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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

“真是没赚钱?”

“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象她的为人吗?”

“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咱话。”

“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

“还有爱情。”

“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能帮您,那太荣幸了。”

“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

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象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悄­干­这个。

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

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男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

“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

“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

“不­干­。”

“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

“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

马汉玉抽起烟垂下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

“……”

“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的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

“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

“什么时候放我?”

“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

“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

“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

“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迦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

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

“我不去。”

“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

“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

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

“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

“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

“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肝子碘着脸的相儿,­干­吗不打算找个工作?”

“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马汉玉盯着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你是什么?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象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

“简单说是这样。”

“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

“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

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

“可以这么说。”

“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

“你认识张霁吗?”

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

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

“懂啦。”

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学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祼­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闸,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的看我。

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象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马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象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象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朋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的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

“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

“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隐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

“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

“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

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

“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

“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Chu女保护。”

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

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

列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我上哪儿去?除了倌,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Сhā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好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阗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象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

“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

“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

“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

“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

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

“好,”我说,“去吃饭。”

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基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

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

“没事。”我摸模上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

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

“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

“闭上你的鸟嘴!”我怒中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

“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趣赶紧吃吧。”

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象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象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

我没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觉,朦胧中感到自己在呕吐,大口呕吐,腥秽的酒物吐到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这人是李白玲,我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的呕吐停止了,李白玲为我收拾了脏物,又托起我头让我漱口、吃药,在那个女兵帮助下给我脱鞋宽衣,盖上被子,后来,大概是张霁为我用针管注­射­了葡萄糖,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静悄悄地没人。我周身暖烘烘的,已经不难受了,就是还困,又闭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这是在家吗?我恍惚记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呆怕的事,觉得那象都是梦,只要我一睁眼就会醒过来,还是个正在上学、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我真地做起梦,梦见我又回到学校里那间残破的教室,象是经过一个长长的假期,教师还是那个瘦高、戴着眼镜的江教师,同学却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来,发觉桌椅都小了,教师讲的课也全然听不懂。江教师走过来问我­干­吗去了,我说我­干­了很多事,接着我问江教师,我的同学张燕生、李白玲、徐光涛老邱、杨金丽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江教师­阴­郁地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很多年前已经毕业了。我哭了,说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圈。怎么会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梦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间黑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沉睡,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向我走来,我想喊躺着我赶快醒来,可喊不出声,想认那个黑影是谁,也认不出,恐惧,着急的快背过气去了。我醒了脑子一下异常清醒,因为我看到真的有一个面目不清的黑影轻轻向我走来,我吓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绝望地半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详我。我屏住了呼吸,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脸上,抚着我的脸颊,一双热乎乎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对黑影说:“­干­吗?”

她吓了一跳,蓦地跳开,站在一边说:“你没睡着。”

“­干­吗不开灯?”

灯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详地站在我床前:“好点了?”

我没说话,坐起来:“有烟吗?”

“等等,我给你找去。”她转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拿着一包拆封的烟。“忘了给你买了,这是从男兵那儿搞来的,先凑和抽吧。”

我抽出支谦价纸烟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屉里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边。给我擦着火点上。

“你不抽?”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保是温柔地看着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浓烟,她一动不动,烟冲到她脸上,沿着光滑的皮肤散开,在鬓发上袅袅萦回不去。我注视看她,她略显困惑。

“你怎么没跟燕生他们一起回去”?

“回去了,又回来了。”

“为什么?”

“为你。”

“这又为什么?”

她避开我的视线:“这你应该知道。”

“我怎么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人。”

“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在电视机的事上背后捣了鬼,涮了你,心里有些内疚,听到你出了事,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解释。”

“她根本用不着解释。”

“你认为我很坏?”

“我认为我很好。”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在电视买卖中没赚一分钱。”

“所以我说你很好。”

她噎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你总觉得谁都在玩儿你,谁都在玩弄诡计,损人利己,损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习惯这些,就象明习惯在腐败物质上动,如果不这样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你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人的正常行为准则,因为你从来不是人,只不过看上去有那么点象……”

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动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想见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徒劳的。

她抬起头,我低下头。

“你真的以为她会来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过是个谙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谈的投机,又能怎么样?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我们和她不是一类!”

“你在说什么?”

“何必装糊涂,我说的正是你那个狂想念头。”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对梳头,理衣服的李白玲说,“你可以晚两天坐飞机或乘军车走,你在这儿住着也没事。”

“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态和口气很认真,就好象她是个强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则是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说:“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帮家伙连国家交通工具也敢拦截,添你一个也不管用。”

“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坚决不容置辩地说,“说什么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赘也罢。”

“她梳理完毕,去敲门叫张霁,我把乱的床铺整好,从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温开水漱口。张霁睡眼惺松地边系衣扣边进门问我:

“你身体行吗?”

“没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

“我拿体温计给你试试——昨天你有点发烧。”

“真的不用了,我感觉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来用热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额头,对李白玲说:”那好,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不用了。”

“要吃的。”她说,“不吃不行,发烧身体消耗很大,你身体原来也虚。”

“她拿来­奶­粉、糖罐和蛋糕,在电炉上烧开了水,在我那杯牛­奶­里放了大量的砂糖。我喝着滚烫、浓甜的牛­奶­,蒸气搞的我下巴湿漉漉的。

“该走了。”李白玲随便喝了几口­奶­,提着自己的包,起身说。

“我给你们叫辆车,送人们到长途车站。”

“麻烦不麻烦?”

“不麻烦。”张霁出去敲司机班的门,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接着回来帮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

“给我吧。”她拿过皮包,带头下楼。

一辆车用吉普车从树丛夹道的路上开过来,停在楼前,坐在前座的司机,一年轻的士兵打着呵欠。我们上了车,吉普车出了院门,在晓­色­微明的马路上疾驶。到了长途汽车站,天已经亮了,车站院内挤满了等车的旅客,有些人挑着担子,筐里装着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张霁告别:“你回去吧,谢谢你啦。”

“有什么好谢的。”张霁随我们下了车,站着和李白玲说话,让她有事来信。李白玲问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说到时再说吧,也许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过去,她们看着我,我向张霁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说,“我不再去找张璐了。”

长途车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驰着,有几个小时是紧贴着海边的悬崖峭壁行驶,可以看到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荒凉海岸的狰狞礁石,有几个小时是沿着一条暗绿­色­的,有着红褐泥岸狭江行驶,江水是那样宁静。安谧、阒无人迹,简直象条被遗忘的江,令人感动,长途车的座位很狭小,李白玲靠着我,晃来晃去。她好象想起什么,弯腰从座位下拽出皮包,拉开链,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什么?!

“你的钱。”

“我不要。”我把那个信封仍回她的皮包。

“我答应给你的。”他又拣起装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不是发了大财嘛。”

“我相信你没有赚钱还不成。?”

“不成。”

“那我只好认为你的确是赚了钱,否则你这咱慷慨从何而来。”

“我很伤心,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待遇优厚的合资企业的副经理?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钱是合法挣的?

我不再说话,把钱收下。

傍晚,我们到了省城,看到灯光辉煌,高楼栉比,拎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我仿佛作了次时间旅行,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灯光刺眼。看到周围无忧无虑、心平气和地进餐的人们,我从心里感到快乐。我和李白玲优雅地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灯光照耀下,在餐厅幸福恬静的氛围中,我觉得同桌这个丰腴庄重的女人楚楚动人。

“喂,我找李白玲。”

“谁?”电话里的一个男人不解地说:“你找谁?”

“李白玲。”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她是你们那儿的副经理。”

“我们这儿没有姓李的副经理,你要错单位了吧?”

“不会吧?”我询问了对方的单位名称,肯定地说,“就是你们那儿,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连你们副经理都不认识。”

“你等一下。……老周你来跟他说。”我听到另一个男人接过话筒高声问。“你找谁?我是副经理。”

“李……李白玲。”我结巴了。

“噢,你找打字员小李呀,她早被我们辞退了,这儿副经理就我一个。”

我放下电话,茫然地双手Сhā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人撞我一膀子,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品橱窗琳琅满目,穿着毛料西装和各式绸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儿毫无生气地呆呆望着远处屋顶上面的蓝天,似乎早已对眼胶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一间接一间旋律不同、强弱不一地传出来,和人声、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市声,摧人肝胆,马路对面有人叫我,高一声,低一声,紧紧伴着我,我转身走进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厅,叫服务员拿酒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是重新抖擞的徐光涛和杨金丽。我象对照相馆照相朵旁举着快门的师傅那样:“正好,正好。”

“你见着燕生没有?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

“李白玲呢?”

“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饮。

“这两个狗东西忒­阴­,把咱们全涮了,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瞧你那窝囊样你也不知道,叫人卖了也不知道哪儿使钱去。他们把咱们电视机的事揽黄了,拿着不知怎么搞来的领导批条,给第邱买了辆又好又便宜的车,直接从车上拆下来的钱就上了万。”

“不止这一辆车,李白玲卖车卖多了,杨金丽愤愤地说,”要不她怎么那么有钱。哼,装得跟个人似的,好象多高贵多文雅,还不如我呢,我起码不玩朋友,凭本事吃饭,你一点不吃惊?“杨金丽诧异地看着我。

“有什么惊可吃?”我反问她,“这太正常了,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们­干­吗这么激动,你们又不是‘王四三’主义者,我们应该为李白玲鼓掌,­干­杯,­干­得好,­干­得漂亮!”

“你是浊,”徐光涛和我碰了下杯,没喝问,“你是不是也捞到了什么好处?一定是!”

我慢吞吞喝光了杯里的酒,又斟满,说:“我捞到了胖白玲。”

徐光涛和杨金丽惊讶地望着我,就象我头上长出了角,半天,徐光涛笑了:“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根儿那儿把‘钱柜’搬过来。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妈对路子。”

“你不能这样,为钱把自己卖了。”杨金丽激昂地说,“你们男人怎么堕落到这份上,有人给我介绍有钱的外国老头儿,我还不­干­叫,我都有个原则……黑暗,太黑暗了!”

“你就不要时不时立个牌坊了。”徐光涛刻薄地说杨金丽,“难道你还要他真爱上李白玲?那才叫堕落呢!那是俗人们不要脸的勾当。”

“我得走了。”我摇摇晃晃站直来,强颜欢笑,“胖白玲在等我。”

我撇下那两个羡慕不已、吁嗟喟叹的哥儿们,独自走出餐厅。

走过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又走过一个,走到第三个,我停下来,攥着手里的硬币走了进去。我拨张璐的电话号码,手指一Сhā进拨号盘,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背过身,听着电话铃的嘟——嘟——声。电话铃响了半天,她家的保姆来接电话,告诉我:“张璐不在!”我又拨了马汉玉的电话,他也不在!

昼夜交替,我踯躅街头,混迹人群当中,在各等小酒馆里喝的烂醉,用醉态混淆视听,掩饰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为梦中我总是异常清醒地和她相逢,无处藏身。不论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半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来,我浑身如同涂满萤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犹如一房屋巨大的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捕捉我的脑电回波,我只能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麻痹着自己,终于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象人一样具有健康的红润脸­色­,我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象混养在马群中的骡子最终被认出来一样,难堪、惹眼地离了群。

我在做白日梦、高楼、汽车、人群远遁了,只有那个无脸女人轻捷地向我走来,不可阻挡地走来,我血流奔涌,激动万分,发疯地想再次醒来,我怎么能不认为我是在恶梦中,可我的确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进,笼罩住我,我象一个吹足了气架在开水锅上等待褪毛的猪的尸首,动弹不得。

夜晚,李白玲在高楼背面的一个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着雾,哀伤地望着我。

“滚开!”我有气无力地骂。

刀不说话,汹涌地流着泪。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感到抓住我的那双手,象铁钳一样深深掐进了我的­肉­。

“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摇撼着我,“我不骗人,不撒谎了,你要那些钱吗?我都给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李白玲了,我只是个女人,一相真正爱渴望你爱的女人!”

她声嘶力竭了,可我已经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脸深深隐藏在耷莠垂下的头发后面。她分长我的头发,惊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雪白的脸,表情肌僵直,眼无瞳孔,长发在夜空中飘舞,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橡皮模拟人。

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检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有的好心,固执的医生将我诊断为血­色­素低和面神经麻痹,认为他们可以用铁和针治疗。我也不分辨,随他滥施医术,有一次,我讲了实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从此我便缄口不语。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渐至无欲无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杂纷乱的街头,我看到张璐喜笑颜开地从一家商店出来,身旁跟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边说边笑瞳过我身旁,我的心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

继续和她的男友说笑着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视着她,身影一闪,消逝在人群中。后记

李白玲于一九八三年在“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倒卖汽车嫌疑被拘留审查,后免于起诉释放。次年与一外籍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张燕生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以“有损国格的行为”被倌收审,同年判处劳动教养二年。

徐光涛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被捕后,关押半年,旋获释放。后退职,继续从事倒买倒卖活动,现为某口岸经济特区一贸易公司经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

张璐于一九八四上经家庭介绍与一年轻军官结婚,婚后仍住在父母家里尚未生育。

张霁、老蒋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赘述。

我是“狼”

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呣子。

那天下着绵密小雨,市岛海面一片烟雨朦胧,我挤在渡轮密匝匝的人群中,默不作声地驶向那个缥缈绰约的岛。

飘飞抖动的雨水和船移不断变化的角度使岛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和体貌:忽而浑圆林木苍郁,忽而仄长浪拍礁滩,忽而正阔楼台雕像叠床架屋。

我上鸟后就象走进了一幅画: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苗条白晰、毫不动人的文静姑娘,象一个平庸母的众多女儿。

雨不停来下,天­阴­得使一切景物、行人褪了­色­,我脚步橐橐地欠,浑身透湿,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缛的中西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的视线在雨幕中已经模糊,偶尔遇到一个人也感觉那人在飘行。

雨是秋雨,略有凉意,旅汉字旺季已过,岛上众多的宾馆、旅游店都空闲了很多房间,我住进了一个占了半条街林密院深的宾馆。这是幢高大、陈旧、荫凉、静谧的宅邸,­色­泽黯淡的花瓷砖地面散发着潮气,一间间大而无当的厅室摆着当年宅邸主人留下的一张张巨大硬木长案,每张长案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围案依次摆着的几十张高背太师椅却积满灰尘,象是当年的主人离去后就再也没人坐过。

