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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我们我们 > 九

十点三十四分。计划议定,物资俱全。

“哈哈!这个老流氓,我­操­,大爷来报仇了!”伊明站在刚把玻璃尖子除净的墙上,看着校长室后的玻璃窗狂啸。他手里提着一包硬纸筒子,每个筒子里面装着分隔起来的电灯泡,正作势要向窗户上扔。

“别——你先别扔!呼呼!让荣畴先扔第一个,一共是九九八十一个!”宏刚结结巴巴地说着,又从自己的袋子里摸出一个递给我,笑眯眯地说:“你——你先出气,­操­!先扔第一个,你过生日,吉庆。”

“别,别扔。”金兴眯着眼笑着说:“啊哈!啊哈!你先往上吐口唾沫,请丧门神出来咒她。哎!”突然又拍着脑袋像个老学究一样地说:“可惜,可惜我忘了应该念什么咒语了。­操­!管它的!扔吧!”

我看着他们五个人手中各握着两个闪闪发光又圆又大的电灯泡急切地望着我,就待我先开第一炮他们就要开火,暗自踌躇起来。

“扔吧,豁出去,出出气。”木凡兴致勃勃地说。

“声音太大了吧?”我有些疑虑。

“你就扔吧,要的就是声音大!”昭明不耐烦地说。

伊明站在墙上摇摇欲坠,急得快要跳起来似的说:“只要炮一响,就算你的生日礼炮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喊‘杀’翻墙进去,砸它个稀巴烂,妈的!哈哈……”

“好。”我用力将灯泡扔了出去。

“砰!砰!砰!……”灯泡被接连扔出,砸在窗上。细碎的玻璃渣子四处迸开,被太阳照得一闪一闪,像是白天燃放的烟火陆续不断地­射­开。

“我­操­?他妈不信砸不烂你!杀啊!兄弟们!”伊明见玻璃并不受损,急得纵身跳进墙内。

我们像刚给长城开了缺口的蒙古兵,也相继翻墙而入,随地抓起几块石头就砸,轻而易举地将校长室的后窗砸得七零八落。

“不能伤害无辜,砸了校长室就算了。”我挥手作止。

“啊?这些‘火药’怎么办?”

“走,送佛送到西,给她把正门的玻璃一块砸了。”伊明强烈提议,他左手提起剩下的一大袋子,右手比划着­精­力充沛地说:“走!一块儿扔进去!”

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地随着伊明“杀”向正门。

二楼的最东边是校长室。外边的门面上闪着刚刷好的深绿­色­的油漆,窗上也闪着新漆的光。昭明、宏刚、金兴三人三拳五脚打开了所有的玻璃,昭明又将铁窗栏扭弯,使之间露出一个大洞。

屋子有十米开方。中间一个被红砖铺平的炉坑,靠西墙倚着一个二米多高的书柜,里面整齐地摆列着厚厚的崭新的书籍。离后窗不远的地上铺满了玻璃碎片,摆在东北墙角与书柜形成一条走道的办公桌上布满了大小的碎片,反­射­着暗白的光。东面粉白的墙上挂着几张“优秀教师”等大同小异的一类奖状。一张詹天佑的彩­色­框着的肖像挂在东墙书柜的顶上,框架的上面围着一条鲜红­色­的“革命烈士”布条。门后的西南墙角立着一个镶着一片镜子的红木脸盆架,底下放着一块黄壤壤的肥皂。一张灰­色­斑斓的大理石茶几摆放在室内的正中央,茶几上卷放着几块乌黑的抹布,从远处看像是栖息在茶几上的变­色­毛虫。

“砰!”伊明扔进第一个“炸弹”,砸歪了一个“优秀教师”的奖状。

“砰!砰!砰!”昭明、宏刚、金兴三人分别将“炸弹”扔向书柜、办公桌和茶几上。

“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轰炸声截止了上午的漫游。

十点四十三分。“火药”耗尽,任务全部完成。

“伊明哥就是有智慧,我­操­!你怎么能想起这么一手?啊?”

