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两口子么?”联防队员问周瑾。
周谨不吭声。赵蕾忙说:“他们是两口子,我可以作证。”
“两口子吵架也别在街上吵呵。”
围观的群众笑,联防队员走开。
“你就跟他回去吧。”赵蕾劝周瑾,“别闹了。”
“我下午还得上班呢。”周瑾说。
“我帮你请假。”赵蕾笑着把我们俩往车站推。
我一进家门,把门一关,指着周瑾就嚷:“你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吗?差点让人把我当流氓逮了。”
周瑾不吭声,神态得意地往沙发一坐,伸手去开电视,电视刚出现一个画面,就被我啪地关上。
“你还挺得意,你占什么便宜了?我要让人当流氓逮了,你就是流氓家属。”周瑾不看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架起二郎腿悠闲地喝。
“给我倒杯水,我也渴了。”我命令道,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没反应,就夺过她的杯子喝。
“你害怕了?”她望着我说。
我差点没让水呛着。咽下一口水说:“我害什么怕?你还以为……我是为你担心,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你不知道白天街上都有坏人?”“你不就盼着我被坏人捉了去,你好清静……再找。”
“别这样,你别这样,周瑾,我是那种人么?”
“你是什么人?”“你是真惹我生气,昨晚你气我一夜还不够?”
“你气?我还气呢。”“我气上还加着担心,心都快碎了。”
“你得了吧,气你还能睡得着觉?”
“我睡了么?那也是气着气着迷糊了,你昨晚回来了?”
周瑾抹泪:“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甭管我出什么事,你该睡照睡,亏你睡得着。”“好啦好啦。”我和解地说,“咱们别闹了,老这么闹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压根就不想好好过。”
“你这么说不愧么?我还怎么好好过?我都快给你当孙子了。长这么大我跟谁服过软?跟你我连自尊心都不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人总得讲理吧?昨晚我招你了么?”
“对,你没招我,你总有理,我老胡搅蛮缠。”“好好,算我无理,我不对,全是我的错。”
“什么叫算你无理?”“好好,我真无理,真混蛋,不该惹你生气。”
“你要早这样,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没敢别的样儿呵。”
“你瞧你,又不认错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一错到底一坏到底。”
“你现在就是坏,一点不哄我,看着我哭。其实好多时候我本来没事的,就是想闹点脾气,我不跟你闹跟谁闹?你哄哄我就好了——可你就是不哄!”
“闹吧闹吧,下回你有脾气就跟我闹,我当受气包……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我当受气包应该、光荣,别人想当还不行呢。”周瑾先是瞪眼后是破涕面笑。
“闹什么呀?”我也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说有什么可闹的?咱们是多好的一对,郎才女貌,旗鼓相当,我种田你织布,多少人羡慕?咱们自个儿真应该珍惜。”
“一点都不好。”周瑾断言。
“怎么不好?”我忙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很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就是当皇上,也选你当粉头——
六宫粉黛的头。“”你少拐着弯骂人。“周瑾振振有词地说,”好什么呀?人家年轻夫妇天天去出玩,逛公园看演出下馆子。咱们呢?打结婚你就再也不带我下馆子了,一场电影也没看过。“
“我说你这个同志呵,怎么一脑袋资产阶级思想?讲吃讲穿那是咱小市民的本色吗?”
“本来嘛,讲吃讲穿怎么啦?人家还没老呢。市民就不能享受了。”“你见哪个小市民像你说的那样?不全是吃饱了混天黑闷蜜蓄窝子炕上整点俗人乐?”
“叫你说的那么恶心,就是有人嘛。那街上一对对的都是哪儿蹦出来的?”“那不都是没结婚的?你跟他们比?”
周瑾盯着我半天没说话,脸一扭,叹气说:“结婚真没劲。”
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汪汪地解释:“我困了,昨晚没睡好。”“那你去睡好了。”周瑾冷冷地说。
“你还气么?你要气我就不睡。”
“我不气了,你去睡吧。”周瑾不耐烦地说。
我把手塔在她手上,堆着满脸笑:“咱们一起睡。”
“行了,”周瑾抽开手说,“你就敞开去睡吧,免了这套。”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睡得死去活来,在梦里又是打仗又是逃跑,直到黄昏,才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地起床,迷迷糊溯摇摇晃晃地出了卧室。周瑾正笑眯眯地坐在错暗的室内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一部动画片:四只小老鼠排着队趾高气扬地从一只睡觉的小花猫身边走过,边走边齐声叫嚷:“老鼠怕猫,这是谣传。一只小猫,有啥可怕?壮起鼠胆,把它打翻。千古偏见,定要推翻。”猫和鼠都稚气十足,憨态可掬。“走吧。”我边穿衣服边对一动不动盯着电视看的周瑾说。
“去哪儿:”她回头看我一眼说。
“下馆子。”我套好汗衫说,“我也豁出去了。”
周瑾望着我,脸上露出微笑。
“乐啦?”她不好意思地笑,噌地站起奔进卧室手忙脚乱的梳妆打扮。“咱别进太贵的馆子。”
“当然,我这点理智还是有的。”
我们选了一家中档餐馆大摇大摆走进去。尽管中档,但也是冷气炊座什么的,在我看来就很好了。
“标准就是低档宴会的标准呵。”我翻看着菜单对周瑾说。
“你就点吧。”周瑾兴致勃勃。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几个猪肉做的菜。
“这几个菜够吃么?”我点完菜,服务员不走,说:“我们这儿菜的量都小。”“够吃。”我说,“我们是吃过饭来的。”
“再要个虾吧。”职务员指菜单说,“我们这儿虾不错。”
“你什么意思?”我在椅子上转过身,面对着服务员说,“嫌宰得不过瘾?”服务员拿起菜单飞快地走了。
我对周瑾说:“我就说过,落到这帮人手里,没好儿。”
周瑾干笑:“她也是好意。”
“好意?”我瞟着冷柜前抱肘叉腰站着的一排服务员。“瞧她们那架式,一个个都跟杀手似的。”
周瑾笑,低头摆弄光秃的碗筷。
我们百无聊赖地等着菜,服务员穿梭不停地往各桌上菜,就是没我们的。我几次叫住给我们开票的服务员问,她都不耐烦地回答:“正炒呢。”当她又一次如此回答时,我耐心消逝了,怒吼起来:“怎么着?瞧不起人是不是?你还不耐烦了,我们都等多长时间了?”“你吵什么?马上就给你上。”
“马上给我上?我还不吃了!”我一拍桌子,“退钱!”
满堂宾客受了一惊,纷纷掉头来看。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男人忙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我指着那个服务员吼。“你问她,我们等多长时间了。你们这是什么馆?我要有低血糖还等不到你们上菜了——饭馆饿死人了!”我站起来大声喊。
“算啦算啦。”周瑾劝我。
“没你的事。”我冲她嚷,“谁也别拦着我,我把它牌子摘了。”“怎么回事?”领班问服务员。
“我说马上给他上的……”
要不是周瑾拉着我,我手指能杵这服务员和鼻子上:“我要不说你也不马上给我上。怎么着?我这钱不是人民币?比我晚到的都吃完了,依挤兑谁呢?”
“马上上,马上给您上。”领班劝抚我,问服务员:“他都要的什么菜?”“他说不吃了,要退钱。”“对,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另吵了。”周瑾往回拉我。
“你别觉得丢面子,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这儿吃饭就是让她们伺候的,咱花了钱不能买气生。”我对领班说,“我说你们这饭馆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不像话,看人下菜碟,不就是没要你们的大虾么?你要不扣她的奖金,我这服务费反正是不给了。”“我们一定注意改进工作,您消消气,您要的菜马上给您上。”领班赔了无数好话,把我劝回座位,招呼其他服务员迅速上菜。“你看我干嘛?不服是不是?”我不依不饶地冲那个服务员说。“想干不想干?不想干直说,我还不信治不了你。”
领班忙把那个服务员拉走,制止她的申辩。
菜很快上齐了,我们也没了胃口。
我冷笑着看着一桌菜对周瑾说:“这就是享受了?”
周瑾不吭声,低头一口一口吃菜,没吃几口放下筷子说:“咱们走吧。”“全他妈糟践了。”我站起来看着一桌子几乎未动的饭菜,冲一边靠墙站着的服务员们喊:“你们家里人晚上可有的吃了。”女服务员们不是低下头就是把脸扭向一边。
“呵,月光如水多么美丽令我陶醉,心儿颤抖我的心为什么颤抖,只因为有了你佛罗伦萨的丽茨费尔德……”
台上一个营养不良的中国人披着块麻袋片斗篷底下露出一双肮脏落满尘土的人造革凉鞋,粗糙的大脚趾头上一层皮已经剥落——他捂着心窝在抒情。
“你觉得好吗?”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转过头问我。我楞楞地,回答:“不是都说好……”
小炊子严肃地望着我说:“就是‘四人帮’回来,掐着我脖子问我,我也不能说好。”
小伙子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我转过脸看周瑾,她看着我:“咱们也别受罪了。”
晚上,我向周瑾求欢,她顺从地任我罢弄。正当我兴致勃勃鼓捣个没完时,发现她正看着我笑。
“你笑什么?”“你就别白费劲了。”她平淡地说。
“你感到失望?”室内游泳池内,赵蕾和周瑾一圈一圈地游着,不时避开迎面或横向游来的人。她的腿在碧蓝清澈的水中显得十分白嫩,分开、蜷起、有力地蹬出。她们都没戴游泳帽,头发黑油油湿淋淋地披散着。她们先后改为仰泳,曲线毕露地破浪而行。
“不,谈不上失望,”周瑾说,“也无从失望。想通了,就是这么回事,结婚以后都一样,必然的一切都会平淡。”
“谁变了?”“都变了又都没变,必然的规律。大概也算不上坏事,平淡了才能持久。方言也算不上个坏丈夫,平心而论,也许比多数男子要好些。”“你老实说,这就是你希望的——我是说你婚前想像的梦想的那种……生活?”“不,”周瑾承认。“当然不一样。我也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我想通了。”“不认为有那种生活存在了?”
