

原来,是灵灵积攒了几天的­奶­水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疾雨般落得到处都是。

小璇愣住了。

“璇没经历过这个,傻了。”孙月君绕过呆呆的小璇,疾步走进厨房去打热水。

山东老太太用热毛巾盖住灵灵的Ru房,然后,垫着毛巾继续揉,淡黄|­色­的­奶­水一下子就把毛巾湿透了。

“­奶­都出来了,为什么不给我孙子吃啊?”孙月君急了。

老太太笑笑,还是成竹在胸的神情,“你摸摸,石头块子一样,你孙子那点劲能嘬出来?”

孙月君将信将疑地在灵灵的Ru房上捏了捏,皱着眉头不言语了。

脸盆里的水很快就被灵灵的|­乳­汁搅浑了,大家的情绪重新低落下来。

睡醒的宝宝哇哇地哭了起来,孙月君把事先准备好的­奶­瓶塞进孩子的嘴里。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毛巾洗了一回又一回,盆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灵灵的两只Ru房终于服软儿了。

“好啦!”山东老太太接过周小坡递过来的二百元钱,笑眯眯地说:“娃子有饭吃了!”

第一部分 (七)

(18)

谁也没想到,有了饭吃的娃子偏偏来了特­性­儿,一点也不珍惜来之不易的饭碗,只吃右侧Ru房的­奶­,一到左|­乳­前就执着地哭嚎。

灵灵的左|­乳­迅速地膨胀起来,又变回石头了。

周小坡急忙给山东老太太打电话,可是山东老太太竟拒绝了周小坡的邀请。她在电话里说:“何必花二百块钱找我呢?你就能帮你媳­妇­的忙!”

“是吗?”周小坡激动地问,“怎么帮?”

“你吃啊,你替你儿子把­奶­水吃空就行了!”

周小坡的脸嗵地红了,尴尬地嘿嘿笑,“阿姨,你可真会开玩笑。”

山东老太太在那边喊了起来:“我可没开玩笑啊,我说的是真的,又经济又实惠,你还可以借机补补身子骨!”

周小坡有些生气了,在心里骂:“挺大岁数,还他妈的没正经。”

“你要是脸皮薄啊,就等着你老婆遭罪吧!”倔强的山东老太太像踢足球­射­门一样把话狠歹歹地踢给了周小坡……

灵灵得了急­性­|­乳­腺炎之后,孙月君想起来就要把那个老太太骂一顿:“都是她那张破嘴给咒的!”

一开始,Ru房的肿胀和疼痛并没有引起灵灵的注意,她还自以为坚强地对小璇说:“哪个母亲不都得挺过这一关?别人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能坚持?”

可是,接踵而至的高烧和寒战却让灵灵不得不屈服了。灵灵浑身发抖,左|­乳­红红的,热热的,硬硬的,像是在阳光下暴晒了许久从而由内而外地温热起来的大石头,一跳一跳地剧痛着,害得灵灵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焦急的小璇催灵灵去看医生,孙月君反驳说:“坐月子的人哪能随便出门呢?再说了,医院是最埋汰的地方,传上别的毛病哪多哪少!”

灵灵也很赞同婆婆的观点,对小璇说:“妈说的对,真要带回什么毛病来,传染给宝宝可怎么办?”

灵灵胡乱地吃了一些消炎药,期待着高烧和疼痛的消失。可是,不但高烧和疼痛没消失,更让人心惊胆战的症状又出现了——

灵灵的|­乳­头竟然溢出了黄黄的脓水!

大家立刻傻眼了,搀着灵灵打了车就往医院跑。

|­乳­腺科的大夫是个男的,灵灵迟疑着,看到其他患者若无其事地脱衣服,才慢吞吞地解开上衣的扣子。

在|­乳­腺科的诊室,好像全世界生了病的Ru房们都集合到了这里。如果说,两个Ru房是神秘的,那么,四个Ru房就会让人失去好奇,更别提十几个、几十个还生着病的了。

病痛让女人们步调一致地放弃了羞赧,乖乖地等待着各种各样的裁决和处置。

灵灵很快适应了诊室的气氛,挺着那对走了形的硕大的双|­乳­向大夫陈述病情。陪同而来的小璇却始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等到那个男大夫在灵灵的Ru房上按来按去,小璇的气都喘不均了。

“严重吗?”灵灵小心翼翼地问大夫。

“耽误了。”大夫模棱两可地回答,飞速地在病志上写了几行字后,扯下几张单据说,“先去交款、化验……准备手术。”

“啊?手术?”

灵灵立刻呆住了。

小璇也呆住了。

(19)

|­乳­腺炎的手术比|­乳­腺炎本身还骇人。

躺在手术台上的灵灵眼睁睁地看着戴胶皮手套的大夫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对着她的左|­乳­下缘割下去。

“不少啊!”助手对主刀大夫说。

主刀大夫点点头。

不少啊——是指灵灵Ru房中蓄积的脓水。

灵灵感觉自己的心马上就要被恐惧给撑破了,虽然麻醉让她的胸部失去了知觉,可是,对疼痛的想像已经让她汗流浃背,毛骨悚然。

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雷锋……灵灵强迫自己想了一大串英雄人物的事迹,可是,仍然忍不住睁眼看着大夫把手指伸进Ru房里的脓腔。

灵灵不知自己再该思考些什么才能把思维从手术台上转移开来。

“灵灵,害怕的时候就想想宝宝,宝宝还等着妈妈回家呢!”

哦——宝宝!灵灵忽然想起小璇的嘱咐。

宝宝,宝宝,宝宝……灵灵像痴心的人念佛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叨念着儿子的|­乳­名,难捱的一分一秒终于在灵灵的叨念中跑远了。

大夫给灵灵做的是“切开引流术”。

切开的刀口不但不能缝合,还要在里面放上一条六、七厘米长的纱布,纱布里一半外一半,负责把脓水引导出来。

从手术室出来不一会儿,引流出的脓水就把包扎的药布给湿透了。

小璇陪灵灵去处置室换药的时候看到了灵灵那血­肉­分明的刀口,和被放进刀口中的新的纱布条——一走出处置室,小璇就抓住了等在门外的周小坡的胳膊,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痛哭起来。

第一部分 (八)

在灵灵打点滴期间,­奶­水不能给孩子吃,灵灵只好把Ru房里的­奶­定时挤出来扔掉。

包括那个仍然没有愈合的时刻当啷着一根纱布的,却仍然在分泌|­乳­汁的左|­乳­。

每进行一次这样的“挤­奶­活动”,灵灵就要遭受一次无法忍受的痛苦。最初的几天,灵灵都是流了泪的。

小璇心疼极了灵灵,也心疼极了日夜带孙子的姨妈,稍有空闲就要去帮忙抱抱可爱的宝宝。

让小璇高兴的是,简第九也格外喜欢这个孩子,不等小璇张罗,就主动惦记着往姨妈家跑。

“我以前没发现你喜欢小孩啊?”小璇调皮地问,“是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我,才喜欢我的小侄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简第九斜着小璇,“只要是大胖小子,不管是谁家的,我都喜欢!”

“哟,重男轻女啊?”小璇撇撇嘴,“还博士呢!”

“跟博士有什么关系啊!”简第九又斜了斜小璇,“就是博士后、科学家也得传宗接代啊!”

“生了女孩就不算传宗接代啦?”小璇反问。

“女孩算什么,女孩生的孩子能姓祖宗的姓吗?”简第九反驳小璇。

“女孩——”没等小璇再说话,简第九就不耐烦了,拽拽小璇的耳朵说:“不信你就调查调查,哪个男人不希望老婆给自己生个大胖儿子!”

“那我以后要是生不了儿子呢?”小璇问。

“你——”简第九忽然笑嘻嘻的,“你肯定能给我生儿子!”

“为什么?”小璇又问。

“没完没了的。”简第九说。

“为什么嘛?”小璇不依不饶。

“哎呀,你——”简第九一下子扑过来,捧起小璇的双|­乳­,“你这个大呗……”

“你……唉!”小璇被简第九逗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灵灵这个也不大啊,不是照样生儿子?”

“哎呀,这个不大不一定不能生儿子,这个大肯定能生儿子!”简第九胜券在握地说。

不管怎么样,小璇还是为简第九喜欢自己的侄儿而开心。和简第九轮流抱着宝宝,就像做实习爸爸妈妈似的,心里漾着亦真亦幻的为父为母的幸福,甜滋滋的。

有一次,正赶上宝宝饥饿,一躺在小璇的臂弯中,就急不可耐地喘息起来,抻着小脑袋四处寻找,不停地朝小璇的胸脯拱。

“看啊,看啊,她拿你当妈妈了!”一旁的简第九兴奋地说。

小璇羞红了脸,连忙把孩子塞进灵灵的怀中,孩子认出了母亲似的,委屈地哭了起来。

灵灵热泪盈眶地凝视着怀中的宝宝,眼角眉梢挂着安宁圣洁的微笑,“别急啊,我的宝贝儿子,等妈妈的病好了一定给宝宝吃个够!”

被这幅呣子图深深感动的赵小璇情不自禁地靠在了简第九的肩上,眼泪自来水般流了下来。简第九捏了捏小璇的腰,小声说:“赶明个咱们也生个这样的儿子,啊!“

“璇啊,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孩子熟睡了之后,灵灵对小璇说,“无论多么伟大的男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都是女人哺育大的。所以,男人永远是女人的孩子。”

“你觉得我哥像孩子吗?”

灵灵像以前一样,口气认真地谈论着让小璇脸红的话题,“现在想想,小坡和他的儿子真像啊,也那么急,不吃饱不罢休……”说到这里,灵灵故意说了句英语,“Bytheway,简第九急吗?”

小璇摸着侄儿的小脸蛋,不好意思了。她心想:自己图的就是简第九不急,他要是急的话,她就不嫁他了。

不过,为什么床上的简第九不急,床下的简第九倒是个急­性­子呢?

这是小璇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她索­性­跟灵灵捉了一个文字的迷藏,“第九当然急啊,背单词快,收拾屋子快,吃饭快,走路快,连拉屎都比一般人快。”

灵灵笑了,瞪了小璇一眼,“你就气我吧,狡猾的坏丫头,哼——早晚你得跟我说实话。”

(21)

小璇,你那几天为什么老是哭呀?

后来,灵灵、姨妈、哥哥、简第九都分别问过她这个问题。虽然时过境迁,小璇还是会立刻红了眼圈。灵灵感动极了,她知道小璇是心疼她了;姨妈感动极了,她早就看出小璇是个重情意的孩子;哥哥感动极了,他想亲妹妹也不过如此啊;简第九也感动极了,他觉得小璇真纯啊,纯得有些傻,纯得好可爱。

大家的想法都是对的,但是他们都没听出小璇的哭声中有多少恐惧多少伤心多少绝望。

灵灵被生产的疼痛和胀­奶­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像刀剑一般深深地扎进了赵小璇的心,剜啊剜啊,把小璇的心事都给剜出来了。

为什么女人就得生孩子,为什么女人就得长Ru房!

母亲死于|­乳­腺癌的事情小璇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在她和简第九确定了关系之后,姨妈特意找了个时间,很郑重地向小璇谈了她的母亲。姨妈说:“过去,你妈把你交给了我;现在,我就要把你交给第九了。怕影响你的成长,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妈妈是怎么死的,也不愿再提你哭着喊着非要跟我走的原因,现在急着旧事重提,是怕第九问起你的时候,你一问三不知,让人家以为咱来路不明,引起什么误会……”

母亲孙月兰安静而沉默的天­性­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静默在小璇记忆的湖底,让小璇对母亲的记忆将永远保持在一片空白。孙月兰的安静和沉默也像一层不透明的膜,让妹妹孙月君对她的了解至今仍停留在只言片语就能表述完毕的程度。

孙月兰是鞋帽厂的质检员,一直坚持小姑独处,因为受不了家人的催促,才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丧偶的赵路宽。

“你妈长得很­干­净,细眉细眼的,比照片上还要秀气。喜欢她的男人还真不少,有的都追到家里来了,可她就是不同意。那闷葫芦的­性­子啊,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你两岁那年,她得病了……”

小璇忽然想起来了——母亲的胸口的确有着烧伤般纵横交错的疤痕!“是吗?”小璇向姨妈求证,“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梦,原来妈妈真的是那样子的!”

“是的。”孙月君接着讲,“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没多长时间就扩散了……你爸是个好脾气,和你妈从来没红过脸,但是委婉地向我表示过对你妈的不满——”

“我爸对我妈不满?”小璇瞪大了双眼,“怪不得我妈刚死,他就……”

“别这么说,孩子,每对夫妻之间都有着解不开的结,外人是无权­干­预和评论的。我和你姨父的矛盾那么深,可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根源呢,都是看表面现象罢了。”听到姨妈说这些的时候,小璇屏住了气。这是孙月君第一次在小璇面前承认她和丈夫的纠葛。可是,孙月君并没有说下去,叹口气转移了话题,“你妈出殡那天,去了不少人。马上就要火化了,忽然来了一个男子,拄着双拐,戴副近视镜,风尘仆仆的,趴在你妈身上就号啕大哭。哭完之后,捧着你妈的脸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自始至终啥也没说,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来的路上,我坐在你爸身边,他一直沉默着,脸­色­很难看。临分别的时候,忽然眼泪巴查地拉住我说:‘月君,你什么都看到了,你姐果然一直在骗我——实话告诉你,她的心从来没在我身上……她的第一回也没给我!’……”说到这里,孙月君停住了,“之所以说这些,是不想让你再仇视爸爸了;而且,你也将面临婚姻生活,应该对婚姻的复杂­性­有个心理准备——好在第九是个单纯正派实心眼的人,我能同意你们相处,看好的也是他这一点……”

猜谜的时间永远要比破谜的时间长。孙月君仅用了十几分钟就给足了让赵小璇疑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小璇从姨妈的神情上能够看出姨妈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些心里话的。可是,姨妈不应该把她对父亲的感情简单地理解为“仇视”啊!

“姨妈,我没有仇视我爸爸。”小璇辩驳。

“可是你从来也没张罗着过去看看他啊!”

“他不是有蒋青青和毛毛嘛,如果没有她们俩,你看我去不去?!”小璇嘟囔。

孙月君不说话了。

小璇伸出一只手放在孙月君的手背上,她是不是应该借着姨妈的勇气,也把问题的正确答案公布给姨妈?

可是,她有把握确认什么是正确答案吗?对父亲,对蒋青青,对毛毛……她到底该怎样理解自己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孙月君和她的姐姐孙月兰是相通的。

你不问我不说,你问了我也不一定说;你不想说的我不问,你想说的我不一定听。

小璇是了解姨妈的。

小璇想,还是等自己把问题想明白了再向姨妈开口吧。

第一部分 (八)

在灵灵打点滴期间,­奶­水不能给孩子吃,灵灵只好把Ru房里的­奶­定时挤出来扔掉。

包括那个仍然没有愈合的时刻当啷着一根纱布的,却仍然在分泌|­乳­汁的左|­乳­。

每进行一次这样的“挤­奶­活动”,灵灵就要遭受一次无法忍受的痛苦。最初的几天,灵灵都是流了泪的。

小璇心疼极了灵灵,也心疼极了日夜带孙子的姨妈,稍有空闲就要去帮忙抱抱可爱的宝宝。

让小璇高兴的是,简第九也格外喜欢这个孩子,不等小璇张罗,就主动惦记着往姨妈家跑。

“我以前没发现你喜欢小孩啊?”小璇调皮地问,“是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我,才喜欢我的小侄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简第九斜着小璇,“只要是大胖小子,不管是谁家的,我都喜欢!”

“哟,重男轻女啊?”小璇撇撇嘴,“还博士呢!”

“跟博士有什么关系啊!”简第九又斜了斜小璇,“就是博士后、科学家也得传宗接代啊!”

“生了女孩就不算传宗接代啦?”小璇反问。

“女孩算什么,女孩生的孩子能姓祖宗的姓吗?”简第九反驳小璇。

“女孩——”没等小璇再说话,简第九就不耐烦了,拽拽小璇的耳朵说:“不信你就调查调查,哪个男人不希望老婆给自己生个大胖儿子!”

“那我以后要是生不了儿子呢?”小璇问。

“你——”简第九忽然笑嘻嘻的,“你肯定能给我生儿子!”

“为什么?”小璇又问。

“没完没了的。”简第九说。

“为什么嘛?”小璇不依不饶。

“哎呀,你——”简第九一下子扑过来,捧起小璇的双|­乳­,“你这个大呗……”

“你……唉!”小璇被简第九逗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灵灵这个也不大啊,不是照样生儿子?”

“哎呀,这个不大不一定不能生儿子,这个大肯定能生儿子!”简第九胜券在握地说。

不管怎么样,小璇还是为简第九喜欢自己的侄儿而开心。和简第九轮流抱着宝宝,就像做实习爸爸妈妈似的,心里漾着亦真亦幻的为父为母的幸福,甜滋滋的。

有一次,正赶上宝宝饥饿,一躺在小璇的臂弯中,就急不可耐地喘息起来,抻着小脑袋四处寻找,不停地朝小璇的胸脯拱。

“看啊,看啊,她拿你当妈妈了!”一旁的简第九兴奋地说。

小璇羞红了脸,连忙把孩子塞进灵灵的怀中,孩子认出了母亲似的,委屈地哭了起来。

灵灵热泪盈眶地凝视着怀中的宝宝,眼角眉梢挂着安宁圣洁的微笑,“别急啊,我的宝贝儿子,等妈妈的病好了一定给宝宝吃个够!”

被这幅呣子图深深感动的赵小璇情不自禁地靠在了简第九的肩上,眼泪自来水般流了下来。简第九捏了捏小璇的腰,小声说:“赶明个咱们也生个这样的儿子,啊!“

“璇啊,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孩子熟睡了之后,灵灵对小璇说,“无论多么伟大的男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都是女人哺育大的。所以,男人永远是女人的孩子。”

“你觉得我哥像孩子吗?”

灵灵像以前一样,口气认真地谈论着让小璇脸红的话题,“现在想想,小坡和他的儿子真像啊,也那么急,不吃饱不罢休……”说到这里,灵灵故意说了句英语,“Bytheway,简第九急吗?”

小璇摸着侄儿的小脸蛋,不好意思了。她心想:自己图的就是简第九不急,他要是急的话,她就不嫁他了。

不过,为什么床上的简第九不急,床下的简第九倒是个急­性­子呢?

这是小璇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她索­性­跟灵灵捉了一个文字的迷藏,“第九当然急啊,背单词快,收拾屋子快,吃饭快,走路快,连拉屎都比一般人快。”

灵灵笑了,瞪了小璇一眼,“你就气我吧,狡猾的坏丫头,哼——早晚你得跟我说实话。”

(21)

小璇,你那几天为什么老是哭呀?

后来,灵灵、姨妈、哥哥、简第九都分别问过她这个问题。虽然时过境迁,小璇还是会立刻红了眼圈。灵灵感动极了,她知道小璇是心疼她了;姨妈感动极了,她早就看出小璇是个重情意的孩子;哥哥感动极了,他想亲妹妹也不过如此啊;简第九也感动极了,他觉得小璇真纯啊,纯得有些傻,纯得好可爱。

大家的想法都是对的,但是他们都没听出小璇的哭声中有多少恐惧多少伤心多少绝望。

灵灵被生产的疼痛和胀­奶­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像刀剑一般深深地扎进了赵小璇的心,剜啊剜啊,把小璇的心事都给剜出来了。

为什么女人就得生孩子,为什么女人就得长Ru房!

母亲死于|­乳­腺癌的事情小璇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在她和简第九确定了关系之后,姨妈特意找了个时间,很郑重地向小璇谈了她的母亲。姨妈说:“过去,你妈把你交给了我;现在,我就要把你交给第九了。怕影响你的成长,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妈妈是怎么死的,也不愿再提你哭着喊着非要跟我走的原因,现在急着旧事重提,是怕第九问起你的时候,你一问三不知,让人家以为咱来路不明,引起什么误会……”

母亲孙月兰安静而沉默的天­性­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静默在小璇记忆的湖底,让小璇对母亲的记忆将永远保持在一片空白。孙月兰的安静和沉默也像一层不透明的膜,让妹妹孙月君对她的了解至今仍停留在只言片语就能表述完毕的程度。

孙月兰是鞋帽厂的质检员,一直坚持小姑独处,因为受不了家人的催促,才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丧偶的赵路宽。

“你妈长得很­干­净,细眉细眼的,比照片上还要秀气。喜欢她的男人还真不少,有的都追到家里来了,可她就是不同意。那闷葫芦的­性­子啊,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你两岁那年,她得病了……”

小璇忽然想起来了——母亲的胸口的确有着烧伤般纵横交错的疤痕!“是吗?”小璇向姨妈求证,“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梦,原来妈妈真的是那样子的!”

“是的。”孙月君接着讲,“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没多长时间就扩散了……你爸是个好脾气,和你妈从来没红过脸,但是委婉地向我表示过对你妈的不满——”

“我爸对我妈不满?”小璇瞪大了双眼,“怪不得我妈刚死,他就……”

“别这么说,孩子,每对夫妻之间都有着解不开的结,外人是无权­干­预和评论的。我和你姨父的矛盾那么深,可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根源呢,都是看表面现象罢了。”听到姨妈说这些的时候,小璇屏住了气。这是孙月君第一次在小璇面前承认她和丈夫的纠葛。可是,孙月君并没有说下去,叹口气转移了话题,“你妈出殡那天,去了不少人。马上就要火化了,忽然来了一个男子,拄着双拐,戴副近视镜,风尘仆仆的,趴在你妈身上就号啕大哭。哭完之后,捧着你妈的脸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自始至终啥也没说,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来的路上,我坐在你爸身边,他一直沉默着,脸­色­很难看。临分别的时候,忽然眼泪巴查地拉住我说:‘月君,你什么都看到了,你姐果然一直在骗我——实话告诉你,她的心从来没在我身上……她的第一回也没给我!’……”说到这里,孙月君停住了,“之所以说这些,是不想让你再仇视爸爸了;而且,你也将面临婚姻生活,应该对婚姻的复杂­性­有个心理准备——好在第九是个单纯正派实心眼的人,我能同意你们相处,看好的也是他这一点……”

猜谜的时间永远要比破谜的时间长。孙月君仅用了十几分钟就给足了让赵小璇疑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小璇从姨妈的神情上能够看出姨妈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些心里话的。可是,姨妈不应该把她对父亲的感情简单地理解为“仇视”啊!

