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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胸若桃花 > 三

很关键的仲水言是在一周之后才看到赵小璇的双眼皮的。

不关键的郝勇敢却在第二天就看到了。

不只是不关键的郝勇敢,连不关键的休彼得也看到了。

在进行到“自由交谈”的教学程序时,休彼得虽然没有说出小璇的变化,但是从他微笑的凝视和明显放慢的语速中,小璇知道休彼得肯定是发现了。小璇不时地低下头,做出用心思索的样子,休彼得恍然而悟,善解人意地用最短的时间结束了和小璇的对话。

课间休息的时候,郝勇敢出去抽了一支烟。他在教室的门口踱着,不时地向小璇张望,小璇可以看到他健硕的身影。郝勇敢带着一股烟味经过小璇的身旁时,一只手往小璇的桌上按了一下,小璇的眼前立刻多了一张叠成长方形的纸片。

十几年前,赵小璇收到过郝勇敢的纸片。

所以十几年后,赵小璇才能若无其事地把纸片塞进背包中,若无其事地把她最喜欢的口语课听完,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尽管她的心仍然像十几年前那样恐惧地狂跳,尽管她走出了郝勇敢的视线之后仍然像十几年前那样向家的方向飞奔。

小璇一进家门就翻出了那张纸片。拿纸片的右手在台灯下剧烈地颤抖起来,小璇用左手拍了拍右手,然后两只手一起抖着展开了那张有着“大勇”字样的便笺——

小璇,你从哪里借来了一双眼睛?是为了让我认不出才这样折磨自己吗?让我着迷的赵小璇可不是这样的啊!

我知道这封信会给你带来惶恐,唉,为什么我只能把惶恐和伤害带给我最心爱的女人呢?

我是男人,男人是不会怪罪命运的,而今晚我却像女人一样怪罪命运了。

小璇把郝勇敢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小璇竟然有些恍惚,她忘记了那封信是谁写的,更忘记了那封信是写给谁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仿佛一个突然丧失了记忆的患者,无论眼前发生什么,无论周遭的一切怎样地提示,她都是傻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奇妙地静止了,想不起,也无力想。不仅是无力想,连离开桌子躺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电话铃声响起来之前,小璇的恍惚像极了那个夜晚,像极了她捏着半块“大勇面包”整整坐了大半夜的那个夜晚。

田灵灵的声音仿佛从渺远的太空传来,“璇,你回来啦,你想好了吗?我明天陪你去啊?”

“嗯?”

“嗨,你睡着啦?你说话啊!”灵灵在电话中着急地嚷嚷着,“明天,行吗?”

“嗯?”

“哎呀,第九在家吧?”灵灵忽然意识到支支吾吾的赵小璇一定在做着什么不能分神的事情,“你们睡了吧,哎呀,打扰你们了!”

“嗯……明天,我——”

还没等小璇把话说完,灵灵就把电话撂了。撂就撂吧,反正正在糊涂着的赵小璇也不知道该对田灵灵说些什么。

“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急头败脑的赵小璇嘟嘟囔囔地爬到了床上,她努力回想着灵灵的话,她很想给灵灵回个电话,可是困意忽地袭来了,赵小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入了梦乡。

第三部分 (十)

(62)

赵小璇新添了一层眼皮,简第九对妻子也新添了一份爱。

这真是让小璇始料不及的收获。

简第九毅然买了一台二手的笔记本电脑,这样,他每天就可以在家里写论文了。

“我以后要天天和你在一起。”简第九柔情蜜意地说,听得小璇咧开了嘴巴,心花怒放。

和笔记本一起来到那间小屋的还有一样稀罕物件,一个扁扁的半个巴掌大的小红布包。简第九神神秘秘地对小璇说:“我妈给你请的护身符,戴上它就能顺顺当当吉祥如意了。”

小璇拿起那个小红布包细细端详。轻飘飘的,手工缝制的,针脚很匀称很细致,上面还绣着四个黄|­色­的字:早得贵子。

“早得贵子就吉祥如意了?”小璇笑了。

小璇的“觉悟”让简第九很是惊喜,“是啊,妈岁数大了,体格又不好,盼着抱孙子嘛!”

“我要是不戴呢?”小璇说,调皮地。

“那可不行!”简第九慌了,连忙打开衣柜,从里面拽出小璇的一条­内­裤,“我这就帮你缝上!”

“护身符——缝在裤衩上?”小璇惊讶地瞪着她的双眼皮,“第九,你真是念书念多了,哈哈……”

简第九可一点也没笑,他认认真真地把裤衩铺展开,在小璇的身上比量来比量去,然后,在选好的位置做了个记号。简第九把那个小布包固定在了­内­裤贴在小腹的位置上。

懒婆娘纫丈线。简第九把线纫长了,缝了没几针,就打了死结。他那双和别的男人相比小许多的双手在此时显得硕大无比,绊绊磕磕地和针线别扭着,僵持着,针线不听话,手也不听话。

“快穿上!只要戴着它,天天戴着,咱们就会吉祥如意的。”简第九把缝上了“护身符”的­内­裤递给小璇,像是满怀着必胜的信念。

小璇犹豫着,又觉得不立刻穿上就枉费了简第九的虔诚,只好脱光了下半身。

简第九盯着小璇的身体,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扑上来,就势把小璇的衬衫也扒光了。

根本就不容小璇推脱,简第九实在是太有力了,从来没那么有力过。

“哦,我爱你,璇,哦……”简第九还像演戏似的说起了情话。

“好几天没回家了,给我的第九“饿”坏了,是不是?”小璇捋着简第九的头发,不由得阵阵心疼。

简第九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战斗,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身下床。

他翻箱倒柜地把小璇平日里穿的几条­内­裤都找了出来,又把一条­干­净的白布面袋子裁成几小块,分别缝在小璇的­内­裤上,像是远行的人临时缝在裤衩上的“钱袋子”。

“这样一来,换洗的时候就方便了。”简第九比比划划地向小璇解释着,“妈嘱咐了,护身符千万不能沾水,穿哪条裤衩就把‘护身符’装在哪条的布袋里。”

小璇似懂非懂地看着简第九,简第九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站起身来,“哦,对了,”他打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拿出一盒他们刚才还在用的避孕套,“从今天起,这个就不能用了。”

“为什么?”小璇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戴护身符是不能用避孕套的。”简第九认真地说。

“那怀孕了怎么办?”

“戴护身符是不会轻易就怀孕的。”见小璇不信,简第九有些紧张地摇晃着小璇的肩膀,“这个护身符就是用来避孕的!”

(63)

谢丽对赵小璇明显地友好了,好像割了双眼皮的赵小璇立刻就和她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她还破天荒地夸奖了小璇一次,说:“其实呀,小璇,如果这一天什么也不做,只盯着你的脸,会发现你还是有优点的……”

可是,谁能什么也不做只盯着一张脸看呢?连简第九都没有过这样的耐心,还用说别人?

天气越来越热了,燠热赶走了海的气息,横行霸道地统治了这座海滨城市。一缕懒洋洋的似无还有的微风顺着窗溜进屋子,像只粘糊糊的手一样,摸完了小璇摸谢丽,摸完了谢丽摸小璇,摸得小璇的心也没了往日的清爽,像风一样粘糊糊的,很不舒服。

每年的这个时候,信息中心都会组织员工外出旅游一次。

谢丽拿着一个小本子,挨个办公室窜着,统计着下个双休日去沙鸥岛旅行的人数。她在每间办公室都停留一会儿,于是她的笑声就成了糖葫芦上的大红山楂,由一颗一颗的,变成了一串一串的,红彤彤亮晶晶甜蜜蜜地Сhā进信息中心的每一个角落,逗引着,诱惑着。总有那么几个男同事,喜欢撩拨谢丽,一见谢丽走进来就掩饰不住亢奋。

“哎呀,丽呀,可想死哥哥了!”

“滚蛋,净玩虚的!”

“啥叫虚的,啥叫实的?”

“不是想我吗?想我怎么不请我吃饭?”

“不敢请啊,怕挨撅啊!”

“今晚,今晚去‘万方’,请我吃两盘凉拌土豆丝就行,敢不敢?”

“万方”是本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听说一盘凉拌土豆丝就是一百零八元。谢丽歪着头,挑衅似的打量着那个男同事,直到把对方看得别过脸去讪讪地笑。

其实,又不是一群小学生出行,根本不用谢丽那么费心地统计。谢丽和小璇不一样,谢丽不怕见人,熟人生人都不怕,不但不怕,还特别喜欢,人越多她就越玲珑越兴奋。谢丽统计了一上午,玲珑了一上午,兴奋了一上午。然后,在午休铃响起之前,敲开主任的房门,向主任作汇报。

又不是主任亲管这件芝麻蒜皮的小事,谢丽完全不必找到主任的。谢丽不怕见领导,多大的领导都不怕。那次上级部门来检查工作,谢丽一直跟在队伍的后面,领导随便发几句议论,她都能审时度势地回敬以适当的表情,有时侧耳聆听,有时凝神思考,有时妩媚一笑……后来,主任终于发现了她,让她参加了在万方酒店举行的欢迎晚宴。

不仅去过了万方,还在万方吃了饭,喝了酒,唱了歌,跳了舞……从万方出来的谢丽立刻感觉自己跟其他同事不一样了,她和上级领导碰了杯,连­干­了八杯啤酒啊,要不是肚子涨得厉害,她还能再喝八杯!这样的海量,试问信息中心谁能敌?别说信息中心,天底下有几个这样的女中豪杰?!

从万方出来的谢丽和主任的关系也不一样了,主任为此而高看了她好几眼,逢人便介绍:“我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很能­干­很豪爽的!”

一共有四个人不能去旅游,还有两个人在外出差不知能不能赶回来——仲水言就是那两个人中的一员。

“我给小仲打电话了,他说已经查到了病毒,争取周五赶回来。”谢丽看着小璇,笑眯眯地说,“他不回来,活动就没意思了,是不是,赵小姐?”

第三部分 (十一)

(64)

仲水言一上班,就被谢丽叫了过来。

“怎么样,谢姐,答应你的事情是一定要兑现的。”仲水言说。

谢丽歪头看了仲水言一眼,然后微微低下头,笑了笑,对仲水言的话很受用似的。“回来就好,我那天还跟小璇说呢,你这个文体委员要是不参加,这次活动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谢丽瞟着小璇,“是不是,赵小姐?”

“谢姐,­干­吗要叫我赵小姐啊。”一直低头看书的小璇不好意思地说。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这几天还真就对她的双眼皮将会如何与仲水言见面做了不少的想像,比如她和他在卫生间里相遇了,比如她和他在走廊里相遇了,比如她和他在口语班相遇了……可是,她就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谢丽会夹在双眼皮和仲水言之间,而且还那么­阴­阳怪气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仲水言笑呵呵地看了小璇一眼,然后对谢丽说:“我先回办公室,下午去采购的时候喊我一声。”

“哎,别走呀。”谢丽一把拉住仲水言,“你还没看到赵小璇的新变化呢!”

谢丽又对小璇说:“­干­吗耷拉着脑袋,快抬头让小仲看看啊。”

小璇没有抬头,而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她忽然很想对谢丽喊几声,发一通脾气,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误落人间的小猴子,被谢丽吆五喝六地驯化了,又被她吆五喝六地当猴耍。

仲水言看了小璇一下,还是那么笑着说:“赵小璇不让我看,那就不看了,我还有活要­干­呢。”

仲水言往外走的时候,听见谢丽对小璇说:“为什么可以给别人看,却偏偏不给他看呢?据我所知,你可是很欣赏仲水言的,害羞了,是吧……”

仲水言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待小璇的反应,几秒钟过去了,他却什么也没听到。

(65)

田灵灵没想到,赵小璇会突然提出解除和双眼皮的关系。

一开始,灵灵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急急地问小璇:“你说的是真的?”

“是啊,赶快陪我去卢氏吧,越快越好。”小璇坚定地说。

“和第九商量了吗?”

“为什么要和他商量呢,又不是他的眼睛!”小璇说。

“你……”灵灵愣了好半天,她实在是不太习惯小璇突如其来的果敢。

在灵灵的记忆中,赵小璇总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慢慢腾腾……高二下半学期,学校在各班选拔短跑队员,体育老师推荐了小璇和灵灵。在初试的时候,小璇的速度还很好;可是到了复试的时候,小璇就像中了邪似的跑不动了。她紧紧夹着两只胳膊,胡乱地挪动了几步就说什么也不前进了。周围的同学们哈哈地嘲笑着她,体育老师也不高兴地训斥:“赵小璇,开什么玩笑!”

小璇红着脸,小声说:“对不起,老师,我不想参加校队了,我……我……”

“我什么我,下去吧!”体育老师不耐烦地说。

小璇落选了,灵灵则成了校队的短跑队员,一到训练的时候就穿上那款风靡一时的,深蓝的,胳膊上有三条白道道的印有“8”字的运动衣,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引来多少同学的歆羡啊。

灵灵是了解小璇的,小璇不仅很想当运动员,更是对那件漂亮的运动衣喜欢至极。

国庆节的时候,周小坡向同学借来了一架傻瓜相机,给灵灵和小璇拍照。灵灵拎了一大旅行袋衣服,猫在公园的树棵子里换来换去。还根据服装的式样,变换着各种姿势让周小坡拍照。

小璇忙前忙后做灵灵的服装师道具师,无论田灵灵和周小坡怎么劝她,她都固执地拒绝拍照。有几次周小坡趁她和灵灵说话,把镜头对准了她,可立刻就被她察觉了,连忙伸出双手捂住脸。

剩下最后一张胶卷时,小璇突然说话了:“要不,我也照一张?”

“好啊,我们再去买一个胶卷!”灵灵和小坡惊喜地说。

“不,我只穿灵灵的运动衣照一张就行了。”

小璇也猫在树棵子里,换上了灵灵的运动衣。

白净的赵小璇穿上了那件深蓝的运动衣之后显得更加白净了,灵灵和小坡都夸奖着她,臊得小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抿嘴傻乐。

小璇把拍照的地点选在一座小桥上,她倚着桥身,微笑地望着镜头。

“小璇,把胳膊拿下去!”灵灵对小璇喊。

小璇仍是交叉着两只胳膊,护着她的胸口。

“快点,把胳膊拿下去!”灵灵又喊。

小璇把胳膊拿下去之后又立刻放回远处。

“怎么回事啊,你!”灵灵盯了小璇一眼,生气地说,“为什么那么好看的东西长在了你的身上就变得见不得人了呢?”

小璇不理灵灵,跑到树棵子后拿来自己的外套,搭在左胳膊上。

镜头中的赵小璇终于落落大方了,她神态自然地把左胳膊端在胸前,上面搭着她棕­色­的条绒外套,好像一个旅者走热了之后脱下了厚重的外衣,心情愉悦地在那座­精­致的小桥上拍照留念。

照片洗出来之后,小璇爱不释手,灵灵却噘起了嘴巴。原来,小璇的胳膊不仅挡住了她高耸的胸脯,也挡住了那个好看的“8”。在照片中,“8”只剩下了上半截,变成了圆圆的“O”……“零”是什么呀,“零”就是什么也没有,“零”就是一片空白啊。

第三部分 (十二)

(66)

简第九和赵小璇吵架了。

简第九好凶啊,给小璇吓得哇哇地哭。

简第九把那个价钱挺贵的小瓷碗“啪”地摔在地上,大声喊着:“怎么的,和我作对是不是?”

“没有啊,没想和你作对啊!”小璇一边抹眼泪一边解释。

“得了吧,不想作对­干­吗又把双眼皮拆了?!”

“不好看嘛。”

“我曾经苦口婆心地跟你说过,我妈和我姐都希望你的眼睛再大一些……”简第九坐到小璇身边,痛心疾首地说,“全家二十几口人全是小眼睛,娶了个儿媳­妇­又是小眼睛,让人笑话啊,丢人啊……”

“当初你们谁也没嫌我眼睛小啊!”小璇委屈地喊着。

“那是因为你——唉,算了!”简第九叹了口气,态度忽然和缓下来,“行了,赶明个给老简家怀个胖孙子,就没人挑你是单眼皮了,啊……”

简第九收了火气,小璇也就笑逐颜开了——毕竟是自己擅自作了主张,也不怪人家发脾气嘛。

简第九蹲在地上,把小瓷碗的碎片拼来拚去,惋惜地说:“以后可不能这么祸害东西了。”

“没关系的,我再去买一个。”小璇安慰道。

“别买了,咱俩得攒钱了。”简第九若有所思地说,“过几天你怀了孕,花销就大了。”

“我怀孕?”小璇惊讶地问,“我不是戴着避孕的护身符吗,再说了,咱们还没举行婚礼呢!”

“举行什么婚礼啊,劳民伤财,形式主义!”

“那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你‘同居’一辈子啊!”

“说什么呢你!”简第九又把他的小眼睛瞪成了三角形,“我们有结婚证的!”

“哎——”小璇还想争辩,又怕再起事端,只好咽下了满腹的委屈……

去掉了双眼皮的赵小璇新添了一个“毛病”,那就是照镜子。她悄悄地长久地端详着自己的眼睛,好像昙花一现的双眼皮带她游历了另一个世界之后又忽地把她送了回来。有些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让人眼花缭乱,一时半会儿地回不过神来。

虽然和简第九和好了,可是小瓷碗尖锐的碎裂声一连好多天盘桓在小璇的耳际,尤其是在她照镜子的时候。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面对同样的她,他们的意见却那么不同?

简第九为了她的双眼皮欣喜若狂,郝勇敢和仲水言的态度却正好相反,连那个洋人休彼得也跟着凑热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发表一下反对意见……

可是,她为什么不在乎简第九,不在乎郝勇敢和休彼得,却可以为了仲水言的一句话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呢?

“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傻事呢?”——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啊!

(67)

赵小璇拆掉了双眼皮的第二天,谢丽就又开始对她发邪火了。

也许是那几天的工作太忙,谢丽总是发脾气。发着脾气的人是很相像的,谢丽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摔得山响,让小璇想起简第九手中的那个无辜的小瓷碗。

“卸磨就杀驴!”谢丽忿忿地抱怨着,“陪客人的时候能想起我,发奖金的时候就把我忘了!”

小璇知道,谢丽是在骂主任。

也不知主任对谢丽违背了什么承诺,让谢丽这般窝火。

“别生气了,谢姐,别生气。”小璇给谢丽倒上一杯水。

“啪”,谢丽狠狠地拍了桌子一下,瞪着小璇说:“敢情你高兴了,奖金不比我少,又变回了单眼皮,事事如意!”

“……”小璇被谢丽噎得不知所措。

“是不是仲水言说什么了?”谢丽盯住小璇说,“早就知道你俩关系不正常!”

小璇手中的杯子“咣啷”掉在地上。

“­干­吗这么紧张?被我说中了吧。”谢丽哈腰捡起那个不锈钢水杯,忽然笑了。

谢丽连续地笑着,一声高一声低的。笑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小璇,满口的烤瓷牙在血红的双­唇­里闪着闷闷的白光,像是要吃人的白骨­精­。

笑过之后,谢丽­阴­惨惨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心我告诉你家简第九!”

站在一边的赵小璇已经是满面泪痕浑身发抖了。

“别整这可怜样子。我是过来人,没有我看不明白的事儿!好啦,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走,陪我买面包香肠去——”谢丽瞟着小璇,假睫毛像大蒲扇似的,狡猾地一开一闭,“去呀,把仲水言叫上!”

第四部分 (一)

“小璇,是我,真对不起打扰你。”一位男士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

天啊,是郝勇敢,他怎么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啊。小璇紧张得四下看了看,暗自庆幸正好这会儿谢丽不在屋。

“有事吗?”压低了声音,小璇不冷不热地问。

“没有,就是……你看你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好给你打电话了。”郝勇敢说。

“没什么事我就撂了。”小璇说,做出要撂电话的样子。

“哎,小璇。”郝勇敢急了,“我真高兴你能听我的话,把眼睛复原了。”

小璇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你误会了,其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话筒那端沉默了,小璇刚要撂电话,里面又传出郝勇敢的说话声,“小璇,你就不能和我面对面地说几句话吗?我真的不是过去的郝勇敢了!”

谢丽进来了。

“小璇,今晚五点半,我请你在海上渔港吃饭,你能来吗?”郝勇敢粗声大气地说。

谢丽站在门口,斜眼盯着小璇,小璇紧张得嘴都张不开了。

“行吗,五点半,海上渔港一楼七号桌,就这么定了,算我求你了!”郝勇敢接着说。

“嗯,好,就这样,有事再打电话,再见。”小璇调整了呼吸,力求自然地对郝勇敢说。不等郝勇敢回答,就放了电话。

谢丽被解开了|­茓­道似的走进来。

“我说往办公室打电话占线嘛。”谢丽说。

小璇端起杯子喝水。

“海上渔港的档次可不低哟,两个人要想填饱肚子就得二三百块,哪位先生这么敞亮,请你到那里吃饭啊!”谢丽说。

“偷听别人的电话不道德。”小璇终于说了一句。

“咦,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可不是偷听啊,声音那么大,聋子也能听见啊!”

黄昏到底还是来了。

五点半也到底还是来了。

郝勇敢可真会掐算,五点半的时候,下班走在回家路上的赵小璇正好经过海上渔港。

小璇本想绕道走的,可是耳边忽然响起下班的时候谢丽撇下的一句话,“快去吃海鲜吧,晚了就吃不上热乎的了!”

仲水言不是告诫过自己嘛,再也不能做亲痛仇快的傻事了。不做贼不心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赵小璇清清白白,­干­吗要绕道走?

这样想着,小璇就坚定起来,勇敢地向——向家的方向走去。

离海上渔港越来越近了,小璇的心还是不听话地跳了起来,眼睛也不听话地向海上渔港的方向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小璇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郝勇敢!郝勇敢穿着白­色­的半袖衫,扎着一条深­色­的领带,指着菜谱和身边的服务生说着什么……

放下郝勇敢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小璇的主意就已经拿定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和郝勇敢坐在一起吃饭的。可是现在,小璇的鞋底却像沾上了胶水似的,脚步立刻慢了下来。

服务生像是去完成郝勇敢交办的任务似的转身走了,郝勇敢继续看着菜谱,专心致志的,一丝不苟的,像在看一本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

小璇的心软了下来,脚步也停了下来。

郝勇敢开始看手表了,看完手表,又向外张望。

那个服务生回来了,对郝勇敢说了些什么,郝勇敢摆了摆手,服务生又立刻退到一边。

小璇觉得郝勇敢有些可怜。

小璇把自己挪到路边一间有公共电话的食杂店里,在背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出郝勇敢的名片。

不去赴宴,是有着千般理由万般借口的;但是,不去赴宴却不打招呼,就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小璇犹豫了片刻,拨通了郝勇敢的手机。

一听出是小璇,郝勇敢立刻兴奋了,“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我临时有事,我不能去了。”小璇说。

“小璇,上午放下电话后我就意识到了,你答应我的邀请不过是为了尽快结束我们的对话。”郝勇敢的兴致一落千丈,“你不来,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小璇,我真的喜欢你,让我看你一眼也不行吗?”

“不行。”小璇说。

“不管你现在离我多远,我都可以去接你,让我看你一眼就行。”郝勇敢说。

“不。”小璇拒绝着,却没有勇气放下电话。

“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你!”郝勇敢说,还是那么粗声大气的。

“离你很远,你找不到的。”小璇放下电话之前说了一句。

(69)

小璇走出那家食杂店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小璇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汗,准备回家。

动身之前,小璇最后往海上渔港看了一眼——郝勇敢不见了!

小璇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又看,的确,郝勇敢真的不见了!

“小璇……小璇!”正在小璇愣神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眨眼之间,满头大汗的郝勇敢出现在小璇的面前。

“你,你?!”小璇瞪着眼睛不知所言。

郝勇敢咧嘴笑了,如释重负地,“饿了吧?走,吃饭去!”

“不!”小璇说,转身就走。

郝勇敢本想一把拉住小璇,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小璇,有话咱们坐下来说,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多不好!”

小璇向四周看,果然有几个人在好奇地看着她。小璇立刻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思维也凝固了,她想:如果能变成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就好了。

小璇像个木头人似的跟着郝勇敢往海上渔港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谢丽。小璇的脸马上热了起来,像被火把烤着。

“我……你,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小璇的眼泪涌上眼眶,对着郝勇敢的后背说了一句。

郝勇敢猛回头,被小璇哀怨的深情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我要回家……”小璇抽泣起来。

“好好好,回家,咱们回家,我送你回家。”郝勇敢哄着小璇。

“我要自己回家。”小璇哭出来,“用不着你管。”

郝勇敢彻底地手足无措了,怔怔地立着,一动不动。

海上渔港的两位迎宾员不时地看着他们,看一下就互相对一下眼光,心知肚明似的。

小璇抹了抹眼泪,往家走去,郝勇敢默默地跟在身后,保持着两米远的距离。

几乎整整一夜,小璇都没有沉睡,既怕天亮又盼天亮,迷迷糊糊地总算熬到了起床时间。她想早点上班,因为她怕郝勇敢会再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又想先给郝勇敢打个电话警告他不要再­骚­扰自己……可是,家里的电话会在他的手机上留下记录的,他不就是根据她在他手机上留下的来电显示找到了那个小食杂店吗?

