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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夜雨岗头食蓁子,

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

身死千年恨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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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山柏风雨如啸,

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

古台石蹬悬肠草。

老人的声音嘶哑而悲怆,唱着唱着就流下混浊的泪水。

蔡河生知道,这是唐代诗人李贺的《老夫采玉歌》,而眼前这位目不识丁的老人却能完整的吟唱。他被老人的歌声触动,不禁伤感起来,老人悲戚的歌声使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蔡家的家世,这时候他竟可怜起眼前的这位老人了,内心里对老人凄苦的生活境遇深感同和理解。当然他的理解毕竟是肤浅的,因为他没有老人的那种经历,而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的采玉生活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老人此时的感受,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也只有采玉人才能真正理解。

进入秋天,天渐渐凉了下来,高级小学还是那样,月考、季考一成不变地进行着。蔡河生虽然每次都顺利通过,也屡次得到高先生的夸奖,可从心里讲,他已经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了。念背写,作诗联句,写八股文章……高先生常挂在嘴边的“文章千古事”,在蔡河生看来,千古文章实在是遥不可及的,他十分苦恼。每每读及李白、杜甫、王维等人的诗词时,他就觉得自己十分渺小,他明白自己不但缺乏才气,而且还缺少毅力。和大师相比,他觉得自己就像爬伏在地上的小甲虫在仰望日月的光辉一般,他感到自己明显地信心不足。而童冠文的下台又使他受到沉重的打击,他觉得自己没有生活的目的,他不再想着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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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奋斗也是毫无希望的,而不久后生的另一件事又深深地刺激了他。高先生被学校辞退回家,这使他对学业和自己的前途愈加心灰意冷。

关于高先生,还有一段与他有关的事。

原上草已枯,

井深水流细。

可怜祈雨人,

日日泪沾衣。

这诗是清末时白鹿原上的一个秀才所作,说的是连年­干­旱,土地龟裂,庄稼颗粒无收,百姓饥饿凄苦的生活。那秀才出身贫寒,屡试不第,做了一辈子塾师,也做了一辈子文章,不知是才气不够还是运气差,始终没能出名,一偿穷酸文人的心愿。到了晚年,战乱纷起,境况更为凄凉。那日病重卧床不起,适逢乡里又组织了一批人敲锣打鼓地去太白山取水设坛,祈求老天爷慈悲,下一场透雨。可是老天爷毫不理会这些心急如焚的百姓,老天爷经常这样,在人们需要它的时候远离了人们,当下那秀才突感触,就随口吟下这五诗。

37.第五章(8)

( 水终于从太白山取了回来,祭坛也设了起来,七天七夜之后,雨仍然不见一滴,不要说雨了,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天像着火似的越来越热。ww秀才也终于支撑不住,长叹一声死去。秀才死后,他的那诗却被人记下来并在这一带流传开来,这大概是做了一辈子文章的他所始料不及的,如果灵魂有知,也算是对他的安慰。

这个秀才就是高先生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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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自幼深受父亲的影响,长大后也走了父亲的路,当起了塾师,因为学识渊博,渐渐地在白鹿原上有了名气,先后在多个堂馆授课,临近暮年被县高级小学聘请,因此他更加尽心尽力,颇受学生的喜爱。然而他常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家里人多,负担重,除了几亩薄田之外主要靠他的塾师养家,而他的身体已远不如从前了,这使他忧虑不安。尤其是近些日子以来常感头昏眼花,一躺到床上就不想起来,疲乏得要命,可他还是强打­精­神授课,从不敢缺课,他不敢对人说,否则他的饭碗恐怕要保不住了。

这一天,是高先生的国文课,高先生给学生们讲解屈原的《国殇》。ww他古词古声,很有韵致地念着,时而声音低沉,时而音调高扬,绪动荡起伏,感充沛感人,引人入胜。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袍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当他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忽然眼前一片漆黑,随后是万点金星,他感到不好,想努力地控制自己,然而却由不得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学生们正听得津津有味,兴趣正浓,突然看见他眼睛一闭,前后晃荡了一下,之后,就见他像一棵断了根的白杨树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学生们当时慌了手脚,围在一堆又是喊又是叫,还不见他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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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慌乱起来。清醒一点儿的人赶忙去掐他的人中,折腾一番之后,高先生终于醒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学生,一脸茫然地问道:“你们­干­啥?”见他们一个个不说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咋了?我讲到哪儿了?”说着便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扶他的学生,走到讲台,说:“你们要记住!这些词的读法与现在的读法是不一样的,这里‘接’不念接,念‘张’;‘先’要念‘勋’;‘马’不念‘马’,应该念成‘木’;‘野’应念‘鼠’……”话没说完又一头栽倒在地上。

学生们又慌忙把他抬到宿舍,一边报告校长,一边叫人去请先生看病,大家轮流守候。不想刚过三天,高先生好了一点,但仍然浑身无力,还不能下床活动,便躺在床上将息,和大家说话聊天,学校突然通知他,他已经被解聘了,这个消息犹如一个闷雷,又把他击昏过去。当他醒来,便让学生扶他到校长房子,他此时也顾不得脸面,跪在地上央求,“宋校长,求您甭解聘我,我还能授课,再说,我一家老小就靠我养活呀……”他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地里打不了多少粮食,全凭他的塾师养家,解聘他还不是等于杀了他,杀了他全家。他苦苦地央求着。

宋校长说:“高自清,我也没办法,你身体不好,教不成书了。再说你年纪大了,也该回家歇息歇息……学校已经另聘了一个教师,人家明天就来。”