“姨妈,我没有仇视我爸爸。”小璇辩驳。

“可是你从来也没张罗着过去看看他啊!”

“他不是有蒋青青和毛毛嘛,如果没有她们俩,你看我去不去?!”小璇嘟囔。

孙月君不说话了。

小璇伸出一只手放在孙月君的手背上,她是不是应该借着姨妈的勇气,也把问题的正确答案公布给姨妈?

可是,她有把握确认什么是正确答案吗?对父亲,对蒋青青,对毛毛……她到底该怎样理解自己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孙月君和她的姐姐孙月兰是相通的。

你不问我不说,你问了我也不一定说;你不想说的我不问,你想说的我不一定听。

小璇是了解姨妈的。

小璇想,还是等自己把问题想明白了再向姨妈开口吧。

第一部分 (九)

(22)

小璇最喜欢小狗,她曾幻想自己来世变成一只小狗,终日依偎在主人的身边。可是,伏在灵灵身上大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应该更改自己的幻想——来世一定要做一只小公狗!

让小璇大吃一惊的是,仲水言竟然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

第三堂口语课上,不只为什么,外国人休·彼得却为学员们设计了一个很中国化的讨论主题:来世你想做什么?

恋书的人要做一个图书管理员,贪吃的人要做一个厨师,爱美的人要做一个服装设计师……小璇不管别人想做什么,她只关心两个人的想法。

郝勇敢说要做一名飞行员。

郝勇敢说出“pilot”这个单词的时候,小璇的心怦地一跳。他是说给休·彼得听的,还是说给她赵小璇听的?小璇宁愿相信他是说给赵小璇听的,她甚至相信郝勇敢诉说他的故事的时候一定是盯着她的后脑勺的,而决不是看着休·彼得。

郝勇敢的英语很流利,这让小璇不免对他搬走之后的经历产生了好奇。

郝勇敢说:“我从小就梦想着当一名飞行员,尽管我小时候很贪玩,并没有为实现理想而付出过什么努力。但是,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发奋了,学习成绩直线上升。遗憾的是,因为一点小事儿,我和邻居男孩打了起来,他拿起菜刀,一刀砍在我的脸上。Youcansee——”郝勇敢指着自己的脸说,“这里留下了永远无法修复的疤痕……”

郝勇敢说的“邻居男孩”是谁?

郝勇敢说的“一点小事儿”是小事儿吗?

郝勇敢上了初中之后,对赵小璇的迷恋就逐渐疯狂起来。可是,有周小坡在,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向小璇表达些什么。那个下午,小璇不在家。郝勇敢敲开了周家的房门。一开始,他和周小坡边玩边做作业,后来他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周小坡看一样东西。

郝勇敢抿嘴笑着,摇头晃脑地从他破破烂烂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了几张彩印图片。张张卷了边儿,脏乎乎的,全是港台三级影星的­祼­体照。

周小坡本想要掩盖他的兴趣的,他懒洋洋地说:“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些玩意。”

“这些玩意怎么的?你见过吗?”郝勇敢像要起身寻找什么似的,让他的一只胳膊掠过周小坡的裤裆。

周小坡感受到了郝勇敢蜻蜓点水的触摸,顷刻间,他伪装的冷淡全露馅了,双颊火烧似的热起来。

“哈哈哈哈!”郝勇敢大笑了一通,说,“爷们,这才叫爷们呐!”

郝勇敢越笑,周小坡的身体越挺越硬,最后,他的全身都随着他那不听话的生植器硬了起来,他惊惶着,惊惶得甚至要哀求郝勇敢赶紧离开算了。

可是,郝勇敢还是不放过可怜的周小坡,他得寸进尺地指着其中的一张试探着问:“这个,这妞像不像你妹妹?”

“滚你妈的。”周小坡说,满身的火气一点一点地弥漫开了。

“这儿,这儿多像啊。”郝勇敢指着那个女人的Ru房说,那Ru房上还有着郝勇敢画上去的圆珠笔道道。

“­操­你妈的。”周小坡推了郝勇敢一把。

“我­操­,你还骂我。你说,你是不是摸过你妹妹?”

周小坡呼地站起来,拎起郝勇敢的衣服领子,红着眼盯住郝勇敢,“你听谁说的?!”

郝勇敢被周小坡的反应弄蒙了。

“说,你听谁说的?!”周小坡大吼,怒目圆睁,像要吃人的狮子。

“好汉做事好汉当,摸就摸了呗,还不好意思承认­干­吗?”郝勇敢发现自己瞎猫碰死耗子抓住了周小坡的小辫子,不由得得意起来,“你妹妹多……那啥呀,想摸一下不是很正常吗,是不是?”

周小坡的脸红了,死死抓住郝勇敢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是,我有个条件。”

“说吧,你想要什么?”周小坡冷冷地问。

“好东西你不能独吞呀,你得帮我个忙,让我也摸摸你妹妹……”

还没等郝勇敢说完,周小坡就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个电炮。换在平时,郝勇敢早就被这凶猛的一拳打懵了,可这次,他只是晃了一下,就红着双眼冲了过来。两个人从卧室打到厨房。郝勇敢把周小坡骑在身下,掐住周小坡的脖子不松手。哪知,周小坡也像被灌注了神力似的,不但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还不偏不倚地一把抓住了菜板上的菜刀……

周小坡和郝勇敢究竟为什么打了起来,两个人都支支吾吾的,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郝勇敢的脸缝了十九针,差点破了相。除担负医疗费之外,郝家向周家索要了一万元赔偿金。一万元在那个年代是个天文数字,好在周小坡的父亲出钱平息了这场官司。

出乎意料地和郝勇敢成了同班同学的赵小璇现在才知道,鲁莽暴躁的周小坡不仅毁了郝勇敢的相貌,也毁了郝勇敢的梦想。梦碎了的人是可怕的,更何况是小小年纪就被理想流放了的人!

这么说,郝勇敢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天对她的弓虽暴一样的­骚­扰也是夹杂着对周小坡的仇恨的,不可遏制的欲望加上刻骨铭心的仇恨,那个报复才双倍的蒙昧野蛮与穷凶极恶啊!

当然,和大家一样,小璇至今也不知道周小坡和郝勇敢那场血腥争斗的真正原因。

坐在语音教室中的赵小璇已无力再追究自己所受的伤害,她只是感觉到,命运罗网里各种各样的陷阱是那样的­阴­森可怖,又机巧连环,让人防不胜防,头晕目眩……

第二部分 (一)

(23)

“来世我要做一只小狗。”除了赵小璇,仲水言的发言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大笑。

休·彼得耸了耸肩膀,一副迷惑费解的样子,让仲水言对他的谈话做出解释。

“原因有两个。一是做人太苦,二是我喜欢小狗。”仲水言学着休·彼得的样子耸了耸肩膀说。

整个教室一片肃静,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才与仲水言严肃认真的口吻相匹配。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向文文静静的赵小璇竟然站起身来,转过头很认真地问仲水言,“你是想做一只小公狗还是想做一只小姆狗?”

这一次,包括休·彼得在内,满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仲水言仍然持续着他的严肃和认真,一字一板地回答小璇:“当然要做一只小公狗,做姆狗跟做女人一样,青春短暂,挨累受苦,你说呢?”

小璇痛痛快快地说了一句“Ithinkso”,坐下了。

休·彼得接着问赵小璇:“你呢?你想做什么?”

小璇鼓起勇气:“和仲水言一样。”

大家又笑起来,仲水言也笑了,他心想,原来这个腼腆得连走路都低着头的赵小璇是一个很会开玩笑的姑娘啊。

“做女人多好!”休·彼得说,“尤其是像赵小姐这样美丽的女人,我认为赵小姐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人。”

先是一阵零星的掌声,随后就是长久而热烈的掌声。大家是为美国人的率真而鼓掌?还是为赵小璇的美丽而鼓掌?

小璇羞得低下了头,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休·彼得正在笑盈盈热辣辣地望着她,小璇连忙重新低下了头。

(24)

下课之后,赵小璇像以前一样飞速地走出教室,出了楼门,又立刻换成小跑。她怕郝勇敢再找她,更不想和仲水言多说一句话。就是谢丽不为她敲响警钟,她也从不愿意和男人搭话,更何况谢丽已经起了疑心。

谢丽的疑心是不容忽视的,谢丽怀疑的事情大多会像巫婆的咒语一样成为现实,尤其是男女之事。比如,谢丽曾对小璇说马会计和刘会计的关系肯定不正常,果然,不久之后,马会计的老婆就跑到单位和刘会计打起来了;谢丽说一看张丹的老公就知道他们过不长,果然,不久之后,张丹就离婚了;谢丽还说别看宋主任整天一本正经大义凛然的样子,骨子里全是见不得人的坏水,果然,不久之后,上级就把宋主任明升暗降地调离了……

谢丽怎么会说仲水言对我感兴趣呢?——小璇越想越不是滋味。不过,小璇自己倒是承认,不管仲水言对自己感不感兴趣,她都是不讨厌仲水言的。仲水言浑身散发着健康男孩的气息,也可以说是青春的气息,但是却并不像那些小青年一样心浮气躁。尤其是今晚,小璇忽然觉得,在大家哄堂大笑的时候,她和仲水言的心静悄悄地连在了一起。小璇不知仲水言怎么想,反正她觉得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蛮美好的。

小璇边往自行库跑边在脑海中回放着课堂上的一幕,边回想边抿嘴笑,恍恍惚惚地骑上自行车的时候,才发现两个车胎已经瘪了。

小璇立刻着急起来,快九点了,到哪里找修车的啊!垂头丧气的赵小璇推着那辆吱吱呀呀的坏车出了校门,挥手打出租,出租车却个保个地拒载。“对不起啊,小姑娘,今天是严打的第一天,让警察逮住就是吊销执照呀!”一个司机歉意地对小璇说。

路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小璇。

正在这个时候,仲水言来到小璇身边。

天意——后来,每当小璇重温她和仲水言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两个字。

(25)

“怎么了?车坏啦?”从天而降的仲水言阳光一般照亮了暗夜中的赵小璇。

“啊,没,一会儿打个车就行了。”小璇支支吾吾地。

“打什么车啊,这几天正严打呢,哪个司机也不会让你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的!”仲水言回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赛车后轮,“早知道这样,骑别的车好了,还能有机会为你做一把司机。”

小璇还在向过往的出租车挥手。

“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吧。”仲水言说。

“不不,会有人接我的。”小璇推辞着,尽管她知道简第九今天不回家住了。

“赵小璇。”仲水言直了直腰,“我是你的同事,不是披着羊皮的狼,黑灯瞎火的,我得对你负责任,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只能是爱莫能助了。”

“我家挺远的,不好意思麻烦你嘛。”小璇连忙说。

“说到这‘不好意思’啊,我还真得批评批评你——”仲水言把右腿从自行车上跨了下来,“先告诉我你家往哪儿走?”

小璇往东指了指。

“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你说‘不好意思’,”仲水言并肩和小璇向东走,“因为你这人哪点都好,就是太——你自己知道吗?太容易不好意思了。”

小璇无言。

“生气啦?生气了我就不说了。”

“没有。”

“就说跳­操­吧,你到现在都没放开。”仲水言忽地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平生第一次背地里议论别人啊——连谢丽那样的,都飞胳膊扔腿的,你——你怎么就非得把自己藏在大套子里不出来呢!对了,你为什么又把头发放下来了,还有那件漂亮衣服,怎么只穿了一天就不穿了?”

小璇还是无言。

“是不是听谢丽说什么了?”仲水言又假装扇了自己的脸一下,“赵小璇,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就请你听我一句忠告——凡是谢丽的话你都不能听。”

“不,她说的很多话都对。”小璇说。

“是,对别人的评判也许对,但是说你的一概不对。”

“仲水言,我不愿意听你说同事坏话。”

“哦,老天——”仲水言仰起头吹了口气,脑门上的头发向上扬了一下,“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一个劲儿扇自己嘴巴你没看见啊!我是——我说我是心疼你,你不会自作多情吧?啊?”

小璇不知该如何接续仲水言的话,只好仍然保持沉默。

“还真得感谢你的自行车,让我有机会跟你说这些话,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仲水言忽然变得语重心长,“听我的,赵小璇,你真漂亮,真的!谁都不是你的对手,可惜不知为什么,你自己就是不知道……”

小璇站住了,在这个夜晚,在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仲水言的话让她特别地想哭。

弯溜溜的月亮像一只笑着的眼睛一样慈眉善目地望着赵小璇和仲水言,仲水言也像月亮一样慈眉善目地望着赵小璇。

泪光盈盈的赵小璇。

“真的。”仲水言说,“听我的。”

“今晚我本来想说,来世我要做一只小狗,能够终日给像赵小璇这样温柔美丽的女孩子作伴,可是,怕你生气——怕你不好意思,就没说。没想到,倒让休·彼得抢了先。”仲水言看着小璇说。

小璇的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

“­干­吗哭呀,我只说这些,下面由你来说吧,就说说你为什么也想做一只小狗吧。”仲水言见小璇流泪,以为自己言重了,连忙闭上了嘴巴。

小璇带着哭腔纠正:“是小公狗嘛。”

“哦,小公狗。”仲水言恭恭敬敬地重复。

小璇刚要张口,新的眼泪就替代了语言涌出了眼眶。

“别哭了,咱们什么也不说了还不行吗。”仲水言站住了,抬头望天,“我最喜欢镰刀月了。你看,今晚的镰刀月多好看啊!“

小璇抬起头。

“过来,在这个角度看才最美。”仲水言让小璇站到自己的位置。

在仲水言的位置,可以隔着一棵老松树看月亮。

在松枝的映衬下,月亮的美不再寒冷,不再孤独。欣欣然的,一下子温暖了许多。

第二部分 (二)

(26)

小璇没想到,被姨妈视如己出的田灵灵也会和姨妈产生矛盾。

灵灵和周小坡搬进孙月君的家以后,休产假的灵灵和请长假在家伺候孙子的孙月君朝夕相处,彼此对对方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原来的她们都是对方眼里一幅完美的油画,近距离观看,才发现那些柔和逼真的线条原来是由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粗糙斑驳的­色­块构成的。

孙月君是绝对不会随便向小璇倾吐心声的,灵灵的­性­格和婆婆正相反,她急三火四地把小璇约了出来。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灵灵并没有从小璇那里获得预想的支持。

周小坡公务繁忙,为了保住他的睡眠,孙月君和灵灵同住一室,一起照顾孩子。一开始,小夫妻对母亲是感激涕零的,可是现在孩子已经过了满月,灵灵的身体也完全康复了,孙月君还是坚持让儿子一个人睡,夫妻俩就有点不领情了。

“你哥都忍了十个月了,再憋下去还不得憋出毛病啊!”灵灵抱怨着,“你说她是真想不到啊,还是装糊涂?”

灵灵的讲述把小璇推进了两难的境地。包公都难断家务事啊,何况是赵小璇。小璇只好这样安慰灵灵,“姨妈是最明理的人,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你先别妄下结论,等等再说。”

“你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可真苦了你。那天我亲了你哥一下,我的脸没红,她的脸倒红了,老古板。”灵灵生气地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从小到大都是缩头缩脑,全是她害的!”

“­干­吗呀你?!”灵灵竟然如此直言不讳,小璇生气了。

“小璇,我总是训斥你不开窍,看来我错了。火车不跑车头坏,根源并不在你……”

灵灵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那些曾经日夜萦绕在自己脑际的烦恼画面,有几幅是姨妈帮助她一起描画的?灵灵的话让小璇的心情烦乱起来。她想起了那个夜晚仲水言向她提出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你对自己的正确认识?”

赵小璇不得不承认,她第一次“关注”自己,的确是源于孙月君的一声“哎呀”。那声极轻微却完全能够表达吃惊和防备的“哎呀”像一把利刃,咔地斩断了连接小璇童年和少年的那根丝线,把赵小璇倏地扔进了与其他孩子所处的完全相异的世界。

那是个大年三十的清晨,人们纷纷要洗去积攒了一年的晦气,重型机械厂的澡堂子从一开门就像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满了拖家带口的男人女人们。

雾气弥漫,人声嘈杂,一具具赤­祼­着的­肉­体像一只只寒风中缩在一起的鸟儿,拥挤不堪地争抢着在几支破旧的喷头下取暖。孩子妈妈们大多抱着个大盆去洗澡,孙月君也不例外。每次去洗澡,小璇都能看到一出出由大盆引出的官司。

“你把大盆撂在这儿,别人还怎么洗?”

“不是有孩子嘛!”

“自私自利!”

“就自私怎么的!”

这还是文明的,不文明的就得“妈妈­奶­­奶­”地骂起来了。

常有熟人把水龙头让给孙月君,因为小璇不是孙月君的女儿。孙月君可不是自私自利,孙月君是大公无私的典范,谁都知道孙月君含辛茹苦地抚养着的是她死去的姐姐的女儿。

孙月君端着满满的一大盆水向小璇走来。

小璇坐在大盆里,孙月君把手巾拧成麻花状,从小璇的脸蛋开始搓。泥球唰唰地往下落,孙月君的脸上结满了汗珠。

“疼。”搓到胸脯的时候,小璇被一阵前所未有的疼痛吓了一跳。

“哪儿?”

“这儿。”

孙月君照原样又搓了一下,小璇咧咧嘴。

“没事,再观察观察。”孙月君思考了一下,抹了抹汗说,“站起来吧。”

小璇扶着大盆的边沿站了起来。

蹲在地上的孙月君立刻怔住了。

她摘下水涝涝的眼镜,凑近小璇的胯间。

“哎呀”——在鼎沸的人声中,那一声“哎呀”格外刺耳。

小璇立刻低下头——小璇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她看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像大人一样……

天啊,它们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呀?!

以后的每一次洗澡对赵小璇来说,都是一次炼狱般的折磨。小璇陆陆续续地观察了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她们没有一个人长了那些玩意儿,也没有一个人的胸脯肿起了两个包块。

小璇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偷偷地看她,偷偷地“哎呀”着。

(27)

小璇的胸脯越疼越严重,包块也越来越大,孙月君领着小璇来到了市内最大的医院。

大夫是孙月君念医专时的老同学,挺和蔼的,一见面就拍着小璇的头对孙月君说:“嗬,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你可真不容易。”

她让小璇撩开衣襟,然后轮番捏了捏小璇的两个花苞。“疼痛是正常的。咱们小时候不都疼过嘛,亏你还是个大夫。”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孙月君说。

“你呀,从小就粗粗拉拉的。”

从那天开始,孙月君就不许小璇和儿子睡在一间屋子了。

对于孙月君的决定,周小坡大惑不解。小璇虽然也弄不明白,但她知道肯定跟自己身体的变化有关。周小坡吱哇地叫着,“妈,为什么呀,我还愿意和妹妹一起写作业呢!”

孙月君说:“我也没说不让你们一起写作业呀!你睡觉总是咬牙,吱吱嘎嘎的,妹妹能睡好觉吗?”

小璇明知道哥哥从来也没有咬过牙,却仍像理亏似的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小妹,我咬牙了吗?”周小坡哭唧唧地问。

孙月君紧张地看着小璇,没等她示意小璇,小璇就肯定地回答:“咬了。”

当晚一熄灯,孙月君就急忙问躺在身边的赵小璇,“你哥哥真咬牙啦?”

小璇只好将谎话进行到底,“咬了。”

孙月君茫然地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也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想起给俩孩子打虫子呢!”

按照民间的说法,小孩睡觉的时候咬牙,是因为肚子里生了蛔虫。

吃了塔糖(一种驱虫药)的周小坡和赵小璇分别拉出了一团子蛔虫,让孙月君很是喜出望外。

小璇和周小坡分屋而眠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伙伴们知道了,他们顿时流露出极大的不满。因为那个让大家喜欢的“空中楼阁”改做了仓库,上面被孙月君搁满了舍不得扔掉的破东烂西,他们再也不能分伙玩耍了。

在孙月君去上夜班的时候,兄妹俩执行起这个决定就更显尴尬了。

小璇和小坡写完作业洗漱停当之后各自躺在自己的屋子里,距离的加大让他们睡前的闲聊变得困难起来。

“小妹,郝勇敢说你们音乐老师长得像黄蓉!”

“谁?”

“郝勇敢!”

“不是,我问你他说我们老师像谁?”

“哎呀,《­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急­性­子的周小坡已经打开小璇的房门站到小璇身边了。

“才不像呢!”小璇腾出位置让小坡坐在床边。

“我看也不像,郝勇敢就说像。你说郝勇敢是不是个强Jian犯?!”

“是。”赵小璇想起了“我爱你”,对哥哥的话表示了赞同。

周小坡得意洋洋地转身睡觉去了。

“哎,哥,什么是强Jian犯啊!”周小坡刚刚躺稳,就听见赵小璇叫。

“强Jian犯就是——”周小坡光不出溜地跑回来,“强Jian犯就是专爱偷看光ρi股女人的男的!”

“哦。”赵小璇懂了,但是她不再说话了。

她忽然害怕起来。

她告诉自己,以后可得躲着点郝勇敢。

第二部分 (三)

(28)

赵小璇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哥哥周小坡也有了类似对郝勇敢的防备。

难道是从——从那一次之后?

姨妈拎着大包小裹,领着小璇去看望一个做大官的亲戚。天热得很,小璇不情愿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大腿根刺痛了一下。

“快走,马上就到了。”孙月君催促着。

也真是,没走几步,就真的到了。

那位亲戚家住独楼,从大门口到室内还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品种各异的鲜花开得绚烂极了,小璇忍着疼痛跟姨妈往里走。

坐在人家的沙发上的时候,小璇的大腿根已经疼得像针扎一样。她实在受不了,就拽姨妈的衣襟,“姨妈,我想上厕所。”

“的确是有困难,要不,也不能来麻烦您老人家。”姨妈没理会小璇,认认真真地对对面那个穿着军服的白头发老头儿说着,“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单位也不给分房子,他要是能回来,我不是还能有个指望啊!”

