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影
虫影
——为w护发灵所拟广告小说
每天早晨醒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就像每天晚上入睡之时,他会感到一
种不安,一种压力。一连睡几个小时,失去知觉地躺在床上,这很痛苦。而清晨的
希望,便是夜晚的失却的报偿。
他要在槐树下面做早操。他要转动旋钮,听国际电台的英语广播。他计划着一
天要读的书、制的图、讲的话、见的人、写的材料。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然而就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在肚脐眼上转了一圈,没有了。但肚子隐隐作痛
起来。
“有——毒——”
他分明听到了一声耳语。耳语最可怕。耳语比大吼大叫,比突然一声霹雳吓人
得多。
“嘘……”他定了定神。太阳正在升起。夏令时间带来了更美更丰腴的早晨。
树叶颤动着鸟鸣。传来了不远处无轨电车驶过时车轮发出的沙沙声音。
“本台消息,全国十二个省市的夏粮收成……”
清新刚健的声音,报告着从工农业生产第一线传来的捷报。他穿好了鞋子,跳
了跳。不论鞋底还是脚掌,都柔韧而且有弹性。一定要振奋精神,要学习,要多做
工作。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生命,而他,他要说要做的是,只要给他可
能,失去了那么多(三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的他,仍然决不示弱。
“针对这种现象……”广播员的声音好清爽。特别是针对两个字,zhen和dui,
清楚利落。什么是针对呢?像针一样地对着……
“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好像潮水,好像蛤蟆的轮
唱,针对,针对,针对,你的,你的,你……
“真讨厌!”他喊了起来。
“忠强,你说什么呀?”妻还躺在床上,她听到了他的“讨厌”,便问。
“我是说,有臭虫。”
“什么?咱们屋里有了臭虫?咬你了么?”妻紧张起来,嗓音也变了。
“不是,不一定,”忠强赶紧跑回屋里,“也许不是臭虫。反正很讨厌,反正
让你有点疼,又有点痒,让你睡觉的时候老翻身……也许是蚊子吧?”
“蚊子?怎么会是蚊子呢?蚊子是有声音的,可我们没有听见蚊子嗡嗡地响啊!
你身上有包么?一定是臭虫咬的……”
妻一面检查床、被褥、墙,一面检查丈夫的四肢全身。“咦,没有臭虫啊!没
有虮子,也没有臭虫蜕的干皮,你身上没有包儿啊……”
“这个臭虫可能咬了也不留包儿……”忠强支应着退了出来,忽然笑了,“怕
什么臭虫!这么大的人还怕小小的臭虫!”于是,他确信,没有什么臭虫了。
门铃响了。他去开门。开开门,不见人。
“谁接门铃了呢?”他怯生生地问,因为不知道问谁。人行道上,有人提着炸
油饼,有人提着一捆捆的小萝卜走过。早晨上班的人都是忙碌的。
“关上门,快过来!”一声低语,紧张而又严肃。“他”怎么进来了呢?忠强
满腹狐疑,却又坚信“他”已经进来了,而且应该按“他”的话去做。虽然,他看
不清“他”的形象。只是一个褐红色的影子,脸是圆柱形的,像一个气鼓鼓的棒棒。
“就是针对你的。”棒棒说。
“为什么要针对我?针对我什么?我从来都是那么谦让……”
“你的头发!你难道认为你的头发是能够令人容忍的么……”
啊,头发!忠强打了一个寒噤。他已经年近花甲,却还长着一头浓密、乌黑、
柔软、纤细的头发。一个糟老头子,要这样的头发做什么用?在他年轻的时候,在
他初次陷入爱情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有好的仪表啊,哪怕只有一根好的胡子!
不,那时候没有人夸奖过他,那时候他照镜子的时候感到的简直是无地自容,如果
不说是痛不欲生!那时候的头发也是脏乱倔硬如烂鸡窝。他本来打算剃光头的,只
因为头形不正,南瓜不是南瓜,茄子不是茄子,才改成留平头。一推平头就露出了
后脑勺儿,像一枚光滑凸出的鹅蛋,简直贻笑大方!
而如今老了老了,不止一个人称赞他的满头秀发——这是不是也受了什么荒诞
错位之类的新观念的传染的结果呢?信什么就会有什么,真的。
但这又有什么可“针对”的呢?难道他的头发会妨碍什么人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一笑。随之,影子不见了。非常轻松。
他和妻子一起吃早饭。牛奶、煎鸡蛋、烤馒头片、榨菜、茶。他很满足。他说:
“现在确实是安居乐业,生活提高了。”
“可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呢?”
这是妻子的声音么?他吓了一跳。坐在对面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褐红色的棒
棒的影子。
“头发……”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音,似乎有点理亏。似乎真是理亏。
“他们问我,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说是这么大岁数了,要这么黑的头发干
什么?是不是弄虚作假染了的?”
“染了?我为什么要染发?”
“是啊,他们问的就是,为什么要染发?”
“如果我就硬是染了发呢?”
“咦?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头发本来就是黑的,为什么要染发?难道要染成白
的?红的?绿的?紫的?金黄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染发了?”