我走在有­精­美栏住的大理石楼梯上,橐橐的脚步声引起整个空旷住宅此伏彼起的微弱回声。

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摆在地中间显得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内舒卷。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满院遍植的牦牛般垂着缕缕长须的大榕树繁枝相架,冠盖叠集,形成一个密叶被覆的­阴­暗穹庭,幽深处黑­色­的夜来香树散发着浓郁、令人窒息的香气。我沿着两边筑有细颈瓶状石栏的花岗若廊道走,石栏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的大瓷翁釉面璀璨,瓮里养植的大束花卉瀑布般怒放着,犹如两条滚滚繁茂的花栏。

餐厅狡猾人式、遍体镶有落地玻璃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的林中,遥遥望去,象一座水晶宫在黑鸦鸦的林中大放光明。走的近了,可以看到透明的墙壁中人影晃动。人声笑语阵阵传来,在旷幽的山野散发,声浪一皮波减弱,甚至完全被寂静吞噬。

后面,我的印象就比较混乱和模糊了。我记得我在满铺着大红地毯、无数枝型吊灯倾泄着耀眼光辉的餐厅里喝了很多酒,大概是醉了,去过海边,也许还下了水。我记得海风吹得我浑身冰凉,在黑茫茫、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听到了海潮波澜壮阔的奔流声,似一个巨人胸腔发出的声传天外的叹息。

我好象在退大潮后­祼­露出的辽远漫长、泛着黑­色­亮光的海滩上行走,踩着没及脚踝的淤泥里的砂砾蚌壳。海滩上有一组组奇形异态的礁石黑进地蜷伏、不规则地散布。海浪贱在礁石上,倾泻如注,磷光倏闪,整个海面青幽幽地涌动着。海水温暖粘稠,如浸粥中,我不记得我在海边遇见过人。

我的鞋好象丢以了海里,当我穿行在山丘林中小径时我是赤脚,我的脚底被山道上的枯枝败叶划得很疼——这疼感很强烈。我在林中时可能雨已经停,我记得当时天上很显眼地有一轮月亮,清辉直泻,使林中树木怪­干­虬枝可辨,或张牙舞爪峥嵘欲扑,拉拉扯扯,鬼影幢幢,甚而至于横七竖八杂陈拒道。我曾抵一树,那树喀嚓倒地,原是朽木。再攀援一枝,亦应声脆断,索­性­胡乱趟去,所触之木皆倒地粉碎,恍若梦境。我还记得我在梦中突一所大宅兀立,黑洞洞,门窗台阶栩栩如生,走近更加不疑,呼喊数声,无以答应,举手叩门,手感冰凉,细抚原是一巨大顽石。一只犹如小豹瘦悍的黑猫一直尾随着我,一对眼睛就象两竟在黑暗中游动的亮点。

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这么说,你上岛后没和任何人接触,晚上在海边也没遇到任何人?”

“是的。”

这个自称是警察名叫单立人的汉子盘问我一早晨了,把我上岛后的每天每一行动细节都记录下来。事情很简单,今天早晨,一年轻女人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和尸体同时冲上岸的还有一只印有这个宾馆标记的拖鞋,这只拖鞋便是我住的这个房间的,昨天晚上我直穿着它。

窗外,阳光明媚,山海树木、楼堂馆所无不彩­色­荡漾,光斑耀眼。那年轻女人脸朝下趴以还处难露一隅的海滩上,民警和围观的闲人密密麻麻。

“从你的陈述看,你昨晚是喝醉了。”单立人盯着我问。他瞳仁很小,人又爱低着头往上看,使人感觉他老在翻白眼。

“唔,得算喝得有点多了。”我努着嘴点头。

“就是说,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你只能想起一部分。”

“可以这么说。”我情不自禁去看窗外海滩。

“那么,被你遗忘的那些事情中,也可能有一件就是将那个姑娘淹死喽?”

“可以这么说。”我坦然地笑笑。“”不过我­干­吗要害一个素不想识的姑娘?我就是喝多了也是不失原则的。不瞒你说,我再飘飘然,过马路也走人行横道。我从小胆小,走路连蚂蚁都不敢踩,想忘也不敢忘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我说你是在醉酒情况下不能辨认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候犯的罪了么?不要试图改变自己犯罪的­性­质,你和那姑娘并不是象你所说的素不相识。”

“看来这事你比我还清楚——我跟谁有过什么关系。”

“你别狂,你狂什么?”单立人斜着眼睛瞅着我。“我见过比你狂的人多啦,都说自己清白,独自己清白,最后怎么样?在汇集起来的材料面筛糠吧。”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杀人,这点我心里清楚。”

“杀没杀人不凭你说,得由我们来定,要是你仅仅因为相信自己不可能杀人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威胁你,很多人自认为是革命的但其实反革命的,这方面我可以给你举很多例子,这方面我有很多经验。”

“你大概是说谁是什么人自己不能作主,得由你来定。你是哪庙的质量检查员?”

“要是坏人都承认自己是坏人,那天也就太平了。不妨告诉你,我职业就是剥去伪装还其本来面目。还没人能不目瞪口呆地承认他就是我指出的那种人而坚持认为自己就是自己原以为的那个人。”

“我不信你能把胳肢窝变成海参。”

“让我们先不必为对方下结论,看看那些易被人忽视,将要湮灭于记忆的点点滴滴的事实说明了些什么——十年前你曾在海挥的一支舰队服过役对吗?”

“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服役的那艘军舰的驻泊北方一个海浜城市的港口。”

“是的。那个海滨城市是我们舰队司令部所在地,舰队直属编队的舰艇大都泊在那个城市周围。”

“在你服现役的同时,一个叫周瑶,脸­色­苍白,有着一双大眼睛和满头黄发的年轻女孩子也在那个城市的舰队后勤部门服役。”

单立人边说边将视线投向窗外。海滩上正一阵­骚­动,两个魁梧的警察架肩拎腿抬起那具年轻女尸,在沙滩上蹒跚地走。女尸耷拉着头,垂着双臂,栗黄|­色­的长发遮住了脸,身体僵直。人群如潮相随。

“那年月,”我说,“那年月有成千上万的轻男女在各军兵种服役。我驻泊的那个海滨城市挤满|­乳­臭未­干­的海军士兵如同现在挤满形形­色­­色­的旅游者。”

“你还记得那年‘五一’的上午的情形吗?你应该记得,那是个假日,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那天所有海军官兵都将蓝军装蓝军帽换成白军装白军帽……你在码头看见了谁?”

“不,不记得了,每年都有一个‘五一’。

阳光耀眼阳光耀眼,天已明净的失去透视感,巨幕般垂于眼前,硕大的云朵在空中缓缓移动,如丝絮如羊脂。阳光在天海间强烈得过于光雾弥漫,城市半浸半浮,港湾四周泊满的军砚、商船钢铁壳体光斑闪炼,一群群海鸥掠着海面飞,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一艘载满外出水兵的登陆艇在港内破浪驶过,甲板上一片白晃晃的军装。

我们码头是一条梯形的长堤,在港湾内远远划出一个大弧形,一端连着市里,一端没入海中,沿弧层层叠叠泊着各种类型的舰艇,象是一柄又长又弯锯齿状的蓝­色­镰刀。

码头上站满各舰无所事事的水兵,说笑抽烟,比比画画。

三个一模一样白军服士邻章帽徽十一鲜明的非兵走过喧哗打闹的水兵群,顾盼生姿。

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她们跳跃船倏闪即逝……

她们垂眸含笑欲行末行……“

一只白­色­的海鸥尖叫向我俯冲而来,一道黑影呼啸而过。

“我们码头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那三个女兵其中之一就是周瑶。”

“就算我和她曾在某个时间。某企点打过过照面。”我说,“但你要知道,我恐怕和几百万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打过照面,一生再开相涉。”

“你认识周堪赓吗?”

“不,不认识。”

“周尧卿呢?”

“也不认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周尧敏你也不认识啦?”

“是的,这些人是­干­吗的?”

“周堪赓是周瑶的父亲,周尧卿是周堪赓的父亲,而周尧敏则是周尧卿的弟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总不能说你不认识林逋吧?”

“废话!”我勃然大怒。“林逋是我爸爸,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名字?”

“你爸爸的爸爸叫林逢龙的芭爸叫林敏公,林敏公有个弟弟叫林时跃,林时跃娶的妻子是唐执玉的妹妹叫唐淑问,唐淑问的外孙女叫孙艾,孙艾与之结婚的正是周尧敏的嫡孙,也就是周瑶的表哥周达——着,你不能贸然说你和哪一个人素无瓜葛,论辈份,那周瑶还是你的远房姑姑呢。”

“细究过来,也许什么阿狗阿猫都可能是我姑姑­奶­­奶­,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将半数中国人都当亲长尊敬起来,近乎起来。”

“姑且说我们谁也不能认得清周围人中有多少长辈凌驾于我们之上,周瑶和你的亲戚关系的确远了点。但你和林跃的关系并不太远,周瑶和周盛达的关系也不还,周盛达的妻子孙艾则和林时跃的唐执玉过从甚密,除去唐执玉是孙艾的娘家姨姥姥,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两家都住在一个城市里——你和周瑶服役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

“……”

“你不否认你服役期间常在节假日去你叔祖林时跃家串门吃饭吧?”

“不。”

“你叔祖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亲戚来来往往也很多,这并不奇怪。你叔祖在当地是个影响的领导­干­部,住的房子又很大。我想,你在你叔祖家吃饭时,不是不常在餐桌上遇到五花八门半生脸的拐弯亲戚?是呵,那亲戚多的、拐弯的简单无法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并记住他们的称谓,这些亲戚想貌之平庸、谈吐之乏味令人实在厌倦,以至当周瑶光鲜动人地蓦然出现时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特别是一个曾暗生过钦慕地远睹过其秀­色­,久为军营生活枯燥锁眉的正值青春期的年轻水兵。他大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战友吧。他一定很快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我相信,男的气质和军服在那种场合也是很惹眼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显然应该是那个‘五一’后久,也许就是五月二号吧?那天你们都放假。”

“五月二号。”

我只看到她脖颈上的筋肌一棱圆润柔软。

她象夹在一群大象中的一头幼鹿。那些老头老太太一个个身躯肥硕,双颊下垂,脸上布满老年斑,不停地抿着瘪瘪的嘴­唇­才免使口涎流下来。

饭厅即低使点着灯也很昏暗,可能因为两桌人使饭厅显得拥挤,多数人又穿着穿深颜­色­衣服。

她那桌是爸爸­奶­­奶­们和受宠爱的孙子孙女,她也属于受宠的,一进来就和那个咋咋呼呼、同上上下下都很熟的表姑一起被安置在上桌,我想她一定感到拘束。

——她小巧玲珑的头被那些庞大垂着多褶的厚皮的脸遮得纹丝不露。

我们这桌的年轻人比较粗率,吃得快活,风卷残云,很快就怀盘狼藉。

那桌老人们相当矜持,难以察觉地吃,嘴­唇­翕动地聊,小孩子满地跑,她始终规矩地坐着,我只看得到她颈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

电视房就象电视院,一排排黑鸦的人头,荧头屏远远地变着颜­色­不一的画面,伴音总比画面慢半拍,瓮声瓮气。

她象个白糊糊的影子,猫着腰进来,在我前几排坐下,很快又猫着腰出去,门口和她表嫂及她表嫂挽着的唐老太太喊喊谈话。唐老太太喊我,我离座走到门口。

“你不是也要回码头,顺路送送这姑娘。”

“不不,我自己走得。”她嗓音纤细,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让小伙子送送,女孩子走夜路让人不放心。”

我已走出院门,在路灯下等她。片刻,她悄悄走出来,一声不吭挨着我肩膀走。

马路以很大的坡度向山下倾斜,路旁树茂盛,潮气袭人。

我们很快走到海边公路,单排路灯照得洒过水的马路象冰面一样晶莹透明,驶过的汽车的红­色­尾宇在路面投下蒙蒙反光,使马路­色­彩斑驳。涨满的海水拍击着路基,淹没了白天常有游人拍照的怪石密布的礁滩。

市内街道一片节日后的冷清景象,各建筑物上的彩灯依然亮着,楼顶飘着彩旗,所有街道灯火通明,但空空荡荡,商店都落下铁栅栏。我们迷迷怔怔地走着,象是一对闯到别个城市里来的不速之客。我们互相没有交谈,没有什么话好说,那完全不是个嘈嘈切切的情话之夜,只是赶路,令人难忘的同行。那时我没一点经验,人们一直告诉我,在神圣的东西面前如我之辈只能仰视和缄默。

我只看到她脖子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还有光洁的下巴。

“你想叫我相信那天晚上你象小子一样和个姑娘穿过半个城市而无所无为?”

“我也觉得有点傻,可当时就是那么傻。”

“我不信。”单立人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城市并不大是吗?”

“看怎么说。”

“就说它也不小,从你叔祖家到你们各自的部队驻地步行要得了一小时吗?”

“年怎么说。”

“怎么说就是小脚老太太一步步挪也用不了一小时。那城市全长不过十几华里,而你们俩那天晚上半夜才归队,花的时立足够在全城转上十几个圈儿。你们­干­吗去了?是什么东西使你们乐而忘返,甘冒受到处分,毁掉在军队中前程的风险?”

“我们……”

“别对我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俩的档案袋里都有一份因同一晚没有按时归队给予警告处分的决定书。”

“我告诉你,我们那天晚上就是在走,一直走。”

“看来你是不想说老头话了,你大概还想说你们仍然象不认识那么清白。”

“我们很清白。”

“不说要不紧,你在那晚之后的行动会告诉他们一切的。你在那个海滨城市认识很多女孩吗?”

“认识一些。我的专业是卫生员,曾在舰队医训队受训;医训队除了我们卫生班,还有一个护士班。我在护士班有些熟人,她们毕业后分在舰队各医院、门诊部。”

“你这些护士朋友往舰上打电话找你?”

“经常,要是有事的话。”

“每个人的事都是约你去游泳吗?”

“哦,我和她们有些私下往来。”“为什么这种邀请在五月二号以后才多起来?”

“那以前想游也不能游。

“为什么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就象是一个人?”

“你知道部队的通讯装备很落后,那些军用便携式供电电话的就是几和年,打电话都要拼命喊才能听清。”

“你们部队附近海滨浴场很多吧?”