“少来你,让你买灯泡你都吓得不敢去!”

“哎!哎!”伊明拍拍胸膛,手指着刚被践踏过的小学说:“哈哈!我不是吹牛,他妈今天要不是荣畴过生日,见火不吉利,我一把火把那个老流氓的办公室给烧了!哈哈,妈的!”

“行了吧,你那泼尿也差点儿没冲了它。”木凡笑着说。

我们都笑。

“哟——荣畴哥怎么忧心忡忡的啊。”伊明看我不说话,就尖着嗓子娇气地问我。

“你别装女人好不好,我们去吃饭吧,下午我想回去上课。”我无趣地回答。

“上课?你头发热吧!”金兴讥笑地说。

“你们不用管了,下午放学在校门口等我,我实在有急事。”想到下午可能会见不到康祁莹,想到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我心里无限烦躁。

“喔!噢!走!喝酒去喽!”伊明助我扯开话题,伸着脖子长长地狼嚎几声,张开双臂飞翔似的跑进前面的广场。

宏刚、金兴、昭明也跟着伊明追上去。在广阔的广场上,他们的双腿前后飞快地交替着,身体刺破空气的阻力,像一匹匹刚刚挣脱羁绳的野马超越风的速度狂奔向无人知晓的世界。那时我有一种直觉:这样一群人的生命,没有想过青史留名、功绩永垂,没有想过落魄一生、浪形无锁,更没有想到过贪图富贵、享乐荣华,他们就像真空中千千万万热情激昂的飞蛾的灵魂,围着那一炉人世间浓得化不开了的熔炼的铁水,相继地向里飞入,相继地死去,相继地向里飞入,又相继地死去。他们每一次短暂地超生后的生命都是如此短暂地度过的。所有现在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将成为过去,但是他们的生命却永远不会随着那一切而丧失。

他们究竟想到什么呢?

十一点四十分。我们好像都喝醉了。

“啪!”昭明抬手抠鼻子时有些不稳,将身前的口杯碰到地上打碎了。

“多了,多了,昭明。”木凡红着脸憨笑地说。

我们的脸在这时都是红彤彤的,活像学校食堂后面的厕所里常看见的蹲着的那一些人。宏刚的脸红得灰黑,金兴的脸红得光亮,木凡的脸红得蜡黄,昭明的脸红得透明,只有伊明的脸稍微有点桃花的红­色­。

“啪!”昭明笑着又将我的酒杯拂到了地上,口中念叨叨地说:“我­操­,碎!都打碎!我没醉——没醉!”

“你才喝几口你就耍疯了,别装啊!”宏刚得意地咧着嘴说。

“就说,我都两瓶了,我都——­操­!我要呕——”

金兴手捂着嘴,扶着墙踉跄地走出了肮脏的单间。伊明也笑着跟了出去。

“唉,把门关上。”木凡指指门对我说。

“­操­!关门­干­什么?”昭明大吼。

“让人家看到不好。”

“就说,快——快关上。”宏刚也催促说。

“怕什么!”

“别让人家看笑话,我说——你赶紧关上好不好?”

“笑话?谁?凭什么?他们还不如咱呢!­操­!”

十二点四十分。闷热的教室里。我有些头晕。

吊扇呼呼地吹着,没有一丝凉的风。教室里眨眼间挤满了人。外面的楼道里、走廊上喧哗不断,偶尔有庞大的人跑过,整个楼层及其玻璃门窗都要跟着“嗡嗡”颤动一会儿。到处是骂人的和一些“末日复仇”的人,可以隐约感觉到这是最后一天了,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说最后的一句“老师再见”。同学们都姿态低俗地抹着身上的汗水,手中擎着的又宽又长的练习册胡乱地扇风。我并不例外,只是我的­精­力都用在幻想康祁莹上,没有觉察到自己也同他们一样低俗罢了。

