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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白天,陆陀敲了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要把她昨夜说的那些故事写进日记。

那年维娜十六岁,高中刚毕业,下放到北湖农场。那是夏天。维娜平生没见过湖,总以为只要没有风,湖面便平静如镜。她见书中都是这么描写的。到了北湖,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风平而浪却不静。维娜很喜欢看北湖时时刻刻波激浪涌的样子,感觉整个湖就是个跳动不停的心脏。她说湖是有生命的。正是北湖的丰水季节,湖面一望无涯,叫人惊叹不已。芦苇漫天漫地长到了天的尽头,不知那浩浩渺渺的芦苇荡里隐藏着什么神秘。这个季节的北湖,就是两匹缎子:见水的是白缎子,长着芦苇的是绿缎子。两匹缎子都在飘,扯着天上的云一块儿飘。

维娜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左肩上还打了个补丁。那是姐姐给她的。姐姐叫维芸,也下放过,已回城了,安排在汽车发动机厂。维娜一直很羡慕姐姐的劳动布工装,洗得白白的,很好看。可姐姐小气,就是不肯借给她穿。她要下放了,姐姐就大方了。姐姐挑来挑去,选了件补丁少些的工装送给了她。姐姐总共才两件工装。

当时同在农场的知青多年以后都还记得维娜这套打扮。女知青们嫉妒死了。她们觉得奇怪,见维娜穿那么厚的衣服,怎么就不出汗?她们却是汗水和着泥土,紧巴巴沾在头皮上和脸上,难看死了。维娜只是鼻尖上微微冒着些汗星子。男知青在背后议论,说维娜这样子就像清早带着露珠的甜瓜。

维娜在三营二连。农场按部队建制,总部叫做团,下面分三个营,营下设连。共八百多人。维娜去农场没多久,全场男女知青都在说,最近来了个漂亮妹子。维娜很快就发现,她不论走到哪里,总被别人盯着。那时候经常看舞剧《白毛女》,维娜对那追灯下光圈的印像非常深刻。她便总觉得自己生活在追灯下面。

农场出门不远,就是芦苇地。先是­干­地,往深处走好远,就是湖边了。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湖边。有天,维娜吃过晚饭,独自沿小路散步。她走着走着,就闻到了湖的气息。那是泥腥同腐殖质掺和着的气味,闻着让人很安慰。她知道到湖边了。这时候,太阳刚被湖水衔掉一半,湖面就像一锅钢水。不断有水鸭、白鹭和各种不知名的鸟哗喇喇飞过,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的翅膀。

虽然黄昏已近,可是湖里的游鱼历历可见。维娜蹲下身子,挽了衣袖,想去逗鱼儿玩。这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喊道:“不要碰湖里的水。”

维娜吓得忙站了起来,回头四顾。不远处有个小伙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本书,卷成个筒。他望着她笑,露一口雪白的牙。他长得黑黑的。维娜不敢说话,瞪大眼睛望着他。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亡魂鸟 第一部分(6)

“湖水里有血吸虫。”小伙子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他没走多远,又回头说:“你也回去了吧,太阳泡到水里去了,马上天就黑了。”

维娜仍不敢说话,远远的跟着他走。她很害怕,因为不远处就是新岸农场。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劳改农场。听说常有犯人跑出来,躲进芦苇地里,再找机会逃走。还听说有犯人专门躲进芦苇地里,找机会弓虽暴女知青。

小伙子突然停下来,回头望着维娜笑。她吓得站住不动了,双腿发软。他仍是笑嘻嘻的,说:“你怕我是新岸农场的吧?我同你是一个农场的,我是二营三连的。我知道你叫维娜,新来的,在三营二连。我叫郑秋轮。”

郑秋轮说完又往前走。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漫天流萤,蛙鸣四起。

维娜壮了胆子,说:“你怎么说湖水里还有血吸虫呢?血吸虫不是早就消灭了吗?不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你没有读过毛主席的诗词……”

没等维娜说完,郑秋轮说:“吹牛皮!”

维娜吓得要死,心想这个人竟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吹牛皮!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往回走。望见农场大门了,维娜放慢了脚步。郑秋轮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加快走了几步,两人拉开老远了。

郑秋轮快进大门时,回头望了望。维娜马上就站住了。但维娜猜想他没有看见自己,因为天已经很黑了。可是郑秋轮在大门灰暗的路灯下,轮廓依然很清晰。也许因为维娜站的地方低些,她觉得郑秋轮显得很高大。

农场八百多人,不是谁都可以天天碰上的。维娜自从见过郑秋轮,居然出门就能碰上他。真是奇怪。不知怎么回事,只要见了他,她就脸红,胸口就怦怦的跳。她不敢叫他,总是飞快地瞟他一眼,就躲过了他的目光。郑秋轮也不叫她,只是朝她笑笑。

维娜突然发现,几乎所有女知青都很注意郑秋轮。他穿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被她们谈论着。关于郑秋轮的逸闻好像也特别多,其实也就是些琐碎事情,她们却津津乐道。维娜那个寝室,就她是新知青,对郑秋轮了解不多,Сhā不上话。

同寝室的戴倩对郑秋轮的掌故知道得最多,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很荣耀似的。维娜刚去的时候,戴倩对她最好了。戴倩眼睛大大的,脸盘圆圆的,ρi股鼓鼓的,是个美人儿。女伴们却私下议论,戴倩这种身胚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会胖得一塌糊涂。戴倩老拖着维娜出去玩。戴倩很得意自己的长相,总说这个长得不好,那个长得难看。好像就她和维娜是美人坯子。后来有人评价,维娜是农场第一美人,戴倩要排到五十位以后。戴倩听说了这话,就不太理维娜了。

女知青们老说郑秋轮,维娜便琢磨:这人也许真有特别之处?她却再也不敢同他搭腔。每天出门出工,她总忍不住四处张望。郑秋轮总会在哪个方向,望着她笑笑。可她只要闪他一眼,马上就低了头,再也不朝那个方向张望了。

有天吃晚饭时,维娜老远就见篮球场边围了些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她打了饭,一边吃着,一边也往那里去。走近一看,原来是郑秋轮在出宣传刊。她发现这个人真是怪,别人出刊都是先写好了,再贴上去。他却是先把白纸贴上去,再一手端墨,一手龙飞凤舞。已写完一半多了。他的毛笔字真是漂亮,画也画得好。他画画比常人写字还利索,只三五笔,一个Сhā图就画好了。

亡魂鸟 第一部分(7)

郑秋轮无意间回头,见了维娜,就拿了自己的碗,说:“维娜,请你帮忙打碗饭来,不然等会儿食堂关门了。”

维娜接过碗,问:“吃几两?”

郑秋轮笑笑,说:“六两。”

有男知青见郑秋轮并有给维娜饭菜票,就开玩笑,说郑秋轮专门剥削女知青,不仅剥削劳力,还剥削经济。知青们都回避使用金钱这个词,太铜臭气了,而是说经济。维娜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往食堂去。却听郑秋轮朗声一笑,说:“你也可以剥削嘛。”郑秋轮笑着时候,不经意看见了戴倩。戴倩其实站在郑秋轮身后好久了,她见维娜帮他买饭去了,觉得无趣,­阴­着脸走了。

维娜打饭回来,围观的知青们饭差不多都吃完了,便敲着碗回宿舍去了。宣传窗前只剩下郑秋轮和维娜。郑秋轮又是嘿嘿一笑,说:“谢谢你了。你把我的饭放着吧。我得写完了,不然天就黑了。团部只给我半天工。”

维娜见他又要端墨,又要写字,有些碍事,就说:“我帮你端着墨吧。”

郑秋轮也不客气,就把墨递给了维娜。谁也不说话。他的衬衣湿透了,紧贴着背膛。背膛的轮廓就特别分明,背脊沟深深的,沟两边的肌­肉­鼓鼓的。维娜心想,他这么壮实,难怪要吃六两米饭。望着他的背脊,维娜禁不住心跳如鼓。

郑秋轮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擦黑了。维娜望望他,见他的脸已模糊起来,只看见牙齿白白的。两人这才开始吃饭。饭早凉了,不过是夏天,也能吃得下。两人就站在宣传窗前吃,并不怎么说话。维娜老是跺脚,蚊子太多了。

郑秋轮就说:“怎么蚊子只咬你?我只听得蚊子叫,就不见蚊子咬。”

维娜说:“你们男人皮肤厚些嘛。”

郑秋轮笑笑,说:“你这是骂我了。”

维娜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怎么骂你了?”

郑秋轮说:“你说我皮肤厚,当然包括脸皮也厚啦。”

明明是玩笑,维娜却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幸好天黑着。郑秋轮见维娜突然不作声了,就讲了个笑话。他说:“蚊子是最忘恩负义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边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脸不认人,叫你一声孙--飞走了。”

维娜忍不住扑哧一笑,饭喷了出来。郑秋轮却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笑归笑,别把饭吐掉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维娜说:“你还知道毛主席教导?”

