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样认真呢?不是在一切西方的香烟广告上,既宣传本牌子的烟的妙处又附上一
行小字“xx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吗?他要不要在自己的头发上悬一个小
条子呢,用中、英文写上“鄙人谨敬告各界,发黑实非得已”……天地良心,他不
是女演员,他从来没有经营过自己的头发啊!
电话铃又响了,啊,是妻。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妻的声音是平静的,平静中仍然流露出兴奋,通过漫
长的电话线路,忠强听到了妻的兴奋的呼吸,“组织部门的一个老同事悄悄告诉我,
你不要犯傻跟别人说,我现在只是一个人,我给你打电话不会有别人听见。可是大
上午的你不在办公室你是上什么地方去了呢?别忙,我就告诉你……”(以下声音
突然变弱,忠强没有听清。)
重复了三次之后,忠强勉强分辨出这么几个字:“让你……当局长……”
……什么?
已经三起三落了。一年以前已经传遍整个机械工业系统,老局长将要退居二线,
正在物色接班人,而第一批被考虑的对象里就有忠强。真有意思,除了他自己,人
人对这个事情的源起、始末和进展状况都了如指掌,就像人人都有一个小舅子在组
织人事部门供职,而且是供要职一样!五个月前,一位大人物正式找他谈了话,他
决绝地谢绝了。妻也支持他,“不干不干,咱们可享不了那个做官的福,也担不起
当官的挨的那个骂……”妻说。“我只不过是想搞一点业务。过去因为被迫害,我
搞不成业务。现在,如果因为被重用仍然是搞不成业务,那可真是悲剧啊!”他声
泪俱下了。于是大人物保证说,将会尊重他本人的心愿。
就这样平息下去了。然而局长的人选并没有确定,老局长也就一天天地更老着。
怎么又重复再现了这个话题呢?
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没有引发声泪俱下的悲剧意识,他茫然。茫然之中又似乎
颇受鼓舞。
“没事。没有针对。你的头发没事了!”欢呼声就像花瓣似的从空中撒落。
他定了定神,天青气朗。他又被提名当局长。他一点也不想当局长。然而当局
长的可能性意味着他的黑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疑之处。例如,他绝对没有掠夺过
黑发,更没有图发而砍了什么人的头,他没有利用黑发去为不科学的无执照的护发
素做广告,没有因此而攫取巨额酬金。除了当局长,简直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表白自
己的黑发的清白。而局长的头发是没有问题的,就像局长的政治经历不会有什么问
题一样。
吃午饭的时候罗处长跳跃着向他的桌子走来,像一只欢乐的青蛙。“老强同志,”
他用不寻常的隆重称谓开始,“最新消息……啊,您已经知道了,当然,”他用手
指一指忠强面前的一小碟拌海蜇与一小碟五香花生米,“我祝贺您……”他毫不犹
豫地拿起忠强已经喝了两口的啤酒杯,“我们心照不宣……”他笑出了声。
他厌恶罗处长的举止。前不久还对他发脾气。可怜的变脸者啊。又禁不住含笑
自问:“真的没事啦?”
于是一身轻松,一身清洁,摆脱了许多粘附在身体上的秽物。
然而他已经拿了三联单。去不去医院检查呢?
当然去。已经去了医务室,已经从小王医生手里接过了三联单。小王同志在三
联单的存根上已经登记了忠强的名字……不去,是对医务室的不尊重,对小王医生
的不尊重,对他们单位的合同医院——大名鼎鼎的中x友好医院的不尊重,也是对医
学的不尊重和对具有良好的声誉的自己的不尊重啊!如果不去检查身体,将何颜以
对?将怎么去当局长或辞谢局长?
