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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维娜没有想到郭浩然会如此卑鄙。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手脚抖个不停。郭浩然的口很臭,她不停地吐口水。他见维娜什么也不说,以为她害怕了,便笑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给你两天时间。”

维娜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郑秋轮就在她头顶上三米处,不知他是坐着、蹲着、站着,还是躺着?他每餐都吃饭吗?房间里有炭火吗?他们打他了吗?他在想我吗?他知道她就在他的脚下吗?维娜只是这么傻想,却没有任何办法救他。她想坚强些,可眼泪不争气,怎么也止不住。

维娜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北风裹着细细的雨雾,狼也似的怪叫。她发疯一样奔跑,呜呜地哭泣,放声叫喊。感觉脚下踩着了脆脆的东西,她知道到了湖边。也许湖边的水已结了薄冰。她不知怎么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么的又会尖叫起来。快要下大雪了,似乎所有生灵都噤口不言,只有那亡魂鸟仍在凄厉地叫着。

回到农场,维娜径直去了办公楼下,远远望着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郑秋轮是否正在受着皮­肉­之苦。她想郑秋轮八成会被吊被打的。她隐隐感觉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农场巡逻的民兵。郭浩然总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团的残碴余孽营救郑秋轮,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逻。

维娜绝望地回到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泪,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头痛得要炸开了。后来又睡去了,却做起了噩梦。维娜被烈烈大火烤着,巨大的热浪把她抬起来,熏上了天,在空中飘忽而行。那天上红云,滚烫滚烫,是一个个火球。她喊着郑秋轮,喊着爸爸妈妈姐姐,却没人搭救。她绝望了,从高高的天空坠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维娜朦胧间醒来。眼睛睁不开,却听得有个女人在喊:“八床发寒了,全身发抖。”

维娜感觉有很多双手压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张脸慢慢清晰起来。是戴倩。

亡魂鸟 第二部分(3)

“你醒来了小维,你听见我说话吗小维?”戴倩笑吟吟的。

原来维娜病了,送进了农场附近春风公社卫生院。戴倩被派来照顾她。戴倩望着她微笑,说:“小维你吓死人了,一天一晚高烧下不来,老是说胡话。”

维娜想说,谢谢你,戴倩。可她的喉咙嘶哑了,张口却出不了声。戴倩按了按她肩头的被子,说:“你好好躺着,别说话。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维娜只是望着她,眼泪汪汪的。她想戴倩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戴倩说:“农场领导都很关心你,郭政委和我一起守了你一天一晚。他今天清早刚走,场里还有事。”

听说郭浩然,维娜就闭上了眼睛。她想打听郑秋轮怎么样了,却不敢开口。

维娜在卫生院里躺了几天,身子慢慢轻松些了。郭浩然来看过几次,她总闭着眼睛,不说话。郭浩然每次都说,你好好把病养好吧。维娜不去想他的关心是真是假,只感觉他的意思是等她病好了再说那件事。她宁愿永远这么躺在病床上。

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卷上去,又窜下来。窗户紧闭着,飞雪让一切都显得宁静,似乎又让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喧嚣。她的脑子里太乱了。

有天,戴倩带了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进来,说:“他是春风公社的书记,叫吴伟,也在这里住院,就在你隔壁病房。”

吴伟没有坐下来,站在维娜床前,有些拘谨,问:“你要什么东西,就说。我叫人去取,很方便。”

“谢谢了,不需要什么。” 维娜说。她的声音好些了,能说话了。

吴伟站了一会儿,又说:“要什么就让戴倩找我要。”

吴伟像是很紧张,说完就过去了。戴倩过去关了门,回来坐在维娜床前,脸红了好一会儿,才问:“小维,你说他……人怎么样?”

见她那样子,维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样子很­精­­干­,也热情。”

戴倩又问:“你说他人长得怎么样。”

维娜说:“我的眼睛是花的,望谁都是两个脑袋。”

戴倩低着头,眼睛望在别处,留给维娜半张红脸,说:“他是他们县里最年轻的公社书记。”

戴倩总不说吴伟的名字,一口一个他,维娜就知道她准是爱上这个人了。

维娜出院的前一天,郭浩然又来了。他头上满是雪花,脸黑里泛青,冻成那样的。戴倩到隔壁吴伟那里去了,病房里没有别的人,另外两张病床空着。

郭浩然问:“你考虑好了吗?”

维娜没有回答他,只问:“你准备把郑秋轮怎么样?”

郭浩然说:“这几天都没有审问郑秋轮,只让他一个人反省。就看你的态度了。”

维娜说:“你的意思,一定要拿我作交换?”

郭浩然说:“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是真心对你的。你跟着我,也没什么不好。”

维娜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郑秋轮好。”

郭浩然语气严厉起来,说:“他有什么好?一脑子反动思想,一个毛孩子。”

维娜说:“毛孩子怎么了?他也可以长到三十二岁。等他长到三十二岁时,比你更能耐!”

郭浩然呼地站了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走着,突然立定了,眼睛望在窗外,说:“我可以让他活不到三十二岁!”

维娜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怔怔地望着郭浩然。郭浩然却仍没有转过脸来,背对着她,威风凛凛地注视窗外。这时,戴倩推开门,郭浩然回头横了一眼,说:“我正找维娜谈话。”

亡魂鸟 第二部分(4)

戴倩便缩回头,又出去了。郭浩然从怀里掏出一叠材料,丢在维娜床头,说:“你看看吧,这是郑秋轮的罪状。我一直保着他,没有把人交到上面去,就是为了你。我半个小时后回来。”

打开材料,维娜两眼一黑,半天才回过神来。材料上的字,老在爬着,像满纸的蛆虫。看着看着,她感觉头越来越肿胀。列举的罪状,无非是郑秋平日的言论,都是她熟悉的。他的那些话,平时听着都是很有道理的,错不到哪里去。可是,放进这个材料里面,句句话都大逆不道了。

维娜绝望了,眼睛酸痛难耐,泪水直流。听到了推门声,知道郭浩然来了。维娜闭着眼睛,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小维你说什么呀?”原来是戴倩。

维娜睁开眼睛,见戴倩一脸惊讶。戴倩瞪大眼睛,好半天像是明白过来了,却又将信将疑,问:“难道是这么回事?”

维娜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戴倩呼吸都紧张起来了,长舒一口气,说:“这个人也太坏了。”

维娜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郭浩然回来了,笑ⅿⅿ地问:“戴倩,医生怎么说?维娜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戴倩说:“我问了,明天就行了。”

郭浩然说:“辛苦你了,戴倩。你很讲革命情谊,组织上感谢你。”

戴倩红着脸,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郭浩然又说:“我找维娜谈谈,你回避一下吧。”

戴倩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半句话也没说,悄悄儿儿出去了。

维娜一直闭着眼睛,说:“你要保证放过郑秋轮。”

郭浩然说:“你答应了?”

维娜没有回答,又重复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郭浩然说:“大丈夫言出,驷马难追。但是,得开个批斗会。要是那天你答应了,他只需写个检讨就行了。这几天,又挖出了很多问题,不开个批斗会,无法向群众交待。”

维娜再也不说什么了,闭着眼睛流泪。郭浩然却变得温柔起来,说:“维娜,你还年轻,想问题不切实际,不懂得什么才是革命爱情。像你这么年轻漂亮,而又渴望进步的青年,就应该跟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结成伴侣。我参加革命十多年了,经受过种种考验,政治上是坚定的,工作上是扎实的,生活作风上是过硬的,能够成为你信得过的人,我俩会是一对有利于党的事业的革命夫妻。让我们消除误会,增强信任,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昂首阔步,奋勇向前吧。”

维娜出院的第二天,仍下着大雪。全场知青顶风冒雪,站在球场里开批斗郑秋轮的大会。主席台是半露天的,平时开会、放电影,都在那里举行。下面是紧连着的三个篮球场。主席台的上方没有悬挂会标,也没有张贴打倒谁谁之类的标语口号。显然批斗会是草草开场的,或许郭浩然并没有想好给郑秋轮安个什么罪名,只是要整整他。郭浩然没有亲自主持会议,威严地坐在主席台后面。宣布将郑秋轮押上来的,是另一位场领导。

郑秋轮被五花大绑,让两个民兵揪着,从后面推了出来。到了台前,民兵踢了一脚,郑秋轮就跪下了。郑秋轮很犟,要挣扎着站起来。主持人就对着话筒严厉叫道:“老实点!老实点!”