“不认为。”一个男人游过掀起浪打在赵蕾脸上,她停止划动下去,又浮上来,紧游几下,又仰过来并肩和周瑾同游。
她瞟着周瑾,问:“后悔么?”
“不。”周瑾于水中苦笑时“我想芯不可能碰到比方言更合适的人,我又不是公主。”
“万一呢?”“什么万一?”“万一这时突现出现一个……”
“不会的。”周瑾笑着打断赵雷。“那也一样,当时我就觉得方言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现在还是么?”“应该还是,他还是他。”
“可你不觉得他是他就这不是了。”
“咱们别谈这个了好么?”
“干嘛不谈?正谈得带劲儿。那种感觉来自何处?无非是他们相处时发生的一个个瞬间,意外的激动人心的令人欣喜的一个个瞬间。现在这种瞬间消逝了,他存在了,难作得一见了。人有什么特别的?方言有什么装置的?凡人而已,就像无神论者眼里的神。”她们触到池边,踩及竖身转过去紧紧抓着池槽抹去脸上的水。“有个人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就在昨天。”赵蕾颇有含意地笑着我周瑾说,“你不想见见他么?”
周瑾摇头。“就靠回忆过日子么?”赵雷也笑着摇头:“等你老了再这样不行吗?”“可我们有过……时至今日,我觉得我的感情仍在他身边。”周瑾认真地说,水从她成绺的头发上滴落。
“别错过机会,成要为你的就抓住这法机会——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没有什么丢失的,因为你已经一贫如洗。从前是这样,如今不是这样了。”赵蕾热切地说,“别朔潮流而动。”舞厅里,赵雷带着周瑾人群款款地跳,进进退退,原地踏着拍子。“你踩我脚了。”“我不太会跳。”周瑾抱歉地说。
“看来我是教不会你了,得换个人教。”
两个男人走过来,拉开她们,一个把赵雷带走,一个接住周瑾继续带她跳。“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周瑾垂着眼睛睡,任人带领,不吭声。
“是讨厌我吗?”周瑾抡起眼,盯着男的说:“我会丈夫了。”“那又怎么样?”男的带着周瑾绕开一对飞快旋转面过的男女,那女的一脸痴迷的笑。“那又怎么样?你这等于花儿对雨说,我已经浇过水了。”
“这一好……”“什么?你大点声。”“我说这不行!”周瑾大声说,严肃地目光的灼灼盯着对方。“不不,你刚才说的不是这句,你再说一遍。”
“我没权利再跟你接触了。”
“你是说使你心有顾虑裹足不前的是因为你已经结了婚,道德习俗不允许?”“不完全,但也有个因素。”
“主要因素?”“我不想回答。”“你爱你丈夫?”音乐骤然疯狂起来。舞厅内的灯暗下来,鳞板球和追灯旋转起来。激光束从四面八方群射来。正在双双起舞的人们松开对方,痉挛般地扭起来。
“你爱你丈夫?”“是的。”“他爱你么?”“我想是的。”“他对你说么?”“……”“我可以对你说:我爱你!”关山平面鄯抽搐摇肩扭胯像只巨大蝙蝠张开四肢大声嚷嚷。
“晚上你爸妈回来,在这儿吃的饭。”我闭着眼躺在床上,惬意地吹着电风扇。“你不在,两人就抓着我上课,嫌咱不会过日子,屋里乱。钱到手就花,不会在人民的银行存点。”
“你怎么说?”“我怎么说?一味逢迎呗。”
周瑾上了床,躺在身边。接着,她的手伸了过来,人也糗了过来。“别闹,天多热呵,拣个凉快天,天下雨时。”
她手停了下来,搭在我脸上,我用手把她的手捂于我腮帮子上。这样躺了半天,我都快睡着了她突然问:
“你爱我吗?”我睁开眼,她正凝视着我,我又闭上眼:“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想要你说。”“多俗呵,咱都老夫老妻了,还弄这俗景干嘛?”
“结婚后你就没说过。”
“那还用说?咱中国人实诚全在心里,就不地个花言巧语。”周瑾在言声了,我翻个身朝里:“明儿星期天,魏大冬叫咱们去打牌,你也一起去吧。”
夜里下起大雨,早晨仍雨声如注。我在窗口看了眼外面的雨,走到床边催促仍躺在床上的周瑾。“起来吧,咱该走了。”
“下雨还去?”“去,风雨无阻,下雨天打牌多瘾呵。”
她坐起来,凝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怎么啦?”我说。“我不去了。”她说,“我不想去了。”
“去玩玩嘛,何必闷在家里?”我过去拉她。
她抽回手,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行卖债券,对得去加班。”
“你们银行怎么老加班?够没劲的——那我一个人去了?”
“去吧。”她说,“玩个痛快。”
我拍拍她脸蛋,笑着离屋而去。
雨中的公园,十分寂廖,亭台楼榭笼罩在烟雨中,坡上的树林枝叶飒飒,坡下的湖泊水声啁啾,蓝白二色的游船系分一湾。一顶花伞从山间的甬路移来,伞下边迈动着四条腿,两条穿着长裤,两条裙裾露着光滑笔直的月腿。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纠缠你吗?我从来不这样,合则留不合则去,无意勉强任何人,偏偏对你……”
“……你说过。”“开始我没以为有什么特别。但回到家里,躺下一想,无数次否认,终于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什么发生了。”
“……”“对我来说,现在一切都明白无误了,剩下闲问题就是你,你怎么想?”“不知道。”伞停住。周瑾抡眼看关山平,垂下眼:“真的不知道。”
伞继续移动。“我们会都有这种担心,怕被某种错觉欺骗,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是不是正确的感觉。”
“……”“不讨厌我对吗?”她低着头点头。“愿意听我说话?”她点头。“想见我又怕见我?”“是的。”“想我吗——一个人没事时?”
“……”“想过吗?”“……想过。”“是否有内疚感?”“有。”“甚至是罪恶感。”“别说了。”“我想我们不必再怀疑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什么怎么样?当然是跟着感觉走。”
“你想过后果吗?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你有那份勇气吗——我不是指现在。”“听着,周瑾,我们到现在越来越像两个阴谋家了,在策划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你来到一个风景名胜,譬如说一座险峻秀丽的山,你难道是全面了解此山的构造路水质气候是否危险有无野兽强人设计进山路线无虞才放胆而行吗?”
“我们是在游山而是临渊,我当然要了解你的水性;贸然下水,只会顷刻灭顶,那时也许只顾逃生了。”
“你我意思是要我作出某种承诺?”
“不,我不想要你作什么,谁又能什么证得了自己?我确实有点……喜欢你,这点我不想对你隐瞒,但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东西,我不知道。我愿意和你作好朋友是真的,愿意和你在一起,我像现在这样。至于别的更多,目前我不能答应你,老实说,我不愿意。”
“……”“打击了你对吗?你难过了?”
“我就料到会这样。”“别对我期望太高要求太急迫,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来,慢慢适应。这种事我真第一次碰到,一点底都没有。不瞒你,我现在心里真是乱得很,不知怎么办才好,容我多想想。我不愿意看你不高兴,不想失去你,但完全照你说的办……不!不!别这样……”
伞一下被风卷走了,他紧搂着她,堵着她嘴吻她。周瑾拼命挣扎,两手用力往后摊他。在一个长长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吻后她一把推开了他。“别强迫我。”于是她瞪着眼睛冲他嚷。一阵密集的雨点斜飞而来,立刻湿了她的头发衣裙。
她转身飞快地跑去,迎着雨。
“创造一种诗意是对的,充满诗关系……”我笑了一下。“——那的确是人人向往的,但你盘带过多?”
我和关山平站在单位办公楼顶的平台上边抽烟边谈,楼顶风很大,一阵阵横扫而过,所以尽管烈日当空,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酷热。“你开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头,发展的也很顺畅,但你不能适可而止。你过分沉湎于诗意之中,过于重视所谓完美感受,这种诗意和完美感受被张到极限,你便失去了弹性和向纵深发展的势头而陷于滞。同时,过于浓郁的诗意必导致纯洁意识的增强。就是说你为自己设置了屏障,把你的意图和关系的范围限制的在了精神追求的圈子里。这样,当你试图冲破她时便会引起她极大的震惊、失望和反感,继而是愤怒的拒绝对坚决的抵抗——是你把她推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与尘世欢乐绝了缘。”“我懂了。”关山平沮丧地说,“我给自己铺了条通向天国的路,走在种路上想上床当然是亵渎。你为我现在还是希望过渡回来吗?”“智取已经失败只有强攻了。”
“这,行吗?”“实际上,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就算你没犯错,一切按预想出现在最佳状况,最后你还得有这一下子。打比方吧,好比苏联十月革命,群众也发动了,士兵也争取了,临时政治也孤立了,最后还得打了下冬宫。正如毛主席所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忘记掉,另外,她犹豫、畏缩,除了她本人的心理障碍还因为有个旧秩序束缚着她拉扯着她,不烧了草料场林冲也不会上梁山。”
“明白。”我们从楼顶下来时,在楼门口遇见盛妆而来的赵蕾。
“如此花枝招展,这是要会谁呀?”我笑着问。
“不是找你。”赵蕾笑着指关山平。“找他。”
三日后,我出差去了东北,在一个海滨城市参加一个大型货会。会议开完,又接受一家供货单位邀请绕道去长白山玩了一些日子,这样,加上往返路程,我回京已是一月之后。
我一下火车就发现北京已凉了下来。尽管是晴天,但已没了前些日子那种令人难耐的暑闷热,街上刮过风很凉爽,据说我刚起,北京就开始下雨,连续不断,一连下了半个月,晚上睡觉都要盖棉被了。周瑾没来车站接我。到家后,我发现她黑了也瘦了,人有些憔悴。我怀疑她这段时间生病。她说没有,胃疼过几次但都很快了。她对我很好很温存,对我给她买的一些衣服也很满意,当场就一件件试穿以最后就穿那件最偏爱的连衣裙不脱了。
她为我做了很多菜,多的吃不了。饭间我们还喝了酒喝得十分兴奋,话特别多,坐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也聊到很晚。夜里,我们行房事,一切得心应手,恰到好处。但我发觉她轻微的抗拒,如果不属于厌恶的话——和我的一些习惯动作。很难说她的兴奋是假的但持续时间很短,事后她也不要求爱抚而且很快穿睡衣,似乎对在我面前暴露身体感到不自然。我没有多想,旅途劳累,很快便睡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天气宜人且多日不见,同事们都显得很愉快,大声地和我打招呼,热情地拉住我聊天,特别是关山平。这个我特别注意了一下,简直可说是容光焕发。
一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诡密地说:“哥们儿成功了。”“是吗?那你得请客。”我敷衍着离开他跟圣门的头到打招呼:“主任我什么时候得跟您汇报一下工作。”
“我着急不着,刚回来先休息两天。”头儿大关心地呵呵笑着跟姑娘们聊天。“我什么时候得让你见见她。”关山平兴犹未尽地又拉住我说,“你还没见过她呢?你给我估估,看够多少分,值不值。”
“就不一定非我估了,你看着值那就是金不换。”
“不不,你一定得看看,我信你,你眼光准。”
“那就找个日子吧。”我说。离开办公室去厕所。
我蹲的厕所茅坑上拉屎时,突然感到一种郁闷和莫名的烦躁,可能是因为厕所太脏也可能是因为人到烂熟的环境和人群中产生的不快,就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没出去几日,又被抓了回去一样……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今天晚上我可能晚回来一会。”周瑾一边穿鞋一边低头说。“我回来你几乎每天都晚回来。”
“四季度了,行里老加班。”
“不是和人约会吧?”我笑着走过去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走吧走吧”,我笑着推她。“该迟到了。”
她不走,问我:“你希望我和别人约会?”