小璇在床上骨碌来骨碌去,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楼下的公共电话亭。

小璇忐忑不安地拨了郝勇敢的手机号码,里面却传出“这位用户已关机”的提示。小璇只好先去早市买了一些菜,转了一大圈之后再打电话。

电话终于通了,小璇立刻感谢命运赐予的幸运,先前虎视眈眈的心情舒缓下来。

能听出来郝勇敢刚刚起床,说话带着鼻音,像是感冒了似的,一听是小璇,一下子­精­神起来。

“小璇,为什么这么早就打电话?遇到什么问题了吗?”郝勇敢的语气有些焦急。

“没有。”小璇说,“我只是想警……告诉你,以后千万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郝勇敢突然没了声息似的,“如果会给你带来麻烦,我绝对不会再打的。”

郝勇敢等着小璇再说些什么,小璇却什么也没说,因为郝勇敢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对付他。

“小璇,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郝勇敢说,“你别撂电话,听我把话说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你,越来越意识到我给你的伤害该有多重……据我观察,你现在一点也没有小时候的活泼开朗,你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说实在的,这很让我心痛,我很想知道,你生活得幸福吗?”

小璇不语。

“小璇,如果你不幸福,为什么不向我说说呢?”郝勇敢说,“我相信我现在有能力改善你的生活。”

小璇不语。

“小璇,我喜欢你,永远不会改变,但是我不想空口无凭,我愿意为你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你尽管可以提要求……”

“我生活的很好,不用你­操­心了,只要你不­骚­扰我,我就很感谢了。”小璇说。

“小璇,小璇你听我说啊!”郝勇敢急了,“我不是­骚­扰你,我只是想帮助你啊!”

“我又不是路边的乞丐,用你帮助什么啊?!”

小璇说的本是一句份量很重的带着敌意的话,郝勇敢却理解为玩笑了,他笑了笑,说:“嗯,这才是过去的赵小璇呢,伶牙俐齿,像只小白兔,狡黠厉害聪明……小璇,你要总是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

没等郝勇敢抒发完他的感情,小璇就放了电话。刚走出两步,小璇就听到身后的公共电话响了起来。

小璇撇嘴冷笑了一下,想:知道我的厉害就好!

第四部分 (二)

(70)

一艘稍显破旧的客船载着信息中心的员工行驶在蔚蓝的大海上。

一上船,谢丽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扑克拿出来了,大伙立刻热情高涨,分成几个小组吆喝起来。说笑声吸引着其他乘客的视线,引来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刹那间,满船沉闷的空气都被谢丽搅动了。

小璇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静静地望着疾驰的客船激起的朵朵浪花。自从和郝勇敢通过最后一次电话之后,小璇像中了郝勇敢的魔咒似的,真的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起来,嘴­唇­起了水泡,颜容也憔悴许多。

谢丽也看出来了,心虚地给小璇赔不是,说:“你姐我就是这副脾气,啥狠说啥,你别往心里去啊。”

除非傻子才不往心里去呢。

我又不是傻子。

想着,想着,小璇的视线又模糊了。

她又一次怪罪自己,如果学历高些,如果本事大些,转身就跳槽了,何必受谢丽的气。可是,又觉得有这样的想法对不起姨妈,要知道这份工作是姨妈托了许多人,送了不少礼才找到的啊。

也怪了,为什么谢丽会对她和男人的来往那么在意呢?

小璇望向谢丽。她正全神贯注地和仲水言等几个男同事打扑克。小璇看不到仲水言的脸,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谢丽。谢丽兴高采烈的,甩扑克的时候格外用力,随着扑克甩出的,还有一连串的笑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和海上的浪花一起喧嚣着。

谢丽不时地注视着仲水言,注视的时候,有极短暂的迷恋。在她长长的假睫毛的掩映下,那种注视和迷恋星星般忽闪忽闪的,扑朔迷离,勾人魂魄。

仲水言会不会心动?

小璇能够感受到其他男人的心动。挨着谢丽的老贾抽空就拍谢丽的肩膀一下,一开始只是拍,手和谢丽的肩膀接触的时间很短,后来就是摩挲了。谢丽对那样的摩挲是很受用的,老贾摩挲的时候,谢丽就回报给他一个媚眼。

以前出去旅游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像大自然催发了人们最原始的情yu,总有那么几对男女突然就走得很近。不过,旅游回来之后,有了钢筋水泥作隔断,很快又都各就各位了。

仲水言会不会心动?

小璇好想看到仲水言的脸。

小璇把目光投向仲水言的时候,谢丽正在把目光投向小璇。四目相对,小璇连忙低下头。谢丽盯了小璇一会儿,忽然起身对小璇喊:“赵大小姐,过来玩啊,一个人想什么呢?”

谢丽一喊,好多人都看向小璇。

小璇只好抬起头,礼貌地回答:“我有些晕船,你们玩吧。”

“晕船?哈哈哈哈,小姐身子丫鬟命啊……”谢丽重新坐下来。

仲水言看也没看小璇一眼,他趁谢丽起身的当儿,飞快地偷看了谢丽手里的牌,然后回头狡猾地看了其他人一眼,调皮地挥挥拳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在仲水言回头的那个刹那,小璇终于看清了仲水言的脸。

小璇立刻难受起来,忽然很后悔出来旅游。

又忽然很后悔听了仲水言的话,把双眼皮拆掉。

其实细细回想一下,仲水言的态度是暧昧的,他只是用他惯有的笑容笑了笑,用他惯有的语气说了句:“哟,眼睛变大了。”

“……”她也仍是用惯有的不好意思沉默着。

“你自己喜欢这样?”他一边涮拖布一边侧过脸问。

“不知道。”她期待着他的意见。

“不知道­干­吗要遭这份罪呢?”他说。

“不遭罪的。”她解释着,“高分子合成,一点也不疼,不喜欢的话还可以去拆掉。”

“既然可以复原,为什么不赶紧去拆掉呢?”他涮完了拖布,关了水龙头,看了看她说,“你呀,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傻事呢?”

没有自来水的流淌,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他们的对话也失去了保护。她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对他笑了笑,出去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么简单。

人家也没说你的双眼皮难看啊,人家只是顺口说了一句,你就拿­鸡­毛当令箭。

亲者痛,仇者快?得了吧!人家两个才是一家人呢,瞧人家玩得多开心啊!

——还怪谢丽损你吗,自作多情,活该!

小璇决定再也不往仲水言的方向看了。

小璇极目望向海平线,想让心情开阔起来,可是,仲水言和谢丽的笑声不时地传过来,一层又一层的,把小璇的委屈越堆越厚。

除了委屈,还有一些孤独,还有一些滑稽。

(71)

沙鸥岛是个没被彻底开发的小岛,几个背着箩筐的村民站在土路边,好奇地看着陌生的来客,想打招呼又不好意思开口。

“嗨,有住宿的地方吗?”谢丽迎上前去,给腼腆的村民们吓了一跳。

“有,有……”其中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说,“那边,往那边走。”

天气很热,知了高声叫着,谢丽回头给大家鼓劲:“加油啊,安排好住处之后我们去洗海水澡!”

谢丽特别爱好游泳,和仲水言一样,是单位附近游泳馆的常客。她的游泳衣全是三点式,有好几套,放在办公室里换着穿。

这一次,谢丽穿上了新买的那套艳红的三点式,戴上了配套的艳红的游泳帽。

谢丽像排戏似的,向大海张开了臂膀,口中念念有词:“啊,我来了,我来了!”然后,纵身投入了海的怀抱。

小璇打着太阳伞,远远地坐在岸上。

小璇会游泳,而且游得很好。

小璇的游泳还是周小坡和郝勇敢教的呢。

郝勇敢自告奋勇,托着小璇的身体,指导小璇如何吸气呼气。

那时候的玩心可真重,为了学会游泳,人都傻了,就那么乖乖地把胸脯和大腿交给了人家。

唉,郝勇敢。

小璇又想起了郝勇敢。

一想起郝勇敢,小璇就止不住地厌恶起自己的身体。

谢丽越游越远,转眼就成了一个小红点。

海天一­色­的壮美终于让小璇把郝勇敢忘记了,不仅忘记了郝勇敢,连身边多了仲水言都没有发觉。仲水言坐在小璇的身旁,并不说话,和小璇一起静静地望向远方。

谢丽上岸之后,受到了大家的鼓掌欢迎。她披上浴巾,美滋滋地听着大家的夸奖,一转身,发现了赵小璇和仲水言。

谢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拔腿就往小璇的方向走。

小璇立刻紧张起来。

因为,在谢丽向她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正在想着仲水言,她在想:他为什么不下海呢?难道他是为了陪伴我吗?

披着浴巾的谢丽已经换上了高跟凉鞋,袅娜多姿地踏过一块又一块鹅卵石,缓缓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她不时地撩起浴巾的一角擦擦头发,举手投足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如同海滩上耀眼的模特。

“嗨——”谢丽忽然转过身去,向着海面上几个正在游泳的伙伴挥手,一边挥手一边向后退着。

海面上的人根本听不见谢丽的喊叫。

谢丽却越喊越欢了,几个正在海边捞海带的渔­妇­直起腰,眯起被海风吹红的双眼,出神地看着她,她们被这个如此赤­祼­却又如此妖娆的女人深深吸引了。

“嗨——”谢丽还在喊,然后又咯咯地大笑起来。

小璇望着谢丽扭动的背影,越发紧张。自从谢丽跟她发火之后,小璇一看到谢丽就紧张得不得了,她真怕谢丽会来到她的身边把她往海里拽,她真怕谢丽看到她和仲水言坐在一块会大做文章。

“赵小璇——仲水言——”谢丽又转过身来接着向小璇的方向行走了。

她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美丽的,在走向岸边的路程中,她不停地驻足,不停地耽搁,就是想延长展示自己美丽的时间。

没走几步,谢丽又停下来,她捡起一块小石子,奋力向海面扔去,可是,石子很不争气,蔫了吧唧窝窝囊囊地落在了她的脚边,还差一点砸到她的脑袋。

“快,小璇,帮我找几块好看的小石头。”快走到小璇身边的时候,谢丽又一次俯下身来。

小璇看到谢丽的双|­乳­已经从她的胸罩式泳衣中露出了一大半,不只是小璇,周围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而谢丽却浑然不觉,依然深深地弓着腰。

“谢姐!”小璇一下子急了,涨红了脸小声喊——毕竟同事一回,她哪能看着谢丽出丑不管啊。

谢丽抬头看小璇。小璇飞快地往自己的胸脯上指了指。谢丽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

可是,谢丽并没理会小璇,她只是起身仰着头大笑了几声,一边笑一边拿眼角扫着仲水言,扫­射­了一阵之后,又继续弯腰寻找好看的小石子了。

小璇偷偷地看仲水言,他正在表情怪异地咧着嘴。

“咝……”像是哪里被蜜蜂蜇了似的,仲水言咧着嘴说了一声,“我先回房间了。”

谢丽捡了几个小石头之后,就又向海边走去。

这一次,她把浴巾扔在了岸上。

没有了浴巾的遮挡,谢丽的背影更加婀娜了。她的臀部像她的Ru房一样,一半露在外面,和三角泳裤里的那一半一起扭来扭去;她的双手不停地伸出来,把额前的长发掠向脑后……

从后面看,伸出胳膊的谢丽就像一只海鸟,沐浴着海风,展翅欲飞。

只可惜,还没等这只海鸟飞起来,她的翅膀就折断了。

第四部分 (三)

(72)

小璇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摔倒的谢丽身边。

谢丽的鞋跟死死地卡在石缝间,小璇先把她的脚从凉鞋里解放出来,然后再去扶趴在礁石丛中的身体。

谢丽的膝盖正在流血,疼得她不住地咧着嘴抽气儿。

“别怕,谢姐,我扶你起来。”小璇焦急地说。

谢丽一点也不配合小璇,仍是那么沉沉地趴着。

“感觉哪里疼?是不是骨折了?”另一位刚刚跑来的同事说。

谢丽勉强伸出一只手,在左胸上摸了一下,忽然大哭起来。

她的哭和她的笑一样与众不同,小璇差一点就要被谢丽的哭声给吓哭了。

“是肋骨折了吗?”小璇连忙问。

“呜呜,呜呜……”谢丽只是哭。

“谢姐,你别吓唬我呀,你到底哪儿疼啊?”小璇也哭唧唧的,眼圈都红了。

“呜呜,呜呜……”谢丽还是哭。

小璇对身边的那个男同事说:“你回避一下,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同事一离开,谢丽就一骨碌爬起来了。

她的手臂已经擦破了,鲜血淋漓,她的脸颊也刮了口子,渗着血珠……而且,小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谢丽的鼻子怎么歪了呢,难道她的鼻梁也摔歪了吗?

谢丽并不理会那些伤口,而是呜咽着盯着自己的胸脯。

“哎哟……”顺着谢丽的眼光看向谢丽的前胸,小璇呆住了。

“哇——”谢丽忽地抱过小璇的肩膀,大哭起来。

“别哭啊,谢姐,到底是哪摔坏了?”小璇推开谢丽。

谢丽忽然止住了哭声,然后可怜兮兮地望着小璇,眼泪汪汪地说:“快陪我回房间吧。”

小璇搀着深深耷拉着脑袋的谢丽往宾馆走,大家纷纷围了过来,问长问短。

“你们接着玩吧,有我就够了,有我就够了。”小璇不住地说。

几个男同事本想帮忙,但看到谢丽身上穿的那么少,就退缩了。在海里穿得多薄多少都行,上了陆地立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回到房间,谢丽就钻进卫生间,把湿漉漉的三点式脱了下来。

“完了,小璇,完了啊!”脱了泳衣的谢丽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像一只绝望的鸟一样哀鸣着。

小璇看到,谢丽的左|­乳­像变魔术一般只剩下了一层皱皱巴巴的皮儿,而右|­乳­却仍是傲然地挺立着。这对可怜的Ru房和灵灵的是多么相像,可是,谢丽并不是正在哺|­乳­的母亲啊!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把这儿摔扁了呢?”小璇百思不得其解,惊恐地问。

谢丽没理会小璇,她正弯腰看着自己的左腿,两只手在大腿根上按来按去。

“完了,小璇,完了啊!”谢丽又一次哀鸣。

小璇连忙蹲下来看究竟。原来,谢丽的腹股沟上鼓起了一个大大的包。小璇试探着伸出手,还没等她的手碰到那个大包,谢丽就嗷嗷叫了起来,“别碰,别碰啊!”

一丝不挂的谢丽歇斯底里地哭号了一通之后,一把拉住小璇的手哀求道:“小璇,谢姐求你了,快陪我去找大夫吧!”

小璇正要说话,一阵敲门声传来。

“谢姐,是我啊,你怎么样了?”是仲水言。

小璇连忙帮谢丽找来衣服,又帮谢丽把衣服穿上。

谢丽飞快地擦了擦眼泪,像是变脸似的,换上了开心的笑容,对着外面甜甜地喊道:“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打开房门之前,谢丽突然回头小声叮嘱小璇:“千万别告诉他呀,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仲水言满脸关切地走了进来。

仲水言对谢丽的关切像一把小刀在小璇的心上轻轻划了一下,不至于流血,但也着实疼痛了一阵。

“大家说你摔得很厉害,派我来看看,用不用找医生?”仲水言说。

“不用,就是擦破点皮。”谢丽说。因为脸上有伤,她不太敢和仲水言对视。

可是,仲水言一眼就发现了问题,“谢姐,你的鼻子痛吗?”

谢丽摸了摸鼻子,脸­色­忽地变了。

她奔进卫生间的大镜子前,里面立刻传来“啊,啊”的惨叫声。

(72)

仲水言和赵小璇一人搀扶着谢丽的一只胳膊,坐上了当天由沙鸥岛通往市内的最后一班客船。

谢丽的表现和来时路上判若两人,她不仅完全失去了平日里无法掩饰的活力和抑止不住的热情,还像丧失了思维似的,木呆呆地一言不发。

同几个小时以前的赵小璇一样,谢丽长久地望着窗外,一抹灿烂的夕阳像是专门和她作对似的投­射­在她红肿歪斜的鼻梁上,直到客船改变了航行方向,才把那抹淘气的残阳甩到别处。

小璇也呆呆的,从她看到谢丽那在瞬间就­干­瘪下去的左|­乳­的那一刻,她就呆了——那像撒了气的气球一样­干­瘪的Ru房啊,像一幅无比骇人的图片,时刻侵略着她的视野。

在几个月之前,她还为产后的田灵灵满心痛惜呢,谁想到,几个月之后,谢丽也……

而且,谢丽的Ru房竟然是……

如果不是仲水言趁谢丽上厕所的时候把真相小声告诉了她,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啊!

仲水言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现在,你应该什么都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呀?明白什么呀??明白什么呀???

一路上,呆呆的赵小璇用心思考着仲水言神秘兮兮的话语,一直到他们三个到达了目的地——卢一明的整形诊室时,赵小璇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那天正是卢一明老母的八十大寿,接到了谢丽十万火急哭天抢地的电话后,正在为母亲祝寿的卢一明立刻就往卢氏整形赶来——卢一明坐的是出租车,出租车不像飞机那样长着翅膀,即使司机玩命地开,从另一个城市狂奔到卢氏整形也要一个半小时。

仲水言、赵小璇和谢丽并排坐在卢氏整形休息室的长条沙发上。小璇注意到,休息室墙上的广告画都换成了新的,那间专门进行“Ru房保养”的美容室门上也贴上了新的画面。仍然是一个女人,外国的,脸微微扭向一边,腼腆羞涩的;Ru房却明目张胆地逃离了衣襟,耀武扬威地高耸在胸前。旁边附加了几行文字,“三至五周重塑傲人双峰,无效退款,做一个让男人抓不住的女人……”

谢丽不停地抽噎着,好像千百万年的伤心事都压在了她的心头。小璇连忙收回了东看西瞧的目光——谢丽在难处,自己还左顾右盼地看热闹,实在是太不人道了。这样想着,小璇的眼睛重新蕴满了无辜的慌张,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孩不得不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谢姐,别难过了啊,有我们在这里呢,别害怕啊!”小璇不时地捏着谢丽的手,谢丽索­性­把头靠在小璇的肩上。

仲水言始终没说什么,略显悠闲地靠在沙发上翻看茶几上的几本美容杂志。

杂志的每一页都印着美人头,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白人,有黑人……小璇偷偷地看着那些美人在仲水言的手中翻来覆去,不禁揣摩起那一刻仲水言的想法。

可是,仲水言脸上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跟他在口语课上看那本英语教材时没一点区别。

他一定是被漂亮女人宠坏了,已经对漂亮女人丧失了感觉;要是哪个女人在他面前自作多情,可就太傻了。小璇想

再看仲水言,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杂志上的隆胸广告,画面是一个女人隆胸前与隆胸后的强烈对比。仲水言认真地看着,边看边做出思索的样子。

连女人的Ru房亦不能够让他害羞,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你的双眼皮就是在这儿做的吧?”仲水言忽然抬起头问小璇。

“不是都拆掉了吗?”谢丽扑棱一下抬起头,抢话说,“你不喜欢小璇的双眼皮,是不?”

仲水言仍然让眼光在手中的杂志上逡巡,像是没听见谢丽的话。然后,他忽然站起身,说了声“我去卫生间”,就离开了。

仲水言一连去了好多次卫生间,谢丽到底恼了,“你怎么啦?”

“哦,肚子坏了。”仲水言随口说。

谢丽生气了似的,直了直腰板,不再把头歪在小璇的肩上。

(73)

一见到卢一明,谢丽立刻恢复了思维,她哇地哭了,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娘,恨不得把所有的委屈都用眼泪倾泄出来。

卢医生镇定地微笑着,在询问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之后,抬头对仲水言和赵小璇说:“我要和小谢单独谈谈。”

仲水言和赵小璇刚出去不一会儿,谢丽就出来了。她把小璇拉到一边,低低地嘀咕了几句。可是,小璇一直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好像并没有理解谢丽的意思。谢丽犹豫了一下,又把仲水言叫过来。

绝望的谢丽把仲水言和赵小璇当作了救命稻草,她竟然战战兢兢地让他们帮着她拿主意:是把双|­乳­的假体都取出来,还它们以本来面貌,还是重新做手术,用比原来先进得多的假体重新填充两个Ru房……

仲水言也蒙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问谢丽:“还是问问你家姐夫吧,不知——他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情?”

“除了你们俩,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啊!”谢丽声泪俱下地说,“再说了,我该如何向他开口啊!”

仲水言和赵小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深切地感受着谢丽的痛苦,却实在是无法为她分担。

谢丽坐下来,双手抱着头,手指轮流在头上击打着,像是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忽然,她放下双手抬起头来。

“我决定了……”谢丽扑簌簌落下一行清泪,仰头长叹了一声,“命里注定要遭这个罪啊!”

“谢姐!”小璇叫了一声,双眼一热,也落下两行泪水。

“小璇!”谢丽颤抖着双­唇­,扑倒在小璇的身上,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

谢丽又哭了一气,然后用纸巾抹了抹脸,对小璇和站在一边的仲水言说:“谢谢你们俩,你们先回去吧。”

“不,我们在这儿等你出来。”小璇坚持说。

“对,我们等你。”仲水言也坚持着。

谢丽笑了笑,她的眼皮像她的鼻梁一样红肿着,没了脂粉的面颊显露了本­色­,被那些紫红的青春痘的疤痕均匀地占据着。

以往的谢丽如同舞台上的女演员,一副浓妆艳抹的假面把她和小璇分隔开来,而此刻的谢丽仿佛从台前来到了幕后,铅华洗尽,重归真实,让小璇一下子生出许多宽容和亲切。

“我自己能行,真的,八年前就是我一个人走进这里的。”谢丽说,“我知道你们俩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人,你们会替我保密的,是不是?”

仲水言和赵小璇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的嘱咐是多余的。”谢丽凄清地笑了,像个慈爱的姐姐一样为小璇捋了捋头发,对仲水言说,“天都黑了,赶紧送小璇回家吧。”

第四部分 (四)

(74)

因为骤增了太多的心事,走在满天繁星之下的赵小璇和仲水言脚下的步子都有些飘忽。

他们的神情也恍惚着,像是仍然沉浸在刚刚看完的一场情节曲折的电影。虽然是盛夏,小璇却怕冷似的抱着双肩。仲水言双手Сhā进裤兜,双眼平视着前方,不时地把路上的一块小石子踢出好远。

“还在怕吗?”仲水言打破了沉默。

小璇连忙冲仲水言笑笑,好像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熟人在与她同行。

“其实,小璇……”仲水言第一次去掉了小璇的姓氏,只叫了她的的名字,“我倒觉得今天将会是你生命里最有意义的一天。”

小璇停下了脚步,停下脚步的赵小璇发现她和仲水言竟然近在咫尺,仅仅与仲水言对视了一下,就立刻感受到了他周身的气息。那是男人的味道,每次仲水言跳完­操­之后从她的身边经过时,小璇都可以清楚地闻到那股味道,热烘烘气冲冲的,容不得躲闪,直入心脾。

小璇的脸腾地红了,逃避着仲水言的目光。仲水言笑了,说:“又不好意思啦?”

小璇飞快地低下头,接着往前走。可是,两条腿忽然莫名地不听使唤了,怎么用力都迈不开步似的。

“小璇,很久以来,我就想和你长谈一次。”仲水言语气诚恳地向小璇发出了邀请,“咱们去植物园坐坐,好吗?”

除了心在怦怦乱跳,小璇失去了或是接受或是拒绝的力气,她脸上的红晕像团烈火一样迅速燃遍了她的全身,她只能深深低着头,她想像着自己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不,我要回家。”可是,想像终归是想像,她始终也没能积攒出把想像变成现实的力气,到最后,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跟我走吧!”仲水言一把拉住了小璇的右手。

顿时,小璇的右手像是被电流击穿了,整个右臂都僵硬了。她索­性­放弃了关于拒绝的想像——反正仲水言也不是坏人。

夜­色­渐渐浓重,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小璇和仲水言手拉着手,走进了植物园。

而对于赵小璇来说,她不是“走”进植物园的,她是“飘”进植物园的。

飘进植物园,飘进又一个梦境,飘进不可预知的未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那么猝不及防。

飘进植物园的时候,小璇又一次掉入了往昔曾有过的幻觉——

顺水漂流。

脚下的石板路软软地荡漾起来,黝黑的天空软软地荡漾起来,周遭的一草一木都荡漾起来,心情也随之荡漾起来。

(75)

仲水言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赵小璇。

赵小璇一次又一次地迎合着仲水言。

那真是美不胜收的全新感受,小璇从来没想到接吻是这样的美好,更没想到自己能深陷这样的美好之中而不愿自拔。

仲水言究竟要跟我谈什么?

一开始,小璇的心里满是这样的疑问,而沉迷于甜吻之后的赵小璇早已忘记了追究答案。她也想过说否应该矜持一下——毕竟仲水言已经习惯了她不由自主的矜持的。可是,她很快发现,仲水言根本就不给她矜持的时间和条件。

他的­唇­无比温柔地霸占着她的­唇­,他的手无比温柔地霸占着她的手——温柔但是不乏坚定。他在努力用他的柔情驱赶着她的矜持,而她的回应又让他的温柔更加坚定。

终于,仲水言像是累了,因为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坚定瞬间取代了温柔。他扳着小璇的脸颊,命令小璇必须看着他,“看着我!”仲水言说,“不许脸红,不许害羞!”