高先生好说歹说也没能打动宋校长,宋校长一句松动的话也没有,见实在没法子,高先生便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房子,关上门,一个人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凄凄惨惨,任谁敲门也不答应。

就这样,高先生又在学校住了几天,他找遍能找的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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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帮他说,可宋校长那边一点儿也没有松口,整个一个铁石心肠,谁也不能说服他回心转意。高先生见毫无希望,长叹一声便收拾铺盖回原上去。走时,一群学生为他送行,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到了白鹿原下,大家一一告别。蔡河生留在了最后,他看着高先生的背影说不出话来,仅仅几天工夫,高先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蓬乱,双眼黯淡无光,背也弯了下来,拄着拐杖,完全是一个有气无力的老人的神使他伤心不已,他觉得鼻子酸酸地。

38.第五章(9)

( “高先生,您要保重……”他嘶哑地说。ww***

“唉,”高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一去,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一家大小恐怕只有挨饿的份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又对蔡河生说,“你要好好学,甭耽误了学业,将来­干­一番大事,不要像我这样,到头来还是为生活所累……”他们又说了一阵儿,就此别过,高先生拄着拐杖,向白鹿原踽踽而去。

送走了高先生,蔡河生闷闷不乐地回到学校,高先生的事深深地影响了他,刺激了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全是骗人的鬼话!从古到今又有多少有才学的人生活得好?文人大多命运多舛,生活凄苦无所依靠,身无缚­鸡­之力,只能独自悲愤。虽像屈原才华横溢,胸怀抱负,忠心为国,不也落了个投身江底的下场。高先生一生勤勉,学识渊博,也是如此结局,高先生的一生就是穷书生的一生。蔡河生这样一想,真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奔头,他对读书的兴趣一下子减了很多,他有些厌倦这些书本了,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自己的人生之路又在哪里?

他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为自己目前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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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为蔡家的将来而痛苦。而一想到自己的前程,他就感到力不从心,无所适从,就感到一种巨大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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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六章(1)

( 一点飞上天,灞河两头弯。***八字大张口,字往进走。你一扭,我一扭,你家长,我家长,当中坐个马大王。心垫底,月照光,画个勾搭挂麻糖,推个车车走四方。

当秋天过去一半时,蔡水生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让母亲准备一些­干­粮,说要进山寻找枸树。槐叶犹犹豫豫,劝又劝不住,于是只得依他。夜里烙了一个锅盔馍,给他当做进山的­干­粮。第二天一大早,蔡水生吃饱喝足,把斧头往腰里一Сhā,用白麻纸包了几块馍揣在怀里,扛着扁担,告别了无比忧虑的母亲,独自一人向南山走去。

南山永远都高耸挺拔地坐落在这片博大的土地上,它的山峰直指天穹,尽管时势变换朝代更替,人间的悲欢离合从未间断,可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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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得令人敬仰。看到它你就会感到一种庄重和博大,就会心悦口服,并且心安理得地和万物一起在它的脚下忙碌,忍受住生活的所有苦难。

蔡水生从小就在这座连绵起伏的大山旁边长大,每天都在望着它,听大人谈论它,但他从未进过山。他父亲蔡家旺去过山里几次,每次回家都会长吁短叹,悔不当初,说山里如何­阴­森如何恐怖,并对当时还很小的蔡水生说:“娃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进山,山里实在吓人,好我的啊……”蔡水生谨记父亲的话,从来也没有想过到山里去。他离山最近的一次是那次大饥荒,他和父亲在南山的山外山坡上寻找可以吃的树皮与山果,他们只在南山口打了一个转,就被蔡家旺拉着匆忙离开了山口。从小到大,在他的心里,神秘的大山始终像一片乌云一样­阴­暗­阴­暗的。

却说蔡水生进入南山口,心不禁有些激动,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从未与南山这样亲近过。而此时此刻,他在大山的怀抱之中,在溪水树木的簇拥中,他的心由沉重和紧张慢慢地变得轻松而爽朗起来,不再恐惧,他兴奋不已。他哪里知道,从此他就与南山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一切的欢乐和痛苦,幸运和不幸,从他踏入南山口之后便开始了。

选择秋天进山,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原想早点进山,可不是被这事耽搁便是被那件事纠缠住,无法脱身。而当秋天来临,日子一天天困难起来,想到漫长的冬天不久就要到来,生活的负担也将一天天加重,身负蔡家重担的他才下了决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造纸的需要,这个季节里枸树一年的生长已经完成,枝丫已不十分重要,砍去了来年仍然可以再生,不至于对枸树造成过大的损害,而树皮内的那层白­色­韧皮不­干­不湿,也十分出纸。早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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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不好,晚了万一大雪封山交通不便进不了山,而如果没有了树皮,整个冬天就没事可做了。

南山是这一带最高的山,人们又叫它王顺山。关于它,有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说。

相传在很久以前,山里有一户人家,老两口老来得子,喜不自胜。人常说养儿防老,老两口当然对他爱护有加,指望他长大后孝顺父母,使老两口安享晚年,老有所养,于是给儿子取名王顺。这王顺从小娇生惯养,颐指气使,长大后愈变得倔犟不堪,蛮横无理,欺辱乡邻惹是生非,把老两口的话当成耳边风,动不动就摔碗砸锅,一天到黑啥事不­干­,东逛西浪。更糟的是还养成了父母说啥他偏不­干­啥的毛病。父母说东他偏向西,说北他偏向南,十五岁时就把父亲气死了。父亲死后,母亲更是管束不住,后来又把母亲气得一病不起。母亲眼见自己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留下话来,让王顺把她埋到南山顶。她知道王顺的脾气,总要和你说的相反去做,本指望将她葬在山下,怕王顺反着去做,所以才说了反话。不久后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留下逆子王顺。王顺没了父母,一个人顿觉孤单,也是他良心未泯,面对母亲灵柩他忽然良心现,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母亲,心想父母在世时自己一句话都不听,这一回一定要听母亲的话,完成母亲的心愿,便把母亲葬在了山顶。王顺的母亲哪里会料到这个结局,使她想葬到山下的愿望落了空。王顺葬了母亲,变卖了家产,在山上为母亲守孝三年,三年过后他外出谋生,几年后回来,用挣来的钱给母亲在山顶修了一座庙,早晚焚香祭拜,无比虔诚,真个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子久了山里的人终于被他的行为感动,从此