“我哪管得了你呵;”我还开玩笑,看到周瑾的脸色忙改口:“说着玩呢。”我拨开一个须大的香水瓶子的盖,按住钮瞄准几步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周瑾劈脸喷过去。
“你干吗?”她吓了一跳,面有愠色。
“凉快凉快。”我说,又往自己身上喷了几下。“刚就我一招,喷香水消汗。”我放下香水瓶继续看我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出连续剧,有外遇的妻子刚刚回家,不满丈夫严厉地询问她。她一言不发,神态冷淡坚毅,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江姐面对中美合作所的刽子手,坐在四十多排的观众都能看清楚。我忍俊不禁,吃地笑了声:“是这样吗?”我扭头问周瑾。
“什么?”她警惕地抬起眼。
“这个。”我用下巴指指电视,“妻子偷情回来是这个姿态么?”
周瑾掉头看电视。“完全不对嘛。”我评论道,“这副嘴脸等于把一切都供认了吗?”“依你应该是什么样呢?”
“要么坚决否认,要么假装委屈,实在不行就以攻为守——你属于那种?”我满脸堆笑问。
“我是三者兼而有之。”
我笑,继续看电视,电视里丈夫挥手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又不对了嘛,怎么能打?这一打岂不把她打成了受害者?应该把痛苦和悲愤深深埋在心底,加倍体贴,使对方永远对能平静心安理得。”“如果我有外遇,”周瑾问我。“你是不是就打算如此?”
“我当然是要做得更好一些,送个信呵放个哨呵什么的,你也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办。”
“无耻。”“我只有一个请求卑微的请求:千万别找胡同串子,那对我是双倍的侮辱。工资一定要超过三百,相貌一定要英俊,不能低于一米八,那样我会为你骄傲的。”
“你真像这书里写的那个无耻之徒,”周瑾举着书说,“活脱是你。”“什么书?没准就是我写的。”我伸手夺书。周瑾闪开。
“如果我有外遇了,你是不是也能礼尚往来?保持一种令人钦佩的风度。”“不!”周瑾坚定地说,“肯定打你个稀巴烂,闹你个人仰马翻。”“那太遗憾了!俗话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干嘛这么看我?”我笑着看周瑾。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去我总认为我是知道答案的,从没怀疑过,但现在的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听你再回答一次——你爱我吗?”“这么说吧……”“请你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么说吧,比山高,比海深。”
“你就是不肯说那个字对吗?”
“如果你非要让我当然可以说,我这方面不是问题。”
“我不是非要你说,你可以不说。”
“说也无所谓。”“行了,你别跟我罗嗦了!”她粗暴地打断我,撂下书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端起放在茶几上已经凉的茶水喝,瞟着我。
“你是想问问我是爱你吗?”
“对此,我从不怀疑。”
“从不怀疑?”她冷笑着。“干嘛从不怀疑?应该怀疑。知道我现在对你什么感觉?”
“我一说你就讨厌。”“对!”周瑾往茶几上一顿茶杯,尖叫,“你一张嘴我就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我说什么呀?”“你少假装天真!”周瑾瞪着眼睛冲我嚷。“少装傻!我还不了解你?你精得都能安上缝纫机上砸线了。”“我的确不太聪明,你用不着这么夸我。”
“你是没安好心!”“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说什么。”
“好吧,你要非装傻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周瑾瞪着的点头,在我对面坐下:“我的确跟别人好了,你怎么办吧?”
“祝贺你。”我微笑着去端她喝剩放在茶几上的水杯。
“这是真的!”周瑾叫,挥手把茶杯扫到地上。茶杯倾刻洒在地毯上,流出去洇湿了一块。“这是真的,我不开玩笑。”
我弯腰去拿茶杯,放回茶几,直起腰看着周瑾:“我不信。”
“你必须信!”周瑾去夺茶杯准备再次摔到地上。
我牢牢攥住茶杯:“这不可能,如果是,你会否认到最后一秒。而且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再说咱们关系没有逼你走到那条路。”我站起,拿起香水瓶身上喷,分别抬起左右臂。
“你是想气我。”我抬腿要走,一下被周瑾立起拉住,她哭了,哽咽禁地流着泪,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爱你。”
我回身扶住她:“干嘛哭?怎么啦?”
她就势偎入我怀中,死死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胸前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失去你。”
“怎么会呢?不会的。”我安慰她。“我们是牢不可破的一对。”有一刹那,我的心软了。
“不,我不见你那个什么朋友……也想见你。”“为什么?出了什么事?”电话传来急促声音。
“不为什么,我觉得结束了,你以后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到底为什么?总得有个原因……”
周瑾不作回答,挂断电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座位。
坐在她旁边的赵雷正埋头填写着分叠票据。
关山平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示意叫出去。
“干吗?”我原地呆着没动,问。
“赵蕾来了,叫你过去。”
“她找我干吗?”我说,“你去告诉她我不在。”
“你就去一下吧,有事。”关山平走近说,“我已说你在了。”
“这赵雷怎么那么烦,老往这儿跑干嘛呀?”我不情愿地站起来,随他出了门。“你们处的人都哪去了?”关山平办公室里没其他人,只有赵蕾笑吟吟地坐在关山平的办公室桌前。
“都出去了。”关山平说,拉出把椅子坐下,他似乎情绪高。“我和关山平说好了,明天到我家去玩,他把他的那个小朋友也带上。”赵蕾看着说,“你也来吧。”
“我去干嘛?”我也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玩我就别去了。”“你不是一直说要见见他那个小朋友?关山平说找个餐厅,我说就别费那个事了,我那儿什么都现成,想吃什么都有,吃完饭咱们四个还能凑一桌麻将。”“现在不玩麻将了。”“那玩别的也行,反正咱们四个人,打扑克、跳舞都够了。”赵蕾盯着我说“去吧,别扫大家的兴。”
“我明天还有别的事。”
“你有什么事?”赵蕾死死地盯着我,“别的事先放放。”
我避开她目光:“改天不行吗?”