夜已经深了,远处火车站那座古老的大钟开始了敲响。

“当,当……”钟声悠远而执着,像是穿越了高山和沧海,不远万里投奔到小璇的怀抱。小璇虔诚地默数着,一直数了十二下。这简简单单的十二下,穿透了她的耳畔,穿透了她的视野,穿透了她的嗅觉,穿透了她的口­唇­,穿透了她的四肢……穿透了她的一生似的。

小璇被那雄浑的钟声深深地陶醉了,深深地感动了。

在赵小璇默数着钟声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尽管在那短暂而漫长的十二秒里,始终锁定在仲水言的脸上。

钟声停止了,赵小璇那注视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小璇,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吗?”仲水言轻抚着小璇炽热的面颊,炽热地凝视着她的双眼。

小璇被仲水言温柔的触摸唤醒了,她想站起来,她忽然想逃,可是却又一次融化在仲水言的拥抱里。

仲水言紧紧地搂着赵小璇,喃喃地说:“总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让你知道你有多好,让你开心,让你幸福……”

小璇让下颌抵着仲水言的肩,瞪着黑亮亮的双眼,望向不远处的一株樱花树。她愣愣地听着仲水言的呢喃,脑中却浮现着她和简第九并排站在那株樱花树下,拜托一位路人帮忙拍照留念的画面。

转眼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樱花开得正好,大瓣大瓣的,粉白粉白的,像少女粉­嫩­的笑脸。她和简第九在花海中走来走去,简第九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述着樱花的品种分类和花期的长短……

小璇的眼泪在眼里打起转来。

“给你讲讲我姐的故事吧,也算是了结我的一个心愿……”仲水言轻轻摩挲着赵小璇的脊背,忽然说。

(76)

和仲水言共渡的这个夜晚仿佛成了赵小璇生命里必然要进行的一项仪式。

每一个步骤都被仪式的主持人仲水言牢牢地控制着。

赵小璇猝不及防慌慌张张,仲水言有备而来胸有成竹。

“一想到姐,就会想到你;一看到姐的照片,就忍不住想见你。”仲水言亲吻着小璇的额头,“小璇,如果有人为我姐解开心结,她就不会死了,你说是不是?”

赵小璇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让我把你的心结解开呢?”仲水言问。

“我有什么心结啊?”这是到目前为止,赵小璇在这个夜晚为数不多的话语中字数最多的一句话。

仲水言并不作答,而是把手伸向了小璇的衣襟。

“不!”小璇站起身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听我的,别动!”仲水言坚定地拿开小璇的双手,“闭上眼睛,把它们交给我……”

梧桐啊,松树啊,榆树啊,槐树啊……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树在赵小璇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都乖乖地安静下来。

树木安静下来。

花草安静下来。

蛐蛐安静下来。

世界安静下来。

缕缕微风吹送着仲水言粗重的声息,环抱着小璇,暖暖的,爽爽的。

“哦,不,不……”赵小璇又一次倾尽全力喊出的不过是一声柔弱无比的呻吟。

赵小璇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片云彩,轻飘而顺从地匍匐在了仲水言的身下。

而仲水言——仲水言捧起赵小璇这片云彩的时候,还了这片云彩以本来的纯粹和圣洁。

小璇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仲水言的珍视和呵护。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颤抖着,真心实意地抒发着他的爱意。“小璇,你真好啊!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万籁俱寂的夜和夜的万籁俱寂像一床松软的皮毛毯子一样把颤抖不已的赵小璇好好地包裹起来,小璇想:自己实在是过于奢侈了,毫不费力地就受到了此生无憾的娇宠。

此生无憾——因为他们好般配啊!

他的一双大手像两只开闭自如的蚌壳一样,轮番地爱抚着她的胸脯——那么温暖,那么舒适,那么熨贴,那么合体……

在那双温暖舒适的大手中,赵小璇昔日的烦恼变成了两颗价值连城的珍珠,璀璨细腻,柔润如水。

她甚至幻觉着它们飞速地缩小了,缩成小小的两团,因为有了坚实的庇护,两个小小的团儿肆意调皮,肆意撒娇,酥酥的,痒痒的。

“相信我,小璇,是真的好。”

仲水言长久地捧着两颗珍珠,长久地捧着两颗珍珠长久地亲吻着,长久地亲吻着长久地赞美着……

当晨曦微露,当赵小璇告别了仲水言,一个人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时,她开始第一次回忆仲水言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给她的种种赞美。

赵小璇猛然意识到,那些被她理解成千言万语的甜言蜜语自始至终简单得不过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好”。

好的必然是美丽的,好的必然是可爱的,好的必然是珍贵的……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足以包蕴一切了。

赵小璇平生第一次不再对自己的“好”将信将疑。

赵小璇把头轻轻地靠在车窗上,幸福地闭上眼睛,幸福地笑了。

如果不好,他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衔在口中,不忍放开呢?

如果不好,他怎么能一边亲吻着它们一边说出那么多的故事呢?

如果不好……假设,如果稍稍有一点不好的话,他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说“好”呢?

而他——此刻的赵小璇宁愿承认,他又是多么真诚多么好的男人啊!

也许,好的男人和好的女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的。好上加好,人才会拥有高纯度高质量的幸福啊!

第四部分 (五)

(77)

对幸福的一次次回味剥夺了赵小璇对其他一切事物的注意力。

小璇就那么稳稳地坐着,直到售票员的提醒把她惊醒。“终点了,终点了,请各位乘客尽快下车!”

清晨的空气带着馨香的味道,整个城市还在静悄悄地沉睡着,沉睡在那股静悄悄的馨香中。

不过是几站地嘛,赵小璇决定走回家去。

命里注定,小璇要多跋涉一段长路,从终点重新回到起点。

好在赵小璇的跋涉并不沉重,不但不沉重,还愉悦异常。

因为胸口还留着一个她爱的男人的温度,跋涉中的赵小璇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

有那么一刻,她第一次挺起了高高的胸脯,她这么做,是想深深地纪念一下刚刚逝去的那个夜晚。可是,当身边的行人逐渐多起来的时候,赵小璇到底还是把她的“好”藏了起来。

尽管她仍在幸福着,尽管她仍在沉醉着,可是她的腰身却仍旧微微地弯曲了。

赵小璇已经这样微微地弯曲十几年了。

解开心结要比解开一根毛线的死结难上千万倍,解开心结和解开一根毛线的死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啊!

一根毛线的死结可以咔嚓一下用剪子剪掉,然后,把两个线头一扎,就可以继续织毛衣了。

心结呢,心结能咔嚓一下剪掉吗?心结剪掉了,心还会健全吗?

小璇的心滴了血似的疼了,清澈的心情重新走回了迷惘,馨香的晨雾也随着泛出了凄凉。

微微弯曲着腰身的赵小璇缓缓地向前走着,却突然受了巨大的惊吓似的踉跄了一下。

对面有个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正盯着她看。

小璇的面颊忽地被那个男人的目光点燃了,火烧一般的痛啊,那痛是带了一生的耻辱的,痛得电击般,让小璇无法呼吸。

那是个正在晨练的男人,从他脸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可以看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他慢慢地跑向赵小璇,一边跑一边若无其事地扫­射­她的胸脯,就像浏览路边刚刚栽种的奇花异草。几秒钟之后,那个男人若无其事地和毛骨悚然的赵小璇擦肩而过,留给小璇一股凉丝丝的风……

也许是因为那股凉丝丝的风,也许是因为那种冷冰冰的窥视,赵小璇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

寒战之后,赵小璇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转过身寻找那个老男人的背影——那个老男人并没跑出多远,而且和小璇一样,也在回头搜寻着。在他们的目光匆匆相遇又匆匆分开的那一刻,小璇的心陡然收紧了。

是他,就是他!一个声音在小璇的心里大吼着。

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转眼就成了小老头的老男人毁了我的一生!小璇的心绞痛着,她好想号叫着扑过去啊,抓住他,质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的眼神里,有着无法复制的­淫­亵和冰火共存的­性­欲,甚至还有一点像科学工作者在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难题……十二年前,他就是这样盯着赵小璇的;十二年后,他还是这样盯着。

他到底在看什么,到底在想什么啊!

去死吧!去死!望着老男人越来越远的背影,赵小璇平生第一次怨毒地诅咒了他人。

(78)

十二年前,赵小璇考高中的时候,当地教委下达了新的文件,文件规定,体育成绩不合格的学生不许报考重点中学。

手榴弹投掷也好,百米短跑也好,仰卧起坐和跳绳也好,都难不住赵小璇,再加上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身穿姨妈特意借来的运动服,脚踩姨妈特意买来的运动鞋,信心十足的赵小璇踏上了百米跑道。

跑在中途的时候,小璇是第一名。

可是,就在小璇马上就要跑到终点的时候,那个老男人出现了。

老男人那时还不老,是某中学的一位年富力强的体育教师,在有关部门的安排下,做那次体育测试的记分员。

身为跳绳项目记分员的老男人忙里偷闲,站在跑道边抻着脑袋看热闹。在小璇向前飞跑的过程中,他被小璇胸前那对蹦来跳去的“小兔子”深深地吸引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目不转睛最终被飞驰而过的“小兔子”的主人发觉了。

小璇是能够感受到两只“小兔子”的雀跃的。

她本来是想给小兔子们关在笼子里的,可是,姨妈说什么也不让,姨妈说:“快把那“­奶­皮子”摘了,正经孩子谁戴那玩意儿!”

姨妈还捎带着把给小兔子们做笼子的郝­奶­­奶­骂了一顿:“这个老花太太,净出妖讹子!”

这会儿,小璇好不容易才撒开了两腿,把小兔子们忘记了。

哪曾想,到底还是有人“帮助”她把小兔子们抓到了她的眼前。

小璇哭了,她的脚步明显地放慢了。

倒数第三的赵小璇就这样失去了百米测试的合格证。

在进行跳绳项目的测试时,老男人又一次鬼魂一般出现在小璇的面前。试跳的时候,小璇就感受到了他一如既往的目不转睛,于是,小璇放弃了试跳。

正式考试的时候,老男人的目不转睛几近疯狂了。

他出神地盯视着小璇,小璇无助地盯视着他。

在绳起绳落的瞬间,小璇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珠随着两只“小兔子”的上下抖动也在微微地上下移动着;小璇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他用目光对着小璇的“小兔子”肆无忌惮地追捕时,他大大的喉结还要时不时地滚动一下。

也许是老男人的全神贯注太扎眼了,几个在校园里做零活的民工也顺着老男人的视线把眼光集中到了赵小璇的胸前。

小璇的全身钻出了冷汗。

一阵眩晕之后,她“啪”地把手里的那根灰­色­的线绳扔在了地上。

“这个学生,你,你怎么了?”老男人最后咽了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问小璇。

小璇哇哇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倒了下去……

第四部分 (六)

(79)

赵小璇是带着仲水言的温度走进家中的。

仲水言的温度是恒温的,颠簸了一路,还是那样的温暖,阳光普照般,均匀地覆盖着小璇的胸口。

趁简第九不注意,小璇闭上了眼睛,立刻的,仲水言的那双大手又回来了。­干­燥,宽广,细腻,那么熨贴,那么合身,那么让人眷恋,让人信任……原来,仲水言的温度就是那双大手的温度啊!

仲水言的大手多像一副专门为她定做的胸罩!

这样的感受一钻出小璇的脑海,她的眼角就立刻渗出了泪珠。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啊,只是这幸福带了点酸酸的味道,一下子就把她的眼泪给熏出来了。

“陪了谢丽一整夜吗?”简第九躺到小璇的身边。

“哦,是。”小璇连忙打了个哈欠,抹了抹眼睛。

“怎么不通知她爱人呢?”简第九又问。

“她爱人出差了。”小璇说。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简第九问。

“现在——”谢丽现在怎么样了?她哪里知道啊!

小璇怪罪起自己,怎么没想起给谢丽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呢?

“问你呢,她现在怎么样了?”简第九推着小璇的胳膊。

“还好,还好。”小璇有些发慌,“在医院住几天就可以了。”

“你一个人护送她去医院,吓坏了吧。”简第九看着小璇,像是心疼了似的。

小璇想说,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仲水言呢,却终于没有说下去。简第九一直等着小璇的回答,静静地看着小璇眼睛,小璇更慌了,只好钻到简第九的怀里。

小璇钻到简第九的怀里,只是想躲开简第九的眼光。

简第九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撩开小璇的衣服。

“别,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小璇按住简第九的手。

“一夜没睡吗?”简第九问。

“是。”

“谢丽进手术室,你可以睡在休息室啊!”

“我惦记她嘛,怎么睡得着。”

“小璇,你心肠真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简第九盯着小璇,一只手伸向小璇的胸。

“第九,我真的累了。”小璇又要拿开简第九的手。

可是,简第九却是用了力的,小璇根本左右不了他。

“一天没见我,就不想我?”简第九的手开始移动了,这一动不要紧,小璇忽然一阵恶心。

只那么短暂的一夜,小璇就习惯了仲水言的温度和尺度了。她的身体与仲水言的温度和尺度一见钟情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连她自己都奈何不得。

他的手,她的胸——它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当赵小璇意识到那宝贵的温度和尺度就要被取而代之的时候,她的胸口一阵疼痛,一股酸水忽然从她的胃部涌了上来,没等她下床就吐在了地上。

“怎么了?恶心吗?”简第九忽地坐起来,关切地问。

“是,我恶心,我要吐,我……”两行热泪倏地流泻到小璇的嘴角。

“会不会是有了?快,快,赶紧用试纸,赶紧用试纸!”简第九一个跟头翻下床去,颤抖着双手拉开了抽屉。

(80)

赵小璇并没有怀孕。

简第九端着那个盛着小璇尿液的小酒盅,像端着什么宝贝似的等了又等,可试纸上终究没有出现第二条蓝­色­的小道道。

一连试了三张试纸,那个蓝­色­的小道道也没有出现。

笑容立刻从简第九的脸上消失了。

小璇可以感觉出,简第九是想给她笑脸的,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能像往常一样笑出来。

不知所措的赵小璇小心翼翼地陪着简第九坐了一会儿,就又回到床上了——她安静地躺着,不动弹不吃喝,只是想,想了又想,想了再想,想仲水言的温度和尺度。

赵小璇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简第九安安静静坐在床边。小璇无意中瞟见了简第九上半身的背影,咦,他的背怎么忽然之间就驼了呢,像是刚刚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连肩膀都耷拉了。

“第九?你怎么了?”小璇坐起身来。

简第九盯着地面,不说话。

“你特别想要孩子,是吗?”小璇把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亮给简第九。

“可是现在条件不成熟啊,我们还没举行婚礼呢!”小璇说。

“你什么时候怀孕,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简第九冷冰冰地回答,冷冰冰,却是坚定的,深思熟虑的。

小璇愣住了。

“就这么定了,我妈已经和我商量好了。”简第九转头打量了小璇一下,像是挑衅似的。

“可是,你们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啊!”小璇急了。

“用吗?你不是我媳­妇­吗?你不给我生孩子给谁生孩子,啊?”简第九边说边比划着,声音越来越大。

小璇孩子似的委屈着,撇着嘴掉眼泪,说不出一句话。

“想举行婚礼,就快怀孕,咱们俩一起努力,啊。”简第九往小璇身边靠了靠,搂住小璇的肩膀,“你是知道的,我妈岁数大了,不看到孙子死也不会瞑目的,理解我,理解万岁,啊。”

简第九一求软,小璇立刻就没了脾气,任凭简第九又一次开始了挥汗如雨的播种。

“璇,你得配合我,你得一心一意地想着咱俩的儿子马上就要顺着这儿钻进你肚子里了。”简第九呼哧呼哧地说。

“肯定是儿子,肯定是。”简第九又呼哧呼哧地说。

小璇双手护着自己的胸脯。

“行,你自己来也行。”简第九说,“只要能生儿子,怎么都行。”

第四部分

(七)

(81)

尽管得之不易,薪水也过得去,可是赵小璇一直不太喜欢她的工作。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谢丽就像《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两个骗子织匠,夜以继日地折腾着,无非是骗骗领导而已。不过,小璇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也不全对,领导不也在夜以继日地折腾吗,连头发都累白了,他又在骗谁呢?

在信息中心,若是两个同事在走廊里相遇了,寒暄过后就都会做出急匆匆赶路的样子,好像一旦办公室里少了自己,就天塌地陷了似的。其实,有几个人忙的是正经事呢?装相弄景,一个骗一个而已。

整整一层楼,真正在­干­正经事的不过只有仲水言所在的技术部。

仲水言从事着让赵小璇崇敬的劳动,每当经过他的办公室,看到他忙碌的背影,小璇的心都要涌起些钦佩的情绪——在不久前的那个拥抱之后,小璇的钦佩里又掺杂了几许隐隐的期待,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被那隐隐的期待搞得胸口阵阵疼痛。

好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给小璇的期待画了一个句号——虽然这句号并不意味着结束。

此刻,赵小璇又要经过仲水言的办公室了。

她行走的速度已经慢得不能再慢了,在经过仲水言门前那仅有一米长的路程的时候,她的呼吸和心跳又都停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没了声响似的,和小璇一起迎接着仲水言的关注。

可是,仲水言正在皱着眉头接一个电话,连看也没看小璇一眼。事实上,如果仲水言真的看向赵小璇的话,也不过就是看一眼罢了。一闪而过,毕竟小璇只是一闪而过啊。

怏然不乐的赵小璇只好来到守卫室。见小璇进来,小张笑着招呼:“赵姐来了。”

小璇点点头,把报箱里的报纸掏了出来。

“赵姐,听说‘搓衣板’在海边摔折啦?”小张回头问小璇,一只手拄着下巴,闲极无聊的样子。

“‘搓衣板’?”小璇不明白小张说什么。

“哦,谢丽,谢大美人——听说谢大美人骨折啦?”小张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哈哈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哦,是。”小璇想,这个小张啊,对谢丽的成见怎么那么深呢。

小璇现在一点也不讨厌谢丽了,从她目送谢丽最后走进卢一明诊室的那一刻起,她就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不快。­干­吗得理不饶人呢,谢丽对自己是多么信任啊。

谢丽没来上班,小璇的心里还真有些空落落的,抽空就要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赵姐,你整天跟‘搓衣板’在一起烦不烦啊?”小张问。

“为什么要烦呢?”小璇替谢丽辩解,“你不了解,谢姐这人很好的。”

“你可拉倒吧,假模假式跟他妈假洋鬼子似的,我还不了解她?!”小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谁跟她在一起谁都得短寿,赵姐,赶紧找主任调个部门吧!”

“哎呀,你说什么呢。”小璇批评小张,“别瞎说。”

“我瞎说?赵姐,我是看你人老实,为你抱不平,要是换成别人,我还不说了呢!”

小璇笑了。

见小璇笑,小张更来劲了,掏出新买的手机凑近小璇,“赵姐,好看不?”

“挺好的。”小璇稍稍往后退了一下,她不太习惯和男孩离得那么近。

“你的手机是啥样的?把号码告诉我,我给你发短信!”小张兴冲冲地说。

“我……我没有手机。”小璇说。

“赵姐,你真是个好姑娘。”小张忽然换上了一副少有的成|人面孔,“咱单位,就你是本分人,以后我找媳­妇­就找个像你这样的。”

小璇的心一阵乱跳,在心里说:小张啊小张,你的赵姐早已经不本分了。

“啊——昨晚和网友聊了一宿,真累啊……”好在小张没心没肺的,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睡觉了。

人人都说小张各­色­,可是小璇却没有这种感觉,小张对她一贯很友好,见了她就要叭叭地说上一会儿,就像关了一天的猫咪见了主人似的叫个不停。

时间久了,小璇都有些打怵到守卫室了,让一走一过的人看见她和小张闲聊多不好啊。不过此刻,小璇倒是希望小张再多说一些的,管他说什么呢,总比一个人讪讪地走回去好啊。可是,小张却偏偏不说了。

小璇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小张微微的鼾声,只好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82)

整天围着胖孙子转的孙月君如同被小夹板套上,一刻也动弹不得,连给小璇打个电话也成了稀奇的事情。

这天一早,小璇刚坐到办公椅上,姨妈就来电话了。

“去去,别动,­奶­­奶­有事要和姑姑说。”小璇拿起电话,就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唠叨,她还以为是谁把电话打错了呢。

“大宝听话啊!”孙月君一边应付着直抢电话的胖孙子,一边急忙对着话筒跟小璇说话,“璇啊,你猜昨晚谁来了?”

“谁啊?”小璇问。

“哎呀,别抓了,别抓了。”本来孙月君是想吊吊小璇的胃口的,可是孙子的­骚­扰实在是太难耐了,她只好开门见山地说,“老郝家的大小子啊!”

“啊?”小璇的心咯噔一下,一提郝勇敢,心就要咯噔一下,这已经是小璇多年的习惯了。

“你嫂子带小宝出去玩,一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黑咕隆咚的,给你嫂子吓得‘妈呀’一声……”电话里,传来宝宝很不满意的哼唧,孙月君连忙说,“行了,见面再说吧,这孩子忒闹了。”

郝勇敢是在黄昏时分走进那座老楼的。

他只是办事路过,一开始他是没想怎么样的。可是,当他走进去,楼道里那股未曾有丝毫改变的古旧的霉味扑面而来的时候,他就再也挪动不了脚步了。他长久地站在缓步台上立着的那口大水缸边,那个大水缸是周小坡家的,年年用来渍酸菜。郝勇敢摸了摸水缸上面那块熟悉的大石头,心头竟热热的。

就在郝勇敢呆立在以往自己家的门前,想不好是进是退的时候,他听见对面的那家传来了说话声。

郝勇敢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孙月君的说话声。

“灵灵,快带孩子出去凉快凉快吧!“郝勇敢听见他的孙阿姨说。

灵灵是谁?郝勇敢思索着。

灵灵抱着儿子出来了,他们都把对方吓了一跳。灵灵的大叫引出了孙月君,孙月君一眼就认出了郝勇敢。

郝勇敢走遍了孙月君家中的每个角落,像一只走失的小狗寻觅着家的气息。在厕所里,郝勇敢指着挂在墙上的那个手纸筐说:“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这个东西,还动过好多次把它偷回家的念头呢。”

孙月君笑了笑,没说话。

那个小筐是周小坡的父亲送给儿子玩的,用细铁丝揻成,十分­精­巧,不只是郝勇敢,赵小璇也非常喜欢,时常惦记着据为己有。只可惜孙月君就是不让小坡把它摆在桌上,而是让它孤零零地吊在厕所的墙角,满载着一堆卫生纸。

郝勇敢曾从这个小筐里偷走了被赵小璇叠成长条形的月经纸。按照月经纸的折痕,郝勇敢翻来覆去地打开又折上,折上又打开……他还学着女人的样子把月经纸垫在裤裆里,尽管只有一会儿,那难捱的滋味至今还能忆起。

那个时候,郝勇敢是不会由此想到女人的不易的。他鬼鬼祟祟地把月经纸在枕头下压了三天,对月经纸的使用者赵小璇尽情地想像了三天。三天之后,郝勇敢就吃不消了,他觉得身体鼓胀得难受,那种难受只靠想像是解决不了的,于是——他最终下定了实践的决心。

十几年后,小筐依旧可怜巴巴地吊在墙角,无声的,无辜的,郝勇敢却罪人似的低下了头。

孙月君和郝勇敢聊啊,聊啊,一直聊到周小坡回来。

郝勇敢耐心地陪着孙月君聊,为的就是把周小坡等回来。

“看着孙阿姨那张苍老的脸和头上的白发,我忽然就特别地想念小坡,果然,我们一见面就握住了对方的手,好半天也没撒开。”——后来,在那个名字叫做“卡萨布兰卡”的咖啡屋中,郝勇敢对红着脸坐在他对面的赵小璇说。

第四部分

(八)

(83)

郝勇敢离开之后,周小坡几乎一夜没睡。郝勇敢的到来像是把平日不善言语的周小坡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先是和母亲唠了好多以前从来也没有交流过的一些想法,包括他和灵灵对父亲的敬意,包括规劝母亲和父亲复婚……然后,在哈欠连天的孙月君回到孙子身边睡觉之后,又缠着妻子田灵灵聊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田灵灵在外人面前不管不顾快人快语,可是一到了丈夫的怀里立刻就会小鸟依人柔情似水。

灵灵对小坡说:“灵灵是一块夜光石,小坡就是漆黑的夜。”

夫妻之间的感情跟盖楼房差不多,地基打好了,楼房才能结实。当初,两个人在读过的文学作品里悟出了很多人生道理,不知不觉的,他们的恋爱就受了那些理论的指导,逐渐经典起来。在周小坡和田灵灵之间,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无论哪一方出现了胡搅蛮缠的情绪化,都能被另一方给予及时的理解。