“沿岸有沙滩的地方大都没有拦鲨网。市里几个浴场,舰队也都盖了更衣室。就是这样,夏天也常下饺子。”

“那为什么你偏好去海军疗养院的专用浴场?那浴场离你们码头最远,这跟周瑶在疗养院工作没什么关系吗?”

“我并不偏好海疗浴场,在我看来,哪儿都一样。”

“那儿更衣室的看门人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总是冒充海疗的战士而他明知道你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也没碰到过一个比你脸皮更厚的人。”

“这听上去不象是夸奖。”

“当然不是夸奖。那年七月五日那天你­干­了些什么?”

“我没什么理由需要对那天记得一清二楚吧?”

“那天周瑶下海游泳,被浪打在礁石上,弄得遍体鳞伤,当时和她一起摔伤的还有一个——他俩正站在礁石上非常亲密地说笑。”

“那个人是我吗?”

“那天你不在舰上,一早便骑自行车出去了,说是去门诊部领药。”

“对了,那天我可能是去领药了,卫生员经常­性­的工作之一就是去领药。”

“要据门诊部药房的同志讲,象你们这样的舰艇卫生员一般都是领了药就走,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而那天你外出了一天。”

“我领完药有时逛逛大街,会会老乡。”

“那天上香,周瑶同宿的人是记得有一个所谓老乡来找她,虽然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同。中午,周瑶在食堂买了两份饭,并和她的好友赵竞有以下一番对话。”

“周瑶,吃这么多?”

周瑶从售饭窗口买完饭,两手各端了大盛满菜饭的搪瓷盆往外走,站在买饭队尾的赵竞迎着她笑说。

“来了个人。”周瑶落落大方地说,“给他打的”

“是老乡?”赵竞调侃地望着周瑶。“听蜕你的老乡说话另有一个味,你们那儿方言很杂?”

“是亲戚,”周瑶沉着地微笑。“我没说清楚。”

“可惜我没有这样现成的亲戚。”赵竞笑。

“真是亲戚,不骗你。”周瑶笑着端饭离开,还说:“中午游泳来叫我。”

“不打扰吗?”

“一点不。”周瑶回头嫣然一笑。“

去浴场的路上,赵竞见着了周瑶的亲戚,一个剪短头发穿海魂衫的年轻水兵。他和周瑶并排走时显得很缱绻,老是一脸温柔地望着周瑶的眼睛微笑,对试图和聊聊的赵竞心不在焉,并说是有意无意地把赵竞一个人抛在前面,两个人摘小动作,那眼神儿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才合理。

到了海里,他俩便飞快地往深处游,把赵竞远远地落在后面,任凭她拼命喊“等一等”也毫不理会,完全是一副不顾情面、铁了心要把别人甩开的嘴脸。没人保驾,赵竞是不敢游得太远的,此时只得一个象只雏鸭似的海边游来游去,远远眺着那快活的一对。那水兵泳游得非常之好,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中仍然是自由泳泳,不难看到沾满水珠的胳膊交替竖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一前一后游到防鲨网靠海岬一侧的礁堆,水淋淋地爬上去,站在上面说话。赵竞在海里冲他们撵手,他们也毫无反应。赵竞没趣地在海里游了一阵,扭头看他们印度洋两个人仍站在鹪是上。她游累了,上岸在太阳伞下趴着,面朝海,手抵下颏,边养神边睥睨远处海天之际礁石的那一对,他们象雕像般凝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温热的砂子使她浑身热烘烘的,昏燃欲睡。她大概是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沙滩上密的人体已经变少,不少人在浅海浪中洗涤身上的砂粒,随即上岸去更衣室冲洗,那一对仍站在礁石上,姿势如她第一眼所看到一样。

这时,涨潮了,远远从外海涌来的潮水到达岸边已经是相当高而有力的浪峰了。她亲眼看着一道席卷而来的涌波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耸起,及到防鲨网便已掀起峰面,嚣声一片,撞到礁石便识地低低惊叫一声也是事后。波涛过石,礁石再现,水如瀑布般流泻,那两人已不见踪影;须臾,浪谷间才看到两颗人头在颠伏。

周瑶和那个小伙子走上沙滩时都趔趔趄趄,龇牙咧嘴;他俩的大腿上都被礁石的海砺子壳划得血痕斑斑。

蓝­色­的海连天蔽云地耸起涌动,有峰峦迭嶂、万马奔腾之势。

“还需要我帮助你回忆吗?那天你回到码头下了自行车,扛着药箱上舷时一瘸一拐,你的朋友李晋元正值武装更,见你这样不是还跟你开了句玩笑:”到那跳帮把腿磕成这样?“

“想起来了,那天我在馆陶路下坡的地方没捏住闸撞了个老头摔了下来。”

“对,当时你就是这么对人解释你的腿伤的。可说服不了人的是你腿伤了,裤子却完好无损。”

“我骑车嫌热,把裤子挽到大腿,水兵裤是很肥大的。”

“车也没有任何磨指痕迹,更不用说那一箱散装的针剂,在你摔车时竟一瓶未破,岂非咄咄怪事?还有用李晋元当时说的话来回击你吧:”你的意思是说车定住了而你飞了出去——你骑的又不是一匹马。“

“你让我觉得你就是那号帽檐压得低低的、拿着个小本到处偷听别人谈话并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的无耻小人。你竟连我十年前的天涯海角随便说的话都知道一清二楚,莫不是那会儿你就开始监视我了?真可怕,我总以为自己在不被人注意地生活而结果却是在被聚光灯照的十分亮堂的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受到窥探。”

“我是微不足道的,你应该对人民雪亮的巨眼有所体会。”

“这巨眼的结构应该是类似苍蝇的那种复眼吧?”

“如果你对你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你就不一抱有幻想,希图瞒天过海;现在你正是一只被置于显微镜下的苍蝇,你那只爪子上沾着的秽物都瞒不过去。”

“你说过,我­干­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看来是这样了,我需要你的提醒。”

“你承认你和周瑶曾有还一段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不记得了。”我­干­脆地说,“我一生和很多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亲属关系;利害关系;金钱关系;­肉­体关系。我认为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关系!”

“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你也是个不识时务的。”

“你不能说那个去找周瑶的水兵就一定是我。”我指了指窗外海滩上不个呆呆看海的穿牛仔裤的小伙子。“按你那种漫天撒网的本事,我相信你把脏栽到他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是不是周瑶的一个舅舅也未可知。”

“你要以为十年的工夫人们会有多大变化,那你就错了。也许你在十年里由一个正直的军人变成了无赖,而对多数人来说十年只不过是三千多个一模一样的日子。赵竞还在海疗,只是略微胖了一点。”

“就算退一万步说,我就是十年前那个和周瑶一起在一块礁石上站过的那个人,那也不员以说明我到就怎么样了。我和站过一起的人多了,我甚至天天在公共汽车里和老的少的香的臭的女人挤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

“李晋元当年可算你的一个挚友吧?”

“我们是同一个中学毕业的,当兵又在同一条舰上。”

“他是不是和你很熟,熟到剁下你一个脚趾头仍到一大堆脚趾头里拌一拌,他上去一拨拉,拨拉出来的那个脚趾头准是你的程度?”

“差不多。”

“你要说你­干­了什么那准是你没跑了吧?”

“哥们儿嘛,当然没错。”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上街时成心甩哥们儿?”

“我甩过哥们儿吗?没有吧?”

“那还能瞒过哥们吗——你憋什么坏?那次在舰队俱乐部看电影,你的确对们儿不太仗义。”

“哥们儿,外出啊!”正在码头上和一帮弟兄们练举重的李晋元看见我下了舷梯,放下杠铃迎上来。“”嗬,裤线倍儿直,皮鞋倍儿亮,您这是要上大街展销呀。“

“展嘛销,看电影。”

“有我要吗?”

“没有。”

“我搜搜……妈的,多出来的这张票谁的?归我了,跟哥们儿玩这套。”

“你去­干­吗?那片子特没劲。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

“我就爱和你上街,不买东西还看曼儿呢。”

“那你快换装,交通艇快开了。”

“换什么装,就这身了。”

“不行。你没听说,司令扎着板带堵着码头路口纠察军容风纪呢。”

李亚元穿戴整齐和我一起乘交通艇摆渡过港口,在对面码头上了岸。通往市内的马路上到处都走着军装耀眼的海军官兵,大街小巷挤满逛商店,下饭馆的水兵。舰队俱乐部里更是人群熙攘,全是休假的军人。有的在礼堂里聊天说笑,等着看电影。我们和遇见的熟人打着招呼,上了楼座,找到座位坐下。不一会儿,一个女兵拿票走上来,对了对座位号,在我旁边坐下。李晋元鬼头鬼脑觑视人家,俯着我耳朵嘀嘀咕咕地说:

“这女的我见过,‘五一’那天到咱们码头那三个女兵里就有她没错,黄头发,脸睛半是眼睛。”

“见过就见过呗。”我无动于衷地望着楼下或走动或跷腿坐着大笑的人们说,“见过就当再见一次。”

“跟她说说话,问她是哪儿的,认识认识。”

“你是不是想让军务部的纠察抓去?”

“你不敢,”我说,“咱俩换换位子。”

“不换,别闹!”

这时,灯暗了,放映孔里­射­出一束光投在银幕上,银幕出现纵马疾聘的画面,音箱也发出雄壮的音乐夹杂着马蹄的“得得”声。画面随着剧情在变换,忽而大脸充斥银幕,忽而几百衣衫褴褛的人起舞弄­棒­。这是描写国内革命战争的片子,剧情一直贯穿战斗场面。礼堂里嘈杂人声静下来,枪炮声,吼叫声回荡在黑暗的空间。“

李晋元乜跟看看我,我和那个女兵象我们这排其他人一样伸着脖子全神贯注盯着银幕;银幕的光打在我们脸上,我们象戴着塑料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太正襟危坐了,姿势僵硬的简直连气都不喘。当一个人一本正经到不自然的地步,当他显得是那么淡漠、忘我时,他一定是在私下­干­着和他表面告诉你的截然相反的勾当——他紧紧攥着那个女兵的手,手指交捭。

“没电影怎么样?”

“没劲。”

“是没劲,没劲透了,可你着得那么专心致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走。”李晋元笑着对我说。

电影演员,礼堂灯亮了,我们纷纷从座椅站起来,伸着懒腰,掏烟叨在嘴诨里,人群正从各个出口往外涌,摩肩接踵。

李晋元看看低头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兵,一手举烟,一手捅捅我:

“就这么完?”

“什么?”我仰脸看着他。“

“还什么呢,你都美出鼻涕泡儿。”

“你说什么我一点听不懂。”我加快脚步向前挤去。

在礼堂前厅,李晋元的一个熟人把他截住说话。“在门口等我!”我一把抓住我郑重地吩咐过后才去和他的熟人说话。

我出了俱乐部便迅速钻进马路斜对过一家邮局,站在窗后看着俱乐部米口。李晋元和他的熟人聊着出来,在门口握手告别,东张西望找我。他在俱乐部门口呆了半天,不停地看表,最后带着愤恨的神情怏怏走上回码头的路。

我出了邮局顺着另一条僻静的街走,拐过一个街口来到公共汽车总站,站到在礼堂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兵身后。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遮住我们,车开走后,站台上空空荡荡。

“那天晚些时候,一个谐同丈夫,女儿出游的海疗医生在位于那路公共汽车沿线的一个公园的角落,看到周瑶和一个男兵坐在长椅上眉飞­色­舞地说笑——不必再纠缠这些细枝未节了吧?事实很清楚,你和周瑶在那年夏天都和一个年轻的异­性­建立了未经许可的关系;从种种迹象看,你们各自身边那个藏头遮尾的异­性­就是你们互为对方。”

“你前半句是有事实依据的,而后半句则是出于一种武断的臆测。即使漳闼存在这样一种关系,除了为军队的纪律所忌讳——相到如今,我想军队不会再追究——也是很正常的,应该受到尊重的。”

“当然,如果事态就这么没有波折地发展下去,今天我就该况贺你了,也不会来找你麻烦。可惜,好景不长——你­干­吗那么紧张,脸­色­苍白?你从来没有那么丢过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三下四地乞求而且毫无作用,那是你的初恋对吗?我相信你那时是很纯洁的,只有最纯洁的一往情深才能使人那么不顾一切的去哭泣、去恳求、去要求解释,完全不顾场合,甚至不惜成为全城市民的笑柄。是的,那场海滨露天茶座争吵足以让全城人饭后茶议论了一个星期,当有上千人目睹了那个漂亮的女兵是如何冷酷无情地甩掉她的男友,一个激动得不能自制的水兵。”

男兵不把抓住起座欲拂袖而去的女兵手腕子,声音低沉地说:“你不能就这么走!”

那是全城最繁华的海滨大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如流,人如潮。海迎风摇曳的树下摆着露天茶座,仨仨俩俩的衣裙鲜丽的男女坐在那工闲聊喝冷饮,海风吹拂他们的头发,带来爽人的凉意。正是傍晚,太阳已落,天­色­尚明,海象一大匹细腻的丝绸沉重地摆伏着,堆起一道道波纹。大道上无论是行逃的还是闲坐的人都很安适,街口有向个小伙子在弹吉它,自得其乐。

露天茶座上,男兵霍地站起,追上沿着林荫道走去的女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个车轧身脸贴到自己胸前,盯着她的眼睛说:

“你不能就这么走!”

“放开我!女兵用力掰他的手,激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说清楚,为什么?”

“你放不放开我?”女兵尖叫,她已用指甲深掐进了男兵紧攥的手指,男兵脸变了­色­,但手仍毫不放松。

茶座上坐着的一些人扭过头来注视他们,一些行人也停住脚步。

“你放不放?”

“不放。”男兵苍白着脸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臭流氓!”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听到女这声骂便哄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海军军官走进入圈,严肃地对男兵命令道:

“你把手放开!”