郑秋轮却不听,身子一直往上拱。民兵就死死按住他的肩,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主持人又叫喊:“把头低下来!”郑秋轮却将头高高地昂着。民兵就又去按他的头。

亡魂鸟 第二部分(5)

维娜站得很远,看不清郑秋轮的脸,只见他跪在飞雪中不停地挣扎。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泣。可是没过多久,就感到脸上痒痒的。泪水已沿着脸庞哗哗直下。

主持人开始高声宣读对郑秋轮的批判材料。维娜仔细听着,发现他们把原来材料中所说的滔天罪行,改说成了严重错误。调子低些了,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主持人批判完了之后,宣布由群众自由揭发。沉默片刻之后,就不断有人冲上台去,指着郑秋轮大声叫骂。自由揭发的气势,比主持人更吓人。

维娜万万没有想到,戴倩突然冲了上去,大喝一声:“郑秋轮,你低下头去!”

戴倩的揭发就完全是谩骂,其实就是将她自己平时对郑秋轮的爱慕反过来说,说郑秋轮总在女知青面前炫耀才华,实际上是贩卖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戴倩的声音高亢而尖利,震得人们两耳发麻。维娜身子本来就很虚弱,只觉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倒了下去。

维娜被女知青搀着,回到了宿舍。她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起了床。其实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看不起那些上台发言的人。觉得他们落井下石,不讲义气。没有人明着同情维娜,但戴倩却被大家冷落了。

戴倩有意装得很快活,成天哼着样板戏。她总是这样,只要心里有什么需要掩饰,就曲不离口,把革命样板戏翻来复去唱。李铁梅、小常宝、阿庆嫂唱厌了,就老着嗓子唱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

有天,戴倩正唱着“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进了宿舍,见只有维娜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立马就不唱了。她低着头,在抽屉里唏里哗啦翻一阵,突然停了下来,说:“对不起,小维。”

维娜感到莫名其妙,抬头望着她。只见戴倩泪眼汪汪,望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也没有办法。吴伟要我入党,我已交了申请书了。”

维娜低头不语。戴倩又说:“吴伟同我说,我必须积极一些,快点入党,争取早日离开农场,同他一起进城。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过的日子同新岸农场的劳改犯有什么两样?”

维娜仍不作声,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戴倩说:“我劝你也想通些。郭政委人恶,谁都知道。他对你还是真心的好。就是年纪大些,其他条件也还行。他是领导­干­部,手中有权,会让你过好的。”

维娜冷冷地说:“那我把你介绍给他?”

不料戴倩听了,呜呜地哭出了声。维娜以为自己刺伤了她,倒有些不忍了。戴倩哭了很久,直到有人进来,她才收住眼泪。维娜不明白戴倩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子。

维娜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不按时起床,不按时上班,故意在郭浩然面前耍脾气。郭浩然不说她,也就没别人敢说她。不知谁放的风,现在全场人都知道维娜同郭浩然好了。有人背地里就说她仗着郭浩然的势,搞特殊化。维娜成了知青们眼里最不要脸的女人。

那些日子,维娜总是睡不醒,一天到晚只想睡觉,可以不吃不喝。只要挨着枕头,人就迷迷乎乎,浑然入睡。就像服用了安眠药。那年的雪,是维娜见过的最大的雪。站在办公室窗口,放眼望去,是漫漫无边的雪原。天蜡黄的,像已病入膏肓。维娜去了办公室也一事不做,总是呆在窗口,望着茫茫雪原发傻。

郑秋轮放出来以后,不再来找维娜了。她仍是去找他。维娜一去他那里,寝室里的男知青就朝她点头一笑,一个一个躲出去了。

亡魂鸟 第二部分(6)

郑秋轮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缄默起来,老低头沉思。脸瘦了,显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她想劝他别这样,振作起来,却开不了口。两人老在宿舍呆着,不多说话。外面雪太厚了。早没有农活­干­了,却不准放假。

有天在办公室,郭浩然进来说:“维娜,你仍同他在一起,这是不行的。”

维娜说:“郑秋轮是阶级敌人吗?既然不是,就仍是革命同志。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同他交往?”

郭浩然说:“那你为什么就不陪我坐坐?为什么不陪我散步?”

维娜说:“谁规定的,我一定要陪着你?”

郭浩然说:“我们将结成革命伴侣,就应经常在一起相互帮助,相互鼓励。”

维娜冷笑着,说:“我才满十六岁,到晚婚年龄还有*年。你等着吧,八年之后,我嫁给你。”

陆陀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听着些哀婉的曲子,也不知是忧郁或悲伤。弟弟妹妹总来看望他,一定是老表姐告诉他们什么话了。他们不敢问他碰到了什么事,也不敢过多劝慰。他们欢欢喜喜地进门,让表姐做顿饭吃,又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你应该去旅行,这么好的季节。”大弟说。

二弟说:“听些欢快的曲子吧,你的情绪需要调和。”

妹妹说:“小时候真好,四兄妹总在一起打打闹闹。”

这几天,陆陀老给她打电话,她也老打电话过来。他们只说些琐琐碎碎的话,却谁也不说见面。今天陆陀实在耐不住了,说想见见她。维娜很高兴的样子,说:“我来接你,你在楼下等着吧。过十分钟,你下楼来。”

陆陀刚下楼,维娜就到了。上了车,陆陀只瞟了了她一眼,不怎么敢望她。

维娜说:“你瘦了。”

陆陀说:“你也瘦了。”

维娜驱车往西城方向走,陆陀也不问她去哪里。谁也不说话。出西城不远,是高级住宅区,散落些欧式别墅。在一栋两层的淡蓝­色­别墅前,维娜停了车。房前是青青的草坪,一树栀子花娴静地开着。黄昏将近,房子和草坪都笼罩在梦幻般的夕照里。维娜先让陆陀进了门,再去泊了车。

维娜沏了茶,打开电视,让陆陀坐着,就去了厨房。她没有多说半句话,一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怯生生走过来,凝视陆陀片刻,轻轻跳上沙发,偎在他身边。这时,听到了敲门声。维娜出来,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维娜说:“小玉,今天我自己做饭,谢谢了。”

那位叫小玉的姑娘没进门,点点头走了。她是维娜请的钟点工。

“阿咪比人懂事。”维娜望着他笑笑,又进厨房去了。

维娜说的是这只撒娇的猫。陆陀本是不喜欢宠物的,可阿咪实在太可爱了。你只要转过头向着它,它就瞪大了眼睛望着你,喵喵几声。陆陀靠在沙发里不动,它也就紧靠着他不动,闭上眼睛。真让人怜爱。

电视里播放着风光片。林海茫茫,流水潺潺。陆陀有个毛病,看电视不太喜欢看有人的片子,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是就在他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记者们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亡魂鸟 第二部分(7)

陆陀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幸好我们人没有长年轮!”陆陀暗自想道,便感觉腰间麻了一阵。

维娜从里面出来,见着异样,问:“老陆,你……怎么了?”

“没,没有哩。”陆陀掩饰着。

“我听着你叹息,以为你……”

陆陀笑笑,说:“我真的没什么。”

维娜就问道:“我们吃饭好吗?”

陆陀随她去了餐厅。两个人吃饭,餐厅就显得太大了。好在维娜将灯光调得很柔和,感觉倒也温馨。“喝点葡萄酒好吗?”维娜问。陆陀只是点头,像个没见世面的乡下少年。他不想多说话,莫名的哀伤总让他眼眶发酸。红红的轩尼诗酒,浓血一般。维娜的厨艺非同一般,菜都做得­精­致。可他总记不得吃菜,只是慢慢地喝酒,老望着她。维娜也老望着陆陀,目光忽而明亮,忽而迷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很重。他想吃完饭,马上离开。不然,今晚他会拥抱她,会亲吻她。

“你总不吃菜。我的手艺很糟糕是吗?”