“改天我就不行了。”赵蕾冷冷地说,“就明天正好,好容易凑齐。”“去吧,”关山平说,“一块乐乐,热闹热闹,我特希望你去,你会制造气氛。”“明天要不去就去不成了。”赵蕾说,“你也说不定就就看不着他那个小朋友了。”“她和我闹别扭了。”关山平苦笑,“也不知我怎么啦,她突然不愿再见我了。”“内疚了,”赵蕾冷笑说,“突然觉得对不起自个丈夫了,可能是她丈夫,可能是她丈夫对她会太好了,旧情复发了,你这黑高参快替他再出点主意。”
“明天几点?”我问。“下午四点。”赵蕾说,“他们二点半到,你四点来,千万别早到,留出时间来先让人家好好叙叙。”
“那好,我四点到。”我起身离去。
“你要不到,我可上门去请。”赵蕾在我身后说。
“你说周瑾会去么?”“放心,我肯定给你找来就是了。”赵蕾对关山平说“该干的事都干了,现在想往回缩也晚了——来了就是你的了。”
她看着我背影。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在魏大冬家打了一宿麻将,预报的一场大暴雨,夜里始终没下来。空气又潮又闷,我们身上都汗津津粘乎乎,手摸牌直说腻,使劲吹电扇也无济于事。我的手气时好时坏,烟抽得嗓子冒火,咳嗽不断,一瓶接一瓶地喝瓶酒。到早晨,人都绿了,头发蓬竖,双眼无神,人像捂着件大皮袄,恨不得揭层被下去。
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一天假,骑车回家。
街上都是阴着脸骑车上班的人。路过树荫下一些昨夜露宿的赤膊汉子仍睡在席子或钢丝床上酣睡。
我回到家,周瑾已经上班走了。室内一片凌乱,毛巾被皱巴巴散在床上,匆忙脱下的睡衣扔在外屋的沙发上。
她昨晚也是一夜未睡,频繁地到窗前,阳台上眺望,最后就站在阳台上看着大街通往区的主要路口,直到天亮。
我们结婚后,我还是头一次不打招呼就彻夜不归。
我想她一到单位就先给我们单位打了个电话得知我请了假,就又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楼上一家有电话的邻居那里。
我刚躺上,楼上抱着孩子的少妇敲门叫我去接电话。电话里周瑾的声音很平静,我告诉她我昨晚是在魏大冬那儿打麻将,她没说什么就放了电话。
周瑾听说关山平也去便立即拒绝了赵蕾的邀请,赵蕾再三对她说,“你就是不愿意再跟他来往了也要去跟他讲清,否则他老纠缠你,纠缠没完,甚至会出别的什么事,谁知道他急了会干什么?”“无论如何你也得见他一次,把一切了结一下。”
她的话终于使周瑾动摇了。
我一直到下午,在家不断咳嗽。我还梦见了下雨,倾盆大雨冲刷、浇湿了一切。我醒来外面果然下着倾盆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天黑得如同黄昏,阵阵凉风带雨腥从敞开窗户吹进来,靠窗的床上和家具已经被雨点湿了一片。
楼上的少妇又来叫我接电话,电话是赵蕾打来的,她提醒我该出来了。“别因为下雨就不想出窝了。”
密集的雨点打得我睁不开眼,尽管穿着雨衣,但里边衣服还是湿了。小腿和脚更是如同水洗。
我顶着风雨骑车,速度很慢,马路上积聚着滔滔雨水,成排的树在风中剧烈摇摆,断枝残叶飘浮水中,几只湿透羽毛的麻雀坠落般从雨中斜飞而过,落在路边树上。
一个迅雷炸响滚过,阴霾的天空攸地划过一道耀眼明亮的闪电,天上蓦地亮了一下,顷刻间又昏暗下来。
阵阵凉风着雨腥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室内昏暗得如同天暮。周瑾一跨进屋内就对关山平郑重声明:“我今天只是来和你谈谈我。”关山平把房门一关,Сhā上Сhā销,就上来拉扯周瑾。“别,你别这样。”周瑾抵挡着一一拨开拉开他伸进来的手,“不,今天我不!”关山平的手一次次被拨开,又一次次伸上来,如同千手观音从四面八方各种角度无休止伸到周瑾身上。周瑾奋力反抗但身上的内外衣服仍被一个个解开,系上再次被解开,很快便衣不蔽体了。周瑾的挣扎变为苦苦的哀求和诚挚的央告,这只使对方的动作更粗暴更急迫,最后,她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
“舒服了吧?”关山平嘻嘻地问。
周瑾一把将关山平推下床,一跃而起,擦干净自己,飞快地穿上衣服。“你不是要跟我谈么?谈吧。”
“没什么好说的了。”周瑾拉开Сhā销要往外走。
关山平扑过来拉住她,把她往回拖。
“放开我!”周瑾用力掰关山平的手,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几乎就在同时,她呆住了。
我浑身湿透地从外屋的沙发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色惨白。赵蕾坐在一边大腿压二腿低着头磕瓜子。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天空出现一弯巨大的色泽动人的彩虹。那年秋天没再下一场雨,日日晴朗,是我记忆里最宜人的秋天之一,街上十分美丽,树叶变得五色斑驳,晚菊在路边的花坛里成丛地怒放,到处挤满购物的人群,个个衣鲜发亮神态安适优哉游哉。整个季节里的都住在父母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有时打打麻将,有时独自去看场电影。周瑾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我都没接。上班时偶遇关山平,他几次想同我谈谈都被我拒绝了。一天傍晚,我实在百无聊赖便去附近的一个湖,游今年头一场也许是最后一次泳。
傍晚天已经很凉了,偌大的湖面没有几个游泳者,只有几个游船在夕阳中倘徉。我把衣服卷成团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趟下水慢慢游起来,湖水很凉很有质感,每划动一下都感到沉甸甸既有分量又有弹性。水波在我身后分开跳跃着向两边愈推愈远,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大延伸的人字。夕阳几乎垂直于水平,晚霞晕染了天际和湖畔的建筑,树木以及绸缎般抖动的水面。
我看到周瑾独自划着一只船从晚霞灿烂夺目的光晕中镶金淋彩驶过,桨儿一起一落,桨声钦乃。
事实上我继续向前游去,与她交错而过。我游过一孔桥,游入另一处湖面。这儿更是寂廖,几乎无人湖堤茂盛的荒草浸于水中,一排弯柳低拂湖面,成群的蚊子贴着水面嗡嗡飞行,我的腿不时碰到绵密柔长的丛生水草。
身后传来搅动及水的“呼喇”声,一只尖尖的船头紧紧贴着出现在我的头侧,船身一点点增大然后无声与我并行。
我们就这样前行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不前不后,没有对视也没有交谈,就像两个陌路人在同一条路上各走各的。
我突然感到很累,便停了下来。船也停了,接着偏向朝我划来。我伸手抓住船帮,水淋淋地翻身爬了上去。
周瑾坐于船上,平静地注视着我,她未加修饰但惊人的美丽,如同一粒珍珠于暮色里闪闪发亮。
“去哪儿?”她嘴唇不启地说。
“回家。”半天,我说。
家里一切依旧,那种熟悉的凌乱和随意就像我今早才离去,所有衣物用品都在老地方,使我感到一种松驰和舒适。
我们冲澡、更衣,一起做了顿便饭,敞开胃口吃,冰箱里甚至还有一瓶冰啤酒我们分着喝了,那气氛真有些令人忘乎所以。我不再回避她的视线,还和她说些家常琐事,接着,我想我对她笑一下,这一笑使她的脸孔立刻扭曲了、歪斜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想折磨我吗?”她噙着泪说,“我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叹口气,直视着她,双手把着桌沿把椅子往后挪开,起身离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别走。”
我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看了眼她抓着我的手。
她把手松开,缩回:“你别走……”
“我去拿烟。”我说,走进卧室。
我从卧室拿着半包烟出来,点上一支抽着问:“你想对我解释吗?”
她摇头,坐到沙发上把腿收上去抱着,怕似地缩成一团,请求说:“给我一支烟。”我递一支烟给她,又把打火机递给她。
她按了几下没打着火,我要过打火机,帮她点上烟。
她抽了一口,甩甩头发喷出烟雾,镇静地说:“你是不会原谅我了,对吗?”“你希望我原谅你么?”
她黯然神伤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沉默地吸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怎么惩罚我?”“……”“离婚?”“……你同意吗?”她的眼中立刻充满泪水,伤心地说:“我还能说什么?你早下决心了。”“你觉得这日子还能过吗?”
她不言声,只是一滴滴掉泪,手里的烟灰一截掉在地毯上。“你不想离?”“要是我保证改呢?”她掉着泪说,“再也不了。”
“你想保证咱们都把这事彻底忘了吗?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我不想离。”她揩揩眼泪,鼻子堵塞地说,“我不离。”“你不离?不想离?那你为什么?”
“我错了。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
“你这属于一时糊涂吗?”
“嗯。”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你少狡辩。”我被气笑了随即恼怒起来。“那你为什么?我告诉你周瑾,别以为我对你狠不起来。过去我对你是狠不起来,但这次……”“你对我要狠了。”她仰起脸轻轻地说,“对我要狠了吗?”
“你为什么?”我避开她的目光,掉过脸说,“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不知道这会毁了这个家吗。”
“……”“是我不能满足吗?”“有时候……有时候我是这么觉的。”
我不想假装无动于衷,这句话的确刺痛了我,使我一下眼中涌满了泪,我感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甚至超过事情本身对我的伤害。“对不起……”“别碰我,”我厉声喝道,“别碰我!”
我起身起开,无力地站到窗前一言不发地继续流泪。
“你就那么讨厌我?”她哀怨地,跟了过来,再次把手搭在我身上。“是的!”我无情地将她推开,愤怒得透不过气来,无法找到能准确表示我的感受的词汇。“……你少腐蚀干部。”
次晨,天上出现鱼肚白,她对我说她同意离婚。
屋里烟雾腾腾,就像有一屋子干部开了一夜会。我的感觉已趋于麻木的听了她这句话,我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轻松,倒是有种辛酸。“我不想这事大肆张扬,”她说,“不需要调解也需要诉讼,咱们俩协议悄悄离了就行了。”
我点点头:“我也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咱们离婚原因说什么呢?”她以一种可爱的认真态度。“人家肯定要问的。”我说“感情不和”。她坚决反对,说“这不是事实。”我又说“性格不和”她也不同意,非要找出一个涉及我们双方关系的第三个原因。我费了很大劲说服她这是不可能的既然是两人离婚那必须是出于二人的原因,天塌地陷都与此无关。她说那肯定承认是她这一方不忠。我表示坚决反对,“上海市不是为了我面子,我不允许你名誉和人格受到他人任何哪怕最微小的中伤和诽谤——我们俩的事是我们俩的事。”
最后,我们同意“感情不和”作为我们离婚的理由。
接下来,我们就财产问题心平气和地进行讨论。
“房子家具都给你。”她说,“你还得再结婚,再找人。”
“那你呢?”我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不知道。”我说,“我不想再结婚了。”
“总得再结个婚,不管和谁,儿子还得再过下去。”
“不考虑那么多。”她眼中闪着泪说。
子家具还是留给你吧,我拿一部分存款行了,关山平也是个没本事的,你一个女人就更没办法了——我怎么都好。“”你就是留给我,我也得把这些东西全卖了。“
我们不约而同看了眼室内一切,家具陈设静静地待在各自的位置,就像一群无言温顺的奴隶。
“你打我一顿得了。”“我打你干嘛?”我冷冷地说,“我不是跟你算帐来的,我是想问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保证今后不再跟她见面。”
“你得对她负责,我们已经开始办理离婚了。”
“可是,她不愿见我。”
“她不是现在才愿意见你吧?拦住你了吗?”
“……”“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继续显示你魅力和力气吧,现在更为容易了,不需要再内疚了,你们一些以公开相爱了。”“……”“你,不是仅仅想玩弄她吧?”
“不,不,决不是……决不是。”
“多少,起码……还是有点感情的?”