“姨妈——”小璇又拽孙月君。

白头发老头低头笑了笑,忽然对着门外喊:“张姐,带孩子上厕所!”

一个扎着围裙的老太太跑进来,对孙月君笑着点点头,拉起小璇来到了厕所。

小璇不认识坐便,小璇以为厕所里那个锃明瓦亮的陶瓷坐便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瓷盆。小璇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比这个瓷盆大许多的瓷盆。

小璇并没有尿,她只是想借上厕所的机会,看看她的大腿根到底怎么了。

“小姑娘,上完了吗?”老太太在门外喊。

小璇一着急,出去了。

姨妈还在和那个老头说着,情绪明显比刚进屋的时候激动许多。小璇听明白了,姨妈是在说姨父。

姨父的工作单位在西北,很远,姨妈想求这个老头帮忙调回来。

看到姨妈眼珠通红的样子,小璇再也不觉得自己的腿疼了,她的眼睛也跟着一阵阵发红。

“司令员,吃中饭了。”那个扎围裙的老太太站在门口说。

老头对着老太太摆摆手,回身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几张人民币,“月君啊,大伯我一辈子清正啊,小周在哪里工作是组织的安排,我怎么能随便介入呢?这个你先拿去吧。”

孙月君没有接钱,“谢谢您,我不能收。”

“好,有骨气,懂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伯没白喜欢你。”老头把钱重新放回去,又指着地上的东西对孙月君说,“这些你怎么拿来的就怎么拿回去,跟我不能扯这个。”

回来的路上,拎着大包小裹的孙月君一直沉默着。她一声不吱地往家走,速度很快,嗖嗖的,虽然没有眼泪,却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把两筒鼻涕噗地甩在地上。

小璇一路小跑跟着姨妈,她偷偷看姨妈的脸,被姨妈绝望而痛苦的表情吓得不知所措。

孙月君越走越快,擤鼻涕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小璇的大腿根在裤子的摩擦下也越来越疼了。小璇哭了,眼泪和鼻涕都流得很长,她也学着姨妈的样子把鼻涕往地上甩,可是鼻涕却粘在手上不肯下来。

一回到家,小璇就脱下了裤子。

她左腿的大腿根上,有一条渗着血的口子;而她的裤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黑红黑,上面结着硬硬的血痂!

“姨妈!出血了,我!”小璇惊惶失措地喊来正呼噜呼噜擤着鼻涕的孙月君。

孙月君跑过来,先是一惊,马上又放松了。“什么时候出血的,怎么不早说啊!”

“我也不知道啊!”小璇哭着。

“现在还出吗?”

“不知道呀!”

“一天到晚光知道玩,和姨妈一样,傻乎乎的。”孙月君捏了捏小璇的鼻子,说了一句“赶紧换个裤衩”,就转身继续她的沉默去了。

小璇第二次来月经的时候,是三个月之后了。孙月君把厕所的门开了个缝,顺着门缝把一卷卫生纸递了进去,颇难为情似的。

“这个——姨妈,怎么用啊?”小璇对着门外的姨妈喊。

已经把厕所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孙月君对着里面的小璇说:“放在裤衩上夹紧就行了。”

卫生纸很不听话,到处窜,搞得小璇一天到晚担惊受怕。在家里换纸,又怕周小坡看到,只好把换下来的纸一条条地撕了扔进厕所冲掉。

更倒霉的是那几天学校偏偏要开运动会,小璇报了二百米和四百米,姨妈却说什么也不让她上场。小璇年年都是这两项的冠军,同学们还指望着她出成绩呢!

运动会的头一天,同学们听到赵小璇和老师请假,立刻炸锅了,七嘴八舌地谴责赵小璇。

老师也生气了,训斥说:“什么事情能高于集体利益?!”

小璇越是掉眼泪,大家骂得越欢。放学的时候,几个学雷锋积极分子带领一帮同学一直尾随着赵小璇到了家。

“赵小璇,大懒猪!”

“赵小璇,大ρi股!”

“赵小璇,不要脸!”

同学们被这刺激好玩的游戏振奋了,几个淘气包子带头喊起了粗话,每喊一句,就换来大家的一阵狂笑。

小璇一声不吱地向着家的方向走着,她深深地低着头,眼泪落了一路。

那一年,赵小璇因此而没当上三好学生。

第二部分 (四)

(29)

上了初中就好了,体育老师会在上课前主动问女同学:“谁见习?”

让小璇欣慰的是,总会有另外一两个女孩子和她一起走出队伍,尽管在走出队伍的那个时刻,小璇总会感受到一线刺眼的光芒——来自天上的太阳的和来自地上的人群的。

让小璇难过的是,“见习”的女孩子都没有她长得胖。别说是这几个女孩子,全校的女生都没有她长得胖。

她胸脯上的­肉­太多了,而且不停地增多,仿佛一夜之间就能又长大一圈。

走路的时候,小璇只好抱着几本书。

如果不挡上,上衣就会撅出老远。

小璇为此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办法才能阻止胸脯的生长,也不知该采取什么措施才能遮盖住已经长大了的胸脯。

小璇好憋闷啊,有好几次她都想问问姨妈怎么办,但是都没能说出口。怎么开口啊,人家姨妈根本就没有这种烦恼,又怎会理解她的想法!

孙月君的胸脯很小,几乎只剩一层皮了。

那是周小坡五岁才断­奶­的结果。

孙月君是厂医,她遮羞的方法再简单不过,随手撕两块医用粘膏粘在白大褂前襟和|­乳­头对应的位置就可以了。既简单又凉快——大夏天的。

夏天的赵小璇是无法挺胸抬头走路的。尤其是穿上姨妈花了大价钱给她买的那件纯白­色­的柔姿纱连衣裙。柔姿纱是个好东西,风儿可以穿透它抚慰燠热的肌肤,满大街时尚的女人都在享受柔姿纱的好处,只有赵小璇被柔姿纱折磨得夜不能寐。

柔姿纱太透明了,即使小璇也像孙月君那样偷偷地在白背心上贴了两块粘膏,也难以挡住胸部的轮廓——大大的,圆圆的,鼓鼓的,颤颤的……

“姨妈,我不想穿这件裙子了。”小璇说。

“怎么啦?”孙月君一愣。

“太,太……”

“嫌不好看?”

“太露了。”

“自作多情,谁看你。”孙月君不高兴了。

可是,几天之后,却真的有人看赵小璇了。

那是时常围成一堆在校门口抽烟的几个高年级的坏小子。

小璇走在上学路上的时候,他们已经早早地等在家门口。周小坡在,小璇没有怕,但是小璇知道他们是冲着她来的,别看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果然,和哥哥说再见之后,那几个小子跟上来了,吹着口哨,唱着风靡一时的《迟到》: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

早已有个她,

哦,她比你先到……

小璇浑身抖了起来,嗖嗖地向前走着。前面有一个警察,她真想哇哇哭着扑进警察叔叔的怀里,可是那个警察正在给一个用自行车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做思想工作——在当时,二人共乘是要被罚款五元的。

后面的坏小子们还在唱《迟到》,小璇听清了那几句歌词。“早已有个她,她比你先到”——既然有别人了,是不是就没我的事了?

小璇的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一个长着小黑胡子的坏小子就站到了她的面前。

“哪班的啊?”

小璇低着头。

“交个朋友呗。”

其他几个抖里抖擞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着,像在放哨。

“送给你啊?”小黑胡子的手里拿着一条闪着金光的项链。

“不要。”小璇终于说出话来。

“不识抬举,今晚扒你家窗户。”小黑胡子得意地挤出一连串的笑,“嘿嘿嘿嘿……”

极度的恐惧已经让赵小璇忘记了自己的家是在三楼,也让她过高地估计了小黑胡子的本事。小璇立刻哭了。

“哭了,哭了,哟,哭了。”小黑胡子嬉皮笑脸地对另几个说,“哭不哭都得扒她家窗户,看她脱衣服。”

那一天的恐惧让赵小璇第一次想到了死亡。黑夜像一个恶魔,狰狞着脸孔一步步地走来;夜雨像节日里的爆竹,劈劈啪啪地炸落在焦渴的土地上。魂不守舍的赵小璇不时地望望窗外,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吓得直想死。

孙月君值夜班,小璇只好在周小坡的房间里呆到很晚。

其实,小璇早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和周小坡那么亲热了。

而且,周小坡也好像明了了小璇的心思似的,尊重着小璇的若即若离。

在小璇的胸脯飞速成长的时候,周小坡的个子也像上了粪的庄稼一样疯长起来;在小璇为了成长而迷惑的时候,周小坡也被自己身体突如其来的变化吓着了。

在周小坡第一次梦见女人之后,就不那么无所顾忌地和小璇接近了。因为梦里的那个女人和他的表妹太像了,甚至就是他的表妹。

周小坡在现实中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东西却突然不请自到地跑到他的梦里来­骚­扰他了。梦中的女人对他穷追不舍,无论他怎么跑也甩不掉,一直追到把他搂在了怀里才罢休。他可以清楚地闻到她的香味,被他软绵绵的胸脯温暖着,磨蹭着。

梦醒的刹那,妹妹赵小璇的形象突然在周小坡的脑海中清晰起来,清晰到有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而不仅仅是一张笑脸……

后半夜,周小坡被一阵野猫的叫声惊醒了。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对面有个人影。

周小坡破了胆似的大叫起来。

“哥,是我!”已经在椅子上坐了几个小时的赵小璇晃着周小坡的肩膀。

“­干­吗吓唬我!”

“我害怕——呜呜,我害怕!”憋了一天的赵小璇哇哇地哭号起来。

小璇的确害怕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总能看到流着雨水的窗玻璃外吊着小黑胡子的脑袋!

野猫的叫春声、暴雨的敲打声和小璇的哭号声揉杂在一起闯进周小坡的耳畔,周小坡彻底地醒了。他拿来小璇的枕头和毛巾被,让小璇躺在他的那张单人床上。

小璇扑通就躺下了,几秒钟之后就进入了梦乡。

(30)

孙月君下了夜班到家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在酣睡着。孙月君在床边足足立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

赵小璇和周小坡挤在一起,小璇的腿扔在周小坡的肚子上,也把她的姨妈扔进了巨大的恐慌。

孙月君张了好几次嘴,才最终能够自然而平静地说了声:“两个小懒蛋,上学了!”

孙月君忐忑不安地观察了两个孩子醒来之后的表情,观察的结果把她扔进了更大的恐慌之中。

小璇和小坡的脸都红着。小璇不停地把裙摆往下拽,小坡不停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小璇不敢看姨妈的眼睛,小坡打哈欠伸懒腰的动作格外夸张。

当天晚上,孙月君给小璇下了第二道远离周小坡的命令。

“因为我太害怕了。”小璇解释着。

“再害怕以后跟姨妈一起去值夜班。”孙月君板着脸,“你大了,女孩子大了就要离男孩子远点,下次再让我发现我就把你还给你爸。”

小黑胡子虽然没有扒小璇的窗户,对小璇的注意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直到有一天被放学回家的周小坡发现。小璇被坏小子们围在中间,默默地掉眼泪,见了周小坡哇地就哭了。

周小坡把书包摘下来扔在地上,把袖子撸到胳膊的上臂,盯住小黑胡子的眼睛。

小璇这才发现他的哥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巨人!

从那个时刻算起,赵小璇平生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的表哥周小坡。

周小坡高高地挺立在那些小流氓中间,胸脯由于气愤一起一伏,显得比平时厚实了不少。“她是我妹妹!”周小坡大声说,“如果你们再欺负他,我要你们的狗命!”

和周小坡一起回家的还有其他几个邻家的男孩子,他们都像周小坡一样怒视着小黑胡子们。

最怒不可遏的是郝勇敢,郝勇敢比周小坡还要冲动,对着小黑胡子就扑了上去,“看你再敢欺负她,看你再敢欺负她!”郝勇敢拎着小黑胡子的衣服领子,一脚一脚地踹着小黑胡子的大腿。

小黑胡子的威风一扫而光,疼得嗷嗷直叫,“哎,谁欺负她了?谁欺负她了?我只是想送她一条项链嘛!”

“你他妈的要是再欺负她,我就掐死你这个王八养的!”郝勇敢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

“怎么的,她是你媳­妇­啊?”小黑胡子一边反抗,一边流里流气地讽刺,“你他妈的也看上她了吧?”

所有的孩子们都被小黑胡子提出的问题迷惑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郝勇敢忽地松了手。

郝勇敢飞速地向周围瞥着。

他看到周小坡的眼睛里除了疾恶如仇的愤怒,还新添了一点点困惑和一点点旁观者才有的观望,冷的,静的……

赵小璇呢,赵小璇的脸­色­已经变红了,尴尬地张着嘴巴。

郝勇敢脆弱起来。

“啊哈!让我说着了,让我说着啦!”小黑胡子一边坏笑着,一边扭头就跑。

郝勇敢撒腿就追,几步就追上了,一把把小黑胡子掀翻在地。

小黑胡子发了疯似的抓郝勇敢的脸,他的帮凶们也一拥而上。

有那么几秒钟,周小坡像木头人似的硬住了,几秒钟之后,他才挥手下了命令。

只一会儿功夫,男孩子们就把小黑胡子们打得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第二部分 (五)

(31)

每当想起和小黑胡子战斗的往事,小璇都要下意识地把郝勇敢忽略过去,她情愿把郝勇敢的见义勇为当成是一种虚伪的表演。

虚伪,都是装的,让人恶心!

包括那十只死苍蝇、一根耗子尾巴,还有那个镶嵌着彩­色­珍珠的小钱包……

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上交十具苍蝇的尸体,还没等小璇找到苍蝇拍,郝勇敢就把十具苍蝇尸体送到小璇的眼前,不仅是十只死苍蝇,还有一根耗子尾巴……“老师一定会表扬你的!”忙活得满头是汗的郝勇敢说。

郝勇敢和父母从北戴河旅游回来,给小璇带回一个镶嵌着彩­色­珍珠的小钱包,“我妈说女孩子都喜欢这个,送给你吧!”郝勇敢笑嘻嘻地说。

当然,苍蝇也好、耗子尾巴也好、小钱包也好,郝勇敢都是拿来双份的——一份给周小坡,一份给赵小璇。只是,郝勇敢在给小璇的那个小钱包里偷偷地装了一块钱。

周小坡不领情不道谢的,从郝勇敢在周小坡的眼里读出了冷的、静的观望的那一刻起,郝勇敢在周小坡的心中就和小黑胡子的本质不相上下了。

小璇则忍痛割爱,把那些郝勇敢费煞苦心送来的东西全扔掉了,那张一块钱,也被小璇咬牙切齿地给撕碎了。

扔掉那些东西的时候,小璇牢记着哥哥周小坡对郝勇敢所下的“强Jian犯”的结论。

当那次致命的伤害发生之后,小璇暗暗佩服了自己一下。果然,一切都是一场表演——小璇佩服自己小小年纪就可以识别好人和坏人。

小璇也佩服哥哥周小坡,小璇知道哥哥也像她一样早就识破了郝勇敢,只是哥哥从来没有说出来而已。

哥哥使她免受了小黑胡子的侵犯,哥哥也使她免受了郝勇敢的侵犯——小璇一直这么认为。

在周小坡的保护下,赵小璇安稳地度过了她的初中时代,一直到周小坡考上大学离开了家。

对周小坡的依赖常常困扰着赵小璇,那是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们都容易产生的幻想和错觉。他们用疏远来表示渴望,而渴望又使他们无法使疏远持久。

好在小璇及时地遇到了灵灵。

灵灵又及时地喜欢上了周小坡。

如果说赵小璇平生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周小坡,那么她平生爱上的第一个女人就是田灵灵。到目前为止,尽管他们最终没能改变他们的妹妹赵小璇,但是却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她的青春。

不是说有了伞就一点也淋不湿。

哥嫂的尽心尽意小璇是感激不尽的。

多年来,小璇也在尽心尽意地回报着哥嫂。

现在,哥嫂和姨妈有了矛盾,她是应该站在哥嫂一边,还是站在姨妈一边?

面对着诉苦的灵灵,小璇大伤脑筋;送走了灵灵之后,小璇的心绪又立刻被灵灵对姨妈的谴责扰乱了。

孙月君的身影在小璇的眼前晃来晃去,不容小璇忽视似的,让小璇不得不把回忆和现实都跟姨妈联系起来。

小璇惊讶地发现她已经由生灵灵的气改为生姨妈的气了,她的心被怨气塞得满满的,满得密不透风,像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臭烘烘的垃圾。随后,在良心的谴责下,小璇又由生姨妈的气改为生自己的气了,她长久地站在窗前,烦乱不堪,怎么也想不开。

(32)

简第九进屋的时候,小璇还站在窗前。

“有心事呀?”简第九问。

“没有。”小璇努力把笑意写在脸上。

“一会儿是不是还要上课?”简第九问。

“是。”

“我一会儿也要回学校。”

小璇明白了。她连忙凑到简第九的身边,搂住简第九的脖子。

“想吗?”简第九一边脱小璇的衣服,一边说,“我可想坏了。”

“想什么?”小璇抓住简第九的手问。

“想你呗!”

“想我什么?”

“想你的好呗。”

“想我哪儿好?”

简第九等不及了,应付小璇说:“哪儿都好。”

小璇忽然坐起身,“必须说清楚,我到底哪儿好。”

“哎呀,时间来不及了,做完再说,啊。”简第九把小璇重新拉到自己身下。

小璇有意用了力,她想尽快了事,好尽快听到简第九的见解。

是的,她还从来没有听过简第九对她的看法。别人是自己的镜子,她总是对着谢丽照自己,对着姨妈照自己,对着灵灵照自己,那天晚上,她又偷偷地对着仲水言照了照自己……可是,为什么就没想过对着简第九照照自己呢?

“说,你到底看中我什么?!”简第九刚下来,小璇就气势汹汹地问。

在简第九眼里,小璇不是一个爱撒娇的女孩子,他还真没想到小璇撒起娇来,竟有如此可爱。简第九惊喜似的笑了,决定好好地逗逗小璇,说:“看中你漂亮呗。”

“你还应付我。”小璇噘起嘴巴。

“看中你——”简第九捏了捏小璇的胸,“这个大。”

“你……你,你不是开玩笑吧?”小璇的心情唰地冷了一下,想起前不久和简第九关于生男生女的争论。

不过,小璇让自己很快恢复了温度。她不得不恢复温度,因为让她烦乱了一个下午的原因中,“这个大”的确占了绝大部分;让她烦恼至今的,不也是“这个大”吗?

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简第九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促使她最终嫁给他的不就是因为在他一览无遗地看到了她的身体的时候,他还能像君子一样视而不见,而且,在这之后,在那么漆黑的公园树林中,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把手伸进她的内衣吗!

“这个大就好吗?”小璇接着问简第九。

“当然。”简第九仍是笑,带点神秘,还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

“为什么?”小璇问。

“你今天是怎么啦?”简第九又一次把小璇按在身下。

“没怎么,就是想知道。”小璇一把推开简第九。

“我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吗?”简第九说,“你忘啦?”

“‘这个大能生儿子’,是吗?”小璇说,“我­干­吗要记住这些没有科学根据的胡言乱语?!”

“科学不科学的咱先不说,你想想我妈看见你是多么高兴来着。”简第九冲小璇斜了斜眼睛。

第二部分 (六)

(33)

小璇想起来了。

简第九的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小璇和简第九登记之前,曾去过他们家一次。简第九的母亲和他的八个姐姐八个姐夫以及一大群外甥女外甥们热烈地欢迎小璇的到来,宰猪杀羊,热闹极了,厨房的灶坑好几天都没断火。

简第九的母亲拉着小璇上上下下地看啊,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积极响应着她由衷的欢笑,拥在一起开成中秋节的一朵掬花。

“我妈说了,咱们老简家五世单传啊,就怕香火断在我的身上。看了你之后,我妈才放心了。”

“为什么?”小璇紧张起来。

“你这个大呗!”简第九又捏了捏小璇的ρi股,“还有这个——也那么大,别的女人哪比得了你啊。”

简第九抱住小璇的ρi股亲吻着。

小璇觉得自己的心重新凉了下去。

“你带别的女孩子回过家,她的Ru房小,ρi股小,你妈没同意,是吗?”小璇问,虚弱地。

简第九这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

“是吗?”小璇鼓起劲追问。

“那倒不是,Ru房小ρi股小的女人我是压根不会往家领的。”从来没撒过谎的简第九把什么都说了,“她两条大腿之间的缝儿大,我妈说这样的女人夹不住自己的男人,只能到外面拈花惹草,养不住的。”

“如果她的大腿间没有缝呢?你会继续和她处下去吗?”小璇又问。

简第九哈哈地笑了,“怎么啦?是不是不问上一万个为什么就不罢休啊!”

小璇没搭腔。

简第九一点也没料到,话题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小璇在乎的早就不是那个大腿之间有缝的女人了。

小璇想起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在今天以前,她一共只见了这个女人两次,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小璇就是忘不了她;不但忘不了,还时不时地把自己和这个女人比较一番,而且,在比较的时候,总会生起一股深深的自卑。

“咦,怎么不问了?”简第九纳闷地说。

小璇连忙继续刚才的话题,垂下眼皮顺嘴溜出一句:“你摸过她吗?”

“天地良心,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从来不碰。”简第九都出汗了。

小璇知道简第九说的是实话。

就是摸过,她也没什么理由在乎。

此刻的赵小璇在乎的只有简第九对她的评价,只有清晰地看到简第九这面镜子映照出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才能有的放矢地应对一切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小璇忽然发现自己也开始长心眼儿了,不禁在心里得意地笑了一下。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难道只喜欢我这个大吗?”小璇指指自己的前胸。

“至少是个前提啊,没这玩意还算是女人吗?没这玩意的女人怎么给儿子喂­奶­啊!”简第九急急地说,“你要是像街上那些麻杆子女孩一样,胸前一马平川,风一刮就倒,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那个女人像麻杆吗?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简第九心中的麻杆?即使她是简第九心中的麻杆,博士生的文凭和花季的年龄也足可以让她成为一枝绚烂耀眼的麻杆……总之,她赵小璇没有的人家可都有啊。

如果简第九先认识的是她,那还会再有后来的赵小璇吗?这是让小璇一直胡思乱想的问题。

简第九的一番话让小璇对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点点怀疑,一点点嘲笑,一点点酸楚……

反正,暂时地相信一下简第九的话也无妨。

小璇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

“咱们小璇多漂亮啊!多贤惠啊!多淳朴啊!”简第九的双手在小璇的胸脯上胡噜着,“优点数不胜数,天下难寻啊!”