陆陀说:“哪里,很好。”

维娜便盛了碗饭,递过来,说:“你先吃碗饭吧,不然,你什么东西都不吃。”

陆陀吃着饭,才仔细品尝了她的厨艺。真是不错。维娜说:“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陆陀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维娜仍坐下了。陆陀吃完饭,她便收拾碗筷。她只将碗筷送进厨房,洗了手,就出来了。

“你洗把脸吧。”维娜说。

陆陀去了洗漱间,见水早放好了。一条浅蓝­色­毛巾,泡在水盆里,看着就觉得清凉。擦在脸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想着这是维娜用着的毛巾,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很熨贴的。

两人洗漱完了,仍去客厅里坐。陆陀的情绪平静些了,抚摸着小猫阿咪。

“喝茶还是接着喝酒?我想喝酒。”维娜问。

陆陀说:“那就喝酒吧。”

维娜端了酒杯过来,说:“弄不清哪是谁的杯子了。”

陆陀说:“都一样吧。”

维娜脸便泛红,微微咬着嘴­唇­,递过一杯酒。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里,阿咪伏在他们中间。它也用过了可口的晚餐,这会儿正打着瞌睡,就像很会保养的美人。关了电视,只有音乐。

今天在家午睡,陆陀梦见维娜侧身而卧,望着他,目光幽幽的。他记不清自己是坐在她的床边,还是同她躺在一块儿,只是很真切地感觉着她的安静和清凉。他伸手触摸她的脸,却是暖暖的。现在,维娜就同他并坐沙发里,慢慢喝着酒。他内心有些尴尬,却又说不出的快意。

陆陀抿着酒,忍不住又叹息起来。维娜便问:“你心里一定有事。”

陆陀自己的情绪确实不太正常,却又不好明说,就信口胡诌:“我总想,人一辈子太玄妙了。就说我吧,十年前,我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今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维娜点头说:“是啊。我同你说过,我是越来越宿命了。人一辈子,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你只管照着上天编好的脚本演出就行了。你们作家写小说,匠心独运,事先布设伏笔。真实的人生,伏笔早在上辈子就埋下了。我事先没有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碰上的那些人,不光郑秋轮,还有郭浩然、戴倩、李龙、吴伟,等等,都会同我终生的命运有关。有时候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像从一条岔路上窜了出来,拽住了我的肩膀。同所有人的故事,事先都不会知道要到哪一天了结。后来,社会环境变了,我的生活也变了,生意上很成功,我想把握和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主动设计自己的生活,却屡不如意。因为早年生活机缘的奇特,加上后来我有条件很自信地体验新的生活,我的经历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坎坷。有时候也想,也许是自己把生活弄糟了,可回头一看,原来都是命该如此。这都是后话,慢慢再说吧。”

亡魂鸟 第二部分(8)

维娜说着说着就长叹起来了。陆陀有些醉意了,他眼中的维娜面如桃花。阿咪像在做梦,闭着眼睛轻声叫唤,声音有些娇。陆陀心里怦怦儿跳,说:“维娜,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吧……”维娜懒懒地起了身,望着陆陀,目光里闪过不经意的哀婉。

屋外是小区的花园,稍稍起伏的缓坡是人工垒成的,种着厚厚的草,散布着一些桃树和梅树。两人在草地里盘桓着,谁也不说话。头顶是清凉的月轮。

离过年还有三天,终于放假了。维娜去找郑秋轮,约他一块儿回荆都。郭浩然老家在荆西农村,太远了,回不去。他还得在农场值班,得时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郑秋轮正好一个人在宿舍,歪在床上看书,见了维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郑秋轮从被窝里出来,冻得直哆索。维娜刚从外面进来,倒不太冷。

“秋轮,你还是坐到被窝里去吧。”维娜说。

郑秋轮摇头说:“不冷。”

维娜说:“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两人坐进被窝里,脚抵着脚,半天不说话。

他们回荆都,得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阳站乘火车,又只有一趟凌晨五点多的火车,很不方便。横竖得在湖阳呆一晚。知青们口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舍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阳赶,再在火车站坐个通宵。平时有汽车到湖阳,现在大雪封路,得走着去。

郑秋轮说:“何必在车站苦熬一个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难受的,又冷,弄不好就会感冒。我们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赶到湖阳,正好上车。”

“好吧。”维娜想着自己要同郑秋轮冒雪走个通宵,有些兴奋。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说:“你等黄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郑秋轮就沉默了。

维娜低着头,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没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猫冬。

“小郑没有来?”蔡婆婆问。

维娜说:“他等会儿就来。”

“维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来,突然说,“女人哪,心里只有一个男人的。”

维娜坐到被窝里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问:“蔡婆婆,您总想起死去的爷爷吗?”

“你听,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说。

老人说的是亡魂鸟。维娜侧耳听听,只听见风声。“他对你好吗?”维娜问。

“人去了,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说。

维娜说:“他本来很爱你的吧?”

蔡婆婆叹道:“我们老辈人,哪说什么爱不爱的。是他的人了,心里就只有他。”

维娜说:“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没好报啊。”蔡婆婆说。

黄昏时,郑秋轮来了。“蔡婆婆,我从荆都回来,给您老拜年啊。”郑秋轮说。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说,“小郑啊,你们两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药,只有后悔病没有药。”

郑秋轮支吾着。维娜缄默不语。屋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

出了门,弥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这会儿没什么风,雪花曼舞着,好像还有些羞羞答答。维娜和郑秋轮都穿着军大衣,很时髦的。他们一件行李也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路早被掩埋了,也不必沿着路走,他们只感觉着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脚下的雪白里泛青。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手才牵到一起去。维娜却嫌不够,整个儿吊在他臂膀上。郑秋轮浩叹一声,便一手牵她,一手搂她。两个人就这么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着走着,维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扑进他的怀里,头使劲地磨蹭。他的胸膛宽而厚实,体温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她很喜欢闻他的体味,那是一种不名味道,有时让她心跳,有时让她安静。

亡魂鸟 第二部分(9)

郑秋轮突然一把抱着维娜,把她扛了起来。他扛着她走,说:“娜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儿,维娜听着只想哭。他俩平时都叫名字,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只说哎!

维娜挣脱着下来,伏在他怀里,使劲亲他的胸膛。亲着亲着,维娜呜呜哭了起来。郑秋轮一边揩着她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什么也不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紧紧搂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维娜和郑秋轮。有很长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只要从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飘飘然遁入太虚。

维娜突然说:“秋轮,要到天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郑秋轮听着吓坏了,以为她想轻生,忙立住了,搂着她,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娜儿,我们什么时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维娜没有解释自己的幻觉,只是使劲地点头。她想今后不管过得多难,都会想起他的嘱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维娜突然说:“我多想逃离这里,同你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郑秋轮说:“离我们荆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农架。”

维娜说:“我们跑到神农架去。”

“做野人?”郑秋轮问。维娜说:“我们就做野人。我们采野果子吃,还可以打猎。我们夏天住在树上,冬天住在山洞里。”

郑秋轮说:“衣服破了怎么办?我们带不了那么多衣服去。”

维娜说:“反正不见生人,我们就不穿衣服。”

郑秋轮哈哈笑,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们赤身*晒太阳,晒得全身黝黑发亮。”维娜说罢想想,发现还是有问题,“但是,没有油盐吃不行。”

郑秋轮说:“我下山去老乡家里偷。”

维娜说:“那好,你顺便偷块镜子来,我们每天得照照镜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儿了。我们生好多孩子,我们那里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也不用认真取什么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没有人接生怎么办?”

郑秋轮说:“这个好办。我妈妈是­妇­产科医生,我从家里偷本书带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俩就这么信口胡编,就像说真的一样。两人设计得很细很美,怎么在树上搭房子,用什么取水,怎么升火,拿什么盛饭吃。山洞的门,维娜说编个竹篱笆拦着就行了。郑秋轮说有野兽,那样不安全,得用块大石头做门,他会设计个机关,轻轻一扳就开了。维娜就说你还得替我设计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们住的地方应该有个清清的水潭,我们在水的上面睡觉。要洗澡了,按一下机关,床就沉下去了。我们就在水里游泳。

他们编着世外桃源,两人搂得越来越紧。郑秋轮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肋骨里去。维娜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突然,她傻傻的问:“秋轮,那我们怎么做夫妻呢?”

她不走了,扑进他的怀里。她的身子绵绵的,想躺下来。她就真的躺在雪地里了。

郑秋轮也顺着她倒了下来,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热乎乎的嘴­唇­和舌头,胡乱地咬着、舔着维娜,她的脸庞、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热*。

“秋轮,我……我……我……”维娜说不出话。

郑秋轮猛得像头雄狮,维娜几乎窒息了。她浑身燥热,双手颤抖着。慌乱之中,维娜*了,赤条条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着郑秋轮,又爱又怜,目光几乎是哀求的。

亡魂鸟 第二部分(10)

农场的人都知道,维娜要成为郭浩然的老婆了。她怕郑秋轮恨,怕他怨,却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秋轮,秋轮,我……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我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爱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来吧。”

“秋轮,请你原谅我。我是你的,你来吧,你要我吧。”

维娜用力地吊着郑秋轮的脖子,像发了疯。郑秋轮大汗淋漓,喘得像头公牛。突然,他拿衣服紧紧裹着维娜,抬起头说:“娜儿,娜儿,我们……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我们……”

郑秋轮突然甩开维娜,往前跑了几步,跪在地上,仰天狂号,像头愤怒的狼。

维娜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哭泣着站了起来。

他们继续赶路。风越来越大了,刮得呜呜直叫。

走了会儿,维娜突然又是泪如泉涌,发疯一样哭喊起来:“郑秋轮,我爱你!”