郑秋轮像是吃了一惊,望了望维娜,很平静地说:“你还记得我那天说的话?我讲的可是真话。湖区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虫并没有完全消灭,却没有人敢说。照样还有很多人患血吸虫病。可你到医院去,不能说是血吸虫,不然不给你治。好像血吸虫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虫病潜伏期可以长达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许要等二三十年之后才发病。有这二三十年时间供他们去扯谎,什么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

“你怎么相信真的还有血吸虫病呢?”维娜问道。

郑秋轮说:“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虫防治专家,就因为讲了真话,被关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来。去年夏天,我回家时,把爸爸的显微镜偷偷带了来,取湖里的水样检测过,见里面分明还有血吸虫。爸爸发现显微镜不见了,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吓得要死,连夜赶到农场。他提着装有显微镜的布袋,拉着我到了外面。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求你看在你妈妈面上,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我当时堵着气,居然没有拉爸爸起来。为着这事儿,我后来非常后悔。爸爸见我犟着,自己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独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没有车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柳溪镇,也得走三十多公里。”

亡魂鸟 第一部分(8)

维娜望着郑秋轮,说不出的害怕。郑秋轮说的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尽管天­色­已经很黑了,维娜却能感觉出郑秋轮脸上的沉重。

“中国早就没有皇帝了,却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说没有血吸虫了,有也没有了。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啊!”郑秋轮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维娜回到宿舍,感觉有些异样。几位同伴都低头做自己的事,不太说话。维娜分明觉得就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里头的说话声嘎然而止。过后维娜出门进门好几次,只要她一出门就听得叽叽喳喳,她一进门就谁也不说话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从李铁梅唱到阿庆嫂,从小常宝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后,话都不怎么多,竟然没有人提到郑秋轮。平时总有人会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维娜上铺。那个晚上,维娜没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来覆去。她平时是最会睡的,女伴们都笑她果真是属猪的。戴倩也不生气,只说自己脸白白­嫩­­嫩­,就搭帮会睡。

维娜以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门,她就忍不住举目四顾,心想郑秋轮该在那里吧?他果然就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似乎他被她的灵魂驱使着,招之即来。郑秋轮仍不怎么同她说话,总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没看见维娜,他便是低着头,匆匆地走。似乎他总在赶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农场不种水稻,按季节依次种着油菜、小麦、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树望不到边,北湖平原便铺天盖地的油绿。田土崭平崭平,直达遥远的天边。天边飞过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场知青都钻进棉花地里打枝,就是去掉缛枝。维娜忍不住要往郑秋轮连队的方向张望。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总装一本书。只要有空,他便会掏出书本来。工间休息了,知青们掷土块儿打仗玩。维娜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郑秋轮。他准蹲在田埂上看书去了。维娜仍望着他那个方向,装着看天边的云。她想说不定那棉树深处会突然冒出个头来,就是郑秋轮。维娜那时才十六岁,不明白自己是在恋爱了。

那时年轻人恋爱,程序上多半有些雷同。比方从借书开始。有天收工,回农场的路上,维娜走着走着,就同郑秋轮走在一起了。

她问:“你有什么好书看吗?”

他说:“我没什么好书,也都在别人手里打转。手头就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维娜其实早就看过这本书了,却说:“借我看看吧。”

晚饭后,郑秋轮在宿舍外面高声叫道:“维娜,维娜。”

维娜正对着镜子梳头,听郑秋轮一叫,见自己的脸唰地红了。女伴们都在寝室里,本来嘻嘻哈哈的,立即就静了下来。维娜不敢高声答应,低头出去了。郑秋轮站在宿舍外面的坪里,手里拿着书。维娜朝他走去,觉得两腿发硬,不太灵便。她接过书,喉头好像也发硬了,说不出一句客气话。她转身就走,却糊里糊涂地往外走。维娜本想拿了书就回宿舍去的,却越发慌乱了,­干­脆出了农场大门。

已是黄昏了,维娜见很多很多蜻蜓在她头顶飞舞。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蜻蜓,有些害怕,麻着胆子走了会儿,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听得戴倩说:“……想约郑秋轮出去,人家没有去。”

维娜就不敢进去了,站在门口。戴倩又说:“外面好多蜻蜓啊,明天肯定会下大雨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亡魂鸟 第一部分(9)

陆陀十几天没有见到维娜了。他照样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进入他梦里的女人,真真切切的就是维娜了。梦境令他留连,又让他常常陷入狂想:她是否就是老天派来催我发疯的?

五一节休息期间,他想请维娜吃饭。可她正在外地办事,好几天才能回来。陆陀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到处跑­干­什么?陆陀至今还不知道维娜­干­的什么职业。他不好问她,似乎她应在某个福利工厂。他又猜测她也许会像有些残疾人一样,办个服务热线电话,做“知心大姐”。

今天一早,她打电话说已回来了。陆陀便约她吃饭。她一口答应了,却又说:“我们两个人吃饭,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又显得你不客气似的。不如就在银杏居吃煲仔饭吧。”

陆陀正好是个喜欢简单的人,就约好在银杏居。他想自己是东道主,就想早些去。可是当他推开包厢门的时候,维娜又坐在那里了。进门那一瞬间,陆陀的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胸口狂跳,说不清的惶然。她正安静地喝着茶,仍是那个位置,那种坐姿。好像她一直就是坐在这里,等待陆陀到来。他最近刚读过一部叫《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俄国小说。小说描写撒旦来到凡间,设计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捉弄凡人们。那撒旦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他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恭候着你。陆陀便想:这维娜是否也是某位尊神?如此一想,他真有些害怕了,忙暗暗交待自己:别这么瞎想,维娜说的可都是真真实实的凡间故事。

维娜今晚穿的是深­色­旗袍,比常见的旗袍宽松些,显得高贵而大方。她看出了陆陀的异样,说:“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陆陀掩饰内心的惶恐,说:“我请客,理应先到的。”

维娜笑道:“你不必歉疚。告诉你吧,这个茶屋就是我的,你再怎么赶,都早不过我的。”

陆陀恍然大悟,说:“维娜你可真是个悬念大师!”

“是吗?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悬念,就看你有没有耐心。”

陆陀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吃完饭了,维娜突然站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天大,说不出话。维娜回头一笑,拉开包厢门,出去了。

她微笑着回到了包厢,他仍说不出话来。她坐下笑道:“请你千万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恶作剧。那天,听你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我若不说自己是个残疾人,你肯发慈悲见我?”

陆陀摇摇头,苦笑起来:“你呀,才说你是悬念大师,就把这么大一个悬念揭破了。你不如还拖拖,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冒昧地问你是怎么致残的,你再告诉我嘛。”

维娜说:“本来是不想马上告诉你的,或者就这么瞒着你算了。可今天早早就见面了,可能会呆好长时间。我总不能这么长时间不上卫生间嘛。对不起,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有意捉弄人。”

陆陀反而觉得维娜挺好玩的,还有些少女心­性­,却并不做作,真是难得。他说:“这几天我正担心哩。我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四处跑什么呢?”

“我抽空去外地看个人。”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叹什么?有什么事吗?”陆陀问。

维娜摇摇头,说:“现在不告诉你,以后……到时候再说吧。刚才我说,我的故事还有很多悬念。可是,生活中的悬念,同你们作家在小说中营造的悬念并不一样。生活中的悬念,是因为命运的无常;小说中的悬念,是你们作家的艺术匠心。”

亡魂鸟 第一部分(10)

“你说得很对啊。”陆陀感叹道。

维娜突然问:“陆先生,你真的做自由写作人算了?”

“难道这是个问题吗?”陆陀笑道。

维娜说:“我今天在家收拾东西,无意间翻到一张《荆都晚报》,上面有一位作家的文章,叫《常识­性­困惑》。半年以前发的吧?我当时读了,觉得这个人很骨气。我就把报纸留下来了。他同你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脱离官场做自由写作人。”

陆陀说:“是吗?”

“我把报纸还带了来哩。”维娜说着就从包里取出报纸。

“我看看。”陆陀说罢,接过报纸。

终于逃离官场,可以过一种自由自在的读书写作生活了。尽管自由是有限度的,自在还需自寻心境。有道是“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幸好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宿将,只是在官场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遭,仍有许多懵懂之处,拿来说说,图个快活。

记得刚踏进官场,对一个名词的感觉特别深刻,那就是:印象。而且据说最最要紧是第一印象。好心的同事告诉我,谁谁本来很有才­干­,就因为某某偶然事件,在领导那里落了个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就背时倒运;谁谁就因为年轻时的一件小事,在领导那里印象坏了,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直到退休都还是个普通­干­部。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我可以看见的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刚参加工作时,我还很有些抱负,总想有所建树,便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惟恐领导对我的印象不好。慢慢地,我好生困惑,发现这印象之说真没道理:那些所谓领导,嘴上那么堂而皇之,而知人用人怎么可以凭他的个人印象呢?原来官帽子不过就是他们口袋里的光洋,想赏给谁就赏给谁,只看你是否让他看着顺眼!

老百姓说得激愤: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尽管这是极而言之,却实在道尽了官场很多失意者的无奈和辛酸。所谓看法,也是我困惑的一个词儿。看法多是用作贬义的。官场上,你跟谁透个风:某某领导对你有看法了,这人准被吓个半死。看法坏了,你再怎么兢兢业业洗心革面都徒劳了。领导们总相信自己是很英明的,不太会轻易改变自己对人的看法。宪法太大,一般人也难得去触犯。刑法或别的法,判得容易,执行却难。目前无法兑现的法律判决多着哩!而看法却是现碰现,领导今天对你有看法了,明天你怎么做都不顺眼了。看*让你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还有就是组织,也让我大惑不解。组织是个筐,什么都可往里装。某某领导要重用你,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要修理你,也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想把你凉起来,同样说是组织需要。你若不想任人宰割,准备摆在桌面上去申诉或控辩,他们会说你不服从组织意见,或说你对抗组织;而你私下发发牢­骚­,却又是搞非组织活动了。有些人就这本事:把什么事都放在组织名义下,弄得堂而皇之。无可奈何,官场中人都是组织内人,纵有满腹委屈,只要别人抛出组织这个词,他们只好隐忍了。面对冠冕堂皇的组织,他们只得失语。

所谓尊重领导,我也是颇为质疑的。我没见过哪个文件或法律上规定下级必须尊重上级,而这却似乎是官场铁律。我虽然迂腐,却并不是凡事都去翻书的人。只是耳闻目睹了很多所谓领导,并不值得尊重的。就像眼镜不等于知识,秃顶不等于智慧,修养差不等于­性­子直,肚子大不等于涵养好,官帽子高并不一定就等于德才兼备,令人尊重。近年来倒了很多大贪或大大贪,他们八面威风的时候,一定早有人看透了他们,并不从心眼里尊重他们,只是他们掌握着别人的饭碗,人家奈何不了他们。往深了说,这尊重领导,骨子里是封建观念。因为笼统地说尊重领导,往下则逐级奴化,往上的终极点就是个人崇拜。人与人之间,当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头上的官帽子。

亡魂鸟 第一部分(11)

凡此种种,在官场,都是常识,人人都自觉而小心地遵循着,我却总生疑惑,拒不认同。这德行,在官场还呆得下去?还是早早逃离的好。

陆陀低头看报,维娜便默默地望着他。她的头发往后拢着,只用发夹松松的卡着。头发很黑,黑得一头寂寞。

“他的小说我看过,不错。”陆陀叹道。

“很惭愧,我没有读过他的小说”维娜问道,“陆先生,像他这样写作,有人恨吗?”