“你不是说比我漂亮的有的是吗?”小璇趁机把憋了好几天的怨气发了出来。

“瞎说呗,你还当真?”简第九嘻笑着,“比你漂亮的倒是有的是,可是人家能看上我吗?”

小璇刚要接着生气,忽然想起姨妈的话。

姨妈说:嘴甜心苦。

那简第九就一定是嘴苦心甜了。

不过——小璇又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个女人。

自己和她,谁漂亮呢?

简第九到底是如何看待那个女人的呢?

(34)

那个晚上的口语课,小璇听得稀里糊涂,心猿意马。

仲水言侧过脸看了小璇好几次。

休比得也忍不住问小璇:“赵小姐,不舒服吗?”

小璇索­性­回答:“Yes。”

下了课之后,小璇再也没有了撵贼似的劲头,脚步明显地多了垂头丧气的拖沓。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郝勇敢的车停在小璇身边,“用不用我送你?”

郝勇敢的出现让小璇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抖擞,她一边飞快地骑上自行车一边回头对郝勇敢说:“不用了。”

郝勇敢追上小璇,“不舒服可别硬撑着!”

小璇装没听见,加快了速度。

骑了一会儿,小璇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什么似的。原来是仲水言,仲水言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像不认识小璇似的跟在小璇的身后。

小璇笑笑,没和他说话,继续往前走。

“赵小姐,不舒服吗?”仲水言对着小璇的背影,学着休比得的腔调,用英语说。

小璇咯咯笑起来。

仲水言猛蹬了一下脚踏,追上了小璇。

“怎么了,真不舒服呀?”仲水言又一次问,认真地。

仲水言的笑脸暂时冲散了小璇­阴­郁的心情,她笑着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仲水言说,“身体无恙却不舒服,那就是心情不好喽。心情不好,就要及时找朋友倾诉。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可以对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小璇又说。

“得,赵小姐肯定又不好意思了。”仲水言说。

小璇笑了。

“如果赵小姐不需要我,我就回家了,再见啊!”仲水言下了车,准备挑头往家走。

看到仲水言是真的要“再见”,小璇忽然难受起来。她下了车,目送仲水言走到马路的对面。

明亮的路灯下,仲水言笑着向小璇挥挥手,小璇也向仲水言挥挥手。可是,虽然他们都做出了各奔东西的姿态,却是谁也没有移动脚步。然后,仲水言重新回到小璇身边。

“走吧,送你回家,免得我不放心。”仲水言说。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车轮颠颠簸簸,每颠簸一下,小璇的心情就轻松一分,烦恼和沉重像是不牢固的土房子被一点一点地震成了碎片。走了一会儿之后,小璇发现和仲水言这样沉默着肩并肩地行走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她索­性­就彻底地沉默了。

走到那个每天必经的大上坡的时候,仲水言下了车,他们由骑车改为步行。仲水言打破了沉默:“我喜欢这个上坡,小的时候,每次走到这里都要憋上一口气一溜烟地跑上去,然后再一溜烟地跑下来,不折腾到心慌气短是不会罢休的。”

“你小时候淘气吗?”

“当然。”仲水言问小璇,“对了,你玩过埋花窖的游戏吗?”

“当然啊,你是要说你经常当‘叛徒’?”小璇兴致勃勃地问。

“恰恰相反,那正是我为福尔摩斯着迷的时候,于是我就像福尔摩斯那样根据蛛丝马迹通过察言观­色­抓叛徒,一抓一个准儿。你呢,你当‘叛徒’吗?”

“你看我像吗?”小璇笑了,“我常常自己埋花窖,我愿意自己玩。”

“哦,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喜欢孤独。”仲水言若有所思地说。

“没有。”小璇反驳。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孤独,你始终都很孤独,别否认我的话。”

“没有呀。”小璇嘟囔。

“赵小璇。”仲水言看着小璇说,“从看你第一眼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很像我姐。”

“你姐和我长得像吗?”

“和你一样­精­致而丰满,和你一样招人喜欢。”仲水言说完立刻看小璇的脸,“又不好意思了吧,你这一点和我姐尤其相像。”

“你姐多大了?”

“比我大五岁。”

“在哪儿工作啊?”

“­精­神病院。”仲水言说,“但是她不是医生,她是——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天啊!”小璇痛惜地追问,“她为什么会疯掉啊?”

“因为她漂亮。”仲水言说,看小璇的眼神变成了深情的凝视,“而且,要命的是,她和你一样,始终把美丽当成罪过。”

第二部分 (七)

(35)

在姨妈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小璇第三次见到姨父。由于归途遥远,姨父在小璇眼里永远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姨父周志仁从事的是特种工作,只有家里出了天大的事情,他才可以回家看看。

第一次回来,是因为姨妈生了大病,所有的亲朋都以为姨妈逃不过那一劫了;第二次回来,是因为周小坡砍了郝勇敢的脸;第三次回来就是这一次,因为他有了一个大胖孙子。

亲情是无法阻隔的。周小坡见到父亲和他的父亲见到孙子一样兴奋,周小坡强忍着眼泪说:“爸,你瘦了,瘦多了。”

周志仁不敢看儿子通红的双眼,拍着胖孙子的ρi股说:“我瘦点没关系,我孙子多长点­肉­比什么都强。”

家里的­妇­女全部扎上了围裙,小璇和灵灵打下手,孙月君掌勺,炉火把几个人烤得大汗淋漓。

姨父和周小坡、简第九大呼小叫地逗弄着宝宝,宝宝的哭声和笑声交替着传进厨房,传进孩子母亲的耳畔。灵灵惦记着儿子,连忙解了围裙洗了手,回到孩子身边。

“好吃懒做。”孙月君嘟囔。

“背后说人家坏话不好哟。”小璇冲姨妈努努嘴,然后对着姨妈的脸拍了一下。

“­干­吗打我的脸?”孙月君瞪起眼睛。

“哎呀姨妈,对不起!”小璇伸着舌头,她怎么学起仲水言了呢!

孙月君又瞪了小璇一眼。小璇有些紧张,她很想利用这个机会把哥嫂面临的难题解决一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姨妈,这些天累坏了吧。”小璇边洗菜边说。

“可不嘛。”孙月君边炒菜边答。

“夜里还是你和嫂子照顾孩子吗?”

“我不照顾谁照顾啊。”

“为什么不让我哥管啊。”

“你哥管?睡不好觉­干­工作出岔子怎么办?”

“可以偶尔让他管管嘛,也好和妻儿团圆团圆。”

“说的容易,他能抱着孩子满屋子跑吗?”孙月君说,“你不知道,你那大侄子一身的臭毛病,闹觉了就得让大人抱着满屋子跑,跑得越欢睡得越快。”

“是吗?”小璇呵呵地乐了。

“你以为我爱管那臭孩子啊,我是心疼我儿子。”孙月君说。

“那你总不能管人家一辈子吧。”小璇刚要凑到姨妈的耳边说悄悄话,孙月君就“哎呀”一声打断了她。

“怎么了?”小璇吓了一跳。

孙月君指了指炉台上的汤碗。一只黑乎乎的大蟑螂正在那碗满满噔噔的蛋花汤里挣扎着。小璇恶心得咽了咽吐沫,端起碗就要往厕所走。

“­干­吗去?”

“倒了啊。”

“浪费就是犯罪,别倒。”见小璇疑惑,孙月君补充道,“给你姨父喝不就得了。”

“姨妈——你……”

孙月君把蟑螂抓出来,扔进垃圾袋中,“记好啊,别喝这碗汤。”

摆桌的时候,孙月君把那碗汤放在丈夫跟前。

巨大的迷惑剥夺了小璇的食欲,占据了小璇的身体,小璇借口不饿,抱着侄儿一直玩到大家把饭吃完。

姨父把一碗汤喝个­精­光,又让妻子盛了第二碗。

回家的路上,那只被烫死的蟑螂好像复活了似的在小璇的心上爬来爬去,小璇挽着简第九不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九,为什么姨妈要把那碗汤给姨父喝?”小璇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简第九。她受不了了,如果不向简第九求援,如果不把问题的答案弄清楚,她就永远不能安生。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在我们乡下,米里的虫子酱里的蛆,猪圈里的跳蚤粮仓里的耗子,早就司空见惯了。馒头掉在地上捡起来接着吃,苍蝇叮的桃子吹一吹继续啃,何况是一只大老蟑?你是城里姑娘,娇贵罢了。”

“蟑螂带细菌哦!”

简第九笑了,“小璇,按理说,我念了这么多年书,应该相信科学,可是——我还是认为,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反正我不会把落了蟑螂的汤给你喝。”小璇说。

“你不给我喝我还偏要喝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蛋花汤了,倒了多可惜啊!”似乎闻到了蛋花汤的香味儿,简第九神往地说。

本来,赵小璇几乎已经被简第九说服了。可是,一觉醒来之后,迷惑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体内。

不对,简第九压根就弄错了问题的范畴。

小璇想探究的是姨妈的心,属于心理学的范畴;简第九讨论的是卫生问题,卫生问题属于——属于卫生学范畴吧。

(36)

灵灵又一次急三火四地把小璇约出来了。她胡搅蛮缠地抓着小璇的袖子,哭咧咧地说:“天天和孩子腻在一起,都要憋死了,陪人家兜马路嘛!”

小璇了解灵灵,对灵灵来说,“兜马路”是她特有的仪式,分别在最高兴的时候和最烦恼的时候举行。这次兜马路,一定是舍不得离开孩子半步的灵灵因为受不了烦恼的压迫而不得不采取的下策。

“这件好看吗?”灵灵不停地试穿着一件又一件衣服,每试一件都要这样问小璇。

“好看。”小璇总是这么回答。

“别安慰我了,你看我现在胖的,都快成塑料桶了。”灵灵总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沮丧地说,好像说一次就能苗条一圈似的。

为了保证­奶­水,灵灵每天都要喝很多­肉­汤,结果,体重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多斤,连下巴都圆了,以前的衣服只好全部打入冷宫,对女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

灵灵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无奈地交还给售货员。

“好在小坡喜欢我胖一些。”灵灵四下看看,小声对小璇说,“可惜,到现在他也没摸着一下。”

“姨父回来了,你们应该——”

没等小璇说完,灵灵就打断了她,“应该什么呀,什么都不应该。”

见小璇发愣,灵灵拽过小璇坐到了靠墙摆着的供顾客休息的椅子上。

“他们早就离婚了。”过了好一会儿,灵灵才说话。

“谁?”小璇一惊。

“还有谁?你姨父回来给郝勇敢赔款那次他们就把手续办了。”

“求你,灵灵,可别吓我。”

“那天晚上,我一看你姨父和他儿子睡一床,你姨妈仍然和我睡,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一问小坡,果然如此。”

“我哥知道?”

“早就知道,瞒着你我罢了。”灵灵噘了噘嘴,看小璇目瞪口呆的样子,奇怪地说,“哎,关你什么事啊。”

“哦,我在想,怪不得他们俩说话的时候都那么客气,我还以为是老夫老妻不需要表示亲近了呢。”小璇恍恍惚惚地说着,一只大蟑螂随着她的话语张牙舞爪地爬进她的视野。

什么心理学范畴,什么卫生学范畴,小璇的脑子被大蟑螂搅和得乱七八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哟,糟了!”忽然,灵灵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叫了一声。

灵灵衣衫右边的那侧已经湿了一大片。在厕所里,灵灵脱下胸罩和衣服递给小璇,小璇忙翻出手绢压在那些湿印子上。

目光落在灵灵胸脯上的时候,小璇呆了——怎么会这样啊?

灵灵那本来小巧结实的双|­乳­此刻已经变成了两个大小不等相差悬殊的­肉­球!小的那个,就是害过急­性­|­乳­腺炎的那个耷拉着,活像一只撒了气的气球,抽抽巴巴无­精­打采地吊在胸前;大的那个坚挺着,活像一只汁多­肉­厚的大桃子,因为熟透了而溢涌着汁液……

灵灵蹲下身来,双手捏住右边那只大的,对着便池挤了起来。

“怎么样,知道做母亲的有多么伟大了吧?”灵灵自嘲似的说,“在你还没有‘伟大’之前,好好地爱护你那对举世无双的Ru房吧。”

小璇难为情地捂住了灵灵的嘴,“­干­吗呀你!”

灵灵的|­乳­汁像股山泉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落进便池中,如同被拨弄的柳琴的琴弦一样发出绵长而细脆的“哗哗”声。

“以后永远这样了吗?”小璇问,隐隐地难过着。

“不管怎样,都无法复原了。”灵灵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璇,我一直羡慕你的身材,现在就更加羡慕了。”

“有什么好。”小璇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是啊,你从来也不觉得好,我也懒得再和你理论了——等待吧,等待你自己觉醒的那一天吧。”

灵灵对着厕所里的镜子拢拢头发,然后静静地盯住镜中的小璇,出乎小璇意料地说了一句,“现在,我已经原谅你姨妈了。”

“为什么?”

“因为——她毕竟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对甜蜜丧失味觉不是很正常吗?”

第二部分 (八)

(37)

离婚了就不相­干­了?不相­干­了就得喝落进了蟑螂的蛋花汤?不对啊,连不相­干­的乞丐姨妈都是善待的,姨妈从来都是善待一切人的啊!

小璇确认自己绝对不是一个轻易就钻牛角尖的人,可是,不知怎的,那只大蟑螂仿佛成了姨妈脸上的一个器官,只要是想起姨妈,蟑螂就要出现。

姨父要回去了,上火车之前,他抱过孙子亲了又亲,鼻涕眼泪的蹭了孩子一脸。姨父的样子让小璇想起了一句成语——老泪纵横。

最后,姨父拉过姨妈的手。姨父拉住姨妈的时候,小璇和灵灵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孙月君看也没看她曾经的丈夫,只是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望了望对方肩膀后面的某一处。

那种轻描淡写的眼神和眼神投向的方位,让小璇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简第九。

小璇当初就是被这种轻描淡写的眼神打动的。

原来简第九和姨妈是一类人啊!

怪不得姨妈那么喜欢他呢!

简第九也能像姨妈一样把掉进了蟑螂的蛋花汤给自己的老婆喝吗?

绝对不能,因为简第九和她没离婚啊!

不过,也不能太绝对,因为简第九根本就不觉得蟑螂是个脏东西啊!

火车徐徐开动了,姨父站在车门边向车下招手的时候,小璇注意到孙月君的嘴角开始了剧烈的颤抖。

在小璇的记忆里,孙月君没有掉过眼泪,喜也好,悲也罢,都没有。她最伤心的时候不过就是颤颤嘴角。

这是小璇第二次看到孙月君伤心。

孙月君第一次伤心是为了小璇。

小璇趁毛毛不注意,一把抱住姨妈的大腿哭号起来,边哭边仰着小脸无助地喊:“姨妈,带我走,姨妈,带我走……”姨妈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就突然颤抖起来。她盯着远处的一株老树,剧烈地颤抖着嘴角,颤抖了好一会儿,才伸手给小璇擦眼泪。她的手很粗糙,擦得小璇的脸生疼生疼的。小璇被姨妈颤抖的嘴角和粗糙的双手吓得迅速停止了哭泣。

那天听灵灵说起姨父和姨妈早已离婚的时候,小璇的记忆之门忽地欠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隐隐约约的光亮。现在,这道光亮已经完全地明亮起来。小璇清晰地忆起在郝家和周家没有反目成仇之前,郝勇敢的妈妈和孙月君的一段对话。

两个女人坐在一起织毛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郝勇敢妈妈对孙月君说:“何必守活寡,赶紧离了再找一个得了。”

孙月君白楞着郝勇敢的妈妈,冷冷地说:“我傻呀,外甥女都被后妈逼出家门了,还给自己的儿子找后爹……”

姨妈之所以为八岁的小璇伤心欲绝,就是因为她始终认为外甥女是被那个嗲声嗲气妖里妖气的蒋青青逼出家门的。

(38)

是蒋青青逼赵小璇,还是赵小璇自己逼自己?

当记忆的大门完全敞开的时候,小璇对姨妈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而姨妈的判断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她那没命的哭号声中得出的?

从表现悲哀的形式就可以给女人分类。小璇由此恍然大悟,她和姨妈,原本就是两类不同的女人。

那蒋青青呢?蒋青青属于哪类女人?

蒋青青在给小璇和毛毛讲《卖火柴的小女孩》时哭过,她哭的样子像笑似的,寂静无声的,千娇百媚的,右手的中指把眼泪轻轻地抹去,生怕别人看见似的。

可是,赵小璇的父亲还是看见了。

赵路宽为此大受感动,像父亲爱孩子似的拍拍蒋青青的头,“怎么了‘亲亲’,童话呀,假的……”

赵小璇讨厌父亲叫继母的名字。父亲是南方人,把“青”非要读作“亲”,而继母偏偏有着那样的破名字。父亲一叫“亲亲”,小璇就以为父亲要“亲亲”继母,心头一阵恶心。

小璇更讨厌毛毛,毛毛一哭也像笑似的。和小璇在草地里玩的时候被一根小草割破了手,立刻举起那只手抽搭起来。围拢过来的小朋友都被她优雅含蓄的哭相深深地吸引了,只顾着怔怔地看着她的脸,早已忘记了表示安慰和同情。

毛毛只比小璇大三天。蒋青青一手拉着毛毛,一手拉着小璇,甜腻腻地教育毛毛:“毛毛是姐姐,小璇是妹妹,姐姐应该让着妹妹,记住了吗?”

蒋青青变着法儿地强迫毛毛让着小璇,而在小璇看来,继母所使用的看似公平有趣的办法无非是为了转弯抹角地把便宜让她的女儿占去。

蒋青青是图书馆的管理员,经常把少儿图书带回家。每次讲故事之前,都要先征求小璇的意见,“想让妈妈讲哪个故事呀?”小璇说完了,蒋青青又要问毛毛一遍。毛毛的意见一定是和小璇不同的,蒋青青就笑眯眯地说:“你们两个‘猜老大’好不好呀?”

毛毛出拳的时候,是会盯着小璇的手的,小璇出了“剪子”,毛毛就会立刻把“布”改成“石头”,不等小璇反驳就立即欢呼胜利。蒋青青批评了毛毛几次之后,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是,为了照顾小璇的感受,蒋青青会在讲故事的时候搂着小璇,她搂着小璇的时候,毛毛就狡猾地看小璇一眼,炫耀似的冲小璇撇撇嘴,好像说:“即使妈妈不搂我,她也是我的亲妈。”

赵路宽也要常常加入到这样的较量中。赵路宽和蒋青青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赵路宽做出偏袒毛毛的样子,蒋青青做出偏袒小璇的样子。分苹果的时候,蒋青青会把大的塞给小璇,说:“妹妹应该吃大的。”赵路宽会动作夸张地在苹果堆里扒拉一番,捡出一个塞给毛毛:“姐姐也应该吃大的,是不是?”

到底是谁的苹果大?其实,苹果和苹果的个头能差多少,差就差在小璇和毛毛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小璇最怕的是父亲出差。因为父亲不在家时蒋青青对她要比平时客气好多倍。她不会再让两个孩子猜老大了,而是只听小璇一个人的意见;吃饭的时候,她也一定要让小璇碗里的­肉­比毛毛的多。

这样的慈爱比平时更强烈地提示着小璇:你不是我的亲女儿。

我不是她的亲女儿——从蒋青青和毛毛走进赵家的那天,小璇每叫一声“妈妈”,心中就会同时响起这样的声音。这种声音折磨着小璇,让她小小的心载满了委屈和沉重。

现在再来回想这些的时候,小璇已经不委屈也不沉重了。有什么可委屈的?蒋青青打过毛毛,可是从来没有打过她;蒋青青骂过毛毛,但是从来不大声对她说话。

说来说去,促使赵小璇最终离家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一盆洗头水。蒋青青给小璇和毛毛洗头时,永远都是让毛毛先洗,然后,再用毛毛洗过的脏水给小璇洗。在谁先洗谁后洗的问题上,她从来也没让两个孩子猜过“老大”。

小璇为此哭过,当蒋青青把小璇的头按进盆里的时候,小璇的眼泪越过眉毛,顺着脑门流进那盆脏水中。

就因为这盆脏水,蒋青青绞尽脑汁付出的关爱都成了虚伪的徒劳。就像她给小璇讲的《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两个骗子织匠,无论多么卖命地比划,到头来还是让皇帝光着ρi股上了街。

小璇和蒋青青生活的那些日子,不过是她积攒勇气的日子——积攒勇气戳穿这个笑眯眯的骗子!

第二部分 (九)

(39)

孩子对继母的敌意是无法估量的,虽然蒋青青从来不把关于继母的那些童话讲给小璇,小璇也知道后妈有多坏。如果后妈不坏,为什么总有人偷偷问她:“你妈打你吗?你妈让你吃饱饭吗?你爸怕你妈吗?”

一场莫须有的地震引爆了赵小璇所有的能量。

那是一段流行地震的岁月。每天临睡前,父亲都要在地上倒立一个酒瓶子。父亲出差了,蒋青青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半夜里,响起了人们逃跑的喧闹声,楼板震得轰隆隆的。赵小璇被继母喊醒了。

“起来,小璇,地震了!”

喊小璇的时候,蒋青青正在给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的毛毛穿衣服。小璇明白了,继母先喊醒的是自己的女儿。

小璇不起来,小璇闭着眼睛装睡。

“听见没有,地震了!”