我是一个有时候会很沉默有时候会很饶舌的人。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对康祁莹有特殊感觉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以后每一天来在这个座位的目的就是能跟康祁莹坐在一起。这时我就是饶舌的人了。每天上课、下课,我总是不停地说笑,她喜欢的时候我会对着她的侧脸,她厌倦的时候我会捧着书对着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那常常会惊吓到我自己的幽默感很少会让她失望。她或是对着我,或是低着头腼腆地咯咯儿地笑,原本消沉忧虑的眼神也像难以自拔了一样闪动着欢快的光亮。

可是有一次她却表现得很奇怪。不管我如何花费心思,她总是不露一丝的笑容。而且警告我“如果再乱讲话,就要向班主任要求调座位”。而这时班主任像从太空中陨落的流星一样地出现在讲台上。她起身走向了讲台,我不愿就这也低头服软,就没有求饶,只是闭目待死。看着她回来时神情飘逸,我没有敢抬头看班主任脸上会让我担心的颜­色­,就低下了头。她见我有些丧气,就低声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托着脸对着墙壁,不回答。一会儿,她忽然偷偷地笑了起来,说我“做贼心虚”,她“根本没有告状,只是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几天假”。我将信将疑地问她“是不是真的”,再看看班主任脸上还是正常的一张灰铁板,并没有要“创伤”我的意思,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我又羞又恼,可是看她乐得那么开心,我也跟着傻笑了,并打赌她“以后一定嫁不出去的”。从那时起,我就加倍地成夜成夜地想念她,失眠了。

十二点五十分。她终于来了。

她像往常一样,不出声地坐下,对我不理睬,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她穿得很淡雅,白­色­的真丝衬衫,一条洁白的长裙刚好露出踝骨。除了有些消瘦,还是后沿刚触脖颈的长发,淡­色­的秀眉,白皙的手和长着微细汗毛娇­嫩­的胳膊,灵巧的手指时常将耳前的头发向后理顺。

“下午几点放学?”我拼命地思索半天才想出一个搭讪的话题。

“不知道,应该会很早的,你觉得呢?”她柔声回答。

娇细的声音惹的我心醉,像浮起在空间却又感觉摇晃不定一样。于是我很久说不出话。

“你喝酒了?”她突然转脸看着我问。

“没醉。”我像个“男人”一样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你还来做什么?”她的语气瞬间低了三百度。

于是,我又说不出话。而这次却像被冰锥穿了心一样,开始疼痛难忍,慢慢地又被冰麻醉了,只感觉冰冻­阴­寒,就连唯一的幽默感也结了冰。

“你要去昆明?”自我鼓励很久后,我硬着头皮问。

“嗯。”她盯着一本漫画杂志心不在焉地点头。

我拍拍头,想不出再要说什么,就趴在桌子上轻叹了一口气。

“呵呵,你不问我去昆明做什么吗?”她笑着放下书,好奇地看着我问。

“不问了,哈哈。”我淡淡地笑一笑,又恸然地加了一句,“问了也没用。”

她听了点点头,又专心看起漫画。

“你给我你的本子用一下。”

“我什么都没有带今天。”我翻一翻桌洞,掏出一个破烂地皱在一起的数学本子说,“就这个了,你要­干­吗?”

“给我,问那么多做什么。”

她嫣然一笑,接过本子将本子叠平,拿出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又递还给我。我接过一看,本子的左下角写了两个字,“茅虬”。我不知道该怎样读,也羞于请教,就直接地问:“什么?”

“名字,我的名字。”她微笑着说。

“哦。”我迷惑地看着那两个字说。

“一起看吧,我刚买的。”

“好。”

我将本子塞进口袋,左手缩着平放在桌子上,右手扶着那本无聊的漫画杂志的一端,与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美好的时光飞快地度过。班主任将成绩单递给我后,站在一旁一动不动。我低头看着成绩单,班级排名“三十二”。我感应到班主任的那双如同镶在凸瘦的眼眶以外的大眼一定在恶狠狠地瞪着我,逼迫我故意低着头装作她不存在。

僵持了不知多久,班主任终于按捺不住,嗔着嗓音尖酸地问:“满意了,荣畴同学?啊?”她将“啊”字艺术化地脱得很长,像台上一个难以伸冤的戏子的戏词。

“你上午去哪儿了,又逍遥去了?”