陆陀笑笑,说:“肯定有人会恨的。这位作家很坦荡,我曾见过关于他的报道,他说大凡恨我的,无非两类人,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恩格斯说马克恩也许有很多敌人,却没有一个私敌。他说他不是自比*,但完全有这个自信,他也没有一个私敌。”

“这种人,不多了。”维娜叹道。

陆陀摇头说:“明白的人还是很多,只是人们都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你说话的神态,有些像郑秋轮。只是他比你长得黑。”维娜说。

“是吗?”陆陀便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不自然。

两人随意聊着,慢慢的就说到了北湖。包厢里的灯光是玫瑰­色­的,维娜便显得特别的白。陆陀原先总以为她的白,是因为活动太少的缘故。她的白是那种生气勃勃、清香四溢的栀子花的白。听着她缓缓的讲述,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有股栀子花的清香,从她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

他们的恋爱是从讨论保尔同冬尼娅、丽达的爱情开始的。维娜虽然早看过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并不敷衍,认真地重读了一次。他们见面,总是谈这本小说,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书中的爱情。­干­活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时间看书。书便看得很慢。当维娜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同郑秋轮的初恋也炼成了。也是一个黄昏,在他们最初不期而遇的湖边,两人拥抱在一起了。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芦苇黄了,开着雪一样的花。芦苇正被收割着,留下漫漫无边的荒凉。

没了芦苇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样深邃。那个黄昏,维娜知道郑秋轮十九岁,比她大三岁。

他们俩一直拥抱着,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种不知名的鸟,总在凄凄切切地叫着,来回翻飞。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来,那让人落泪的惨厉的鸟叫声就会响起在她耳边。

人若是被命运捉弄得无所适从了,就会迷信起来。后来她就总想,那鸟的叫声,其实早就向他们兆示了什么,只是他们自己懵然不觉。

农场的劳动越来越枯燥难耐,知青们老盼着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农场放了假。郑秋轮约维娜去阅览室,看看书报。郑秋轮看着《参考消息》,突然将报纸一丢,轻声说:“屁话!”

维娜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望着他,不好追问。出来以后,她问:“你为什么生气?”

郑秋轮说:“《参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题目叫《苏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苏联到处充斥着商品气息,复辟资本主义。苏联是否复辟资本主义,我不敢乱说。但是,否认商品的存在,显然没有道理。抹煞商品,就会窒息经济。经济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需有血液循环才能活起来。商品交换,就是经济的血液循环。他们既然标榜是辩证唯物主义,就得按唯物论的观点看问题。商品是客观存在,并不是将商品换种说法,叫做产品,商品就消灭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亡魂鸟 第一部分(12)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维娜只好学着郑秋轮,脱了鞋子,说:“好不容易有个穿鞋的日子,却没个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风却很大。丝丝秋雨吹在脸上,冷嗖嗖的。两人提着鞋子,披着塑料布雨衣,手牵着手,低头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郑秋轮说:“维娜,路不好走,又怕过会儿雨大了。我带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维娜问。

“哦,你不认识吧?就在那里。”郑秋轮指着湖边一处茅屋,“蔡婆婆是个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见。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说说话。”

维娜觉得有意思,问:“你还有这个­性­子?有兴趣陪瞎子老婆婆说话?”

郑秋轮说:“蔡婆婆像个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见,北湖平原上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谁往她家门口一站,不用你开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俩说着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郑秋轮说:“我们洗洗脚吧,蔡婆婆可爱­干­净啦。”

“是小郑吗?”

两人回头一看,见蔡婆婆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了。

“蔡婆婆,我们今天不出工,来看看你老人家。”郑秋轮说。

蔡婆婆问:“还有个妹子是谁?”

维娜大吃一惊,望着郑秋轮。她刚才一句话没有说,蔡婆婆怎么知道来了个妹子呢?

郑秋轮说:“我们场里的,叫维娜。”

“维娜?那就是新来的?长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妹子。”

维娜头一次听郑秋轮讲她漂亮,脸羞得绯红。蔡婆婆说:“那好,小郑是农场最好的小伙子。”这话是说给维娜听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进屋坐下,维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个瞎子了。茅屋搭得很­精­致,就只有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里面是卧房,一张破床,床上的蚊帐旧成了茶­色­,补丁却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着黄土筑紧的,也是平整而­干­净。几张小矮凳,整齐地摆在四壁。

蔡婆婆摸索着要去搬凳子,郑秋轮忙说:“你老坐着,我自己来吧。”

“妹子,小郑是个好人。你们农场的年轻人,尽到院子里去偷­鸡­摸鸭,就他好,从来没做过这事。乡里人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说。

听蔡婆婆夸着,郑秋轮只是笑笑,维娜却更是不好意思了。郑秋轮说:“蔡婆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就说啊。”

“我没什么事啊。一个人过日子,我吃饭,全家饱。你们生活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就去湖里钓鱼嘛。”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会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蒙蒙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笑笑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颤。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亡魂鸟 第一部分(13)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暗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绑着,ρi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你ρi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

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你不怕?”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表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胸口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象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荒原上,维娜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亡魂鸟 第一部分(14)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ⅿⅿ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沉默半天,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历史研究有自己的理论,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你哭了。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经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讲台。她没有资格上讲台,我外祖父是资本家。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怎么个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郑秋轮狡黠地笑道:“没事的,你跟我走吧。”

两人在湖边若无其事地散步,到了个僻静处,郑秋轮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寸把长的木棍子,缠着丝线。原来郑秋轮早准备了个鱼钓,只是不用钓竿。

亡魂鸟 第一部分(15)

“湖里多的是鱼,瞎子都钓得着。我们不着急,只要钓上一条,就够吃了。”郑秋轮说罢,随便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在地里刨了几下,就刨出几条大蚯蚓。他将蚯蚓往鱼钩上挂好,抛进水里。然后掏出本书来看,嘱咐维娜看着浮标。

“看的是什么书?”维娜拿过郑秋轮手里的书看了看,见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她见郑秋轮老读这种书,便以为他好了不起的。维娜从小就有机会读很多书,可她读书单一,只喜欢看文学书籍。她是个被文学蛊惑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总梦想自己的命运同英雄联在一起。她愿意听从英雄的召唤,为英雄奉献一切,哪怕为他献身。她甚至经常萌生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就是自己亲手掩埋心爱的英雄的遗体,然后一扭头,迎着凄风苦雨,走向遥远的他乡。

郑秋轮读小说只是偶尔消遣,他最热衷的是钻研政治和经济理论。*的《哲学手稿》、梅林的《*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都找来看。可是好书并不多,大多是郑秋轮不以为然的钦定调子。他说自己是正书反看,又说自己是从书的字缝里面看。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在维娜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天,批驳书中的观点。他也并不显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温不火地说道理。维娜听着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也有些东西郑秋轮虽不赞同,却找不出理由去驳斥,他为此深深地苦恼。

维娜懒懒地靠在郑秋轮地怀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浮标。郑秋轮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却整个儿钻进书里去了,只有温热的呼吸匀和地吹在维娜的脸上。突然,维娜抬手碰碰郑秋轮,说:“动了,动了。”

郑秋轮半天才反映过来,问:“什么?”

再望望浮标,又一动不动了。维娜嗔怪道:“才动了的。”

郑秋轮说:“这会儿不动了,说明还是没有鱼。不信你扯上来看看吧。”

扯上来一看,钓钩竟然空了。维娜说:“我说有鱼嘛。”

郑秋轮笑道:“好狡猾的一条鱼。没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郑秋轮上好鱼饵,又埋头看书去了。维娜就说:“再有鱼上钩,我就自作主张,不同你说了。”

郑秋轮摸着维娜的脸,说:“好吧,你就拉钓吧。”

没过多久,维娜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丝线用力一绷,轻声说:“快快,钓着了。”

郑秋轮忙放下书,接过维娜手中的丝线,低声说:“你蹲下来吧,我们可是在偷鱼啊。”

维娜慌忙地往四周看看,蹲下来说:“没人。”

郑秋轮慢慢地收着丝线,说:“这条鱼很大,不能用力拉,得试着往回拖。你看着人吧,等我慢慢来。”

维娜又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郑秋轮笑了,说:“你这样不行,鬼鬼祟祟的样子。你不能像是搞地下工作啊。”

维娜问:“那你说怎样?”