40.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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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把此山叫王顺山。***

蔡水生一个人在山里走着,边走边看。他没有听母亲的话,槐叶的意思是让他叫上两个人一块进山,也有个伴儿,他没有同意,大家都忙,找谁也都不太方便,他相信自己是一定能够找到枸树林的。

秋天的山里毕竟与山外不同,川道里还能感到一丝闷热,而山里却十分凉爽,徐徐地山风吹拂着山崖上的草叶和树木,使人有一种清新的感觉。他走着,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忍不住对着山崖大喊一声,山谷里顿时出一阵阵沉闷而持久地回声,此起彼伏,很久才消失。溪水,树木,还有时时被他惊飞的鸟儿,这一切在蔡水生的眼里竟是如此地新鲜,刚进山时的紧张心渐淅地被这美好的景­色­冲淡,走着走着,他越感到轻松自在,尤其是身处青山绿水之中,但见满目秀­色­,爽气宜人,四周松柏苍苍,鸟鸣啾啾,翠岭秀峰层峦叠嶂,随处可见奇花异葩,直看得蔡水生惊叹不已。ww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能早一点儿进山。

蔡水生小时候因为愚钝,上不成学,于是从小就跟父亲学造纸,父亲也一点一点地教他。别看父亲不识几个字,却知道不少事。父亲告诉他,人间万事都有源头,行行都有祖宗。譬如他说油漆彩画匠的祖师爷是吴道子,铁匠的祖师爷是李老君,饮食行业的祖师爷是累祖,泥瓦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而他们造纸业的祖师爷当然就是蔡伦了。蔡水生于是知道了每年农历三月十一日的“蔡伦会”,相传这一天是蔡伦的生日。只要是造纸的人,不管在哪儿,每逢这个日子都要立上“蔡伦先师”的牌位,烧香祭拜以示怀念。蔡水生小时候只知道好玩,他哪里知道,自己长大后却真正成了蔡伦先师的孝子贤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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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水生一路走着,东张西望,从这个山坳到那个山坡,寻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见枸树的影子。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可是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慢慢地,他有些心焦了,枸树林呀枸树林,你到底在哪里?他要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有足够的树皮,不然整个冬天就只好坐在炕上谝闲传,要么坐在门前晒暖暖了。

家在蓝田,口粮在经(阳)高(陵)三(原),没有老婆下四川。

这是这一带广为流传的民谣。说的是这地方的贫穷,灾荒不断,生活凄苦无所依靠。这里的人经常成群结队地到外地粜粮食,用小麦换苞谷高梁以及其他杂粮,以图养命糊口。有些人实在熬不住单身的日子,就到四川买一个女人回来做老婆。

这里还有一句谚语:“好男不进山,好女不入川。”川是指东川,说的是女人一旦到了东川,从此便是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十年九旱,还有一年大水。”­干­旱是让人们心焦的事了,还要经常应付洪水的侵袭。所以川道的女子很多都远嫁他乡而不愿留下,于是讨不到媳­妇­的光棍汉成群结队,有些人实在熬不住便只有凑钱下四川,也只有比川道环境更为恶劣的山里人家才肯把女子嫁出山外。

这里说的山就是灞河南边的南山,此刻,我们的主人公正匆忙地行走在它的山谷,寻找着自己的梦。山里环境恶劣,日出则热,日没则冷,时而红日当头,时而大雨倾盆,山洪暴摧桥毁路畜亡人伤。山里土地十分稀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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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难以维持生计,于是青壮年劳力常常外出打工。这里常年的主食是洋芋,“出门是山,抬头是天,吃的是洋芋,屙的是圪蛋蛋。”说的就是这里。而大凡进山的人,若不是商贾为了收购兽皮药材,就是山外的贫苦人家为采得一些山果,砍几担木柴换一些油盐度日,要么就是官府缉拿的人犯,或因杀人放火逃避刑律的,或者是土匪刀客强盗出没于山道拦路抢劫的,要么就是这些年四处暴动搞起义和国民党军队对着­干­的**游击队……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所以人们谈山­色­变,连生意人也很少进山了,有些人还没走进山口,往往就被人三两语说得心里害怕,打道回乡的人不在少数。如若不是­性­命攸关或生活逼迫无路可走,那些能在山里进进出出的人也着实让人另眼相看,够得上是胆大的了。

41.第六章(3)

( 说到土匪刀客,作者还要顺便说上几句。ww那些年人们生活贫困,社会混乱,土匪刀客蜂起,三五成群在各地出没。他们拦路抢劫,劫持大户,绑架有钱人家,成为当时的一大祸害。作者的­奶­­奶­家就是当地的大户,在河的南边,离山不远,当时家族里有走仕途的兄弟是国民党的省参议员,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放出来。­奶­­奶­家是开中药铺的,很有钱,据说镇上的房子有一多半都是她家族的。结果就被土匪盯上了,绑架了当家的,开始时家里慌乱恐惧,如大祸临头一般,生怕当家的出事,赶忙拿钱赎人。哪里知道当家的被绑到山里,土匪也不打也不骂,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见送来钱立马放人,当家的没有半点损伤。自此以后,或半年或一年,当家的都要被土匪绑架,于是送钱,放人,三番五次地,家里就习惯了。到后来,每逢家里有人被土匪绑架,大家都不再惊慌,一个个笑嘻嘻地吆喝着:“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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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送钱,土匪没钱了,快送钱……”这事成为当地的笑谈。