男兵听到军官的命令,仍一动不动,执拗地攥着女兵的手。只是脸­色­更苍白了。

“我命令你把手马上放开!”军官在吼。

“你说,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我都可以改。”

围观的人群听到男兵这句话一片惊叹,随即暴发一阵更大声的哄笑。女兵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军官暴跳如雷地去拽男兵的手,猛力推他的前胸,男兵被推得一个趔趄,顺势带的女兵也踉跄了下,但他牛手仍紧紧攥着女兵的手腕。

“你说,我有什么好,我改。”男兵的眼睛象只将要被浪涛卷起的绵羊的眼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女兵的眼睛就象一个残忍的皇后的眼睛。

军官高声叫来了个正走过这里的海军纠察,同时几乎是猛击了一下男兵的胸部,男兵的手松开了,女兵迅即分开人群走掉了。军官对两个纠察说:

“把这个流氓带到舰队军务部,问清他的单位。太不象话了,简直是当众耍流氓。”

男兵激动地看着军官的脸,军官瞪着眼冲他吼。

“你瞪什么眼?给我走,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号兵。我当了这么多年军人,还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把海军的脸都丢光了。”

两个纠察站到男兵身后,其中一个小声对男兵说:“走吧,别叫老百姓看热闹。”

军官气冲冲地边骂边在前边开路,两个纠察夹着男兵跟在后面,四周是兴冲冲簇拥尾随着他们的人群。从商店出来的人和正准备进电影院的人都纷纷加入这个浩浩荡荡的行列,互相打听着事情的原委。天黑下来,路灯亮了,灯光透过丛丛树叶洒下来,照在一张张兴奋的人脸上斑驳陆离。男兵在人群中央走过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所有迎面而来的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脸上,黑鸦鸦的人群中嘁嘁喳喳反复低语着一个词:“流氓,流氓……”

“如果我说你那时心中充满因耻辱燃起的仇恨怒火一点也不过分吧?”单立人目光叵测地望着我。“哪个受到这种待遇的人能不感到愤恨?”

“我不记得了,就算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也不记得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了。”

“得啦,别装作很迟钝的样子,谁碰到这种事也不能象家常便饭似的安之若素,三、五天就撂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确不记得这事是发生在我身上。那个城市有那么多海军人员,涉及到海军的风流韵事和桃­色­的新闻几乎天天都有。”

“这种狡辩很没意思,你们舰当时的一百多名舰员都可以证明,你曾被舰队保卫部门拘留了一夜,第二天由舰副政委亲自带回。”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很多,并不稀奇,没人——即便是当事人也不感到很严重,产生所谓一切‘毁了’的念头。”

“的确,正如当过海军的人都爱自重的一样:‘水兵都有股浪漫劲儿’。海军对这种事的处理并不是很严,但这股‘浪漫劲儿’上来却是危险的。你们舰队不是出过一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案,一个失恋的海军军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枪打死了负心的未婚妻。当时你正在舰队医训队受训,那个可怜的军官死了女友后又冲自己太阳|­茓­开了一枪,尸体送进了你医训队解部房的存尸池,作为解部标本泡了起来。也许你正是在他身上认清了肱二头肌的形状和位置。当时整个部队都很同情这位不幸的军官谴城市姑娘的薄情。”

“那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当时也有很多人说那个军官太傻。”

“也许你就是说他‘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你们并不认为他事­干­得愚蠢,只是惋惜他把自己搭了进来。豁出别人很容易,要把自己也豁出来大部分人就要踌躇了。实际上,当时你想把自己豁出来也是办不到的。你从舰队保卫部被带回舰就立刻受到了严密的看管,另外作为一个舰艇卫生员要搞到武器弹药也根本办不到的,舰艇上的枪支弹药平时都销在舱里,值武装更佩带的手枪也是装样子的,根本没有子弹而且大多锈得拉不开栓。你的长官也一定严厉警告过你:‘如果女方发生任何意外,你都要负全部责任!’不久,对你的处分下来后,你便被调到舰队辖区内其它省份的另一支部队去了,和周瑶远远是隔离开了。”

“你承认我当时的感情是真挚的吧?”

“尽管你违反了军纪,但仅就感情而言,我承认你是纯真的,否则你不会感到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当然,关于这件事的谁是谁非我不妄加评判,即便一方的感情十分真挚,另一方也有权予以拒绝,也并不因此产生义务。”

“如果我的感情是纯洁的、真挚的,我就不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去亵渎它——我自己也不忍。”

“这种事情可不是总这样,过分强烈的情感往往导致有害的偏执。那些自恃怀有强烈的纯洁、真挚情感的人千百年来在正义、道德、宗教的名义下­干­了多少惨无人道的事?要正确估计‘茶座风波’对你的影响,首先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只苍蝇从高高的天花板嗡嗡地俯冲下来,在宽敞的房间上空疾速地飞来飞去。它试图飞入队光明媚的花园,冲着洁净透明的玻璃窗一头撞去……它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撞着玻璃,最后­精­疲力尽地伏在上面不动了,它飞不出去就象外面的苍蝇飞不进来一样,虽然它们彼此隔着玻璃可以毫无困难地互相洞悉。

“你为什么不喜欢李恶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表面上和李晋元好得象穿连裆裤,吃喝不分,可其实你在内心深处对圣并无好感,如果算不上讨厌话。”

“胡说,我们关系一向很好,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友谊。”

“与其说这么些年你们保持了友谊,不如说你一直在衍他,他的热情有时令你很为难很抹不开。要是让你选择,你大概跟他毫无关系。”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喜欢李晋元。”

“可你对你的另一个朋友齐本森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他正为件小事在生子晋元的气。”

一只足球蹦过草地,滚到我脚下,停住球,接着飞起一脚把球踢去。球在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落在杂草丛生的堤内空地上,穿海魂衫的弟兄们急急忙跑起来追逐那只球。海鸥在远处堤外的海面上飞翔。满头大汗的齐本森喊着我名字边脱湿透的海魂衫边向我走来。他叫在场边看球的一个他们舰的兵上去替他踢会儿,自个爬上土坡坐在我身边,用揉成一团的海魂衫扇着风对我说:

“我正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掏出烟任他抽去一支,用我正吸的烟给他对上火。

“你们舰那个李晋元怎么那­操­行?”他边大口吮烟边说,一缕缕青烟从他一张一合的大嘴和翕动的鼻孔中冒出。

“他怎么啦?”我磕掉长长的烟玉,看着空地上奔跑的人,球问。

“丫他妈的老跟我借钱,借了他不还,我他妈又不是财主,净把钱借他自个连烟都抽不上了。昨天在码头见着他问了他一句,丫就跟我急了嘿,说:‘不就那几个破钱,你他妈老跟我要什么要?’倒好象我欠了他的钱,真不仗义,我真想抽丫的。”

“他就那样,也老管我借钱。”

“不是。有这么办事的吗?没钱你倒说几句好话呀,比我还横。他既然这样我了不管那套了,这月发津贴他再不还我钱我就真抽丫的。”

“到时候我嘴他说说。”

“你说我要抽丫的对不对?丫也忒不象话了,我说咱平时都不错,你要缺钱哥们儿借你,不还也没什么,我都说什么他倒长脾气。说实话我真是看你面子跟他掰不合适,要没你在中间,我跟他不客气了。”

“以后你别借他钱就完了。”

“还不是全看你面子,我跟他有什么呀,不是一块当兵谁认识他呀。我说你怎么跟这种人那么好?这人忒没劲。

“我跟他也就是那么回事。你讲了,一起在外当兵,又是老同学,关系自然而然显得密切;其实有时我也挺烦他的,又能怎么样呢?得过且过,能混下去就一块混呗。”

“反正你跟他说说吧。”球场上齐本森一方输了球,他们舰的人都喊他下场,他跳起来身来踩了烟对我说:“叫他别觉得谁都象该他似的。”

“你呀,该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我。”我也站起来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能说明什么?”我对单立人说,“我对谁都这样,我对李晋元说齐本森也是这种口气,他们说我也象不了有时同样口吻,做人嘛。”

“你不要用处世圆滑来作幌子,你对齐本森说的那些话正是你对李晋元的真实看法,因为你不但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干­的。”

“我­干­什么了?”

“李晋元的入党问题为什么一直解决不了?按一般情况,部队发展党员总是优先考虑炊事员,炊事工作之所以对一般战士有吸引力也是因为­干­这项工作入党快。”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该找我寻求,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支委,对部队中党的发展工作没有任何言权,其得失也没我任何责任。”

“你真的毫无责任吗?李晋元一次次在支部讨论会上被卡下来,就因为总是有人提到他过去的一个污点,他中学曾因斗殴受到过公安局的行政拘留处分。这件事在他档案上并无记载,好心的中学老师在其学生毕业时都尽可能地抽掉那些对对学生将来在社会上立足有影响地不足以说明对本质的处分。只有你,在你们全舰是唯一了解李晋元过去的人。我不能认为你是无意中说漏的嘴,因为这件事始为人知恰好是在支部第一次讨论李晋元入党问题的关键时刻。就算你不认为那是件很严重的事更多的时候还觉得有个有趣的聊天材料,你也应该明知在那时刻谈论这件事会对李晋元选成什么损害,我们党的一些基层­干­部对一个新党员的个人历史是否洁白无瑕记有的近乎病态的偏执标准是人所其知的。”

“你这么说似乎我跟李晋元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既然处处表现得象个天眼通,你就应该知道尽管我中意的人不是象李晋元那样的人,但我们几十年来一直和睦相,没有发生过足以引起深深嫌恶的涉及到重大利害关系的冲突。我可能并不象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但我也犯不上象对仇人一样地去玩他,即便他有所得我也未必有所失。”

“你是个对别人的成功完全持心平气和或赞许态度的人么?你敢说你不是个自视颇高并且也希望别人这么看的愤世嫉俗者?要是一个人对你说你其实并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非凡,其实只是千千万万委琐的小人物的其中之一,你难道不会怀恨在心?特别是这话出是你一向引为知己的老朋友之口,你肯定恼羞成怒并永远不会原谅对你说这话的人因为话出自他口更有份量,真理的成份更大。应该说李晋元对你说这种话很造次、很唐突,他不明白就是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互相交换看法时也应该把握分寸,把界限保持在对方自尊心能够容忍的程度内。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他的确是无意的喝了一些酒,酒酣耳热的酒桌上气氛又很热烈,朋友们都显得非常诚恳,互诉衷肠,谁要是不说点心里话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当时你们是互相搂着脖子交谈的吧?”

杯盘狼藉,酒瓶林立。

一群穿着崭新、没佩领章帽徽的陆海军制服的年轻人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地围坐在一个凌乱的房间内圆餐桌旁。大多数酒瓶已经喝空了,但他们每人面前的杯仍满斟着酒。他们一边一齐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碟子行着酒令,一边互相大声发着宏论,争着打断对方。所有人的舌头都好象短了一截,说话颠三倒四。

“北京的火车就要开。”令家说。

“往哪工开?”众人问。

“石河子开。”

“石河子的火车就要开。”一个要去新疆石河子股役的陆军新兵接过令,昏昏地说。

“往哪儿开?”

“屋里开。”

“违令违令,罚酒。”

众人七手八脚灌了那个要去石河子服役的家伙一杯。那个家伙打着嗝儿、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

“海口开。”

“海口的火车往哪儿开?”众人又一齐盯住一个要去海南岛服役的海军新兵。

“天上开。”那个家伙也喝得差不多了,晕头转向地说,也被大伙罚了一杯。

“喂,你,”被罚的家伙满嘴白沫地指着一个也穿着新海军制服、端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酒杯出神的小伙子说,“你怎么那么油,老罚不着你?你不是顶崇拜那个喂鲨鱼喂出事迹来的邓世昌,那丫的可是海量,要不怎么那么高兴往海里沉。”

“谁说我崇拜他?我压根儿对他没那意思。”

“那你崇拜谁?”一个穿陆军制服、脸­嫩­得象婴儿ρi股的小伙子懵懵懂懂地问,“你总得崇拜个谁,也不能让人家白立那么国英雄好汉。”

“就是,那英雄也不得其所呀。”另一个不顾令,始终不停喝着酒的小伙子傻笑着说,“名人们岂不也白忙碌了一生?”

“我谁也不崇拜。”被问的小伙子翻着白眼生“崇拜那傻×­干­吗?在我看来那个人全是傻×,崇的和被崇的。”

“就你不傻!”一个坐在桌子另一边拼命往嘴里挟菜也穿着海军制服的小伙子说,“其实你最傻,傻得逼人!”

他撂下筷子,端着酒杯坐到这个小伙子身边伸出胳膊搂着他脖子,直接对他脸上喷着酒气说:

“哥们儿,我不说真对不起你,你坏事就坏在从来没人老实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别看你一天到晚埋头苦­干­,读这个学那个,弄出一副胸怀大志的矜持样子,其实你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智力,体力都属中下,也从来没见你有个好运气;咱们这伙人谁都能­干­出点名堂,独你板上钉钉一事无成。你好想想,认真地想想,你自己说,你说穿了是不是个傻帽——还是最普通的那种傻帽——你就踏踏实实当个傻帽得了,那样你还可少沾上点本来属于聪明人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苦恼。”

众人大笑,拼命地敲击碗碟。

“真的,我一点不是喝醉了酒胡说,我很清醒,真是发自肺腑跟你说这番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实现你的任何抱负,不管是事还是爱情,你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因为你不具备那能力,你也就是凑和活一辈子。”

“高碑店的火车就要开。”一个穿陆军制服的小伙子敲着碗大声说。

“往哪儿开?”众人齐声喝问。

“傻×开。”

大家看着我齐声笑,我也笑,笑声突出地刺耳。我把李晋元的胳膊从我脖上拿开。

“他是傻×那你呢?”一个人问李晋元,“你将来能混出个什么头角?”

“我?要是不退伍也就混个海军司令吧,将来你们在座诸位的儿子要当兵可以来找我。”

“狠——!”

“如果你仍然不承认这件事实际上是多么深地刺伤了你,那就让我再做一个小小的注脚,证明你从来没忘过这件事。前年八月份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你到过‘丽宫’冷饮厅吧?”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单立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你是去见一个叫田圆的姑娘,她是你新交的女友。三天前,你们曾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可以说起因是由于她的任­性­。她很不理智地就你的人品发了通带侮辱­性­的见解,使你当场翻脸,拂袖而去——你显然不打算再容忍这一套。田圆很快就后悔了。她并不想中断和你的来往,那天约你去‘丽宫’就是为了向你道歉,诚心诚意地想挽回你们的关系。你原谅了她,你也怎样珍视存在于你们俩之间的关系,但同时,你还说了一句话。”

“丽宫”冷饮厅一片嗡嗡的低声说话声。

吊扇在旋转。

我和田圆隔桌相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带麦管的粉红­色­冰激凌杨梅水。她怯怯地望着我,忐忑不安的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早就不生气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她笑了,快活虽释重负地笑了。伸过手轻轻触我放在桌上的手掌,象抚一只易受伤害的­鸡­雏。

“我不该惹你伤心,我下回再也不那样了。”

“再也别那样了,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别人的蔑视——我最恨那些蔑视我的人!”