“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远爱你,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呜呜呜……”

“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爱人,郑秋轮,我爱你,郑秋轮……郑秋轮……”

维娜几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都沙哑了。她这么哭喊着,好像郑秋轮正被狂风席卷而去,再也不会回来。郑秋轮也呜呜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刚听到他的哭声,维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声啊,听着叫人肝胆俱裂。

维娜收住泪水,抱着郑秋轮的头,拍着摸着,像位小母亲。“不哭了,秋轮,我们都不哭了。”

郑秋轮点点头:“娜儿,我们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终于到了湖阳码头,乘轮渡过去,就是湖阳城了。运气真好,轮渡正停在北边。他们上了轮渡,却不见一个人。郑秋轮喊:“可以开船吗?”

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忽听得有人嚷道:“喊你个死?再吵老子睡觉,把你掀到湖里去做冻鱼!”

没办法了,只得等有汽车过的时候才能开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时候了。也不知要等多久,站着不动又冷。两人就下了船,不敢走远了,就在船下的雪地里跳着。­干­跳着很难受,两人又做游戏。两人背靠着背,你将我背起来颠三下,我将你背起来颠三下。维娜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就只颠一下。郑秋轮却将她背着颠个不停。维娜就求饶:“别颠了,腰要断了。”

隐隐听到对岸有汽车声,维娜欢喜得跳了起来。听得对岸司机大声叫喊:“师傅开船!”

这边却不见任何动静。那边司机喊了半天,急了,就开始骂娘。船上的人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钻出船舱,回骂几句,仍回去睡觉。维娜和郑秋轮空喜了一场。

直到这边来了车,要过湖去,船上的师傅才哈欠喧天地出来,慢吞吞的开了船。

懵里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么时间了。下了船,两人直奔火车站。跑进售票厅,一看墙上的挂钟,已五点半了。一问,他们要乘坐的那趟车,已开走二十多分钟了。

维娜和郑秋轮对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还得在湖阳呆上一天一晚。两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巴不得误了车。

两人紧紧搂着,在街上闲逛。街上逛得没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边。湖里飘着浮冰。出太阳了,满湖的浮冰五彩缤纷,壮美极了。维娜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奇观,兴奋得像个孩子。

亡魂鸟 第二部分(11)

饿了,就买些东西吃。米糕七分钱一碗,面条八分钱一碗,油条一角钱四根。那葱花和酱油真香啊。吃过东西,维娜手上沾了酱油味,却舍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过一会就闻闻指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舒服极了。郑秋轮口袋里从来没有余钱的,都买了书。维娜会打算些,总有几块钱揣在身上。没处洗脸,就抓着雪往脸上搓。维娜平生唯一一次体验到走路也可以睡觉。她走着走着,就瞌睡了。她让郑秋轮搂着走,人却半梦半醒的。

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哩。”

原来,戴倩同几位知青想在春节期间组织活动,跑到维娜家去邀她。维娜妈妈说她还没回去,戴倩他们觉得奇怪,说她早应该回来了。

戴倩望望郑秋轮,再把维娜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邮电局,给农场打了电话,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电话里骂娘,说肯定是郑秋轮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说要等开年后,老帐新帐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维娜脸都吓白了,妈妈有心脏病,一急就会背过气去。她马上同郑秋轮分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她跑进荆都大学,头一次嫌校园太大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叫喊妈妈。她跑过宽宽的广场和教学区,下阶梯,上台阶,曲曲折折,弄得满头大汗,才到了家门口。

妈妈见了维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ρi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着胸口,说:“你爸爸眼睛都望长了。”

维娜拍着妈妈的背,说:“爸爸?爸爸回来了?你们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误了火车,在湖阳又呆了一天一晚。姐姐下班了没有?”

妈妈说:“爸爸也是昨天才回来的,见你还没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还在上班,要下午六点才下班。”

维娜姐姐厂里每年大年初一就开新年誓师大会,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们厂长有句口号,叫什么:大­干­三百六十五,气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讨厌那个厂长,说那厂长姓龚,本是个大老粗,却老充文化人,在大会上做报告,喜欢编些狗屁不通的顺口溜,就说是“卿作小诗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这个诗人厂长总在大会上批评男女青工,心思没有放在生产上,放在谈恋爱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望着维娜,笑ⅿⅿ的,说:“娜儿,你急死你妈妈了。”

爸爸已经很黑很瘦了,像个农民,只是仍戴着眼镜。眼镜的框子旧得发红,挂腿的螺丝早没了,用细铁丝扎着的。怕摔坏了,就拿绳子系着,套在后脑勺上。望着爸爸这个样子,维娜就想哭。却只好笑ⅿⅿ的。过年了,不准哭的。维娜不知爸爸真的是个很达观的人,还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过得够难的了,可她总见爸爸乐呵呵的,还曲不离口。爸爸喜欢唱京戏,时兴的革命歌曲也唱。

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亡魂鸟 第二部分(12)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切很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呱呱叫了。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坨­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抖多少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有回,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排骨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坨排骨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坨排骨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呆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维娜缩着肩,从队伍中间挤了出来,简直有些激动。她想着马上跑到郑秋轮那里去,把这坨排骨给他吃。她来打饭时,见郑秋轮蹲在球场边吃饭,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维娜刚出食堂门,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排骨掉了下去,滚进­阴­沟里去了。她又气又悔,都快哭起来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饭菜垒起来像山似的,那坨排骨自然就会滚下去。她后来专门买了个大些的碗,却再也没有碰上那么好的运气了。她常常想念那坨排骨,总是后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当时要是不光顾着高兴,拿饭勺将那砣­肉­压压,压进饭里面去,也不至于掉了。

妈妈飞快地就弄了好几碗菜,开始吃中饭。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碗腊­鸡­,一碗猪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炖萝卜。妈妈只顾往维娜和她爸爸碗里夹菜,还要眼睁睁望着他们父女俩吃。嘴里又总是念着维娜的姐姐,说芸儿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里吃,厂里伙食也不好。

“芸儿这孩子,犟,我要带她看看医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来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妈妈说。

维娜问:“原来不是说,他们厂里要推荐姐姐上大学吗?”

“她又说不想上了。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句话来。”妈妈叹了声,对爸爸说,“等过完年,你同芸儿好好谈谈。”

爸爸咽下嘴里的饭,摇摇头说:“孩子大了,还听我的吗?”爸爸不怎么吃菜,吃饭却快得惊人。他一边扒饭,碗一边转着,一碗饭眨眼就光了。饭量很大,吃了五碗了还想添。爸爸望望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抓过爸爸的碗,又满满盛了一碗。

望着爸爸那吃饭的样子,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你们父女俩,太苦了。”

爸爸抬起头,嘿嘿笑着,说:“苦什么?苦什么?”

吃完中饭,妈妈就开始忙年夜饭。妈妈这才让维娜帮她洗洗菜。妈妈一边做事,一边问些农场的事。维娜尽捡些好话说,忍不住就说到了郑秋轮。妈妈听了,只说:“是个聪明孩子。”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亡魂鸟 第二部分(13)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却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女儿扎起来”。

妈妈听了,就喊道:“你唱点别的嘛,唱这个,人家会抓你辫子。”

爸爸笑道:“我随口唱的,哪想那么多?”

他接着就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

妈妈又喊:“今天是过年,你唱点喜庆的嘛。”

爸爸就唱“无产阶级*,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饭做好了,就等着姐姐下班回来。维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围着火塘烤火。过年了,火塘烧得格外旺,祈盼来年有个好日子。

妈妈望着桌上的闹钟,说:“芸儿下班了,正在脱工作服哩。”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出厂里大门了。”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这会儿正上公共车。”

又过了会儿,妈妈说:“芸儿下车了。”

“芸儿该进学校大门了。”那闹钟就像妈妈眼里的魔镜,姐姐一举一动她都看见。

妈妈望着爸爸,说:“你胡子要刮一下,过年了。”

爸爸笑笑,说:“好的。”

妈妈又说:“你衣服也得换了,穿那件灰中山装。过年要­精­神些。”

爸爸拍拍旧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笑笑说:“这件衣,又没哪里破。”

爸爸那件灰中山装,就是周总理照片上常见的那种颜­色­,他总是舍不得穿。

妈妈拍拍维娜的膝盖,说:“给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维娜听了很高兴,只想马上试试。妈妈说:“等吃过年饭,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欢看两个宝贝女儿穿着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崭齐站在他面前亮相。”

眼看着就六点半了,姐姐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急了,说:“坐公共车最多二十分钟,早该到了的。”

爸爸说:“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车,哪有那么准时?”