蔡水生进山当然是出于无奈,因为他现蔡家的处境极其不妙,再不想办法找到足够的造纸原料,这个以造纸为业的家族将会走投无路,陷于绝境,要么扔掉祖先的手艺另觅他路,要么冒险进山寻找枸树,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于是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知道他是蔡家的后代而不是其他人家的子孙。

他四下寻找枸树,然而却不见枸树的影子。山里行人稀少,偶尔碰到一个人,他就打听枸树林,可是毫无结果,转来转到了晌午,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取出锅盔馍吃了,又爬到河边喝水,他口­干­舌燥,那河水清凉甘甜,灌了一肚子水,十分舒畅。听道士说从石头村到枸树林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可他在山里绕来绕去,太阳都偏西了还是一无所获。天黑了怎么办?他心中焦急,正没主意时,突然“嘭”的一声枪响,把他吓了一大跳,紧接着两边山崖上的草丛中窜出几只山­鸡­,扑愣愣地从他的头顶上飞过。

枪声是从前边的山坳里传来的,因为在山谷里,那枪声便显得沉闷一些,枪声“嗡嗡”地在山谷里回荡着,经久不绝。莫非是土匪?蔡水生这样一想就不敢再向前走了,他转身迅速地躲到路旁的一丛树木后,向前瞭望。好一阵子前边还是毫无动静,他既害怕又好奇,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前边拐弯处向山坳张望,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猎户手持猎枪站在路边,向河里张望,他放下心来,长吁一口气,走了上去。

少年大概不知道身后有人,他向河里看了看,然后迅速地从腰间取下一个山羊角,里面装满了火药,他拔下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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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火药倒进枪管,用一根长长的铁条捅了桶,又放进去几颗铁子。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兄弟……”蔡水生叫了一声,便要上前搭话,那少年却迅速地转过身来,用长长的枪管指着蔡水生。少年没想到会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大概也吓得不轻,冒出一身冷汗。

蔡水生见了,忙趔着身子喊:“甭开枪,甭开枪……”

少年十分警惕地盯着他,问道“你是做啥的?”他的声音细细地,柔柔地,却十分冰冷。

蔡水生看着眼前这个青衣蓝裤头戴瓜皮帽手端猎枪的少年,听着他似乎还没有育成熟的声音,他感到好笑,但他没敢笑出来。他解释说自己是东川石头村人,来山里寻找枸树林。

“寻枸树做啥?”少年毫无表地问。

蔡水生就把家传的手艺和枸树皮的用途说了一遍,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白纸给少年看。少年仔细地听着,打量着。最后,大概相信了他,脸­色­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他充满敌意的目光也随之慢慢消失。他收起猎枪,说:“我知道枸树林在那里,你下去把山­鸡­拣上来我就给你说……”他朝河滩指了指。

这时蔡水生才注意到,在一丈来深的河滩上躺着一只山­鸡­,正血淋淋地在河边的乱石滩上挣扎,它的翅膀一拍一拍地,血把周围的石头染得血迹斑斑。他把扁担往路边一放,跳下河滩,抓起山­鸡­的腿,一扬手就扔了上去。紧接着就听见少年在上面尖着嗓子喊:“你没长眼!朝人身上扔!”蔡水生爬上去一看忍不住笑了,少年的青衣裳溅上了­鸡­血,他的脸上也有,像几颗红豆点缀在他清秀的脸颊。

42.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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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我怪我……”蔡水生说着就走上前去,要帮少年擦,手还没伸到少年身上,就被少年一掌推了出去。***

“你­干­啥?”少年不满地说,脸立时红了起来,白净的脸颊泛起两朵红云,很是好看。他转身将脸上身上的血迹擦­干­净。之后,他回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造纸艺人,他大概想火,不知为什么又没有火。他告诉蔡水生,枸树林在不远的山后,已经走过头了,先往回走四五里路,再向右手拐,上了一面大坡就能看到枸树林。说完他拎起山­鸡­径自走了,走了二三十步又回头喊道“小心!山里有豹子……”

蔡水生笑了笑,并不在意,心想你一个娃娃家都不怕,我害怕啥哩?他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前边的山坳里,便转身往回走。他边走边想,那少年长得可真够俊的,眉清目秀,尤其是他那尖细的声音,简直就像一个女人……他走了大约四五里路,这时太阳已经被两边的山头完全遮挡住了,山谷里立时暗了下来,凉飕飕地风儿也在山谷里刮了起来,他感到一丝寒意。他想起少年的话,心里有些毛,于是抽出斧头提在手中,按少年说的方向拐向右边的山坡,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歌声使他停住了脚步。ww

小麻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把娘背到山背后……割­肉­­肉­,割豆腐,赶忙吃,赶忙咽,小心老娘回来见……

那声音似吟似唱,语调调皮,听声音倒像是一个女人,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使他困惑。蔡水生就站在山坡上向下张望,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蔡水生一下子想起来,是那个少年猎户。而这时他也看到了,少年猎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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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着猎枪,手里拎着二三只山­鸡­向他走来。

蔡水生笑了,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一个女人哩。”有了刚才那段事,他们也熟识了一些。

少年腼腆地一笑,说:“天快黑了,你准备在哪里歇脚?”