“是……”“你一定也清楚,正是基于这点我才如此行事。是妻子与人相爱还是妻子被人诱奸——姑且不称之为强Jian吧——这二者的性质完全不同,我的反应也绝不一样。如果是后者……也许不至于杀人吧,但我肯定是不计后果地干些什么——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的生活本来没多少可留恋的。”
“我发誓,我——起码我是出于爱……”“那再好也没有了。老实说,我一直怀疑,这种怀疑也要一直延续到我看到证明你确实有爱情的事实才能结束。”
“你说她真的对我也有同样的……她一直都是对我说……所以……”“就是在昨天晚上,她亲口对我承认的,”说:“想来想去,恐怕是真的有点爱他。我过去的存在一直妨碍表达她事情实感,这你还不明白么?”“我明天就去找她。”岁末,西伯利亚的第一场寒流袭来时,漫长折磨人的离婚程序终于一步步完成,结束了。房子和主要家具留给了周瑾,我只拿走了一部分现款。周瑾坚持按家具等分值折款付给我,她说亲兄弟明算帐何况已宿鸟分飞,她不想去一个路人情。也确实需要钱就没多争就接受了。
当我们众街道办事处——我们曾经登记结婚的那间屋——办完最后的离婚手续执一张离婚证出来时,她说请我吃顿饭。“我们结婚后就没一起下过馆子,唯一一次还闹得不欢而散,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点点头,答应了。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好一点的餐厅进去。
不是吃饭时间餐厅里以很少同时很冷,寒流提前到来,尚未到法定室内取暖时间,餐厅的暖器摸上去都是冰凉的。
我们捂着羽绒衣,蜷缩着坐在桌子的两边,瑟瑟抖抖从袖子里伸出筷子夹菜,喝着冰凉冻牙的啤酒。
热腾腾的炒菜送上桌没多一会油就表面凝结成冻儿。
我注意到周瑾一直泪涔涔地眼睛此刻一点泪水也没有,完全干涸。她显得又老又憔悴,头发也没很好梳理,凌散乱,人干瘪了分圈,鼻子愈发地尖,眼睛愈发的大。
她发现我正在看她,抬眼冲我一笑,眼角立刻出现细密了易察觉皱纹。她笑着说:“今后再见我就该装和我不认识了吧?”
“怎么装得出来?”我也笑着说,“不会。”
“还再见吗?”“谁知道,也许,都在一个城市里,没准哪天就遇到了。”
“是呵,我去找关山平也许能碰工你。真逗,我过去找你怎么就没遇到过他?”“他刚结束不久。”“我过去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兰达公司和你们设备局是一个单位。”“我们经销部门对外商叫兰达公司,其实是一回事。”
“要是想到了不就没这事了?”她笑着望着我。
“那就会出现另一个陈山平,邓山平。”
“你真认为我就这么坏?这种事不可避免?”
“很多遇到机会,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很多人没遇到机会,什么样儿,死什么样儿,一辈子没变化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好坏,有无机会而已。”
“如果你遇到机会呢?”
“……”我笑笑,没说话。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诫你,”分手时,我们站在餐馆门口,都戴上兜帽扣严护脖。周瑾嘴藏在羽绒衣领后露出眼睛和大半部脸说:
“我一直爱你,包括那些时刻,直到现在。”
我没说话。她的眼睛湿润了,瓮声瓮气地说:“别光想着我对不起你事,也想想我对你好的地方。”
“她转身就走。”“等等。”我叫她。“有句话你问我好几次都没有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也——爱过你。”
我掉头匆匆而走,迎面吹来凛冽的,夹着细小坚硬的雪粒。直到我消逝,她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寒风中。
“我们准备年内就举行婚礼,周瑾让我告诉你。”关山平没精打采地说。他样子很郁闷、冷漠。
我正在把办公桌各抽屉里私人物品分别挑出来,一一放进我的手提包。“还没结婚就后悔了?”我看他一眼问。
“没有。”他否认。我爱了一下,整理一空的办公桌抽屉全部关好,最后扫视了一下桌面,见无遗漏,便拉起手提包拉锁,拎起胀鼓鼓的手提包往外走。“给你一句忠告吧,千万别大意,别急于剥去伪装,就这样带着壳过一辈子,宁肯让她觉得你虚伪别暴露真面目,没人喜欢毫不掩饰的东西——要是你想一团和气安安稳稳太太平平的话。”“你这是去哪儿?”他纳闷地问。
“我辞职了,不干了,颠了。”我一身轻松地说,“下半辈子光为自个活了。”我禁不住的露出微笑脚步轻穿过走廊。我停下对呆在那里的关山平说:“记住,咱们就当这辈子没见过面,谁也不认识谁,再见着你也别跟我打招呼,打招呼我也理也不理你们。”
“他们打算结婚了?”我上了公共汽车,哼小曲挤进人群中站定,待车开动后,才发现赵蕾紧挨着站在我对面。
“他们打算结婚了?”她再次问。
“是的。”我眨眨眼。“年内就举行婚礼。”
“那你没理由不再见我了?”
“我正要去找你。”“算了吧,我不找你,你永远不会来找来,我不了解你?咱们呢?”“什么咱们?”“别装傻,他们准备结婚了,咱们呢?”
“咱们也结,和他们同时。”我笑嘻嘻地说。
赵蕾死死盯着我,半天警告我说:“你可千万别跟我耍花招儿,千万别!我可不是周瑾,让你当傻瓜捉弄。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到哪儿使钱去。”
“怎么会呢?我吃饱了撑的为耍招儿而耍花招儿,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我的意中人结合才干的么?”我亲热地搂住赵蕾肩膀。她轻轻挣开我,不太有把握地问:“我真的是你意中人么?”“这你还看不出来?”“似乎挺像,可我不能十分肯定,你这人太会演了。”
“的确是心口如一,若有半个假字,天打五雷轰。”我诅咒誓。“你这一套骗得了周瑾骗不了我。”赵蕾说,“不管怎么说,不管你是不是真拿我当意中人,反正我是看上你了,由此也就缠上你了,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你是休想甩掉我。恩断情绝好,另有新欢也好,你有千条计的反正一条道走到黑,坚决不跟你离婚,耗也耗你一辈子。”
“不要说的那么可怕嘛,咱们在一起那将是享不尽的恩爱,过不完的幸福……”“我才不信你呢。”赵蕾一笑,“你会变,我也会变,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互相讨厌,告诉你,在这点上我跟周瑾不同,我不抱幻想,所以我也只认准一条,那就是今生今世牢牢抓住,你——今天起,你我住到我那去。
“我也正这么想。”“别跟我甜言蜜语,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只看你是怎么做的——你现在就回你父母家收拾东西,一会儿我叫辆车去接你——咱们先在你父母那儿把关系挑明了,我当暗娼也当够了。”“你现在去哪儿?”“你以为跟你合伙干了这件缺德事在单位还能见人?周瑾恨死了我,全行上下所有的人都拿白眼瞧我——我去联系调动工作。”“那我在这站下车了?”
“去吧,记住,我一小时后准时去找你。”
我挤出人群,下了车,朝车上的赵蕾招招手,转身向另一个车站走去。待载有赵蕾的那辆公共汽车街角拐弯消逝后,我又慢慢踱回那汽车站,挤上一辆刚进站公共汽车继续按原路线前行。
我在火车站广场下了公共汽车,径直来到车站售票的窗口,求人代买了一张站台票,通过闸门进了候车大厅,我站在长长的自动扶梯上缓缓升上二楼大厅,下了扶梯在我遇到的第一个检口检了票随着人流下了站台。
我随着人流来到站台,一股股铁道停着一列列油油绿色火车。我从一个乘务员疏于把守的车厢入口混上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列车开动了,渐渐驶离繁华庞杂的城市,旷野的风从窗口猛烈地吹进来。我站起来。提着包挤过一节节挤满旅客的车厢,来到车长办公席,掏出钱说:“补票。”“到哪儿?”年轻的女车长抬头问。
“终点。”我说,“你们这趟车的终点是哪儿?”
一年后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周瑾抱着新出生的女婴逗她玩,屋里充满母亲的笑声的孩子的呀呀儿语。关山平在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们。“你瞧你瞧,她笑了她笑了——你快来看呀。”周瑾向关山平笑着叫。关山平笑着走过来,拨弄着孩子娇嫩的脸蛋。
“笑得多好。”周瑾幸福地说,“不是我偏心,咱们的孩子真比别人孩子都好看。”“没错。”关山平笑着把眼睛转向周瑾,注视她说,“你呢?”
“什么?”“你觉得好吗?”关山平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把室内的一切人、物、情全都包括了进来。
周瑾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起来,然后由衷地点点头,用力点了点。她显得丰满、漂亮、容光焕发。
“你说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巧。”周瑾抱着孩子上下摇着,偏过头对关山平说,“如果那天没碰巧和赵蕾一起出来吃饭还走了那么远,还是去那家饭馆,如果,那天傍晚咱们没碰巧正在同一个车站等人又都没等到,那我们也不会认识,也就不会有这个孩子。”“你认为这些都是巧合吗?”
“是巧合,也是缘分。”周瑾笑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你从没想过可能是精心策划的人为的安排?”关山平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没想到?”周瑾摇着孩子笑着说,“我早知道赵蕾对方言有意,她特别嫉妒我。表面上和我是好朋友,暗地里恨不得把我们拆散。这人太阴,也怪我太傻,让她得逞了。其实她就是把我们拆了,方言也不会找她。方言说过最烦她。”“你是太傻,也不能说傻。山里的孩子心儿善,你净把人安往好处想了,你知道那天是谁把我约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等人的吗?”“不知道,谁呀?”周瑾转脸逗孩子。“再笑一个。”
“你当时的丈夫,方言。”
周瑾的动作蓦地停住,困惑地转过脸。
“他把你约到车站,又把我约到车站说给我介绍个姑娘,其实他打算介绍给我的正是你。”
“可要是咱俩不搭话呢?等不着人就走了呢?”
“那他还会再找机会,再制造机会,直到咱俩认识,他是用了心的。”“为什么?”“你说他为什么?”周瑾腑着下巴,抱着孩子一动不动。
“他想摆脱你,又不想被你察觉,所以才费尽心机,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体贴吧。”“他想和赵蕾结婚!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来的。”“说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来的没错,但他不想和赵蕾结婚,据我所知,赵蕾至今还是独身一人。方言从单位辞职的那天起就失踪了,赵蕾疯了似地在全城找了他很多天,直到现在还不断打听,她发誓要把他找着。但音信全无,她波他涮了,被他利用了。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她,她老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想干嘛,这个方言?”“往好处说,大概和我都是一样,幻想某种奇遇,生活一下完美无缺了。”“可能吗?你说他能得到吗?”