快七点了,妈妈说:“只怕快到了。”

妈妈说着就起身去热菜。菜早凉了。菜热好之后,就是七点多了,仍不见姐姐的影子。爸爸也急起来了,在屋里来回走着。

妈妈有些慌了,望着爸爸,说:“你去厂里看看吧。”

维娜说:“再等等吧。说不定爸爸前脚走,姐姐后脚就回家了。”

七点半了,维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这会儿早回来了。”

维娜说:“爸爸别去,我去吧。”

维娜不让爸爸去,自己抢着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团年饭的时候,公共车上没几个人。维娜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好望着对面开来的公共车,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车上。车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车上,她一眼就会看见。

很快就到了维芸的工厂。大门敞开着,却必须到门卫那里登记才可以进去。一个样子很凶的男人,穿着军大衣,问:“找谁。”

维娜说:“找我姐姐维芸。”

门卫张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夺过她正准备填写的登记簿,说:“你进去吧,你姐姐在办公楼下面。”

维娜觉得好奇怪,他怎么不要她登记了呢?维娜也没多想,径直朝办公楼方向去。进大门往左,走过一片樟树林子,就是办公楼。顺着大门里面笔直的马路往里走,才是姐姐的车间。维娜还没出樟树林子,就隐隐看见那边远远的站着好些人,朝办公楼方向指点。再走近些,就见办公楼下围着些人,林子边站着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凑。维娜并没有听清谁说了什么,胸口就突突跳了起来,预感到不祥。她直往办公楼下冲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说:“不准过去。”

亡魂鸟 第二部分(14)

她用力挣脱了,飞扑过去。她从人缝里钻了进去。天哪,地上躺着的是姐姐维芸!

维芸趴在地上,脚手朝四个方向怒张着,头边是一滩变黑了的血块。

维娜瘫倒在地上,往姐姐身边爬去,却被人拉着。她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就像有人用铁锹铲着煤朝她劈头盖脑压过来,马上将她掩埋了。

维娜被几位女工送回了家。家里的门虚掩着,不见爸爸妈妈。女工们把她放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说,就准备走。她们刚走到门口,像是碰上什么人,叽咕了几句。她们又留下来了,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她们老在外面轻声嘀咕,就是没有人进来同她说一句话。她已无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流泪,浑身发抖。她不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想起床去找他们。却四肢瘫软,两眼发黑。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样飘进维娜的房间,伏在女儿床头,嚎啕起来。维娜搂着爸爸的头,哭号着。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话:娜儿呀!娜儿呀!

原来,妈妈被活活气死了。昨天晚上,维娜刚出门,姐姐厂里的人和公安的人就来了。妈妈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抬了妈妈往医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在医院,哭喊着求医生抢救妈妈,闹了个通宵。

维娜弄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杀死龚厂长。维芸用扳手砸死了龚厂长,然后从楼上跳了下来。案子不用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二天,汽修厂的新年誓师大会别开生面,维芸的尸体被绑在门板上,立在台中央,斗尸。

直到两年以后,维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

维娜酒杯摇晃着,分明是醉了。陆陀想拿过她的杯子,她躲了一下,酒撒了出来。她抬手指着陆陀,笑着说:“好啊,你把酒往我衣上泼。这可是名牌啊,你得赔我!”

陆陀说:“维娜,我不行了,我俩都不喝了,好吗?”

维娜举了杯,一口­干­了。她还要倒酒,陆陀抢过了酒瓶。她手有些不识轻重了,将酒杯打碎在地上。她像是没听见,直说:“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

陆陀忙去厨房取扫把,将碎玻璃清扫了。他送了扫把回来,却见维娜对着酒瓶在喝酒。陆陀一把夺过酒瓶,将她扶在沙发里靠着。他将酒瓶藏好,在她身边坐下。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维娜身子软软的,朝他倒了过来。他将她平放在沙发上,四处找枕头和被子。维娜却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要上楼去。陆陀忙过去扶着她上楼。她已不能走了,几乎是他扛上楼去的。

陆陀替她脱了鞋,再盖上被子。他搬了凳子,坐在她床头。听着她匀和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维娜的睡态令他心动。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像两弯新月;眉毛修长而舒展,看上去就像正往两边慢慢地生长;红红的嘴­唇­微微撮起,有些逗人。

“我想……我想……”维娜说着胡话。她翻了个身,手搭到了床沿上。陆陀将她手塞进被子里去。

后半夜,维娜醒来了。陆陀问:“好些了吗?”

维娜点点头。她也并没有歉疚的意思,好像让陆陀这么守着是很自然的事。她不见外,陆陀心里便熨贴。他愿意通宵守着她。她醒了,他觉得还呆在这里就不妥了。想告辞。维娜拉着他的手,说:“太晚了,你就在这里睡了吧。”

陆陀就在维娜隔壁的房间睡下了。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听见他的动静,维娜过来了。待他洗漱完了,两人共进早餐。她总是浅浅地笑,快活得像个孩子。她穿着很家常的休闲衣服,人放松得就像要散了去。她哼着小曲儿,在陆陀面前走来走去,收拾着家务。他没有走的意思,却不得不问她:“你还有事要忙吗?我不能老赖在这里啊。”

亡魂鸟 第二部分(15)

“只要你想呆着,多久都行。”维娜说着又补了一句,“这么宽的房子,有你睡的地方。”

陆陀胸口突突跳,说:“那我就成食客了。”

维娜正经说:“我不敢耽误你的写作。这样吧,吃过中饭,我俩一起出去。我下午得去银杏居看看,先送你回去。”

维娜带陆陀去楼上阳台喝茶。一个别致的露天阳台,有人又叫它屋顶花园。约四十多平方米,置有石桌石凳,放着些花卉盆景。阿咪是不愿寂寞的,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阿咪简直有些恃宠称娇,居然跳到石桌上伏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张一合。维娜拿了两个布艺垫子放在石凳上,说是太清凉了,怕感冒。阳光很柔和,­奶­油一样涂抹在维娜的脸上、臂膀上。陆陀望着她,瞬时间心旌飘摇。

她说:“这个时段的日光浴是最好的,紫外线刚好适度。”

陆陀笑笑,望望她的眉眼,说:“难怪这么漂亮。”

维娜笑着摇摇头,微叹着。那意思,是说自己老了。

听得门铃响,维娜说:“你等等,我下去一下。可能是送报来了。”

维娜很快就上来了。陆陀说:“今天是星期三吗?《荆都晚报》上有我篇豆腐­干­文章。”

“我得欣赏一下。你的短章也很有意思。”维娜边说边翻报纸,又问,“你的长篇怎么样了?”

陆陀说:“快了。写个长篇,等于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完稿了,就刑满释放了。”

维娜翻到载有陆陀文章的那个版,低头看了起来。是篇小随笔,题目叫《说点别的》。

打开电视,但见林海茫茫,流水潺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看人片,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就在我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不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那么有人就让他有人吧。一会儿,这帮记者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一位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我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我庆幸人类没有长年轮。此念一出,我全身发麻,体会到一种被腰斩的感觉。

正巧,次日看报,见了一则美国生态保护的报道:一位叫朱丽叶的女士,为了抗议木材公司砍伐一片红树林,在一棵树上呆了一年多。朱丽叶得到了很多环保志愿者的声援,最后迫使木材公司让步,留下了这片红树林。

看了上面的文字,只怕很多人会说我迂腐可笑或惺惺作态;而朱丽叶在他们眼里,就更是大傻蛋了。行笔到此,我几乎无法将这篇小文章写下去了。

荆都人有句口头禅:讲点别的罗。那么我就讲点别的吧。当年尼克松的共和党想摸清*党的竞选策略,竟然闯进*党总部办公楼水门大厦搞窃听。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水门事件,二十世纪美国最大的政治丑闻。本来政声颇佳的尼克松因此而下野。在美国公众看来,这是人人嗤之以鼻的龌龊事,当时一位中国伟人却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说:尼克松,我投他一票!真是开国际玩笑。

亡魂鸟 第二部分(16)

一位下岗工人因偷窃猪饲料被公安抓了。审讯之后才知道,这位工人一家几口好多天没开锅了,他偷猪饲料不是拿去喂猪,而是供家人充饥。听了这个故事,我背膛发凉,默然无语。事后,同一位官员一块吃饭,我说起这事,这位官员一脸漠然,说,这种事发生好多次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我好没见识,大惊小怪。我的脸居然不争气,红了起来,很是尴尬,好像我真的不识趣,坏了大家的雅兴。

有位旧时同事,在家乡做领导。有回见面,叙旧之后,老同事就感慨如今基层工作难做,老百姓不听话,特别是农民,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动不动就搬着上级文件上访去了。我说,老百姓不怕政府、不怕领导了,可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啊。这位老同事听罢愕然,几乎怀疑我是不良分子了。我哑然失笑,端了茶杯,扬手道,讲点别的吧,讲点别的吧。此等情状,不讲点别的,我又能讲什么呢?