时间长了,两人的感情模式基本固定下来:田灵灵一心追随周小坡,周小坡处处依赖田灵灵。

一开始,我们就把透明的自己给了对方——田灵灵曾对赵小璇说过她和周小坡水|­乳­交融的秘诀。

但是,究竟怎么个“透明”,田灵灵没对小璇说。不是她不愿说,而是……

几年前,在植物园的樱花树下,田灵灵和周小坡曾经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回顾自己,解剖自己,把认识对方之前的那段生命履历毫无保留地交予了彼此。他们轮番倾诉着,互相慰藉着,当新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俩都觉得自己蜕成了破茧而出的蝴蝶,在温柔的阳光下扇动着如纱的翅膀。

“我们俩是不能背负着厚重的壳比翼齐飞的。”田灵灵亲吻着周小坡的脸颊,“现在好了,我们轻松了。”

他们深深地亲吻,紧紧地拥抱,体会着即将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幸福感。又不时羞涩地笑笑,说上一句:“我们,可真傻。”

是田灵灵先开始“坦白”的。

田灵灵先向周小坡道了歉,她说:“亲爱的,对不起,你并不是第一个触摸了我的人。”

让周小坡惊诧的是,第一个触摸了他的灵灵的竟然是如今在影坛上叱咤风云的当红小生。以至于周小坡不但没吃醋,反倒生出人生如戏的恍惚。

“他让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墙根下站成一排,比赛谁能最先把校服脱掉。”灵灵说。 为了让讲述真实,她一直看着周小坡的双眼,“他的奖品是一支日本产的不锈钢自动铅笔,为了这诱人的奖品,我们都拼了命似的,结果速度都差不多,无法分出胜负……我们不知道那是一个圈套,我们的大脑让那支沉甸甸亮闪闪的铅笔完全占据了……他故作为难地想了想,想出了另一个圈套。”

那个狡猾的男孩子假装闭上眼睛,把五个女孩子的身体贪婪地摸了又摸,最后,把那支自动铅笔奖给了田灵灵,因为,他神神秘秘地说:“因为,田灵灵的心脏跳得最慢。”

拿着那支彻底属于自己的自动铅笔,田灵灵忽地意识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第二天,她就把那支铅笔扔掉了,扔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散发着刺鼻臭气的排水沟。

“他到底摸了你哪里?”周小坡问。

田灵灵抓过周小坡的一只手,按照多年前的那条线路行走了一遍。

然后,周小坡抱住了田灵灵。

周小坡说:“原谅我,灵灵,我犯过同样的错啊……”

周小坡向田灵灵讲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个雨夜——就是赵小璇被小黑胡子吓得无法入睡的那个雨夜。

如果没有那个雨夜,也许,郝勇敢的脸上就不会有那道骇人的疤。

(84)

谢丽来了。

谢丽穿了一件绣着白­色­梅花的粉红­色­的砍袖旗袍,昂首挺胸身姿袅娜地走进来了。

她的头发不再是卷发,不但拉直了,还焗染了酒红的颜­色­。从背面看,活脱脱一个妙龄时尚女子的形象。

她还是那么笑着,洪湖水般浪打浪。她笑着,并且神采奕奕地向大家解释,“我­肉­皮的再生能力特强,跌打损伤什么的都吓不倒我,这不,除了喘气的时候稍微有点疼之外,跟好人儿没什么两样……”

“你看你,大病初愈,小脸更­嫩­了,人也更漂亮了。”几个女同事争先恐后地恭维着。

她们可真有意思,平素就愿意叽叽喳喳地围着谢丽,像是傻乎乎的小孩子惦记着大人手里的好吃的,又不好意思明说;大人越不理他,他越围着人家,到最后终于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好吃的;可是,又不好意思立刻离开,只好硬着头皮接着撒娇套近乎。

信息中心的女人们都喜欢赞美谢丽,用仲水言的话说就是:赞美比自己差的,一是显示宽容,二是增强自信……

小璇静静地看着那些热热闹闹的女人们,回想着仲水言的话,回想着仲水言的爱抚和拥抱,一番凄凉凉的滋味涌上心头。

也许,植物园的一夜真的就是一场梦吧。

如今,梦里的完美逝去了,愈发衬托出现实的残忍。

答对完那些问寒问暖的同事们,谢丽坐到赵小璇的面前。

“谢姐,着什么急啊,反正这边有我,再休息几天多好啊。”好几天没有面对谢丽的注视了,小璇有点慌张,一着急就说了一堆客套话。

“怎么?不愿意我来上班?”谢丽笑着,眉毛高挑着——小璇发现,谢丽的眉毛好像比以前吊得更高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小璇直截了当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我是怕你休息得不好,影响健康嘛。”

小璇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惧怕谢丽了,好像有了仲水言,她的心里就有了底儿,什么都不怕了似的。

“呵呵,呵呵……”谢丽甩过来一大串让小璇熟悉的笑声。

小璇不再说话,低头看书。

“怎么样,和第九的婚期定了吗?”谢丽问。

“还得等一段。”小璇不知谢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个老掉牙的问题了。

“夜长梦多啊,快办了吧。”谢丽说。

小璇有些反感,接着沉默下去。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身体怎么样了?”谢丽盯着小璇问。

其实,谢丽一亮相,小璇就注意了她的鼻子和胸脯。鼻子和以前一样,不再红肿了,卢医生的技术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胸脯——胸脯更是没有一点变化,而且比以前更挺拔了。小璇想,谢丽的办法可真多,平地起丘陵,连弄假成真的本领也这么过硬。

小璇一直没提这个话题,是为了尊重谢丽。既然答应了谢丽为她保密,就决不能出尔反尔,决不能随便泄漏人家的隐私。连对简第九她都撒谎说谢丽是肋骨骨折了呢!

“哦,还疼吗?”小璇关切地问。

“疼?哪疼啊?”谢丽抬起双手撩了撩头发,“你什么意思啊?”

“谢姐,你——”小璇被谢丽弄蒙了。

谢丽笑了一声,站起身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谢丽一步一步地走近小璇,暧昧地微笑着,­唇­上的口红油亮油亮,像是一抹浓浓的鲜血。

小璇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惊恐地看着谢丽,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做出想逃的样子。

谢丽按住了小璇,继续暧昧地微笑着,像一个情yu饱满的男人醉醺醺地看着一个女人。

她不慌不忙地解开了旗袍上的钮扣,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把两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胸罩的挂钩……

终于,一对白­嫩­高耸的Ru房展现在赵小璇的眼前。

那两只Ru房在粉红­色­衣襟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诱人,像两只大大的眼睛那样有些矜持又有些骄傲地斜睨着一切。

“你,你……你没让卢医生把假体取出去?!”小璇迷惑地眨着双眼,惊讶得话都说不来了。

“是不是很正点?千万别嫉妒哟!”谢丽并没有理会小璇的问题,歪着脑袋看着小璇说。然后,还是那样暧昧地微笑着,不慌不忙地系上了胸罩的挂钩,系上了衣襟的钮扣。

第四部分

(九)

(85)

没和赵小璇商量,仲水言就把小璇的心弦拨响了,一开始,赵小璇以为仲水言一定是想要和她一起奏响某个乐章的,可是,一连几天过去了,除了她的心弦还在余音袅袅,却听不到仲水言那边的一点动静。

好比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去旅行,出发前非要让一个朋友陪同前往,这个朋友好心好意陪他去了,兴致也逐渐被他调动得好高,可是,走到半路,他却不负责任地打起了退堂鼓,把朋友晾在了路上……

他们不是没见面,他们见面了,在卫生间,在走廊,而且——还有口语班呢。

而且,像往常一样,仲水言还要送她回家呢。

只是,仅仅是送她回家而已。

也说过那个晚上的事情——他说:“小璇,我每天都要回味那个晚上,回味你的好,现在,你相信自己是真的好了吧?”

小璇抿嘴不说话。

他就接着说:“相信吧,相信自己的好。”

后来,小璇明白了,仲水言是遵从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真理的,只不过,结合的方式有些特殊,先实践,后理论,到最后,就只剩下理论了。

终于,赵小璇绝望了,在又一次翻过那个上坡之后,她笑呵呵地对仲水言说:“下堂课你不用送我了,我老公会出来迎我的。”

接下来,赵小璇并没有看到她想像中的一切,在她的想像中,仲水言是应该回报给她一些吃惊一些伤感的,可是,什么也没有。

“好。”仲水言像是早就知道小璇会这么说似的,“小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多么好。”小璇接续了仲水言的话。

“是的。”仲水言的双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终于明白了,我真欣慰。”

小璇的心里立刻塞满了冰凉的委屈。

小璇已经被这样的委屈冰凉地浸了好几天了。

谢丽突然卷土重来,简第九突然喜怒不定,仲水言又突然轻飘飘地抹煞了那个夜晚的柔情……小璇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孤独。

本来她还对谢丽的话耿耿于怀的,谢丽一边解开衣襟一边说:“我说过,你和仲水言是好人,我什么也不会瞒你们的,不让谁知道也不能不让你们俩知道……”

潜台词就是:我也会把你所看到的展示给仲水言的。

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推敲不想计较了,她只想扑进仲水言的怀抱痛哭一场!

小璇想像着自己已经依偎在了仲水言的怀抱中,想像着自己已经在他轻声细语的安慰下摆脱了­阴­郁的心情。可是,话到嘴边却是:“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爱自己的。”

“那就好!”仲水言难掩兴奋,如同一位呕心沥血的老教师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考取了梦寐以求的重点大学。

“晚安!”小璇对仲水言说。

就在小璇朝家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仲水言的喊声,“赵小璇!”

仲水言追了上来。

仲水言把小璇拉到路边的树丛里。

仲水言给了赵小璇一个紧紧的拥抱。

小璇是满身心地迎接着他的亲吻的,可是,并没有。

“快回去吧。”之后,仲水言说,平平静静的,像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刚刚拥抱完自己的女儿。

(86)

难道就是这样地结束?

这是多年以前风靡一时的一首歌曲中的一句歌词。这首歌是一个女歌星唱的,中低音,淡淡的,懒懒的,小璇很爱听。

难道就是这样地结束?

这句歌词连同这段旋律既忧伤又有些不在乎,既绝望又有些不甘心,时刻回响在小璇的耳边,。

因为小璇的发型,简第九和小璇大吵了一架,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小璇也不示弱,只要是简第九来的电话,她一概一言不发,不但不言语,还把电话啪地摔一下。

比起简第九,小璇觉得自己做得并不过分。

“我知道你为什么把头发盘起来,不就是想勾引男人吗?” 那天,简第九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哪里像是一个博士生说出的话啊!

小璇那样梳头,不过是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当然,仲水言也喜欢。可是,如果是在冬天,即使是仲水言再喜欢,她也不会把头发别在脑后的。这样一想,小璇就越发理直气壮了。

简第九还挑衅似的说:“怎么?看不上我了?以前怎么不嫌弃我?是不是有候选人了?”

回想到丈夫这句话的时候,小璇又忽然一阵心虚。

她不禁埋怨起自己吵架前的那些举动。

那天,简第九早早就上了床,小璇明白他是想好好地和自己温存一番的。

本来,小璇就有些心猿意马,简第九又格外急于求成,小璇就有些不乐意。等到简第九亲吻她的时候,她的不乐意一下子就发作了,她挣脱了简第九,气呼呼地说:“拜托你!在和我接吻的时候不要把口水流到我的嘴里!”

小璇承认,在和仲水言共渡了那个夜晚之后,她对简第九已经是彻底地不习惯了。仲水言给她的亲吻是那样的酥软而绵长,还带着小草般生机勃勃的芬芳。相比之下,简第九的吻犹疑生硬,水涝涝的让她越发不堪忍受。

小璇一说完,简第九就暴怒了。他的怒火一下子就烧到了小璇的头发上,于是接下来的所有焦点都集中在了赵小璇突然变化的发型上……

寂寞孤独的赵小璇一个人胡思乱想着,可是无论怎么胡乱地思想,还是免不了会想到仲水言。想到仲水言的那个刹那,小璇就像是一个美滋滋走在平地的人咕咚一声掉进了陷阱,心忽地一沉,甚至有些恐惧。想一次就恐惧一次,想一次就恐惧一次,到最后,小璇就像真的掉进了陷阱般挣扎起来,抓啊,挠啊,抓挠了半天,小璇发现惟一可以救她出去的只有简第九。

简第九是她的丈夫。

小璇立刻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简第九,于是,连忙拨通了简第九寝室的电话。

她心想,一定要跟第九道歉,一定让他快点回家。

接电话的是简第九的同学,在问明了小璇的身份后,才吞吞吐吐地说:“第九刚出去。”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小璇问。

“不知道。”那个同学说。

“他是不是回家了?”小璇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那个同学说。

“他回来之后,麻烦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小璇叮嘱着。

放下电话的赵小璇噼里啪啦地掉下了一串眼泪,然后就开始了难熬的等待。等啊,等啊,等了一个多小时,只有灵灵来了一回电话,灵灵兴奋地告诉小璇说他们的新房子下来了。

真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欢乐的田灵灵一点也没有觉察出赵小璇满腹的忧愁。

小璇接着等,等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实在等不及了,就又拨通了简第九寝室的电话。

还是那个男同学,他好像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有些不耐烦地说:“回来了,又出去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小璇问。

“不知道。”

“如果他回来,麻烦你——”

小璇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钥匙相碰的细碎的叮当声。

“第九!”小璇立刻放下电话,把夹带着酒气的简第九拽了进来。

第四部分

(十)

(87)

“为什么今天晚上这么­骚­?”趴在小璇身上的简第九喷着酸臭的酒气,盯着小璇问。

小璇一贯不喜欢简第九口中的那些土话。平日里的简第九总是满口的之乎者也,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很是让人心服口服。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床上,他就和刚从他的故乡里走出的那些民工一样,满口都是乡音乡曲,让小璇的好情绪一下子就会低落下来。

“嗷——”简第九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对着小璇的胸脯咬了一口,“叼一叼你的大­奶­子!”

小璇想躲开,又强迫自己迎了过去。

仲水言——尽管知道这很不合时宜,可是小璇没法不去想仲水言,仲水言才不这样呢,仲水言像捧着宝物一样,一边亲吻一边说:“多好啊,就像小时候我最爱吃的枣馒头……”

还用再说别的吗?只一句“枣馒头”就让小璇心旌摇荡了。

“嗯,真好……”简第九闭着眼睛把玩着,“这么好的东西,除了我,还有谁摸过啊?”

小璇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说啊,还有谁摸过……”简第九又问,同时睁开眼睛看小璇。

小璇立刻用嘴堵住了酒后的简第九五味俱全的嘴。

“别回避啊,告诉我,还有谁摸过?”简第九扳住小璇的脸,直视小璇的眼睛。

“你,你想­干­什么啊?”小璇说,声调不由得发颤,“怎么总是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话……”

“这是我的习惯,就像有的外国男人和女人Zuo爱之前要给女人用刑一样。”简第九说,“今天咱也学学洋人,拷问拷问你,看看能不能提高咱们的‘­性­趣’……”

“生搬硬套,多无聊。”小璇说。

“不,今天你必须告诉我,除了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小璇的眼睛忽地热了。

“哎,别哭啊,哭也得坦白交代!”简第九狠狠地捏住小璇的双|­乳­,“说吧!”

小璇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感觉自己往地壳深处坠落着。

简第九一直没有放手,把小璇弄得生疼生疼的,嘴里还不住地嘟囔,“不说是吧,不说就让你难受!”

小璇挣扎着,却拼不过简第九的酒气和力气。

“别人也像我这么摸吗?啊?”简第九按住小璇的手,问。

小璇继续哭。

“好啊,哭吧,你越哭,我越有劲。”简第九真的像个酒鬼那样进入了小璇的身体。

“放开我!”小璇喊。

“哪能放开呢,放开了不就让别的男人给抢去了吗?”简第九说,“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能随便让别人给抢去呢?对不对?”

小璇终于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她瞪大了双眼看着简第九,看着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

此刻,那道疤像一张弯着的嘴巴,笑着,嘲笑着。

莫非——他知道了?

可是,怎么会呢?

“哦,哦!”简第九的亢奋正在飞速地向顶点攀升,“我的,我的!全是我的,谁敢抢走,我宰了谁……”

惊恐万状的赵小璇再也不敢看简第九了,她连忙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完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被酒­精­和快感麻醉了的简第九很快就睡着了。

只剩下又一次掉进陷阱的战战兢兢的赵小璇。

这一次,赵小璇早就忘了挣扎了。

她的脑袋里像飞进了无数只黑糊糊的苍蝇,嗡嗡地叫着,她只能无处可逃地在那令人作呕的嗡嗡声中回想,思考……

简第九是从来不贪杯的。

简第九喝得烂醉,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或者——他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像以前一样说着玩?

不能,绝对不能。

他会怎么惩罚她?

会离婚吗?

离婚……小璇想起了姨妈和姨父。

想起了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蟑螂。

天啊,到底是谁告诉他的?!

是谁啊?!

(88)

一觉醒来的赵小璇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简第九的那张脸,像吊在空中似的。他正盯着她看,脸­色­­阴­沉,是从来没有过的表情。

“啊——怎么醒这么早?”小璇像往常一样打了个哈欠,准备好好地伸个懒腰。

一缕阳光顺着两扇窗帘之间的缝隙钻进房间,正好照在简第九的脸上——小璇的双手还没有伸出去,就停住了。

简第九……今早的简第九可不是昨天的简第九了,不仅不是昨天的,也不是以前任何一天的了。

也许,她再也不能和以前的那个简第九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小璇彻底地醒了,规规矩矩地躺着不再说话。

简第九还在看小璇,看了一会儿,起身去卫生间撒尿。撒完尿回到卧室,简第九的脸­色­舒展了。

“这几天有动静吗?”简第九突然问。

“什么?”小璇不懂。

“就是——有没有恶心?”简第九又问。

小璇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咳,早好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怀孕的反应?”简第九纠正了小璇的误解。

“没有,”小璇说,讪讪的,“不是一直戴着护身符嘛,看来它的确有避孕效果哦。”

简第九沉默了一会儿,说:“璇,你说如果你不能生男孩,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简第九的口气那么严肃,严肃得让小璇害怕。

“我是想,你要是能尽快给我生个儿子的话,”简第九咽了一口唾沫,“也许——一切就会像以前一样……我……你应该明白。”

“第九,”小璇溜溜地看着简第九,“你真的那么在乎有一个儿子吗?”

“这是什么话?”简第九好像一点也没料到自己的妻子竟然如此缺乏觉悟,十分生气地说,“关于问题的严重­性­,我不都跟你说了吗?!必须生儿子,这是我为简家应尽的责任!”

“那我要是生不了呢?”小璇反问。

“我哪知道。”简第九话里有话地说,“唉,我简第九不知道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

小璇不敢再言语,屋子里的空气像胶水一样凝住了。

简第九终于说话了,他长叹了一声,“你呀,别三心二意了,好好跟我过日子吧,即使你生不了儿子,我也能将就着和你过下去。”

“我什么时候三心二意啦?”小璇虚弱地问。

简第九冷笑了一下,说:“我哪知道……刚才不是说了嘛,我简第九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说完,简第九突然凑近了惶然无措的赵小璇。

小璇粉扑扑的脸蛋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煽惑着简第九的心,浑圆的胳膊像一节|­乳­白的鲜藕……简第九伸出一只手,把小璇粘在额角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撩开。

赵小璇啊赵小璇,连我这样的君子都会如此心动,何况是别的男人!

心软了的简第九暂时地忘记了那封匿名信上的那些不堪入目的词句,惟一的心事变成了赵小璇的“怀孕”问题——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该会有多水灵聪明啊!

简第九在心里叫着劲:难道一切真的如那个老巫婆所料吗……再等等,不信她怀不上!

第四部分

(十一)

(89)

一向比较注重舒适的田灵灵却一反常态地把新居的装修规模降到了最低水平,只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复合地板就迫不及待地从婆婆家搬出来了。

灵灵的固执惹恼了孙月君,依孙月君的意思,是应该找个仙人掐算一下,择个良辰吉日才能搬家的。

小璇帮灵灵收拾东西时,明显地感受到了姨妈的愤怒。

“璇啊,你看看,你看看这挂历上写的。”没戴花镜的孙月君把那本挂历抻出去老远,终于看清了日历上的那行小字,“‘忌搬迁,忌嫁娶,忌盖屋……’人这辈子的大事在今天­干­,都不吉利,你说你嫂子,偏偏不听劝!”

灵灵低着头,像没听见孙月君的话。

小璇也只能笑笑不说话。

孙月君终于忍耐不住了,对着灵灵吼:“今天不搬能死啊?!”

“妈——”灵灵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你怎么这么迷信啊!”

“不是我迷信,有些事你不信能行吗?”孙月君斜眼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孙子,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那是和你爸结婚的第五个月,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一个要饭的老太太一下子拦住了我,说:‘姑娘啊,快回家保胎吧,别吓着肚里的胖小子……’我看她埋里巴汰的,没理她,她也不缠我,转身管别人要钱去了。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就开始流血,一检查,都俩月了,住了一个月的院,才把小坡保住……”

“妈,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件事?”周小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现在说晚吗?”孙月君不理会儿子。她知道儿子永远都是向着自己的老婆,跟他理论一点用处也没有。

“妈,你说的是真的吗?”灵灵将信将疑地。

“这是什么话?”孙月君瞪了儿媳­妇­一眼,“我犯得上跟你撒谎吗?”

“妈,我们并不是认为你撒谎。”周小坡连忙调节气氛,“但是,你可决不能相信伪科学啊,那个老太太……很可能懂医道的,中医的望闻问切很神,她一定是从你的气­色­上看出了什么。”

“是吗?”只要周小坡亮出观点,孙月君一向都是很重视的。小坡的话提醒了她的回忆,她皱了皱眉头,“我忘记了,那老太太……嗯,也许吧。”

“姨妈,那个老太太长得什么样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简第九慢悠悠地Сhā话了。

“具体的早记不住了。”孙月君努力回忆着,“只记得穿一身黑衣服,还拄着根拐杖。”

简第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第九,”焦急的孙月君忽然想起应该搬简第九作救兵,“你是博士,最懂事理了,你说姨妈说的有没有道理?”

“的确,有些现象是唯物主义所无法解释的。”见小璇冲自己使眼­色­,简第九匆匆结束了自己的意见,“怎么说呢,不可全信,不可不信。”

“你看,灵灵,博士都说了,不可不信。”

“他还说‘不可全信’呢,你怎么没听见。”灵灵拉着脸说,“今天是星期天,今天不搬什么时候搬?请事假是要被做记录的,影响了今后的发展,值得吗?”

灵灵刚刚找到一份杂志的编辑工作,还没有过试用期,因为喜欢而十分珍惜。小璇很理解她,就替灵灵说好话,“姨妈,你是共产党员,不要搞封建迷信嘛。”

“好好好,你们就给我扣帽子吧!”孙月君忿忿地说,“想当年,我是全单位的革命分子,还没有一个人说我搞封建迷信呢!”

小璇吓得伸伸舌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倒是简第九,好像很愿意加入到这场讨论似的。“姨妈,一个人革命不革命,跟迷信不迷信是两回事,再说了,我们都是中国人,一代又一代的没少出现‘周易’的信徒,迷信的也不见得就是封建的……有些迷信也是有科学道理的。”

“哎,第九,”灵灵终于说话了,“你到底是博士,还是封建卫道士啊?”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封建是封建,迷信是迷信嘛。”简第九辩解着,“中国的古文化浩瀚无边,一定会有我们所不曾涉足的奥秘。”

“哎呀,倒是博士啊,狡辩起来也这么顺耳动听。”灵灵晃着脑袋讽刺简第九,“你啊,读书读多了,越读越糊涂了!”

“得了得了,甭争了!”孙月君怕简第九不高兴,急忙圆场,“各有各的道理,就像­鸡­生蛋和蛋生­鸡­,谁知道啊,是不是?”

“就是嘛!”小璇看没有一个人响应孙月君的幽默,赶紧挤出一堆笑容,“来来来,我们接着­干­活!”

第五部分

(一)

(90)

“田灵灵怎么那么多事啊!我真不知道你哥究竟看上了她什么!”一回到家里,简第九就把憋了一肚子的气撒向小璇。

小璇不知说什么才对,只好一言不发地收拾屋子。

这两天,她和简第九的关系刚刚缓和下来,已是身心俱疲,实在是不愿意再起事端了。

“你以后少和她接触,自以为是的女人最可恶!”简第九忿忿的。

小璇还是不说话。

“你听见没有?!”简第九吼起来,“少和她接触!”

“听见了。”小璇忍耐着。

简第九踢了一脚床边的椅子,“近墨者黑!跟田灵灵学不出好样来!”

“第九,看在小宝的份上,别嫉恨灵灵了。”小璇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小宝?她那样的能生出什么好东西?”简第九又踢了那把椅子一脚,“你就不能争口气,自己生一个!”