蔡水生正在为此事担心,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山谷,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少年的问话。山里可比不得川道,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能窝一夜,这里荒无人烟,常有野兽出没,他看着少年面露难­色­。

少年看他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跟我走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

“跟你……”蔡水生迟疑不决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虽然断定少年不是一个坏人,可自己对他不摸底细,这样贸然跟他走,不知少年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少年走了几步,见他站在那里不动弹,就说:“你不是寻枸树林嘛!再说天也快黑了,你也得找个地方歇脚,你总不能就在这儿睡一夜吧?你看着办,走不走随你便……”说完就向山上爬去。

蔡水生看着越来越暗的山谷,他感到一阵凉意,于是把心一横,就跟了上去。少年也不管他,自己在前边走,他扛着一杆猎枪,手里拎着山­鸡­,健步如飞,一点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蔡水生走了一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半山腰,少年把猎枪和山­鸡­往地上一放,说:“累了吧?歇一下。”便坐下休息。蔡水生长喘了一口气,回头向山下望去,山谷里黑蒙蒙一片,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一般。眼前的山峰像一座巨大无比的铁塔稳稳地站在大地上,一股寒气自黑暗的谷底升腾而来,自下而上,一直渗透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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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梁。这时候,面对群山,面对四周的茫茫夜­色­,他忽然有了一种苍茫而神秘地感觉,似乎这连绵的大山浓荫一般的黑暗之中隐藏着什么,也隐喻着什么。

歇罢,又走了一袋烟工夫,少年指着前边说:“看!那就是我家。”透过沉沉的夜­色­,蔡水生看见不远处有一盏灯光透了过来,尽管孤零微弱,此时此刻,它大概是唯一的方向了,他松了一口气。

“谁?”前边不远处的树后突然传来一声吆喝,把蔡水生吓了一大跳。

少年忙说:“是我,小山。”

“你咋才回来?把你爷快急死了。”那人说着,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对,便问,“你不是一个人,还有谁?”

43.第六章(5)

( “一个朋友,”小山说,“刚认识的。ww***”

“朋友?”那人说了一句,他并没有从树后出来,紧接着他打了个尖利的唿哨。

蔡水生有些害怕了,他不清楚这个叫小山的少年的身份,还有树后的那个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般神秘?刚才的那一声唿哨定然是一个信号,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想走也来不及了,他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小山往前走。他知道,这时候采取任何行动都是十分愚蠢的,现在只能看自己的运气了。

那个亮灯的地方是两间小木屋,后面紧挨着山崖,木屋前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坦山坡。小山走到门口,推开木门叫了一声:“爷,”他走了进去,随即就传来一个老人的责怪声:“你咋才回来?”只听小山说道:“路上耽搁了……”蔡水生壮了壮胆,跟了进去,刚一进门,就从门后窜出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将他抓住。蔡水生感到抓住他两个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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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的手十分有力,抓得他肩膀疼痛,他甩了两下,却没有甩开。ww小山连忙说道:“是一个朋友。”那两人看着蔡水生,在他身上搜了一番,除了一柄斧头之外,什么也没有现,这才松了手,站在一边。

蔡水生这才注意到,屋里除了那个叫小山的少年和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外,还有三个­精­壮的男人。这时,坐在白胡子老头身旁的那个年轻人站起身,走到蔡水生面前,问道:“兄弟,你是哪里的?”他的态度既和善又威严,他的目光直­射­过来,像两把刀,寒光闪闪,看样子他也就二十岁左右,­精­瘦而­干­练。

蔡水生勇敢地看着他,迎着他那两道犀利的目光,他这时已不感到害怕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自己是川道石头村人,进山寻枸树林,这一次他当然说得详细一些,然后又把今天如何遇见小山,又如何跟他上山说了一遍。说完,从怀里掏出几张白麻纸递给他。那人接过去看了看,又问了几个问题,蔡水生都一一如实回答。最后,他向另外两人摆了一下手,那两人便在身后摸索了一下,像是在放什么东西,然后伸出手拉着蔡水生,说:“兄弟,来,坐。”把蔡水生拉到板凳上坐下,他们的态度一时变得极为和蔼。

那个年轻人,看来像是他们的头头,他双手摩挲着白麻纸,坐到蔡水生跟前,然后,他告诉蔡水生,他们是生意人,进山收购皮毛,因为山里人员复杂,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行事,他为刚才的行为向蔡水生道歉,说是出于无奈,多有得罪,叫蔡水生不要放在心上,他的态度十分诚恳。蔡水生宽厚地笑了笑,他表示完全能够理解,刚才不过是一场虚惊,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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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汤,蔡水生才知道小山姓石,白胡子老人是他的爷爷,叫石有富。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姓秦,另外两个年龄稍大一些,一个姓张,一个姓高,蔡水生便和那三个人一一打过招呼,叫一声大哥。

秦大哥和石大爷在一边又嘀咕了老大一阵子,之后,招呼着张高两人背上皮毛下山。走时,秦大哥对蔡水生说,如果他愿意,日后可以卖给他们一些纸张,蔡水生听了一口答应,他正愁纸卖不动哩。秦大哥就让他把纸送到斜坡村的贺老三家,又让他造一些红、黄、蓝、绿各­色­纸张一并送去。蔡水生点头应承说没麻达,一定按时送到,然后,秦大哥就带着几个人下山去了。

夜已经很深了,石大爷和蔡水生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铺炕准备睡觉。蔡水生见了说:“石大爷,我跟小山挤一挤就行了,你老人家一个人睡吧。”老人回头奇怪地盯着他,说:“你就跟我在这儿睡!”客随主便,蔡水生也不便再说什么,就和老人打对睡了一夜。

