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六点零三分。
我很欢喜。因为正在昨夜睡梦中我搂着*的惠晓棠,一面与她兴奋萌动的蓄满雌性的激体抗战,一面向她倾说我满腹不着边际的柔情蜜意的时候,我悄悄地长了一岁。虽然与晓棠的幽会只是在梦里,又或许晓棠从来就没仔细看过我一眼,我仍旧十分欢喜,增了一岁,犹如整个生命又悬起了一个高度一样。
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节能灯管想了想今天的计划,想了很久,却没有一丝头绪。又想,增了一岁,头脑还是像以前一样朴实——总是想不出在下一刻要做什么。于是我又起身拉开窗帘,祼着身子看楼下也祼着的却填满了人的世界。像是错觉一样地,我把拥挤繁杂的世界看成了一面镜子,虽然我站在远处,但是总能看到自己正完好地映在人群里,分不清哪一个是梭罗所说的影子幻象,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我看到对面街头上站着的年轻人群。三男一女,身穿着许多颜色的衣服,头发染成深色,面部飘忽着疲态,狂傲地站在角落里。三个男生中有两个不甚斯文地戴着斯文的眼镜,全都留着怪异的发型、用着怪异的眼神在人群中乱扫。而女生却生的好看,修长的身体,大大的眼睛闪闪晶亮,正手舞足蹈地看着不戴眼镜却很斯文的男生发笑。清甜的笑声爽人心脾。我看着那女生愣了一会儿,心想等晓棠长到与那女生一般大年纪的时候,会不会也整天随着像楼下那样怪异的几个人,整日无所事事。想着想着,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因为我确信晓棠的灵魂是不会变的,她永远都会是那个春天里身穿着淡粉色T恤衫、雪白雪白的单裤、红头胶皮布鞋的,傻愣愣地推着自行车在艳阳底下独自沉闷地走在大街上的懵懂的女生。
“咚咚。”沉闷迟缓的敲门声把我从忧虑与遐想中拯救。我开门。表妹低着头,双手抱着一个用亮紫色纸精致包装过的礼品盒,锁眉站在门外。
“进来啊,哈哈,给我贺寿啊!”我轻拍她的后背,高兴地说。
表妹比我小三岁,单纯又很稳重的一个姑娘。平时总是很安静,不爱张扬,只有见了我她才肯捧出话匣子,滔滔不觉地谈东论西。不知什么原因,在所有兄弟姐妹里面,我们俩自小就是最合得来。
她的头发细又有些淡黄,扎起一根小辫子像小尾巴一样顺在身后。付着素绣的白色连衣裙、梅花色的纱衣坎肩儿、月白色的布鞋将她装扮得秀气可人,又透着淡淡的活力。表妹轻轻把盒子放在昏暗的客厅里的茶几上,将夹在扎系条绳之间的卡片递给我,温静地说了句“生日快乐”,又踱步走到衣柜前,对着镜子认真地整理起围在衣领下的红领巾。
我觉察到表妹的行为稍微有些反常,以为她还没有睡醒,就坐在沙发上将盒子的装饰小心地摘解下,慢慢打开盒子。
“哟!”我吃了一惊。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套《贝多芬交响乐全集》磁带和一本《边城》。
“喜欢吗,哥?”
我从沙发上跃起,走到衣柜前把表妹抱起,兴奋地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子。表妹挣扎着从我怀里走开,抬头看着我微微笑了笑说:“哥,我要上学去了,你能不能送送我……”接着嘴角向下一弯,眼泪像一串串娇小的水晶珠一样顺着脸颊两旁悄悄滑了下来。
看到表妹哀伤无助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被紧捏了一把,隐隐难受。
“怎么了?”我没想到表妹也是这么多变,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慌忙从茶几抽屉里摸出手帕送给她。
“没什么。”她伸手接过,轻轻地擦着泪说。
这时,表妹下巴的左侧微微显出了一块椭圆形深红色的瘀伤。
“谁打你了吗?”我指着她的下巴问。
表妹慢慢走近,双手握着我的胳膊说:“没事,哥,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说!肯定是有人在外边欺负你了,谁?”我一把将她拉住恼怒地问。
我知道表妹从小尽受娇宠,她也很懂事理,家人都很少会呵斥她,就断定是外边有人欺负她了。
“走到楼下的——”表妹擦着泪,越发显得委屈。
“那四个花头的?他们怎么了?”我听到“楼下”时,就猜到了大概。
“没怎么,”表妹拉着我的手恳求地说,“哥,算了,他们都是流氓,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了,我上学了。”
“不行,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嗐。”表妹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走到楼下时,他们拦我要我给他们盒子里装得什么,我不给,骂他们‘流氓’,他们就掐了我一下。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哥。”
我疾步走向床前,看见外边的几个怪物还在街角晃悠,怒火顿生。
“哪个?”