“咦,刚刚说了就不承认。再说,我这是把信息告诉你,让你注意啊!你跟我
搅和什么!人家说,你这么黑的头发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人家说,你每天都吃药、
上油、吹风、打扮,花花哨哨,没安好心!人家说,你到处吹牛,说你的头发象征
了你的智慧你的潇洒……你还说,以后黑头发的人每人提升一级,买糕点不用排队!”
“你……你……你是谁?”他哑声道。
浓重的阴影渐渐散去,妻正在喝最后一口茶,喝完茶,她擦了擦嘴。原来妻的
头发也白了许多。“你的头发为什么不白呢?”
“你不要那样不虚心,”妻说,“我并没有说我赞成对你的头发的种种见解,
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我把一些人的议论告诉你,无非是提醒你注意罢了……”
“可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头发呢?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理发师。我是工程师,我
制造车床、铣床、镗床、磨床……却从来不制造人头也不制造头发,不制造生发油
护发素洗发香波护发润丝也不制造吹风机卷发机推子剪子梳子……”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我今天要给孩子们上三节课!其实,我真喜欢你的头
发……”妻和解地说。临别的时候,妻抚弄了他的头发。他笑了,容光焕发。确实,
头发好,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妻的爱抚使他情绪有了些高涨。他打开自行车锁,从车座后面的弹簧中间掏出
一块掖在那里的破烂抹布,把自行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抽打了一通,抽得尘土飞扬、
神采飞扬。他眉飞色舞、双目清明,看得清枣树树干上的每一条纹路与树下忙碌爬
行的每一只蚂蚁。空气的透明度与地上天上的一切物件的可见度都很优秀。没有任
何阴影或者烟雾。他骑上叮叮吱吱作响的自行车飞速前行,穿行于各种车辆行人障
碍之中如庖丁解牛,如入无人之境。
一进入办公室他就伏案工作。他进入了一个标准化了的世界。一切数据、线段、
图形、符号、规格的含义都是确定无误与全球通用的。在从事这样的工作的时候,
连他的呼吸、脉搏与排汗也变得更加合乎规律了。
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完全没有察觉罗处长已经拧开了他的办公
室的门,已经向他走来,已经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
“老忠!”罗处长的声音是亲切的。
“啊!”他大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准备从技术的世界回到现实
世界来。罗处长的轻声相唤与突然出现使他一下子无法判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
全部血液突然停止运转了一刹那,心脏憋闷,透不过气,毛骨悚然,他害怕地大叫
起来。
他的歇斯底里的大叫使谨严整洁的罗处长狐疑而又不满。“你这是……怎么回
事?”
“我……啊啊……是罗处长,请坐!”
罗处长皱了皱眉,轻声叹了口气,“我担着一定的风险来给你通个信息。你恐
怕不好回避过去了……”
“回避什么?”
“你说回避什么?我不顾别人说什么我是你的人,特别来向你报信,要想个办
法,要有个说法,起码,自己应该注意一些,小心一些,谨慎一些,稳一点,现在
已经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
“你说议论什么?”
罗处长急得跺脚,“算了算了,我爱莫能助!我把心都交给你了,把我的前途
都押上了!我豁出去今年提不上工资,为了交情!可你呢,你太不够哥们儿了,你
还在与我打哑谜,绕弯子……”
“谁?哑谜?弯子?”忠强迷惑不解。
罗处长转身便走。忠强叫住他,问:“难道是关于头发的事?”
“你自己最清楚!”罗处长悲愤欲泣。
忠强呆在了那里,像个傻子,完全丧失了理解能力与反应能力。果然,又是头
发。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风把树叶吹响,又不响了。汽车从办公楼前开过,
引擎声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变无。过去了二十分钟,他仍然呆呆地坐着,坐得呆
呆。
然后他低下头,又投入工艺技术的世界。
然而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严正的、鬼祟的、恨恨的罗处长的表情不断在他眼
前梦幻。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顶。全秃的,半秃的,落毛的,花白的。一个
大臭虫在眼前爬行,为什么臭虫却是毛茸茸的?留下了好几道影子。他的妻子很紧
张,翻箱倒柜地找臭虫。难道臭虫是那么重要的吗?臭虫在飞,满天飞……
他觉得实在不舒服,便去医务室。他下了好几层楼,鞋底踩得楼梯哆哆地响。
他下了决心,宁可放下工作,影响生产,也要把自己的头发弄清楚。弄不清楚,首
先自己就不踏实。推开医务室的门,碰到的竟是厂长。厂长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勉
强地与他握了握手。那眼光好像是在说:“不好好上班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握手
的时候厂长眼睛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却是憎恶地盯住了他的头发,他觉得后颈部有
些抽筋。
“您好,李工程师,”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王医生向忠强打招呼,“您哪里
不舒服?”
“我,我——”是的,哪里不舒服呢?
“您发烧么?您咳嗽?您头晕?您消化不良、腹泻还是便秘?您失眠?您皮肤
刺痒?您心律不齐?您某一部分疼痛?您变得容易疲倦和急躁……”
忠强否定了所有这些提问。
“那您是来看什么病的?”