“这世界到处都一样,他无处可去,我相信他只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和一些人,但肯定还过着和这儿同样的生活。”
“你说有吗?那种完美无缺、理想的、人所期冀的……”
“我说方言,一般地幸福感受我想是有的,鄙如我们……现在……”关山平微笑着向周瑾伸开双臂,将她母女二人一起搂入怀中。周瑾依偎关山平怀里侧脸看着孩子,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他们想害咱们,没想到却成全了咱们。”
无人喝采
层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廓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烙已经绝迹。
李缅宇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雅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牛交响乐队。
台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弯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嗄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长笛。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莱,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她穿着睡裙,出神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迸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俱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还镶有一块长方型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堆了过多的家俱,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呢,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宇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李缅宇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太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哼哼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宇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从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书柜旁,—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宇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边晓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李缅宇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个,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我说什么呢?”“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宇。“嗯?”李缅宇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李缅宇,你现在眼里还有我么?“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宇眼睛不离电视。“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宇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铃儿我准备破记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宇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宇,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宇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莘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拒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自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我一无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硕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嘛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大楼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床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贩身沿着阴下来的衔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Сhā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扩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俱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俱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都绕过去或跨过去。“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喘吁吁地说说。“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帝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遇到二个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剪齐点。”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的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么?”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么?”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怕受道德谴责是么?”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脚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清晰的照片框印。雨已经停,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呵,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么?”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么?”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景在铁丝上。“那时你还年轻。”“是呵,第—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脊的同样款式的瓷盘。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已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你于嘛,蹭饭?”“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不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按说犯不着再跟你沤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台灯的光芒透过白胚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袷,裕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裕说:“又想干嘛?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么?”“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
“鹅蛋脸。”“一定挺白的吧。”“白里透红。”“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认识,后来又在其它社交场所相遇。”
“谁先主动?”“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我不是告你了么,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流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嘛这么死气白赖地女要跟戍离?你到底愁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搭说搭。”
肖科平眼视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场雨顿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型手势叫停。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牢翘大拇哥,日日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又鸟),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姻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杠肩章。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少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浙浙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侯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衔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炼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寻摸,态度级为严肃,接为的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估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已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陇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站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被禁止)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么?”“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么?”“离异。”“有住房么?”“有。”“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各种荒诞、Se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嘛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出来吧,这个凑合。”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么?”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式。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看自已孩子。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崇崇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嘛的,以为像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来了,姓韩。”“噢,小韩。我姓肖,肖绑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暖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笛声停歇。肖科平一下从椅上子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忙一起递给韩丽婷。“吃,你自己削。”“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边坐下,偏过头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精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么?”
“没有。”“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那也不对,姓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跟我差不多大。”“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呵?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你姐姐?”“亲戚。”“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得巴得巴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挢鼻涕:“挢,用力!”“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锁呐可能更有前途。”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重不,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以,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么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广一边急切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地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贫呢。”“哗”地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禁止)。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邮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屋内灯开了。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一半的女式毛衣。女人装裹得像个伊兰妇女广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牛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薄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旨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官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官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房发出晃荡声。警报声以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西面八方涌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以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擦掌、虎视耽耽的武装土耒。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李缅宁在自已家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呵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垂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文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禁止),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李缅市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题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绞。”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章:“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说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门口笑弯了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别多心。想问一下,不是大街上现拣的吧?“说着又笑起来,自己强迫制止了自己,口中连说:”骚瑞骚瑞——她是干嘛的?看上去像知识分子。“
说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头控制了好一会儿,再露出脸,费用实是很正经了。李缅宁也很正经地回答:“电大中交系的讲师。”“噢——”肖科平点头,走到藤椅前坐下。“你还挺有追求的嘛。”相当执着。美貌钱财我不爱,重要的是参加。心心相印我俩就手拉手。“”你还挺懂感情。“”我从来都感情细腻。“李缅宁仰面朝独看着天花板说,”只不过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变庸俗了在这之前我还会弹吉它呢。“”谁为看《鼹鼠的故事》跟我急频道?“
“我再庸俗也没看国产影片哭过。”
“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只会为我妈在咱家多住几天动感情。”“你呢?我爸去七了,点了多少天眼药水?”
“我流产都快死在医院里了,你还在别人家聊撒谎说在路上被交通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爱自已你还爱过谁哪怕小狗小猫呢。别坑人家学中文的大龄青年了!”
“你瞧你泼得还像个小家碧玉么?”
“我就这样儿怎么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这样儿的你还没处找去呢。“说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苹果梨。—会儿,长笛声从她的房间飘出,曲调悠扬。
长笛在钢琴的伴奏下曲调依旧悠扬。
肖科平坐一家豪华酒店的宽阔大厅的有人工竹林和喷泉的角落,为咖啡座上正在谈笑的中外男女们吹奏乐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酒店的场面也很气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红丝绒和壳晶晶的镜子,金矿老板的府邸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中国人进来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终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说笑,连那些应该很文明应该视长笛为家乡小曲的金发洋人也人无人回顾。
这时,就像跌倒后的一把搀扶,就像委屈时的一声垂询,从远处响起一个人清脆、有节奏的掌声。
肖科平循声望去,只见一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庄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肖科平在行李房里脱下长裙换了便装,拎了笛盒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低头往外走。
那个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视着她走来。
她抬头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钱康微笑地开口唤她:“肖科平——不认识我了?”
钱康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扶椅请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顺手把坤包放在一边。她那个同事仍在喷泉边的竹林中弹钢琴,旁若无人。
“想起来了么?”钱康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们两个班的教室斜对门。”
肖科平暖昧地笑。“两杯咖啡,一定要放糖!”放康对侍女说“当然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对你可印象深刻,说仰慕也不过分。”
“是么。”肖科平用匙搅和咖啡,回头瞟了一眼她那个正在弹琴的同事。“决不瞎说!”钱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记得你那会儿学校就吹笛儿。有次党的生日,你们校宣传队在操场演出,你吹的是《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瞧我连当时你吹的曲子都记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这调儿吧?”
“不错。”“你现在还在那什么乐团么?”
“还在。”“常演出?”“很少。”“是呵,你们是国家级的乐团,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你嫁了个造飞机的工程师。一定特有才吧?你肯定,要不你也不会看上他。”“已经离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噢,离了。离了也正常,我也离了。当然我这情况跟你们不同,我那个前妻就是个小市民,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庸俗得很,没什么爱情——
我没给过你名片吧?“钱康指着肖科平问。肖科平摇摇头。钱康立即掏出一个精制的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递过来。”这张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种带照片的可惜已经送完了。“
“总姬理。你可以呀。”“瞎混瞎混。你有名片么?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我从没印过。”“那有电话么?给我留个电话。特别想再跟你联系。”
“也没有。现在电话那么贵,我们可装不起。”
“别逗了。数你们文艺界有车的人多,漏税的人多……”
“我这行和歌星完全两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见你我特别高兴。上次我到班开同学会我还逢人就打听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目首,恍然如梦……”“我给你留个我爱的地址吧。”肖科平取出笔写在一张纸片上。拾头朝康一笑。中午,街道上的阴影完全消逝,凡金属,玻璃或浅色的建筑涂料都在熠烟闪炼。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广销魂。
韩丽婷拎一大兜西装(又鸟)鸭鱼肉,沿着高楼房外封玻璃的悬挂式走廊走来。阳光中她脸上是斑痘、色素沉着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着、坚定。电梯向楼下高速降落的隆隆声愈来愈远。倏尔消失。
走廊很静,外面蓝天无垠,有鸟无声地飞导,可以看到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囟竖立在山间。
她通过一扇门进入楼内走廊。
两边全是房间的楼内走廊,很昏暗,更加静谧,有人在远处开门关门。
她的脸暗下来,柔和了许多。
她凭印象敲了一扇门,敲出会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点迷津。她再郑重地敲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韩丽婷手操着把手拧开了门,居室内聚满的阳光像一槽水决口一下涌出来。她立刻在阳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掏。
李缅宁光着膀子,手拿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鼓着嘴呆望着她。他下意识地拉出副逃跑姿式,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着,还不快接接我。”韩丽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里拎着的大小网兜—股脑儿塞到李缅宁手里,“累死我了,你们这楼真高。”李缅宁被手里的兜子坠矮了。
韩丽婷指使他:“快找个盆倒上水,这鱼还是活的。哟!这肉都化了,直嘀嗒,快送厨房去。我的妈,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我来吧!”李缅宁这才说出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吃呵!让你加强点营养。“韩丽婷说话间已撸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今儿我好好给你做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托。我刚才完一个烹饪学习班,没来得及实践呢。“
李缅宁想撤,心里刚动念头,就被韩丽婷一把薅住:“你别走,我做饭得有人打下手。你先把韭黄摘了,回头再把土豆没了削皮。来,给你系上围裙。”
韩丽婷顺手从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条围裙,把李缅宁车转身,从后面拦腰系上,扎紧,打结,按到菜堆儿前蹲着摘菜。
自己也拿了条肖科平的围裙系在腰间,一手按着在案板活蹦乱跳的鱼,一手在空中乱抓着嚷嚷:
莱刀呢?快给我把刀。“……
肖科平拎着把水萝卜开门进来,看到厨房青烟滚滚,湍锅噼叭作响,几条人影晃动,便凑过去隔着门玻璃往里看。
“我要的是滚刀块,你这切得什么呀?”韩丽正在呵斥李缅宁,“快出去吧你,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她抬头看见肖科平,露齿一笑,隔看玻璃喊:“等着吃现成的吧。”李缅宁一身油烟,从厨房踉跄而出。
肖科平望著他笑:“她是几级厨子?”看打扮够专业的。“
李缅宁冷笑。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真有福气。”然后扭着身子回房换衣服。肖科平换了拖鞋出来,见李缅宁正打(又鸟)蛋黄调沙拉油,筷子飞快地搅着。“看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肯不肯干。”
说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着瓜子看李缅宁卖块儿:“顺着一个方向打,这样才越打越稠。”
韩丽婷端着两盘拌好的凉莱出来,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赏着:“色香还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干!”肖科平夸她。
这时门响,有人敲门。
肖科平拉长声音说:“进来。”
钱康拎着皮包,举着手提电话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路过,顺便让司机停车,上来看看你,唉呀,你们自己还吃这么好?搞这么多菜。”
李缅宁小声问肖科平:“谁呀这是?”