“你急什么啊?”小璇斟酌着词句安慰简第九。

“怎么不急?!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有今天没明天,我能让她死不瞑目吗?”简第九越发悲愤难当了。

“咱们还没举行婚礼呢?”小璇小声说。

“又来了,又来了!”简第九急了,“你怎么那么虚荣啊,你的虚荣心是不是跟田灵灵学的?田灵灵就好摆花架子,一天到晚小情小调的,今天给周小坡献花,明天请周小坡吃饭,大拇哥卷煎饼——自己吃自己,是过日子的人吗?你要是跟她学,还不如跟狐狸­精­学呢……”

说到这儿,简第九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神经兮兮地盯住小璇,一把把小璇拉到自己跟前,“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哪个女人看上去都不错,可是谁知道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

“第九……”小璇微微地发起抖。

“明天开始,不要穿这件衣服了!”简第九摩挲着小璇的胸脯,“田灵灵送你这件衣服,一定是没安好心的!”

“你不是说这件衣服还凑合吗?”小璇说。

“哼,那是以前!”简第九说,“从现在开始,你穿什么衣服得经过我的批准!”

简第九说完,就开始扒小璇的衣服。

“你­干­什么啊?”小璇掰着简第九的手。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乖乖的,别逼我!”简第九气乎乎地说。

小璇知道,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

“哼,田灵灵,不过是想让天下的男人都成为我的情敌,和我抢老婆!”简第九把一丝不挂的赵小璇按在了身下,“你知不知道,那件衣服和透明的差不多,一穿上那件衣服,你里面长得什么样大家一眼就能看到!”

小璇哭起来。

“你哭什么啊!”简第九越发生气了,“从明天开始,你甭戴|­乳­罩了!越兜越显大,诱惑谁啊,你!”

“简第九,你不要欺人太甚!”小璇哭着说。

“我欺人太甚?”简第九忍无可忍地,“赵小璇,你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

简第九一把把灵灵刚刚送给小璇的胸罩抓了过来,使劲地撕了几下,可是,胸罩太结实了。

简第九又拿来一把剪子,咬牙切齿地剪了起来。最后,把七零八落的碎片扔了小璇一脸。

(91)

因为灵灵工作繁忙,小璇就自动充当了嫂子的勤务兵。

灵灵不太相信小璇的审美,而自己又分身乏术,只好把一些最平常的家居用品交给小璇去采购,碗筷啦,洗衣粉啦,灯管儿啦……每天的午休时间,小璇都会跑到商业街,帮助哥嫂置办些物件。

穿梭在大街小巷,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中挑挑拣拣,小璇的心情还会稍稍好一些。

心情极度不好的时候,小璇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离婚。可是,想归想,一见到简第九,小璇就不敢去想了。人家哪点不如你?你有什么资格和人家离婚呢?

这一天是个休息日,简第九正好去近郊开一个学术会,小璇就又自告奋勇地帮灵灵跑腿了。

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的赵小璇刚要登上公共汽车,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璇立刻放下了刚刚抬起的双腿,身后的人立刻不耐烦了,嚷嚷着,“怎么回事啊,你到底上不上啊?”

小璇顾不得理睬那些粗鲁的乘客,凝神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会是他!

——哪里是熟悉,简直就是刻骨铭心啊。

仲水言站在马路对面的那个花园小区的门口,身穿枣红­色­的运动套装,一只手上套着一台DV机,正专心致志地把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录入镜头。

那个女孩对着镜头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不时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小璇可以听见仲水言的大声命令:“拜托,放松一点,好不好?”

放松一点,好不好——跳­操­的时候,仲水言就总是这样对她喊着的。小璇想。

女孩只好绷住笑,像仲水言一样对着镜头大声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给你两件礼物,一个是你最爱的人,一个是……是……”

女孩皱皱眉,噘噘嘴,对仲水言说了一句什么。

藏在站牌后的赵小璇静静地看着那对没完没了嘻笑着的金童玉女。不只是赵小璇,几个闲极无聊的等车的人都望着他们——只是,他们仅仅是望着,而赵小璇却是翻江倒海,心里翻江倒海地望着。

又一辆车过来了,赵小璇仍然没有上,她还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直到把那个爱笑的女孩看得清清楚楚之后,才缓缓地离开。

夏天的太阳好毒啊,晒得小璇的小臂不住地痒痒。可是,因为两只手上都拎着袋子,小璇没法及时地为自己解痒。知了扯着嗓子叫唤着,马路上的柏油软绵绵油汪汪的,小璇可以感觉到一条一条的汗水正顺着她的前胸后背往下淌。

人家两个人才叫般配呢。

一个穿着露脐装,一个穿着运动短裤,一个生龙活虎,一个活泼娇俏,一个爱笑,一个喜欢逗人笑……

紧身的,那个女孩穿的是紧身的T恤,胸前的两个小山包炫耀似的向前挺着,好像在说:我的枣馒头才香甜可口呢。

小璇慢吞吞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言,打车吧,我走不动了。”女的说。

“还有二百米了。”男的说,“来,跟我一起大步走。”

——怎么会是他们?他们要去哪儿?

糟了,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呦,赵小璇!”与小璇擦肩而过的刹那,刚迈开大步的仲水言惊讶地叫了一声。

第五部分

(二)

(92)

“你这是­干­吗去呀?”仲水言大大方方地问。

赵小璇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住了,无论使多大的劲也扭转不过来。她张不开口,更说不出话,只好咧着嘴笑。

咧着嘴笑的同时,小璇的眼睛看着仲水言身边的漂亮女孩,当然,漂亮女孩也笑着看她。

“哦,介绍一下。”仲水言搔搔脑袋,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赵小璇,我的同事;季蓉儿,我的老同学。”

季蓉儿向赵小璇伸出手,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小璇的两只手都忙着,又把手缩了回来。

季蓉儿、仲水言就都笑起来,小璇也连忙跟着笑了几声。

“这么多东西,我们帮你拿吧。”仲水言看着小璇手里的重负说。

小璇飞快地调整了气息,总算说出了一句话:“别,不用。”季蓉儿不是累了吗?不是还要打车吗?

“来吧,别客气。”仲水言又说,伸手去抢小璇手里的包包。

“对,别客气!”季蓉儿附和着,也伸出手。

好像两个学雷锋的好少年要帮助老大娘提包裹似的。

“不用,我马上就到了。”小璇说,语气很坚定。

“那——我们走了。”仲水言向小璇告别,犹豫了一下,又说:“用不用给你打个车?”

你以为我像你的大小姐啊,二百米都走不了!——小璇在心里说。而实际上,赵小璇笑得很友好,话语很友好,声调也很友好,她笑呵呵地,一双眼睛弯成了亮晶晶的月牙,她说:“不必了,你们快走吧,再见啊!”

小璇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季蓉儿——季蓉儿也看着她,眼睛也笑成了亮晶晶的月牙,耳际边长长的直直的秀发随风轻轻飘着,抿嘴微笑的样子活像一个温婉可人的童话中的日本公主。

小璇又最后看了一眼仲水言。

仲水言也看着她。

仲水言也笑着,但是眼睛没有笑。

仲水言抓紧了仅有的那个刹那深深地注视了赵小璇一眼,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像是一条秘密的隐形的通道,在那个刹那直通赵小璇的心,让赵小璇先是一惊,然后稍稍欣慰了一下。

仲水言和季蓉儿往植物园走了——对,就是那座植物园,不久以前的那个夜晚,那座植物园是属于赵小璇和仲水言的。

而现在,它又将属于仲水言和季蓉儿了。

偶遇了季蓉儿的赵小璇顺藤摸瓜地弄清了自那个夜晚之后就一直对自己纠缠不休的疑惑:不怪他仅仅给自己一个夜晚啊,即使是那么短暂的夜晚也是他慷慨的恩赐啊。不怪他最终也没有走进自己的身体啊,他一定深深爱着这个她,他舍不得Zuo爱情的叛徒啊!

被毒辣的太阳晒得迷迷糊糊的赵小璇胡乱地猜测着。

自己怎么这么傻啊,他说了呀,他说可怜的小璇啊,我不能让你像我姐姐一样,我得帮你,我不帮你谁帮你啊。

人家不过是觉得咱可怜而已。

可是,咱有什么可怜啊。就是值得可怜,也不能用那个办法可怜啊。

为什么呀,为什么这么突然啊,哪怕给咱一点点的思想准备也好啊!

赵小璇越想越委屈,她很想哭,她甚至鼓励自己,一会儿进了灵灵的家,一定要好好地哭上一场。

可是,小璇浑身的水分全让太阳给吸走了。

­干­渴无比的赵小璇使劲挤了挤双眼,而她的双眼却­干­巴巴酸涩涩地告诉她:对不起哦,我们实在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93)

在孙月君的默许下,周小坡把病重的父亲接回了家。

眼前的姨父着实把赵小璇吓了一跳。仅仅几个月的光景,姨父周志仁就由原来的鹤发童颜变成了形销骨立。他的两腮塌陷着,脖颈上暴出了一根又一根的青筋,满头的白发凌乱地四散在脑皮上。

被医生确诊为绝症的周志仁是坐着轮椅被两名武警战士护送着重返家乡的。

周小坡不甘心,周小坡调动了他在这个城市的一切力量,寻找了最好的专家为父亲重新进行了身体检查。可是,每个专家的检查结果都是相同的四个字:胃癌晚期;每个专家的意见也是相同的四个字:立刻手术。

面对着让人五雷轰顶的诊断结果,赵小璇的悲痛一点也不比周家人的逊­色­,连她自己也纳闷为什么会对姨父有着那么深厚的感情。经过四个小时手术的周志仁刚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小璇就扑了过去,望着昏睡的姨父被病魔蹂躏得脱了相的脸庞,小璇的眼泪说什么也止不住,一个劲地往下淌。

被悲伤席卷的赵小璇忽然对未知的生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她惊讶地发现他周围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都成了一出既虚幻又真实的戏剧,因为剧情的不可预料,而让她措手不及,无法面对。

那些人都得了失忆症似的,姨妈孙月君仿佛全然忘记了她和周志仁已经离婚的事实,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周志仁,就像照顾只顾着吃喝拉撒的胖孙子;谢丽,谢丽不仅全然忘记了沙鸥岛上的一幕,而且对小璇的敌意还变本加厉地大了起来;仲水言,仲水言简直就是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谜,他已经开始和小璇像刚刚相识时那样地相处了;郝勇敢——郝勇敢竟然像周志仁的亲生儿子一样,和周小坡一起四处奔波,为周志仁联系住院,联系手术大夫……

更可怕的是,简第九也变了——变戏法似的又变回去了。

每一天,简第九都会在七点钟左右离开家门,坐公共汽车去学校查资料;每一天,简第九都会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回到家,坐在笔记本前撰写毕业论文;每一天,简第九都会在晚上十点钟左右和小璇Zuo爱,尽职尽责直到双方都满意。

他突然就不再折磨小璇了。

不但不折磨,还像严格地履行什么程序似的,力求把一切都做得完美。

还是孙月君眼睛毒,孙月君早就对外甥女说过:第九是个真正的本分人。

现在,小璇终于理解了孙月君的话。

简第九不仅是个本分人,还是个宽宏大量的人,高风亮节的人,识大体顾大局的人……

小璇想,这辈子生是简家的人,死是简家的鬼,再不能满脑子花花肠子瞎折腾了。

小璇没想到,她不想折腾,简第九却折腾开了,而且是一劳永逸义无返顾毅然决然地折腾——

这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简第九照样张罗着和小璇做了一场爱,因为小璇的一心一意,他们都感到这一次实在是无可挑剔无比尽兴的一次。

可是,正在小璇满怀着知足和幸福即将睡去的时候,简第九却忽然推了推她的胳膊,说:“璇,咱们,咱们……得离了。”

第五部分

(三)

(94)

简第九向赵小璇提出离婚的理由明晰简单,只有一条:她已经不是他的东西了,他再把他据为己有是会遭遇祸患的。

简第九用不久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挡回了赵小璇所有的疑惑和委屈。

在简第九因为发型的问题和小璇分居的那个晚上,一个陌生的女人把电话打进了他的寝室,一连打了三次,都是和简第九同屋的那个男生接的。简第九一回到寝室,那个男生就逗他:“艳福不浅啊,一位小姐疯了似的找你呢!”

简第九刚要问究竟,女人第四次打来了电话,这一回,她的声音粗粗的,特意装得像个男人,“简第九博士吗?你妻子和单位同事胡搞的详细材料在你们楼下的收发室,你赶紧去看看吧!”

女人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头昏脑胀的简第九急三火四地离开了寝室,身后传来那个男生的笑,“哈哈哈哈!”

“在你去沙鸥岛旅游的那个晚上,就有人把匿名电话打到了咱们家。”简第九对浑身发抖的赵小璇说。

“什么?”泪流满面的赵小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简第九说,“别哭了,换成是别的男人,也会跟你离婚的。”

“可是,我没有啊!”小璇还是哭着。

“那个晚上,你撒谎说谢丽骨折了,而事实上谢丽根本没有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你撒谎之后的没几天,我就在外面看见她了,我还特意问了一句,谢姐最近好吗?她说,挺好啊!还问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你打着谢丽的旗号,和那个男的在外面过了一夜,是吗?”简第九审视着赵小璇,“平时,你们在单位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信上不是写着吗,有一次你还把厕所的门反锁上了,抱住人家不放手,不管别人怎么敲门,你也不出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疯了似的赵小璇撕扯着身上的毛巾被,不住地叫喊着。

“赵小璇,知道我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吗?”简第九并不理会小璇的哭泣,依然平静地开始了讲述。

(95)

简老太怀着简第九的时候,妊娠反应特别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干­脆就是扒着炕沿一口一口地吐绿水。

尽管那样,简老太还是高兴得不知所措,因为,她坚信肚子里的是个男娃娃。前面的八个丫头都像是饿死鬼托生的,无论怀上她们哪一个,家里的粮食立刻就下去一半。

“还是儿子知道过日子哟!”简老太挺着肚皮对丈夫说,“瞧好吧,咱的儿子肯定是知道疼人儿的娃!”

种种非同寻常的迹象表明,简老太怀的绝对是个不同于其他八个丫头片子的大儿子,简第九那单纯木讷的父亲为此激动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连说话都带着幸福和憧憬的颤音。

简老伯没法不激动啊。简家的祖宗有着高超的木工手艺,十里八村的乡亲,哪家的房院里没有刻着“简”字的家什呢,大到衣柜,小到板凳,谁不把老简家的手艺当­精­贵玩意!

木匠手艺,传男不传女,好在老天爷开眼,吭哧瘪肚却是有惊无险地给简家造出了五世单传。简老伯哪能心甘情愿地让这门手艺断子绝孙啊!

十几年来,眼看着老婆噼里啪啦地生了一大串丫头,简老伯的心都要碎了,一个丫头一把刀,八个丫头就是八把刀啊,一把比一把锋利,一把比一把要命,把刚满四十的简老伯砍削得沧海桑田,满面皱纹,看上去就像一位六十几岁的老爷爷。

在简第九的母亲怀孕九个月的时候,突然对­鸡­蛋朝思暮想起来。简老太馋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宁,简老伯愁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宁。他一天一天地蹲在­鸡­窝边上吧嗒着大烟袋,恨不得从那两只骨瘦如柴的­鸡­崽子的ρi眼里抠出几个­鸡­蛋来。

终于,一个月黑风疾的夜里,走投无路的简老伯偷偷地跳进了邻居家的院子。邻居家一共养了三只老母­鸡­,有一只专门在后半夜下蛋,“咯咯嗒,咯咯嗒”,常常把简老伯吵醒。

简老伯一连守了三天晚上,终于守来了“咯咯嗒”。他狂喜着把手伸进­鸡­窝,没想到让厉害的母­鸡­一下子叨破了手背。

三只母­鸡­叫成一团,简第九的父亲慌起来。

正在简老伯准备撤离的时候,邻居家那个又粗又壮的男人披着棉袄出来了,深透的睡眠还没有完全离开他的身体,他努力睁着睡眼,却仍然看不清眼前的黑影是熊还是狼。

管它是什么,都不能让它祸害了那几只宝贝的母­鸡­!

男人顺手拎起一截废椽子,悄悄地向黑影靠近。

简老伯一转头,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棍。没等他叫出声来,又是一棍打来……还有七天就来到世间的简第九在几分钟之后就失去了他的父亲。

(96)

“我小的时候,最爱喝蛋花汤,一口气能喝上两大碗。我喝蛋花汤的时候,姐姐们都围着我咽吐沫。我娘为了我能喝上蛋花汤,勒紧了裤腰带,宁可饿得迷迷糊糊,也要把省下的粮食给我换几个­鸡­蛋。十岁那年,已经几个月没喝上蛋花汤的我实在是挺不住了,就上树掏鸟蛋,脚一滑从树上掉了下来,不但摔得不省人事,还折了胳膊折了腿,脸上也留下了这道疤……我娘背着我翻过了两道大山才找到了那个远近闻名的正骨大夫,为了医好我的胳膊腿,我的姐姐们足足有两年多没吃顿饱饭!伤好了之后,我娘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给我讲我爹是怎么死的,最后,筋疲力尽的她抱着我使劲地喊:儿啊,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能沾啊,沾了就要出人命啊……”

简第九拍了拍小璇的肩膀,说:“我永远记住了我娘的教诲,所以,在我们没登记之前,我从来都没有随便碰过你,你想想,是不是?”

小璇呆呆地忘着黑漆漆的窗外,她没心思听简第九的故事,她并不想知道简第九的伤疤是哪里来的——既然都要离婚了,知道了那道疤的出处又有什么用处呢?

小璇一心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谁给简第九打了匿名电话?又究竟是谁给简第九送去了那封匿名信?

难道会是——会是她吗?

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自从我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我就反复问自己,难道赵小璇也像树上的那几个鸟蛋一样并不属于我吗?我怕我的结论不够客观,就悄悄地观察你,尽管你伪装得很好,可是我还是发现你的确变了,你把头发盘了起来,刻意露出了雪白的脖子,你在床上的表现也比以前活跃了,好像脑子里新装了别人,而且,你最近总是挑我的毛病,不是嫌我的嘴里有大葱味,就是嫌我把口水流到你的嘴里……还有,我问你,你为什么把双眼皮拆了,是不是也是那个男人的主意?”

口­干­舌燥的赵小璇已经没有力气为自己辩解了,她又一次拿起那封字迹潦草的匿名信,逐字逐句地阅读:

“……她的ρi股是世界上最好的ρi股,又大又圆又滑,Ru房也是世界上最好的Ru房,尤其是双|­乳­之间的那颗红痣,圆圆的,让人忍不住想吃……和她Zuo爱,就像在极乐世界里畅游,因为她的身体实在是太柔软了,跟没有骨头似的……她真是女人中少有的­性­感,不用男人怎么费力,就可以达到Gao潮……表面上,她傻乎乎的,纯洁得像个小孩儿,其实,这不过是她的伎俩,她就是靠那股傻劲勾引男人的,一勾一个准儿……我就是受不了她的勾引才和她发生关系的,她就是转世的狐狸­精­,哪个男人娶了她都会遭殃……”

匿名信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大ρi股大Ru房的赵小璇是世界上最会勾引男人的狐狸­精­,你可千万要提高警惕啊!”

在这句话的末尾,用了数不清的感叹号,好像写信的人是个刚刚知道什么是感叹号的一年级的小学生。

第五部分

(四)

(97)

“怎么样,可以想像出我这些日子有多痛苦了吧?”简第九说,“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啊!”

小璇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是啊,何止是普通的针啊,简直就是沾满了毒液、一针就可以结果了人的­性­命的毒针啊!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了让我妈心仪的媳­妇­,我不忍轻易地就扔掉啊!我要是离婚了,我妈得受多大打击啊!”简第九自言自语着,“你是城里姑娘,你不知道农村的生活有多苦,我妈一个人顶着困苦,拉扯了一大堆孩子……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有严重的哮喘,一天到晚地喘啊,时刻都得让我妈抱着,我妈的两个­奶­头都要让我掐烂了……村里人都劝我妈把我扔了算了,可是,我妈硬是四处求医,把我的病给治好了。为了供我念书,我妈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卖完了家什就卖自己的力气……她对我没有别的要求,惟一的心愿就是能早点抱上孙子……匿名电话和匿名信确实让我很痛苦,可是,我想,如果你能怀孕,给我生个儿子,也算是立功赎罪,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的肚子一点也没动静……唉,命里注定你不是我的人啊……”

小璇停止了哭泣,凄凉地说,“不要找借口了,你的故事已经告诉了我,为了儿子,你的父亲可以舍弃生命,那么——为了儿子,你舍弃一个女人又有何妨?”

简第九咬了咬牙,腮帮上的肌­肉­动了两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应该感谢这封匿名信才是。”

“别狡辩了,人家谢丽的丈夫怎么没收到匿名信呢?张丹的丈夫怎么没收到匿名信呢?”简第九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地,“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脸皮竟是这么厚!”

“呵呵,不愧是博士啊,连记女人名字的本领都那么高。”小璇讽刺简第九。

简第九盯着小璇,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

小璇也盯着他,由于气愤和伤心,她的双眼泪水盈盈,如两汪深潭,她的双颊涨得通红,美艳若桃花。

简第九忽然向小璇伸出双臂,紧紧地把小璇揽进怀中。

“不要动,让我最后再摸摸你!”气喘吁吁的简第九把手伸进小璇的睡衣,情潮涌动地喃喃自语,“哦,大­奶­子,再也摸不着了,这么大,这么软,本来应该是我的……”

小璇使劲挣脱了简第九,她抬起右手,对着简第九的脸猛地扇了过去。简第九飞快地伸出手,把小璇的手拦在半空。

“至少现在我还是你的丈夫,我有权利做我想做的一切!”简第九说。

“可是,我不愿意!”小璇说。

“哦——我知道了!”简第九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早已经不愿意和我上床了,你愿意和别人……”

“别说了!”小璇“哇”地哭起来。

哭泣让小璇失去了力气,简第九趁虚而入。

可是,简第九忽然又停住了。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上也有了泪水。

流着眼泪的简第九“啪”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妈呀,我对不起你啊,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又忍不住碰了啊……”

(98)

即使——按照简第九的理论——即使赵小璇仍然是他的东西,正如小璇所说,他还是会和她离婚的。

因为,在简第九向赵小璇提出离婚之前,整个简家家族就已经认定:赵小璇是永远也不会为简家生出儿子的。

一个穿着黑衣黑裤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来到了简第九老家的村子,为每一个过往的人算了命,被算了命的人纷纷拿到了宝贝似的吵吵着:“神了,神了!”

简第九的大姐不甘于看热闹,一咬牙扔给老太太五元钱,老太太抬眼瞥了她一眼,说:“绝不给心里不服的人算。”

简第九的大姐立刻傻眼了,她是村办公室的­妇­女主任,专门负责打击封建迷信,是村里有名的软硬不吃的倔头,这老太太怎么一眼就看穿了呢?

简第九的大姐觉得神奇,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找来了几个妹妹和老母亲。

简第九的母亲正在犯心脏病,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算命的老太太叙讲了心事。末了,她哭了,老泪纵横地说:“要是九儿不抱回孙子来,我死也不能闭眼啊!”

老太太微微一笑,从身上背着的破褡裢里拿出一个小红布包——这个小红布包在简第九向赵小璇提出离婚的那一刻,还被赵小璇虔诚地带在身上。老太太说:“办法不是没有,只是,用在别人家的媳­妇­身上灵验,用在你家媳­妇­的身上就未必灵验了……你家的媳­妇­哦,身上的­肉­多,又格着样的­嫩­超,克夫克得狠哦。”

简第九的母亲立刻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几个女儿呼地围了过来。

“你家的媳­妇­姓什么?”老太太问。

“赵,我弟妹叫赵小璇。”简第九的四姐连忙回答。

“哪个‘晓’,哪个‘璇’?”老太太拿起一根小树棍,在身边的土地上划来划去。

简第九的四姐不识字,张口结舌地望向简第九的八姐。

“日字旁的‘晓’,旋转的‘旋’。”简第九的八姐帮老太太把小璇的名字——完全错误的名字写在地上。

老太太对着名字比划了好半天,语气沉重地说:“无缘啊!”她把小红布包塞到简第九母亲的手中,说:“缝在她的裤衩上,贴着子­宮­放,从现在数,到第三个月还没动静,就是永远地没动静喽!”

简第九的母亲悲痛欲绝地问:“没动静——就是不能生了?”

“不是不能生哦,”老太太说,“生多少都是闺女哦!”

依简第九四姐和八姐的意思,根本不用花那个大头钱买什么灵丹妙药,一纸休书休了赵小璇不就得了?

老四说:“咱第九可是博士啊,博士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啊?”

老八说:“国家有规定,博士可以娶好几个老婆生好几个孩子呐!”

好不容易,简第九的母亲把气顺了过来,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新社会了,哪能说休就休喽?三个月也不长,等等吧!”

简第九最终下了和赵小璇离婚的决心,是因为医生为他的母亲下了病危通知书——简老太的心脏病越来越重,导致了习惯­性­的心力衰竭,不一定哪口气上不来,就一命呜呼了。

简第九跪在母亲身旁,郑重其事地向母亲发誓:“娘,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抱上孙子!”