维娜看完文章,人就怔怔的,就像灵魂出了窍,说:“可真像。”

陆陀听着不明白,问:“你说什么?”

维娜红了脸,忙摇摇头,说:“没有哩。我是说,你总是想些大事。别人都看得平常的事,你一看就有问题了。”

陆陀说:“有人说我爱钻牛角尖。上次在你家看电视,见着电视里那帮记者砍树,我心里堵得慌。当时你问我叹什么气,我不好意思说,怕你笑我迂阔。”

维娜注视着他,眼睛水汪汪的。她想起了郑秋轮,觉得陆陀同他真像!她怕陆陀莫明其妙,揩揩眼泪,说:“其实这就是你卓尔不群的地方。说真的,我很敬重你,你是个很高尚的人。”

陆陀假装没看见维娜的泪水,笑了起来,叹道:“维娜,现在这世道,没法一本正经了。很严肃地评价一个人,听着几乎可笑。但是,听你这么说我,我很感动。谢谢你,维娜。”

维娜听着竟有些不好意思了,岔开话题,说:“这样的阳光,应到郊外走走。”

陆陀说:“你哪天想去,叫上我,陪你去。”

“好的,哪天我俩钓鱼去。”维娜说着又低了头,“昨天晚上,我很失态吧?”

陆陀说:“没有啊。只是我有点紧张,担心你若是吐了,或是头痛了,不知拿你怎么办。”

维娜说:“还要怎么办?你扔下我不管就得了。”

陆陀说:“你就把我看成这样了?还好,你醉也醉得可爱,很安静,只时不时说句胡话。”

“我说胡话?没说什么不堪的话吧?”维娜就像受了惊吓,紧张地望着陆陀。

陆陀说:“你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不过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喝这么多酒,伤身子啊。”

维娜望着陆陀,目光幽幽的,说:“有的时候,真想喝酒。”

“通常是什么时候?”

“很高兴的时候,或是很难过的时候。”

陆陀怕她一个人喝酒危险,便玩笑道:“我也馋你的酒喝。你要是一个人喝酒,叫上我吧。”

维娜点头笑笑,突然问道:“我昨晚胡说了些什么?你告诉我一句吧。”

陆陀说:“你说的那些话颠三倒四,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是看着急,想让你快些清醒过来。”

维娜不说话了,静静地品茶,望着大理石桌面上的山水图案出神。只要她不说话,陆陀多半不吱声的。他最初老怕尴尬,总搜肠刮肚找点儿什么来说说。现在他早习惯这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了。陆陀有种无法明白表述的感觉,似乎维娜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某种不明物质,他渐渐被这种不名物质统率着、奴役着。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亡魂鸟 第二部分(17)

十一

正月初一,郑秋轮突然跑到维娜家里来了。他一把抱住维娜,脸铁青的。戴倩、李龙同几位知青也来了。大家都说不出什么话,男知青黑着脸,女知青抹眼泪。郑秋轮将几位男知青叫到一边,商量一阵,进来叫维娜爸爸出去了。爸爸已不像人样了,胡子长长的,面­色­黑得发紫。

爸爸同郑秋轮、李龙他们几位男知青出门去了,留下戴倩她们陪着维娜。维娜知道,男人们料理妈妈和姐姐的后事去了。

天天有人来看望维娜,都是她的同学和场里知青。那些知青伙伴平时同维娜关系好像并不怎么样。短短几天寒假,离开了农场,好像人都变了个样儿。似乎在农场,他们都想出人头地,知青之间难免争个上下。回到城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近了。

郑秋轮每天一大早就来了,总要等到深夜才回去。

正月初六,维娜又要赶回农场。爸爸也是这天走。维娜往北走,爸爸往南走。郑秋轮早早的赶到维娜家里,接她去火车站。爸爸也同他们一道出门。家门被关上了,里面已空无一人。维娜呜呜哭了起来。爸爸也哭了,抬起衣袖揩眼泪。

走在校园里,维娜和爸爸谁也没哭。有人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也不同谁打招呼,昂着头走路。到了火车站,很多知青早到了。他们远远的同她点头打招呼。郑秋轮让维娜和爸爸等着,他跑去买车票。

爸爸背着个背包,里面乱七八糟,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维娜几乎是空着手,只提了个小袋,里面装着妈妈给她新做的衣裳。那是件水红­色­碎花罩衣,当时很少有女孩敢穿这么艳的衣服。姐姐已经穿着那件衣远行了。

爸爸的那趟列车先走。眼看着时间到了,爸爸拍着维娜的肩,说:“娜儿,爸爸只有你了。”

维娜终于忍不住了,扑进爸爸怀里,哭了起来。爸爸撩着维娜的头发,说:“娜儿,别哭了,别哭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给爸爸写信。爸爸有时间,就来看你。”

没有站台票,维娜没法送爸爸去站台。爸爸不停地回头张望,被混乱的人群挤得抬了起来。爸爸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着抬了进去,眨眼就不见了。爸爸五十六岁了,已经像一个老人。

爸爸上车没多久,维娜他们坐的那次车也到了。火车上人并不多,上车差不多都可以找到座位。维娜和郑秋轮刚坐下,李龙和几位男知青过来了。都是别的农场的,是郑秋轮常带她去见的那些朋友。李龙想把座位换到一块儿,一个一个去同人家说,请他们帮忙。没费多少口舌,坐在维娜周围的都是郑秋轮的朋友了。李龙只在维娜面前腼腆,办事很­干­练的。坐下片刻,李龙又站起来,说:“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李龙提着一大包吃的回来了,有花生瓜子,有糖,有柑桔,还有乡下那种用油炸得香脆的红薯条。朋友们欢呼起来,却谁也不先动手吃。他们想让维娜先

吃。维娜本没胃口,也只得抓了几根红薯条。

郑秋轮问:“哪里弄来的?”

“这是战时共产主义,征集来的。” 李龙笑道。原来列车上尽是回北湖农场的知青,李龙转了几节车厢,就满载而归。

维娜也没了任何顾忌,伏在郑秋轮怀里。她同郑秋轮这些朋友在一起,很自在,很温暖。北湖农场的知青从跟前走过,见郑秋轮搂着维娜,到底有些诧异。维娜并不躲闪,依然将头紧紧贴着郑秋轮的胸口。郑秋轮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和朋友们说话。他胸腔里的轰鸣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她闭着眼睛,感觉他的胸膛就像一座深深的山谷,不时传来悠远的回音。

亡魂鸟 第二部分(18)

回到农场,雪还没有融化,没什么农活可­干­。天天政治学习,听完全农场的大会报告,就是营里开会,然后连队开会。当时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那些玩意大利儿,多年以后维娜什么都记不得了

维娜本猜着郭浩然会雷霆大怒的,却平安无事。他没有找郑秋轮麻烦,也没有给维娜脸­色­看。只是对维娜说:“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

可能有人同他说了,他就不好太做得出了。他也没有同维娜说半句安慰话,能说句“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平静的日子,郭浩然有天到维娜办公室说:“我俩要好好谈谈。”

维娜说:“你谈吧。”

郭浩然说:“你应明白我俩是什么关系。”

维娜说:“同事关系,上下级关系。”

郭浩然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维娜说:“未婚妻不是法定关系。”

郭浩然说:“怎么,你反悔了?”