“不记得了。”
我随意捡起一件破汗衫穿上,从床底拿出铁棍,Сhā进裤袋,拉着表妹下了楼。
二
六点十八分。
“你在平台这儿等我,别下去也别向下看,一会儿我叫你。”
“哥,别去了,吃亏怎么办?你还要上学呢!”表妹皱着眉,满脸焦急地看着我。
“不去了,今天过生日,再说都考试完了还去干什么。”我顿了一顿,又嘱咐,“别往下看,在这儿等我就行了!”
“我操!荣畴。”
莒昭明,黄|色短衫,灰色水洗马裤,一双深黑色的运动鞋,呲着两颗瓜子板牙,像一辆小型的坦克沉稳地驶近。看见低头站在一旁的表妹,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
“都还没过来?”昭明问我,声音响得像一口洪钟,又有些嘶哑。
“还没呢,这儿有点事儿。”我看看表妹,表妹一语不发。
“怎么了?”昭明迷惑地看了表妹一眼,严肃地问。
我指一指表妹下巴已经开始变紫的伤痕,说:“被几个流氓掐的。”
昭明一听,两条眉毛立刻竖了起来。
昭明自小在体育学院长大,这也是他比我大两岁却与我同级的原因。他虽然身材不高,但体形彪伟,遍身上下硬当当的,像一个硕大的生铁球。而且他的膂力过人,再加上柔道、摔跤的功夫与天生雄强的霸气,打架他总是难逢对手。
“谁?驴操的,废了他!”昭明暴跳起来。
“就下面这几个。”我指一指平台下的此时已躲在阴凉下的怪物。
“等着,在这儿!”说着,昭明“蹬蹬”地跳着台阶向平台下冲去。
“别动,等着。”我也紧跟着冲了下去。
昭明怒气冲冲地走向怪物们,我跟在身后。
“昭明,荣畴。”迎面陶宏刚、于金兴骑着自行车飞速地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各自神色奕然。
昭明向宏刚、金兴招手,示意“有情况”又皱眉冲怪物们大叫,“哪个狗操的刚才欺负我妹妹了?”
这一吼不仅将刚到的宏刚、金兴弄得一头雾水,就连街上的行人也不禁受了一惊。
“认个错就行,别伤人太重了。”我担心昭明又要像上次打兽医学院的两个流氓一样狠辣(打得两个人实实在在地吐了满地的牙),就低声叮嘱他。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与昭明一起去接表妹放学。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到可怜的表妹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正在哭。身旁站着两个男人,胸前都挂着某兽医学院的校章,正在指责表妹“走路不看路,被撞倒也要怨自己”。我和昭明与二人讲理,二人拒绝道歉,又蛮横地将昭明这个“小不点儿”大骂一顿(昭明身材不高,最痛恨人骂他小),还“跃跃欲试”地想动手。那一天如果不是学校保安在现场,那两个男人满口的牙恐怕到如今也缺剩不多了。
“我!怎么了?”没戴眼镜的斯文的怪物一先转身,轻蔑地看着昭明。
“为什么?凭什么?”我挺身站在前面,瞪着他问。
“我操,她不老实,我教训教训她怎么了?”怪物一歪着嘴,身旁两个戴眼镜的怪物在一旁吸烟,猥琐地笑。
“怎么了,小破孩儿,不服气?”怪物二邪恶地看看宏刚、金兴,又看看昭明和我,说:“怎么着,一块儿的?”
“我操?‘小破孩儿’?你他妈才几岁,横什么横你!”宏刚扔下车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袖藏钢刀,走近怪物二,又扫一眼身旁的怪物回头问我:“荣畴,怎么个事儿?”