来到现代化的大医院他不禁诚惶诚恐。各种设施,各种技术,各种医护人员。
查二便查血查唾液汗液。查头查脑查身查脚。查心肝脾胃肾。查声带查小舌查脚指
缝。查脉搏查血压查脑电心电脑血流。查颅腔胸腔腹腔鼻腔口腔。查ctabf扫描……
原来每个部位每个项目上都蕴藏着致命的病变危险!他被折腾被震慑得心灰意懒。
生老病死,我佛慈悲,真是何等的痛苦!查声带时医生把器具捅入他的咽喉,他哇
的一声呕吐不止。从呕吐物中他竟然看到了一周前闻听到又要当局长的喜讯时吃过
的拌海蜇!此后他再也没有吃过生冷的海蜇!海蜇竟然在他的胃里据守了一周又两
小时!他怎么能没有病,怎么能不疑神疑鬼?后来医生在他的头发里找来找去,找
了二十余分钟。
“医生同志,我的头发里有什么?”
不回答。
“我请问医生同志,请您告诉我,我的头发里究竟有什么?”
仍是不予置答。更加庄严。
“是不是有臭虫呢?”他悲凉地问。
“唔唔,会有的,是的是的,不会的……”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
医生决定取下他的二十根头发长期观察化验。
“我是说,您可以多取一点,为了精确……您知道,抽样的或然率就是说概率
论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可靠。疾病的问题是严格的,不能搀入就是说植入概
率的概念……”
医生点了点头,向护士致意:“下一个……”
检查得隆重邃密,检查结果却马马虎虎。又一周以后他来医院看结果,门诊部
门从病历里看不出结果来。一位并没有检查过他的身体也没有听过他的主诉副诉的
不可靠的小医生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结果就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比如说
如果您的细胞有恶变,就是说阳性反应,化验室就会立即送到门诊部,而且会找您
的领导、您的家属来谈话,这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而现在,您的化验单没有送来……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您可以放心……”
忠强愤慨起来,“这么说你们弄丢了我的化验报告单身体检查表检查报告单是
一件好事喽?这么说不检查无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喽……”他口吃起来。
这个水平与资历深为可疑的毛头小医生眨了眨眼,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医生回来了,坚决地说:“我已经查过了,您的身体检查
报告没有问题。”说完,他拉出一张证明纸,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道:
李忠强,男,成(年),身体各部无异常……
他沉吟了一下,意犹未尽,便又加上:
健康状况良好,无问题,特此证明,切切。
“那么我的头发……”忠强急切地问。
小医生庄严地看了看他的头发,写道
头发健康对头,无问题。
谢谢了,医院、医务室!谢谢了,现代西洋医学仪器手段与把人卸开、把里子
翻到面子上来的检查身体的技术!我有证明了!我的头发没有事!我的头发健康对
路!不,健康对头!已经有了书面结论,权威的,无可争议的!而且,遵照可爱的
天使般的医生的指示,他的证明已经拿到挂号处盖了“中x友好医院医疗证明专用”
章!一切的流言蜚语、见不得阳光的阴影和不怀好意的目光都将在医院的断然证明
面前碰个粉碎,然后烟消云散!他再也不会因头发问题而多虑、而失眠、而伤脾、
而串气、而喝啤酒也喝不出滋味来!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啊!不必为你的每一
根头发而分心,而是把你的全部身体全部智慧全部心灵包括全部每一根头发献给发
展机器制造业的事业!只要机器造得更多更好更精密更先进像日本一样像西德一样,
他的头发全部掉光了或全部变白了变红了变绿了变成草变成虫变成森林变成箭垛枪
靶又要什么紧!无怪乎又在考虑他任局长了呢!真是透彻啊!因为当局长,所以无
问题。因为无问题,所以当局长!连从未谋面的小医生,在他千恩万谢地道再见的
时候,也似乎嗫嚅着说了一句:
“您是不是即将被任命为局长?”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正是默认的兴高采烈的含蓄表示。他又觉得自己怪恶
心。
五天以后,早晨醒来,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似曾
相识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怎么?你又来啦!”
精灵吃吃地笑。一股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围着肚脐眼转了一圈,没有
了。一会儿,肚子剧烈疼痛起来。“唔,唔,”他叫着,“你们这些朦朦胧胧的玩
意儿快走开!你们不知道吗?我有了医院体检报告!而且说不定真的当上局长!你
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你们还有什么市场?你们只能唬没有医院证明的人!我不欢
迎你们!这里没有你们容身的地方!”