“一个朋友。”肖科平盯着钱康。
钱康顺手掂起一根玉米笋放进牙缝里嚼:
“嗯嗯,罐头的。”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让我赶上,多一个人没问题吧?”“没问题。”李缅宁抢答,“无非是多添个饭碗添双筷子。”
“要不要我去买酒?我去吧。”钱康众皮包里掏出个无线传呼机。拍到肖科平手里。“给你个BB机。”
“不用,喝什么酒呵?”肖科平看了眼BB机,“给我这玩艺儿干嘛?”“联终方便,有事我‘拷’你——喝点喝点,有酒热闹。”
钱康从皮包中掏出—只大钱夹,掖在西服口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你们这儿商店在哪儿?”
“下楼一拐弯。”李缅宁说,“干脆你再带瓶醋算了,家里醋早光了。”“好好,镇江香醋加何?”钱康答应着,积极跑了出去。
李缅宁扭脸瞅着肖科平奸笑:“是个款爷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详手里的BB机,随手扔到一边:“我从来不关心人家挣多少钱。”
韩丽婷从厨房出来,张着手嚷:“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大菜陆续要上了,这是谁的皮包?咦,还有电话。”
她的兴趣被钱康的手提电话吸引,拿起来顺来倒去地看:“能打么?”厨房里‘噗“地一声汤扑了。她急忙跑回去。
钱康空着双手,一脸困惑地进来,进门就问李缅宁:
你说那商店在哪儿呵?找了一圈没找着。“
说完踱进厨房,站在一边看韩丽婷炒菜。
“你很会做嘛,愿不愿意到我的餐厅去掌勺呀?”
“行!给多少钱吧?”钱康不吭声了,笑眯眯站了会儿,出了厨房对肖科平说:“哪天我请你们到我那个餐厅吃一顿。我有个广师傅手艺很好的。噢,你们这儿哪有电源?我这电话得充充电。”
李缅宁从自己房间拿了瓶白酒出来,听到此说,便道:“有,有,我给你拉个线板。”
一头扎回屋里,—会儿ρi股朝外拉出一根电线。
钱康拿起酒瓶看商标:“这是什么牌子?野点。”
韩丽婷端了盘新炒的菜出来,问:“这是你的电话?”
“我的我的。”钱康回答,“你要打电话么?全世界直拨。有没有什么美国朋友想问个好儿的?”
这时,又有人敲门。李缅宁扭头问肖科平:“你还约了谁了?”
离门口最近的钱康把门打开,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挽着手走进来。他们进了门就往里屋走,边走边仰看头朝天花板四周张望。
女的对男的说:“这两居室的格局和刚才看的那家不一样呵。”“你们找谁呀?”肖科平问。
一名提醒了李缅宁:“噢,换房的。”跟着进了里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弹簧床上颠了颠了ρi股:“还挺软,梦丽达吧?”“梦特娇。”李缅宁陪笑。
这对夫妇来到外屋,看看其他人,问李缅宁:“这都是你们一势的?”“朋友。”李缅宁给老爷们敬烟,老爷们断拒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换房么?”女的说,“我们现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用了还有老朋友找来。上个月警察当墨窝还给抄过一回,点着名让我们交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吧来吧,咱们都入席吧。有什么话坐下说,菜都凉了。”
钱康直张罗,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举起杯:
“都端起来,咱先为什么干杯?”
“为……”“韩丽婷张嘴后才发觉也没词。
“咱们还都不认识呢。”钱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动明白时”“主要是都不认识你。”李缅宁说。
“我来介绍吧。”肖科平喘了口长气,飞快地说,“这位叫钱康,是我的中学同学。这位李缅宁,怎么说呢,我的前夫……”“幸会幸会。”钱康热情地向李缅宁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后议论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搞飞机的吧?”
“早不干了,跟飞机也离了。”
韩丽婷矜持地等着介绍她。肖科平看看她,转向李缅宁:
“这位……这位你来介绍吧,你比较清楚她的哪儿来的。”
“这位……”李缅宁向韩丽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头犯愣。愣了会儿索性说:“干脆你自报家门吧,你是哪儿的打哪儿来的?”
“我叫韩丽婷,姓韩的韩,美丽的丽,亭亭玉立的亭加一个女字旁。我是麻纺厂医务室的hushi.”
“吃吧吃吧。”李缅宁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没说人物关系呢。”韩丽婷嫣然一笑。
大家开吃。“好吃。”钱康边吃边评论,“菜好,酒好,再有点间乐就更好”。“哟,我还有一汤忘了。”韩丽婷忽然想起、“你们慢点吃。我去端汤。”“我去我去,你别动。”李缅宁嘴里含着块热(又鸟)翅,忙站起来。他一阵风进了厨房。颤巍巍端出一个滚烫的钢禽。
“你们都该先喝这汤,这汤好喝极了。我搁了无数的东西:海参、尤鱼、虾米、玉兰片、火腿……”
韩丽婷骄傲地数说。嗔怪李缅宁:“你怎么把锅端上来了?应该用大汤碗。”一样。“”不好看,我端去换汤碗。“
韩丽婷说干就干,蓦地蓦地站起来,双手去提锅耳朵。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啦——”一锅汤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汤汁四溅。
在座三人以极出色的反应和敏捷,同时从桌旁跳开,刷地贴在各身后的墙上,收腹含胸,叉腿举手。
最后一滴汤汁不偏不斜正溅在钱康的眼镜片上,他的眼神儿立刻朦胧了。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直扑桌上的“大哥大”。他从海参尤鱼堆里拨拉出湿滴滴的“大哥大”、用袄袖子擦擦,放到石边听,“啦啦‘地按键。
肖科平前补救溅了摊白花花的汤汁,犹加自己吐了一身。
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拎例不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大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的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地不断向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咕,你老婆怎那样呵?“”把我这件衣棠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么?“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在法国我要英国!”“她到底是干嘛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是不是牧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么,还挺会的。”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广,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莨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磋脚丫子。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
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呵。“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旋即满眼怒火,—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呵?”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已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是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么?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嘛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么?“
“没好,哪儿好了?”“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边受了刺激。我卑鄙!”李缅宁挽泪人似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拨了鞋饲侯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盗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晚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个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的对。”李缅宁只是一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噗哧一笑,她极诚恳根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肖科平心满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什么”?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B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呐。”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B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执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真够纯情的。”“的解,承认。”“特感动——我。”“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是你什么?”“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白脸!”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
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还在还在。”“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你不腰酸么?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我这竖接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么?”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导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着人,那样别广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地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糗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会—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
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尼,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呵。”钱康跃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我太……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咙水,又咕“钱——康”
“叫你呐。”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喂,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场咕:”哎,这就过去!“韩丽婷”咚“地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你这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ρi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里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这算什么?挣钱干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么?”“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不过我也挺愿意犯回傻的。”
眼睛闪闪地痴笑。“李缅宁呢?”肖科平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觉得他和小韩能成么?“”他呀?“钱康扶扶眼镜说,”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儿别人哪说得准?我过去挺有判断力的,现在都不准了,整个被你搞乱了。有时弄得倍儿露骨,我自已也觉得倍儿惭愧。
肖科平冷笑:“这韩丽婷就跟没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这儿。老姑娘没嫁过人的真恐怖——嗯,你说什么?”
她抡脸问钱康。“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缅宁穿戴整齐问韩丽婷:“你不眼我一起走么?”“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了。”韩丽婷仰倒在床上,双手垫着后脑勺问李缅宁:“行么?”
“那你就住吧。这屋里东西,你……随便。”
“能偷东西么?”已经出了门的李缅宁立刻转回来:“不能!”
韩丽婷瞅着他咯咯笑。
李缅宁在黑漆漆的楼道内撞上一个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过头,眼镜片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是钱康。
“麻烦你到阳台把我晾的两件衣服收回来。”肖科平站在门口对韩丽婷说,“谢谢了。”
“你进来吧,没人。”韩丽婷把房门大敞开,“李缅宁上夜班不在。”“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进去,到阳台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来,拿回屋里。韩丽婷迎着她笑问:“你们俩平时还相互回避?”
“我们是互相尊重。”“你饿不饿?”韩丽婷忽然说,“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夜宵?”
肖科平对韩丽婷这套笼络人的小手法颇不以为然:
“不用,我是吃饱了回来的。”
“没事,不麻烦的。”韩丽婷热情洋溢,“我买了很新鲜的汤元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赖汤元吧?”肖科平厉声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还跟我客气。”韩丽婷仍一脸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元用身子顶开门进来:‘我都做好了。“”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元的碗。”吃吧,你就别客气了。“
韩丽婷端着碗自己坐到一边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吃起来,边吃还边跟肖科平聊天:“那天我在‘大方,服装店看见一套玉色的羊绒套裙,我觉得你穿上一定好看。真的,特适合你,当时我就想替你买下来。”“是么,”肖科平吃着汤元,脸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钱一件?”“二百五。不贵。我摸了那质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欢。我本来自己也挺想买,只是我这样子也犯不上穿那么好的东西。”
“你挺好的。”“不行,人都锈了。你看咱们同岁吧,你就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你们搞文艺的都特别显年轻,看着真是羡慕。女人,姿色还是挺重要的。漂亮总是占便宜,别人一看就有好感。”“你中学毕业是去Сhā队?”
“没毕业,兵团!东北!八年!冰天雪地,风吹日晒所以老得快!”“你回来就去的麻纺厂?”