宏刚不是本地人,说话带一些口音,偶尔吐字不清楚,其中“怎么个事儿”被几个怪物嘲笑了几声。宏刚身高一米七左右,肌肤黝黑,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但平时不知收敛的语言和动作总带些流氓习气。
“把我表妹掐了。宏刚,你把刀子收起来。”我说。
“操!”趁着宏刚正收起刀子,旁边的怪物三在他的后腰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金兴迟到的“哎”的警告与宏刚受击后的闷哼应在了一起,宏刚一个狗吃屎向前摔了出去。
“驴操的!”大家正吃惊的时候,昭明这个久战沙场的汉子稳健地奔向偷袭者——怪物三的身前,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还未等对方反应,使劲向对方小腹踢去。
“啊!”宏刚与怪物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倒下的,但是当宏刚慢慢爬起来的时候,另一个却面色苍白,捧腹在地上打滚喊疼。
站着的两个怪物又惊又怒,而其中的女生早已吓傻了一样地站在一旁,看着跟前目不接睱的动作,一声不响。
“没事吧?”昭明问。
“还好,鼻子擦破了一点点。”宏刚摸着血淋淋的鼻子,“嘻嘻”地怪笑起来。
两个怪物猛地一起冲向昭明,四个拳头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昭明敏捷地向中间一闪,头微低,俯身稳稳地抓住两人的脖子顺势像后屈腿,再一个假后倒,两个人就被毫不费力地扔了出去。
“好!行,哪天要跟你学学。”金兴在一旁赞不绝口。
围观的人都给刚才那潇洒的一摔惊得张口结舌,而我在一旁连太平拳也没打上,好像整件事与我无关一样无辜地站在一旁。
怪物一先站了起来,并没有受伤,愤怒地瞪着眼前正摩拳擦掌预备再战的昭明。
“这个给我,你收拾地上那个找眼镜儿的!”宏刚挥手用力抹一下鼻尖上的血,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露出一对完美又标致的小虎牙。宏刚上前一步靠近怪物一,“呼”地一拳正打在他的脸上,没待对方反应,倐地又将脚向前伸出用脚尖钩住了对方的脚后跟。怪物一中拳后就伸手挣扎着要抓住宏刚,而宏刚矫瘦又敏捷,将身子一矮,“呼”地又是一拳打向对方的腹部。怪物一本计划抓住宏刚与他一起倒地,可自己却因为脚后跟被绊,挺直地倒下。“砰!”,又抱着脑袋哀哀叫苦。
三
六点五十分。清晨时清淡的雾气现在全都散尽,表妹也走了。
我、莒昭明、于金兴、陶宏刚四个人坐在平台下我们刚夺回的阴凉处,看着被千万束光丝穿射过居然有些刺眼的空间各自出神。平台的晒衣绳上挂满了一张张床单、被单,随着微风前后扬起,斜长的影子背着日光抛落下来,铺在街面上、披在过往匆忙的行人车辆身上、附在贴满了稀烂乱颤的“淋病性病专业人流”的广告单的石柱子上,恍惚飘动。街道两旁的店铺精简不一,一家挨着一家。十字路口斜对面的街角上有一家品牌西装店,两个半人多高的音响竖立在光洁的玻璃门两旁,播放着现代式的爵士乐,与从对面理发店里传出的劲舞流行乐曲之间作着顽强的音波斗争。在一旁被吊在半空中垂死羊羔勇敢的嘶叫声,则像是双方炮火轰隆的阵地上一位豪气冲天却即将战死的将军立誓打败阶级敌人歇斯底里的喊杀。我们却像看戏的观众一样,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周围的空气里挤满了无数种汽笛、车铃、嬉笑、怒骂、音乐等等混在一起合成的曲调,犹如高低不一的乐符筑成的一首强悍的交响乐,将我们这几个看起来疯狂、迷茫又有些失落无助的孩子渐渐浸没在人海之中。
“伊明跟木凡怎么还不来啊?操,不是说好了六点二十吗?”金兴拉长着脸无趣地向人行道上扔着小石子。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去领工资、领工资去了,还问什么!”昭明有些不耐烦。
一阵沉默后,宏刚站起身子拍着ρi股向四周看了看,又坐下说:“万一那几个带人——带人来怎么办?我说?”
“操!不用怕,来几个我办几个。”昭明双手捏捏大腿、扭扭胳膊,干脆地回答。
“你他妈就吹吧。”金兴眯眼看着昭明,又拍拍宏刚灰黝黝的后背说:“是不是,阿刚,啊?”