吃吃地笑,辘辘地响,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你偷了头发,染了头发,做了头发的手脚!医院证明
只能证明你暂时没有患发炎发癌发血栓发结石,却不能证明你未偷未染未做手脚!
再说,你相信中x友好医院是你的事,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呢?还有局长,局长的头发
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帝的新衣和汗毛么?能比得上敦煌壁画上仙女的丝裙么?能比
得上澳大利亚纯种羊的毛绒么?以为一纸证明就可以封住我们的嘴,你太天真啦!
我们照样攻你的头发,非攻倒不可!你居然以为医生也问你当局长的事?真恶心!
你还微微一笑含蓄地表示高兴呢,别自作多情啦!你的二十根头发早已调到病痛坏
死发学会常任理事会综合研究室去啦……”
肚子里的逻辑推理,无懈可击!义正词严,气贯长虹!这就是他的肚子,他噢
了一声,虚脱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他在病房里被抢救。已经灌服了大量蓖麻油,而且灌洗了肠子。
他的浑身似乎都已经淘空了,他的体重减轻了二十五公斤。然而他的肚子仍然嘀嘀
咕咕叽叽喳喳吱吱吜吜地响。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仍然是关于他的头发的流
言蜚语。他的妻于也能听懂一小部分。这使他们俩恐慌起来,要求医生加强加大用
药。医生用胶皮管子通过鼻孔Сhā到他的胃里,灌服了大黄、巴豆、芒硝等峻下药。
他泻无可泻了,肚子仍然叽叽不止。医生也慌了,请了老中医、气功师与外国专家
协作会诊,还是忠强自己突然想到,用微弱的奄奄一息挣扎着说,能不能给他灌一
点米汤。西医认为他现在太弱,不可能接受和消化食品——哪怕是些微米汤,能够
做的只有输液,一边输液一边不断用放射线与超声波扫描冲击他的肚子。中医则认
为可以灌米汤,可以灌饺子汤面汤赤豆汤银耳汤参汤,还建议在他肚子上拔罐子。
一般的罐子不行,必须是出土的纪元前七百年制作的陶罐,罐耳上必须有阴阳鱼的
图案。
前三天按西医和外国专家的方案治疗,收效不显著,但也没更加恶化。西医和
外国专家认为这是治疗成功的证明,中医和气功师则认为这是治疗无效、干脆可以
说是彻底失败的证明。后者意见占了上风,忠强的肚子里有了米汤面汤。然后气功
师向他的肚子发功,并断言他的肚子里有许多虫子。然后拨了罐子,用的是打欠条
从博物馆借来的陶罐。妻子说拔罐子的结果是拔出了一粒状似臭虫的影子。负责给
他装罐撤罐的中医护士否认有这回事,并说这是谣言。
据说住院期间对于他的头发的议论Gao潮迭起,险象丛生,真是满城争议忠强发。
尖端的说法是说连他的头也是假的,是从黑市上用外汇券买来的走私货。还有人说
已经从他的头发里检验出了t365×107型艾滋病毒。据说有各种好事者找罗处长打听
他的头发的事。据说罗处长一会儿说他的头发是黑的一会儿说是白的,一会儿说是
假的一会儿说是真的。一会儿说冲这样的头发一定不能、一会儿说一定能当局长。
所有这些说法都从窗缝门缝衣缝罐缝唇缝里吹进来,吹入他的肚脐眼,他的肚子老
是好不了。最后一天他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新局长已经任命了,不是他,
他可以松松快快地度过余年了,而且上边说了,由于他的肚鸣症,他可以提前办退
休。
“但是我正在设计新型机床呢!”他喊起来,他的声音这样洪亮,使妻子、护
士、医生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哪里像个病人,你根本就没有病啊!”妻子抚摸着他的满头黑发说,他又
昏过去了。
不久,他出了院,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于没有当上局长抱有遗憾的心情。
而且一想到多半是因为二十根头发的培养化验出了问题才被排除于局长候选人名单
之外,便觉得嘀嘀咕咕。而这种嘀咕。他无法不认为具有一种他素日最为讨厌的庸
俗卑劣的性质,他惭愧万分。之后头发缓缓地开始脱落和变白,进程绝对正常。仍
然有各种朦朦胧胧的影子,肚子里仍然有各式各样的喊喊喳喳。他慢慢习惯了,一
面听着喊喳,看着虫影,一面往肚子里灌崂山可乐和鹿茸王浆。身体渐渐康复。研
制新机床的事终于有了头绪,已经请专家做了两次鉴定,基本通过。他开始办理申
请专利。厂长找他谈了一次话,鼓励他的工作热情,肯定成绩,并且委婉地向他进
言,不应该把大好时光用在对自己的头发和肚子的疑神疑鬼上。
“难道我愿意这样吗?”忠强有点激动,“我希望的只有一条,工作、工作、
还是工作!国家需要的是机床,而不是机床设计者的头发鉴定!难道我们的生命浪
费得还不够,还要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吗?为什么要打搅,为什么要纠缠,为什么
要捉摸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现在不是也开始秃开始白了吗?不是和大家一样了吗?