小璇还是不起来。

蒋青青和毛毛穿好衣服的时候,小璇没起来。

蒋青青背上了装着值钱物件的包袱准备跑出去的时候,小璇还是没起来。

蒋青青脸­色­煞白地对着毛毛说:“咱们走,让她睡吧!”

戳穿了,终于戳穿了——戳穿了蒋青青的赵小璇忽地坐起来,对着窗外的夜­色­哇哇大哭。

“你到底走不走?!说!”为了盖过小璇尖利的哭号,蒋青青大喊着。

“不——不——”小璇使出浑身的力气回答。

“好,毛毛,咱们走!”蒋青青拉起毛毛跑了出去,毛毛忙里偷闲,回头冲小璇做了个鬼脸。

小璇第一次注意他人的容貌就是在毛毛转过头来的那个刹那。

毛毛真丑啊,黑红脸,“地包天”,扁鼻子,眯眯眼……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可是她的母亲还是那么喜欢她,就因为她是她的亲女儿。

就因为她是她的亲女儿,她就可以容忍她所有的丑陋!

每天晚上,一到小璇快要睡着的时候,身边都会想起毛毛娇滴滴的叫声:“妈妈——”

一听到女儿的叫喊,蒋青青就会飞也似的来到女儿的床边,“妈妈在这儿!”

看到妈妈来了,毛毛马上嬉皮笑脸地举起一只手,“大鼻嘎儿!”

蒋青青立刻撕下一块手纸把立在毛毛指尖的“大鼻嘎儿”裹进去,然后俯下身亲毛毛的脸蛋。

天天如此,不厌其烦,就因为她是她的亲生女儿!

就因为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才可以在大便之后撅起ρi股等着她来擦,她才可以在大家都睡下之后噔噔噔地跑到她和父亲的床上,她才可以装作发烧而吃下她为她买的糖水罐头……而她,在地震之后最先叫醒的也是她!

小璇那小小的心就要被那两个讨厌的“她”气炸了,小璇望穿双眼地盼着姨妈的到来。

姨妈不是她的亲妈,可姨妈是她的亲姨妈啊!

毛毛的妈妈再好,可她没有姨妈!

(40)

地震的第二天,孙月君来看外甥女了。孙月君是一个守信的人,既然答应姐姐替她照顾小璇,就不能不实现诺言。孙月君一个月看小璇一次,每次都带来一大块酱牛­肉­和一堆纱布粘膏碘酊红药水,每次都要带着小璇和毛毛去一次动物园。孙月君非要带上毛毛,与蒋青青和赵路宽给两个孩子分苹果的时候,非要打破血缘关系搂过对方的孩子是一个道理。

每次在动物园,孙月君都要趁毛毛不注意,像那些好事的邻居们一样偷偷地问小璇:“你妈对你好吗?”当然,每次小璇都低着头,不回答。

像小璇一样,孙月君也积攒着一股股勇气,她在心里和蒋青青叫着劲:如果让我发现你虐待孩子,我决饶不了你!

所以,当小璇抱着她的大腿哭着哀求时,孙月君像是终于找到了证据似的,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外甥女。

说实话,在小璇哀求姨妈之前,小璇并不喜欢她的姨妈。她的姨妈太严肃了,很少笑,安静得让人发毛。可是现在,赵小璇像一只小狗找到了主人似的重新恢复了胆识和勇气,她故意在毛毛面前拉起姨妈的手,然后使劲地拽着姨妈往前跑,把毛毛远远地落在后面。

为了彻底地报复毛毛,在地震的第二天姨妈最后一次带着小璇和毛毛走出动物园之前,小璇特意回敬了毛毛一个鬼脸。

小璇把舌头伸得长长的,还像盲人一样翻着黑眼珠,要多吓人有多吓人。果然,在看到这个新颖的鬼脸之后,毛毛的气焰立刻受到了打击。

听到孙月君突如其来的决定,赵路宽和蒋青青最初的反应不是激烈的反对,而是无言的惊呆。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像是在问对方:“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赵路宽的眼里充满了无辜,蒋青青的眼里充满了哀怨。

他们的面面相觑火种般呼啦一下点燃了孙月君的怒火。

“哼,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孙月君的双手钳子一样搂着小璇,面颊涨得通红,盯着赵路宽夫­妇­说。

在蒋青青独特的哭泣的陪衬下,赵路宽的挽留让孙月君更加愤怒,“别装了,羊­肉­就是贴不到狗­肉­身上!”

孙月君反复强调的这个关于羊和狗的论点让刚刚在动物园看完了羚羊和猎狗的小璇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小璇愣愣地看着姨妈,她以为姨妈是在用她一贯使用的冷冰冰的口气向赵路宽夫­妇­描述动物园的见闻。

“收拾好你自己的东西!”孙月君对小璇说了两遍,小璇才从羊和狗的遐想中逃离出来。

好像速度的快慢更能表现出孙月君决绝和愤怒的程度,孙月君带着赵小璇迅速地离开了赵小璇曾经的家。

在和毛毛进行最后一眼对视的时候,小璇抓紧一切时间匆匆忙忙地向毛毛做了个鬼脸,舌头伸得更长,眼珠翻得更快,要多吓人有多吓人。之后,小璇立刻听到毛毛剧烈的抽搭声。

复仇的快意让赵小璇浑身轻飘飘地舒坦。在去姨妈家的路上,她扒着车窗欣赏窗外的风景,对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毫无倦意。孙月君和小璇正相反,她一直闭着眼,陷入长长的思索无法自拔。

如她日后的儿媳田灵灵所说,她对从此即将开始的给两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产生了一些暂时无法摆脱的忐忑和茫然。

下了车,踏上自己的家所在的城市的时候,孙月君才逐渐恢复了平静——她恢复平静的时候,她的外甥女赵小璇刚好开始了忐忑和茫然。

火车站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行­色­匆匆的人流、大大小小的行囊和蓄势待发的列车可以让任何一个本来平静的人立刻地就生出忐忑和茫然。

送走了姨父,挽着姨妈的手臂走在站台里,小璇的心空空荡荡的。好像送走的不是已经和姨妈不相­干­的姨父,而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至亲至爱的一段岁月……

第二部分 (十)

(41)

其实,小璇是喜欢她的姨父的。姨父有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洁净的脸,鹤发童颜的样子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姨父第一次见到小璇,送给小璇一个万花筒。万花筒是姨父自己做的,那奇形怪状不可预知的图案吸引着小璇,她长久地站在太阳下面,沉迷在那无穷无尽的绚烂中。姨父第二次回家,送给小璇一套在当时看来十分贵重的水彩笔,小璇只用它画了一只猫咪,就没再舍得拿出来。可是,彩笔的芯很快就­干­了,每一只彩笔都成了一口枯井,小璇懊悔得哭了好几场。

万花筒和水彩笔,同小璇和周小坡常吃的山楂丸一样,让小伙伴们羡慕得两眼发蓝。有了这三样“武器”,周小坡的“统治”地位一度坚不可摧,所有的小孩子们为了能看一眼万花筒,为了能见识一下水彩笔,为了能分得一口山楂丸,都宁愿臣服在周小坡的门下。

山楂丸是姨妈借职务之便从单位里拿回来的。山楂丸酸溜溜的,刺激着小璇和小坡饥饿的味觉。他们像含着宝贝一样把山楂丸含在嘴里,尽情地咂摸着,唾液溢满他们的口腔,唤醒了他们对美食的渴望——尽管那个年代没有美食。

而万花筒和水彩笔——在回忆起它们的时候,小璇总能随着它们一同想起另一样东西。

郝勇敢的­奶­­奶­亲手为小璇缝制的胸罩。

万花筒、水彩笔和胸罩不同于山楂丸,万花筒、水彩笔和胸罩与郝­奶­­奶­看小璇的眼光一样,因为直抵心灵,因为拨弄了小璇最敏感的神经而终身难忘。

如果说姨父为小璇的生命涂抹了最初的­色­彩,那么郝­奶­­奶­呢?

小璇时常想起郝­奶­­奶­,那个像通话中的巫婆一样有着蓝­色­的眼睛卷曲的黑发的装聋作哑的老太太。

也许这世上只有小璇一个人知道老太太的聋哑是装出来的。

她直视着小璇的胸脯,在小璇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说了一句:“姑娘大了……”

不多不少,就四个字,小璇把这四个字说给姨妈听的时候,姨妈竟以为小璇在说梦话。姨妈摸摸小璇的额头,好像小璇发了烧似的,“哑巴还能说话?傻孩子,做梦呐。”

到最后,小璇也弄不清那四个字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是她的一个梦。因为有的时候,记忆的影像与梦的境遇实在是有些相像的。

现在,姨父的到来证实了小璇关于万花筒和彩笔的真切回忆,小璇不免又一次确信那四个字真的存在过。

姑娘大了——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这四个字最初带给小璇的是恐惧,和纠缠小璇的小黑胡子差不多。以后,这四个字就有了灵­性­,茫茫人海,好像只有它和小璇共守着一个秘密,那个既让小璇迷惑又让小璇烦乱的秘密。

当小璇意识到这四个字的宝贵的时候,郝­奶­­奶­死了。

郝勇敢真是聪明,她竟然看出小璇对郝­奶­­奶­的怀念并且迅速地利用了小璇的伤悲,用年轻的欲望夺去了赵小璇年轻的快乐。

小璇至今仍在怀念郝­奶­­奶­,她甚至一度置姨妈于不顾,私下里把郝­奶­­奶­当作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亲人。就像对姨父,万花筒水彩笔的份量和姨妈多年的含辛茹苦难分伯仲,不相上下。

姨父这次回来,送给小璇一个复读机,有了它,小璇练口语就方便多了。复读机不贵,但是小璇需要。

姨父和郝­奶­­奶­一样,了解小璇的需要。

姨妈也了解小璇的需要,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小璇的冷暖饥饱——冷暖饥饱不是不重要,也不是不需要,只是……

让小璇喜欢的还有姨父谈话的内容和语气。该说的不该说的该问的不该问的总是把握得很好——而和孙月君不同的是,姨父的分寸是建立在关切和指导的基础上。

姨父和小璇单独相处的那会儿,问了小璇和简第九婚后的一些情况。姨父的问话很有意思,他问:“吵过架吗?”

见小璇摇头,又说:“夫妻没有不闹矛盾的,有了矛盾,要多忍让,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记住了吗?”

小璇点点头。姨父又说:“和任何人相处都要这样。”

小璇又点点头。然后,姨父提起了郝勇敢。

姨父低声说:“当年,要不是你哥哥一时冲动,哪能把人家孩子砍得那么惨。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有联系吗?”

和郝勇敢的巧遇,小璇谁也没告诉。但是,面对着姨父善良的问询,小璇动摇了。犹豫了片刻,小璇把她和郝勇敢凑巧在一个口语班学英语的事情讲给了姨父。

“那道疤明显吗?”姨父问。

“嗯。”小璇说,“他还说那道疤毁灭了他当飞行员的梦想。”

“唉,对不住人家孩子啊!”姨父长叹着,“再见他的时候,代我问候他吧。”

“一定。”说完,小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错了立场。

她连看也不想看郝勇敢一眼,又怎么会代姨父问候郝勇敢呢?

(42)

话虽这样说,再见到郝勇敢的时候,小璇倒像受了姨父的感染似的,对郝勇敢多了几许同情。

的确,郝勇敢给小璇的心灵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创伤,可是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创伤已经变成了疤痕——心上的疤痕谁也看不见,碍不了什么大事,而脸上的伤疤却给郝勇敢带来多大的伤害啊!

热情好客的休比得邀请班里的同学到他的寓所做客。寓所的面积有限,休比得只好让大家按学号分期分批地前往。赵小璇和郝勇敢的学号挨着,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分在一个组。

休比得的家坐落在市中心刚刚落成的外商公寓,是一套有着宽敞的大客厅的两居室住宅。

小璇是最后一个走进屋子的,她在门厅换拖鞋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好像在休比得家发现了什么稀世之宝似的。

小璇加快了动作,想赶紧进屋看个究竟。

如果不是屋子里有那么多人,小璇也会惊叫的。

休比得的家,真的像个宝库啊!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棚上吊的全是有着浓郁的中国味道的工艺品!

小璇驻足在摆满了各­色­陶瓷花瓶的玻璃柜子前,仔细地观赏着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那些漂亮的陶瓷尤物,连休比得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发觉。

“喜欢吗?”在小璇的身后站了一会儿之后,休比得突然问小璇。

小璇吓了个激灵,飞快地回头,对着休比得点点头。小璇的样子给休比得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耸着肩膀摊开两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休比得越笑,小璇越窘,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哦,哦,可爱的小姑娘……”休比得笑得脸都红了,嘴里还喃喃着。

“你也觉得她可爱?”郝勇敢好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似的来到休比得和小璇面前,他和休比得是早就相识的朋友,所以说话的语气很自由。

“是的,是的。”休比得回答,勉强收住了笑容。

见郝勇敢过来,小璇拔腿就往屋里走。

“哦,别走,赵小姐,请跟我来。”休比得引领着小璇来到一个衣柜前。

哇,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旗袍!

小璇呆呆地看着,想用手摸一摸,又不好意思。休比得仿佛看到了小璇的心事,拿起小璇的一只手说:“摸摸看,是不是像皮肤一样?”

小璇的手轻轻地运行在一件洒满白­色­梅花的宝石蓝旗袍上。

“如果赵小姐喜欢的话,我可以——”休比得的话被尾随而来的郝勇敢打断了。休比得欲言又止地看了小璇一眼,回头对郝勇敢说:“赵小姐穿旗袍一定很漂亮!”

“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郝勇敢学着休比得的语调说。

其他几个人都围了过来,看着满柜子的旗袍七嘴八舌地啧啧称赞。

“走的时候给你媳­妇­偷一件吧!”一个男生对另一个男生耳语。

“不行,我媳­妇­没ρi股!”那个男生挤眉弄眼地小声嘀咕,“你还是给你媳­妇­偷一件吧!”

“­操­,我媳­妇­是‘太平公主’!”

两个大男人哈哈笑着,以为一边的小璇听不见。

他们还用英语和休比得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才会有女主人啊?”

休比得耸耸肩,扭着胯,幽默地唱了一句刚刚学会的《大约在冬季》:“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小璇也忍不住张开嘴巴尽情地笑着。

只有一个人笑得不欢,那就是郝勇敢。

郝勇敢痴痴地凝视着赵小璇,直到被赵小璇发觉。

第二部分 (十一)

(43)

大家分头寻开心去了,有的摆弄休比得的音响,有的弹起休比得的吉他,有的钻进厨房非要给大家露一手……只有赵小璇和郝勇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们对视了一下,郝勇敢突然指着身边的沙发说:“咱们俩坐会儿吧。”

那个英语说得很难听的小李子正在自告奋勇地唱着一首非常流行的摇滚。他载歌载舞的演唱立刻收到了效果,大家都笑得捂住了肚子。

郝勇敢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地说:“小璇,你——我——”

郝勇敢挠脑袋的动作和他小时候的习惯动作一模一样,这让小璇越发的不安,小璇站起身准备离开。

“别走,你——我——我得跟你谈谈。”郝勇敢拽住小璇的袖子。

没人看他们,大家都在看小李子。可是,如果小璇负气走开,大家可能就要向这边观望了。

小璇重新坐下来。

“假装我们不认识,假装我们从来不认识……”郝勇敢用英语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谈话进行下去——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和你谈谈。”

郝勇敢那好听的发音让小璇逐渐安静下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郝勇敢­操­纵起英语,比他说汉语还要得心应手,这是小璇没想到的。

他的英语这么好,­干­吗还要参加这个口语班呢?

真是吃饱了撑的。

“说说别后的生活,好吗?”郝勇敢接着说,“说说孙阿姨,说说小坡,还有周伯伯,还有那座老楼……我常常想起他们。”

小李子一曲终了,过来取烟灰缸,听到郝勇敢用英语和小璇对话,大为惊奇,“哈,不愧是高才生,跑到这儿用功来了!”

郝勇敢并不理会小李子,继续和小璇的对话,“给我讲讲,好吗?”

“大家都很好,没什么可讲的。”小璇淡然地说。小璇没有用英语,她觉得如果用了英语,就等于接受了郝勇敢。可她凭什么要接受他呢!

“小璇,看来你还是在记恨我。”郝勇敢低下头。

“知道就好。”小璇说。

“小璇,不为别的,我只是喜欢你。”郝勇敢仍是用英语说,“可是,因为年轻,我——”

“Shutup!”小璇制止了郝勇敢。这个时候,小璇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老楼,而休比得的家就是郝勇敢家的那间厕所。眼前的一切渐渐摇晃起来,模糊起来,只有回忆尖锐地刺扎着她的心。

“小璇,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你真的很美,从小到现在,都是那样美。”郝勇敢说,“这么多年,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女人,还是觉得你最美。”

“别说了!”小璇不再搭理郝勇敢,把视线转移到正准备自弹自唱的休比得。

休比得已经把吉他挎在身上,歪着头拨弄着琴弦,房间里顿时肃静下来。

“……Oh!AkississtillakissinCasablanca,

Butakissisnotakisswithoutyoursigh,

PleasecomebacktomeinCasablanca,

Iloveyoumoreandmoreeachdayastimegoesby……”

那首动人心弦的《卡萨布兰卡》像清泉一样流淌在小璇的心坎上,回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都被休比得的歌声感动了。

休比得一边唱,一边不时地看看小璇,每当他和小璇四目相对的时候,小璇就立刻低下头,最后,小璇索­性­不再抬头了。

小璇不再抬头之后,休比得就把目光锁定在小璇的脸庞,像是在专为小璇一个人演唱。

(44)

赵小璇新买了一台电磁炉,新买了一个不粘炒勺,还新买了一堆以前从来没有使用过的花花绿绿的调料和一盘英文歌曲磁带……她强迫简第九必须放下繁忙的学业,和她一起下厨房,一边听《卡萨布兰卡》,一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小璇,你这是怎么了?等我毕业了,我一定学做菜。”简第九央求小璇。

“不嘛,我今晚就想吃你做的菜。”

无可奈何的简第九硬着头皮拿起了一个生­鸡­蛋,没办法,他只会做蛋花汤啊!

­鸡­蛋很新鲜,圆溜溜地诱惑着他,勾起了简第九的食欲。

简第九拿起一根筷子,熟练地在­鸡­蛋的两头各敲了一个小洞洞,把嘴巴凑到其中的一个洞洞前,吱溜一下,吸光了里面的蛋清和蛋黄。

“哟!”小璇拿起那个空弹壳,对着小洞洞看了半天,“你还有这本事!”

“那当然,喝生­鸡­蛋最有营养了!”

“谁说的,喝生­鸡­蛋不卫生的!”

“都是你们这些城里人瞎讲究,­鸡­蛋浑身都是宝,我小时候还吃了不少­鸡­蛋皮呢,比城里人吃钙片强多了。”简第九说完,又拿起一个­鸡­蛋,准备做蛋花汤。

“不喝蛋花汤嘛,我要吃炒菜。”小璇噘着嘴。

“哎呀,姑­奶­­奶­,抽什么风啊。”简第九有些生气了,“你再这么作人,我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小璇掉起了眼泪。

姨父真是料事如神,果真吵起来了。

可是,怎么突然的就发起火来了,而且一点也不能像姨父说的那样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呢?

当初自己可是答应了姨父的啊!

简第九已经收拾完背包,准备回学校了。小璇还靠在厨房的墙上,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我可真走了。”简第九对小璇说。

小璇不吱声。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简第九穿上鞋,说。

小璇还是不吱声。

“你要是留我,我就不走了。”打开房门的时候,简第九又说。

“第九——我错了。”小璇终于低下了头。

小璇之所以痛快地承认了错误,是因为她在噼里啪啦地掉眼泪的时候,忽然找到了心血来潮发脾气的原因。

肯定是因为郝勇敢,还有那个靠歌声蛊惑人心的­色­迷迷的洋鬼子休比得。

在休比得家里,最终没有受到赵小璇礼遇的郝勇敢把那几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赶出了厨房,化失意为力量,一个人做了一桌子中西合璧的美味佳肴。不只是小璇,所有的人都被郝勇敢的厨艺打动了,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赞不绝口。

“什么时候练的功夫啊!”小李子问。

“结婚之后呗。”郝勇敢说,“老婆不爱做饭,却喜欢吃饭,我不做谁做啊。”

“哇塞,你太太好有福气哦!”一个女同学羡慕地说。

谁不羡慕啊,连小璇的心都酸溜溜的了。

小璇的心酸溜溜的,而且又莫名地比别人多了许多说不清楚的烦躁。

原来,郝勇敢结婚了啊。

“你老婆漂亮吗?”一个女同学问。

“当然啊,找对象的时候是照着事先想好的标准找的。”小璇注意到,郝勇敢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她。

“郎才女貌,好!”小李子举起酒杯,“为郎才女貌­干­杯!”

郝勇敢的酒量比他的肚子还要大。在晚宴的最后,大家不仅被郝勇敢的厨艺打动了,也被郝勇敢的酒量折服了。

不能亲自驾着飞机飞,就坐着别人驾的飞机飞——没做成飞行员的郝勇敢考入了名牌大学的对外贸易专业,毕业之后做起了跨国生意。在俄罗斯做生意的那一年,郝勇敢凭着酒量结交了不少单纯豪爽的俄罗斯朋友,至今还保持着友好往来。

如果不是小璇的抵触情绪太强烈,郝勇敢是很想借着这次聚会和小璇好好叙叙旧的。走南闯北的生活给郝勇敢最大的感悟就是:风光看尽,最值得怀念的永远是你第一眼看中的那个人——可惜,他第一眼看中的赵小璇就那样­阴­差阳错地被他丢失了。

而对赵小璇来说,这次聚会倒像是一个分水岭,把她对郝勇敢的记忆永远地扔进了往昔——今天的郝勇敢与过去的郝勇敢仿佛根本就是两个人,让小璇茫然地拎着回忆的丝线,无法找到旧日与现实的接口。

假装我们不认识,假装我们从来不认识——赵小璇已经做到了啊,要不,她怎么能忽然忘记了郝勇敢的斑斑劣迹,把自己的丈夫简第九与已经成了别人丈夫的郝勇敢相比呢!