“滚!少跟我亲热,妈的,昨天——给我把裤子擦破了,还——二皮脸了,你!”宏刚把金兴的手恶狠狠地甩在一旁。
“啊哈,你他妈还记仇,啊?哎呀——哎!”金兴厚着脸皮笑一笑,又想接近,被宏刚一把抓住,两人小孩子一样地练起了太极推手,瞪着眼咬着牙互不相让。
“别闹了,他俩儿来了。”我说。
只见伊明和木凡半推半抬着一辆自行车蹒跚而来,金兴松开宏刚跑上前,大笑着说:“哎哟,我操,怎么弄得这是,哈哈,麻花儿!”
我们一起走近一看,自行车的前轮扭曲在了一起,像一根半截的麻花。
“怎么了?”我问伊明。
“妈的,木凡骑着车,我站在后轮的轴上,撞沟里了!”
“没事儿,让修车的矫正一下就好。”木凡抹一把汗无所谓地笑着说,汗珠从宽平的前额上滚滚而下。
伊明怪叫一声,从裤袋里掏出几张十元、五十元的钞票,“怎么样?有钱了,走,出去逛!”又转身指着前面对木凡说:“走,咱俩抬过去,那边有个修车的五毛钱能给你敲成新的。”
安顿好木凡的自行车,我们六个人——四人步行、二人骑自行车,晃悠着去西河看钓鱼。路上伊明问我早晨的事,一边骂一边懊悔自己迟到,没有看到好戏。
“今天不上学能行?”木凡问我。
“最后一天了,上学也没事,在外边玩吧。”我回答。
伊明接着说:“妈的,中午喝酒去!哎!阿刚,兴儿,敢不敢喝?”
“废话!今天逃出来为的是什么?”
“就说。”
两人骑着自行车歪扭地在路上乱撞,对其他行人车辆毫不在意。正要过高速公路的时候,金兴急忙转过车子,慌慌张张地掩面向后狂蹬。我向远处一看,一个头发斑白、衣着庄重整齐的中年妇女推着车子正向公路另一边走来。
“韩老师。”伊明迈步迎向前,笑盈盈地招手。
韩老师刚刚从学校退休,曾教过我们初中一年级代数,为人慈蔼,平易近人,很受学生尊敬。
韩老师微笑着向我们点头示意。宏刚和金兴急忙缩身躲在最后。
“怎么不上学了,你们?”韩老师温和地问。
“不去了,韩老师,反正没什么事儿,我们提前放假了。”伊明礼致彬彬地回答,又问候,“老师,您这要去哪儿?”
“呵呵,去我儿子那里,看孙子去。”韩老师美滋滋地说,口中两颗银牙也轻轻闪动着喜悦的白光。
“恭喜韩老师啊,抱孙子了!”伊明张大嘴,抓抓肚皮高兴地大叫。
我们也低声跟着“恭喜,贺喜”。
“你还好吧,你爸爸还好?别在外边乱惹事,听见没。”韩老师和蔼地看着伊明说。
“都挺好,韩老师,挺好。”伊明恭恭敬敬地回答。
“躲什么呢,宏刚,啊?于金兴,怕我啊?”韩老师善意地责问。
“不怕,老师,嘿嘿。”两人笑一笑,又不说话。
“你们别惹事儿啊,莒昭明,听见没?”
“哎,不能。”昭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脸颊羞红。
“今天会热,别到处乱跑,小心中暑。那行,我先走了,好不好?”
“好,老师慢走。”
伊明目送着韩老师,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看着韩老师走远,宏刚笑着推推伊明,对着大家说:“别看伊明整天混五混六儿的,见了老师怎么也吓得破了胆儿了,啊?”
伊明不以为然地说:“呸!你懂个屁!‘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你上次把夏春凉的车胎捅破了算什么,‘尊师重道’?”昭明笑着Сhā上一句。
“我操!夏春凉还他妈算个人民教师?她有为人师表的样儿?”伊明突然发了疯似的大骂。
夏春凉是我的前任班主任。我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总喜欢把嘴唇涂得像是吸血鬼的嘴唇,与她下垂得像拉长了的松散面团一样的两颗Ru房形成一种会让人对她有“摸不着头脑”的神秘感。她有一个极为恶劣的癖好——虐待学生。因为长得十分短小,所以她作案时通常是在讲台上。粗短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带着棱儿的长方体“教鞭”,用尽吃奶的力气甩开胳膊像恶鬼复仇一样地将学生们残忍地暴虐。谁都知道,校园内流传的“她以前是很瘦小的,做了人民教师以后才慢慢健壮结实起来的”的谣言并非无所根据的。有一天我看着她频繁地挥动着两只手“创伤”可怜的学生们,我突发感想地作了我人生的第一句诗:悠哉无忌粗指翘,十年闷杀渡头桥。
“哈哈。”木凡讥讽地笑了笑。
“你说是不是,木凡,啊?”伊明听木凡的笑声中有赞同的成分,回头问道。
木凡轻轻点点头,又低头笑了笑。
“她就是个魔头,我捅她车胎算是给‘人民教师’这个词点面子,你看荣畴,整天挨揍,都揍压抑了。”
“什么,荣畴是相思成灾,另有原因。”木凡微笑着说。
“谁?晓棠?”宏刚呲着虎牙,奸笑地看着我。
“说夏春凉,怎么又说到我了?”