该满意了吧?!”
厂长递给他一支烟,并且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厂长解释说,白开水比茶或咖
啡对大病初愈的人更有益。厂长说:
“您还是不够坚强,不够成熟啊!您的这一场病,实在是缺乏应有的根据、应
有的基础啊!对不起,忠强同志!在您生病期间,我们调查了这个事情——当然,
大家关心你嘛!结果呢,并没有一个人对您的头发表示过不正常的兴趣嘛!您自己
说,是谁对您头发不友善来着?您举得出捉弄您的头发的始作俑者的姓名性别年龄
籍贯家庭出身和土改前后家庭经济情况来么?您举得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证明您
的头发值得引起不寻常的关注来么?瞧,您举不出来!你瞎折腾什么嘛!”
厂长的话使忠强五内俱热,一口粘痰升了上来,几乎犯了呼吸道阻塞症。
他不服气,怎么会闹来闹去是他自己闹呢?
他问妻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谁议论过我的头发?你放心,我一不会
去算账二不会去告状,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纳闷,我只是憋得慌……”
妻子摇摇头,说是不记得有什么人对他的头发怀有恶意。妻子说,向她提起头
发的人是她的爸爸,他的岳父。老人一千个疼自己的女儿,一万个满意女婿,一亿
个好心。妻子断言,他向妻子查询本身就是找错了位置。
他去问罗处长。罗处长也摇头。“哪里有什么人对你的头发感兴趣呢?头发有
什么要紧,人发还没有猪鬃经济效益高呢!”罗处长眨眨眼,坏坏地一笑。“至于
最后没有任命你当局长嘛,是不是与你的头发有关系,就不是我们小萝卜头知道的
了。反正对外说嘛,还是说照顾你的业务。老兄,后悔了吧?何必当初那么清高呢?
有官不做,悔之晚矣!”
“你浑!”他说完,离开了罗处长。
看来他只能去问肚子,问精灵,问棒棒状的影子了。每天早晨,他不再在槐树
下早操,不再听英语广播,一心一意地等肚鸣,等精灵,等影子。谁知,连等了一
年,什么也没等到。“他们”不来了,他悲哀地想。
他去问小王医生,小王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您有点……神经官能症。”小
王给他一瓶一百片装的安定,建议他一天服用三次,一次两片。他感谢小王对他的
信任。
他长叹一声。完全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无事生非,疑心生鬼。只能说明自
己思想不过硬,修养不过硬,意志不过硬。再调查下去么?难道还嫌时间浪费得不
够多?呜呼,干扰容易做事难呀!
两年之后,由于他坚持使用行销海内外的w护发灵,他的脱落了的头发又复生
了,变白了的头发又变黑了。一家美容杂志的可敬的编辑约他就此写一篇经验介绍。
他斟酌再三,决定不写。谁知道这里边有什么背景,谁知道美容编辑是不是接受了
w护发灵的回扣?机床、机床,他再不能揽机床外的事了。而且,他确实一点也不
了解自己的头发。“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着,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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