小璇为此感到非常对不起简第九,她学着郝勇敢的手艺做了几个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炒菜,还斟满了两杯葡萄酒与简第九对饮,最后,关掉了一直唱着《卡萨布兰卡》的录音机,借着微微的醉意躺进了简第九的怀抱。

第三部分 (一)

(45)

仲水言已经有两天没来上班了。

小璇惊讶地发现,看不到仲水言,她的心里是有许多失落的。而且,她还在清晨睡回笼觉的时候梦到了他——在满眼绿意的田野中,他和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热烈地谈着什么。

他们谈了些什么,小璇记不住了,能记住的只有周身洋溢着的那份暖意和心底沸腾着的那份兴奋。那份暖意与那份兴奋和现实中的是一模一样的,现实中的赵小璇和梦里的赵小璇一样,是很喜欢和仲水言交谈的。

如果小璇没猜错的话,谢丽总是在有意地试探她。

“哎,你知道仲水言为什么没来上班吗?”谢丽问。

“他——没来上班?”小璇佯装不知。

“你怎么突然糊涂起来了,你和他联系最多,怎么会不知道。”谢丽说。

小璇有些为刚才的装糊涂后悔,但还是努力坚持着浑然不觉的样子。

“听说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谢丽又说,“我不信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谢姐,你看,”小璇装作没听见谢丽的话,从桌上的一摞表格中拿起一份计划生育调查表问谢丽,“‘避孕措施’这一栏,张丹怎么没填啊,是不是得让她补上?”

“哈哈哈!”谢丽笑起来,“小璇,你怎么没完没了地装糊涂啊,张丹都离婚了,填避孕措施­干­吗呀,哈哈哈……”

谢丽的笑声是很特别的,每个熟悉谢丽的人都能迅速地识别出她的笑声,并且根据她的笑声判断她所在的方位。一次,她的一位老同学顺道来看望她,正好谢丽出去了,这个人就坐在办公室里等。等了好一会儿之后,那个人忽然对埋头工作的小璇说:“你听,谢丽回来了。”

小璇侧耳倾听,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谢丽的笑声。循声走出办公室,果然在仲水言的屋子里找到了她。

谢丽正在对仲水言说着什么,双手往后撩着头发,仰脸笑着。谢丽笑的时候,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往往只顾了笑,一边笑一边回想着引自己发笑的某件事或是某句话,越想越笑。而谢丽笑的时候,无论浑身的肌­肉­多么松弛,眼睛却会始终不乏紧张地看着对方。

小璇是很佩服谢丽的外交能力的,谢丽出去办事,总是一帆风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一笑“了”之。即使是与对方在电话中沟通,谢丽也有这个本事。比如上周,市计生办通知她和小璇去开会,谢丽嫌天热不想去,就给计生办的郭主任打了个电话。她时而央求着,时而笑一笑,不一会儿,小璇就听见郭主任说:“那好,给你个面子,回头把表格送来就可以了。”

谢丽对仲水言笑得很用心,笑声从嗓子眼里一节骨一节骨地往外冒,好像每一节骨的长短高低都被她轻车熟路地驾驭着。

仲水言正背着小璇坐在微机前,小璇看不到仲水言的反应。但是,小璇能够看到,一旦仲水言抬头与谢丽的眼光相对,谢丽就立刻把盯着仲水言的眼光瞥向别处,像是真的沉醉在快乐中的样子。

小璇不忍打断谢丽处心积虑的笑,犹豫着敲了敲门。谢丽立刻收敛了笑容,对站在门口的小璇撇撇嘴说:“敲门­干­吗啊,大小姐似的。”

仲水言转过身来,见是小璇,笑着说:“进来坐吧。”

小璇对仲水言点点头,看着谢丽:“你的同学来了。”

谢丽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进来坐吧。”仲水言又说。

还没等小璇回答,谢丽就拉住小璇回头对仲水言说:“坐什么坐,让主任看见多不值得!”

小璇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谢丽对她和仲水言的接触总是格外敏感。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谢丽仍然在注视着小璇的脸,仿佛看破了什么似的对小璇大笑着,让小璇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种感受与小时候被小狗缠住的感觉很相像——你没逗它,也没打它,可是它就是那么没有任何理由地咬着你的裤脚,怎么劝它,它也不肯离开……

小璇被谢丽的笑吓坏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是用避孕套吧?”忽然,谢丽问小璇。

“嗯。”

“得劲吗?”

“还行。”小璇红了脸说。

“简第九喜欢用吗?一般的男人是嫌麻烦的。”谢丽斜眼看着小璇。

“他——他也不太喜欢。”小璇实事求是地说,说完,忽然一阵委屈。她觉得自己好窝囊啊,为什么谢丽问什么自己就要说什么呢,又不是小偷对警察,­干­吗要和盘托出啊?

“不过,你还真行,避孕的效果一直不错。”谢丽得寸进尺,“哎呀,莫非是你们的­性­生活不多?你怎么一直没怀孕呢?”

小璇不语。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要不怎么还不和简第九举行婚礼呢。”谢丽又问。

小璇的眼圈红了。

如果是别人,小璇也许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地说一说——简第九写博士论文忙得不可开交,她自己也还有好几科自考等着过关,简第九家很穷,拿不出一分钱,他们两个必须有了积蓄才能­操­办婚事……

可是,面对谢丽,小璇除了委屈,什么也说不出。

谢丽以前是没这么对待过她的,为什么最近却越来越——小璇想用“歹毒”这个词,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质,索­性­不再往下想了。

“快点办了吧,夜长梦多,人家简第九是博士,毕业之后不得有多少好姑娘追呢,你一个大专生,还想拿一把咋的。”谢丽还在说,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一直拿你当我妹妹,换成别人我就只等着看笑话了。你说你,赵小璇,一没学历,二没住房,三没青春,四长了一副单眼皮子,五——又是合同工,找个博士生还不知足,还活动心眼……你呀,不是我说你,太不知天高——”

“谢姐,我——我没有啊。”小璇勉强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抽泣着走出了办公室。

第三部分 (二)

(46)

小璇钻进卫生间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差不多了,才把脸洗­干­净,站在外间的大镜子前。

小璇看着镜中的自己。此刻,镜中的自己是那么孤单,那么憔悴,那么无助。小璇埋怨着镜中的自己:你怎么那么没用啊!

“吱呀”,门开了,小璇吓了一大跳。

走进卫生间的竟是——仲水言。

信息中心的男女厕所挨在一起,赵小璇和仲水言又都喜欢喝茶,所以几乎每天他们都要在卫生间里相遇。开始的时候,有些尴尬,后来就习惯了,有时候还会一边洗手一边聊几句。

仲水言哪里想到,几天不见,再见竟会在卫生间里,他站在门口愣住了。

一看是仲水言,小璇的双眼立刻又浸满了泪水。

仲水言望着赵小璇,不动,也不说话。

小璇笑笑,连忙拧开水龙头,低下身洗眼泪。

小璇洗完了眼泪抬起头来,仲水言还在那里站着。

“你在哭。”仲水言说。

“没有。”小璇笑。

仲水言走到小璇身边。

“谢丽又欺负你了,是吗?”小璇看到,仲水言的眼睛竟然红红的!

“没有。”小璇的心怦怦地跳着,和仲水言面对面的这一刻,她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以至于不敢看仲水言的脸。

当仲水言无声地从后面把小璇搂进怀中的时候,小璇已经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除了郝勇敢,还没有其他男人这样抱过赵小璇。

小璇忽地眩晕起来,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仲水言的下巴抵着小璇的头,眼泪小河般顺着他的脸淌进小璇的黑发中。

小璇努力挣扎了一下,却被仲水言更紧地抱在怀中。

小璇害怕了,又挣扎,仲水言说:“我把门锁上了。”

小璇还挣扎,甚至把指甲掐进仲水言的手腕,仲水言却突然把头埋在小璇的肩膀,哽咽着说了一句:“我姐死了。”

小璇“啊”了一声,立刻转过身,抬头看仲水言。

小璇被仲水言的哭相吓着了。为什么男人的笑那么容易让人接受,而哭起来却这么让人不习惯呢——哭着的仲水言可真难看啊,小璇都不好意思瞅他了。

小璇拿起刚刚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绢,按在仲水言的脸上。

“哦,对不起,对不起。”仲水言一边擦脸,一边说。

“小璇——”门外传来谢丽的敲门声。

小璇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仲水言,仲水言又一次轻轻地把小璇揽进怀中。

“小璇,是不是你在里面?你开门啊!”谢丽还在喊。

仲水言轻抚着小璇的脊背,小璇怔怔地盯着那扇埋里埋汰的门。一想到谢丽就在门外,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赵小璇,你生气啦?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啊!”谢丽还在喊。

“说谁小心眼呢,谢大美人?”小璇听见厕所对面守卫室的保安小张在和谢丽搭话。

不知为什么,小张特别讨厌谢丽,总在守卫室说谢丽的坏话。

有一次,小璇去取特快传递,正好赶上谢丽从外面回来。那天的谢丽穿着一件薄纱的连衣裙,戴着一副蓝­色­的太阳镜,隔着窗玻璃,摇曳多姿地冲小张挥手。小张看也不看谢丽,嗤了一声后嘟囔了一句:“美个屁,搓衣板!”

谢丽也看不上小张,她曾经对小璇说过:“该死的小崽子,­性­饥渴咋的,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地道!”

可是,听说小张是主任的什么亲戚之后,当着小张的面,谢丽不但不骂小张,还经常奉承他。只可惜小张从来不领情,仍是那么斜着眼爱理不理地看谢丽。

小张把谢丽吓走了,谢丽的高跟鞋逐渐远去了。

小璇立刻挣脱了仲水言。

“别怕她,”仲水言摸摸小璇的额头,看着小璇的眼睛悄声说,“其实,不是你怕她,是她怕你。”

小璇的脸红了,忽然想起应该安慰一下仲水言,“你姐姐——”

“哦,有机会再说吧。”仲水言打断了小璇。

仲水言深深地凝视了小璇一眼,轻轻地回身,轻轻地拧开了门上的暗锁。

(47)

仲水言没头没脑的拥抱像是天上突降的一块陨石,不偏不倚地砸在赵小璇的头上,一下子掠走了赵小璇的魂儿。

赵小璇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回忆这个拥抱产生的来龙去脉。这种回忆的过程有些像画家画一棵大树,把树­干­画完了,还得添枝加叶——每一次赵小璇回忆完了主要情节之后,都会身不由己地再想想仲水言身体的味道,仲水言身体的温度,仲水言的话语,仲水言的脸,仲水言的手,甚至仲水言的眼泪……

这些大大小小的画面反复出现在小璇的脑海中,耗费了小璇不少的­精­力不说,还严重地­干­扰了小璇对简第九的感情。

小璇觉得自己很倒霉。好不容易做饭的时候不再想起郝勇敢了,又紧接着来了一个仲水言。而且,仲水言的拥抱像是有魔力似的,把郝勇敢又给逼出来了,他们在小璇的脑子里轮流出现,跟轮流值班一样,做饭的时候想起郝勇敢,上床的时候就想起仲水言。

郝勇敢和仲水言在小璇的心中越来越真切,眼看着简第九就要变成个虚幻的影子了。小璇只好经常鼓励简第九下厨房,和简第九谈笑风生热热闹闹地做几个菜;小璇只好不时地钻进简第九的怀抱,让简第九像仲水言那样从背后抱紧她,别撒手。和简第九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办法是很有效的,但是,简第九一离开,郝勇敢和仲水言就又在小璇的头脑中轮流值班了。

对这一切,郝勇敢肯定是想不到的。因为尽管他仍然在利用一切时机靠近赵小璇,赵小璇还是不买他的账。郝勇敢既知理亏,又不甘心就这样错过与小璇再续前缘的机会,只好远远地注视着小璇的背影,期待着在口语学习结束之前能最终把心里话说给她听。

仲水言呢——仲水言是不会想不到的。

正是因为他早就了解了赵小璇这个人,他才会情不自禁地给了她那么深情的凝视和拥抱。他抱着她,像抱着自己的姐姐——他的确是把她当姐姐的。和她说话的语气,毫不掩饰地批评她的语气,都和他平日里对姐姐是一样的。

每一次见到赵小璇,看到她羞涩而又纯真的笑,看到她细长的丹凤眼,看到她粉白的脖颈和高高的胸脯,仲水言都会想起自己的姐姐。

姐姐短暂的一生中,受了不少委屈,小璇受了委屈之后的样子和姐姐就更像了。那天,小璇一个人伫立在镜前的身影让仲水言一下子生出了幻觉,仿佛默默流着眼泪的不是小璇,而是他的姐姐。

和小璇一样,自那个拥抱之后,仲水言的心也没有平静过。可是,和小璇不一样的是,仲水言的回忆自始至终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关于姐姐的,关于自己的,关于很多很多往昔的……即使是关于小璇的那些画面,画外音也离不开他的姐姐,仲水言会在心里说:赵小璇啊赵小璇,你可千万不要像我的姐姐一样啊!

可是,赵小璇却一定是和姐姐一样的。姐姐总是自己给自己背包袱,小璇不也是这样吗?仲水言知道,他那个情绪化的拥抱一定会给赵小璇带来巨大的负担。

赵小璇为那个拥抱时而沉醉时而忧伤时而幸福时而失落的时候,仲水言一心想着如何才能不让这个拥抱成为赵小璇新的负担。如果赵小璇超越了这个拥抱——仲水言想:也没什么可自责的,如果能够帮助赵小璇顺利地超越了这个拥抱,也就等于帮助赵小璇超越了她自己。

连着几天晚上,仲水言都会在下课后陪着小璇走一程。

他们并不是一起走出教室,小璇骑上自行车走出校门之后,仲水言才慢悠悠地跟上来。夜风吹送着海的气息,路边的小树带着淘气的微笑,一棵一棵地往后退着,像在给两个不断前行的人儿让路。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和仲水言并肩而行的那个时刻,如果世界从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璇想,也许日子也会蛮美好的。

仲水言和赵小璇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说他的爸爸妈妈,说他的大学同学,说他旅游时的所见所闻……除了他亲爱的姐姐和那个动情的拥抱,仲水言好像什么都愿意和小璇说。

小璇抿着嘴,静静地听,对小璇来说,每段话都是一个新鲜的故事。即使素材很老套,也被仲水言独特的叙述方式描绘得有声有­色­。

过了那个上坡,小璇的家就近了。仲水言就在过完上坡之后跟小璇再见。

几天之后,每当他们快要行进到那个上坡的时候,小璇的心就会硬生生地跳几下,然后就是一阵急迫不堪的酸痛。

小璇为此很恼火。

因为她隐约觉得,自己不单单是喜欢仲水言的故事,还——唉,怎么好像也有点喜欢仲水言呢。

第三部分 (三)

(48)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管谢丽如何旁敲侧击,小璇都坚决不去做健美­操­了。

“你怎么了,想逃避什么呀?”谢丽问。

“谢姐,我的腰真有毛病,再剧烈运动,会更加严重的。”小璇说,心怦怦跳着。

谢丽笑了,笑得咯咯的,笑得眯了眼,目光从眼睛深处­射­进小璇的心。笑了好一会儿,谢丽才说:“仲水言不都表扬你进步了吗,你还怕什么呀。”

“我真的腰疼。”小璇急着说。她难受极了,她真不知谢丽到底掌握了什么魔法,为什么她总能钻进别人的心里,把人家的心事看个一清二楚。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璇想,还是自己心里有鬼,怪谢丽­干­吗呀。

当天下午,小璇特意打电话给简第九,让简第九晚上接她回家。

简第九立刻拒绝了小璇,“导师要出去讲学,我得帮他查资料啊!”

“不行,我害怕。”

“满大街都是人,你怕什么呀。”简第九有些莫名其妙,“以前不都是你一个人走嘛,现在怎么突然害怕起来了。”

“你不怕我被坏人跟上啊。”

“嗐,哪来那么多坏人啊,再说了,比你漂亮的有的是,人家跟你­干­啥呀。”

“简第九……”小璇被简第九的话激怒了,“你,你……”

电话中传来简第九导师的说话声,小璇只好把电话挂了。

“比你漂亮的有的是”?

这倒是事实。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如果简第九觉得我不好看,为什么还娶我呢?

即使我再不好看,也不应该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这样做多伤人自尊啊!

放下电话的赵小璇心里突然升起了许多悲壮的绝望。她回想着简第九的话,每回想一次,绝望就加深一层,加大一圈。

最后,小璇决定下课之后坐公汽回家。

小璇站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望向校门口。看到仲水言骑着那辆鲜红的赛车出来,她的心猛跳了几下,呼吸也仿佛停止了——仲水言果然沿着她回家的路骑去了。

车来了,小璇没上。她继续站着,望着仲水言身影消失的地方发呆。

一辆黑­色­的本田缓缓地停在路边,喇叭嘀嘀叫着,像是和小璇打着招呼。车窗落下,郝勇敢的脸浮现在小璇眼前。

小璇装作没看见。

“小璇,怎么不骑车了?”郝勇敢笑着问,“我送你吧。”

小璇像被惊醒了似的,回答:“哦,不用。”

郝勇敢从车上下来,站在小璇身边,“小璇,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临走前,想找个时间和你谈谈。”

小璇掩饰着心情的波动,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远方。

“给我个机会吧,让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行吗?”

“上次不是说了嘛。”小璇说。

“上次?你根本也没让我说话呀。”

“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在外面也不会安心的。”

郝勇敢到底要去哪里?小璇克制着心里的疑问——爱去哪里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有时间吗?要不咱们现在谈?”郝勇敢说,看着小璇的脸­色­。

又一辆公汽驶过来,小璇趁郝勇敢不注意,飞快地上了车。

郝勇敢双手掐着腰,仰头看着小璇,像父亲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哭笑不得的样子。车开走了,郝勇敢才回到自己的车子里。

(49)

小璇根本没想到,郝勇敢会一直跟着那辆公共汽车,一直跟到她下车。

望着郝勇敢的笑脸,小璇不由得也笑了——苦笑。

哼,简第九还不相信她会被坏人跟上呢。

“小璇,”郝勇敢走过来,“请你相信,我不是过去的郝勇敢了,真的,我曾经不懂事,但是我不是坏人啊!”

“你不是坏人谁是坏人,我吗?我是坏人吗?”小璇反问,还是苦笑着,边说边往家走。

郝勇敢锁上车,跟着小璇,“你还和孙阿姨住在一起吗?”

“郝勇敢,你再跟着我,我就要报警了。”小璇站住,盯着郝勇敢说,“别忘了,我也不是过去的赵小璇了。”

好像真的面对一个坏人一样,小璇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心跳成了一个团,腿也软得像面条一样,一步也走不动了。

“你看你啊……”郝勇敢的眼睛亮晶晶的,叹了口气之后抬起头望向天空。

小璇努力拔起腿,尽快往前走。

“小璇!”郝勇敢追了上来,“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讨厌,烦人!”小璇扭头喊了一声。

“好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郝勇敢往后退着,“不过,你稍等我一会儿!”

郝勇敢快速地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把我的电话给你。”

笔没水了,他在那张纸片上划拉了半天,也没写出字来。

郝勇敢皱了皱眉头,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名片。

“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半个月之内,你一定要给我消息啊!”郝勇敢把名片塞进小璇的挎包中。

小璇浑身抖着,沉浸在恐惧中的样子。

“你还在怕我?”郝勇敢绝望地看着小璇,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是现在的我啊!”

“讨厌!”小璇说完转头就跑,跑了几步之后回头看,郝勇敢还站在那里。

“别跟着我!赶紧走!”小璇又喊了一声,郝勇敢总算转身了。

一进家门,小璇就栽倒在床上。

稳当了一会儿,小璇还不放心,从床上爬起来,顺着窗户往楼下看。还好,郝勇敢不在,小璇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脑顶的头发都湿透了。

小璇来到卫生间,拧开热水器的水龙头。

镜子里又一次映出她的身体。

刹那间,昏暗狭小的卫生间仿佛被郝勇敢炽热的眼神点亮了。

小璇的一切都暴露在郝勇敢的眼前似的。

小璇胡乱地洗了洗,擦­干­了身体,往卧室走。离开那面大镜子的时候,小璇又回头看了一眼。

小璇已经无法评判镜中的一切,这个夜晚,她一直在体会的只有一种心境——心乱如麻。

小璇把自己裹在毛巾被中,久久不肯出来。

快要睡着的时候,小璇忽然想起郝勇敢给她的那张名片,坏心情立刻被强烈的好奇心取代了。

大勇集团公司?

在这个海滨城市,几乎没人不知道大勇公司。

食品、服装、电器……都被他们经营得有声有­色­。

难道郝勇敢真的不再是坏人了?

早晨还吃大勇出产的面包呢,坏人怎么能做出那么香甜的面包呢。

这个时候,赵小璇简单得倒像一个小孩子了。她打开冰箱,把剩下的那块大勇面包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好像面包上写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第三部分 (四)

(50)

在灵灵生孩子之前,孙月君每周都要给小璇和简第九的那间小房子打扫一次——每周一次,不一定会在每周的哪一天。

孙月君打扫卫生的彻底­性­是谁也比不了的,连铁大勺的勺底都要用金属球蹭得光光溜溜。无论多么脏乱差的房间,一经孙月君收拾,马上就跟样板间似的规整­干­净。

有一回,下班回家的小璇一进屋就看到了摆放整齐的拖鞋,她知道姨妈肯定来过了。每到这时,小璇的心总是一热。小璇来到卧室,果然,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床单抹擦得溜平,一点褶儿都没有。

小璇来到阳台,阳台上的晾衣杆搭满了洗过的水淋淋的衣服,地上摆着一溜小盆,接着湿衣服掉下来的水滴。

置身在这样的家中,小璇觉得自己像个不请自到的客人似的,有些局促不安。忽然,小璇看到床头柜上——哦,老天,怎么忘记把它扔掉了!