郑秋轮说:“你拿着我的书吧。你站着,装着看书的样子,眼睛往远处望。”

维娜就拿着书,装模作样的看起来。郑秋轮又说:“你不能老朝一个方向,还得注意其他方向。自然些,对对,就这样。”

维娜笑了起来,说:“地下工作可是革命战争年代的事啊。”

“现在也实用。”郑秋轮笑道,“行了行了,鱼快到手了。我的天,这么大条鱼,只怕有十来斤啊。”

维娜蹲了下来,兴奋得脸飞红云。鱼在地上跳得老高,泥土四溅。郑秋轮说:“是条青鱼。这么大的青鱼,可难得啊。青草鲤鲢,青鱼是北湖最好的鱼。”

亡魂鸟 第一部分(16)

维娜抹抹脸上的泥,说:“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鱼。”

郑秋轮说:“你看,青鱼的头小,身子长而圆,铁灰­色­的,泛着蓝光。它吃小鱼和螺蛳,凶猛得很。你看,它都长了牙齿,像猪牙一样。它一般都在深水里,今天能钓到真是运气。你快找根艾蒿秆子,我把它串起来。”

艾蒿长得结实,维娜半天才拨出一根。她突然发现远处有船开过来,慌了,轻声说:“那是水上巡逻的民兵吧?”

郑秋轮抡起拳头,朝鱼头狠狠砸去。鱼便不再动弹了。他飞快地将鱼串起来,说:“别慌。我们慢慢走过后面那个土包,然后就跑,径直往蔡婆婆家跑。”

郑秋轮提着鱼,维娜背着书包,两人若无其事地走着。身后的土包挡住湖面了,两人就跑了起来。维娜跑了几步,就笑个不止。她一笑,就跑不快了。郑秋轮回头望她,又急又觉得好玩。维娜笑得蹲了下来,喘着说:“秋轮你别管我,你跑吧。”

郑秋轮问:“你怎么了?笑什么?”

维娜笑着,苦了脸,说:“你跑吧。”

郑秋轮跑了一阵,见有个茂盛的艾蒿丛,就把鱼往里面一丢,又跑回维娜身边。维娜还蹲在那里笑个不停,脸上红扑扑的,渗着汗珠。忽见不远处的土包上站着几个人,像是刚才船上的民兵。维娜立即就不笑了,轻声说:“一定是发现我们偷鱼了。”

郑秋轮说:“莫慌。他们就是过来搜,也搜不到的。你看书吧。”

土包上那几个人,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一会儿,往回走了。

维娜说:“我们走吧。”

郑秋轮说:“等等吧,怕他们杀回马枪。”

果然,没隔几分钟,就有人探头探脑从土包上站了起来。维娜说:“秋轮你真狡猾。”

郑秋轮笑道:“不,是机智。”

两人再坐了会儿,看来没事了,才起身往回走。郑秋轮从艾蒿丛里取出鱼来提着,鱼还在活蹦乱跳的。

“这鱼真厉害,刚才只是把它打晕了。”郑秋轮说。

“蔡婆婆。”郑秋轮叫道。

没人答应。维娜也叫了声,还是没人答应。门是敞着的,两人就进去了。

郑秋轮说:“没事的,我们只管自己动手就行了。蔡婆婆出门,从不关门的。要是天气好,她就会到村里去走走,随便走到哪里,人家都会喊她吃饭。老人家,人缘好。”

两人将青鱼洗­干­净了,放在木盆里养着。郑秋轮说:“休息会儿,看蔡婆婆回来不。猪吃叫,鱼吃跳,煮的时候再杀鱼。”

“你好像什么都懂。”维娜望着郑秋轮,笑得眼珠子水汪汪的。

郑秋轮又问道:“你那会儿笑什么?幸好不是革命战争年代,不然你没命了。”

维娜红了脸,说:“我不告诉你。”

郑秋轮偏想知道,说:“我就要你说。笑什么?你快告诉我。”

维娜低着头,说:“我不想告诉你。”

郑秋轮抓住维娜的肩头,说:“真的,你告诉我吧,你笑什么?”

维娜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指胸脯说:“跑起来,我这里抖得好痛。”

郑秋轮双手颤了一下,就把维娜搂进怀里。

维娜轻声说:“亲我吧。”

郑秋轮咬着维娜的嘴­唇­,使劲吮了起来。维娜的手又烫又发颤,抓着郑秋轮的手,往自己胸脯上引。她喘着气,说:“亲我这里吧。”郑秋轮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维娜。维娜双眼闭着,额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儿。他的手慢慢伸进维娜怀里,轻轻揉着捏着。“亲吧,亲吧。”维娜呻吟着。

亡魂鸟 第一部分(17)

郑秋轮将头深深埋进维娜的怀里,拱着磨着。维娜哼着哈着,就将衣扣儿解开了。郑秋轮衔着圆润的*,感觉北湖的滔天巨浪汹涌而来。

两人抱着亲着,大汗淋漓,­唇­焦口躁。维娜叫着:“水,水,我喉咙着火了。”

郑秋轮放下维娜,找了个饭碗,舀了碗水来。维娜已扣好了衣服,坐在那里理着头发。她不敢抬头望他,低头接过水,咕咙咕咙喝了下去。郑秋轮手足无措,抓耳挠腮的。

“鱼怎么做?”维娜低声问。

郑秋轮说:“我也不会做菜。随便做吧,煮熟就行了。屋外有紫苏,我们

去扯点来。”

茅屋外长满了野紫苏,紫红­色­的,叶子又­肉­又­嫩­。扯着闻闻,香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维娜喜欢闻紫苏的香味,扯了很多。

郑秋轮说:“够了够了,只是佐料,哪要那么多?”

青鱼猛得很,开了膛,身子还在蹦着。郑秋轮和维娜都是没做过家务活的,斫好的鱼,大一砣,小一砣。两人都笑了。

郑秋轮说:“管它哩,熟了就行。”

清水煮鱼,一会儿就熟了。满满一大锅。放了些盐和紫苏,尝了尝,鲜美得很。也没有做饭,两人就光吃鱼。

维娜说:“我长到快十七岁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郑秋轮却有些可惜,说:“好好的鱼,让我俩厨艺糟蹋了。”

维娜说:“你不懂。今天不光是鱼好啊。”

郑秋轮就憨憨地笑了。鱼太大了,十个人都吃不完。天慢慢黑下来了,蔡婆婆却还没有回来。郑秋轮忽然想起他的那些朋友了,说:“维娜,我们给蔡婆婆留些,剩下的带给李龙他们吃去。我们也好些天不去他们那里玩了。”

维娜听了很高兴,说:“好啊,我们马上去吧。”

环北湖有好几个知青农场,还连着外省的知青农场。郑秋轮经常带着维娜到各个农场去转,那里有他的朋友,都是些和他同类型的人。有时甚至外省的知青也请他过去玩。他有一辆破旧自行车,骑着哐当哐当响,老远就能听见。每次都是匆匆吃过晚饭,郑秋轮用自行车驮着维娜,吱吱嘎嘎往别的农场去。朋友们见面也不怎么寒喧,也不开玩笑,总一本正经地讨论天下大事。这些朋友并不多,每处三四个、五六个。他们很少坐在宿舍里,多是沿着北湖瞎走。夜黑风高,湖水啪啪作响。

郑秋轮那些朋友,维娜最喜欢的是梦泽农场的李龙。他个子也高,长得白白的,口才很好。却非常害羞,见了维娜就脸红。李龙同郑秋轮也最谈得来。梦泽农场离北湖农场最近,郑秋轮常带着维娜去那里玩。有时聊得太晚了,或是天气太恶劣了,郑秋轮就去李龙那里搭铺,维娜就被李龙送到女宿舍去睡。他们也只能稍微睡睡,天刚毛毛亮,就得起来赶路。他们不敢误了第二天的工。

郑秋轮让维娜在蔡婆婆家等着,他回宿舍骑来单车,带了个提桶来。给蔡婆婆留了一大碗鱼,还剩下大半提桶。

两人刚要出门,听得蔡婆婆在门外喊道:“小郑吗?”

郑秋轮忙说:“蔡婆婆,你真是活神仙啊。”

蔡婆婆笑道:“我老远就闻到紫苏香了。不是小郑,哪个到我这里来煮鱼吃?”

维娜说:“我们给您老留了一大碗。是青鱼哩。”

“青鱼?真有福气。青鱼是鱼怪哩。”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鱼用大碗盛着,放在锅里。我们走了。”

出了门,维娜问:“蔡婆婆说青鱼是鱼怪,什么意思?”