“上午不舒服。”

“你使劲不舒服吧!你好不了!”班主任咬断了压根似地恶狠狠地说。

僵持了很久,班主任终于站累,愤怒又无奈地走开。

“你真不该回来的。”康祁莹怜悯地说。

“都一样。”我莫名其妙地轻松了许多,“来,继续看漫画。”

“嗯。”

看漫画的时候我也是心猿意马。心里停不住地琢磨:要不要留下联系地址,怎样开口……想着想着,汗水像雨后的竹笋一样从手心里向外冒,心也随着砰砰乱跳。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哀伤,一直到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一点四十分。一阵急促的铃声,将一切都结束。

我追着她的背影,拥挤出又窄又旧的后门走出胡同,站在学校商店外的台阶上,默默地看着她穿越时间一样地从我的心中走远,悲切万分。眼前的世界模糊地交错成了一幅无声的——一个背着黑­色­单肩书包、身着洁白、两手自然地垂着的女生缓步走远的、在我十五岁开端时的落幕。

我幻想着在临近尾声时,她也能像电影中的女主角那样——突然转身,向我投来又惊又喜的纯真的笑,又欢快地充满热情地向我跑来,然后对我说:“……”

“抽根烟吧。”

说什么?会说什么呢?我的整个幻想被“抽根烟吧”这四个极其庸俗的字销毁得化了飞灰。再也想不起她究竟会对我说什么,她也随着其中的疑问消散在眼前缭绕的白烟里。当看到她真实地消失在远处的拐角的时候,我满腔对电影的痛恨的热血汹涌而至。于是,我也痛恨电影了。

“啊?”我愣愣地看着伊明神­色­惨淡的脸。

“抽根烟吧?”

“哦。”我接过香烟,想起我是不吸烟的,又将香烟递回,“我不抽烟。”

“让香烟洗清你的悲痛吧!”伊明坚持将火柴划燃。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抽烟。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的一天。”

“做个纪念,她走了,不好受吧?”伊明突然成熟得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我没有回答,因为在当时是不容易回答的,或许那也不是个问题对我来说。

“走,一点四十六,咱俩先找个地方喝一会儿。”伊明说。

“他们四个呢?”

“我给了他们五十块钱,去六合街玩游戏了,说好六点会来学校对面的文昌书屋汇合的。”

“哦。”

“你酒醒了吧?差不多两个小时了。”

“不知道,可能吧,还是迷糊点儿。”

“‘多情自古伤离别’,走!你说,烧刀子还是高粱液,我陪你!”伊明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一道向南。

五香花生仁,辣子鸭肝,蒜泥黄瓜。

四点四十的时候,我喝了三大杯不算新鲜的散啤,伊明喝了一个烧麦口杯和一些散啤。气温随着阵阵送风降低了少许。

“四点四十了,不喝了晚上再喝,晚上再喝。”伊明毫不含糊地说。

“晚上就算了,我头不舒服。”我摇头。

“没事儿,晚上我们晚点开始,我知道有个吃新鲜淡水鱼虾的地方。”

“算了,你还有几个钱,省着自己用吧,没有必要。”我仍旧摇头,感觉浑身烧得难受。

­阴­暗的小饭馆里只有两个孩子,都光着身子吐出一口烟,饮下两口酒。我对面的伊明还不停地大声骂娘,我也随着他的故事和哲学时喜时悲。

“没事儿,不用担心钱,我这儿还有二百。”伊明掏出一个卷皱在一起的红­色­存折本扔在我面前,本子之间露出像一条腿伸在被子外的一百元钞票的一角。

“你在哪儿弄的?”我没有打开,又送回给他,示意让他装起来。

“­操­,在哪儿弄的?我自己的!”伊明得意地说。

我有些不相信。伊明在市里一家豪华酒店里做临时工,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这么小会有人请他,至于工资,我就更是不得而知了。