我哆嗦着,拿烟的手情不自禁地抖着。

“你怎么知道?田圆决不会对你讲,当时你在那儿?”

我从座位上拧过身子往后面。身后的桌上是一对带孩子的年青­妇­女,正在一匙匙喂张着嘴仰着脖子拿玩具站在地上的儿子吃酸­奶­,象喂一只小鸭子;右边是三个喝着冰水低声交谈的女学生;左边是两个默不作声坐着抽烟的长发小伙子;其他桌上散坐着一对对情侣聚­精­会神地低语;倚着冰柜站着的女服务员一脸疲倦,厌烦的神态。

吊扇在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而是你是否说过这句话。”

“我那句话不是针对哪个人说的。”

“你是指一切曾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你表示过蔑视的人。”单立人尖锐地说,“这些人你一个也没忘记。李晋元算什么,对他略施报复既不过瘾也谈不上什么快隐。真正棱辱过你的那个人还逍遥自在地活着,这个仇不报,怎么能消你心头之恨?”

我感到闷。这个房间是这么高大,不管门窗关得多严,仍有气流在暗暗穿行、回旋,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为什么迄今一直不结婚?”

“没房子。”

“我们国家有多少人是先有了房子再结婚的?这是理由而是一个托辞。”

“我不结结婚……”

“你很爱田圆是么?她也很爱你。对她你没什么可挑剔的,无论用何种眼光看,她都是个品貌出众的姑娘。就我个人的看法,她毫不比周瑶逊­色­,甚至在不少地方还略胜一筹。这样的好姑娘是每个小伙子梦寐以求的,要说她有什么令你不中意不配做你的妻子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要说因为没房子什么的就不能和她结婚那也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好姑娘就是一切,谁得到了她也就不会再希求别的什么东西了。”

“我不想结。”

“对,这正是你不结婚的原因,你不想!是什么妨碍了你和田圆的结合?”

“你明白不了。”

“恰恰相反,我很清楚。还是让我们举两个例子来揭示横亘在你们中间、使你们不能结合的那个臭气熏人的­阴­沟吧。”

“你尝尝我烧的菜。”

当同事们围坐在食堂的方桌旁,各自掀开在笼屉上蒸得热气腾腾的自家的饭盒时,他好心好意,不无骄傲地把自己的­肉­烧­鸡­蛋土豆推到一个漂亮的女同事面前。

“你也会烧菜?”那个女同事嘴含着匙子,看看满饭盒油汪汪、枣红­色­的­肉­块­鸡­蛋红­色­的­肉­块­鸡­蛋土豆吃吃笑着说。

“男人烧的菜有时比女人烧的不知香多少,虽然烧菜往往被视为女人拿手,但大师傅十有八九是男的。”

“那我就尝尝咱们大师傅的。”女同事用匙子在饭盒里拨拉来拨去拣了块­肉­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只便吐了回去——吐进饭盒,伸出舌头啐着嚷:

“真难吃,你放了多少糖,甜得都腻了,这又不是蜜饯。你只配当个饲养员。”

他变了脸,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在桌上,盯着那个女同事。

另一个女同事看了看他的脸­色­,伸过匙子:“我尝尝,我就爱吃甜的,没准正对我口味。”

“你别吃。”他粗暴地推开这个女同事的匙子,扣上饭盒盖。

“怎么啦?”

“没怎么,她把菜弄脏了,我不能再给你吃,这菜只能倒。”

“这有什么,我觉得没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这菜里有她的口水。”

“那你吃我的菜。”

“我也不能吃你的菜,我不能白吃别人的菜。”

“何必这么死心眼!”

“我就这样。”他仍用眼睛盯着那个吐掉他的菜的女同事。

“别生气。”那个造次的女同事脸通红。“我没说你的菜不好,只是我不太爱吃。”

“滚,滚你妈的。”

“真妈可气!”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两圈儿,回过头对寻声抬头望着他的同事指着桌上的书说,“我简直看不下去了,再看非把我气死。”

“书里写的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快步走过去拿起书,伸到同事眼前胡乱翻着。“这么多罪行累累的战犯,全给放回国了。本来枪毙十次也不多的,徒刑都没服满就赦了。”

“这有什么?”同事翻着书挑着看。“我觉得无所谓,战胜者总要宽大点才显得有风度,一个大国,肚量也要相应大。”

“可这帮家伙­干­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人,当时他们可没留什么情。”

“过去的都过去了,覆水难收,再多杀一些以也不能使死者复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在随将来的双边关系,和为贵。”

“不把过去做一个了结哪里谈得上将来关系的正常?我坚决不同意这种抹稀泥的作法。善恶不明,该惩不惩,害人的得不到刻骨铭心的教训,受害的也老觉得谁欠了他什么。事隔多少年,一有摩擦就提醒人家欠的情,不管与过去有关没关让人家抬不起头,人家也不高兴。噢,合着你当时的宽大就是为了留个小辫子老揪着,不如杀了痛快。我杀了你的人,你也杀了我的人,旧债一笔勾销,咱们现在谁也不欠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跟我道歉,我也不原谅你,一报还一报,大家­干­净。”

“你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得罪你。”

“要想天下太平,只能这样。要是所有侵犯别人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报复,他们这样­干­时也就不会肆无思惮了。”

“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吧?”单立人忧郁地望着我。

“要是有人说你对那些指害过你益和尊严的人­干­了什么——无论­干­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惊讶。”

“你要有证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狼和我吃了羊是两回事。”

“拿出证据很难么?”单立人问我,随即自己摇头否定。

“不,不难。对我们来说,最困难的是认出来谁是徒具人形的狼。要证明狼吃羊是很容易的,至于怎么吃的羊,那只是技术­性­的问题。”

你被送到一个偏僻港口的隶属工程船大队的一条挖泥船上后规规矩矩地服完了兵役,就象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听天由命地屈从了环境的变化。那儿的人对你印象很好。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羞怯、无害、有些平庸的人,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猜不出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被发放到这个儿苦地方来——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过失?不久,你退役了,从那些熟知你过去、始终警惕地注视着你的军官们的眼皮底下销声匿迹了。你的第一个目的基本达到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接踵而来不断发生的一件件更耸人听闻的事的扩散,被人们遗忘了。

没人再谈论你,那些亲自处理过你的事的人记忆中将你湮灭、尘封了;人们需要经过提醒,才恍惚记得很久以前在海滨大道一个男兵和一个女兵之间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有几百万人生活象个大峰巢似的城市中找了个办公室的清闲工作,象其他小职员一样忙忙碌碌,饱食终日,完全不引人注目地生活着。你开始谈恋爱,象所有百无聊赖、无所用心地城市居民一样挑挑拣拣,在一筐同品级的西红柿中拣出一些看上去似乎比别的西红柿要饱满、新鲜、完好无损的放在秤盘上称。你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以至不管你说了些什么,流露出些什么危险的想法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一笑置之。你就象生活浊流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中的一滴,谁也不会把你同这浊流中的哪怕是微波细澜联系在作你甚至能和办公室里那些和你一样闲得难受的同事讨论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人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刀刺斧砍肯定是不行,血溅得四处都是,凶器也难以处理,很难不留线索。从楼上往下推也不行,在咱们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要是在自己家你简直没机会和你想­干­掉的那一起呆在一个空房子里。况且你要把对方骗上楼,你还得和她接触,产生信任,接触就难免不被人看见,你作出的种种和她素无瓜葛的假象就前功尽弃。投毒也不行,不是特务或搞售的人几乎没有可能弄到无­色­无味、毒效很强的药。安眼药嘛,象咱们国家的其它商品一样,总有个质量下降和假冒真货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灌下一百多片,睡一觉又醒了。

其实这些招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致命缺陷,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是他杀。如果被看出是他杀,不管警察多笨,总有落网的可能,你不能把侥幸心理寄托在警察无能上。要想完全无恙,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人认为这人是自杀,起码也是事故。让人相信死者是自杀很困难。自杀的人总爱留份唠唠叨叨的遗书。

象咱们这样的业余杀人犯根本没技术把死者的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漏洞会大的把自己一下就暴露了。事故死亡嘛,见的是车祸和淹死。克格勃好象挺爱用前者——起码电影上挺爱这么表现。但那是在外国,资本主义社会。咱们这种社会主义国家想偷辆汽车,再在大街有目的地撞死一口子逃之夭夭,光技术问题就有一大堆:先得花一千多块钱学会开车;再得有运气偷一辆车——咱们毕竟不趁多少车;岩后还得会开着飞车钻胡同——这本事一般的老外都不具备——想想头就疼了,还不如开车胡撞一气省事。乘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淹死。自个淹死和被别人拖下水淹死如果当场没人目睹的确是没有什么区别。游泳淹死又是那么稀松平常,每年全团都得死一个团,没人会感到奇怪。这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准备和借助工具,只消你有一身好水­性­好肺活量,憋足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潜至目标身下紧紧攥住她的双脚一沉……几分钟就齐了。在水中她有劲也使不上,再挣扎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搏斗的伤痕。“

你正好有身好水­性­采取什么方式行动这个问题也就很快不成为问题。当你认定十年韬晦已足以使人们忘却你和你下决心­干­掉的那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便开始行动了。

“你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老态龙钟的唐执玉眯着眼睛看背光站在房门口的这个年轻男人。这个高大健壮,堵在门口,几乎完全遮住了光线,看上去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

他低声说了他是谁。

“啊,”唐执玉布满老年斑的分露出多皱的笑容。“是你。你怎么隔了多年才来看我——当年你为什么就突然不来了?你二爷爷去世了,这儿也没有当年那么热闹了,没人来,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太太了,难为你还想着我。”

他环顾四周,人去屋空,似乎就在一瞬间,当年那些在这间房子里走动、谈笑的男男女非便远遁了,而那些来不及随着人去四散的说笑声、器皿磕碰声却依然附着、凝结在房间的四壁。一有触动便锵然回响、汩汩流动。

“和你常来那时比,这儿的变化多大呵!”老太太颇动感情地说,“那时你们还是孩子,我们正值盛年。现在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要行将就木了。你还好么?出海还晕船么?”

“不,我已经退役很多年了。”

“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老忘了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您这些年倒没什么变化。”

“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你们这些年怕是早大变特变了。当兵已经不时兴了吧?那时你们真是争先恐后地去当兵。”

“我们那会儿当兵的人现在恐怕都脱了军装,真不知我认识的人里还有没有仍然当着兵的。”

“怕是没有了。小周瑶也好几年前就退了伍。她,你还记得吧?”

“想不起来了,那时在您这儿遇到的人太多。”

“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是孙艾那边的亲戚,挺秀气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海军。当时我家进进出出的军人不少,可海军就你们两个。我记得那时我经常让你送她。”

“印象不深了,那是哪一年呀?她结婚到这里旅行,还到家里来过,送过糖。她好像嫁了个做生意的,又黑又瘦,岁数也很大。我非常不喜欢那个男的,一身坤滑习气,老是叨着烟卷,牙和手指都熏得焦黄。我记得他的烟都是那很呛人的外烟。”

“她­干­吗要嫁一个这样的人?”

“天知道。也许那男的有钱吧,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在搞钱。噢,你结婚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结。”

轮船起锚南行,一路乘风破浪。海水浩荡,大陆绵长。日出日落,一个城市在天水尽头隐没,一个城市在海天之际出现。

——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呣子。

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都站着一个苗条白皙、毫不动人的姑娘,象是一个平庸的母亲的众多女儿。

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的中已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边走边看着扇大门上的门牌号。我停在了街角一个红砖小楼的院门口,院里花草茂盛,露台寂寥地摆着一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高背藤椅,一楼开着的百叶窗里窗帘飘拂。我转身走进街对面一个占了半条街的林密院深的旧宅邸。

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地摆在地中间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舒卷;也可以看到左边院墙外街对过的那幢红砖小楼的院内和一楼窗帘飘拂的房间的室内一角——红木条案上的一架电话机。

你拨了你从唐执玉那儿要来的电话号码,一手攥着听筒眼睛盯着街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话。风雨吹打着窗外一株榕树的千枝万叶;涛声灌耳,犹如喧嚣汹涌的海水涨至窗下。

黑­色­的电话机毫无知觉似的蜷伏在条案上,你简直想替它去大声吼叫。终于,一个碎花睡衣裹着身躯出现在窗帘飘佛的缝隙间,黑­色­的听筒被一只白皙的手拎起。

你的喊叫在宅邸里此伏彼起地回荡,象是无数个男人在海涛深处呼救,闻者无不面面相觑。

从餐厅的帐单看,那天晚上你要的都是双份。服务员记得和你同桌的人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就餐的人都是那么呆、冷漠,默不作声地吃自己的饭菜,很难看出他们谁和谁有关系,谁和谁素不相识。那天晚餐你只要了雾瓶啤酒,据服务员回忆,有一瓶还原封未动,你就是个孩子也不会喝得酩酊大醉。

当走在山道时你是清醒的,步态踉跄是因为道路坎坷,语无伦次是因为林涛怒吼使你的声竟断断续续。停了风未住,当你和你的同行者来到海边时,浪涛正铺天盖地奔腾而来,黑压压一望无尽,象是你如约前来的同谋者的严阵以待。你在黑暗中攥住了她的手,她一哆嗦。如果说这时她还以为这是动情地触摸,当你随即攥住她的另一手时她便明白了这一攥的不祥含意。海在­骚­动,浪头虎跃,咆哮震天的涛声盖住了她的叫喊。你挟持着她一步步向海里走去,受到海湾两端崖壁阻遏而激荡横流潮水冲得你们东倒西歪。一道浪波在你们面前蓦地立身掀起,随之倒银山倾雪墙,淹没席卷你们而去。

这时海面可能出现了月亮,如箭如帚的疾风吹散赶跑了翻卷的乌云,又大又圆的月亮象一个灯笼悬在黑浪滚滚的海面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头出现在度了银的波中,向岸边缓缓移来,很快一个轮廓毕现的男人身躯从道道滚动的浪潮中站立起来,跌跌撞撞走上沙滩。他回首眺海,但见海已萎缩远退,浪呈一线。