亡魂鸟 第一部分(18)

郑秋轮说:“这里渔民把青鱼说得很神秘。他们说的鱼怪,大概就是说­精­灵、幽灵吧。青鱼很狡猾,很难钓得着,又生活在深水里,他们就觉得怪吧。北湖流传着很多关于青鱼的故事。”

维娜说:“蔡婆婆真像神仙,­精­得很。”

郑秋轮说:“眼瞎的人,耳朵和鼻子都格外灵。”

路坑坑洼洼的,单车更加响得厉害。维娜一手搂着郑秋轮的腰,一手扶着提桶。只一会儿,手就酸痛了。便不停地下车换手。

郑秋轮大声喊道:“你说教我英语,就开始吧。”

“怎么个教法?”维娜问。

郑秋轮笑道:“随便说吧。请维老师放心,我的英语不是太差,只是口语不行。”

两人就用英语会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快活死了。郑秋轮发音不太准,维娜老笑话他。郑秋轮说:“你笑什么?我可是虚心求教啊。”

赶到梦泽农场,维娜早汗透了衣服。维娜在外面等着,郑秋轮独自进农场去叫人。没几分钟,李龙他们就来了。共四五个人,各自都拿着碗筷。还提了瓶酒来。

朋友们席地而坐,喝酒,吃鱼,大声说笑。他们都夸维娜鱼煮得好,太好吃了。维娜就笑,也不多说。鱼早凉了,好在不是冬天。郑秋轮不再吃了,就着李龙的碗喝了几口酒。大家狼吞虎咽,半提桶鱼,吃了个­精­光。

“秋轮,听说最近破获了个反革命组织,叫梅花党。你听说了吗?”李龙问。

郑秋轮摇头道:“没听说。”

李龙说:“我们这里传得很怕人,说是梅花党已经发展到几万人了,每个党员的脚掌上都烙了梅花印。听说别的农场上面来了人,将知青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检查脚掌。”

郑秋轮说:“这就传得有些玄了。”

知青们很喜欢悄悄传播这些消息,享受着惊险刺激的*。日子太沉闷了吧。有的人就因为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倒了霉,轻的挨批斗,重的坐了牢。当然也有人一边享受着谣言的刺激,一边又去打了小报告,就交了好运,甚至发达了。

郑秋轮说:“李龙,我们不要传这些。真真假假,说不清。现在将告密看成高贵品质,只不过将告密作了修辞上的处理,叫做检举揭发。我们朋友间随便说说,不小心说出去了,让人一检举,就麻烦了。”

李龙不好意思了,说:“秋轮,我听你的。”

郑秋轮说:“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有时候真说不清。我们还是扎扎实实研究些问题吧。”

今晚同往常一样,也是郑秋轮和李龙两人对谈,其他朋友只是СhāСhā话。维娜支着听下巴听,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秋风掠过北湖平原,吹折了­干­枯的艾蒿杆子,剥剥的响。湖水的清冷随风而来,带着丝丝寒意。

维娜独自坐在紫蓝包厢里,随意翻阅着报纸。她约了陆陀,正在等他。今天的《荆都晚报》上正好又有陆陀喜欢的那位作家的文章,叫《看不懂的新闻》。维娜仔细看完,心想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发表。也许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曾经看过一条电视新闻,总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幸逝世,叙国万民悲痛。国会议员们在会场里顿足擂胸,涕泪泗流。奇怪的是,这条新闻是在通常播放国内重要新闻的时段播出的,那叙利亚人民悲痛欲绝的场面持续了令人费解的时间长度。这种场面,中国人见了肯定似曾相识。

我不了解叙利亚,也不知阿萨德有如何伟大,这篇小文也绝无­干­涉别国内政的意思。只是凭着老百姓的一点平常见识,随便说说,当不得真。阿萨德是7 4 年坐上叙利亚总统宝座的,主政长达2 7 年。依我陋识,但凡国家元首叫总统的,大概是*政体。而一个国家的*机制,可以将一位总统一选上去就是2 7 年,直到驾崩才任期届满,就耐人寻味了。中外历史上,能够安坐金銮殿2 7 年的皇帝都并不太多,他们得熬好多年的阳寿才轮到继位。也许阿萨德有着齐天恩威,国会马上化悲痛为力量,及时修改了宪法,将总统任职年龄降到了3 4 岁,为的是让阿萨德的儿子巴沙尔继任总统。*机制居然又可以维护世袭,更是咄咄怪事了。依我臆测,叙利亚的民众肯定会衷心拥护巴沙尔的。据说反对者只有阿萨德的一位弟弟,因为这位准皇叔想象中国的朱棣一样,做叙利亚的明成祖。我敢如此妄揣,同样也是凭着中国老百姓的见识或者经验。中国百姓是很能认同正统的。何谓正统?一个皇帝,凭着他的百万雄师杀掉几百万个头颅而坐稳江山,尔后又洗掉万民的脑子之后,这个皇帝及其后裔,就是正统了。

亡魂鸟 第一部分(19)

外国的事,我想说说也都无妨吧。可有关阿萨德的新闻,在我们的媒体看来居然如此重要,我就不懂了。在中国人的常识中,新闻可不是随便出笼的,关乎导向大事。我想叙利亚的总统任期,每届不会是2 7 年吧,只怕也是三五年选举一次。我就真佩服叙利亚那些专业的选举­操­作人士了,他们大概比我们那种­操­纵股市的大庄家高明多了,能保证盘盘稳­操­胜券,红利多多。

选举的学问太深奥了,世界还有很多*进程尚不太快的国家,他们真该组团去叙利亚取取经才是正理。过去常听到一种对西方国家的批评,说他们披着*的外衣云云,我总是弄不明白。惯看世界政治风云之后,才知道*果然是可以当衣服穿的。

维娜读完文章,越发怀念郑秋轮了。郑秋轮就是这么个人,满脑子天下大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郑秋轮才十九岁哪,本来还是个孩子。可是他却是真正的心忧天下,也并不显得幼稚,更没有一丝故作姿态的样子。想想现在十九岁的男孩子在­干­什么?还在为了要一双名牌鞋同妈妈耍脾气哩!

听得敲门,知道是陆陀来了。维娜应道:“请进。”陆陀就让服务小姐引了进来。

“今天报纸上又有篇好文章,是你喜欢的那位作家的。”维娜说。

陆陀说:“知道,看了。”

维娜说:“我若认识这位作家,我会劝他藏点儿锋芒。当年郑秋轮就是这个­性­子,我很欣赏他。我甚至想象他要是哪天不幸了,我会亲手掩埋他的遗体。唉!真是傻!要是现在,他仍在我身旁,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护着他,绝不会让他失去半根毫毛。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要让他好好活着。生命太宝贵了。”

“维娜,我很敬重这位郑秋轮。他大概就是现在说的思想史上走失的那一代吧。他们凭着自己的率真,热爱着祖国,却往往横遭不幸。”陆陀感叹道。

维娜忍不住哭了起来,说:“是的,秋轮完全是颗赤子之心啊。我生怕有人将他检举了。我明明知道,他满腔救苦救难的情怀,可他的思想都是离经叛道的。他怀疑一切,挑战一切。可是他似乎并不知道活生生的对手在哪里,常常仰首怅望浩渺的夜空。我们漫步在秋夜的荒原,他多次吟哦鲁迅先生的两句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维娜,你说得我鼻腔都发酸了。那个年代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却让人们忘记了。我们应该咒诅那个年代,却不能遗忘。”陆陀说。

维娜说:“我是不会忘记的,太铭心刻骨了。我记得读了《悲惨世界》,脑子里的环境印象总是黄昏、黑夜、下水道,感觉冉·阿让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活动。我现在回忆那段知青生活,印象中便总是黑夜、荒原、寒风、孤星。我们就那么顶着寥落寒星,在北风猎猎的荒原上,彻夜奔走。芦苇已经收割完了,我们脚下便是广袤无边的荒原。我们都穿得单薄,空荡荡的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

陆陀长叹一声,说:“维娜,你走得开吗?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老关在这里,太闷了。”

“去哪里?”维娜问。

陆陀说:“随你吧。”

维娜想了想,说:“不如去河边走走吧。那里风凉,吹着舒服。”

维娜将车直接开到河滩上,那是一辆白­色­宝马轿车。两人紧沿着河滩走,踩着松软的沙土。风生袖底,月在江心。对岸黑魆魆的荆山,衬在暗青­色­的天光里,梦幻而神秘。见着一块大石头,正好两人可坐。

亡魂鸟 第一部分(20)

陆陀说:“坐坐吧。”

他让维娜先坐好了,自己才坐了下来。风过浪激,如佩如环。维娜望着江面出神。夜航船鸣着汽笛,缓缓而过,激起浪头,哗然有声。维娜继续说着她同郑秋轮的故事。她今天心情格外沉重,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陆陀说:“维娜,你心里不舒服,就不说了吧。”

维娜说:“百姓的生命从来没有那么轻贱过,脆弱过,让人轻轻一捏,就没了。”

陆陀叹道:“早就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吗?”

维娜说:“老陆,你又说这种话了。我说,你还是收敛些吧。真的,我不想你也做郑秋轮。”

陆陀有些感动,却不知说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每夜的梦,不禁问道:“维娜,你爱做梦吗?”

“谁不做梦呢?”维娜觉得他问得有些奇怪。

陆陀知道自己问了傻话,便笑笑,搪塞过去了。他不能告诉维娜,他夜夜梦见她。她会觉得他幼稚,玩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可是,她真的夜夜都在他梦里啊。最近弟弟和妹妹常去看他,很关心他的样子。有次他回到家里,妹妹正同表姐在里屋悄悄说话。听见他回来了,妹妹忙从里屋钻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陆陀快四十岁了,弟弟和妹妹都在等着他发疯的消息吧。他自己也疑神疑鬼,以为夜夜怪梦,必有缘由。

维娜不说走,陆陀是不会说走的。他愿意这么陪着她坐着。多好的女人!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吱声,也许她这会儿需要这份宁静。

静坐了好久,维娜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去,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不料车子一掉头,轮子陷住了。沙滩太松软了,车轮进退几下,越陷越深,怎么也动不了。维娜下车一看,很是懊恼:“怎么办呢?这么晚了,去叫谁?”

陆陀猜维娜顾忌的并不是没人可叫,而是叫了人来太尴尬了。他便说:“你回去休息,我留下来替你守车。明天清早你再叫人来想办法。”

维娜一笑,说:“你倒是很英雄气慨。我能让你一个留在这里吗?不如这样,我俩就在车上呆一个晚上算了。不知你不回去行吗?”