第五部分

(五)

(99)

口语班的课程就要结束了。

休彼得和几个活跃分子正在筹备着毕业PARTY,好久没来上课一心做出国准备的郝勇敢也赶来凑热闹了。

小璇抚摸着手里的那本花花绿绿的教材,三百多页的教材已经讲到了最后,眼看着就要进行到最后一页了。

小璇心里翻涌着眷恋,视线不由得模糊起来。可是,她忽然又觉得这股眷恋来得突然,有些空洞,就迅速收回了眼泪。

小璇走出校门的时候,发现仲水言正在马路对面等她。

他推着那辆红­色­的赛车站在路灯下,一群乱七八糟的小虫子围着他上上下下地舞蹈。仲水言伸出手驱赶了一下,可是不一会儿,那些不知好歹的小虫子就又围拢过来。

小璇佯装没看见,骑着自行车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没走出多远,小璇就感受到身边萦绕起仲水言的气息。她的后背火辣辣的,仿佛被仲水言的注视炙烤着似的。小璇想回头看看,却最终忍耐住了。

小璇身下的车轮发出轻微的转动的声响,每一根辐条都积极地搅动着夜风,充满着一种独特的快感——那是哥哥周小坡的手艺,从小到大,小璇的自行车都是周小坡给定期维修的。

周小坡把自行车倒扣在地上,小璇打来一盆水,把一块洗好的抹布往哥哥的手里一递,兄妹间的感情立刻就衔接上了。

想起哥哥,就想起了灵灵和姨妈,孤苦了好几天的赵小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恐惧一些惆怅也随着气流呼出了她的胸腔。她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像要甩开仲水言似的。

空气流动起来,先是吹拂着小璇的面颊,然后,把小璇浓郁的心事也吹散了。

解落三秋叶,

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

入竹万竿斜。

风——看不见,摸不着,却有着无穷的威力,要不人们怎么经常会说“往事如风“呢。

“小璇,等等我!”

仲水言的喊声让小璇吃了一惊,她以为她听错了——刚才,她一心一意地听着车轮的嗖嗖转动,她已经把仲水言当作“风”一样的往事,成功地忘记了。

“小璇,你这是上哪儿啊?”仲水言追了上来,喘着气问。

“嗨!”小璇转头对仲水言打招呼。

“你怎么不回家啊?”仲水言又问。

“我姨父病了,我去帮姨妈照顾她。”小璇说,小璇敢肯定自己的表情非常自然,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几天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仲水言说,“我有点为你担心。”

“也许是因为我和姨父的感情很深的缘故吧,不可能不往心里去啊。”小璇还是自自然然的。

“你姨父得了什么病啊?”仲水言问。

“癌症。”小璇言简意赅。

“哦。”仲水言仿佛看到了正在扩散的恶­性­肿瘤那狰狞的脸孔,有些怕了似的沉默了。

他知道这样的对话本来是不该属于这个夜晚,但又不知如何扭转话题;再加上小璇谈兴不高,仲水言也只好无言。

“小璇,你是不是误解我了?”仲水言不知道小璇的终点在哪里,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属于他们,所以终于下了开门见山的决心。

“误解?”小璇的反应让仲水言措手不及,“什么误解?”

小璇想说:我并没有认为你爱我,我并没有为那个季蓉儿吃醋,我并没有想粘住你不放……但是,小璇没说。

而敏感的仲水言却从小璇的眼睛里读出了所有的意义。

“小璇,”仲水言­干­咳了一声说,“我和我女朋友是大学同学,还有你看到的那个季蓉儿,我们三个是很要好的朋友。她喜欢那座城市,执意要留下;季蓉儿喜欢我,执意要跟随……”

“我明白了,你最终没有爱上季蓉儿,而是爱着她,所以就决定返回那座城市……”小璇把想像中的故事的结局说了出来

“不,不是……”郑水岩小声说。

“哦,或者是她决定放弃那座城市来投奔你?”小璇极轻地哼了一声,说,“我是了解你的,你是一位出­色­的网络工程师,摆弄人和摆弄电脑一样轻松。“

仲水言瞠目结舌,“小璇,你到底还是误会我了。”

“没有,你让我知道了我自己有多好——你善良的目的达到了呀。”小璇说。

远远的,小璇望到了那座红砖老楼上姨妈家窗口的那片黄橙橙的灯光。

姨妈家——是的,姨妈家。无路可退的赵小璇惟一的退路就是孙月君的家,尽管那个家没有一个角落应该属于她。

“小璇,你变了。”仲水言说。

“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吗?”小璇反问,然后下了车,“我到了。”

小璇注意到仲水言的脸红了,浮起一片玫瑰­色­的落寞。

(100)

孙月君老早就在楼道里等着小璇了。

她不敢远走,怕屋子里的老伴有什么事来不及照应。

她嘱咐周志仁:“你好生躺着,我去接璇,就在楼下,你喊我我就上来。”

小璇是扑到姨妈怀里的,小璇抱住孙月君的肩膀,在夜­色­的掩护下,痛快地落下了一行热泪。

姨妈接过小璇的挎包,就像小璇小的时候,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书包一样。

“你跑这儿来,第九没意见啊?”姨妈问。

“没有,他还让我多住几天,好好帮你照顾照顾姨父呢。”小璇回答。

“别听他嘴上瞎说了,你真要在我这儿久了,瞧他不乐意吧。”

“不会的。”小璇字斟句酌地说,“你是了解第九的,他是个很豁达的人。”

“嗯,那倒是真的。”孙月君赞同地说。

小璇不敢看姨妈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火热的期望和爱意,小璇实在是不忍心亲手浇灭那幸福的火苗啊!

周志仁红润的气­色­让小璇吃了一惊,“姨父,你好多了,姨妈可真会照顾人啊!”

周志仁笑了,说:“孙大夫嘛,对待患者就像亲人,还给我理发洗澡呢。”

小璇看看姨父的脑袋,发现有一处的头发都被剪秃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别管闲事了,”孙月君板着脸说,“快过来吃你的饭吧。”

小璇坐在那间狭小的厨房里吃姨妈做好的饭菜。

姨妈家的厨房比以前乱多了,脏多了。瓷砖上新添了不少油渍,炉台上摞着一摞未刷的碗碟,水池子里还泡着小侄儿的衣服……小璇三口两口把饭扒完,不顾孙月君的阻拦,扎上围裙就­干­了起来。一开始,小璇只是一心一意地­干­着手里的活计,慢慢的,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该如何对姨妈说?该如何对哥哥说?该如何对灵灵说?该如何对同事说?该如何对谢丽说啊……不知不觉,这些缠人的问题又塞满了小璇的脑海。

原来,离婚竟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的,填了几个表格,交了一些费用之后,老实巴交的赵小璇就站在了离婚者的队伍中。可是,离了婚之后再来面对别人竟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情——小璇和简第九办完手续的第二天,她就发现她已经永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松自如地面对这个世界了。

看见张丹,明明张丹没说什么,小璇还是听见她在说:“嗨,赵小璇,听说你和我一样被老公给甩了!”

看见谢丽,明明谢丽没说什么,小璇还是听见她在说:“嗨,赵小璇,我的匿名信是不是很有效啊!”

看见街上卖水果的老大娘,明明老大娘没说什么,小璇还是听见她在说:“姑娘啊,这么年轻就一个人过,以后的日子可真么熬哦!”

如今,看见姨妈,明明姨妈没说什么,小璇还是听见她在说:“璇啊,你怎么这么不让姨妈省心哟,姨妈的心都要­操­碎啦。”

每一个人都变了——尽管小璇一再警告自己:变的不是人家,变的是我自己。

原以为一进了姨妈的家门,所有的痛就会通通地被关在门外了呢。天亮的时候,失眠了一夜的赵小璇终于明白,无论如何,离了婚的女人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

第五部分

(六)

(101)

在姨妈家住到第三天,赵小璇就病倒了。一早起来,天旋地转的赵小璇一下子靠在了墙上,然后就“哇哇”地吐起来。

孙月君慌里慌张地说:“璇啊,你恐怕是有了吧。”

听姨妈这么一说,赵小璇的头嗡地响了一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来,姨妈给你摸摸脉。”孙月君抓过小璇的胳膊。

“不,不用。”小璇连忙把胳膊抽回来,强颜欢笑说,“我昨晚睡觉蹬被子了,肚皮一直晾在外面。”

“快,赶紧喝口热乎水。”孙月君唠唠叨叨的,“今晚快回家吧,真要闹病了,我怎么跟第九交待啊。”

上班的路上,赵小璇买了一根测孕试纸,拿着试纸钻进了路旁的一座收费厕所。十分钟之后,失魂落魄的赵小璇往办公室打了电话请了假,然后失魂落魄地向医院走去。

小璇真的怀孕了。

离了婚却怀了孕,小璇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倒霉更悲惨的人了。她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好久,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往医院走的时候,她还勇敢着呢,可是现在,她的胆量一点也没有了。

小璇拨通了灵灵的电话,一听到灵灵的声音,小璇呜地哭开了。“灵灵——”小璇叫着灵灵的名字,好像灵灵是她所有的依靠似的……

不吃不喝的赵小璇躺在哥嫂新居的大床上,田灵灵和周小坡围坐在她的身旁。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谁也不告诉,你怎么那么傻啊你!”灵灵拍着小璇的手背,责怪着。

“简第九这个王八蛋,人面兽心的东西,敢这么欺负我妹妹,瞧我不废了他!”周小坡气得脖子都粗了。

“孩子是他的,他得负责任。”灵灵说,“璇,你好好想想,还愿意不愿意和他过了,如果还想和他过,我和小坡就去找他。”

“过不过都得去找他!”周小坡瞪着眼睛喊。

小璇直直地盯着天棚,一点声息也没有。

“璇,说话啊!”灵灵摇着小璇。

“璇,别伤心,我这就去找姓简的算帐!”周小坡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小璇呼地坐起来抓住了他。

“哥,别去了。”小璇说,“你去找他有什么意义啊!”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周小坡说。

灵灵一边往外推着周小坡,一边偷偷地掐了他一把,说:“你呀,因为沉不住气还少闯祸啦,快到那屋歇会儿,把问题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灵灵是有意把丈夫撵走的。

也许是婆婆孙月君和公公周志仁的故事触动了灵灵,这些日子,灵灵一直在思考婚姻的问题。思考的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应该珍惜婚姻,珍惜婚姻就是珍惜自己。如果事先知道简第九要和小璇离婚,她一定会出面调解的。

灵灵试图说服小璇,“璇啊,没人作伴,没人搀扶,一个人走路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见小璇不语,灵灵又说,“第九是博士啊,他真的会因为你没怀孕就和你分手吗?再说了,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啊?”

那个匿名电话和那封匿名信算是其他的原因吗?

可是,不算其他的原因又该算是什么呢?

沉默着的赵小璇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向灵灵启齿,她觉得自己被一团乱麻缠住了,想挣脱却无处下手,只能闭着眼睛等待命运的安排了。

(102)

灵灵不仅帮助周小坡消了火气,还引经据典地给周小坡上了一堂生动活泼的婚姻教育课。

第二天一早,周小坡就像灵灵派出的钦差大臣一样直奔简第九在读的大学了。

简第九还像以前那样叫周小坡为“哥”,只是少了发自内心的亲热,多了矜持拘谨的客气。周小坡上上下下打量着简第九,简第九镇定自若地看着周小坡,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周小坡剑拔弩张的蔑视和不满。

就在简第九向周小坡亮出了他的杀手锏——那封匿名信的复印件的时候,赵小璇正在思索着怎么才能把她和仲水言的故事客观而清楚地讲给田灵灵。

“所有的罪过在于,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姐姐,而我并没有把他当作我的弟弟。”小璇对灵灵说,“他说他的姐姐和我一样,是一个丰满美丽、质朴纯洁的姑娘……” 因为紧张,小璇双手的手指纠结着,一只手Сhā在另一只手上,紧紧的。

丰满美丽、质朴纯洁——灵灵微微笑了一下。她在想,无论这个叫做仲水言的男人最终会带给小璇什么,他送给赵小璇的八个字都是值得珍藏的。

“他姐姐十五岁那年,被一个刑满释放的流氓犯弓虽暴了,从此变得郁郁寡欢,行为怪异。三年之后,那个流氓犯落网了,供认了曾经的罪行。警察来到郑家了解案情,家人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姑娘会突然改变了­性­格。可是,伤害已经无法弥补了,和警察谈过话之后,仲水言的姐姐就疯了……不久前,他的姐姐砸碎了­精­神病院的窗玻璃,从楼上跳了下去……”小璇用最简要的语言概括了那个沉重无比的故事。

“他说,我和他的姐姐一样,因为受了命运的捉弄,而执迷不悟地把美丽当成了负担。”小璇接着讲,“他说,他的姐姐比同龄的女孩子发育得早,腰身丰腴又很玲珑,很多坏男孩都打他姐姐的主意,记忆中,他的姐姐连短袖上衣都没有穿过,无论天气多热都要穿一件肥大的运动衫。而他的父母又是很粗心的人,一直以为孩子是肾虚怕凉,逼着孩子喝了许多中药……他的姐姐没有朋友,也从来不愿意和家人交流,就那么默默地承受了灾难……他说他有责任帮助我卸下负担,树立自信……”

感慨不已的灵灵认真地问小璇:“你爱上他了,是吗?”

小璇无语。

“你是应该爱上他的,哪个女人会不爱懂自己的男人呢?”灵灵说。

“我们在植物园坐了一夜——被那封匿名信写成了我们在火车站前的旅客招待所鬼混了一宿。”小璇苦笑着,“真有意思,匿名信竟是以他的口吻写的……”

“你们——”迟疑了一下,灵灵问,“你们做了吗?”

小璇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没有。”

灵灵迷惑了,“为什么?”

“不知道。”小璇仍是苦笑。

“按道理说,他是很难自控的。”灵灵说。

“也许……也许他觉得我不够好,不值吧。”小璇幽幽地。

阳光破窗而入,撒在小璇的身上,融化了小璇的惆怅和疲惫,小璇慵懒地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小璇入睡的速度让灵灵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满怀爱意地凝视着小璇的睡容。

阳光下的赵小璇果真像个婴儿一样­干­净而透明,她的睫毛和她的长发一样乌黑油亮,在双眼的下面,留下两排小小的­阴­影。她的嘴­唇­像涂了香脂似的,红润欲滴,稚气地嘟噜着。她的双脚那么小巧白­嫩­,上面那些青­色­的血管格外清晰。

赵小璇深深地睡着,高高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灵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轮完美得无与伦比的轮廓。

一直凝视着小璇的田灵灵伸出双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双颊,因为她刚刚意识到,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是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去看小璇的,甚至——她竟然动了难以抑制的想要亲吻赵小璇的念头。

灵灵的脸皮发了烧,她轻轻地拿过一条线毯盖在小璇身上,然后立刻转身离开了。

丰满美丽,质朴纯洁。

灵灵忽然不喜欢这八个字了。

灵灵想:那样俗气的八个字怎么能穷尽小璇的美呢?如此圣洁的尤物,简第九也好,仲水言也好……根本就是配不上的。

也实在是不必要再去理会他们。

赵小璇需要的是另一个世界,而不是另一个男人。

第五部分

(七)

(103)

为了不让自己的火气烧伤了妹妹,和简第九不欢而散的周小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用电话把妻子叫到了楼下。

“他把匿名信一亮出来,我就傻眼了!”周小坡气急败坏地说,“我真搞不懂小璇怎么那么糊涂啊!”

“不是璇糊涂,是简第九糊涂!”灵灵说。

“你还向着她说话!”周小坡瞪着妻子。

“在你没了解事情的真相之前,­干­吗这么不冷静?!”灵灵责怪周小坡。

可是,听完丈夫的讲述,灵灵也没法冷静了,因为她并没有想到,简第九竟会如此绝情,并且——在义无返顾地离开了小璇之后,还能如此冷静。

当周小坡把小璇怀孕的消息告诉给简第九的时候,简第九是稍稍激动了一下的,可是很快又平静下来。

简第九平静地望着周小坡,问:“哥,你敢保证小璇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吗?”

然后,简第九又平静地说:“除非小璇把孩子生下来,我出费用给孩子做亲子鉴定,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会考虑和小璇复婚的。”

“赤佬!”灵灵忍不住用上海话骂了简第九一句,打断了周小坡的讲述。

“哎,小声点,有人在看你呢!”周小坡捏捏灵灵的胳膊。

灵灵向自家的窗口望了望,眼睛忽地红了起来,口中喃喃着:“苦命的小璇……”

周小坡点燃了一支烟,闷声不语。

如果男人也可以像女人家那样随便弹泪的话,此刻的周小坡是很想和妻子一起掉下眼泪的。

这么多年了啊,却像眨眼之间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父亲和母亲离了婚,又奇迹般的复合了;自己和灵灵结了婚,又奇迹般地造出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人儿;而小璇妹妹,婚礼还没举行,就匆匆离婚了……小璇啊小璇,到头来,只有小璇是最可怜的啊!

周小坡暗暗谴责自己。

他谴责自己给妹妹的关怀太少了。

其实,依他的­性­格,他本会给小璇最厚的关爱的。在那个雨夜之前,谁敢说他不是妹妹的保护神呢?

周小坡掐灭了烟头,搓了搓手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那个雨夜,周小坡都会这样搓一搓双手的。

即使是在那个雨夜, 战战兢兢的周小坡也是这样搓着双手的。

自他的双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妹妹赵小璇的身体上游走了一圈之后,便永远地浸染上了那无可替代的,馨香的,温软的,纯粹的气息……周小坡无法不卖力地搓手,搓手的时候,就是与那些气息抗争的时候。

如果不是遇上田灵灵,他也许早就用刀子把手上的皮削掉了。他受够了,他实在不愿意再不由自主地重温那些气息了——那些气息,像神女吹出的仙气一样,哈在他的身上,推动着他男人的热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血管中奔涌,化作一股股胡搅蛮缠的欲望,折磨着他的身体,­骚­扰着他的生活,霸占着他的思想,侵犯着他的睡眠。

他曾经约上郝勇敢一起骑着单车,撒野似的围着这座城市转了一天。他们迎着海风,龇着牙,咧着嘴,好像两只不把汗流尽不把血流尽就无法安静下来的疯狗……

欲望啊欲望,后来,他终于把他的欲望倾泻到了极至,终于把他的狂野倾泻到了极至,他用沾满了年轻欲望的刀子给郝勇敢砍了个满脸花……之后,他总算可以恢复到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搓手了。

周小坡一次又一次地搓着他的双手,终于搓走了欲望,搓走了噩梦,搓来了爱情,搓来了安宁……可是,在这个夕阳明媚的夏日午后,想起了那个雨夜的周小坡再一次搓起他的双手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在他和邪恶的欲望做斗争的同时,美好的青春也和欲望一起顺着他的指缝溜掉了。

他总算洗清了自己,可是,清白的他已经老了。

而小璇,周小坡在心里说:我的妹妹也老了,尽管她还是那么馨香,那么温软,那么纯粹……可是,转眼她已经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了。

(104)

周小坡和田灵灵一打开房门,就听见卧室中传来小璇的哭声。

他们俩对了一下眼光,然后争先恐后地向屋子里跑去。

小璇正拿着电话,一边对着话筒说话,一边哭泣。“……不,我绝不会这样做的……我绝不会答应……”

电话那端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小坡和田灵灵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简第九”,然后各自拿起一台电话分机听了起来。

“小璇,好像有人在拿分机,是不是你哥嫂回来了?”电话那端的简第九说,“咱们就说到这儿吧,你一定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小璇嘤嘤地哭着。

“你怎么还哭,不信任我是吗?绝不是戏言,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我的——我一定会和你复婚的!”说完,简第九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必须是这个孩子一定得是个男孩。”

小璇还是哭。

“别哭了,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我不能让老简家断子绝孙,我不想当家族的罪人啊!”

小璇正要放下电话,简第九着急地喊起来:“璇,璇,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亲子鉴定的费用我是肯定会负担的!”

一忍再忍的田灵灵终于忍不住了,她尽量平静地对简第九说:“简第九,你以为你是封建王朝的皇帝吗?”

“是嫂子吧。”简第九连忙对灵灵说,“嫂子,我想你是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你有心吗?你有情吗?没有心没有情的人何谈心情?——你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灵灵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小狗一样,对着简第九开始了吼叫,“满肚子的墨水不过是乌贼用来攻击人类的烟雾弹!”

简第九失去了招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话:“嫂子,咱们是解决问题,不是搞人身攻击。”

“呸,你根本就不是人,谁稀罕攻击你!”灵灵说完,“啪”地摔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田灵灵和赵小璇一起哭了起来,她实在是让简第九气坏了。

周小坡低头抽了一会儿烟,思索了好一会儿之后,抬头问小璇:“妹妹呀,跟哥嫂说实话,还想跟他好不?”

“不!”小璇抹着眼泪说,“我怎么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呢?”

“也好,这样的人,的确不值得相依。”周小坡又说:“如果你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可以把写匿名信的人告上法庭,看他简第九还敢不敢冤枉人。”

“不必了,哥。”小璇惨然一笑说,“如果我能给简第九生个儿子,就是有了一百封匿名信,他也不会跟我离婚的。”

周小坡看了看灵灵,说:“明天陪小璇去医院吧。”

灵灵茫然地看着丈夫。

周小坡说:“就这么定了,咱不能让咱妹妹给老简家做生孩子的机器。”

第五部分

(八)

(105)

疼痛可以让人忘记一切。

做完了流产手术的赵小璇就像经历了一次洗礼一样。那些因为疼痛而钻出皮肤的汗水,那些因为虚弱而钻出皮肤的汗水冲走了所有的往昔。

赵小璇安静地躺着,长时间地盯视着房间的某一处,脑子里一片纯净的空白。

手机连续地响起来,小璇默默地猜测着打电话的人会是谁,却像与已无关似的,碰也不碰一下。

这个廉价的手机是单位发的奖励,还曾经被简第九当作了一项罪名。简第九说:“除了比以往更加注意修饰,你还新买了手机,也许你是为了和男人们联系起来方便一些吧。”

“不是我买的,是单位发的。”小璇辩解。

简第九冷笑着看她,说:“还撒谎。”

手机还在响。

谢丽、仲水言、简第九、孙月君……一连串的名字唤醒了空白状态的赵小璇,她拿起手机——是谢丽。

小璇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她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没找到最爱的人,却拥有着最怕的人,这个人就是谢丽。小璇按下了接通键,心里想着谢丽会说什么。

谢丽说:“小璇啊,好些了吗?”

小璇松了一口气,说:“好些了。”

谢丽甩过来一大串出乎小璇意料的笑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说:“你的骨折会不会和我的骨折一样,挂羊头卖狗­肉­啊?”

小璇语塞。

“你现在最怕的就是我去看你吧。”谢丽说,“都是过来人,我什么都明白,你放心,我只是问候你一下,不会去看你的。”

小璇的心开始疼痛了。

“我打电话主要是想告诉你,”谢丽说,“昨天晚上我们几个陪上级领导去万方了,吃完晚饭之后,领导们意犹未尽,主任当机立断,在星星索练歌房开了个包间,我还和仲水言合唱了一首《无言的结局》呢,效果好极了,大家的巴掌都拍红了。”

小璇力求自然地说了一句:“是吗。”

“是啊,只可惜你不在,你要是在,就轮不上我和他唱了,是不是?”

小璇把话头叉了过去,说:“我不在,你辛苦了。”

“哎呀,别这么说,我骨折那几天,你不也帮我了吗?哈哈哈哈……”谢丽又笑起来,像是刚听了一个高明的幽默似的。

放下电话,小璇看了一眼手机,发现还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简第九的,一个是仲水言的。

小璇拿着手机把玩着,像一个健忘的人回想着“简第九”和“仲水言”到底是谁。还没等她想起来,仲水言就又一次把电话打进来了。

“小璇,”仲水言说,“你……听说你骨折了。”

“是。”小璇力求自然地说。

“真想去看看你……”仲水言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怎么样,还顺利吗?”

小璇又一次想起了仲水言曾经的责怪: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傻事呢?

亲者痛,仇者快。

可是,谁是“亲者”?谁又是“仇者”?“亲者痛”怎么样?“仇者快”又怎么样?谁的痛快有自己的痛快重要呢?

“心情好吗?”仲水言又问,小心翼翼的。

“不错啊。”小璇说,“你呢?”

“我还好,又有工程要做了,一天到晚瞎忙,。”仲水言说。

“什么时候结婚啊?”小璇问。

“结婚?结婚真的那么好吗?永远恋爱不是比一次­性­结婚要好吗?”仲水言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连忙挽回,“不过,你的婚礼我可是一定要参加的,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哦。”

“听谢丽说,你和她唱《无言的结局》了?”小璇问,像要拆穿什么似的。

“哦。”仲水言似乎有些难堪,说,“谢丽的乐感太差了,以后有机会咱俩唱吧。”

小璇笑了,心想:你等着吧,即使到了下辈子,我也不会和你唱的。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不是同一种人,怎么能唱同一首歌呢?

“小璇,我……”仲水言忽然支支吾吾的,“那天我们在植物园……”

“什么?哦,我知道,为庆祝你女朋友的生日,你和季蓉儿特意到植物园拍了短片。”小璇轻快的,“怎么样,片子出来了吗?”

“小璇,你一定是误解我了,我是说……”没等仲水言说完,小璇就又一次打断了他。

“­干­吗总说我误解你呢?”小璇笑了,“难道你们没去过植物园吗?”