姨妈是不可能没看见的,但是她却没有把用过的避孕套当作其他垃圾那样顺手扔掉。

小璇窘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拎起那个还装着简第九Jing液的避孕套走到垃圾桶边。

从此,每次Zuo爱之后,无论小璇多么困倦,她都要起床把避孕套剪得细碎,再扔进便池用水冲掉。

有一天,小璇正在上班,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她拿不准到底有没有把避孕套扔掉,忐忑不安了一整天,一下班就风风火火地跑回家……

有了大胖孙子的孙月君一直没腾出空帮助外甥女,她为此很是歉意,小璇倒有了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因为郝勇敢和仲水言的缘故,这天的口语课小璇没去上,她很想一个人静一静,捋捋思路。可是,孙月君却来了。洗衣擦地包饺子,小璇回家的时候她还在苦­干­。看到姨妈,小璇有一点莫名的失望,因为她不能一个人想事情了。

天黑了,孙月君张罗着回家,小璇忽然想起了周小坡和田灵灵。

灵灵昨天还给她打电话诉苦呢,何不把姨妈留下来,为哥嫂创造一个美好的团聚夜晚?

“姨妈,别走了,陪我住一晚吧。”小璇央求孙月君。

“不行,宝宝没人管呢。”孙月君执意要走。

眼看着孙月君把鞋都穿上了,小璇急了,“宝宝宝宝,就知道你的宝宝,你不管我啦?”

“……”孙月君愣愣地看着小璇,好像不认识小璇似的。

小璇不知再该说点什么,只好往屋子里拽姨妈,“陪我嘛,陪我嘛。”

孙月君推开小璇,审视着小璇的脸,“怎么的,你有心事要对姨妈说?”

这回轮到小璇发愣了。心事?她是有心事啊,可是她从没想过要把心事对姨妈说啊。

“是不是你和第九之间出现危机了?”孙月君继续审视着小璇,想通过小璇的神情验证自己的猜测——自从那次之后,她再也没在这座小房子中发现避孕套的痕迹,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啊。

“什么危机,没有!”小璇笑了,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

上次的交谈好像在她和简第九之间搭起了一层纱幕,让她忽然就看不清简第九了。尤其是在和简第九亲热的时候,随着简第九双手的移动,她总能联想起这两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娶她啊?她为什么要嫁他啊?

问一次就胡涂一次,问了许多次之后,小璇的心就有些懒了,乱了,凉了。

“说实话!”孙月君严肃地说。

“我和简第九有危机你就不走啦?”小璇歪着头,笑嘻嘻地问。

“当然,解决危机是关键嘛!”孙月君终于回到屋子里,小璇的心落了地。

小璇立刻给灵灵打电话,告诉她姨妈不回去住了,灵灵先是小声笑,然后匆匆说了一句“多谢,回头请你吃饭”,就迫不及待地把电话撂了。

小璇有些茫然地握着话筒,话筒里仿佛传来田灵灵和周小坡的嬉戏声。

他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还那么黏糊,那么热乎,在一起就是掏心掏肺的样子,真让人——唉,各有各的过法,羡慕人家­干­吗。

“说啊,到底怎么了?”孙月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璇连忙放下电话回转身。

(51)

小璇没想到,姨妈是那么在乎简第九,在乎简第九和她的感情。

小璇本来仅仅是想为哥嫂两肋Сhā刀一次,却歪打正着地和姨妈唠了大半宿。这么多年了,小璇和姨妈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晚说得多。

姨妈破天荒地谈起了姨父。

姨妈说姨父早就在那边有了心上人。

姨妈说女人最怕的就是被丈夫抛弃,被抛弃了的女人跟垃圾箱里的垃圾没什么两样;她喜欢简第九就是因为她坚信简第九永远也不会生变,永远也不会抛弃小璇。

姨妈问:“难道简第九喜欢上别的女人了?”

小璇连忙否定:“没有没有。”

说这些的时候,小璇不禁又想起了麻杆美人李玉姣——简第九是真的不喜欢像李玉姣那样的女人吗?可是,那样的女人多好啊,什么瘦小的衣服都能穿,跑步的时候也不必担心胸脯乱颤……总之,好处真是太多了啊。

姨妈却生气了似的,“嗐,早知这样,我就不在这儿住了——夫妻之间没有第三者,就谈不上有矛盾嘛。”

“第三者肯定是没有的。”小璇说,有点心虚。她想,只顾了把李姣姣树成了假想敌,却为何不问问自己:仲水言算不算第三者?郝勇敢算不算第三者呢?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第三者啊?”小璇忽然很想知道姨妈心中的第三者是什么标准。

“比如,第九有了别的女人,非要跟你离婚,那个女人就是第三者。”

“要是他没想离婚呢?”

“那——那咱也不能跟他过啊!”孙月君说,“你姨父不就是说啥也不离吗?可是,凭什么便宜他,让他有俩老婆啊!”

“姨妈,姨父是多好的人啊,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不要乱猜疑哦!”小璇说。

“好啊,给你养这么大,你不向着姨妈,倒向着一个外人!”孙月君气哼哼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了解他多少!”

小璇还要替姨父说话,被孙月君喝叱住了,“你懂什么,闭嘴!”

姨妈给小璇讲了很多很多往事和很多很多道理,讲得小璇昏昏沉沉,几次睡了过去又强迫自己醒了过来。而她最想知道的,比如她的母亲和那个瘸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姨妈却什么也说不出。姨妈只是说:“你妈是个谜,谁也解不开。”

小璇还想把她对姨父的感情讲给姨妈听,想给姨妈讲讲那碗进了蟑螂的蛋花汤给了她怎样的迷惑……但是,小璇都没有说出口。

无论姨父做了什么,无论姨妈怎么看姨父,小璇对姨父的感情都不会变的。

就像对郝­奶­­奶­,有时候,一想起郝­奶­­奶­,她对郝勇敢都不那么恨了,因为郝勇敢是郝­奶­­奶­的亲孙子啊!

在姨妈即将睡去的时候,小璇决定把为了哥嫂而Сhā在两肋的大刀一Сhā到底。“姨妈,我觉得你不能总跟灵灵一个屋睡,多影响人家小两口的感情啊!”

“灵灵跟你说什么了?”孙月君一惊。

“没有。”小璇说,“将心比心嘛,我要是总不和第九那个,我想我们就会生疏的。”

“那你和第九——那个到底怎样啊!”孙月君好像只关心小璇和简第九,急切地问。

“我们俩……”小璇不知道怎么说。

“按理说,姨妈不该问,可是姨妈不问你谁问你啊,”孙月君犹犹豫豫地终于把话讲了出来,“他要的次数多不多?”

多少算多?多少算少?

小璇的脸红了,她想还是说实话吧,只有说实话才能尽快把这个话题翻过去,“只要他不累,就要。”

“哦……”孙月君在黑夜里笑了,“那——那可得注意避孕啊,你们俩要以学业为重,再说了,还没办婚礼呢!”

孙月君终于放下心来,但她还是想不出小璇到底把那些避孕套扔在了哪里。她使劲地想啊,甚至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莫非科学发达了,已经不时兴用避孕套了?

“行不行啊?”小璇推了推孙月君。

“什么?”

“别总跟灵灵一个屋子了。”小璇说。

“行、行、行……只要你和第九好好过日子,我怎么都行。”孙月君捏了捏小璇的手,笑了。

第三部分 (五)

(52)

田灵灵在红番茄西餐厅订了位子,早早地等着赵小璇的到来。

人生是多么奇妙啊,第一眼看到赵小璇的时候,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她的嫂子呢。坐在西餐厅的高背椅中,灵灵不由得心生感慨。

十多年前,因为外婆身体欠佳,灵灵从上海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故乡。灵灵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走进高一四班的情景。

班主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对全班同学说:“田灵灵同学是从上海来的,大家要多关照她……赵小璇!”随着班主任的喊声,一个白白净净的女生站了起来,这个叫赵小璇的女生很是羞涩,站起来的时候,双手的手指还在纠结着,一只手Сhā在另一只手上,紧紧的。“从今天起,你和田灵灵同桌,你学习好,要多帮助她。”

灵灵看到,坐在后排的一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对着天棚吹了一声口哨。

几天之后,田灵灵就发现,需要帮助的不是她,而是赵小璇。

赵小璇太腼腆了,腼腆得让田灵灵窒息。从早到晚,每一天的赵小璇都始终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两只小臂伏在课桌上,头深深地低着,不是看书,就是写字。只有灵灵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才稍稍抬起头,但是她并不看灵灵,而是怯怯地瞥着地面。

为了让赵小璇开口讲话,灵灵经常找几道数学题问她。小璇总是竭尽全力地讲解,比老师讲得还要好。可是,她的眼睛只盯着书本,就是不看灵灵。

下课了,小璇也不出教室,就那么端坐着,像个木头人。

“老师不是让你帮助我吗,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灵灵扯着小璇的袖口。

小璇的脸红了,“我……我不愿意出去。”

“那我就给你告诉老师,说你不帮助我。”灵灵挑衅地说。

小璇的脸更红了,犹豫着站起来,灵灵高兴地拉起小璇的手。

从上海来的田灵灵吸引了那些北方孩子的视线。

灵灵长得不好看,灵灵觉得自己的模样和小璇是没法比的。但是,灵灵的衣服好看,灵灵穿着绝无仅有的高领衫,脖颈显得更修长,胸脯显得更丰满;灵灵穿着绝无仅有的牛仔裤,ρi股显得更结实,双腿显得更笔直。灵灵的文具盒、钢笔、橡皮,甚至嗲声嗲气的普通话……只要是和上海沾边的东西,都让同学们觉得新奇。

有的同学说灵灵的家是个小独楼,有的同学说灵灵的母亲是个外国人儿,有的同学说灵灵的外婆是个资本家。

灵灵只邀请小璇去自己的家玩。灵灵的家一点也不大,就两间屋子;她的父母都是中国人,还都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演出照挂了满墙;灵灵的外婆不是资本家,却是旧社会的大小姐,照片上的­奶­­奶­雍容华贵,挽着发髻,额头鼓鼓地泛着亮光。灵灵把从上海带回来的巧克力给小璇吃,巧克力里裹着榛子仁儿和瓜子仁,特别香脆。

宰相府的丫鬟七品官。同学们都高看田灵灵,也就不敢小视赵小璇了,连那个对着天棚吹口哨的小痞子也因为收了灵灵的巧克力再也不敢对着小璇吹口哨了。

灵灵好喜欢小璇,她是那么聪明好学,那么温柔朴实,而且,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神秘。就是到现在,灵灵也承认,在她被同学们众星捧月的时候,她却被赵小璇的神秘深深地吸引着。

灵灵和小璇手牵着手,形影不离,像一对姊妹花。有了灵灵,那些想打小璇主意的坏小子们都躲开了;有了小璇,初来乍到的灵灵也轻易地就摆脱了孤独。

(53)

灵灵之所以觉得小璇神秘,是因为沉默总是像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一样包裹着赵小璇,灵灵曾经把这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默当作一种美好的品质。因为小璇的沉默,比小璇大一岁的灵灵在小璇面前总觉得自己是妹妹,而小璇才是个像样的大姐姐。

小璇比灵灵高半头,灵灵时常偷偷看小璇的体形,她觉得小璇像一只刚刚成熟的桃子,粉嘟嘟的挂在树梢,等着人摘。

外婆是很重视灵灵的成长发育的,她每天都要让灵灵做扩胸运动,外婆说:“囡囡应该比妈妈漂亮。”

灵灵的妈妈的确漂亮,为了不影响事业,她没有给灵灵喂母|­乳­,灵灵一生下来就被外婆抱到上海了。

长大的灵灵逐渐理解了外婆所说的“漂亮”。

外婆眼中的漂亮一定是赵小璇这样子的。

小璇跑起来的时候,胸脯上的两块­肉­一颤一颤,让灵灵想起自己的妈妈——而外婆不总是为有一个美丽的女儿自豪吗?

让灵灵不可思议的是,外婆眼中的漂亮到了赵小璇这里就变成了“丑陋”——而且还不是一般程度的丑陋,是见不得人的丑陋。

这个让灵灵吃惊的结论是在她和小璇一同洗澡的时候被发现的。

小璇说什么也不用灵灵为她占的衣服箱,而是选了一个离灵灵挺远的墙角。小璇蹲在那个墙角,背对着灵灵脱衣服,然后把衣服塞进最下排的箱子中。

淋浴的时候,小璇就更是躲着灵灵了,不只是躲着灵灵,而是躲着所有的人。

灵灵生气了,“赵小璇,­干­吗离我那么远,难道是我身上有臭气吗?”

小璇红了脸,一只胳膊不停地搓着另一只胳膊的上臂,挡住了前胸。

“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看你,是吗?”灵灵恍然大悟。

灵灵一把拿开小璇的胳膊。

小璇的胸脯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灵灵的眼前。

那是怎样的胸脯啊……

灵灵是第一次看见那么饱满的Ru房!

在回到故乡之前,外婆把灵灵领到了淮海路上那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胸罩加工店。经营胸罩店的是老两口,老太太裁,老头儿做,生意总是红红火火。

在更衣室,灵灵像其他的女人那样脱了上衣,戴着花镜的老­奶­­奶­拿下搭在脖子上的皮尺绕住灵灵的身体。凉丝丝的皮尺蜻蜓点水般飞快地来,又飞快地去了。老­奶­­奶­在一张单子上写下了几个数字,又转过身用双手托了托灵灵的双|­乳­,老­奶­­奶­的手也像皮尺一样凉丝丝的,飞快地来,又飞快地去了。

两天之后,外婆带着灵灵去取胸罩。

取胸罩和戴胸罩是外婆特意为灵灵举行的一个庄严的仪式。

灵灵害羞地看了看身边的那些成熟汝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会和她们一样。

“我的外孙女,漂亮不漂亮?”外婆美滋滋地问那个老­奶­­奶­。

“漂亮!”老­奶­­奶­笑着说,“长大了会更漂亮!”

“长大?我的外孙女现在就是大姑娘啦!”外婆看着灵灵,眼里眉梢都是笑。

外婆和老­奶­­奶­说话的时候,灵灵悄悄地看其他女人。

和面前的赵小璇比较,那些女人实在是太……

“哇,赵小璇,你好漂亮!”灵灵由衷地称赞着。

小璇却背过身去,不再搭理灵灵了。

洗完澡出来,灵灵故意在小璇身边戴胸罩。小璇没有胸罩,小璇只穿着一件旧得褪了­色­的大背心子,和那些普通的中年­妇­女穿的大背心子一模一样。

“赵小璇,你怎么不戴胸罩?”灵灵很纳闷,“在我们上海,女孩子是都要戴胸罩的哦!”

小璇不说话,闷头穿衣服。

“你妈妈怎么不管你?”灵灵又问。

“我妈妈……死了。”小璇丢下灵灵,独自走了。

望着小璇的背影,灵灵愣了好一会儿。

灵灵走出浴池,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门口的赵小璇。

“小璇!”灵灵惊喜地叫着,“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洗过澡之后的赵小璇像一只沾着露珠的荷花,既圣洁又妖娆。她没说话,只是像平常一样牵了灵灵的手,给灵灵感动得直想哭。

灵灵是不知道小璇没有母亲的。

灵灵紧紧抓着小璇的手,对小璇说:“小璇,以后我要做你的姐姐,好好照顾你。”

第三部分 (六)

(54)

说到就要做到,无论是做小璇的姐姐,还是做小璇的嫂子,灵灵都时刻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即使是回上海读大学的那三年,灵灵也不忘经常给小璇写信。

那真是一段甜蜜而相思的时光。

灵灵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信,不是给周小坡,就是给赵小璇,为此,同学们都管灵灵叫“写信专业户”……

往事一幕一幕,恍如隔世。和小璇面对面地坐在西餐厅的田灵灵双眼濡湿地望着赵小璇,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望着陪伴了自己一生的伴侣。

小璇乐呵呵地看着灵灵,“心情好些了吗?”

“嗯!”灵灵使劲点了点头,握住小璇的手,“谢谢!”

“姨妈还坚持和你一起住吗?”

“不了,她说她年纪大了,总睡不好觉吃不消,还用商量的口气问我能不能让她隔三差五地休息休息……你说她多逗啊,还真没发现她还蛮擅长演戏的。”

“以后不许再说我姨妈不通人气啦!”

灵灵捏了捏小璇的手,笑了。姐妹俩聊了一会之后,灵灵忽然想起几天前外婆打来的电话。

外婆来电话说,淮海路上做胸罩的那对老夫妻不幸煤气中毒去世了,他们的儿子和儿媳接替了他们,手艺却比他们差很多,开业没几天,店铺就关了。

“这个消息让我一直难过到现在。”灵灵垂着眼帘说,“好像我生命里的某些宝贵的东西也随着那两位老人去了,这几天我总能想起老­奶­­奶­凉丝丝的双手和老爷爷躬着腰踩缝纫机的背影……”

灵灵的叙述也勾起了小璇的伤感,小璇想起灵灵上大学的时候从上海给她寄过来的那个包裹——包裹里面装着的就是那对老夫妻做的胸罩。

他们并没见过她,却凭着灵灵提供的数据,把胸罩做得那么合体。小璇现在还时常穿上那件胸罩呢,尽管有些瘦小,尽管打了布丁,小璇还是愿意穿。

十八岁那年的夏日午后——小璇和灵灵一起回忆着从前,“还记得吗?你拎着那根特意买来的塑料皮尺,非要我把上衣脱掉,我不肯脱,你就对我使劲喊……”

“我喊着:赵小璇,求你了!”

“是啊,好像我再不脱衣服你就能把我吃了似的,我拗不过,只好脱了上衣;你像模像样地给我量尺寸,还把数据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小璇娓娓道来,怀念着。

灵灵翘着嘴角,眨着双眼,和小璇一起怀念着。

怀念着的同时,灵灵不由得想起了丈夫周小坡。

像很多女人一样,灵灵经历过许多次不定时的无来由的自卑。十四岁的时候,灵灵为皮肤黑而自卑;十八岁的时候,灵灵为小腿不够纤细而自卑;二十二岁的时候,灵灵为Ru房不够丰满而自卑;生完孩子的时候,灵灵为腰围太大而自卑……灵灵的自卑就像是层出不穷的敌人似的,随时攻击着她的信心;可是,灵灵却从来没有被这些“敌人”打倒过——因为,什么敌人也逃不过她那比神枪手还厉害的丈夫。

周小坡对她,就像当年的她对赵小璇一样,唯恐她忽略了自己的美,唯恐她误解了自己的美。这么多年了,周小坡一直保持着亲吻的习惯,从发丝到脚趾,灵灵几乎每天都要享受一次丈夫赐给她的“吻浴”。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你若是自卑,我会觉得受冷落的。”每次亲吻的时候,周小坡都会这样对灵灵说。

周小坡像雕塑师一样,把田灵灵雕琢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美丽了。

抑或自信本身就是女人最大的美丽?

灵灵像是发现了一个好大的秘密似的,看小璇的双眼立刻熠熠地闪起光来,“璇,说实话,我一直想改造你。改造你的审美观,改造你的人生观,改造你的爱情观,改造你的——”

“行啦,你­干­脆送我去劳教算了。”

“璇,请你不要再让我无能为力了。”

“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啊?”

“听我的,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女人的青春有限,该开放的时候就要尽情地开,快乐地开。”灵灵真诚地说,“过了季的女人也可以开放,但是她们必定会让他人用那种说不好是什么的语气形容为‘第二春’……”

“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你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优点掩盖起来。”灵灵忽然盯住小璇说,“说实话,简第九觉不觉得你很美?”

“怎么想起问这个?”

“璇,不知为什么,我时常有对不起你的感觉,是不是因为我和你哥的房子要动迁,你才急急忙忙地嫁给了简第九?是不是啊?”

“不是,因为他人好嘛。”

“‘人好’与‘可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可爱”与“值得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值得爱”与“适合自己”又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有多少女人就是因为混淆了这些概念而耽误了自己宝贵的一生啊!”灵灵说,“人好、可爱、值得爱都不是我们把婚姻继续下去的理由,惟一的理由应该是——他很适合我。你认为简第九适合你吗?”

“咦,你今天是怎么了?”小璇有些恼了。

“璇啊,你为什么总是不信任嫂子呢!”灵灵又一次抓过小璇的手,急切地说,“简第九到底对你好不好?如果他对你不好可一定要跟嫂子说啊!”

(55)

小璇并不是不信任嫂子,而是不信任自己。

那些折磨着她的忽而微弱忽而强烈的感受往往在她睡了一觉之后就被第二天的阳光蒸发掉了。

小璇天生就是这副脾气,没什么能让她陷入长久的怨恨。没有刻骨的怨恨,也没有刻骨的爱,除了偶尔胡思乱想,大多数时候,小璇的心灵是纯净的,宁静的。

谢丽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了一大堆格言古训,什么“忍”啊,“莫生气”啊,大大的楷体,白纸黑字,像是宣战,又像是求和,把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弄得杀气腾腾的。小璇曾经很细致地读过那些句子,她感到十分纳闷:谢丽为什么劝自己要“忍”呢,谁在虐待她?又为什么劝自己“莫生气”呢,谁在惹她生气?

每当谢丽冲小璇发邪火的时候,小璇的心里就很不安,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伤害了谢丽,才让她靠那些“忍”啊,“莫生气”啊什么的来安慰自己不爽的心情?