“我……没有什么病!”
“那……您到医务室来,是为家属要点速效感冒丸和酵母片的么?还是需要驱
蛔灵与眼药水?要不就是伤湿止痛膏?”
“我的家属……也都健康无恙,不需要灵、水、丸、片、膏!”
“那是谁建议您到医务室来的呢?您的爱人还是您的朋友?”
“我说的是小王同志,王医生!请你看一看我的头发……我感到非常迷惑,我
简直弄不清楚我的头发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是的是的,我的头发很好。没有瘌
痢头,没有紫癜也没有白癜,没有变白也没有大量脱落。在我这样的年龄,头发大
量变白或者大量脱落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当然。比如,赫鲁晓夫在我这样的年龄,
就落光了头发。请等我说完。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我完全相信,头发这种东
西,没有血管也没有神经,既不会癌变也不会发炎或者发疯。当然,头发也不会说
话,捅漏子。头发最安全的。不是吗?不错,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人包括我的爱人正
面向我警告说我的头发出了什么毛病或招致了什么危险或者我应该对头发采取些什
么防范纠正弥补措施,或者为头发的事向什么人致歉……这个这个但是可是……”
他突然停止了自己的“病情主诉”,他对自己向小王这样一个比自己的最小的
孩子年龄还小的见习医生没头没脑地诉苦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他简直是精神病!
他简直是在污染小王医生的心灵!他饱经沧桑。他豁达开朗。他正直自持,有所不
为,有所不言。他受到了领导与厂内外车间内外各色人等的尊重。去年冬天,厂子
有千分之二的指标给有突出贡献的人晋级,全厂有三个人晋了级,他就占了三分之
一!他的满头黑发的照片张贴在了工会的光荣榜上!而他在大好的上班时间,而且
是上午的黄金时间——他坚信人类在上午比在下午聪明,一切重大的发明创造都是
在上午完成的——跑到医务室胡扯,他简直变成了上班时间跑医务室混充病号骗病
假条的无赖一流人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大概是出自医生职业的要求与对长辈工程师的敬意,小王医生面带笑容倾听着
病人的诉说。但忠强仍然看得出她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他的呓语使见
习医生摸不着头脑,后来病人沉默了,医生也沉默了。这样沉默了大约八十秒钟。
忽然,只见小王盯住了自己的头发,又盯住了自己的眼睛。头发——眼睛——头发
——眼睛,几个回合之后,小王的目光变得平静温柔起来。平静温柔之中却流露出
无法掩盖的轻蔑与怜悯。甚至于还有——以忠强五十余载的丰富人生阅历与敏锐观
察力的名义——几分幸灾乐祸!这种眼神使忠强大吃一惊。当然,绝对地当然,小
王医生对他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的,而他的倒霉绝对不会为小王创造一丝一毫的机会,
更不要说是利益了。但小王为什么也不能免俗,也要在确实看到他碰到了某种潜在
的麻烦之后感到下意识的快意呢?为什么人们乐于欣赏别人的灾祸呢?
幸好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然后小王医生充满理解与同情。她说:“不论怎样,
您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这是三联单!当然,我也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您的
头发真好!我要有这么好的头发就好了。检查了,费点时间,费点麻烦,可是能够
确诊没有病变,自己也就放心了,别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相信科
学的权威……再就是,您要注意劳逸结合……”
“没事,没事,没有针对……”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耳语,混杂着吃吃的笑声,
褐红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你……”忠强想问医生,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耳语、笑声,看到了影子,旋即
又认定不应该问。越问就越严重。经验提醒他说。
有新的病人进医务室,忠强只好讪讪地退去。
离办公室还有二十米,他听到了电话铃在响。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起来,拿起
听筒的时候觉得比接任何一次电话都紧张。“喂喂喂!”就在他喊出第一个喂的同
时,“咔哒”,对方把电话挂上了。
是谁呢?虽然他的办公室里装有电话,但电话铃很少响。未能接上的这个电话,
显然已经响了很长时间。
他不知道做什么好。摸一摸口袋又拉一拉关一关抽屉,他恍然大悟,他戒烟已
经五年了。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吸一支烟。摸出烟盒,撕开一个口,用左手的无名指
从底上一弹,一支烟跳将上来,抽出来,揉一揉,戳一戳,把烟浅浅地衔在嘴里,
拖延着不点火……他为什么要戒烟呢?什么煤焦油!什么一氧化碳,什么三四苯丙
芘,他什么都信,什么都听!五十多年了,从《十万个为什么》到党的文件汇编,
从少年儿童读物到先进人物讲演集,上面刊登过的一切训条戒律建议四六旬真言他
都奉为圭桌。至今刷牙的姿势仍是按照一九五二年第一百零六期《中国少年报》第
三版上的一篇文章的训示来做的。到了八十年代,一出现戒烟的宣传他就立即戒了
烟……也许就是由于这种种科学的生活习惯使他的头发老当益密乌黑粲然?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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