“不信是不是?告诉你,荣畴,这个世界很大,但真正有才能的人可是很少!别看我就扫个地、守个班,那酒店的广告宣传有很多都是我写的。”

“哦。”我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让我写,荣畴?”伊明向我探近,满口酒气地对着我说。

我摇头,又给他香烟,他却摆手不接。

“因为便宜!老板花七八百块钱雇佣一个人写的给我三十五十就行,哈哈哈!大学生,说你们没用你们别不服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那东西的?”我问。

“学啊!”伊明夹一块鸭肝,举起杯子望着杯底喝­干­了最后一口,皱眉吐了一口气,“写这东西简单,又不是写莎士比亚,学个格式就行。”

“喝酒的时候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我问。

“­精­神放松了,反应就不灵敏了。再说你想想,好的时光不都走得很快吗?”

“有道理。”伊明说的很多话都有道理。

六点五十六分。

刚才在学校外修车铺旁下棋的人都提着蹲坐了半辈子的座椅走了,修车人痛苦地一边咳嗽一边收拾杂物,也准备回家,口里自言自语着“这么个天都感冒”摇头不解。

暮­色­苍霭,云霞优柔地缠绵在西边的上空,太阳随着从黄昏里送出的暖风慢慢地向地球圆弧的轮廓下沉着。黑夜悄然无声地爬了上来,将暴露了一天的狂躁的世界覆盖在它庞然的躯体之下。

学校前街道的两旁到处闪烁着夜的彩,宛如一个刚起幕的隆盛的舞台,各个角落里隐藏着各种不同的光景,每一分空间里飘动着乐调不一的旋律。*街窗里粉­色­的长灯和渴望、虚脱了的眼神,街边露天烧烤架子上“嗞嗞”的焦油声和“劈啪劈啪”的炭火爆裂的乱响,这一切都成为了让一群人从沉睡中苏醒在夜的喧嚣中开始的暗语。

“生存|会像初次望万花筒一样惊奇|直到发觉自己生活在笼里|然后我们只能骄傲|等待|有一天会带走所有的意外|哀痛地看着画儿一样的世界将自己烧尽|还恐惧的人群醉醺醺地拥在一起|只有我们|仰着头|举着杯|迈起阔步进入舒适|夜鬼们的窠巢|潇潇洒洒地|开始”

伊明从文昌书屋前的台阶上站起,手中香烟一挥,一口烟轻悠悠地将“开始”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

“他们四个该死的怎么回事儿啊?”

“等吧,谁知道。无所谓,反正我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

“­操­!就不该给他们那么多钱!”伊明把烟卷扔向半空,看着它下落纵身跃起,一脚将烟卷又踢了出去。白­色­的背影敏捷地在昏暗中划下,涂出了一张平展着的白帆一样的幻影。烟头被踢落在街道的中心,在地上弹起蹦跳出几颗火花,又被驶过的摩托车轧死。

“韩老师是你什么人?”我问正看着烟头熄灭的地方发愣的伊明。

“老师,还能是什么?她从小学就教过我。”伊明简单地回答。

“哦,她以前还教过小学,那怎么她能教中学?”

“嗨,你不懂。她以前就是教初中,七几年的时候这个学校的校长是个老流氓,总想作孽,还三番五次地威胁她。韩老师没办法,就转到就近的小学了。”

“这么说她教了二十年的小学了,回来还能教初中?”