“夏春凉再怎么样也是‘市先进教师’不是?”金兴仿着成熟的语气说。
“我操!狗屁!夏春凉是个大流氓!”
四
八点二十分。我们在西河大桥桥底。
天气好得很,并不像韩老师说得那样炎热。
金灿灿的太阳放着金灿灿的光,射透了海蓝的天空,将周边的空气燃烧得发了白,俨然像是在圆形的轮廓上绕了一圈银边一样;站在天空下向上望去,太阳球似乎是被淹没在湛蓝的水里的,传播出的细小的光粒与整片液体溶解在一起,无法分开。
河边钓鱼的人全躲在大桥底下,盘腿坐着的、侧身躺着的、斜倚在折叠椅子上的、探着身子扶靠在栏杆旁的,饮茶的、抽烟斗的、吃早点的都耐心地死盯着水面,一言不发。我们本计划打破这种沉静,可当看到站在中间的几个中年男人膀子上的纹身的时候,又打消了原有的这种念头。
昭明望着半空中袅袅飘起的烟雾,似乎触摸到了什么憧憬,安然地站在一旁发呆。木凡将拖鞋垫在ρi股下,抱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腆腹老人水上的五彩漂子,又不住地用食指扶歪在鼻子上的眼镜。金兴双手捧着圆脸,低头看脚下水中被捕在网中使力横冲直撞的鱼,不时地撅嘴向下吐唾沫,看着一触水面就散开的白泡沫偷偷发笑。宏刚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我*操”地指着水面微小的波动胡乱挥舞,睁圆了的眼睛里流露出异常的兴奋。伊明坐在所有人后的大石块上,“咯吱咯吱”地嚼着手上的冰棍,一会儿抠鼻子、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摸着肚皮向四周张望,对眼前的世界没有任何兴趣。
微风偶尔吹过,不经意地卷起一股淡淡水腥和着潮湿的气味,滋爽怡人。一棵棵细瘦的柳树顺着蜿蜒的河岸逶迤向东延展,垂着的枝叶轻轻地相互擦洗,引起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沙沙”的骚动。叫不上名字的正盛开着的黄花丛中,听得见蜜蜂嗡嗡地叫声和鸟雀的低鸣。就在这优美的韵调之外,我站在对康祁莹思念情绪的起伏里,心中孤独冷清得像头上那片无一叶白云烘托的蓝天。想起她那苍白的、一天天消瘦的脸,那带着忧戚又让人难以琢磨的双眸,那温柔娴静的气质,那眉宇间迷人的沉思的神态,我的心像是中了毒一样麻麻地痛。我知道这种痛是上天因我对她纯洁灵魂亵渎而降予我的惩罚。
“走吧,去南边广场吧,在这儿没意思!”伊明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说。
“好,走走,走!”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
“喔!喔!……”伊明狂聊地尖叫几声,扶起躺在身旁的自行车,拍拍车座喊叫说:“喔!呼!耍着去也!呀——!”跨上车子便飞奔向南,车轮急速地轧过高低不稳的铺路石砖,发出连续的“咕咕”闷响。
“坏了,又亢奋了!”金兴也跟着上车,大吼一声:“哪里来的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看俺好生揍你!”也飞驰而去。
南边的广场不是很大,应当算是一个市民健身娱乐的场所。不过建起不久,那些可怜的器械或是被连根拔起卖入了废品站,或是被切割得残缺不全,剩下的利用价值小和难于搬运的也是受尽残暴:无耻的名字、图画被刻得遍身都是,伤痕累累。让人看了就会莫名其妙地沮丧。还好广场地上铺设的不是金属,不然现在也早见已土了。
广场再往南,是一个面积不大的音乐广场。广场的中央是一个十米见方的方形平台,四面斜铺着大理石台阶。平台上有三道围在中央五米多高的天使石雕的铁网做顶的小渠道。每当夏天干燥,天气闷热的时候,从傍晚到夜间就会有冰凉清爽的水注从三道小渠道中穿过铁网喷出,旁边长廊顶上的两台音响也会随之传出优雅的乐曲,供人消暑散心。如今来这里的人并不是为享受喷泉与音乐的,而是观光长廊的柱子上、石凳上及天使身上的“某某某我爱你”、“某某某我想你”和“某某某”后加上与前者意义相反的及“十八摸”一类的俗词艳曲等等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有些诱人的消遣解闷的扭曲文字。