哪儿呵!哪那么容易一下就找着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厂,后来四处托人……,不提了,说这个我心里就难受,比回城一点不省事。“”你现在住厂里宿舍?“
“我住我哥那儿,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加我”。前几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更挤,现在他们都死,宽绰多了。“韩丽婷过来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给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给,还夺她的碗。认真对她说:“我洗。你要这样,以后我就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韩丽婷看着肖科平由衷地赞叹:“你怎么就能一点不显岁数呢?”一道阳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脸上。BB机在一边的桌上“嘟嘟”响,惊醒了她。
她闭着眼伸手在桌上乱抓,摸到BB机,关掉,又在阳光中闭眼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她没有立即起床,蜷缩在被窝里脸伏着枕头想心事。
外面大门响,有人进来,悉悉碎碎在门日换鞋。
“李绸宁。”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没了声音,。片刻,李缅宁探头进来。
“你来。”她倚在枕上微笑说。
“什么事?”李缅宁进来。
没事就不能聊聊么?坐,把沙发上我那堆衣服挪开。“
她仰脸出回了神,笑着对李缅宁说:“小韩广不错,挺实在的。”李缅宁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钱康丢下的漂亮打火机“啪啪”打火:“难得,你还能说谁好话。”
“真的,我觉得她特朴实,对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两只赤祼的胳膊:“把我那件衣扔过来。”
李缅宁从沙发上乱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衬衣,扔给她:“你用不着先想方说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记我。”肖科平坐在被窝里左右开弓穿衬衣:“你这心里怎么这么阴暗?我是关心你。”“我预情。”“讨厌!你怎么老这德性就必不了啦!自尊心真那么强你就像个强的样子——这强的也不是地方呵!”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裤子,指斥李缅宁:有时真觉得你特可尸。“李缅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你真觉得韩丽婷不错?“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长相么?”
“那倒不是,我总觉得这女貌似马虎其实挺有心计——你说她该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肖科平气分不屑地把人代劲一扭,再转回来柳眉倒竖:
“你照照镜子去。”李缅宁脸红了:“说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糊涂的看上你我已经很吃惊了,别说现在,当年就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时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要跟你配偶。”
“当年我还是比较潇洒的。”李缅宁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一见钟情。”“呸!”肖科平被气笑了,“我纯粹是叫你骗婚,耍了套小手腕。还没跟你算帐呢。我告你李缅宁,你等于是毁了我的青春。”她狠狠瞪了李缅宁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发红。
一时两人都有些伤感,各自垂头不语,气得氛变尴尬。
片刻,李缅宁强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胖子怎么样?还有些优点吧?”“是个人就比你强一万倍。”“我有那么坏么?叫你说的我一无是处了?评价一个人总该一分为二。”“对你,没什么公平客观好讲,就得一棍子打死。我这辈子遇到谁都对我挺好的,只有你伤过我的心。”
肖科平背对李缅宁看着墙,俄顷,抬手抹产一下腮帮子。她回头看到李缅宁还站在原地,便说:
“你还站着不走干嘛?那边屋里还有广等着你呢。”李缅宁垂头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听到肖科平叫他:“等下。”
他转回身,肖科平平静地望着他,说:
“他没搽过增白粉蜜,天生那么白。”
李缅宁几乎笑出来,克制住了,扭曲着表情肌笔直地走出门。韩丽婷已经离去房间收拾得井井肴杀,纤尘不染,墙壁、桌面和地板光可鉴人。肖科平穿着轻薄、凉爽的绸衣站在窗前,阳光把窗玻璃映得辉灿晶亮。阳光几乎使她的眸子完全透明,像猫眼一样变幻莫测。
她和李缅宁庄在窗前的桌旁吃早饭。窗台摆着一盆开满一圈粉花的蟹爪莲,花影婆娑投在他们二人的脸上。
这次他们俩同时很开朗地笑了。
肖科平温柔的表情和李缅宁坦然自若的举止以及他们不时互相对视的眼神儿,使他们看上去很像一对相爱的夫妻在共餐。BB机在一边“嘀嘀”响,肖科平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肖科平从自选商场货架上拿下一盒巧克力和一瓶浓缩果汁,放进跟在她身后的李缅宁手中的塑料筐里。
“你真打算嫁给胖子?”
肖科平又拿了两袋生腰果仁:“我们就是同学,你怎么不信呢?”“别随便跟他上床,男人都是既得陇复望蜀。”
他们来到肉食冰柜前,肖科平下手翻拣,拎出一袋肥大的西装(又鸟)观察其发育状况。
“他对我倒挺有意……”
“胖子倒是道貌岸然。”李缅宁拎出一袋排骨扔筐里,“他说爱你了么?”他们来到付款处排队交款。
肖科平忽然问李缅宁:“你说我怎么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定要逼他说出口。”李缅宁数着钞票交给收款小姐,出了闸口回身对肖科平叮嘱:“这样他将来翻悔,就可以拿这话羞他。”“言不由衷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
“谨言重复千遍就是事实!”
他们出了自选市场,街上万头攒动。到处都是打着红旗,举着横幅标语,就地摞摊,口口声声为过往群众做好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一个匆匆往自选商场内快步走的男人与肖科平撞个满怀。肖科平“唉哟”一声。
李缅宁一把扯住那罢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
“干嘛”?男人乍着翅横身新产品,“又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得道个歉呀。”李缅宁不依不饶,“瞧脚上那大鞋印子。”“没那习惯。”男人大言不惭。
“算了算了、走吧。”肖科平拉李缅宁。
“文明月你们俩大街上这么吵合适么?”一个戴红箍的老头儿打一旁闪出严肃地说。
肖科平拉着李缅宁膀子在大街走出很远才松开手。
“和这种无知的人吵什么?”她说。
他们在一溜堆满各色鲜艳水果的小摊前挑桔子和香蕉。
肖科平举着一把香蕉问小贩:“多少钱?”
一辆“蓝鸟”牌轿车从他们身后的马路上开过去,在前面刹住,缓缓倒车过来。钱康在倒行的车中摇下玻璃窗探头出来,喊:“海,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李缅宁回头看见他:“没事,我……我们玩呢。”
“我刚从你家过来。”钱泰对肖科平说,“我呼你怎么不给我回电话?”肖科平拎着沉甸甸的网兜,注视着他不吭声。
“来,上车,我送你们。”钱康打开后车门,“我正给你联系音乐会的事呢,你得跟我一起跑几个地方。”“我不舒服,刚从医院看完病出来。”肖科平站在原地不动。“你怎么样?能去么?”钱康问李缅宁。“你们俩总得去一个,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感觉的是你要的。来来,上车,我带你玩去——好玩。”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把李缅宁拉进车。
轿车开走,钱康露头对孤零零站在街边的肖科平喊:“回头吃饭你可得去。”钱康坐在疾驶的车内用车载电话往四处呼叫,发号施令:
“……这事得找文化局么?好,立刻安排我和文化局的人见面。我现在就要得到演出许可证。”
又拨了一个电话:“喂,我是钱!我让你去找唐辉你找到没有?我不要别人,就要他。我看过他给世界艾滋病日晚设计的那堂布景——我就要那种味道。还有,我呆会儿能不能去看剧场……”
再打了个电话:“……记者都通知了么?一定要有晚报的人。中午我请他们吃饭,广告公同的人改到晚上……最好一桌都能坐下,实在不行就两桌。告诉经理,我请客!让他把能坐二十人的大台给我留出来。”他放下电话,仰着脖子对坐在后排座不吭声的李缅宁露出既得意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没办法,大事小事无一不得事必躬亲,手下的人太不得力。真羡慕你逍遥自在——你有没有什么特能干人给我推荐一下?”肖科平。“钱康呵呵大笑,拍着司机的肩膀:”超过前面那辆车。“
钱康带着李缅宁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厅里穿行走动,四面八方观看结构。音乐厅里的灯治金部打开,华丽阴森。
“怎么样?这剧场还凑合吧?”
“过得去。”李缅宁点头。
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加上助跑,一个箭步窜上舞台,乙服后摆掀起,露出绷得浑圆的ρi股。
他走到舞台正前沿,面向观众席,摹仿着外国马戏演员行了个深深的躬身礼,直起腰脸涨得通红说:“这感觉不错。到时候让肖科平穿条长裙,行一个欧洲宫廷的印刷种拽着裙边的屈膝礼——上来先来这么一下!”
他揪着自已的裤腿蹲下去,含笑低头。
“来听会的观众都让他们穿上燕尾服。”李缅宁坐在第一排说。“没错。”钱康热烈赞同。“票上印上这规定:‘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蓝鸟”汽车停在一间花店门口。花店里的鲜花隔着玻璃窗争奇斗艳。钱康领着李缅宁大步向花店走来,活像香港黑帮片里的流氓大亨领着个杀手来砸店。“要把你们店这些花都装在一个人篮同一里,芬姹紫嫣红么?”钱康问卖花女郎。“肯定。”女郎彬彬有礼地回答,“不过我们恐怕就要为您专门订做一个特大篮子。”
“不是一个,是一片,一大片。”钱康纠正女郎,“怎么,最损也得要十五个澡盆那么大的花篮。”
“如果不用花篮,扎成花圈儿呢?”李缅宁建议。
“哦,那倒人知会是什么样子。”钱康使劲想象作
这就要看您先生往哪儿送了。“女郎说。
“对了,你应该知道,肖科平最喜欢哪种花。”钱康思路跳开,“咱们得选择最能博得她欢心的。”
‘这我还一下答不上来,真叫你问住了。“
“你过去送她都送什么花?”
“我就记得过去我回家手思不是拿捆菠菜就是俩茄子。”
“那就统统的,每样儿若干。”钱康大手一挥,对女郎:“隔天你甭卖了。”“花篮有了,缎带上写什么?”女郎拿出小本和笔,“我店备有《贺词祝语辞典》。”“热烈祝贺……祝贺什么回头再告诉你——敲电话。”
“落款?”“挚友?你的?哎,李缅宁你说我落什么好?”
“把你的名片给小组。”李缅宁说。
花店外街头,钱康一边向车走去一边非常虚心地问李缅宁:“故宫的房子有多少间来着?”“九千九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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