“说你不懂嘛,她年轻时还在北京大学当过助教呢。”

伊明点上一根香烟,递给我一根帮我点燃,然后语重心长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年冬天我妈刚死。那天我发高烧,我爸不在家。放学以后家里实在­阴­冷,我不想回去,所以又翻墙偷偷回了学校。可是教室的门都是锁着的。那时我的双脚就有些发沉,正巧学校东南角儿有太阳照着,还暖和。于是我就想倚着墙角晒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我就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有人在掐我的人中|­茓­。我穿的半条棉裤都尿湿了,风吹得全身凉嗖嗖的。太阳也落在了西墙下面。我睁开眼第一眼先看到的就是韩老师脸上轻淡的皱纹和她额前的汗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就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地擦去她额前的汗。那时候就昏昏沉沉地听到她口中不停地喊‘醒醒,伊明,醒醒’。后来她看我的棉裤都湿了,就连忙把她那件灰­色­尼龙大衣脱下包在我下身。”伊明停住,抬头凝视着黑蒙蒙的天深深地吐出一股墨蓝­色­的氤氲,又继续说,“我爸常说我从小就特别容易发烧。那次我烧得很厉害,连走的力气都没有,大脑像装着浆糊一样,总觉着眼前一晃一晃的。然后她背起我就走。感觉走了很久,天越走越黑,越走越冷。我记得她吃力的喘息声,还记得她不住地叫我,让我‘别害怕’”伊明惨然一笑,“呵,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害怕什么,没有一点知觉。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一间狭小的卫生室里,韩老师坐在一旁慈蔼地笑着望着我。那种亲切又带着萧条凄凉的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自从我认识伊明,我对他便有一种怪异的敬重感。这种感觉总是很含糊,有时会像是聚集在眼前的一团晨雾,无论我多么的努力地与它接近,仍是看不清它真实的模样。有时又会像一片波澜不惊的秋水,虽然是很静很清,但还是看不见水底深藏的东西。每当我试着蓄起­精­神去看清它的时候,或是薄雾有意地避开我似的消散,或是整片水域被灼灼的光芒照得刺眼。而就在我十五岁这一天的这一刻,它像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突然地出现在我的思潮中,忧伤地围着我旋转,又舒缓地划着弧线消失在夜空里,终于彻底地没了踪迹。

行人车辆纷纷杂杂,陆续而过。远处昭明、金兴、宏刚、木凡四个人引着一连串的笑骂,潇洒地走了过来。金兴的左胳膊上缚着白布,挂在胸前,显然是受了伤,可露在外边的几根手指还是笨拙地配合着右手乱挥舞。

“你怎么了?”伊明看着断臂的金兴笑着问,刚才脸上的怨怒都已烟消云散。

“­操­!被旱冰鞋划开皮了,看见白­肉­了都!”金兴没有丝毫痛楚地回答。

“刚才,刚才我­操­,我们四个打了场好架,我­操­!”宏刚挥舞着双手,极度激动地说,“我­操­!刚才你们没看见,昭明直接把人家的手指折断了,我­操­!‘嘎吱’的一声就断了,哦呵!真过瘾啊!”

“到底怎么回事?看情形宏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说,木凡。”

“五点半左右,我们都准备走了的时候,金兴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胳膊上有一片儿­肉­耷拉在外边,血哗哗直流,一问才知道他在楼下旱冰场调戏人家女朋友,争吵起来又动了手,他把人家的鼻子捶扁了,人家的‘大个儿’朋友提起旱冰鞋砸他,他举手当,结果,”木凡用眼指指金兴,“结果就这样儿了。”

“我­操­!你没看见没包扎的时候,啊哈!一大片猪­肉­耷拉在外面!”宏刚大喊大叫着说。

“后来,我们就打算出去看看,人多就跑,人少就报仇。”木凡神­色­稳定地说,“结果一看他们就两个人,而且那女的并不是‘扁鼻子’的女朋友。”

“就是,就是。我是那么没有深度的人吗?”金兴Сhā嘴为自己辩护。

“人家就是看你长得让人手痒想揍你,哈哈!”宏刚挠着脸大笑。

“然后那个‘大个儿’打算打电话招人,被昭明拦住按在地上打了一顿,还不小心给人家把左手中指折断了。”

“他们多大年纪?”我问昭明。

“十*吧。”昭明抿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你个Diao东西就他妈不长脑子!”伊明无奈地笑着对金兴说,“到哪儿都在脸上写个‘欠揍’!非惹点事儿心里才舒坦。”

“你们都没事儿吧?”我问。

“没有,我们都没机会显露身手!我­操­,昭明太猛了!势不可挡!”宏刚活跃的像只刚逃出动物园的猴子。

“你们五个都不回家?”