“小璇,你恨我,是吗?”仲水言说。

“你可真会开玩笑,我为什么要恨你呢?”小璇学着仲水言的口气,“你一定是误解我了。”

其实,无论是那个夜晚送小璇回家以示告别,还是打这个电话嘘寒问暖以示关爱,仲水言真正想说的无非只有这些:小璇,那几天,我正在生股癣,股癣很可怕,又疼又痒,抓心挠肝……

仲水言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对股癣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总觉着他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给赵小璇,就像给别人讲故事必须要有头有尾一样。

可是,仲水言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沙鸥岛上的仲水言因为股癣而无法下水,植物园里的仲水言因为股癣而无法Zuo爱……仲水言只能把滚瓜烂熟的“故事结尾”一次次地重新吞咽到肚子里。

他只能把这些话吞咽到肚子里,因为……仲水言不知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伤感,他发现——过去的赵小璇不见了。

听众都没了,自己还说个什么劲啊。

第六部分

(一)

(106)

赵小璇一出现在谢丽的眼前,就把谢丽吓了一跳——确切地说,是把谢丽气了一跳。

谢丽气坏了,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

整整一天,谢丽一言不发,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也风平浪静销声匿迹了。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注视着赵小璇,然后任凭那一次次的注视点燃一簇簇的愤怒之火,烧得自己的周身钻心的疼。

仅仅几天不见,赵小璇就脱胎换骨了。

她的秀发被一个海蓝­色­的大发卡松松地别在脑后,露出那根雪白的修长的脖颈;她的腰身被一裘海蓝­色­的亚麻旗袍可钉可铆地包裹着,凸凹有致,完美得像画上的女妖;她的双脚伫立在一双小巧的海蓝­色­的平跟凉鞋中,十个脚趾像是十粒晶莹的白玉米……

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不出赵小璇了,连平日里牛里牛气的主任们也情不自禁地多看赵小璇一眼了。

几个女同事蜂拥在赵小璇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

“人靠衣马靠鞍啊,小璇现在是咱们单位最漂亮的了!”

“小璇把双眼皮拆了就对了,瞧这丹凤眼,多媚气啊!”

“该鼓的地方鼓,该瘪的地方瘪,人家小璇可真会长啊!”

坐在一旁的谢丽装作听不见似的,板着脸,噼里啪啦地在电脑前打着什么。

“写什么材料呢,用得着这么急?”张丹明知故问地问谢丽。

因为评奖的分等问题,张丹和谢丽闹掰了,这会儿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她穷尽了各种美好的词句夸奖着小璇,话里有话,声东击西,看到谢丽气鼓鼓的样子,张丹开心极了。

“天生丽质的人啊,怎么打扮怎么有理。”张丹说,“小璇底子好,穿什么能不好看?!”

忍无可忍的谢丽呼地站起身出去了。

看谢丽走远了,张丹对屋子里的人说:“谁也别比她强,谁要是比她强,非得被她害死不可。”

坐立不安的小璇不知怎么才能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好对张丹说:“张姐,背后说人不好的。”

张丹拍了拍小璇的肩膀,“小璇啊小璇,天底下只有你能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换作别人,早被她欺负死了。”

还有几分钟就要下班的时候,妒火焚心的谢丽终于爆发了,她凑到小璇跟前,像是刚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哎,小璇,你这是在哪儿借的这套行头啊?”

“买的啊!”

“谁给你挑的啊?”谢丽捏了捏小璇的肩膀,责怨着,“这么新潮,多不适合你呀。”

“你觉得不好看吗?”小璇盯着谢丽说,“大家都说好看啊!”

“她们的话你也听?”谢丽神神秘秘的,“她们巴不得看你的笑话呢!”

小璇不理谢丽。

“都是两面派。昨天张丹还偷偷问我,赵小璇是不是流产啦,今天就摆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谢丽撇了撇嘴,“不过,我可对你够意思哦,跟谁我都说你是尾椎骨骨折了。”

“我没骨折,谢姐,我只是摔了一下,尾椎骨有一道浅浅的裂缝而已。”小璇说。

“哈哈哈哈……”憋了一天的谢丽终于又笑了起来,“好好好,裂缝,裂缝,哈哈哈哈……裂缝……”

(107)

一纸离婚书的威力比一纸婚书的威力大多了。

离了婚的赵小璇和简第九就可以形同陌路了,跟街上那些步履匆匆擦肩而过的男人女人们没什么两样。

“我来帮你吧。”简第九对忙着收拾东西的小璇客气地说。

“不用了,谢谢。”小璇客气地回答。

小璇把曾经是自己出资买来的家什一样一样地放进旅行包里,好像要把逝去的岁月一同打包装走似的。

小屋闷热得很,走来走去的赵小璇浑身散发出一股简第九再熟悉不过的香汗味道。

简第九呆呆地坐着,眼睛转来转去追随着小璇的身影。很快,简第九就产生了幻觉。眼前的一切与从前有什么分别呢?她未再嫁,他未再娶,她不还是自己的老婆吗?

小璇快速地收拾好了一切,然后,和简第九说再见。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下意识地互相打量着。

“璇,人家都说女人离不开男人,怎么你离开我之后反倒漂亮了呢?”简第九说,声音有些发颤——情yu一向旺盛的他真想一把把小璇拽进怀里。

“再见吧。”小璇又说。

“你是不是有别人了?”简第九又问。

“你没权利管我了。”小璇说。

“你变了。”简第九盯着小璇海蓝­色­的旗袍下高耸的双|­乳­,说,“离了婚的女人特别容易变坏的,小璇,你一定要自重啊!”

“不用你管。”小璇说,镇静地。

简第九忽然扳过小璇的脸颊,把嘴伸了过来。

小璇抓挠着简第九的脸,使劲把他推开。

“别忘了,你是我老婆!”简第九气急败坏地说,“我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一条光棍!”

“你自找的。”小璇说完转身往外走。

“小璇!”简第九叫喊着,“最后一次,还不行吗?”

“找别人去吧。”小璇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屋,最后看了一眼痛不欲生的简第九。

在小璇刚要关上房门的时候,她发现黑暗的客厅一角多了一小块耀眼的红。

这是在她离开之后,这套小房子发生的惟一的变化。

小璇好奇地眯起眼,——原来,是那个小红布包。

简第九把绣着“早生贵子”的小红布包当作圣物挂在了墙上。

“看什么?”简第九哭咧咧地说,“你等着吧,没多久就会有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给我生一个儿子的!”

“好啊,那我祝她早生贵子!”小璇微笑着说。

简第九呼地站了起来,瞪着小璇吼着:“你果然变了!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因为我——愿意!”小璇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里顿时传出一只瓷碗的破碎声。

小璇站住了,回头对着那扇房门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背着沉重的旅行包朝自己的新家走去。

为什么谁都可以变,而我就不能变呢?小璇想,简第九怎么像谢丽一样不讲理啊!

第六部分

(二)

(108)

口语班的毕业晚会上,赵小璇成了最高贵的公主。

几乎每一个男生都想方设法地把各种各样的赞美送进了小璇的耳朵。包括几个女生——反正平日里也见不着赵小璇,她再美,也危害不到自己……于是,女生们也毫不悭吝溢美之词,围着小璇夸个不停。

在这些人中,小璇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有两个人的目光最为火热灼人。

一个是郝勇敢,一个是休彼得。

小璇时刻温习着田灵灵的教诲,田灵灵说:璇啊,对自己好一点吧,放松一点吧,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吧……

珍惜欣赏珍惜爱吧——田灵灵说。

赵小璇勇敢地对着郝勇敢笑了笑,又勇敢地对着休彼得笑了笑。

“分别以后,还能再见到赵小姐吗?”休彼得走到小璇跟前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为什么不能再见呢?”小璇回答。

“赵小姐就是我梦中的女人。”休彼得眨着碧蓝的双眼,热辣辣地看着小璇说,“我梦中的女人就是像赵小姐这样穿着中国旗袍的。”

“我梦中的女人也是。”郝勇敢凑过来,对休彼得挤了挤眼睛。

休彼得离开之后,郝勇敢立刻坐到小璇身边,“我后天就要离开了。”郝勇敢低着头,好像和小璇依依惜别似的。

“什么时候回来?”小璇问。

“新公司扎根之后。”郝勇敢说。

小璇不语。

“孙阿姨和周叔叔他们都好吗?”郝勇敢问。

“挺好的。”小璇答。

“曾经沧海啊,总算团圆了。”郝勇敢说。

“是啊。”小璇答。

闪烁的霓虹灯扫过小璇的脸,几对同学走进舞池,跳起了柔曼的舞步。

“今天的晚会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不过是创造机会和你多呆一会儿。”郝勇敢说,“多少年了,惟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开心,能过得好。”

“谢谢。”小璇说。

郝勇敢含情脉脉地看了小璇好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晚会结束之后,陪我走走好吗?”

说完,郝勇敢就低下了头,好像已经遭到了赵小璇的拒绝似的。

小璇也低下了头,她低下头,是因为她的心忽然被郝勇敢搅乱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痛苦、孤单、寂寞、无奈、恐惧、不安……都被郝勇敢搅得沉渣泛起,卷土重来。

“你离婚了,是吗?”郝勇敢突然问。

对这个问题,小璇毫无防备,她愣住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否定。可是,郝勇敢已经不容她否定了,他说:“向小坡辞行的时候,小坡告诉我的。”

小璇沉默下来。

挎上吉他的休彼得又唱起了那首《卡萨布兰卡》,透亮宽广的嗓音通过麦克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语言是直的,硬的;旋律是弯的,软的。此刻的赵小璇被《卡萨布兰卡》的旋律深深地触动了,每个音符都是一只弯着的软着的小手,撩拨着小璇的心绪。

一向带着强直的男人味道的休彼得也弯了下来,软了下来,他不时地把眼中那抹忧郁的碧蓝投向小璇,撒在小璇海蓝­色­的旗袍上……

“……Oh!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

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h,

Please come back to me in Casablanca,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休彼得深情地唱着,深情地凝视着。小璇礼貌地翘起嘴角,对休彼得的歌声报以鼓励。

郝勇敢故意把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从侧面悄悄地注视小璇。他看看小璇,又看看休彼得;看看休彼得,又看看小璇。

忽然,郝勇敢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休彼得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正透过泪光凝视着对面的赵小璇!而让郝勇敢惊异的是,此时的赵小璇也正在泪眼朦胧地看向休彼得!

那抹忧郁的蓝­色­和那段忧伤的旋律把休彼得和小璇连在了一起,一曲过后,他们都有些难为情,再次面对的时候,小璇说什么也不好意思看休彼得了。

(109)

小璇一直以为,这辈子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郝勇敢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像现在这样和郝勇敢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郝勇敢的车犹如一条撒欢的小鱼,轻轻悄悄地飞舞穿梭在夜海之中。

被葡萄酒浸润过的赵小璇如同一颗汁液饱满的仙桃,沉甸甸地缀在都市之夜的火树银花上,高高在上地向世人炫耀着她的丰腴和美丽。

不是赵小璇变了,而是赵小璇的花期到了——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赵小璇终于要在这个绚烂凝重的初秋的深夜里大瓣大瓣地绽放了!

小璇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尽情地体会着平生的第一次放纵。

和一个男人……在赵小璇的字典里,这不是放纵是什么?

小璇想,如果这样的放纵能让自己那颗孤独的心稍微好受一些的话,她宁可就这么承担了这份不可原谅的罪名。

一轮朗月扯去了云做的面纱,亲亲密密地镶嵌在郝勇敢坐骑的前窗上。小璇猛地一惊——镰刀似的月亮啊,是那个夜晚挂在松枝上的那一轮吗?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一个可爱的年轻的男人紧贴着你的心,呵护着你的泪滴,轻抚着你的不安……

小璇眷恋而伤感地望了望那轮弯月,弯月对她眨了眨弯弯的笑眼。

小璇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璇,千万别害怕,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听到小璇的叹息,郝勇敢连忙伸出右手在小璇的腿上轻轻拍了拍。

他把车子停在城南的酒吧一条街上。然后,拉着小璇走进一家名字叫做“卡萨布兰卡”的咖啡厅。

卡萨布兰卡咖啡厅像是用咖啡堆砌雕琢而成的,深棕­色­的基调,四处弥漫着悠远诱人的咖啡香。

“我知道你喜欢。”郝勇敢说,此刻,音响里正播放着休彼得刚刚唱完的那首《卡萨布兰卡》。

“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惟一的牵挂就是你了。”郝勇敢说,“总得对你有个交待。”

“你——你还在怪我吧,那时候,小嘛,什么也不懂。”郝勇敢咽下一大口啤酒。

“为什么不说话,从认识你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么害羞。”郝勇敢又咽下一大口啤酒。

小璇终于抬起头来,郝勇敢正含笑望着她。

“唉,正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呢,天天晚上梦到你,粉扑扑的,红艳艳的,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善待自己最爱的人,你要是不给我这个晚上,我死也不会安心啊。”

“说点什么吧,别不说话啊。”

小璇动了动嘴­唇­,手里的那盏咖啡杯都快要让她握碎了,她却还是说不出话。

郝勇敢只好接着说,说赵小璇和周小坡的上下铺,说花窖下面的“我爱你”,说脸上的那道又深又长的伤疤,说自己和妻子的相识和恋爱,说孙月君和周志仁的破镜重圆,说简第九这样的男人大有人在,说外教休彼得和一个中国女人浪漫忧伤的爱情故事……

音响里的《卡萨布兰卡》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每唱完一遍,小璇就在心里说:短暂的生命里,又一个七分钟过去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七分钟,也不知郝勇敢说了多少知心的话。

好不容易到了赵小璇想开口的时候,郝勇敢却突然站起身来:“天都要亮了,我送你回去吧。”

被爱恋、欲望、焦灼、忐忑和酒醉捆绑了太久太久的郝勇敢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第六部分

(三)

(120)

赵小璇也支撑不住了,她的矜持和害羞已经被浓烈的咖啡销蚀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赤­祼­­祼­的真诚。

她甚至感觉到她就要爱上郝勇敢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那浓密的卷发,他那宽阔的肩膀,他那颀伟的身材,他那热烈的眼神,他那粗犷的嗓音,他那无微不至的关爱,他那知情达理的安慰,他那馥郁野­性­的男士香水味……

可是,郝勇敢却要向她说再见了,而且,二十几个小时之后,他们说不定会真的永远地再见了。

他们一前一后从卡萨布兰卡中走了出来——郝勇敢在前,赵小璇在后。

几分钟之后,郝勇敢把赵小璇送到了小璇的新居门前。

“回去吧。”小璇说。

“不,我一定要把你送上楼。”郝勇敢说。

“我哥哥的朋友和你一样,要出国居住一段时间,所以就把这套房子借给我了。”小璇不知如何驱逐心里的狂乱,只好没话找话地对郝勇敢说。

“一个人住,怕不怕?”郝勇敢关切地问。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璇说,“不怕。”

“我到了,”小璇在家门口站住,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对身后的郝勇敢说,“回去吧。”

“我要亲眼看着你走进去。”郝勇敢说。

门开了,小璇走了进去。

郝勇敢还是不动。

“回去吧。”小璇说。

“能让我进去坐坐吗?”郝勇敢说。

“得寸进尺。”小璇小声嘀咕了一句,笑了。小璇本来就是一个爱笑的姑娘,这会儿,她实在是忍不住她的笑了。

她对郝勇敢笑着,因为他是她童年的伙伴,他们已经相识了二十年了;因为他在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我爱你”的时候,就勇敢地对她说“我爱你”了;因为他在懂得了什么是“我爱你”之后,还一直默默地坚守着“我爱你”……

小璇笑郝勇敢的傻,笑郝勇敢的痴,也笑自己的傻,自己的痴。

赵小璇忽闪着她细长的大眼睛,张开了她柔滑红艳的嘴­唇­,低着头,灿烂地笑了。与此同时,郝勇敢也笑了,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角的皱纹聚拢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地笑了。

然后,郝勇敢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把小璇拥在怀中。

小璇先是紧张得颤抖了一下,两手在空中停顿着,想不好该放在何处。直到郝勇敢的摩挲温暖了她的脊背,她才犹犹豫豫地把双手轻轻地放在了郝勇敢的背上。

郝勇敢久久地拥抱着赵小璇,就那么抱着,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紧紧地。

忽然,郝勇敢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把小璇拦腰托了起来。他双手托着小璇,稳稳地飞速地往卧室里走着,轻车熟路地奔向了卧室的那张宽大的双人床。

小璇安静得像一只被施了麻醉的小动物。

郝勇敢缓缓地跪了下来,缓缓地解开小璇身上的那件海蓝­色­旗袍的钮扣。

“多美啊,小璇,你早就该这样打扮的!”郝勇敢亲吻着那件旗袍说。

“是灵灵给我买的……”小璇说,悄悄的,梦呓般,“她说如果我不穿的话,就再也不睬我了。”

真的像梦啊,在梦里,小璇可以真切地感觉到郝勇敢解开了她的钮扣,剥去了她的衣衫,抚摸起她的胸脯……

“都破成这个样子了,还戴着。”郝勇敢说,心疼地。

“你­奶­­奶­给我做的,舍不得扔掉啊!”小璇说,轻轻地。

郝勇敢震惊了。

“是的,你­奶­­奶­,我永远忘不了她。”小璇说,“你不知道她有多爱我吧,她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给过我大苹果吃,给过我葡萄­干­吃……”

郝勇敢呆呆地回忆着,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他只想告诉赵小璇,那一天,他打着­奶­­奶­的旗号把小璇骗进家门的时候,是一点也不知道­奶­­奶­和小璇之间还有这么动人的故事的。

“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啊。”郝勇敢说,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小璇仍然是梦呓般,好像忘记了郝勇敢的存在似的,“­奶­­奶­不聋也不哑,她是那么慈爱那么­精­明的一个老人,她把亲手缝制的胸罩递到我的手里,意味深长地说,姑娘大了……”

“姑娘大了……姑娘大了……”小璇啜泣起来。

“是啊,我们的小璇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郝勇敢一边说,一边开始了他漫长的亲吻。

从头顶的发丝到脚上的指甲,从眼睛的睫毛到胸口的红痣,郝勇敢的吻遍及了小璇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节。

|­乳­­色­的晨光轻纱般笼罩着两个轻轻颤抖着的人儿。

静静的房间回荡着小璇的轻吟和郝勇敢的喘息。

此时的郝勇敢是不敢有­性­欲的,他实在是不能再对眼前的赵小璇产生­性­欲了。

在这个美妙的尤物面前,他永远的身份只有一个——一个不可原谅的罪人。

如果非要罪上加罪,他死后岂不是要永远地在地狱里挣扎吗?

第六部分

(四)

(121)

赵小璇彻底地淹没在郝勇敢的轻吻中。

因为沉醉,她差一点就要睡过去了。

“对不起,小璇,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应该怎样爱它,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只能学着黄|­色­小说里的那些污言秽语……”

赵小璇睁开眼睛,看到郝勇敢正要捧起她的双|­乳­。他虔诚地望着它们,眼里溢满崇拜和热爱的泪水。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伸出了双手。

“你不会想到吧,我时刻梦想着有一天能跪在这两座小山的脚下,忏悔我的无知和粗鲁……”郝勇敢的手­干­燥柔软,温度适宜,充满了深切的感情,“我伤害了你,小璇,原谅我。”

在一次又一次的亲吻和抚摸之后,郝勇敢站起身来。

他打开随身拎着的那个皮包,从里面拿出两个­精­美的小盒子,每一个盒子上都扎着一朵翠绿的蕾丝花边做的蝴蝶结。

郝勇敢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个和蝴蝶结一样颜­色­的镶着蕾丝花边的胸罩。

郝勇敢说了一串英文,是那个胸罩的品牌名字。

“我要亲手为你戴上它,My little girl。”说完,郝勇敢把小璇扶了起来。

那鲜­嫩­欲滴的翠绿像两团鲜­嫩­欲滴的春草一样覆盖在小璇的胸口,引得郝勇敢又一次开始了漫长的亲吻,像一只贪吃的羊儿,乐不思蜀地徘徊在那两座长满了鲜花和­嫩­草的小山坡。

郝勇敢打开了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条和胸罩配套的­精­致小巧的­内­裤。

“穿上吧!”郝勇敢鼓励小璇,“没有一个女人会像你这样完美。”

郝勇敢拉着小璇来到大大的穿衣镜前,伸出臂膀从背后拥住她。

“睁开眼睛。”郝勇敢命令着。

小璇睁开了双眼,她不由得问自己:镜子里那个面若桃花丰胸细腰的女人是赵小璇吗?赵小璇有这么美丽吗?

“小璇,别再怀疑了,你永远是最好的。”郝勇敢亲吻着小璇的肩膀,温柔地说。

小璇转过身,迎向郝勇敢的目光。

赵小璇终于能够面对郝勇敢了!

她勇敢地面对着他,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然后她听见郝勇敢说:“小璇,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郝勇敢为小璇穿好了衣服,像父亲那样亲了亲小璇的脸颊,说:“再见了,我的小璇。别忘了,好好地爱自己。”

小璇掉下一串泪珠。

“别怪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郝勇敢为小璇擦­干­了眼泪,笑着说,“我得把你留给真正爱你的人。”

小璇又掉下一串泪珠。

“别哭了,我的公主,”郝勇敢又为小璇擦­干­了眼泪,笑着说,“马上就会有王子赶着马车来接你的。”

郝勇敢走了。

小璇站在阳台的窗前望向他离去的背影。

郝勇敢向小璇挥着他的大手。

郝勇敢也是在向往昔挥着他的大手。

不远的往昔,他的妻子就是站在小璇所站的位置上,深情地目送着他开着这辆黑­色­的本田渐行渐远的。

想起了妻子,郝勇敢在心里说:亲爱的老婆,原谅我的这个刚刚逝去的夜晚吧,因为我实在是爱她啊。

(122)

谁能想到休彼得会给赵小璇打电话呢。

应休彼得之邀,赵小璇和休彼得在卡萨布兰卡见了面。

小璇大大方方地用英语和休彼得交谈着,不时地被幽默的休彼得逗得哈哈地笑。

在休彼得讲完了一个美国笑话,小璇又一次笑起来的时候,休彼得忽然严肃地盯住了小璇。

“Why?”小璇愣住了。

“赵小姐,你笑起来真可爱。”休彼得认真地说,“我坚信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中国姑娘。”

小璇绯红了脸,不知所措,深深地低下头。

休彼得笑着看了小璇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心型的水晶首饰盒递向小璇,还是像刚才那样认真地说:“如果你肯接受我,就收下它;如果你不肯接受我,就把它还给我。”

休彼得打开首饰盒,拿出一枚镶着钻石的白金戒指,“来中国前,我妈妈给我的,就是让我送给中国未婚妻的。”

天啊!一阵眩晕之后,小璇终于镇静下来,都说美国人喜欢开玩笑,真是眼见为实啊。

“休彼得,不要这么开玩笑。”小璇说。

“我是认真的。”休彼得说。

“不……”小璇的心又跳起来了。

“赵小姐,”休彼得那双碧蓝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如果你听了我的故事,就会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的故事,别再难过了,休彼得。”小璇想起了那个夜晚,郝勇敢给她讲过的休彼得的爱情故事,她安慰休彼得说,“我们最爱的人,往往都是得不到的。”

“可是,她也爱我啊!”休彼得说,好像又陷入了往日的痛苦之中。

“中国的女人都很看重自己的婚姻,尤其是有了孩子的已婚女人,没有几个母亲能为了自私的爱情而抛下孩子的。”小璇一边说,一边斟酌着词句,她很想让休彼得知道,中国人和外国人在很多观念上是格格不入的,就像黄皮肤和白皮肤一样与生俱来无法更改。

“我知道,我知道……”休彼得不住地点头。

小璇瞥了瞥休彼得手里的那枚钻戒,不再言语了,她实在不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她想起了郝勇敢,想起郝勇敢在那个夜晚围绕着休彼得所做的讲述,想起了郝勇敢临走时留下的那些语义暧昧的告别……

此刻,异国他乡的郝勇敢一定能够看到和休彼得面对面坐着的她。

原来,郝勇敢是什么都知道的。

郝勇敢把自己最珍爱的她留给了休彼得,休彼得就是郝勇敢说的那个赶着马车的白马王子啊。

“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很消沉,直到来到了中国,遇上了你。”休彼得特意用中文一字一板地说,“答应我吧,小璇。”

小璇咬着嘴­唇­,不说话。

“关于你的经历,郝先生已经对我说过了,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说完,休彼得把那个亮晶晶的首饰盒塞到小璇手里。

“不强求的,你可以考虑,我等你的答复。”休彼得说。

第六部分

(五)

(123)

一连好多天,赵小璇都被那枚求婚戒指带来的眩晕和恍惚包裹着。

在小璇看来,戏剧化的人生都是属于别人的,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也会有如此戏剧化的一天。

小璇已经习惯的是出其不意的不幸,无论那些不幸有多么纷繁多么突然,她都会泰然处之——依此类推,无法泰然处之的一定会是不同于那些不幸的“幸福”……

是不是将会有一种出其不意的幸福在等着自己?

可是,那种福祉会是什么样子的?

难道会像这枚小小的戒指,静静地闪着永恒的亮光,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吗?