他确实是累了,走了一天,爬高下坡地没停,一上炕就很快睡着了,连石大爷那震耳欲聋的鼾声也没能吵醒他。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开始响动,他睁眼想看,却被从半开的木门中­射­进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感到疲乏全消,浑身是劲,连忙穿衣起来。

45.第七章(1)

( 蔡水生第二次进山是在三天以后,这次他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枸树林。ww***他又一次来到山上的小木屋,石小山不在木屋,只有石大爷一个人,他给老人带来了白麻纸,老人很高兴,和他坐下拉家常。

过了一会儿,石小山从外面回来,蔡水生见到他时却不免大吃一惊,他虽然还是那身打扮,却没有戴那顶瓜皮帽,那顶帽子拿在她的手上。于是,蔡水生就自然而然地现,从石小山头上垂落下来一直到腰际的那两根长长的辫子!原来他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端庄美丽的大姑娘,女扮男妆。这使蔡水生大感意外,这才想起她的神态举止,还有那种细细的声音……自己也太笨了,连一个大姑娘都看不出来,他怔怔地看着石小山出神。

石小山笑了,说:“咋了,把你吓着了?”说完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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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蛋儿也红了起来,像二月里的桃花那样好看。

蔡水生这时再看石小山,竟然感到她是那么的自然和亲切,原先的那种扭捏也没有了,她细细的声音也好听起来,白脸蛋,大而美丽的眼睛,笑起来十分好看……他直愣愣地盯着她,直到石小山避开他直率的目光,红着脸转过身去,直到石大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儿来,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次石小山把他送到枸树林,并且告诉他,她其实不叫石小山,而是叫石小仙,因为山里人员复杂环境险恶才女扮男妆的。而且,她说她是多么的想能够像川道里的姑娘那样穿花衣裳,留长辫子,毕竟她是一个姑娘家啊!说着说着,她竟有些伤心起来。

从这以后,蔡水生每隔一二天就进山一趟,担一担枸树皮回去,蔡家后院里的树皮在迅速地增加。来的次数多了,他和石大爷石小仙熟悉之后,话也就多了。他也时常帮这爷孙俩买一些油盐茶糖或者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石小仙便帮他剥树皮,时常给他带一些山货,渐渐地,蔡水生和石小仙越来越近,无话不说,而他也知道了她的身世。

石小仙的家原来在渭河边上,几年前刘志丹动了渭华起义,搞得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她的父亲便参加了起义军。后来起义失败,父亲战死,那一带遭受到国民党军队的残酷镇压,母亲被活埋,爷爷带着她逃到山里,靠打猎为生,一直到现在。石小仙说着,眼里充满了泪水,充满了仇恨,这使蔡水生感到震惊,她是多么的不幸啊!他想。看着眼前的这位美丽的姑娘,谁能想到原来她还有这么悲惨的遭遇呢!于是,他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

他们熟悉了以后,说话也随便了。蔡水生就想起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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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事,想起秦大哥。

他问道:“那一天来的那个秦大哥是……”

“秦大哥是生意人!”还没等蔡水生说完,石小仙便打断了他,“他是收皮毛的,是个皮毛贩子……”

蔡水生对她的话有些半信半疑,又不便再问,只能把话咽到肚子里,他总是感到秦大哥那一伙人很神秘,虽然仅一面之交,可是说心里话,他是喜欢他们的,秦大哥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吸引着他,既威严又亲切,蔡水生从自己的感觉中料想秦大哥绝非一般人,当然也绝非一般生意人。虽然他不清楚,但他感到秦大哥是一个人物。

后来,石小仙问道:“将来你准备做啥?”

“造纸,过日子嘛!”蔡水生不假思索地说。然后,他看着她说:“你准备­干­啥?总不能在山里住一辈子吧?”

石小仙望着眼前的大山,眼睛里燃烧起一股仇恨的火焰,“我将来要参加游击队,为父母报仇!”她说。其实她早就想去,只是爷爷年龄大了她放心不下,她只有爷爷这一个亲人了,她不能抛下爷爷不管。

蔡水生听了她的话,心里倒觉得惭愧起来。相比之下,自己也太没出息了,整天只想着家,想着纸,连眼前的这个姑娘都比不上,可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他只想过太平日子,把祖先的手艺传下去,这是他的最大愿望。

46.第七章(2)

( 在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蔡水生不断地往返于石头村和南山之间,他准备了足够的枸树皮以备冬天造纸之用,他和石小仙也愈来愈熟,俩人在一起又说又笑,十分投机。每次看到石小仙,他的心就特别好,而一旦哪一次进山见不到她,他的心也就随之黯淡,有点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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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与此同时,石小仙也生了相应的变化。在蔡水生进山时,她几乎每次都要陪着他,帮他砍树枝,剥树皮,渐渐地她也成了行家,­干­起这些活来既迅速又老练。而她那沉闷的­性­格也生了变化,变得活泼了,又是说又是笑,有时禁不住会唱起山歌。快乐的女人是美丽的,快乐的年轻女人就不仅仅是美丽了,应该说是既美丽又迷人。石小仙已逐步地具备了这些,况且在她­性­格改变的同时,她的身体也生了相应的变化,她的脸蛋儿愈红润,胸脯也一天天丰满起来,像衣裳下裹了两只野兔一般,在行走时­干­活时不安分地颤动着,蹦跳着,她明显地比先前要成熟了许多,总之,她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