“我不会去了,待会儿打个电话。”金兴满不在乎地说。

“我没事儿,早晨出门时就说不回去了。”木凡揉揉太阳|­茓­,脸上露出疲态。

我也感觉十分的疲惫。我们都站在台阶上看着此时是最宁静的校园。水泥篮球场上空荡荡的,校园内墙根黝黑地围着年老的芙蓉树,淡淡的花香随风飘逝。还能依稀记起炎夏里我们孤独地站在芙蓉树下幻念未来的场景:宏刚说,我想成为一个有学识的富商,想去上海、广州走遍中国的大都市。金兴说,我想做一个船长,每天都扬帆在海上,周游世界。昭明说,我要经营大生意,赚尽天下所有的钱。木凡说,我只要一个简单的汽修厂。我问伊明,你呢?伊明摇头傻笑,又说,我什么都不想成。我问为什么,他说,我的人生是一条线,我没有起点也看不到终点,你们的都是线段而我的只是一条线,你们只能直走,而我要它变成花它就会变成花,我要它变成雪它就会变成雪。我们都考虑了很久关于伊明所说的“一条线”定论,都说太深奥,不懂。然后伊明又证明给我们看,他站在一棵芙蓉树下举起手乱跳,手伸入芙蓉树内寻找什么一样,一边跳一边说,就这样,就这样,别人只能原地跳而我却能随心所欲地在任何一个角落里跳。金兴问我,你呢?我说,我从小就常做一个与众不同的梦,我总是想娶三个媳­妇­儿到尼泊尔喜马拉雅山脉下种地,生一大堆孩子,每个孩子脸上都被太阳晒得黑乎乎得发红。他们都笑,伊明称赞说,这才是真正的理想。如今两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在这里挣扎,好像蜈蚣爬隧道一样,总是见不到光,总是绝望。

“我妈知道你过生日,允许我在这儿陪你。”宏刚在一旁做着拳击的姿势与自己的影子打着拳击。

“我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她放心。”昭明眯着眼,突然一副“好乖乖”的样子。

“我爸去天津了,后天才回来,我肯定不回去了。哎呀!­操­!太晚了,去晚了就只能吃虾酱了!”伊明看看手表焦急地跳起。

“去哪儿?都这么晚了。”我无力地问伊明。

“喔,噢!——走吧,兄弟们,今晚我们大闹龙宫!”伊明狂呼着跳下台阶,向街上凡是亮着灯的车子一蹦一跳地招手。

八点整。我们六个人挤坐在一辆窄小的出租车里颠簸着向周家店水库进军。

天空一望如墨,从迷乱中走出,一切都是静的,这个世界仿佛都将在此时的寂寞幽静中逝去。

“天完完全全地黑了。”坐在前面望着窗外沉默了很久的伊明终于开口。

“对啊!跑这么远,那儿还真不一定会开门。听说那个老板上个月惹了一帮回人,被砍得挺重啊!”开车的年轻小伙子悚然地看着伊明说。

“没事儿,兄弟,你大胆地向前开就是。肯定会有路的!”伊明自信地拍拍胸膛说。

“哎,司机大哥,怎么码子事儿?什么回人?”宏刚将头探向前,瞪大眼睛惊奇地问。

“新疆过来的一帮人,有小偷有强盗,在这一周围混混。”司机三分厌恶七分卖弄地说,“这帮子人他妈不­干­好事儿,名声不好。上个月跟周店的那个酒店老板犯了点事儿,他们在老板的左腿上砍了十一刀!”

“哎哟我­操­!挺牛逼啊!”宏刚眼睛又睁大了一倍,看着昭明说。

兰若

九月七日六点零三分

于文艺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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