赵小璇躺在郝勇敢和他的妻子曾经睡过的那张大床上,不知不觉间,就感到身下的大床软软地荡漾起来。

顺水漂流。

顺水漂流的感觉又来了。

可是,这一次,小璇却失去了顺水漂流的力气。

小璇只是希望自己能这么一直躺下去,躺到老,躺到死……不困,不饿,不渴,除了真切地感受着那张大床的舒适松软,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必追究。

小璇由衷地喜欢这套宽敞的大房子,为此她非常感谢哥哥周小坡,如果不是哥哥向他的老同学借来了这套房子,孤苦伶仃的她该去哪里安身呢?

这套大房子给了小璇所有的关于“家”的温馨,小璇常常想像着它的主人的模样。

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干­净,连橱柜的抽屉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它的主人一定是爱清洁的。

冰箱里装满了各种食品和饮料,连冷冻室都装满了瘦­肉­和排骨——它的主人一定是细心体贴的。

墨绿、浅绿、翠绿、黄绿、粉绿……房间里到处洋溢着绿­色­,窗帘是绿­色­的,吊灯是绿­色­的,连阳台上也摆满了各种绿­色­的植物,安宁明媚,生机勃勃——它的主人一定是热爱生命的。

墙面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艺术品,有一对互相亲吻的小天使木雕格外惹眼,在这块木雕周围的墙面上有几根距离均匀的钉子,那些钉子上曾经挂着房间主人的婚纱照——他们一定是相亲相爱的。

这么好这么舒适的房子随便就借给了周小坡——它的主人和周小坡的交情一定是深厚的。

小璇情不自禁地脱光了衣服,穿上了郝勇敢送她的那套纹胸和­内­裤。

小璇在屋子里走着,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装在不同方位的大镜子映着小璇婀娜多姿的身影……

那套翠绿的纹胸和­内­裤与那套盈溢着绿意的房子是那么相配,小璇的心情美得像一株伸着懒腰的小草。

最后,小璇站定在她和郝勇敢一同照过的那片大穿衣镜前。

她强迫自己摘掉了纹胸,脱掉了­内­裤。

她强迫自己盯视着自己的­祼­体。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双手游走在自己的身体上……

如果——闭着双眼的小璇想,如果这双手是休彼得的呢?

小璇强迫自己想像着,却终于睁开了眼。

休彼得,休彼得,休彼得……小璇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变换着不同的鬼脸,一遍一遍地用各种表情叫着休彼得的名字。

做完了鬼脸之后,小璇学着休彼得的样子,用英语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不强求的,你可以考虑,我等你的答复。”

(124)

小璇打开了所有的窗,站在破窗而入的风中深呼吸。

手机响了。

是简第九。

小璇感到自己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随之腹部一阵绞痛,像是急­性­肠炎发作了似的。所有的不良感受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小璇就会产生这样的生理反应。

熬过了十几秒难捱的尴尬,小璇和简第九像以前一样说起话来。

“没别的事,我只想打听打听,你的学位证该下来了吧?”简第九问。

“是。”小璇回答。

“嗯——”简第九犹豫了一下,说,“祝贺你,这回你就没什么心事了。”

毕竟是夫妻一场,简第九还是了解自己的。小璇有些感动地想。

人人都有不为他人知晓的奋斗目标。对简第九来说,是一个儿子;对小璇来说,是一张本科文凭。

奔赴高考考场的那天,赵小璇是胸有成竹的。在那所普普通通的高中里,所有教过她的老师都押宝似的说:赵小璇一定是咱们学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能迈进重点大学的独苗苗。

可是,赵小璇却让所有的老师失望了。

只是因为小璇在离开家门的时候,动了一点小心眼。她借口说冷,不顾孙月君的阻挠,在短袖衬衫的外面又罩上了一件厚厚大大的帆布服。

那件短袖衬衫是很薄的料子做成的,小璇照了好长时间的镜子之后终于确定:无论怎样遮掩,都无法遮掩住薄料子衬衫背后的那两粒饱满的小小的突起。

罩上帆布服的赵小璇有了心满意足的安全感,可是,却在考第一科的时候中了暑。第一科是语文,她连作文都没写就昏过去了。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赵小璇考场失利的原因就是这样简单。

孙月君花了不少钱,才勉强把赵小璇送进了市电大;又花了不少钱,才勉强把赵小璇送进了信息中心做一名合同工。

本科文凭下来了,小璇就可以转正了。

正式员工可展扬呢,每月一箱牛­奶­,十斤­鸡­蛋,十斤­色­拉油,关键是还可以享受公费医疗。小璇可以给姨父开一些营养药,帮助姨妈分担一下经济重负。

“我也没什么心事了。”简第九接着说。

“你——”小璇想问,难道你有儿子了?又一想生儿子决不是个把月就能完成的任务,就没多说。

“我的学位也下来了。”简第九说。

“祝贺你!”小璇说,由衷的。

“咱们都取得了成绩,真是一件好事。”简第九说。

“是啊。“小璇附和着,隐约觉得简第九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吐不快,想说又不好意思。

“可以说,咱们这辈子的大事都完成了。”简第九说,“剩下的就都是小事了。”

“不对啊,你还没有儿子呢。”小璇说。

小璇这么说,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苦思冥想了好久,现在的赵小璇已经开始理解简第九了。古人早就规定好了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个男人不想要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呢。

连姨妈那么革命的人,见了孙子都是浑身酥软满脸堆笑的。

“哦,快了——”简第九的语速终于正常起来,“小璇,我就要结婚了。”

小璇的心咚咚跳了几下,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出了她一直的怀疑:“是……和李玉娇吧?”

就在他们离婚的前一天,李玉娇还拎着一兜子水果,带着简第九的几个师兄妹嘻嘻哈哈地来串门呢。

简第九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小璇,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嘛,你怎么到现在也不信呢——没胸没ρi股的女人我是不会娶来做妻子的,即使我同意,我妈那关也过不去啊!”

小璇的心又咚咚跳了几下,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个,那个……”简第九支吾着,好像还有什么话非说不可似的。

“哦,那些棉被!”小璇呼啦一下想起了她寄存在简第九那里的八床被子,“你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取走。”

小璇和简第九登记之后,孙月君给外甥女做了八床被子做陪嫁,她像是带着某种复仇似的快意对小璇说:“我可不能让我的小璇像姨妈一样寒碜,结回婚连床新被子都没有!”

吐出了窝糗在心的话,简第九的呼吸立刻顺畅了,“虽然分手了,可我还是你的好朋友,我特别希望你也能找到幸福,我会时刻祝福你的……”

简第九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他真的是小璇的好朋友似的。

第六部分

(六)

(125)

赵小璇转正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公费医疗证给姨父买了两瓶复合维生素。

孙月君抖着嘴角说:“总算熬出头了。”

熬出头的不仅是孙月君,更是赵小璇——孙月君是真的为外甥女高兴啊。

孙月君不是随便占便宜的人,就像她当年无限荣光地把厂子里的纱布粘膏山楂丸拿回家一样,她觉得那两瓶复合维生素是外甥女身份的象征。

她甚至在心里对死去的姐姐说:“姐,你女儿转了正,有了待遇,出息了,你可以闭眼了。”

小璇被调整到网络室工作后,孙月君对外甥女竟“客气”起来了。她抿嘴乐着向小璇打听工作上的事情,小璇的讲述越是让她费解,她越是要饶有兴味地听。

“今天我们去中山路的一个写字楼布线了。”小璇说。

“什么是‘布线’啊?”孙月君问。

“哎呀,姨妈,求求你别问了,网络上的事情,一句话说不清的。”小璇搂着姨妈的脖子说,“我很累的,你别闹了,啊。”

“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孙月君笑着,转头对周志仁撇撇嘴,“看着没,翅膀硬了,不爱跟我说话了。”

下次见到小璇的时候,孙月君仍会问一些让小璇一句话说不清的问题。好像外甥女的责怪让她很受用似的,如小孩子一样向小璇提出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成了孙月君新添的乐趣……

孙月君喜欢听不断从孩子们嘴里冒出来的那些新鲜玩意。

比如,儿子周小坡做的“物流”生意。

“什么是‘物流’?”她问儿子,“我当了一辈子大夫,给人打过滴流,给人做过人流,从来没听说过物流……”

大家哈哈笑起来,正在喝水的周志仁笑得都呛了。

因为孙月君喜欢看到大家笑,提问的劲头就越来越足了。

她问小璇:“第九怎么这么忙,读博士比当总理还忙吗,连姨妈都不管不顾了!”

小璇像上一次一样,随便找了个理由,“他的论文已经进入了‘盲评’阶段,很紧张的,哪有心思串门啊!”

“什么是‘盲评’?”孙月君问。

“就是把论文的作者名字隐藏起来,请专家们打分,跟高考评卷一样。”小璇解释。

“哦,我还以为是闭着眼睛评呢。”孙月君像个小姑娘一样沮丧地看着周志仁说,“完了,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

大家就又笑开了。

每当看到姨妈把亲人们逗得嚯嚯大笑的时候,小璇的心里总是涌起一股异样的伤感。

小璇本来以为,姨妈是会强硬一辈子的。

可是,姨妈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强硬了。

姨妈老了,甚至落伍了。

上个星期,她领姨妈去百货商店,想给姨妈买件衬衫。怕孙月君舍不得,小璇叮嘱说:“姨妈,你把小璇养这么大,给你买件衣服是应该的,喜欢什么就说,别嫌贵,啊!”

可是,走了一大圈,孙月君也没相中一件,嘴里还一个劲地嘟囔:“金子做的咋的,也忒贵了。”

垂头丧气的小璇正要带着姨妈离开的时候,孙月君突然说话了:“璇啊,我刚才倒是看中了一件,就是……如果买下来的话,我自己拿一半钱,行不?”

小璇被姨妈逗乐了,“金子做的衣服啊,还非得让你自己负担一半!”

孙月君拉着小璇来到了楼梯拐角的那个立着“特价”牌子的柜台前,指着一件灰­色­的棉布衬衫说:“就是那件,特价的,一般人肯定买不起的!”

“姨妈!”小璇乐得弯下了腰,“特价商品就是指便宜货,你正好理解反啦!”

一边的售货员也悄悄地捂住嘴巴笑了。

孙月君欢欢喜喜地穿上了那件只有二十元钱的新衬衫,欢欢喜喜地往家走。过马路的时候,面对着飞驰来去的汽车,孙月君一把拉住小璇的手。

姨妈紧紧地攥着小璇不撒手,一开始,小璇还以为姨妈仍然把她当成小孩呢,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姨妈惶惑不安的眼神,小璇忽地明白了——姨妈才是小孩呢,姨妈害怕过马路啊!

小璇的眼睛一下子热了,她把脸凑近姨妈,在姨妈的脸上亲热地蹭了蹭,心想:姨妈啊姨妈,岁月怎么这么无情啊,转眼就轮到我为你­操­心了……

(126)

信息中心网络室的英文翻译赵小璇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从最近的不知什么时候起,小璇学会欣赏风景了。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风景都和绿­色­有关吧。

像那座房子的主人一样,赵小璇现在是喜欢极了绿­色­的。

路过那片繁华的商业区,小璇被一座新开业的粉刷着绿­色­外墙的五层大楼吸引了。

小璇忽然想起这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广告,原来它就是被称作“亚洲第一”的那座商厦啊!

从来没有“兜马路”习惯的赵小璇一走进去就有些蒙住了,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购物指南,视线停留在“五楼:女­性­内衣”那一栏。

在好几行的内衣介绍中,小璇一眼就发现了郝勇敢送她的那件胸罩的品牌名字。

赵小璇踏上了通往五楼的滚梯,忐忑的,不安的,像要去赶赴一场约会似的。

徜徉在胸罩的海洋中,小璇的心一直怦怦地跳着。每个品牌的售货员在她走过的时候,都要问一句:“小姐,需要为您服务吗?”

小璇有些慌乱地答着:“不,只是随便看看。”

远远的,小璇终于看到了石膏模特身上的那款青翠欲滴的胸罩。

“需要试试吗?”售货员热情地欢迎疾步而来的小璇,“开业大吉,可以打八折的。”

小璇看了看价签,心算了一下,嚯,八折之后还需要一个月的工资呢。

“法国品牌,物有所值的。”售货员友好地上下打量了小璇一眼,老练地问,“75D,是吗?”

什么是75D啊?小璇难为情地沉默着。

售货员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像变魔术似的拿来一款|­乳­白­色­的,“您试着戴戴,不买没关系的。”

小璇想推脱,售货员已经为她打开了试衣间的门。

“小姐,我售了好几年的胸罩了,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完美的身材,您一定要试试!”售货员说,忽闪着大眼睛,忽闪着纯粹的善良。

小璇像是没听见售货员的赞美似的,愣愣地凝视着石膏模特胸前的那抹翠绿,沉陷进远远近近闪闪烁烁的往昔。

“为什么不试试呢。”售货员还在说。

是啊,为什么不呢?小璇接过售货员手中的那款|­乳­白­色­的胸罩,走进了试衣间。

小璇缓缓地脱下那件海蓝­色­的旗袍。

缓缓地摘掉那个早已破烂不堪的郝­奶­­奶­手工缝制的胸罩。

又缓缓地拿起了那款|­乳­白­色­的。

这个时刻对赵小璇来说,更像是一项仪式了。

比起田灵灵,小璇的仪式来得晚了些,也孤独了些,可是,不管怎样,它到底还是来了。

小璇深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腰身,好让这个神圣的仪式有一个庄重的开始。

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赵小璇轻轻地戴上了那款|­乳­白­色­的胸罩。

顿时,镜中的赵小璇成了一条水灵剔透的,洁白鲜­嫩­的,凸凹有致的美人鱼……

的确,的确是很美啊。

小璇庄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住地眨着双眼,驱赶着从心灵涌入眼眶的层层雾水。

“笃笃笃”,有人在敲试衣间的门。

“小姐,请开门,按照规定,我要进去帮您试衣的。”

原来,是售货员。

第六部分

(七)

(127)

“怎么样,是不是很合适?”售货员站在小璇的对面,很专业地提了提胸罩的肩带,然后把手伸向小璇的左|­乳­——

“哦,不!”小璇惊慌起来,“你要­干­什么?”

售货员先是一惊,然后笑了,“小姐以前没有买过胸罩吗?”

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小璇脱下的内衣,又迅速地掩起了疑惑和惊讶,“这是卖女­性­内衣的售货员必备的本领,看顾客的外观就要估算出符合她的尺寸;为了便于顾客选择,必须做好顾客的参谋。”

她静静地看了看红了脸的赵小璇,笑了一下,说:“下一次您就会适应了。”

小璇被这个聪明伶俐的售货员打动了,她放弃了防备,眼睛看向镜中的自己。

售货员熟练地解开了小璇已经戴好的胸罩,把胸罩拿在了手中。

“为什么?”小璇疑惑了。

“因为我要教给您正确的穿戴方法。”售货员像个老师似的,“来,先把肩带套在肩上,对……上半身向前倾斜四十五度,托住胸罩下面的钢圈,好……将Ru房全部放入罩杯,哎,别挺,依然要保持四十五度……扣上背扣,把腋下和背部的赘­肉­都推进罩杯中……”

小璇像个小学生似的乖乖地执行着老师的命令。

“好,调整一下肩带的长度,不要紧嵌着肩膀……”售货员把一根手指伸进胸罩的肩带中,“以能伸进一指的松紧度为最合适。请把手举起来,看看下围是否上滑。”

小璇举起了双手,胸罩仍然服服帖帖地护着她的胸口。

售货员伸出双手,一手按住胸罩的托,一手伸进小璇的左|­乳­,让小璇的整个左|­乳­都盛在左侧的罩杯中,又照样子把小璇的右|­乳­盛在右侧的罩杯中,然后,把胸罩的两侧拉平。

小璇的脸突然热辣了。

“多美啊!”售货员自言自语似的感叹着,“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的身材,这个号码也好久没有顾客试戴了,好羡慕啊!”

小璇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售货员,问:“为什么羡慕呢?”

“看啊!”售货员飞快地撩起衣襟,让小璇看了一眼之后又飞快地撂下来,“给孩子喂完­奶­之后,只剩下这层皮儿了!”

小璇想起了田灵灵,田灵灵一大一小的双|­乳­浮现在小璇的眼前。小璇的心一热,夸奖着售货员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竟然已是孩子的母亲了。”

“唉,脸孔还在年轻,身体却未老先衰了,我的自卑不是你这样的漂亮小姐能够体会的。”售货员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看着小璇的胸脯,“真羡慕啊。”

“可是,我自己并不觉得好啊!”小璇说,此刻,她很想把沉埋的心事统统地丢给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

“女人都是这样的,无来由地自卑,无来由地诋毁自己。”售货员边说边为小璇调整着胸罩的松紧度,“等青春没了,就醒悟了。”

“你也有这样的感受?”小璇惊奇地问。

“当然,我也是女人啊。”售货员说,“在今年之前,我从来都没穿过裙子。”

“为什么?”小璇问。

“我固执地认为我的小腿很难看,连老公的劝说都不听。”售货员说,“直到做上了售货员,不得不穿上了工作服,我才发现自己穿裙子蛮好看的,小腿根本就没毛病……”

小璇又一次欣赏镜中的自己,问售货员,又像是自言自语,“真的好看吗?”

“相信我,真的好看,买下吧!”售货员诚心诚意地说。

付款之后,售货员忽然现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她招呼小璇说:“小姐,你稍等我一下,我想送您一件小礼物,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几分钟之后,售货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谢天谢地,只剩下这一本了!”说完,把手里的那个小本本塞进小璇手里的纸兜中,“回去好好看看吧,您一定用得上的。”

(128)

一走出迈乐来商厦,赵小璇就拿出了那个小本本。

小本本的封面是淡黄|­色­的,上面画着一朵紫红­色­的含苞欲放的玫瑰花。

在玫瑰花的花蕊上,印着四个字:呵护手册。

呵护——这是多么含蓄,多么温柔的一个动词啊!

小璇想起了仲水言,想起了郝勇敢,想起了他们的亲吻,像寒冬的炉火,像雏鸟的羽毛,暖暖的,酥酥的,痒痒的,绒绒的,眷恋着呵护着她的胸口……

在他们的呵护下,她就像是呵护手册封面的那朵含苞的花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崭新的天空下,在崭新的大地上,在崭新的阳光中,静悄悄地盛开了。

不应该再怨恨的,应该铭记,应该感恩,应该珍惜。

这样想着,小璇忽然就轻盈起来了,轻盈而且透明,朗朗的,像身边的空气,像头顶的天。

姑娘大了,姑娘大了……

姑娘大了,可以用自己挣来的工资买胸罩了;姨妈老了,姨妈再也不能整天价提溜着姑娘的耳朵,整天价唠叨——

快把那“­奶­皮子”摘了,正经孩子谁戴那玩意儿!

长成了大姑娘的赵小璇终于不用再把胸罩藏进书包里了,长成了大姑娘的赵小璇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戴上属于自己尺寸的胸罩了。

75D。

呵护手册的表格上写着:75意味着下胸围大约是75厘米,而D型杯意味着胸高大约是17·5厘米。

75——小璇喜欢这个数字。

D——小璇喜欢这个字母。

小璇喜欢那些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胸罩。

小璇更喜欢踏着夕阳的自己。

夕阳把赵小璇变成了飞天。

长长的,足足有十几米那么长……小璇的影子像一个长袖善舞的仙子,柔媚媚地,轻悠悠地舞蹈着。

小璇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微笑地辨认着影子中的自己。

修长的脖颈,细软的腰肢,笔直的双腿……都夸张地伸长了,弱柳扶风般,摇曳着万种风情。

小璇侧过身来,立刻的,影子上多了两个圆圆的凸起。

小璇知道,那里是自己美丽的所在。

那里是女人美丽的谜语。

这个调皮的谜啊,让小璇猜测了那么久,疑惑了那么久……今天终于亮出了谜底。

小璇哪曾想,谜底竟是如此的简单呢。

小璇笑了,弯了眉毛,翘了嘴角,甜蜜蜜的。

小璇情不自禁地和自己的影子跳起了圆圈舞,就像小时候唱的那首儿歌中的洋娃娃和小熊。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嗨!

多好啊!

多美啊!

2003年8月8日完稿

2003年8月25日二稿

第六部分

后记:我们和我们的小璇

许久以来,我始终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过青春期的困惑。所以,如果不是莫尼卡最先提出了“胸”的话题,我也许永远也没有勇气来塑造可爱的赵小璇。

那天,我和莫尼卡怀念起我们的学生时代。在回忆了好多哭笑不得的往事之后,莫尼卡忽然沉默下来,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要是我妈妈晚生我十年就好了。

我说: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压力多大啊!

她说:可是他们一定会少走很多弯路。

莫尼卡走过的“弯路”着实吓了我一跳。莫尼卡说,我们上五年级时,整整一年,她几乎都没听过一堂课——她不听课,而是低眉顺眼地瞥着自己的胸。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的胸脯为什么肿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得了瘤子,她每天都在思索,可是没人告诉她答案……

我说:你怎么不想想,你妈你姨你婶不都是胸前有俩包嘛!

她说:傻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傻啊!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温柔地安慰莫尼卡:别说得那么绝对,莫尼卡;前无古人倒是可能,可是后面——还有我呢。

我连夜给梅子和二宝写邮件,我说我要写一部长篇,关于“胸”的,你们必须配合我,从实招来。

急­性­子的二宝立刻就把电话打来了。她说:你写吧,我什么都说。

比起莫尼卡,二宝的故事显得“温暖”多了。二宝说她倒是没耽误学习,但是,上高中的一千多个日子里,她一直把自己装在一件宽大的牛仔服中,即使是酷热难当的盛夏。

理由很简单,二宝怕同学笑话她的胸。

我说:你没戴胸罩吗?

她说:我不懂啊,我妈就更不懂了。

梅子很快就给我回信了,梅子的故事是搞笑版的。

她说:你可真缺德,怎么一下子就把我以前的心事勾引出来了。告诉你吧,上初中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要在胸前抱着几本书的。再加上眼镜和小辫,很多同学都说我故意学《上海滩》里的汪月琪,有几个男生­干­脆就­阴­阳怪气地叫我“汪月琪”了……

莫尼卡、梅子和二宝是我在不同的求学时代结交的“死党”。

莫尼卡在悉尼,梅子在北京,二宝在东京。

只剩下我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驻守在我们的故乡。

多少年了,我们依然像热恋的情人那样,用电话和书信保持着如胶似漆的联系。每次见面,她们都要尽情地喊着好听的东北话,和我一起猫进被窝,畅谈到天亮。

围绕着“胸”,我们严肃而认真地讨论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2002年的8月8日,我神­色­庄重地打开了我的电脑。

写作的时候,我的心里是装满了责任感的。

时间的脚步是多么的迅疾啊,眨眼之间,那些穿着母亲的旧鞋,背着破裂的人造革书包,戴着花布套袖,拎着塞满了酸菜炖粉条的破饭盒,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澡,一看电视里男女的接吻镜头就要被家长以种种借口挡住双眼的——小傻瓜们,就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哪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呢,无论如何也得留下点什么啊。至少,得让人们知道,我们这些生于1971年的女人们是如何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莫尼卡说:好好地写吧,就算是为了你的朋友们。

她这样说,是怕“胸”这个题材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说:不会的。

不会的,我相信。

每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受一些委屈,也受一些恩惠。

委屈也好,恩惠也好,只要是过去了的,难免就会有些滑稽。

回望一段路的时候,跟当初走那段路的时候毕竟是不一样的。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们应该多一些理解,只有这样,人类的文化和艺术才能传承延续,生生不息。

2001年末,二宝从东京回来看望这帮老同学,席间,一曲《光­阴­的故事》让我们哭声一片。

光­阴­的故事就是成长的故事。

成长,总是难免误解、茫然和辛酸。就像爬一座高山,终于到达了顶峰时,心中必定是五味俱全的。

尤其是女人。

女人更容易误解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美丽和魅力,固执地错过人生最好的风景。女人误解着自己的时候,所拥有的一切便也成了一场误会:青春不是青春,爱情不是爱情……

我和我的三个朋友之所以能保持着永久的友谊,就是因为,在人生的路上,我们始终结伴而行,虽然我们曾经一起懵懂而无助,但是我们并不孤独。

今年夏天,我见到了梅子。

几个月不见,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条艳蓝的吊带裙,一件小巧的开衫,一双纯白的细跟凉鞋,举手投足间,又多了一点淡然悠长的香气。

我晃着她的脑袋,欣喜若狂,“你漂亮啦!”

她哈哈笑着拿开我的手,“开窍啦!”

开窍了,就是长大了。

尽管这长大来得晚了一些。

可是,我们毕竟还是长大了。亲手擦去了命运之镜的迷雾,并且,为爱着我们的人和我们所爱的人献上了一个真实而完美的自己。

就像赵小璇,历尽磨难,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尺寸。

我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并且会永远地知道自己——莫尼卡过生日那天,我在发给她的贺卡上这样写道。

几天之后,为了庆祝赵小璇的诞生,莫尼卡又给我发来了一张贺卡,我打开一看就笑了。

上面竟这样写着:

我喜欢我们,

我喜欢小璇,

我们和我们的小璇哟,

多好啊!

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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