两人就呆在车上,把坐椅放平了,躺着。过会儿,维娜突然想起,说:“车上正好放着一床被子,原是放在银杏居休息用的,这会儿天暖了,觉得厚了,要带回家去的。”

被子一盖上,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就跟睡在床上似的。陆陀本来就是爱失眠的人,今晚肯定通宵合不了眼了。果然一个晚上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维娜像是睡得很沉,翻了一下身,手滑了过来,搭在他胸口上。他平时失眠,就总是翻来覆去的。可他怕吵醒了维娜,动都不敢动。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陆陀喜欢听雨,最爱的是大白天听雨高卧。睡在车里,听夜雨潇潇,却是平生头一次经历。怕闷了气,车窗微微开着一线,雨声便格外暴烈。维娜的手就那么搭在他胸口上。

突然吹进一阵冷风,维娜的头就往陆陀这边挤了过来。陆陀以为她醒了,就势变换了睡姿,脸朝着她侧躺着。维娜却一动不动,呼吸柔和地吹在他的脸上。陆陀望着这张漂亮而白净的脸,有股凉凉的东西顺着背脊往上冲。不知怎么的,他想流泪。

年底,维娜和郑秋轮恋爱已有四个多月了。他们的恋爱似乎并没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却很快活。日子过得非常快,可细细咀嚼起来,他们就像已经相爱了好几个世纪。

亡魂鸟 第一部分(21)

有一天,团部文书小罗来找维娜,说是团政委让她去一下。正是下午快出工的时候,维娜说:“就要出工了。”

小罗说:“政委找你,又不算你旷工。”

政委姓郭,叫郭浩然。维娜只在全场大会上,远远的看见他坐在主席台上讲过话,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真切过。记得有一次,郭浩然在主席台上痛说自己的苦难家史。他说自己出身在荆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祖祖辈辈受尽地主剥削。他父亲两兄妹,爷爷养不活他们,就把妹妹,也就是郭浩然的姑妈送到孤儿院去了。那个孤儿院是教会办的育婴堂,那些勾鼻子蓝眼睛的传教士都是美国特务。他姑妈在育婴堂长大后,传教士就强迫她信了天主教,用封建迷信毒害她。快解放的时候,传教士就把她强行带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美帝国主义的手上沾满了我郭家的鲜血!”维娜记得郭浩然说这句话时,黑黑的脸胀成了紫红­色­。

听说郭政委找她,维娜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些害怕。知青们都有些怕场里的领导。她躲也躲不掉,只好跟着小罗去了团部办公室。那是栋三屋楼的办公楼,郭政委的办公室在二楼。维娜进去的时候,郭政委正在看报,脚高高的搭在桌子上,人使劲往后靠。小罗说声政委小维来了,他才放下报纸。

“啊,维娜,坐吧,我想找你谈谈。”领导随便都可以找下面人谈谈的,这很正常。

维娜坐下来,等待郭政委的谈话。他的办公室升着木炭火,很暖和。木炭那特有的气味,维娜已是久违了。她们宿舍里没有火,休息时怕冷就坐在被窝里。政委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半天没有说话。维娜心里怦怦直跳。郭浩然穿着蓝­色­中山装,外面披着军大衣。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他的头上和军大衣上落满了炭火灰。农场里的人都叫她小维,郭浩然却直接叫她的名字维娜。她听着就有些别扭。平日只有郑秋轮叫她名字,她听惯了,维娜二字在她感觉中似乎就成了爱称了。

“冷不冷?”郭浩然问了声,就拿火钳加了几块木炭。炭灰便扬起来,维娜忍不住捂了鼻子。

郭浩然坐下来同她谈话,问她­干­活累不累?习惯不习惯?学习怎么样?都看些什么书?食堂伙食怎么样?也就是常说的领导­干­部关心群众的工作、学习和生活。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维娜几个字就回答了。

郭浩然笑道:“维娜还很害羞嘛!你对我们团领导有什么意见,包括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嘛。”

维娜听他这话,觉得莫名其妙。她天天在地里­干­活,连团领导人影子都见不着,提什么意见?只道:“没意见哩。”

三个多小时,都是郭浩然一个人在说话。维娜觉得这个人还挺能说的,开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他说的东西维娜听着没兴趣,可他能不断地说,一口气都不歇,还真要功夫。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郭浩然才清了清嗓子说:“维娜,团里研究,调你到团部办公室来。今天我找你谈谈,就是最后考察一下。”

维娜听着简直是半空中一雷,好久摸不着头脑。她嘴张了半天,才说:“团部办公室是­干­什么事的?我又不懂。”

郭浩然严肃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什么事不说说就会了?这是对你的关心,有利于你的进步啊!”

团领导决定了的事,是不容个人考虑的。晚上,维娜邀郑秋轮散步,把这事告诉了他。郑秋轮半天不说话,低头走了好一会儿,说:“由你自己决定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亡魂鸟 第一部分(22)

维娜叹道:“没什么决定不决定的,团里领导定了,我还能说什么?”

郑秋轮说:“去也行,比下地­干­活轻松些。”

维娜说:“我并不想去,我又不是个怕吃苦的人。”

郑秋轮冷冷一笑,说:“随处都是荒唐。一边说劳动是无尚光荣的,一边又让犯人劳动改造。按这个逻辑,新岸农场的那些犯人,都是些无尚光荣的人。反过来说,我们这些知青又都是犯人了。”

维娜说:“你怎么了?谁有心思听你说笑?我是不想去办公室,都有些六神无主了,想同你说说,你只开玩笑。”

维娜去办公室没几天,就觉得无聊极了。没什么事,每天清早,给各位团领导打了开水,接下来就是闲坐,看报纸。她的办公室在郭浩然隔壁,有三张桌子,成天就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文书小罗平时不坐办公室,他是不脱产的。只有四种报纸,《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参考消息》和《荆都日报》,一会儿就看完了。还有本《红旗》杂志,她很难见到,都是几位团领导轮流着看。他们把看《红旗》当作政治待遇和政治修养。闲坐着也不好,维娜就把报纸翻来复去看。郭浩然时不时进来转一圈,说维娜正学习哪!接着就会说些最近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和最新­精­神。这个过程通常有三四十分钟。太漫长了。每次他一进来,维娜的心脏就像往上提了起来,直要等他走了,它才回落到原来位置。她这才明白,郭浩然的口才为什么那么好。他平时口若悬河,不过就是背报纸。

维娜见着郭浩然就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维娜的差事,在别人看来却是想都想不到的。她便更加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宿舍的女伴们都不理她了。她们有时会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些风凉话,那意思,要么说她有家庭背景,要么说她以­色­相取悦领导。维娜听着很委屈,心想自己爸爸正在林场里服苦役啊,什么家庭背景?她们总把话隔着一层说,听着不是明说她,其实就是说她。她觉得好冤,却没法同她们争辩。

维娜很想回到地里­干­活,来去都可以和郑秋轮同路,­干­活时还可以远远的望着他。如今天天木头一样坐着,还要硬着头皮听郭浩然高谈阔论。维娜透过办公室窗户,望着农场的田垄。这时候,油菜长得尺多高了,甘蔗到了收获季节。知青们先是天天下油菜地锄草,然后就天天砍甘蔗。天气少有几天晴朗的,多半是寒雨纷纷,要么就是黑云低低压着田垄。砍甘蔗很辛苦,郑秋轮的脸上、手上都划破了,一道道血印子。

晚饭后散步,或往别的农场玩,维娜一路上总在郑秋轮面前抱怨,说不想留在办公室。郑秋轮也没办法,只好听着她诉苦,陪着她笑。他很能容忍维娜的小­性­子。这位十九岁的男孩,往维娜眼前一站,分明是条伟岸的汉子。

烤着火天天坐着,人就疲疲沓沓了,总想打瞌睡。有天下午,维娜看着报纸,忍不住眼皮就打架了。不觉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感觉有人摸她的头,一下吓醒了。见是郭浩然,她马上站了起来。郭浩然笑嘻嘻的,说:“你注意别感冒了,这么睡最易着凉了。”维娜只是红着脸,站着,一句话都没说。直等郭浩然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才坐了下来。

郭浩然说:“维娜,你来办公室也有这么久了,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维娜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亡魂鸟 第一部分(23)

郭浩然仍是笑着,说:“你这是不关心同志啊!”

维娜说:“不是。”

郭浩然说:“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维娜没有说话,胸口突突地跳。刚才被郭浩然摸了下头,她余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问道:“你说我好大年纪了?”

维娜望望他,说:“郭政委很年轻,才四十出头吧。”

不料郭浩然脸­色­­阴­了下来,说:“我这么出老吗?我今年才三十二岁哩。是啊,我长年风里来,雨里去,黑。”

见他不高兴了,维娜很是窘迫。他说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郑秋轮也黑,怎么就不像他这副模样呢?他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更是说漂亮话了。维娜去农场七八个月了,从来就没见他下过地。

维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来办公室转悠了。他却比以往来得更勤了,每天会来上好几趟。维娜很希望郭浩然去农垦局开会,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来。那几天维娜就特别自在。上面开会也格外多,郭浩然每个月要出去两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开会回来的头一天,起码要在维娜办公室坐上一两个小时,同她说说会议­精­神。其实这都是全场大会要传达的,犯不着事先同她讲。有时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维娜,将只能传达到农场领导的­精­神同她透露一点,样子做得很神秘。维娜听着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非是先上级后下级,先党员后群众,那些­精­神最后还是要让大家知道的。维娜先知道了,并不以为自己就享受了什么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个级别的­干­部,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高级机密让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来越关心维娜了,见面总说:“你要争取进步啊。”

维娜总是点头。她其实弄不懂他说的争取进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农场的荒原上,郑秋轮说:“你这个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写入党申请书,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维娜听了耳根顿时发热。一个十七岁都没到的小女孩,做梦也没敢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已是隆冬,湖边潮湿的泥土结着冰,踩在上面咔喳咔喳响。夜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郑秋轮。他俩手紧紧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无目标地走。那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让他们隐约感觉着湖的远近。那鸟夜夜这般凄切地叫着,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两人在鸟的哀号中沉默着走了好久,郑秋轮突然说:“你要自己学会看人。”