凡是经过此地的人,没有不琢细观光的。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幻想出了这样的一幅远景图画——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聚在一起,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弯腰、有的爬在柱子顶上、有的用放大镜、有的用笔纸抄录,都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紧盯着石头或是墙壁看,仔细地看,不肯放过一寸光景……
金兴、宏刚、伊明和昭明四人围着大广场正在玩骑车打仗,我与木凡在音乐广场闲看。
“这儿说不准会有康祁莹给你写的留言啊,荣畴。”木凡笑着说。
“哪儿会。”我淡淡地说,但心里却有些相信他的话,就抱着侥幸的心理看得更加仔细了。
“阿康家可能就在这周围啊。”
“哪儿?你怎么知道?”我紧忙问。
“就在西面,对面马路的西河小区。”木凡指了指对面一排排露出了半截的楼房。
我们又继续探索,沉默了很久。
“我说,”我犹豫不定地看了看天使雕塑,“我下午想回去上课。”
“她会去?”木凡问。
“不知道,应该会吧。”我停顿一会儿,又问“她怎么会想起去昆明?治病?”
“不知道,反正看她越来越瘦了,你——”
木凡要说什么,又突然止住。
“下午我还是去吧,去看看也好。”
我对康祁莹的特殊感觉大约有半年多了。是从无意间木凡问我,“你同桌好几天没上学了,不想她?”开始的,从模糊到清晰,从潜意识到强意识,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直到无法自拔,我也想不出其中的原因。她在我心中一直都像来拯救我的女神一样。我从未想过要去喜欢她,也不敢去想,我从未梦想过像对晓棠那样去*祼地搂着她、吻她甚至去触摸她。我只想依偎在她的怀里,任他轻轻抚摸我,听着她娇细的呼吸声,就是最美不过的了。总之,那种感觉是无法比拟的。
“嗯,也好。”木凡似乎领略到我心中之苦,低声说。
五
九点四十分。我们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能行啊?我操,被抓住怎么办?”金兴有些怯意的问伊明。
“你他妈怕什么!他们都放假了,就算被抓着,最多是扰乱公共管理秩序,拘留一天半日的。怎么,你真怕?”伊明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元钱,递给金兴。
金兴挠挠下巴,踟蹰难决。
“我操,你怕什么!来,给我钱,我去买,买回来就干!”宏刚说着,接过钱。
“太多了,你能一口气拿回来?我跟你一起。”昭明从金兴手上接过自行车,对宏刚说。
“你们去哪儿买?“我问。
“百货商场啊。”宏刚跨上车,又愣了愣。
“操!二百五你?去旁边的批发市场,便宜!”伊明皱眉骂道。
“哦?对,还近。”宏刚笑着挠挠头。
“我们在八中前的广场等你们。”伊明说。
“好。”
宏刚和昭明飞驰而去,干燥地土路上扬起两道尘烟。
“哈哈!我说,这次咱弄死它!妈的!荣畴,这就将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嘿嘿!哈哈!”伊明看看我,看看木凡,又看看金兴,拍手狂热地笑起来。
“没必要,我说。”我无奈地笑笑。
伊明突然严肃地看着我,说:“妈的,你拒绝我的贺礼?”又急忙改色,笑着说:“嘿,我告诉你荣畴,有仇不报非君子!不过我跟你说啊,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旁观就行,就瞧我们哥儿几个的吧!等宏刚他们回来,咱好好合计合计。”
说着,伊明又独自癫笑起来。
“不算什么仇,早忘了。”
“你甭管了,我就送你这个了。不对!我们,我们就合起来送你这个了!哈,不行,不行!我越想越兴奋!哈哈……”
伊明握握我的手,又握握木凡、金兴的手,激动地乱跺脚。跺完脚,又像发了狂一样,边跑边喊,“冲啊!去广场,我等共商大计!”