维娜眼睛红着,几乎怒吼着,说:“你自己也清楚,我是被逼的。你别逼

人太甚了,不然……”

维娜话没说完,郭浩然冷笑道:“你也敢杀人?”

“你是个畜生!”维娜被敫怒了,猛地站起来。

维娜手紧紧抓着椅子靠背。心想只要他动手打人,她就抡着椅子砸过去。

郭浩然恼羞成怒,眼睛血红的,却没有动手,只瞪她一会儿,摔门走了。

郑秋轮马上遭到了报复,被定为重点改造对象。这是北湖农场的土政策,郭浩然发明的。他将那些政治上有污点的,调皮捣蛋的,得罪了领导的,定为重点改造对象,集中由场里派工。这些人并不多,全场二十多个。他们出工打破了营和连队界限,哪里有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就让他们去­干­。他们是事实上的苦役犯。

维娜仍是天天去找郑秋轮,邀他出去散步。她老带他往蔡婆婆家跑,总盼着蔡婆婆不在家,好同他独自呆在那里。她一直很后悔,那个雪夜,为什么没有把身子给了他。只要碰着蔡婆婆家没人,她一定要让郑秋轮搂着美美地睡上一觉。她会要他,她会求他要她。

蔡婆婆是很难出门一次的,初春的天气还很冷。维娜同郑秋轮每次都陪老人家坐坐,听她说那死去的男人,说湖面上夜夜哀号的亡魂鸟。

郑秋轮一天天瘦了,眼珠子往里抠,样子有些吓人。这都是她的罪孽!维娜真是这么想的,她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最后,她只好背着郑秋轮,求郭浩然手下留情。

“你得答应我不再同郑秋轮往来。”郭浩然逼视着维娜。

维娜低头哭着,答应了。

郑秋轮马上被调回连队,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始终被子蒙在鼓里。维娜再也不同郑秋轮往来,她最终都未能让他搂着睡上一觉。

有天下午,维娜见蔡婆婆拄着拐杖出门了,估计不会马上回来。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想约郑秋轮去蔡婆婆家。郑秋轮出工还没回来,维娜站在窗前把眼睛都望长了。好不容易等郑秋轮收工了,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维娜只好用英语写了个纸条,赶到食堂,偷偷塞给郑秋轮。

维娜饭也没吃,独自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里果然没人,维娜钻进被窝里躺着。被子暖和了,她就*了衣服。她很害怕,又很兴奋,浑身抖个不停。听得郑秋轮来了,维娜用被子蒙了头。

“维娜,你在哪里?”屋里漆黑的,郑秋轮轻声叫道。

维娜应道:“你进来吧,我在里面房里。”

亡魂鸟 第二部分(19)

郑秋轮摸了进去,又喊:“娜儿,你在哪里?”

“你过来,我……我在床上。”维娜说。

郑秋轮双手颤抖着,往床的方向探去。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让维娜抓着了。

“秋轮,我……我想你。”维娜掀开被子,拉着郑秋轮上床。

郑秋轮碰着了维娜滚烫的身体,几乎是哀号着“天哪”,就把头深深埋进了她的怀里。他嘴上已长着毛绒绒的胡须了,那些绒毛撩着维娜的胸|­乳­,叫她的身子越来越软。

“秋轮,我只能是你的人,你要我吧,你今天必须要我。”维娜哭了起来。

郑秋轮舔着维娜的泪脸,嗡声嗡气说:“好好,我想要你,你是我的爱人。”

突然,听到一阵乱喝,手电的强光直照过来。原来,郭浩然带着两个民兵,跟踪了他们。

维娜搂着衣服,遮住胸前,野兽一样嗥叫起来:“郭浩然,我就是死了,也要变成厉鬼,喝你的血!”

那个晚上,维娜没有回寝室,通宵坐在办公室里。郑秋轮又被关进三楼,维娜头顶那个房间。郭浩然站在维娜面前,反复问她:你们是不是已经那样了?维娜嘴­唇­紧紧咬着,半字不说。郭浩然高声斥骂着,尽是粗话。没想到郭浩然最后扑通跪了下来,呜呜地哭了,哀求着:“你就别同他往来了,我求你了。我想你想得心尖尖儿痛,不是为了你,我早把郑秋轮整死了。”

忽听得楼上桌椅轰隆隆响。维娜呼地站起来,要往楼上冲。郭浩然一把抓住她,不准她出门。她又是踢,又是咬,尖叫着说:“他要是少了半根毫毛,我就杀了你!”

郭浩然猛地推开维娜,铁青着脸,说:“你先别动,我上去叫他们别为难他。你得保证不动,不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郭浩然上楼去,楼上马上安静下来了。没多时,郭浩然下来了,却不说话,低头抽烟。

维娜浑身无力,趴在桌子上,泪水哗哗直流。

过了好半天,郭浩然说:“今晚的事,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靠得住的同志。”

维娜说:“我巴不得别人知道我和郑秋轮睡了觉。”

郭浩然气得不行,却只得忍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呛得满脸通红。“你还年轻,背着个作风问题的名誉,不好。”

维娜突然冷笑着,说:“我不怕。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破鞋,你是个王八。”

啪!郭浩然扇了一耳光过来。维娜抡起凳子,砸了过去。可是她身子是软的,没什么力气,凳子叫郭浩然接住了。郭浩然狠狠地放下凳子,说:“你别想同我斗,你斗不过我的。”

如果没有爸爸,维娜真会杀掉郭浩然。想着可怜的爸爸,她只好忍了。郑秋轮也需要她的庇护。她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趴在桌子上哭泣。郭浩然没有离开她半步,也不再说话。

郭浩然整人不过夜,郑秋轮马上又成了重点改造对象。维娜没有在郭浩然面前有半句承诺,却暗自发誓,再不去找郑秋轮了。她以为郑秋轮所有的遭遇,都是她带给他的。

初夏的一个夜晚,有个女的跑到维娜宿舍叫她,说:“有人找你。”

维娜想不起这女的是谁了,跟在她后面走了好久,才想起她是梦泽农场的知青。维娜曾在她那里搭过铺。她带着维娜到了农场外面,说:“李龙找你。”

维娜不知李龙找她有什么事,胸口砰砰跳。女知青将维娜带到李龙面前,自己走开了。

李龙低着头,沉默好一会儿,才说:“维娜,郑秋轮是个很高尚的人。”

亡魂鸟 第二部分(20)

维娜说:“我知道。”

“他很爱你。”李龙说。

维娜说:“我知道。”

李龙又说:“朋友们都知道你也很爱郑秋轮。”

维娜说:“我知道。”

“朋友们都羡慕你们,都为你们相爱而高兴。”李龙说。

维娜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样?”李龙质问道。

“是郑秋轮让你找我的?”维娜问。

李龙愤怒起来,说:“他才不会这么无聊!”

维娜说:“我不能向你解释,也无法向郑秋轮解释。”

“你会后悔的!”李龙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维娜没想到,李龙平时在她面前总是红脸,竟会这么硬梆梆对她说话。

维娜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动,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她不能让郑秋轮知道,自己这么做,都是为着他的安全。这会伤害郑秋轮的自尊,说不定他会找郭浩然拼命的。她宁愿郑秋轮把自己看成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转眼间,又是秋天了。郭浩然说:“维娜,我们结婚吧,我人都等老了。”

维娜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说:“你本来就很老了。”

郭浩然说:“嫌我老你也是我的老婆。”

“我不会爱你的。”维娜冷笑着。

“只要你天天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是爱。”郭浩然说。

维娜说:“我离晚婚年龄还要六年,你等着吧。”

郭浩然说:“不行,我要马上结婚。”

郭浩然神通广大,居然做了假,将维娜年龄改成二十五岁,独自去扯了结婚证来。

维娜想永远忘记那个晚上。郭浩然喝了很多酒,像只饿狼,抱着她啃着。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衣服被扒得­精­光。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痛,好像郭浩然的手臂,脏兮兮的,顺着她的两腿间,伸进她肚子里去了。

郭浩然几乎惊恐万状,张大嘴巴出了半天神,突然说:“郑秋轮是条汉子。”

听了这话,维娜哇地哭了起来。愤怒、厌恶、鄙视。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简直就是一头又丑又脏的猪。郭浩然原以为维娜早就同郑秋轮睡过觉了,他打算做王八也要娶这个女人。没想到维娜仍是Chu女身,倒把他吓住了。

郭浩然很得意自己完完整整得到了一个漂亮女人,可维娜并不顺从他。他变得暴烈凶狠,一边在维娜身上发泄,一边骂郑秋轮是他妈的傻鳖。

有次,郭浩然竟然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你就闭着眼睛,想着他,只当就是他,和我好好玩一次吧。”

维娜气愤地扇了他一个耳光。郭浩然居然没有还手,笑着说:“别费劲了,就你那点力气,打我不痛的!”