维娜听了这话,云遮雾罩,就说:“我不懂你意思,你说清楚些。”

郑秋轮说:“如果有人想以入党作诱饵,达到什么目的,你宁愿老老实实做个群众。”

维娜突然站住了,望着郑秋轮。她的眸子在黑暗里放亮。她好一会儿才隐约明白郑秋轮的意思,默默点头。两人沉默着,走回农场。风越来越大,维娜冷得直哆嗦。郑秋轮整个儿搂着她,不时又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脸上搓着,搓着,想让她暖和些。他手忙脚乱的,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

郭浩然让维娜不明不白地害怕,他身上散发着某种气息令人不安。维娜一直没有写入党申请书。郑秋轮说你不写也好。

很是奇怪,寝室的女伴们突然议论起郭浩然的是非来。平时大家本是很忌讳说领导长短的。慢慢的维娜就听出来了,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们并不说得很明朗,又总是零打碎敲地说。听得多了,维娜就知道些郭浩然的事情了。大概是说郭浩然原来在部队走得很红,很年轻就当上了团长,还娶了军首长的女儿。这人一肚子花花肠子,见了漂亮女人手就痒,忍不住想撩几手。有个漂亮女兵,被郭浩然弄到手了,还打了胎。郭浩然老婆知道了,吵得天昏地暗。老婆就同他离婚了。他本来就是靠岳老子上去的,老婆离了,就没了这个靠山,他在部队就呆不下去了。于是转业到农场。但他是狗改不了吃屎,见了漂亮女人就想上。

亡魂鸟 第一部分(24)

戴倩好像什么事都是她自己见到过的一样,说:“郭浩然原来那个老婆,别看是高­干­子弟,丑得雕匠雕不出,画匠画不出。他想当官,老婆丑就丑吧,将就着算了。但是那女人丑得也太离谱了,他见了漂亮女人就犯毛病。”

维娜吓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不知女伴们是怎么看她的,八成以为她不是个好货,勾引了郭浩然,才混到办公室去。她们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她别得意,无非是落到个流氓手里。

那个冬天,维娜感觉特别冷。几乎每天夜里,她们都会说说郭浩然。郭浩然的烂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她们就说这个人的长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到四十岁,就像个老头子了。

天气太冷了,又老是寒雨潇潇,郑秋轮不怎么去别的农场玩了。晚饭后,他俩就老是穿着雨靴散步。到处都泥泞不堪,走上几步,靴底就沾上厚厚的泥巴,摔都摔不掉。本应轻松的散步,就成了艰苦的拉练。可她还是得天天拉着他出去走,不愿呆在宿舍里听那些风言风语。

她问郑秋轮:“你了解郭浩然吗?”

郑秋轮说:“听到过很多说法,但道听途说的事,我不会作什么评论。”

有天夜里,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蔡婆婆家门口了。“蔡婆婆,在家吗?”郑秋轮喊道。

不见人回答,两人就想往回走。忽听蔡婆婆喊道:“小郑和维娜吗?进来坐坐吧。”

屋里没有灯,郑秋轮手牵着维娜,摸了进去。蔡婆婆搬了两张小凳子,递给郑秋轮,说:“你们坐吧。”

郑秋轮这才听得蔡婆婆鼻子有些塞,问:“蔡婆婆,你病了吗?”

“没有啊。”蔡婆婆叹了声,“今天,是我那死鬼的祭日啊。”

郑秋轮和维娜就不说话了。蔡婆婆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今晚没有下雨,只有冷冷的风,吹得屋顶的茅草嗖嗖的响。远处传来那不知名的鸟叫,凄切、苍凉。维娜很想知道那是什么鸟,叫声如此令人毛骨发怵。

“我那死鬼,突然让人带信,说要回来了。”蔡婆婆哭着,“我在湖边望呀,望呀。船过去一条又一条,就是不见他的船。天黑了好久了,我还坐在湖边。我就听见了亡魂鸟老在我耳边叫,就害怕起来了。亡魂鸟,只要天一断黑,它就叫。”

“亡魂鸟?”维娜问。

“你听听,”蔡婆婆停了停,“像哭一样,这就是亡魂鸟啊。”

维娜突然浑身发麻,打了个寒颤。那就是她听着就想哭的鸟的叫声。蔡婆婆不哭了,鼻音却越发重了。

“后半夜,我回到家里。有人上门说,他的船翻了。”蔡婆婆又哭了起来,“那天也像今天,没有下雨,风也不算太大。他再大的风浪都见过,又是个水鹞子,谁想到他会死在水里呢?”

蔡婆婆揩了把眼泪,又说:“难怪那亡魂鸟,叫得那样惨。”

维娜问:“亡魂鸟长得什么样?”

蔡婆婆说:“亡魂鸟,谁也没见过,都是天黑了才出来叫。它是湖里淹死的人变的,是人的亡魂。老辈都说,亡魂鸟,一个鸟一个样。”

蔡婆婆说:“我家那只亡魂鸟,肯定是黑羽毛、黑爪子、黑嘴巴。他长得黑。”

蔡婆婆说:“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眼睛慢慢就看不见了。耳朵就格外好,亡魂鸟就老在我的耳边叫。我知道是他,就同他堵气,不理他。你不回来就不回来,为什么要钻到水里去呢?好死不如赖活,我偏要在世上捱阳寿。”

蔡婆婆说:“真是我活冤家,死对头。他天天夜里叫我,叫了我几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它就像飞到的屋顶来了。他在我耳边哭着叫着……”

亡魂鸟 第一部分(25)

有天下午,维娜呆在窗口张望田野,她想念远处出工的郑秋轮。知青们正把地边的堆肥挑到油菜田里去,均匀地铺好。天气奇寒,出工的人们却会大汗淋漓。等收工时,马上就凉起来。身体不好的,稍不注意,就会犯病。维娜知道郑秋轮体格很­棒­,仍是很担心他。

维娜听得脚步声,就知道是郭浩然来了。她马上转过身,同他打了招呼。她并不情愿同他多说话,可是她如果装着不知道他来了,他就会过来拍她的肩。她很讨厌他拍肩膀,分明隔着衣服,却总感觉他的手粘乎乎的,很不舒服。

郭浩然望着她,目光有些严肃,说:“维娜同志,我得提醒你。你不要老同郑秋轮在一起,会影响你进步的。”

维娜说:“郑秋轮怎么了?你们领导不是也让他出宣传刊吗?”

郭浩然说:“那是用其所长,也算是对他的挽救和教育。但是,今后组织上不会再让他出刊了。出刊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让他­干­很不适合。”

维娜说:“郑秋轮没什么问题呀?他劳动积极,学习认真,关心同志。”

郭浩然脸一沉,说:“看来,郑秋轮的流毒不浅。组织上已经注意到了,郑秋轮影响着一批人。”

郭浩然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走了。他转身时,军大衣的下摆摔得老高,很威风的样子。

维娜有种可怕的预感,却不敢提醒郑秋轮。有天黄昏,没有下雨,风却很大,吹得眼睛冰凉的就像浸在水里。维娜挽着郑秋轮的手臂,一声不响地走着。

郑秋轮却很兴奋,说:“维娜,我看了个地下传单,很受鼓舞。中国还是有很多爱国的热血青年,国家有希望。”

他说着,他就大声背诵起传单来。郑秋轮喜欢的书,能过目不忘。他总在维娜面前大段大段背书。见他那高兴的样子,维娜简直想哭。郑秋轮那激昂的声音,叫寒风一吹,就破碎了,变得幽咽苍凉。

维娜预感到的事情没过几天就来了,郑秋轮被禁闭起来接受审查。命运真是捉弄人,他就关在三楼,在维娜头顶上的房间。郑秋轮从来没有到过维娜办公室,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儿就在他楼下,离他只有三米的距离。

维娜天天侧着耳朵,注意着楼上的动静。她最担心他们拷打郑秋轮,只要听得上面有响声,她心脏就蹦得老高。那几天,郭浩然没有来过维娜办公室,他在亲自办理郑秋轮的案件,很忙的样子。

农场被一种恐怖气氛笼罩着。知青们只敢同最知心的朋友谈论郑秋轮的事情。见着维娜,他们都不提郑秋轮的名字。她的宿舍却有些反常。自从郑秋轮同她恋爱以来,女伴们好久没有议论他了,这会儿却有人提到了他。她们说得也很谨慎。只有戴倩胆子大些,说:“郑秋轮真会有事吗?唉,好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原来戴倩她们都很关心郑秋轮,怕他真的出事。维娜从文书小罗那里知道,说是在追查一份反动传单,上级公安部门都来人了。维娜吓得脸都白了。小罗一走,她关门哭了起来。

有天下午,已下班了,维娜见楼上的人没有下来,她也不走。她怕自己走了,郑秋轮有什么情况她不知道。等了好久,听到郭浩然下楼来了,正从她办公室门口走过。

维娜忙拉开门,说:“郭政委,我想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郭浩然皱着眉头,端着个大茶缸,手里的钥匙串儿叮当响着。他也就不忙着去开门,进了维娜办公室。他坐下之后,脸­色­就平和些了。不等维娜说话,他先开口了,说:“维娜同志,我一直很关心你,你自己是知道的。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哩。你同郑秋轮搞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会毁掉你的政治生命。”

亡魂鸟 第一部分(26)

维娜问:“郑秋轮有什么问题?”