她的变化没有逃过蔡水生的眼睛,他现自己总是爱盯着她,看她的脸蛋儿,看她的胸脯,看她欢快而迷人的身影。ww时常有一种愿望在他的内心里躁动,搅得他睡不稳,吃不香,然而他十分清楚,知道有些事只能想一想而已,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石小仙的这些变化当然也没有逃过石有富老人那双混浊的眼睛,为此他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她不再沉闷抑郁了,有了一个说话的人,她的心开朗了很多,那痛苦的往事留给她的悲痛也在一天天消除,这是好事。而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怕她会陷进去不能自拔,如果那样的话,会给她带来新的甚至更深的伤害。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了解蔡水生,这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既厚道又勤快,但以蔡家的背景来看,他是不会长期待在山里的,他有蔡家的手艺,有自己的活路。于是石有富老人十分为难,他不忍心看到孙女将来失望并为此痛苦,更不忍心看着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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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那快乐的笑脸消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石小仙在蔡水生最后一次进山时突然变得沉默寡起来,帮他砍树枝剥树皮,她一不,当然也没有了歌声,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她恋恋不舍,又毫无办法。她什么也不能说,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她相信命运,很多事都是上天的安排,所以对她来说,一切都需要耐心,需要等待时机。

然而在蔡水生要走时,石小仙还是忍不住了,她知道他这一走至少也要一个冬天,整个冬天她只能待在山上无所事事,她不能连一点儿幻想都没有,于是,她大着胆子用直率的目光看着蔡水生,说:“水生哥,你说我是一个女人好不好?”她向眼前的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出了在她看来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蔡水生听了心中惊诧,他看了她一眼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感到她的目光**辣的,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燃烧,他避开她的目光,说了一声:“好!”就不由得脸上烫起来。

石小仙听了,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向他羞涩地一笑,招一招手,然后不等他再说话,便像兔子一样迅捷地一溜烟跑上了山坡。

“凭手取样,水中探宝。”

抄纸的人家能否过上好日子全靠­干­活人的一双手,七十二道活道道都要细心去做,每道工序扣紧点儿,纸的成本就会低一点,水中有的是宝贝,就看抄纸人有没有本事。在抄纸的同时,还得掌握好抄纸的技巧。这种活儿是有分量的,抄轻了,纸薄了;抄重了,纸又厚了,就连如何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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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摇摆都是有讲究的,是绝对马虎不得的。

整个冬天,蔡水生几乎足不出户,他不停地造纸,忙他的那些枸树皮。外面天寒地冻,可蔡家后院里却热火朝天,烟雾缭绕。因为用的是枸树皮,所以纸的质量也非常好,这使蔡家的这一对呣子十分高兴。没有人手,也顾不到人帮忙,造纸有苦又累,整天在一个地方埋头苦­干­还不自由,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干­这种活,就连经常断顿没啥吃的铁锁都不愿­干­。

47.第七章(3)

( 槐叶也顾不得了,就来帮忙。ww槐叶把造出来的纸撕下来,一张张地砑光后叠放在后院的小屋里,白麻纸在迅速地增加。生意不是太好,可也不是太坏,虽然卖的慢了一些,可总还是能卖出去。有人用纸糊窗户,剪贴窗花,有人用来写字画画,还有相当一批人是用来当烧纸祭奠亡灵……总之,蔡家的纸在不紧不慢地卖着。蔡水生当然也没有忘记秦大哥的吩咐,按时将各­色­麻纸送到斜坡村的贺老三家,有时贺老三当时就把钱给他,有时要拖欠一些日子,每次去送纸,贺老三就会告诉他下次需要的数量和颜­色­尺寸,蔡家也因为纸的生意有了好转,日子慢慢地宽松了一些。

这时候南山已经被大雪彻底封住了,连续两场大雪将南山笼罩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巨大的白­色­屏障,弯弯曲曲地向远方而去。蔡水生仍然在造他的纸,务弄着树皮,但是他经常在歇息或吃饭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头望着南山出神。南山白茫茫一片,天山一­色­,阳光照­射­在山顶,出一片耀眼的光彩,间或露出的一些青灰­色­的山崖和树木,使他不禁会想起枸树林,想起石小仙和她的笑脸。有时,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竟然忘记了手中的饭碗,直到槐叶觉,喊他一声“你啥愣呢!”他这才回过神儿来,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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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来继续吃饭。

这个季节地里没什么活儿可­干­,人们几乎都在家里待着,若是勤快一些的人就自己找活儿­干­。一大早起来抢在别人前边去路上拾粪,拾完粪回来编筐,或者是自己动手做一些简单的工具和家具。不想­干­活的人就­干­脆睡懒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睡够了起来和人谝闲传,要么几个人凑到一块坐到谁家的火炕上打牌“摸花花”。最忙碌的还是女人们,烧锅做饭,缝补衣裳,喂猪喂羊忙个不停。无论在什么地方,女人们大概是最为忙碌的,当然了,这清闲的季节也是女人们串门的好日子,她们当然不会错过它。

冬天里,张彩凤来蔡家也明显地频繁了,她有事没事地夹着一双鞋底带着狗娃来串门,和槐叶聊天。蔡水生在后院里忙活,有时出来打个招呼就又忙他的手工纸去了。槐叶因为纸的生意有所好转,心也好了很多,张彩凤一来,她有了说话的伴儿,不再寂寞,于是俩人坐在炕上,嘴里说着,手上忙着,打着日子。

槐叶打心眼里喜欢张彩凤,张彩凤虽然是一个寡­妇­,可她心灵手巧,人又勤快,也吃得下苦,还很会说话,很讨槐叶的欢心。她一到蔡家,就放下手里的鞋底,抢过槐叶手里的活儿,自己做了起来。蔡水生兄弟俩人的鞋底鞋帮甚至长袖短褂几乎都是槐叶起了一个头,剩下的全让她给做了,她的针线常使槐叶赞叹:“这闺女,手巧得很哩!”槐叶说着又止不住地叹息着,“只是可怜命不好,不然……”