维娜常常独自陷入幻想。坐在办公室,她总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在雪地里,同郑秋轮赤条条的纠缠在一起,雪地里留下深深的一个大坑。

想着想着,就跟真的一样。她甚至产生错觉,以为在茫茫雪原上,她真的同郑秋轮结合了。维娜总是想象,她和郑秋轮,最初应是什么都不懂,又向往,又害怕,动作蠢拙得可笑。他总是急得满头大汗,又生怕弄痛了心爱的女人。两人每次都会红着脸,胸口怦怦跳,浑身颤抖。他俩就这么共同成长,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成长。慢慢的,两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和谐了,天衣无缝了。她就是照着他生的,他就是照着她长的。

十二

陆陀外出参加一个笔会,游山玩水几日。他每天都会同维娜通几次电话,聊解他的思念。晚上老梦见她,总是同她在荆水河边的沙滩上走着。沙滩太松软了,走起来特别吃力。有次,他在梦中挽着她的手,可她越走越往沙里陷。他就拼命地拉着她。眼看着沙石要将她埋了,可她仍拼命抬着头,朝他憨憨地笑。他吓醒了,满脑子不祥的意念。

亡魂鸟 第二部分(21)

笔会完了,有几位朋友游兴未艾,邀他再跑几个地方。他婉言推脱了,匆匆乘飞机往荆都赶。他从机场出来,手机响了,正是维娜来的电话。

“你刚到是吗?”

陆陀说:“是的,刚到。”

“你正在出口,右手拉着行李箱吧?”维娜问。

陆陀说:“你是神仙?”

“你穿着浅酱­色­长袖T 恤,白­色­休闲裤,皮鞋是棕­色­的。”

陆陀很吃惊,说:“你真是千里眼?”

维娜笑了起来,说:“你往左边看吧。”

天哪,维娜接他来了。她正站在她的宝马车旁,朝他招手。他真想飞奔过去,一把搂着她亲吻!可他依然从容地走着,朝维娜微笑。他怀疑自己的这份冲动,是不是真的疯了。参加笔会的有好几位老朋友,他总留意他们的眼神,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想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不是越来越怪异了。陆陀越是认为自己没疯,就越担心自己疯了。就像醉了酒的人,老嘟嘟嚷嚷说自己没醉。

维娜没有同他握手,只伸手扯扯他的衣领,掸掸他的肩头,感觉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的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自然。陆陀知道,她的这些动作通常是属于母亲或妻子的。

维娜问:“你是不是直接回家?”

陆陀说:“随便。”

她朝他笑笑,说:“那就先请你吃饭吧,正是中饭时间了。想吃什么?”

陆陀说:“找个地方吃海鲜吧,我请客。”

她说:“今天我为你接风洗尘,还是我请吧。”

顺路去了一家叫蓬莱阁的海鲜楼。两个人吃不了太多,只点了基围虾、生鱼片、炒黄瓜,还有一份汤。陆陀说不喝酒,维娜坚持要了小瓶红酒。

菜还没上来,陆陀喝着茶,望着她说:“好像一百年没看见你了。”

维娜说:“你说去五天的,去了七天。”

两人都把目光躲开了。维娜举目四顾,挑剔这里的装修,又说音乐太吵了。陆陀知道她是无话找话。

陆陀说:“你要是能抽身,我俩一道去云南走走,我很喜欢那里。”

维娜说:“你去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了。我倒是想往西藏走走。”

陆陀说:“云南有个地方,保证你没去过。”

“哪里?”

“建水。”

维娜说:“建水?从没听说过。”

陆陀说:“那真是个好地方。建水古称临安,因为和江苏临安重名,民国时改称建水。据说是那地方缺水,就改了这么个名字。我总觉得建水这个地名不如临安有文化味。中国自古起地名都很讲究的,从民国开始,官员们的文化素质一代不如一代,新的地名就越来越寡淡无味。民国时起的很多地名,就同近几十年的什么解放、红旗、前进之类的地名,没意思了。不过建水倒真是个值得去看看的地方。”

维娜问:“建水都有些什么好看的?”

陆陀说:“可看的地方多哪,有保存完好的旧时民居朱家花园、张家花园,有雄镇西南的古城楼,有土司衙门,有亚洲第一大溶洞燕子洞。建水自古文气很重,那里的孔庙规模仅次于曲阜。科举时代,临安中榜生员有时要占云南一半,号称半临安。那里的民族风情也很有意思,最叫我难忘的是哈尼族。有一年正月初,建水的朋友邀请我去做客,陪我在哈尼山寨过了一天。正逢哈尼族最隆重的节日鋩鼓节。家家户户都把酒席端了出来,沿巷子摆成长龙,叫长街宴。头人举杯祭祀,祷告如仪,宣布宴会开始,全寨人齐声高喊阿毛坳姆!意思是过年好。席间,土坪里青年男女身着节日盛装,欢快地跳着鋩鼓舞。喝着酒的男女老少兴致来了,随时站起来,抢过话筒就唱山歌。可惜我不会记谱,那歌真好听。那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我不善饮,平时在兄弟民族家做客,都不敢端酒杯的。哈尼族人却是最善解人意的,你不喝可以,只是不要拒绝他们给你斟酒。你的碗本是满满的,仍不断有人过来斟酒,一轮又一轮。白酒、红酒、啤酒、饮料全往你碗里倒,我开玩笑说是哈尼­鸡­尾酒。多喝少喝随你,他们甚至可以替你喝掉大半碗,再同你碰杯。他们决不为难你。我们要走了,全村人放下碗筷,载歌载舞,夹道相送,一直送到村外的公路上。我们上了车,他们扶老携幼的还在那里唱着祝福的歌。唉,我眼窝子浅,禁不住潸然泪下。”

亡魂鸟 第二部分(22)

维娜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去看看。”

菜上来了。陆陀不让维娜喝酒,她要开车。她说想喝,就喝一小杯。陆陀给她酌了一小杯,再不酌了。他也只喝了一小杯,剩下的酒带着走了。

吃完饭,陆陀说:“你还有事吗?我想再同你说说话。”

维娜说:“我差不多是个闲人,有什么事?”

“我是真正的闲人。”陆陀说。

维娜说:“那就到我家里去吧。”

两人便去了维娜家。

“我知道你中午必须睡觉的,你先休息吧。洗澡吗?”维娜递过一套没拆封的新内衣裤,眼睛瞟在别处。

陆陀心跳得呼吸艰难,腰都发酸了。

陆陀洗完澡出来,不见维娜,也许她已在房间里休息了。静极了,这是乡村的正午才会有的那种宁静。陆陀进了上次睡过的房间,见床罩已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柜上。被子已掀开一角,窗帘拉上了。房里弥漫着淡淡着清香,原来书桌上的花瓶里Сhā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

睡了一觉起来,他下楼看看,仍不见维娜。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便去楼上的屋顶花园,却见桔红­色­太阳伞下,维娜戴着墨镜,睡在躺椅里。她身上盖着浴巾,露着雪白的手臂和大腿,光着脚丫,脚掌粉红­色­的。太阳照着,那脚掌的边沿几乎有些透明。她的胸脯匀和地起伏,像是睡着了。

陆陀胸口被扯得生生作痛。他突然间窘迫起来,不知她的眼睛是否正躲在黑­色­镜片后面望着他。

只见维娜微觉惊悸,手脚轻轻弹了一下,醒来了。她摘下墨镜,揉揉眼,望见他了。她微笑着,拍拍身边的另一张躺椅,示意他也躺下。

陆陀说:“早知如此,不如就在这里睡觉。”

维娜笑笑,问:“睡好了吗?”

“睡好了,却被梦惊醒了。”

“我也正做着梦哩。”

陆陀问:“梦见什么了?”

维娜脸唰地红了,说:“忘了。”

维娜梦见陆陀向她求婚。她答应了,陆陀高兴得像个少年,跳了起来。他们马上就结婚了,婚礼有些像古装戏。一个古老的大宅院,红烛高照,唢呐声声。维娜突然发现陆陀只穿着马褂,下身光着。她低头看看自己,也是*着下身。她羞得没处藏,老往陆陀身后躲。一急,就醒了。

又想这梦有些怪,怕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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