朦朦昏月下,他的脸颊闪闪发亮。

落日在海面溶溶伫立,流溢出灼热,血红的大量液体,海、岛、树丛、楼宇房舍无不浸透尽染。房间内笼罩着稠密的金橙­色­的余辉,家具什物都显得朦胧绰约。我感到幽大的房间四角有某种无形的东西逸放出来,弥漫相连,缓缓向我聚拢压迫而来,犹如一支巨大的气泵无情的灌注着空气,空间膨胀了,我缩瘪了。

我来到街上,街上很热闹。商店明晃晃地一间挨一间,人群川流。海鲜馆门前五亮的灯泡照耀下的玻璃水槽内游动着鱼鳖蟹虾,鳞片闪闪,晶莹剔透,输氧管使水面不时冒出一串串气泡。摩肩接踵的人们大声说着铿锵的方言,和小贩的叫卖声、油锅的爆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嘈杂滚动的声浪。那无形的物质仍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街巷店堂排放出来,升腾缠结,愈来愈密,愈来愈沉,紧紧地书目着我的身子。

一家装璜豪华的旅游酒店的游艺厅内,孩子们的欢笑声和花花绿绿的电视游戏机发出的模拟激光导弹的“嗖嗖”飞行声以及击中目标的不断爆炸声响成一片。我在不断的爆炸声中走进一排哈哈镜,忽而瘦长如柳;忽而矮胖如坛;一刻有腿无身;一刻有身无腿;眼突似金鱼;嘴咧赛血盆;最后,头象一个充了氦的气球,圆大飘荡起来。

餐厅里的晚宴已进行到Gao潮,张张餐桌菜肴缤纷,酒­色­绚烂。进餐者杯晃交错,饕餮失态;一张张胖脸油光锃亮,喜气洋洋。

黑暗舞厅内,人们正疯狂地跳着舞,扭动着身躯作出种种怪异夸张的姿态。一束激光不断­射­在舞池上方正中不停旋转的金属鳞片球上,无数绿斑飞舞在舞厅四壁和天花板上。爵士鼓快速、令人心惊­肉­跳地敲着震耳欲聋的节奏。音乐沙哑、高亢,刺耳地无律抖动,犹如万马乱崞踏地;犹如沸腾的熔岩在水下猛烈燃烧,脱枷解缚,顿刻间便要冲决而出,一泻千里,在所到之处遍地燃起冲天之火。

我要吐了眦目迸裂,口齿供露。

电子合成器丰厚的琴音中发出排山倒海的啸声,禽兽呜咽,潮水漫卷,山岳崩坍,大地开裂。舞池上空各种开关的灯开始旋转,四壁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银幕,交替出现一幅幅缓缓移动的画面;转动的星空、奔流的大海、壮丽的山川。

我象一列全速向前行进、失去制动的重载火车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脱轨而出,笔直地冲进大海——波涛吞没了我。

舞厅亮起一只一闪一闪光线强烈的宇,整个舞池陷入骤明骤灭的氛围,舞蹈着的人们的动作被分解成一个个跳跃的造型。四面八方­射­来的激光集束照在人脸上就象一道闪电蜿蜒爬过,每个人都在可怕地狞笑。

门铃响了,周瑶抱着脖项上系着粉红绸带的雪白的波斯猫走过廓道打开门。站在台阶上的是本街派出所的民警小丁和一个有着胖嘟嘟脸蛋的老警察,小丁向周瑶介绍他姓单。

“我先生不在家。”周瑶一边礼貌地把两位警察让进客厅一边说。她已经是位保养得很好、体态丰盈的笑­妇­了,依然栗黄的头发又浓又密,在脑后盘了个松松的大发髻。“他回下边探亲去了,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这次我他不是找他,是想找你了解一件事。”

周瑶的右眉向上挑了一下,冷淡地抱着猫坐下,不置一词。

“今天傍晚有个人到我们派出所投案,说他昨晚在海边把你杀死了。”说到这儿,小丁禁不住微笑了一下。周瑶仍是面无表情。于是他也不笑了,­干­巴巴地说:“恰好晨我们在海边发现了一具溺毙的女尸。他坚持说那个女尸就是你,正是他把你淹死的,这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他详尽地讲述了你们过去的一些龃龉,可以说,嗯,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是怎么,采取什么手段把你杀害的。”

周瑶抚了抚波斯猫长长的毛。小丁颇有点尴尬,这种谈话实在是有点荒唐。

“当然我们知道那具女尸不是您,也不可能是他杀的,谁也不是,那个女孩子是自杀的,有一份挺工整的遗书,因为失恋。这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岛上都轰动了。”

“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不去管它。”小丁急急地说,“反正你好好活着呢——我们倒不是捕风捉影、疑心重重,可那小子说得太象了,有鼻子有眼儿,简直不由人信,也不该有人敢和公安机关开这么大的玩笑——知道公安机关厉害的人都不敢。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慎重点,没准这是一件我们尚未掌握的案子……”

“我不用说什么了吧?”周瑶看着局促不安的小丁缓缓地说,“事情既然这么清楚,明摆着。”

“当然您不必说您没死了,我们都已看见。”小丁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懊恼地皱皱眉。“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干­,他发疯了,自个给自个栽这么大的赃;太太平平的日子过腻了,想出风头?可当杀人犯又有什么好处可捞?就算到了名字能上回布告,万人争睹,臭名昭著,可名声带来的一切不方便你也根本来不及享用呀。于是我们反复盘问他,终于发现他既不是幡然悔悟也不是­精­神失常,实际上他是被一个人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来投案以求解脱时。这个人在海边女尸被发现后便以警察的身份审问了他,用种种可以追溯的事实之间存在的逻辑明了他不但有动机而且也具备手段杀您,您没死真是奇迹!噢,对不起,我是说除了您没死其它一切都是那么无懈可击,简直显得您没死是出人意料的。”

“没发生的事情并不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对。”小丁看了眼姓单的老警察,抢着说,“预防犯罪也是我们公安机关的责任。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件事究竟在多大强度上是可信的。毕竟我们只听到了一面之词,而那个警察显然是冒充的,他冒充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单同志——也不知他在哪儿耳闻了老单同志的大名。但这也不是说他说的一切都没有价值,连当事人也懵了么,信以为真。那小仿子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必定其中有触目惊心的事实。”

“您认识这个人吗?”单立人实在对小丁的絮絮叨叨不耐烦了,截断话头径直向周瑶发问,他把那个小伙子的姓名告诉了周瑶。“你们过去是否曾在一起当兵?你当过兵?”

“是的,我当过兵,海军。”

就象无法把眼前这个红润的笑­妇­同淹死鬼联系起来一样,单立人也无法把周瑶同兵联系起来。她身上简直一点当过兵的影子都没有。但她一一承认了她在海军的履历和与林时跃的间接属关系。谈到所谓“旧日情人”问题时说:

“这纯卒是一种经过歪曲的臆想。我认识他,但从没关系密切到暖昧的地步。就算当时我们互相存过这念头,也从未表现出来,这在当年部队生活的那种气氛中是不能想象的。那时我们又年轻又纯洁,充满理想和憧憬,都用最高尚最严格标准要求自己,那是一个已经逝去的年代的浪漫。”

周瑶仍旧冷淡地抚着膝上的猫,声者显得倦怠、庸懒、刻板。

“那时谁要说‘爱’,都会让人感到是一种亵渎。”

“那么你们是不是常在一起游泳,看电影?”

“是也不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与众不同。当时我有一大群在舰队各单位的老乡和朋友,大家经常一起游泳、看电影,甚至手拉手。都是孑然一身出来当兵,萍水相逢,无芥无蒂,谁也没想得更多——那时人人都很简单。”

“海滨大道树下茶座、千人围观、军官和纠察队­干­涉是怎么回事?”

猫从她膝上蓦地跳下,一溜烟跑了。她象被人冷不丁揭了伤口上的痂,浑身绷直了。

“当我们回忆过去时总是有意无意将其美化。”单立人说,“一个生活平淡乏味的人总是喜欢想象自己过去曾有过热烈动人的时光。我不否认那时你们是纯洁的,但即便是,那时你们也不是真空罐里的无菌儿。不管你认为自己那时有过和现在相比多么不同的境界,据我们掌握,起码他并不是象你说的那么简单、天真烂漫。”

“不管在你们看来他是什么人,反正我坚信他决不会因为我们在大街上吵嘴便起意杀人。”

“据说,”单立人温和地说,“他曾因一件比吵嘴更微不足道的事,一次酒后失言,便对人报复——他巧妙地使李晋元入党的梦想破灭了。”

“你确定一个人是否有意杀人就采取这种道听途说的工作办法吗?”周瑶睁圆眼睛问,“这么­干­那还有谁能说自己是无辜的?我真怀疑那个人并不是冒充的警察,这简直迹近设网陷害。”

“我们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当然不会这么草率,我们的工作方法也不会尽如那个人所为,难道我们现在不正是在审慎结查这件事的真伪?那个人确实是个冒牌货,但他网罗的一些事实又是那么不容置疑,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而不能一笑了之。”

“这种­干­法使我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人和事。”周瑶闷闷不乐地说,“他们到处找人证实一些孤立、零星、符合他们愿望的事实,左挂右连,简单演绎,以图得出置人于死地的结论。”

“你为什么坚信他不会杀你?”

周瑶垂直眼睛看着单立人。

“看,除非你有事实能证明这根链子并不是环环相扣,否则我即便不能轻易相信那个家伙的结论也怎样不能相信你的说法。我认为那样一个侮辱是足以使一个狭隘自负的人怀恨在心的。这不难理解。”

“那我就告诉你们他为什么不会怀恨而恰恰相反吧。”周瑶叹口气。“我不愿意说这件事,因为委实无聊。在海浪大道风波之前的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朋友和一个当地的姑娘有着和我类似的关系。我上街买东西,在一家饭馆和他们相遇了,懂吗?面对面的,双方都很尴尬。我并不是无端和他冲突的,受亏待的是我不是他;海浜大道的事之所以弄得不可收拾责任也不在我。他没理由恨我,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特别是那时,这种发现都会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你的意思是说合理的解释是他不但不该他而应当负疚。”

“他不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如果论杀,也应该是我杀他。”

“懂了,就是说你们之间的确存在过那种我们称之为‘爱’的玩意儿。”

周瑶俯身抱起又轱轮着亮晶晶的眼睛遛达回来的猫,低头抚它的毛。

单立人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把眼睛向别处。小丁也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裤线。

“顺便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周瑶低着头说,“海滨大道事件发生生他调到新部队就开始到处跟人说我死了因为他的责任,但那个故事和这个不一样。那个故事里他是和我一同乘车,车翻了,我们全摔在冬天水库地冰面上,我滑到冰层薄的地方便破冰沉了下去,他卑鄙地爬着逃生了。这个故事同样使很多人信以为真,因为我们舰队的确出过一次类似的翻车事故,死了一个女兵,但那是在我们入伍之前。”

“不打扰您了。”单立人站起来。“很抱歉麻烦了您半天,我们的确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他对小丁说:“我看你们该采取点措施不要老任着那个失了业积习成癖的专爱臆想的家伙乱跑乱窜,该送­精­神病院就送。”

“送过。”小丁分辩说,“没两天人家又把他达了出来,谁也不敢留他。他在­精­神病院一会装警察,一会装罪犯,搅得大夫到病人都不得安宁。”

“这可真叫人头疼。”

来到门口台阶,单立人问周瑶,她已平静如初。

“他打电话约你吃饭,你为什么拒绝了?直到今天还不肯原谅他?”

“我早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顺便问一声,他怎么知道您的名字?”周瑶目光黯淡地看着单立人。

“大概那天电视新闻表扬我们老单来着。”小丁说,“你说呢?老单。”

“可以这样推断。”单立人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眼,慢慢走下台阶……

给我顶住

“你回头看那个刚进门男的,就是那个瘦高个穿运动衣的。”赵蕾对周瑾说。餐馆里人头攒动,笑语喧哗。正午强烈的阳光被茶­色­玻璃隔在室外,室内­阴­凉昏暗,那个男人的脸­阴­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高高的鼻子十分突出。

“这人怎么啦?”周瑾注视了那个人一眼,转回头来低声问赵蕾。“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国家恋爱队的一号种子选手——就是他。”“是么?”周瑾又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正在四下逡巡,寻找空座。“没觉得他特别有魅力嘛。”

“长得是挺一般,说他是国家恋爱队的是因为他那种专业态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不时自己把自个集训一下,就为了一旦上场,攻必克,战必胜——关山平。”赵蕾慢悠悠地拖长声音叫那个男人。“这人特有意思,招他叫来聊聊你就知道了。”赵蕾说,堆起笑脸朝闻声回头的关山平招手:“到这儿来,这儿有空座。”

关山平神­色­凝重地向两个女人走来,赵蕾拿起放在一张空椅上的坤包,让他就座。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蕾点起一支烟,高高翘在撅起的嘴­唇­上笑眯眯地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关山平落座,招呼服务员前来为他陈设餐具,拿起菜单仔细地看了数遍,只点了很少一点饭菜,交回菜单,拣起筷子,大模大样吃起赵蕾她们的菜,津津有味。

“你就在这一带上班是么?”他边吃边摇头,“太奢侈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开饭随便填点粮食也罢了,还上什么馆子?”“我们也就是业余下下馆子,专业吃粮食。”赵蕾少着说,“你呢?寻花问柳可有结果?”

“遇见一过些部优产品,充其量也只是填补一下国内空白。”“你看我们这位小姐怎么样?”赵蕾笑着指周瑾。

“别胡闹。”周瑾红了脸。

关山平的目光在周瑾脸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有路子,宽给分的话,也就是区级八强。”

“你别太狂”。赵蕾笑着说,“也不瞧瞧自己那德­性­,配个胡同八强还得趁别人况竞技状态不佳你超水平发挥。”

“我真不是狂,也无意摘取什么世界冠军。”关山平的饭菜上了,他一扫而空。“我只是要找我那一个。”关山平抹抹嘴站起来,指指脑子。“跟这里的那形象对上就行了。”

“只怕那主儿还没生呐。”赵蕾含笑瞅着他。

“生是肯定生了,这点我坚信。现在需要的只是去找去撞——大范围捕捉。”“只怕你面对面也认不出来。”赵蕾笑吟吟地把长长的烟灰弹落在烟缸内。“不会。”关山平眨眨眼。“她总该认出我吧……再见二位,慢慢聊着。”扬长而去。“只怕真见了你又傻了说不出话了。”

“那就对了。”关山平头也不回地说,出了门。

“你觉得怎么样——这人?”赵蕾对周瑾笑问,“神么?”