在槐叶的心里,有时会冷不丁地冒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想法。她和张彩凤在一起做活,蔡水生在后院造纸,狗娃在屋里屋外地玩耍,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这多像一家人啊!她偷眼看着张彩凤俊俏的眉眼,看她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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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活的样子,就觉得她简直就是儿媳­妇­。有时她又止不住地摇头,这咋能行呢,她一个寡­妇­人家,还带着狗娃,就是她愿意,水生恐怕也不愿意哩。

张彩凤见她直直地看着自己做活,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就说:“婶,你咋了?”槐叶一愣,笑了笑说:“不咋,我看你做活的样子真是好看,走了神儿了……”

冬天最冷的那几天,槐叶又病倒了。蔡水生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儿,请先生看病,抓药熬药。张彩凤也每天过来看望槐叶,见蔡水生忙,就动手做饭,把蔡水生弄得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说:“看把你忙的,你歇歇吧,让我来。”张彩凤不肯,说:“反正我也没事做,你一个外头人哪会照顾人。”蔡水生心里很是感激,就给她当下手帮忙。

槐叶躺在炕上,见他俩忙来忙去就叫道:“凤呀,过来歇一下。”张彩凤说:“婶,你好好躺着,不要管我。”槐叶见她不听,又叫道:“凤呀,你过来给我捶一下背,我的脊背酸痛酸痛的。”于是张彩凤就过来给她捶背。

48.第七章(4)

( 槐叶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看见儿子和张彩凤在一块忙活,她既高兴又不安。***其实她心里一方面期待着有什么事生,另一方面她又有点儿担心。儿子还没成亲呢!一想到这儿,她就暗下决心,病好了就赶快托人给儿子提亲,她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哪怕多花些钱她也在所不惜。

蔡水生也慢慢地从看见张彩凤时心里那种原始的冲动中解脱出来,那种**在冬天里被厚厚的棉袄鼓囊囊地包裹着,而一旦没有了或者少了这种最初的刺激,他的心里倒涌现出感激来。从同她的身世怜悯她的境遇到被她的脸蛋儿和胸脯吸引,然后再到今天的逐渐上升的感激和爱意,于是,他在她面前便越木讷起来。然而他和她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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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种变化的重要­性­,这种变化很慢很细微,但是又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以至于他们后来在一起时双方都感到亲切和羞涩起来。

于是张彩凤依然还在纳她的鞋底,这双鞋底似乎总也纳不完,似乎不愿意被她很快完成。每次来蔡家,她都忙前忙后地帮着蔡水生做活,直到走时才拿上那双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她已经习惯了,在蔡水生家她感到轻松愉快,话也多了,她觉得往日寂寞无聊的生活有了一丝新意。如果几天不来,几天不见蔡水生的面她就会怅然若失,神思恍惚,就会吃不香睡不安稳。她爱看蔡水生­干­活的样子,劲头十足又极为细心,喜欢看他吃饭的神态,几大老碗苞谷面糊糊稀里呼噜地往嘴里灌,像一头野牛一样既香甜又野蛮,饭量大才是好男人嘛。

但她最怕看见他的手,他的一双手被石灰水侵蚀得皮都蜕光了,再经西北风一吹,双手红肿红肿地,还裂开一个个小口子,像一个个麻雀眼睛一般,十分难看而吓人。她有时看着他的手,就不由得感到心痛。有一次她在烧锅时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竟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它们,“他叔,你这手……”她说着便止不住流下豆大的眼泪来。蔡水生慌忙抽出手,大大咧咧地说:“冻的,没事儿!一开春就好了。”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热浪翻滚,感动了很久。

槐叶在炕上躺了几天,感觉好了一些就挣扎着起来,蔡水生和张彩凤劝她歇着,她哪里肯听,她心里有事,实在也躺不住了,她想实现自己的计划,可是还没等她去找张三婆,又一个沉重的打击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一年政府又开始了征兵。以往的每一次征兵都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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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不安,使穷苦人家雪上加霜,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抽壮丁给原本贫苦的人们增添了许多忧愁。从原先的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到今年的二丁抽一,年年加码。

槐叶这些天整天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去年征兵时她花了十石小麦的价钱才使儿子免去了兵役,当时说是顶三年,三年之内不再抽丁,可刚刚一年过去,又变了卦。战事频繁,兵源缺乏,壮丁价也一个劲儿地往上涨,今年的价是三十石小麦,保长也来催促,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不想出丁就得出钱,反正这年头吃啥饭的都有,有的人就专门从事这个行当,只要花钱就有人替你出丁。

生下娃是老蒋的,挣下钱是保长的,你若不信,请问联保主任。

这是当时流行的一句顺口溜,也是劳动人民对那种黑暗社会的讽刺和控诉,字里行间那种幽默和无奈充分显露出人们的不满。而针对兵役制度,还流传着另外一句话:“十万青年十万兵,十万白骨十万魂。十万红颜多薄命,十万白立门庭。”

那些强行被征入伍的青年,要么中途乘机开了小差,要么破罐子破摔。他们被送到省城,包食堂,包剧院,包澡堂,任其吃喝玩乐,胡作非为。群众斥之为“四害”:“知识虫、军官总、国大代、银行董。”足见当时的兵役制度带给老百姓的沉重压力和不幸。

蔡河生在这个时候匆匆回到家里,他对槐叶说:“妈,不要出钱了,还是叫我去当兵吧……”话还没说完就遭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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