“到底怎么回事?”木凡问我。
“小学时候的事儿了。”
这旧事,要先从一个人说起。树干,是我上小学时的同学。他个子不高,粗粗壮壮的,满脸大大小小的疤痕,头顶接近前额的左上方有一个旋儿,加上后顶的一个一共两个旋儿。我对他的印象就只有这些。我们两个从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天天混在一起,经常打架。有时两人之间打,有时与别人打,每次都会打得皮开肉绽。他妈很早就死了,爸爸是个瘸子,在大街上摆摊卖西瓜。夏天午休的时候,我俩儿经常无忧无虑地在大街上乱串,总想找点事做。三年级夏天的一个中午,我们玩完游戏机在游戏机房后院撒尿的时候,看到有几个被塞满东西的蛇皮袋子垛在一起的堆子。出于好奇,我们捅开其中的口袋一看,里面装的都是包装好了的胶水。树干建议“反正都是废物,不如带走一些到学校卖了钱打游戏机”。我一听“游戏机”,没做考虑,脱下衣服把领子和袖子系在一起,装满了一个大包就与树干抬着去了学校。
但是在学校的销路并不理想,反而因为卖的价格太高(矮玻璃瓶的两毛,高筒塑料瓶的三毛)被一个家里卖猪头肉的名字叫鹏飞的同学告了密。班主任是副校长,女的,姓任;她教我们数学和思想品德,没事儿总爱让同学们“反省”。有一次因为数学成绩不好,她用学校少先队队长用的指挥棒打我,棍子断了我的胳膊却完好无损,为此,我们师生二人都互相对对方有些顾忌。而我那一次的错误又着实不小,因而难免要受些身体“创伤”。
她得到举报,亲自动手挖出了我们埋在学校后院煤堆里的赃物。然后把我们带回教室,让树干先“反省”,也没有提关于让不让我“反省”的问题(我自然也没有胆量多问),就开始给我“创伤”。从教室里的讲台到学校最南侧的厕所,她手脚并用,一共“创伤”了我二十六点*米(是小学毕业后我亲自回学校测量的)。开始我还求饶,后来我又不求了。一来是她“创伤”我太凶猛,我没有办法同时哭、呼吸、求饶做三件事,二来是她“创伤”我一刻比一刻凶猛,我也渐渐丧失了被恕免的信心了。
最后,她一直将我“创伤”到了男厕所的外墙根,看一看我实在无路可退就在她要给我机会反省的时候,我倚着墙晕了过去。我是想反省的,只是因为受的“创伤”太重、流出的眼泪太多再加上年幼身体又弱,克制不住自己,就晕了过去。后来她把我拖到自来水井旁,在我脸上洒了半天凉水,我才慢慢醒过来。再后来她没有勇气将事情告诉父亲,我也没有勇气看着父亲用菜刀把她砍死,所以那事情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至于树干反省后受了多少“创伤”,我已经毫无记忆了。
我常常怀疑我孤僻自封的性格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们四个人听着我的故事默然地走在直通八中广场的窄巷里。两旁的土屋歪挤在一起,黑乎乎的到处见不着光。破烂的房檐下垂着被截断的电线,掺着霉味的潮湿的气体从一间间阴暗的单房里涌出,叫人闻了便欲作呕。一个穿着袒露出半边胸脯的短衣和一条牛仔短裙的中年妇女,并着腿倚着生满黑锈的铁门坐在门槛上。无神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并不白净的脸上毫不匀称地涂着惨白的粉膏,不仅没有维持住往日青春时的风度,而且还添加了许多她不应该有的落魄和憔悴。她的嘴里含着半支冰棍,廉价的口红被已融化的冰水溶解,一道道微小的红水顺流而下,汇在木柄上,将木柄染红,又沿着手指直流入手心。而她并没有为手心阵阵的冰凉而触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
“哎,戴眼镜儿的,进来玩儿玩儿吧!”那声音清脆婉转,却被之间的狎亵烘染得极为媚俗,让人厌恶。
伊明猛地转头,向传出那声音的胡同高喊一句:“哪一个?戴眼镜儿的好几个呢!啊?——哈哈!”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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