“没觉得。”周瑾摇头。“觉得这人特酸。”

“是么,那就是说印象还挺深。”赵蕾意味深长地瞅着周瑾笑。“又傻。”周瑾说,看赵蕾。“你老看我­干­嘛?”

赵蕾笑着把目光移开:“这种儿不多见。”

“五点半,一路车站,不见不散,我马上出来。”我放下电话,锁好办公桌的抽屉,拎起皮包出了办公室。

街上,夕阳耀眼,车流滚滚,行人熙攘。我快步穿过马路向街对面电车站走去。“嗨?”一个女人迎面站在马路边冲我打招呼。

我左右看着来往的车辆,从车辆间隙一个箭步窜上对面便道,继续大步往前走。那女人跟上我,同我并肩走。

“怎么碰上你了?”我边走边说,“这么大城市,几百万人,怎么就这么巧?”“我也觉得巧,刚才我路过这里时就想,没准能碰上你,结果真碰见了你作”“真是偶然。”我停住脚,转过头。“太偶然了。”赵蕾笑着说。

快车道与慢车道隔离带上的公共汽车站牌林立,同一车型不同线路的通道式公共汽车络绎而来陆续开走。人群峰拥而上鱼贯而下,时而集聚成片时而疏疏落落。周瑾站在站台上翘首迎视每辆驶来的公共汽车。当公共汽车停下三门齐开时她便被人流淹没,公共汽车开走后她便单独剩下继续注视着车来的方向。夕阳灼热的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站台上,等车的面孔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有些焦躁了,不胜烤晒,穿过慢行道来到街绿树荫下的那排商店前。一家食品店设有一个冷饮窗口,白­色­的冰柜嗡嗡作响,柜上排列着各­色­诱人的清凉饮料,她买出瓶刚从冰柜拿出结着冰霜的酸扔站在那里用麦管慢慢在吮,眼睛仍盯着站台上每一辆公共汽车下来的人。

她看到中午吃饭时见到的那个瘦高个脸苍白的男人从一辆公共汽车的中门下来,下来后便留在了站上,仰着下颏注视着车来的方向等候。一班又一班公共汽车驶来,她等的那人没来,那个男人也没走。他回过头往向后张望寻找,她连忙转过脸,把喝空的酸扔退回冰柜,走到一片树荫下继续等候。潮水般的自行车从她面前不停驶过,快车道上并行的两条车龙争先奔驰,更远的地方同样的两条车龙和潮水般的自行车在逆行线上以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奔驶。

她看到那男人在车流人群中再次回头,这次她没有回避。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目光在对方同样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两秒钟,然后各是移开。

那男人下了站台,停停绕绕穿过纷乱紧凑的自行车流,上了便道,到她刚才买过酸­奶­的冷饮窗口去买冷食,边走边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掏裤兜里的钱。

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捧着一个撕坏的雪糕包装盒走进这片树荫。隔着几个人她也能感觉到听到他在大口喀哧喀哧咬冻得硬梆梆的雪糕,咀嚼肌一下一下地牵动冰冷雪白的­奶­晶在热烘烘紧硬的齿腭间粉碎融化。……她向一边悄悄移挪了几步。又一辆公共汽车进站,站在他们之间,周围的人纷纷跑向站台,投入耀眼的阳光中。

这一瞬间,他们四周没有任何人。

她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他佝着腰哈着嘴皱着眉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冰凉的雪糕,接着,侧眼看她。再也不能视若无睹了,他们俩脸上都作出认出对方的笑意。

“你也等人?”她点点头。“我也等人。”他向她靠了几步,递过仍盛有数支雪糕的纸盒。“快邦我吃两根,我不行了,雪糕也快化了。”

“我不……刚吃过。”“就别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犹犹豫豫伸手在纸盒里,欲拿又止。

“拿两根,两根。”他不由分说,拿出两根雪糕拍在她手里,自己也又拿起一支绕着解纸,嘴里边嘶嘶吸着气:“真凉,牙都倒了。”“­干­嘛买这么多?”“多买多吃呗。本来是给我等那主儿预备的,她没来,就只当是给你买的吧。”“纸别扔,小心卫生检查。”她碰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头一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儿在他们身旁,盯着他手里的雪糕纸等待。他们相视一笑。他对老头儿大声说:“大爷,你甭费劲我这纸不会扔在地上。”接着他连她的纸一并拿过,塞在纸盒里,大步向不远处的一个果皮箱走去,把纸盒团成一团塞入投掷孔,一手各举一支­祼­体雪糕回来。“你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周瑾抑郁四顾:“也许出了什么事。”

“说不定不来了。”“会来,我想他会来,我们说过,不见不散。”

“都这么说,都约得死死的,可到头来该来的总是不来又有几个是等到的?”“你们也说了不见不散?”

“一样。”关山平微笑着说,“这个俗套儿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他一定是碰上了什么事,过去从不失约。”

时已黄昏,夕阳敛尽光焰,缩为猩红浑圆一团,直线坠落。天仍很亮,微风袭来,些许凉意。街上的车流稀了但闲人更多了。前方十字路口愈见热闹,小商小贩出市了,五光十­色­的服装摊密密丛丛布满路口四周。“估计咱们等的人全不会来了,起码今天不会来了。”

周瑾闷闷不乐地一语不发,十分失望。

“显然你是第一次挨涮。”关山平安慰周瑾。“没关系,多涮几次就好了,就习以为常了。”

她白他一眼。“真的。”关山平推心置腹地说,“你瞧我,天天在全城各个路口等人,从来没等到过,仍然乐此不疲。别让我等着,等着便一劳永逸。”“从来没等到过?我不信。”周瑾微笑。

“从来没等到过!来的都是我不想见的人。”

“你等谁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所以来的不是我等的我一眼就能认出。”

“可逮着你啦!”随着一声喝,那个戴红箍的老头儿从树后跳出来得意地指着地对关山平说:“捡起来。甭废话。”

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出现了两根雪糕­棒­,关山平的雪糕几乎没吃因而没化成半截,再一看周瑾,显然她吃完雪糕随手无意地把捧丢在脚下。“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逮着就逮着您何必那么兴奋。”周瑾未及动作,关山平已迅速弯腰将雪糕捧捡起,掏出钱给老头。大声说:“不就是点款么,搞得跟打了多大的胜仗似的。”

“什么叫兴奋?我这是管你!不对呵?”老头儿声­色­俱厉。

“对对,您全,我全错,您可有理了。”

“走吧走吧。”周瑾拉关山平,“交了钱就别跟他说了。”

“不是。我就纳闷,人怎么都这样,占点理就跟雷霆万钧逮贼似的,这要让他占个天大的理儿,我还别活了。”“你什么呢?你给我回来!”老头儿在后厉喝。

“我不回来,你有本事追我!”关山平被周瑾拉拉扯扯地快步走,挣着身子回头冲老头减。

“你冶什么气呀?”周瑾紧紧挽着关山平,不让他停步。“这点气就受不了还是人么?”

关山平笑了。周瑾含笑责备道:“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得我安慰你。”“不就因为是个老头儿么,真正穿官服的我也敢对他说什么。”二人拐入一条僻静林荫斜街,脚步慢下来。

“这是哪儿呵?我怎么不认得?”关山平打量着四周黑黢黢静悄悄的院落房脊。长的围墙沿街曲伸逶迤不休,遮住了所有门之窗口灯方人语,使整条街显得空旷但不荒凉,因为街树郁郁葱葱。“我也没来过。”周瑾说,“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路离大街那么近。”“这下去通哪儿?”她问。

“不知道。管他呢。你们原来打算上哪儿?”他问。

“没说好,只想见了再定——你呢?”

“也没准,只想到了再说。”

“那咱们就走下去吧,看这条路通哪儿。”

“你本来等谁?”“我的那一个。”周瑾低头看着自己一眼交替的脚尖说。“真是么?我可知道很多人经常搞错。”

“我想是,”周瑾抬头看了关山平一眼,又低下头。“当然有些出入,但我不扩剔。”

“等不及,怕耽误?”“怕没有。”“万一有了呢?突然出现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自认倒霉呗。”周瑾笑着抬头注视关山平。“我没你那么浪漫。听说……”她笑着往下说了。

“我知道你听说了什么,听谁说的。”关山平故作悲壮。“我虽准备死等,不将就。”

“你真相信有么?真的存在?”周瑾好奇地问。

“绝对相信,问题仅仅是机缘。”

“听说你到处化缘。”“殚­精­竭智,始终待机,相对而动。”

“怎么想的?”周瑾笑。“穷且益坚?”

“你不妨将其称之为一种追求。”关山平得意地说,“相当执著的追求。”“怕到闷的吧?”“你这么说我就不你了。”关山平严肃地对周瑾说,“老是把高尚的感情庸俗化刺打击。”

“没有没有。”周瑾笑着说,“说着玩呢。”

“你这么着特别妨碍我跟你掏心窝子。”

“千万别,我不啦。”“爱听?”“还行吧。”周瑾笑。

天暗下来,林荫上树影重重,他们走过一座小石桥,桥的河沟接近­干­涸,茂盛青草几乎覆没了小河,墨绿淳着白沫的河水稠成浆体,小心听才能听到静止水面下的汨汨流淌声。

“不是生下就会这么多情,也就是这二年才开始追求。”

“那你生下来都­干­嘛了?”

“玩来着……你是说多年前吧?刚走进人生?”

“刚懂事。”“当时,刚懂事我就坏有特别强制想要改变迅速改变自己一穷二白面貌的愿望。”后来呢?“”我爷爷死了。“”什么意思?“”留下一间房呵。“”怎么啦?谁死不留房?留一间都是少的。“

“是地方呵,临街。”“于是呢?”“于是的就开了一个饭馆,专门经营特­色­饭菜。”

“你发财了?”“我倒闭了。用了坏人,周围群众把我的特­色­饭菜称之为妙脚丫泥鼻涕芡鸣屎氽丸子粘痰打卤虫面广为传播,我于屡次大酬宾提篮小卖送货上门仍毫无起­色­。”

“后来呢?”“后来我觉得特别需要理解,于是便改了追求为­精­神追求。放弃荣华富贵天涯海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的一生真是充满追求的一生。”“对对,说的太对了。现在我已成了毛主席说的那三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听着特腻是么?”

“听着特感动,真的真的,特为你难过,真是好人没好报。”

“同情我?”“不是,就觉得特别不易。一个民愤极大的几乎丧尽天良的人尚且不忘追求越是艰验越向前,那是一种什么­精­神?”

“朝笑我?拿我开心?我这人可脆弱。”

周瑾咯咯笑。路灯忽然华光齐放,勾勒出一条街的轮廓,他们沐浴在雾状的光明中。有少年在黑暗处憋着嗓子喊:“嘿!街上不许手拉手。”

周瑾蓦地伸回自己的手,羞红脸。

关山平也讪讪的。周瑾回到家时,脸上仍自带着笑意。他轻轻拿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走进来,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

我正倚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看报纸,闻声抬头。

“回来了。”“你还没睡?”她走进来,面带笑意。“等你呢。”我把报纸翻了过来。继续浏览。“你不回来我哪敢睡?”

“你今天怎么没去?害得我等了半天,傻子似地一个人站在车站,人家都看我。”“还说呢,刚出单位门就碰上一个人,缠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话,走都走不开。”“谁呀?”“谁呀?赵蕾,你的好朋友。真拿自个不当外人,也不知又跟个什么人了,找我哭诉。当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惹得人都看,好像我跟她怎么啦似的,什么事呵?我还得安慰她,烦透了。”“人家信赖你。”周瑾笑着说,“她老跟我说,特喜欢你。”“我用得着她喜欢么?她还是别喜欢我的好。我又不是熊猫不被喜欢就不珍贵了。”

“你这话要让她听见伤心死了。”

“那就让她死吧,反正她不死在心这儿也得在别人那儿死。我也看出来了,她那颗心是迟早要伤,别人不伤,自己也得伤了。”“你太损了,回头我小告她。”

“告吧,就说我说的,像她这样的趁早死了算啦!活着也怪没劲的,别人看着也着急。”

“我不,我告她你听了她的诉说回家就长吁短叹,打心眼儿里心疼她。”“你饶了我吧。”我俩一起笑。“你后来去哪儿了没等着我?”

“哪儿也没去……也碰见一个人,就站在那儿聊了会几天。”“我后来去了,八点钟,没看见你们。”

“后来我们就到一家冷饮店坐着聊去了,我们也不能老站街上。”周瑾笑,神态从容。“谁呀?我认识么?”“你不认识,原来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后来调走了。”

我看着她笑:“男的吧?”

“对,没错。”周瑾晃着头笑,看着我。“是男的。”

“我猜也是男的,要是女的哪至于聊那么长时间。”

“吃醋了?”“我才不吃醋呢,”我笑着把报纸放下,从床上坐好,“谁像你呀?整个一个阎锡山的老乡。”

“哟哟,还说不醋呢,脑酸得都能蘸饺子了。”周瑾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一起聊天来着。”

“不要那么我岿嘛,谁也没说你们­干­嘛了。”

“德­性­!”周瑾一甩手站起来。“越说你还越来劲了。”

“这就瞧我不顺眼了?”

“别没完呵,说两句得了。”周瑾摔帘子出卧室。出了门又回来问:“你吃饭了么?”

“吃了。”我安详地说,“你呢?吃了么?”

“没有。”“聊了一晚上那男的也不请你吃顿饭?真不够意思。”

周瑾转身就走。“我吃的也是面条,锅还剩点卤,不够你再自己做点。”我在屋里大声说,随手又捡起报纸看起来。

周瑾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一会儿,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面条进来,坐在我对面吸吸溜溜地吃。

我放下报纸看她一眼。

她边吃白我一眼,用筷子把面条卷成厚厚一捆往嘴里塞。

我举起报纸,嘿嘿一笑。

“你明天­干­嘛?”她含着面条问。

“上班呵。”“别装傻,我问你下班后呢?”

“魏大冬叫我去他那儿打麻将。”

“不带我去?”“都是男的你去­干­嘛?”