活到现在,小璇惟一称得上“忍耐”的经历就是对郝勇敢,郝勇敢欺负了她,可是她忍了,默默地独自地背负了这么多年,对谁也不曾提起。

至于“生气”,小璇不是没生过气,可是她的气总显得那么微弱,从身体一生出来就随风飘散了。比如几天前和简第九的那场感情危机,短暂得像小时候看的反特故事片,没等她把故事情节看明白,屏幕上就“哗”地闪出了大大的“再见”,只剩下电影里那个地下党冷笑着对坏蛋说的那句“你的好戏该收场了”响彻在耳畔。有一点懵懂,有一点失落,还有一点寂寞。

因为没怨恨过简第九,也没真正地生过简第九的气,小璇也就无法按照灵灵的嘱咐找出简第九的不是——从认识简第九的那天起,他就忙着写博士毕业论文,对于这样一个一心上进的男人,小璇有什么理由强求人家呢。

“第九对我很好的!”小璇急忙回答灵灵的问题,生怕灵灵对简第九有什么误解。

“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好’是什么概念吗?”灵灵接着问小璇。

“不吵架,没有第三者,一劳本神儿地过日子。”小璇想起孙月君的话,“姨妈告诉我的。”

灵灵笑了一下,晃晃头说:“也对。”

第三部分 (七)

(56)

上高中二年级的田灵灵和读大学二年级的周小坡第一次相遇就感觉出彼此的要好了。因为周小坡床头放着的那本杂志和田灵灵书包中装着的那本一模一样——而他们都是从那本并不闻名的杂志创刊起就一直订阅的。

只一个瞬间,田灵灵和周小坡就被一本书连在了一起。

之后,周小坡读什么书,田灵灵就会读什么书,以至于田灵灵一心追随着周小坡,把整个高三的时光都用来读雨果,读劳伦斯,读巴尔扎克……结果,高考的时候,田灵灵除了作文得了个满分之外,所有的科目全考个稀里哗啦。

在外婆的奔波下,田灵灵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走进了上海市电大的中文系。为了和周小坡团聚在一起,田灵灵毕业时放弃了上海,以电大中文系第一名的成绩走进了北方这座海滨城市的一家摇摇欲坠的生产汽车配件的公司。

没办法,谁让灵灵是电大毕业的呢,中国的人太多了,只好用文凭的高低把人与人区分开来。

玩命工作的灵灵只获得了三个月的薪水,那家公司就倒闭了。灵灵从此开始了从一个岗位到另一个岗位的漂泊——

寻根溯源,一切都是因为周小坡,可是灵灵不但不后悔,还以此教育小璇:

他喜欢的,她也喜欢;她喜欢的,他也喜欢;他不喜欢的,她也不喜欢;她不喜欢的,他也不喜欢。为了她,他要喜欢她喜欢的,不喜欢她不喜欢的;为了他,她要喜欢他喜欢的,不喜欢他不喜欢的。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好”。

小璇几乎被灵灵的观点感动了。所以,第二天谢丽非要拉着她去做双眼皮的时候,赵小璇只做了十几分钟的思想斗争就答应了。

谢丽说,男人最喜欢的就是女人顾盼流离的眼波。一个女人要是没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是永远不会讨丈夫喜欢的。

是的,简第九的确对她的单眼皮表示过不满。他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单眼皮,你又是一个单眼皮,将来有了孩子,还会是单眼皮,世世代代都是单眼皮,简家的人种永远也得不到改良了!

听简第九说这些的时候,小璇曾咯咯地笑了好一气;现在想想,简第九的话语里包含了多少遗憾啊!

“万一毁容了可怎么办?”作决定之前,小璇想起报纸上常年不断的美容纠纷。

“不会的,高分子合成双眼皮,你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变回去。”

“我还是害怕。”小璇下不了决心。

“你怕什么啊,美容师和我是朋友,全国都有名的!别说是区区的双眼皮,就是隆鼻隆胸,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谢丽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哎呀,你是不是嫌贵啊?别怕,有谢姐给你撑着,钱我先给你垫上,你愿意还就还,不还就当谢姐请你吃饭了!”

赵小璇终于下了决心,为了加深和简第九的感情,她要亲自实践灵灵的学说,即使再疼再苦,也在所不惜。

(57)

那家经常在电视里的观众点播节目中露脸的“卢氏整形美容院”果然名不虚传。美容小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纤细漂亮,个个温文尔雅,个个都是美的典范,美的使者。

让小璇惊奇的是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认识谢丽,一口一个“姐”,仿佛多年的老相识,亲热极了。

小璇坐在一尊雪白的布艺沙发上,依靠东张西望掩饰着忐忑不安。美容院的四壁到处张贴着“患者”们术前与术后的对比照,其中一张大幅照片很是显眼——患者术前的脸形是正方的,术后却成了正宗的瓜子脸。

小璇站起身,准备凑近看个仔细。刚走到那幅照片前,照片就忽地向她扑了过来!小璇吓得打了个激灵,飞快地闪到一边。

原来,那幅照片是贴在一扇门上的,一位美容小姐正推开门往外走。“欢迎光临!”美容小姐根本没在意小璇受了惊吓的神情,伸出一只胳膊,笑容可掬地让小璇进屋。

房间里的一切把还没有定下神来的赵小璇推进了更大的惊异。

那间屋子是一间美容室,里面并排放了六张床。

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闭着眼睛像是在熟睡的女人。

每个女人都光着上身。

每个女人身边都坐着一位美容小姐。

每个美容小姐的双手都沾满了白­色­的膏膏,在每个赤身­祼­体的女人的Ru房上揉来搓去。

“这是我们美容院独有的项目:Ru房保养。”那个本来要出去办事却又折了回来的美容小姐热诚地向小璇介绍,“小姐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试一试。”

美容小姐飞快地对着小璇的前胸瞥了一眼,接着说:“您的Ru房长得可真好,如果经常保养,会更有型,更挺拔的……“

小璇的脸立刻红了,在她走出那间散发着潮热的香脂味道的小屋的时候,她看到了墙上的那幅广告画上写着这样两句话:做一个让男人无法掌握的女人,做一个让男人抓不住的女人。文字的旁边是一个美女别有意味的巧笑。

“如果您没时间来,可以把按摩膏买回家,让您的男朋友帮您按摩。”美容小姐继续保持着她那甜蜜蜜的微笑。

“不,不了。”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小璇拔腿就往外走。

“嗨,我这边到处找你,你却跑到这儿看热闹!”差点和小璇撞到一起的谢丽在小璇的面前站住,责怪着。

那位著名的卢一明医生步履匆匆地跟在谢丽身后,对小璇笑了笑。

卢医生竟是位男士,穿着白大褂,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位学者。

小璇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还好,卢医生并没有看小璇,而是坐下来问谢丽,“最近感觉怎么样?”

谢丽说:“不错。”

卢医生还要问谢丽什么,谢丽却一把拉过小璇,“这是我的表妹,哪点都挺好,就是眼睛太小了!”

“是吗?”卢医生转身看小璇。

小璇连忙低下头。

“你认为自己的眼睛小吗?”卢医生问小璇。

小璇抬起头,卢医生正慈爱地望着她。

卢医生的眼神让小璇觉得似曾相识。

对了,像姨父——不同的是,卢医生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姨父是一头浓密的白发。

小璇对着卢医生点点头,她惊讶于自己竟然也可以如此坦然地与一个陌生男人对视——不过是因为这个男人长了一双姨父的眼睛!

“如果要我来说,你的眼睛是脸上最好看的器官。”卢医生笑着说,“很多明星追求的就是你这样的丹凤眼,细细的,长长的,薄薄的,媚媚的,蕴涵着独特的韵味。”

卢医生的口气像是与患者共同探讨“病情”,“当然了,如果你要坚持做手术,我一定会让手术成功的,因为你这种眼睛很适合做成双眼皮,你的眼睛和你姐姐的不一样,你姐姐的眼睛——”

“卢医生,既然这样,就给她做了吧!”谢丽抢话说。

卢医生不理会谢丽,而是静静地看着小璇,等小璇表态。

“哎呀,别犹豫了。”谢丽捏捏小璇的手,又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你看,那些人做完双眼皮多好啊!”

“小谢,你不要­干­扰她,让她自己决定。”卢医生打断谢丽。

“会疼吗?”小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怯怯地问卢医生。

“我向你保证,不会的。”

“那就做吧!”小璇坚定地说,她相信长得像姨父的人是绝对不会欺骗她的。

“这样吧,你去照照镜子,好好看看自己的眼睛,然后再做最后的决定,好吗?”卢医生笑眯眯地说。

“不必了。”小璇害羞地说。

“听我的,去吧。”卢医生坚持着。

小璇只好来到不远处的镜子前。

小璇有些慌张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就连忙转身往回走。

别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是在家人面前照镜子,小璇都是不好意思伫立太久的。

卢医生正在和谢丽谈小璇,小璇听到了最后的几句,“……这姑娘的眼睛真的很有个­性­,很妩媚,你也劝劝她,别做了。”

“哎呀,你这大夫可真是。”谢丽说,“到手的生意都不做。”

“不是你的表妹嘛,我不能赚昧心钱啊。”

“怎么样?”谢丽没有搭卢医生的话,而是向正在走来的小璇说,“单眼皮就是不好看,是不是?”

此时的小璇已经没有任何主意了。

“想好了吗?”卢医生仍然耐心地问小璇。

“嗯。”

“不做了?”卢医生睁大了眼睛。

小璇望向谢丽。

“做吧,一咬牙,一跺脚,就做完了。”谢丽热切地看着小璇。

“嗯。”小璇答应着,又望向卢医生。

卢医生笑着摇摇头,说:“你这姑娘,一点也没主见。”说完,又盯了谢丽一眼,无奈似的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啊——”

然后,卢医生叫来一个美容小姐,命令道:“带她去消毒。”

第三部分 (八)

(58)

从美容院出来之后,小璇直奔姨妈家的那幢老楼。

孙月君并没有发现小璇的变化。她怀里的大胖孙子见了小璇就乐,乐得浑身的­肉­儿乱颤,扑棱棱的像一只误闯进笼子里的小鸟。孙月君的头发被极度兴奋的孙子抓得乱七八糟,脸上也粘了孙子的口水,只顾了招架,还哪有心思看小璇的脸。

“姨妈!”小璇终于忍不住叫。

“­干­吗?”孙月君一边往孩子的嘴里塞饼­干­一边答应。

小璇跺了一下脚,孙月君抬起头,看到外甥女正笑嘻嘻地指着眼睛。孙月君眯着一双花眼看小璇,看了一会儿之后,“哎哟”一声站起身来。“眼睛咋肿成这样,和第九打仗啦?”

小璇咯咯地笑。

孙月君扳着小璇的肩膀,对着小璇的脸远远近近地又看了一会儿,“快告诉姨妈,为啥哭成这样?”

小璇笑得更欢了。

见小璇笑个没完,孙月君恍然大悟,却立刻又将信将疑的,“咋的,割双眼皮啦?”

小璇背着双手,晃来晃去,笑嘻嘻的,“好看吗?”

床上的宝宝忽然老实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顶,孙月君哈腰一看,孙子拉屎了。“净瞎作。”孙月君嘟囔着,不知是在说她的外甥女,还是在说她的胖孙子。

对于小璇的新变化,孙月君的态度是保持中立,田灵灵和周小坡的态度是坚决反对。灵灵的坚决表现在长时间的大喊大叫,周小坡的坚决表现在长时间的缄默不语。

“赶紧去‘拆’了,赶紧的!”灵灵急歪歪的说,“越来越有主意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

“第九喜欢我眼睛再大一些嘛。”小璇辩解着。

“他知道什么呀,乡下人,知道什么呀?!”灵灵说。

小璇的眼睛红了,周小坡冲灵灵递眼­色­,灵灵吓得伸了伸舌头,不再说话了。

从美容院出来,小璇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叩开了姨妈的房门,为的是等眼皮消肿之后再见简第九,好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让灵灵一训斥,脸皮薄的赵小璇却顾不了简第九了,她打消了在姨妈家住一夜的念头,不等吃晚饭就准备打道回府。

灵灵知道自己言重了,想方设法弥补着,一会儿要给小璇一件纯棉半袖衫,一会儿要给小璇一管法国口红,还把胖宝宝塞到小璇的怀里,对宝宝说:“快亲亲姑姑,替妈妈向姑姑道个歉!”

小璇笑了,也向灵灵一样和宝宝说话:“姑姑根本就没生气啊,是不是?”

灵灵一把搂住小璇,摸着小璇的后脑勺,“璇,你真好!明天嫂子陪你去,啊!”

“­干­吗去呀?”小璇愣了。

“拆双眼皮啊!”灵灵瞪着眼睛,“你不是说不好看还可以变回来嘛!”

(59)

简第九看到小璇的眼睛变成了双眼皮,激动得把小璇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小璇用还在微微肿着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简第九,把简第九看得心旌摇荡,浑身发热。

“这样才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呢!”简第九把小璇抱到床上,盯着小璇看个没完。

小璇和简第九对视着,好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简第九的眼睛。不怪简第九喜欢大眼睛,因为他的眼睛的确是太小了,眼珠小,眼白小,连睫毛也那么短小。

“既然嫌我眼睛小,为什么还娶我?”小璇不由得问。

“呵呵……”简第九老生常谈,“这个大呀,这个也大呀……能给我生儿子啊……”简第九咬着小璇的胸,掐着小璇的ρi股。

“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可就真生气了!”小璇往一边推简第九。

“为什么生气啊,我夸你呢!”简第九重新搂过小璇。

“我总觉得对女人身体感兴趣的一定不是正经男人。”小璇说,“亏你还是个博士。”

“哈哈哈哈!”简第九笑了,“这跟博士有什么关系啊!博士就非得坐怀不乱吗?对女人身体不感兴趣的还是男人嘛!”

“歪理邪说!”小璇翻过身去。

“咦,小璇,你要是再这么不听劝,我也生气啦!”简第九收回了自己的手,“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要不是觉得你模样过得去,我能和你结为夫妻吗?”

“可是,你当初不是这样的啊。”小璇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当初可是坐怀不乱的啊!”

“当初——”简第九说,“当初你是我的人吗?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是从来不碰的!”

小璇重新转过身来。

“我……第九,我割了双眼皮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小璇本来是想问“是不是会更好看”的,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她可没灵灵那两下子,一到老公面前就立刻美得仙女似的。

“嗯,我妈和我姐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简第九倒是不记仇,再次搂过小璇,快活地说。

小璇的心情也立刻好起来,就像是­阴­天里突然冒出了太阳。她勇敢地看着简第九,看着他在自己的身体上忙来忙去,她觉得拥有了双眼皮的自己终于又向简第九迈了一大步……“如果再拥有了本科文凭,”小璇在心里说,“如果再给他生个儿子,我就离他更近了。”

话虽这样说,小璇很清楚,文凭的高低,简第九并不在乎,而是她自己在乎。有了文凭,才有可能转正,才有可能评聘高级职称,才有可能让谢丽瞧得起,总之,小璇和灵灵一样,都认为文凭太重要了。

简第九在乎的只是儿子,就像小璇在乎文凭一样。

想当年,为了能生出儿子,简家的媳­妇­们无怨无悔地贡献着她们的­肉­体,个个都摆出了不生儿子不罢休的架式。她们从来不让自己的肚子有闲着的时候,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好不容易才由简第九的妈妈史红花最终生出了简第九。

有了简第九,所有的妯娌们都高看史红花一眼。因为嫉妒也好,仇恨也好,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都变得无用而可笑,还不如就乖乖地自愧弗如呢。简第九的四婶都四十五了,去年一使劲又生了个女儿,家里的物件都当了交了罚款,可还是不认输。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简家的八个媳­妇­们是哭哭啼啼地和重男轻女的老太爷抗争的,可是后来,连她们自己也为生不出儿子而愤怒了。

眼看着简家的女人队伍不断壮大,简家几十口男男女女都觉得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们像同仇敌忾的游击队员一样,生活的目标不约而同地只剩下了三个字,那就是——生儿子。

简第九就是简家的香火,简家的命根子,简家的户口本啊!

每一次回到家乡,被一群一群的姐姐妹妹们包围的时候,简第九就会油然而生一个坚定的信念:他是简家惟一的希望,他有责任有义务让简家的香火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可是,该选一个怎样的女人和自己一起为简家传宗接代呢?

在赵小璇之前,简第九留意过几个女孩子,可是她们身上不是多了些什么,就是少了些什么,看上去都不怎么顺眼。他也领过其中的两个回过老家,母亲都没给她们好脸­色­。母亲喜欢小璇,一定有母亲的道理,毕竟,在那么多的女人中,只有母亲最终生出了简家的独苗苗,只有母亲才是不简单的啊!

简第九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简第九崇拜他的母亲。

也许,简第九喜欢赵小璇,就是因为赵小璇身上的那个部位和他母亲的一模一样。

在简第九十四岁之前,他是必须要摸着母亲那两嘟噜热乎乎的­肉­才能睡着的。

小璇也有,小璇的比母亲的更挺更大更软更滑更舒服。

哪个男人不都会喜欢媳­妇­身上的某一处?古代男人不就是因为迷恋女人的小脚丫子才制造出了灭绝人­性­的“三寸金莲”吗?他简第九才不是不正经呢,他简第九好的就是这个,难道是罪过吗?

每一次和小璇Zuo爱,简第九都很卖力气,除了生理和心理的需要,简第九还把Zuo爱当成生儿子之前的实战演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简第九想,他的种子健康饱满,小璇的土地富饶肥沃,还愁生不出儿子吗?

第三部分 (九)

(60)

双眼皮的赵小璇低着头,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心事重重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她在设想着同事们发现了她的变化时能够做出的种种反应,并且根据自己的设想,忽而紧张,忽而兴奋。

路过仲水言的办公室时,小璇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脸也嗵地红了。仲水言会如何看待她的双眼皮?——小璇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对这个问题想的最久,连刚才上楼梯的时候都在想呢。

仲水言正拿着喷壶专心致志地浇花,他和那些黄橙橙的小花一起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中,像是被镶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边,画似的好看。

最近,小璇越来越觉得仲水言好看了。

尤其是昨晚忽然发现了简第九的眼睛是那么的细小之后,她忽然就无法自控地想起了仲水言。仲水言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她责怪自己怎么从来没留意过呢?

她记得的只有仲水言的眼神,仲水言看她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团十分明亮却又十分柔和的光,那团光像是会说话似的,柔声细语地抚慰着她的心情。

仲水言的眼神真好看啊。

仲水言穿的衣服也好看,不知不觉的,小璇都琢磨出他穿衣服的特点了。跳­操­的那天,他会穿运动服;不跳­操­的时候,就穿休闲服。运动服也好,休闲服也好,都离不开三个­色­调:红、白、黑。

仲水言的衣着总让小璇想起灵灵喜欢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名字就是以仲水言最喜欢的两种颜­色­命名的。仲水言和封面上的那个叫于连的男子还真的有些相像呢,棱角分明,蛮深沉的。不同的是,那个于连太忧郁,藏着多少心事似的,仲水言可不,仲水言多开朗多健康啊!

小璇慌忙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谢丽早就到了,桌子和地板都擦得­干­­干­净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灰尘味道,钻入鼻孔,让人喘不过气。

谢丽也在耀眼的晨光中浇着花。烫过的头发弯弯曲曲地折­射­着金­色­的阳光,黄焦焦的;脸上的粉底像是被晒化了似的浮在皮肤上,油光光的。

“怎么样啊,老公看到了吗?”谢丽并没有往门口看就知道小璇进来了,头也不抬地说。

她新穿了一件大花的薄纱长衫,透过长衫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白­色­的衬裙和衬裙下隆起的胸脯,再加上眼睛上那一对忽闪忽闪的假睫毛,使得此时的谢丽既像一只上下翻飞的花蝴蝶,又像一个长着胶皮脸的洋娃娃。

小璇意识到谢丽指的是她新作的双眼皮,连忙回答:“看到了。”

谢丽咯咯地笑了一气,然后直勾勾地端详着小璇,好像她才是小璇的生身父母,给了小璇一双漂亮的眼睛似的。

“他喜欢不?”谢丽问。

“嗯。”小璇说。

“就是嘛!哪个男人不喜欢大眼睛女孩!”谢丽说,“说实在的,我还真替你担心呢,简第九的眼睛那么小,将来你俩的孩子可咋办啊,眼睛还不得跟刀片拉的似的!如果我是简第九,绝对不能找你这样的单眼皮女人,耽误下一代啊……”

谢丽坐到转椅上,左摇右晃地说:“瞧着吧,一会儿大伙都能过来看你的双眼皮。”

“他们怎么知道?”小璇愣了。

“我说的啊,我说赵小璇昨天去了美容院,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不信你们就来看。”谢丽飞快地旋转着,看得小璇迷迷糊糊的。

果然,谢丽话音未落,正准备去卫生间涮拖布的张丹就进来了。张丹把拖布立在门边,一把扳过小璇的脸。

“哎哟,哎哟,哎哟!”张丹一声又一声地“哎哟”着,像是受了刺激似的说不出别的话。

小璇把脸扭开,躲过张丹的视线。

“哎哟……哎哟,果真变了个人啊!”张丹对谢丽说。

“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谢丽问。

“可不是咋的,等我涮完拖布再过来看啊!”张丹拎着拖布出去了,喜气洋洋的,好像割了双眼皮的不是赵小璇,而是她。

整整一上午,小璇的办公室都没有过片刻的安静。几位像张丹一样的女同事先后赶来,轮番“参观”着赵小璇新“添”的双眼皮,有的尽情地赞美,有的尽情地批评。双眼皮就像一颗突然爆炸的炸弹一样,炸翻了女人们的话匣子,她们由眼睛谈到鼻子,由鼻子谈到嘴巴,由嘴巴谈到Ru房,由Ru房谈到ρi股和大腿……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哈哈大笑,像一群炸了营的母­鸡­。

小璇好想跑出去啊,她不停地喝茶,不停地上厕所,以逃离那烦人的聒噪。

小璇不停地上厕所,还有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目的。

可是,在领导外出开会的这个上午,仲水言却比谁都安心于工作,他一直坐在微机旁,噼啪噼啪地敲打着,好像在赶着什么急活。

过往的小璇有意加重了脚步,都没能把仲水言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夕阳西下,下了班的赵小璇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无­精­打采地低头数着人行道上的小方砖。数呀数呀,数着数着就乱了,小璇只好又重新数。乱了再数,数了又乱,小璇总算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小璇就拿过一片小镜子,对着自己的脸,高高地举起来,一直到胳膊酸了,才把小镜子扔到一旁。

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惊扰了熟睡的赵小璇,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正下着大雨。

小璇唰地掉下一串眼泪,她忽然觉得这一天没劲透了。

小璇流着眼泪,在心里责怪着谢丽。都怪她的怂恿,才让自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卢氏整形——可是,小璇立刻又中止了这样的想法。

是对?是错?

一个很关键的人物还没发表看法呢!

没有他的意见,谁能说得准到底是对是错呢!

(61)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