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党”以后的党国里,整个形势,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捕杀的网罗,张遍了全中国”。这种恐怖,的确随时随地同官方的宣传搅缠在一起。所以,鲁迅在抨击恐怖制造者的同时,常常戳穿他们的阴谋,暴露各种政治宣传的反动本质。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中,鲁迅公开指出,国民党掌握政权之后,省悟到一切统治手段都不彻底,惟有“大造监狱”,此外是“什么也没有”。监狱有两种,一种是到处都有的国粹式,还有一种西洋式,即所谓“文明式监狱”,是做给到中国的外国人看的。至于“反省院”这样的“特种监狱”,则是新近发明的。犯人在里面可以受教育,学政治,反省和写毕业论文。如果不肯做,或者不能做,自然非终身反省不可,而做得不够格,也还是非反省到死不可。文章说,偶尔遇见考完放出的“良民”,都大抵是萎靡不振的,可知这种新兴的监狱是如何地使犯人受着肉体和精神的严重折磨。《同意和解释》给专制主义换了一个说法,叫“动物主义”。“上司的行动不必征求下属的同意,这是天经地义。”征求同意或加以解释,都是意在宣传。“解释的作用,在于制造自己威权的宗教上,哲学上,科学上,世界潮流上的根据,使得奴隶和牛马恍然大悟这世界的公律,而抛弃一切翻案的梦想。”“当上司对下属解释的时候,你做下属的切不可误解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为即使你绝对不同意,他还是干他的。他自有他的梦想,只要金银财宝和飞机大炮的力量还在他手里,他的梦想就会实现;而你的梦想却终于只是梦想。”马克思曾经说过:“中世纪是人类史上的动物时期,是人类动物学。”动物主义盛行,可见在中国,着实未曾走出中世纪。五四是反动物主义的,那是走出中世纪的第一步。然而,官方却宣传说,“五四式是不对了”,“这是很容易为‘反动派’所利用的”。对此,鲁迅就学生请愿遭到镇压一事写道:“为了矫正这种坏脾气,我们的政府,军人,学者,文豪,警察,侦探,实在费了不少的苦心。”自然,压迫者也有虚弱的时候。《上海所感》揭露说:“革命者因为受到压迫,所以钻到地里去,现在是压迫者和他的爪牙,也躲进暗地里去了。这是因为虽在军刀的保护之下,胡说八道,其实却毫无自信的缘故;而且连对于军刀的力量,也在怀着疑。一面胡说八道,一面想着将来的变化,就越加缩进暗地里去,准备着情势一变,就另换一副面孔,另拿一张旗子,从新来一回。而拿着军刀的伟人存在外国银行里的钱,也使他们的自信力更加动摇的。”为将来计,他们是随时准备洗刷自己的。关于贪污,鲁迅的讽刺可谓入木三分。《外国也有》一文引出古巴一则电文,说古巴政府对前总统麦查度及其旧僚属下逮捕令,并扣押其等财产二千五百万美元云云。鲁迅写道,对外国这等贪污案例的发现,“已足为我们的‘上峰’雪耻”;接着说:“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而遭别人指摘的时候,实在也不大舒服的,但提起来却也真费事。况且北京有一种学说,说臭虫是捉不得的,越捉越多。即使捉尽了,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办法。最后还是希望别家也有臭虫,而竟发现了就更好。”政府是善于宣传的,也就是对外说谎。鲁迅在《宣传与做戏》中还举例说,如教育经费用光了,却还要开几间学校装装门面;全国有大量文盲,总得请几位博士对西洋人去讲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今还是随便拷问,随便杀头,一面却总支撑着几个“模范监狱”给外国人看看。总之,是“普遍的做戏”。“称‘人民’为‘反动分子’,是党国的拿手戏。”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
在法西斯主义的影响日渐扩大,“民主与专制”的论战揭开了序幕,众多学者纷纷鼓吹独裁的时候,鲁迅接连写了两篇抨击希特勒和法西斯主义的文章。《华德保粹优劣论》开始便说:“希特拉先生不许德国境内有别的党,连屈服了的国权党也难以幸存,这似乎颇感动了我们的有些英雄们,已在称赞其‘大刀阔斧’。但其实这不过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面。别一面,他们也是很细针密缕的。”极权主义的特点就是全国控制,从禁止别的政党政见之外,连一首歌是什么倾向,一条狗是什么性别,是否需要禁止,都要做出具体的规定。《华德焚书异同论》通过秦始皇和希特勒的焚书一事的比较,指出法西斯主义旨在消灭“非德国思想”,消灭异端,消灭科学的野蛮行为,暴露其使妇人和小儿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的反人类的本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第一节“关于中国的火”,里面还说到希特勒,从放火说到烧饭点灯,证明古今中外的专制统治者,无不以毁灭人民的福祉为目的。文章都以“华德”并提,着重点仍在希特勒的“黄脸干儿们”。他们为希特勒的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而兴高采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完全的沆瀣一气。然而那结局,文章暗示说,都“不必二世”而亡的。
对于一个独裁、专制、反人民的政府,鲁迅没有像热衷于自上而下地实行改革的秩序主义者那样,幻想着如何帮助政府完善体制,填补缺陷,消除隐患,无论从情感到理性,他都不能接受这类改良主义计划,相反极力促进另一种激进主义的改革方式,即通过革命使政府消亡。这样的政府越庞大,国家越有实力,人民失去的就会越多,直到一无所有。
暴力和恐怖剥夺了他的安全感,虚伪的宣传使他感到恶心。在同行的大量的叛卖,顺从,钻营,苟且中间,他的愤激而又不无忧伤的声音,已然遭到政府,同类,以致自己的掩盖。在他晚年的书信里,流布着黑暗,禁锢,死亡的阴影;许多在《野草》中曾经流露过的情绪,其实已经变换了形态重新在这里显现,这在杂感中是少见的。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我自旅沪以来,谨慎备至,几于谢绝人世,结舌无言……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今幸无事,可释远念。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东望扶桑,感怆交集。”又说:“生丁此时此地,真如处荆棘中,国人竟有贩人命以自肥者,尤可愤叹。”又说:“时危人贱,任何人在何地皆可死”。1932年6月5日致台静农:“沪上实危地,杀机甚多,商业之种类又甚多,人头亦系货色之一,贩此为活者,实繁有徒,幸存者大抵偶然耳。”又说:“文禁如毛,缇骑遍地,则今昔不异,久见而惧。”同年11月7日致山本初枝:“政府及其鹰犬,把我们封锁起来,几与社会隔绝。”这就是鲁迅所身受的境遇。次年,1月21日致姚克:“我们这里也腐烂得真可以,依然是血的买卖,现在是常常有人不见!”又有信给山本初枝说:“近来中国式的法西斯开始流行了。朋友中已有一人失踪,一人遭暗杀。此外,可能还有很多人要被暗杀,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典型的唐吉诃德。就在这封信里,他还很自信地说:“这种白色恐怖也无用。总有一天会停止的。”又次年,他再致信山本初枝时,却依然报告同样的内容,而且大有加剧之概,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犬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非反抗不可。”政府的恐怖行为和鲁迅的反抗行动都在持续进行,犹如一场角斗,一场马拉松竞跑;然而这时,我们却听到了他对朋友悄声说的一句话:
“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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