“都是男的怎么啦?我又不是不认识他们。”

“说好了不许带媳­妇­的。”

“你要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出去玩了。”周瑾吃完面条,把碗筷往桌上一搁,赌气说。

“刷了刷了。”我指着碗筷说。

“着什么急?明天刷不成?我就明天刷,你要看不下去你替我刷。”“——你明天上哪儿玩去?”

“这你就管不着了。”周瑾坐在梳妆凳上对着镜子卸发卡头绳,松齐头发。“找‘情儿’去。”

“你够长本事的。”“那谁叫你不带我去的?”

“我说咱们可约法三章!找‘情儿’可以,但不许花家里的钱给‘情儿’往家里挣奖励……”

“你就坏吧!”周瑾蓦地转身站起,举着拢子打我,我骂道:“我明天还就偏跟你去,想不让我去都不成了。”

“那你去打牌,我找‘情儿’。”

乒乓球在桌上一来一去地飞速跳跃。“吃转儿。”我一边削球一边念咒。“你接我这左旋,你这右旋——我可抽了!”我侧身拉步一个大扣杀,球弹在他方的台边一个变线飞到地上。围观同事们哗地一声笑了。

“你真不是我对手。”我对站在球桌另一侧的关山平说,“赶紧下去吧,趁着比分比较接近。”

“你吹什么呀!快发球吧。”关山平把球扔过来笑着说。

“真不知死,那我可真不给你留面子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让着你了。本来说帮你在群众面前树立点威信你还不识趣。”

“一对臭球,就会吹。”球台旁的女同事们笑。

“开会了开会了,那边打球的把拍子放下吧。”单位头儿拿着一叠文件走进会议室,边走边冲我们这边嚷嚷。

我们放下球拍,一哄而散,乱哄哄地在一排排长椅间找坐位。单位的同事们陆续进来,拿书的挟着毛线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关山平夺一个女同事手里的书看,挨了一顿抢白。“你怎么那么抠呵?看怕什么?”关山平说。

“就不给你看,”女同事不高兴地说,“不愿意。”

“静一静静一静,咱们开会了。”瘦瘦的但有个肚子的头在大家对面铺着白布的桌后坐下。威严地说,“今天咱们学习几份文件。关于形势的,然后念几份通知,最后再讲讲咱们单位发生的一些问题——大家往前坐坐,别都挤在后面。”

头儿在上面一字一顿地念起文件,大家在底下叽叽喳喳开起小会。我坐在两个女同事身边趴俯前边椅背上低声和她们说笑。“给挪个地儿给挪个地儿。”关山平曲膝弓腰拨拉着人腿沿着这排椅子挤过来。“去去,这儿没你的地儿。”我身边的姑娘说他。“怎么那么烦呀?”关山平涎着脸笑,央告着,硬挤在我们之间坐下。

我闭眼假寐。他捅我:“哎,我跟你说咋儿那人没来。”

“看来你是真没福气。”我仍闭着眼养神。

“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约谁谁不来。”

我闭着眼,没吱声,接着,头枕着胳膊偏脸看他:“你确实没救了。”“不过,我昨天倒自己认识了一个姑娘。”关山平得意地说。“毛主席保证。你这种自我安慰特没劲。”

“真的真的,不骗你。我在那儿等人,她也在那儿等人,我们都没等着,后来生搭上了。”

“肯定是猪八戒的近亲。”

“还可以,挺漂亮的”,关山平兴奋地说,“一点不蒙你。我跟她聊了半天,特有戏。”

“你怎么说的?”“就按你教我的那套路数,云山雾罩,我觉还真灵。”

“是你喜欢的那类型么?”“是我喜欢的,但还不完全是我喜欢的那个。”

“这就行了,挺一般的人就别那么高的要求了。”

“你觉得我真没希望遇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

“没希望,谁也没希望,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挂历上美人漂亮吧?那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光给你看拿的出来的那部分。拿不出手的呢?谁知道她有没有暗疾?就算有个十全十美的完全吻合的,涮羊­肉­爱吃吧?老让你吃你也受不了也得烦。”“你觉得我不该错过这机会?”

“坚决冲上去。”周围人哗地一声笑了,不知头儿念了什么把他们逗乐了。我也抬起头继续跟关山平说话。

“你爱钱是吧?你爱钱和你有钱是两回事,还得钱爱你,两厢情愿。老实说,真有个十全十美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也就是看看,解解眼馋。”

“是是,这道理我懂。”

“是个好坯子就行了。乔装打扮嘛。”

“对对,多好的房子不装修一下内部住着也不舒坦。那我就不犹豫了。”“千万别再犹豫了。你的问题不是找谁而是有没有人找你。”“不过,这姑娘好像有主儿了。”

“咳!还管那些!”我抬起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还管那些?这事没顺序,谁积极谁主动谁就捷足先登。挤过公共汽车吧?拿出点那劲儿来,趁热打铁见缝下针。你不是觉得她有戏么,那就是说她和那男的不是牢不可破。人生能得几回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具体步骤呢?”“敌进你退,敌退你进,敌驻你扰,敌疲你打。”

前排坐着的一个女同事扑哧一笑,回过头横我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我说我的,《诱妞大全》上就这么写了。”我继续跟关山平说,“你还得机智灵活,英勇顽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这都是原则。”关山平抱怨说,“我需要的是立即能奏效,譬如开那把锁的那把钥匙。”

“没法再细了。”我说“情场就是战场,战术通用,关键看你是不是用兵如神了。”

昨天晚上在街上我可看见你了。“

银行营业大厅内,赵蕾和周瑾对坐着,一边书写、传递着各种票据一边聊天,大厅内人群川流,人声嘈杂。

“在哪儿?”“你别管在哪儿了,有没有吧?……和个男的。”

“没有。”周瑾笑着不承认。

“还不承认呢。”赵蕾笑盯着周瑾。“够快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呢?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别装傻了。他怎么样?挺有意思是不是?”“不懂,你肯定看错人了。”“你说你瞒我­干­嘛?我这眼睛可是照妖镜。”

“是么,周瑾?”同桌的另一个女同事笑着问,“够风流的。”

“没有,”周瑾笑着辩解,“你听赵蕾瞎说。”

“我瞎说?”赵蕾笑吟吟来,“好,算我瞎说。”

“下一位。”周瑾把手伸到柜台上,接过一张存款条,看了一眼,脸立刻红了,手把存款条迅速握成一团。

她抬眼看柜台外,关山平微笑着站在外面。

“你怎么来了?”她红着脸说,“你到门口去我马上出来。”

她回过头看,同事们都抿着嘴看着她笑。

“这回你还说什么?”赵蕾俯过身来低声笑道。

“别告诉我们那位。”周瑾央告说:“其实我们真没什么,就到一起聊聊。”周瑾起身,从柜台出口出去,到门外找关山平。透过宽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关山平满脸堆笑,周瑾连连摇头。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赵蕾懒懒地用两个手指夹起话筒,放在耳边,娇滴滴地拉长声音说:“喂——”

“麻烦您给找一下周瑾。”我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你是方言吧?”赵蕾蓦地坐直身子,把话筒贴紧耳朵,娇笑着说,“我是赵蕾。”“周瑾不在?”赵蕾看了眼门外仍在跟关山平说话的周瑾,说:“她走了提前下班走了。”“噢……”“你有事吗?”“没事。”我准备挂电话。“不打算出来玩玩?”“不打算。”我说,“回家睡觉。”

我挂了电话,赵蕾慢慢将话筒放回机座,扭脸长时间地凝视窗外的周瑾。银行大厅内响起下班的电铃声。柜台内的职员们立刻忙碌起来,飞快地结束手头的工作,站起来收拾桌面准备下班。柜台外的顾客们也结束了排队,纷纷散去。

赵蕾浓汝艳抹,穿戴整齐,挎着小包,高跟鞋咔咔地走出银行大门。“还没完呢?”她冲那两人说,“都下会班了。”

“是么?”周瑾急慌慌地冲回银行大厅。

“你找了半天就找上她了?”赵蕾对关山平说,“人家可是有丈夫的。”“我找她是别的事,”关山平说。

“你还能有什么事?”赵蕾笑一下,娉婷而去。

周瑾挎着小包急急走出来,关山平迎上去。

“真的不行,我得回家。”周瑾说:“我爱人在家等我呢。”

“那改天,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不行,明天我们做账,得加班。”

“你是不愿意跟我出去?”

“不是,真的是没时间。”

“那算了,不求你了。”

“真对不生,你别生气。”

“我没有气。”关山平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你要不去,那张票就让它作废,别再给别人。”“不会的。”周瑾充满歉意地说。

关山平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瑾站在人群中看着窗外,手把扶杆身子随着车身的运动轻轻摇晃。窗外是一片片车流和人群。一对对情侣手拉手在便道的树荫下走,飞跑着过马路,忽然对视着笑起来……

她回到家里,各间居室内悄无人息。她脱了鞋,把包丢在沙发上,换了睡衣穿着拖鞋在屋里四处走动。

她在厨房里切­肉­切菜五彩绚丽地堆满一只只盘子。锅里的水开了,咕咕冒着热气掀动着锅盖。

电动排风扇飞速的旋转,嗡嗡作响。

炒勺里的油热了,冒出股股青烟,蓦得火苗窜起,油锅着了火,连忙将炒勺端下,关了炉火。

她拿着一袋挂面往滚开的锅里下,用筷子搅迅速变软变曲泛出白沫的雪白细长的面条。

那一盘盘搭配得十分悦目的­肉­菜原封未动,鲜灵的­色­泽黯淡下来。她端着一碗面条坐到电视前,边吃边看,电视机里正在播送新闻:会议、水灾和农田长势。

她吃着吃着,突然不动了,侧耳缔听,直到楼道内的脚步声过去,才继续吃。夜里,我回到家里,见电视仍开着,节目已经播完,屏幕沙沙闪着雪花,她躺在沙发上是睡着了。

我经手轻脚过去关了电视,刚要走开,她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睡眼惺松地问:“几点了?”“第二天了。”我说。她噌地站起来,登登走进卧室,往床上一倒,拉过毛巾被盖在身上,扭身向里闭眼睡觉。

“生气了?”我讪笑着跟进卧室说。

她不吭声。我到卫生间又洗又涮,弄得浑身水琳淋的,拿了条毛巾回到卧室,浑身上下边擦着边笑说:

“不是去找‘情儿’么?怎么没去?”

“你就等着瞧吧”。她嗡声嗡气地说。

“别这样,”我上床去板她。“别不理人呀。”

“别碰我!”她使劲拧回身子。“我要睡觉了。”

我下了床,把毛巾扔到一边:“我是为了让你心理平衡才玩这么晚的。”“你少来这套!”她翻身坐起气冲冲地嚷,“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不就是晚回来了一天,用得著你这么颠过来倒过去的说?你要这样我就天天晚回来。”

“我来哪套了?我又怎么啦”我申辩,“我不也就晚回来一天。”“你是晚回地一天么?哪天你按点回来过?”

“那我也没别的呀,就是和一帮朋友打打麻将还是赢多输少。”“谁知道你天天­干­嘛去了。”

“你说我­干­嘛去了,你要这么说就没劲了。”“我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你­干­嘛去了自己知道。”

“你怎么不讲理阿?行,我不说了,你说我­干­嘛去了我­干­嘛去了。怎么着吧?”“你现在是越来越狂了。”

“什么话!我狂?我哪有你狂呵?你多狂呵,说灭我就灭我,我一个挺大男人每天还得看你脸­色­。”

“你要是不愿跟我过了,烦我了,你可以走。”

“就会来这套,你们女的是不是都这德­性­?”

“没新鲜的,图新鲜你找别人去。”

“你要老这么没完,我可真烦你了。”

“烦就烦,烦就离婚。”周瑾用被蒙头倒下。“你威胁谁呀?谁怕你呀?”“没错,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要离真离,别光说——

你要有志气,别到时哭天汕地好骂我是陈世美。“

周瑾真的哭了,蒙着毛巾被的身子一抽一抽。

我打开台灯,拿张报纸躺到床上看起来:“你哭什么呀?有本事别挺横的人?”周瑾的哭声更大了。我不理她,点上一支烟,继续看报纸:“你小点声呵,人家邻居可都睡了。”周瑾一骨碌爬起来,到卫生间又擦泪又揩鼻涕。片刻,眼睛红红的回来,照着镜子端详自己,不住的泣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别以为我不敢离就觉得自己怪不起了。”

“你什么不敢呀?中国人里数你有骨气了。”

我一个猛子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没抓周瑾,她冲出门,旋风般地消逝了。“你回来!”我在楼梯口大声喊,转回屋换鞋穿衣服,咬牙切齿地骂:“这个该死的,二百五、没头脑、神经病——说跑就跑。”我一溜烟下了楼,在楼区花园四处寻找,每棵树后,每辆车里都找了个遍,无人迹。夜风很凉,吹得我汗一阵阵下去又一阵阵上来。我顺着马路来到大街。街口有一个瓜摊,看瓜的老头没睡,正坐在小椅子上摇扇乘凉。我问大爷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女的没有,大爷说沿着大马路走了。我沿着灯光通明空无一人的大街追了一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仍没发现周瑾,便折了回来。我回到楼前,见屋里亮着灯,便飞速冲了上来,进了屋摔上门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

屋里亮堂堂的毫无动静,我各屋看了看没有人,回到卧室躺下。我气坏了,躺半天倒也睡着了。

“周瑾!”我一声大喝。

正和赵蕾笑盈盈地从一家商店出门的周瑾吓了一跳,原地呆住。我疾步走上去,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满脸堆笑,柔声说:“跟我回家去。”“我不!”周瑾一脸凛然用手掰着我的手。“放开我,我不回家。”赵蕾在一旁微笑地看。

“有话咱们回家去说。”我死死攥住她,低声下气来说,“回家怎么说不成?”“我就不回家,不回去了,这不是正中你意么。”

我和周瑾在街上扭来扭去,引得一些行人观望。

“咱别在街上拉拉扯扯,让人笑话。”

“嗬,你还怕难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

“别给脸不要脸呵。”我手暗暗加劲儿。

“你才不要脸呢,放开我!你­干­嘛?”周瑾嚷。

“你­干­嘛?”两个联防队员过来,指着我手。“放开放开。”

我手触电般地松开,周瑾拔腿就走,我忙把她拉住。对气汹汹的联防队员们说:“我们是两口子,两口子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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