郭浩然说:“他的问题大哩!这本是机密,不妨同你说说。上面已破获了一个反革命组织。这个组织流毒很广,最近有份反动传单,是这个组织的宣传提纲,流传到我们这里了。我们已掌握线索,郑秋轮就是传单的传播者,他还很可能是这个组织漏网的骨­干­分子。”

维娜说:“我同郑秋轮天天都在一起,他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知道。郭政委你说的事,他就从来没有向我提及。我是相信他的,也请组织上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以批评教育为主,实事求是地办案。”

郭浩然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政策水平这么高的话。不过郑秋轮的问题,不是简单的问题,是严肃的政治问题。郑秋轮犯错误,甚至犯罪,并不是偶然的,这同他的家庭背景是分不开的。他的爸爸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曾恶毒攻击湖区消灭血吸虫的伟大成果,被劳动改造三年。后来郑秋轮还亲自为他爸爸鸣冤叫屈,到处散布谣言,说中国消灭血吸虫是弥天大谎。组织上多次对他进行过批评教育,可他屡教不改,越陷越深。最近一年多来,他公然四处串连,散布反动言论。维娜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有同志反映,最近几个月,你也天天跟着郑秋轮跑啊!有人反映,你们俩还经常用洋话交谈,说的东西别人听不明白。如果你们说的话见得天日,为什么不说中国话?”

维娜急了,顾不得太多,嘴里像放鞭炮:“谁说不可以用英语讲话?我哪天还要学日语,学俄语,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和他只是很谈得来,我愿意同他在一起玩。我们去别的农场玩,也都是些相投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谈工作,谈学习,谈革命的战斗友谊,这没有什么错啊。我们又没有违背农场纪律,也没有误过一天工!”

维娜从未这么同郭浩然说过话,等着他勃然大怒。不料郭浩然只是冷冷一笑,说:“我们掌握的情况,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有人见过郑秋轮手里的传单。传单是怎么来的?哪些人看过?又传到哪里去了?这些郑秋轮一个字都不肯说,想矢口否认有传单这一事。你能保证他去别的农场串联,不是从事某种活动?当然你也许会蒙在鼓里,可你要知道,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轻视我们的敌人,敌人是很狡猾的。”

维娜吓得­唇­焦口燥,问:“你这意思,郑秋轮的问题,就属于敌我矛盾了?”

“如果他的犯罪事实成立,就是敌我矛盾。我敢百分之分保证,他最后会承认的。”郭浩然突然把话头一转,“维娜同志,我同你谈过好多次话了,要你争取进步。可你没有任何积极表现,没有向组织写申请书。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啊!”

维娜不敢叫郭浩然抓住了把柄,这可是严肃的问题啊,忙说:“我认真考虑过,反省过,觉得自己离党组织的要求还远得很,没有勇气向党组织提出申请。请组织上长期考察我、帮助我进步吧。”

郭浩然却说:“你不同郑秋轮断绝往来,肯定会影响你进步的。我代表组织,郑重提醒你,请你同郑秋轮中止一切交往。”

维娜问:“郭政委,这也是党章规定的吗?我认真学习过党章,见党章并没有规定共产党员,或者进步群众不可以同落后群众接触。就算郑秋轮一时落后了,我同他在一起,也可以帮助他,教育他。”

郭浩然表情严肃,说:“以牺牲一个革命青年为代价,去挽救一个滑向敌对阵营的人,是革命队伍的损失。组织上不希望你这样做。一切反革命分子,我们欢呼他们彻底烂掉,欢呼他们自取灭亡。”

维娜说:“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到给郑秋轮定­性­的时候。”

她的语气并不重,却很坚毅,郭浩然显然被激怒了。他望着维娜,脸上的肌­肉­几乎颤抖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了。可是,他只是瞪了维娜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然后,他把头低下去,声音有些发颤。“维娜,你不要这样下去,请你离开郑秋轮。你……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我亲自提议调上来的,我……我很看重你。”

维娜顿时害怕极了。她知道郭浩然说很看重她,意思就是说他爱她。果然,郭浩然说了这话,再也不敢抬起头来。不知他是胆恸,还是羞愧。维娜厌恶地瞟他一眼,见到的是落满炭火灰的头顶。他的头发黑而粗硬,紧巴巴贴着头皮。维娜总固执地认为,凡是这种发质的人,都是粗俗而愚蠢的。

维娜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冷冷地说:“我和郑秋轮自由恋爱,谁也­干­涉不了。”

郭浩然突然站了起来,眼睛血红,望着维娜,轻声的,却是恶恶地说:“你别想同他搞在一起!”

郭浩然气乎乎地走了,门摔得梆梆响。

那个晚上,维娜偷偷哭了个通宵。她担心自己越不顺从郭浩然,他只就会对郑秋轮下手更黑。哪怕他俩的恋爱,也完全可以成为郑秋轮的又一条罪名。知青恋爱,要往好里说,你是安安心心在农村成家,不恋城市,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要往坏里说,说你乱搞男女关系就行了。

半夜里,维娜起床上厕所,出了宿舍,忍不住就往办公楼方向走去。黑咕咙咚的,她却不知道害怕。从宿舍去办公楼,得穿过球场、食堂、男宿舍区、­干­部楼。没有路灯,黑得怕人。从­干­部楼一转角,就望见办公楼了。三楼禁闭郑秋轮的那间房子,亮着灯光。她的眼泪哗的又流出来了。她多想上楼去看看他啊!有人通宵守着,她是上不去的。这么冷的天,郑秋轮有被子吗?他们会让他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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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 第二部分(1)

第二天中午,郭浩然下楼说:“你吃过中饭在办公室等我,我还要找你谈谈。”

维娜不作声,只点点头。哪有心思吃饭?她把办公室门关了,等着。不知楼上的郑秋轮一日三餐都是怎么吃的?多想再同他一道去湖里偷条青鱼煮着吃啊。

听得敲门声,维娜知道郭浩然吃完饭了。他进来后,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吃饭了没有?”

维娜没有回答郭浩然,只说:“谈什么?谈吧。”

“天气好冷。”郭浩然说着就去关了门。

维娜马上过去打开了门,说:“关着门会煤气中毒的。”

郭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着。维娜什么都不说,只拿火钳盘着火。

郭浩然说:“维娜,专案组的同志都说你同郑秋轮关系最近,想找你了解情况。我自告奋勇,由我来找你谈。专案组还是我说了算。你知道,让别的同志找你谈,­性­质上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隔离审查你。我是替你担了担子的。”

维娜低着头,拿火钳将红红的炭火垒好了,又耙平,然后垒好,再耙平。维娜猜郭浩然可能正望着她的头顶,等着她说声谢谢。她却一言不发,只管玩着火。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说:“你的耳朵长得真好看。”

她像被炭火烫了,头一偏,坐直了,望着他。“我的耳朵也是你谈话的内容?”她只在心里这么狠狠地说,嘴巴纹丝不动。郭浩然同她对视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不停地抽烟。维娜拿了张报纸,夸张地扇着烟雾。他便尽量偏着头,将烟雾朝一边吐去。他这姿势,正好耳朵朝着维娜。她不由得瞟了他的耳朵,见那耳根边黑黑的,像是好久没洗过了。她胃里就有东西直往喉咙口涌。

郭浩然不知抽过好多支烟了,把烟蒂朝炭火灰里一戳,低头叹道:“维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

维娜故作糊涂,说:“我自小就不会猜谜,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领导,找我谈话,你就谈吧。”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着维娜说:“我是个军人,说话直来直去。就

同你明说了,我很喜欢你,想娶你做老婆!”

听了这话,维娜并不害怕,而是气愤。不说别的,光就老婆这两个字,她听着就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听别人把老婆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维娜感到极大的羞辱。她把脸侧向一边,望着窗外,说:“你知道我会答应?”窗外没有树,只有发着黄的天空,便感觉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风。

郭浩然说:“你跟我做老婆,不会吃亏的。我会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们今后会过得很好。我会尽量想办法,调到城里去当机关­干­部,你可以进城做营业员,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柜台。”

不知怎么回事,维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不喜欢当营业员。”

郭浩然急了,忙说:“你也可以进纺织厂,做纺织女工。”

维娜说:“纺织女工会患职业病,她们要定期吃猪血,清洗吸进去的纤维。我恨死吃猪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工作了,就说:“我会让你有满意的工作的。”

维娜不想逗他了,很认真地说:“郭政委,我不会答应你的。”

郭浩然沉了会儿脸,突然怪笑起来。望着他的怪笑,维娜厌恶而恐惧。他就那么怪里怪气笑了好久,站了起来,忽又冷冷地说:“你别怪我对郑秋轮不客气!”

郭浩然说完就往外走。维娜也站了起来,望着郭浩然的背影说:“郑秋轮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要这样对他?”

亡魂鸟 第二部分(2)

郭浩然回头说:“这同个人恩怨没有关系,是两个阶级、两种立场的斗争。他郑秋轮满脑子反动思想,我郭浩然仇恨一切反动派。美帝国主义手上还沾着我们郭家的鲜血,我那姑妈被掳到美国去了,如今还不知尸骨埋在哪里哩!”

维娜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可以对着我来,别难为郑秋轮,这同他没有关系!”

郭浩然的脸立即涨成了紫红­色­,恶狠狠地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你爱他,我就要整他!我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要让他坐牢,我要整死他!”

维娜愤怒得几乎想扑过去咬他抓他。可她双脚发软,坐了下来,浑身发抖。郭浩然背对着门口,逼视着她。她想大声叫喊,却没了力气。她的声音很微弱,说:“你打击报复,你公报私仇。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要去告你!”

郭浩然走了回来,躬下身子,几乎像是耳语一样,说:“你去告呀?我说了什么话?有谁在场?谁证明你?告诉你吧,上面公安来的人已撤了,案子完全由我负责。郑秋轮是死是活,我说了算。他的问题可大可小,大可大到坐牢,小可小到写份检讨就行了。你这么爱他,你救他呀!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我还要告诉你,郑秋轮若是整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没有你,我是不会这么狠心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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