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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王蒙作品集荒诞小说选 > 五

孟迪第一次拿着指挥­棒­站在众多的足以穿透他的身体与灵魂的顶灯下面。

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许多年。

乐团不能给他买,他用积攒下来本来准备买录像机的钱做了一身燕尾服。穿上

黑礼服,拿着指挥­棒­,走到辉煌的乐团面前,向观众点头致意,转过身来,他的脸

­色­完全变了,他知道,底下是一生的关键时刻。关键的时刻将决定他的一生,也许

会决定音乐在我国的命运呢。

阿勃罗斯的被人们称为《痛苦》的交响乐。气魄的宏大与结构的繁复,使举世

没有几个指挥敢碰它。孟迪竟然选择了它作为自己的Chu女作,简直骇人听闻。他这

种不顾众友人的告诫的做法,确实反映了他不成功宁可灭亡的背水一战的决心。

开始了第一乐章的头两个乐段以后,孟迪感到了事情有蹊跷。是天气的异常造

成了乐器的失常还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甚或——是所有的演奏家喝了迷魂汤?为

什么提琴不像提琴巴松不像巴松?为什么所有的他的独到的处理与谆谆讲解过的细

腻要求,他的已经充分体现在他的脸上身上臂上­棒­上的入微的感觉竟没有一个能在

声音上体现出来?为什么就像吃米饭的时候吃到了沙子或者接吻的时候吻到了脓疱

一样,不时在和声里出现那样一种差错,那样的暗箭和陷阱,把针一样的刺扎向他

的脆弱的心?

第二乐章,民歌风的行板是在麻木不仁中走过去的。他像是被催了眠,一种输

到家的沮丧感使他冷汗淋漓。而汗还没有出透,便蒸发尽了。他似乎正在变成一具

失去生命的躯壳。

有什么办法呢,失败就像死亡,不能避免也不能理论。而且,他快到四十岁了。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情势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只黑鸟飞进了音乐厅,飞到了舞

台上。他无暇思考为什么一个封闭良好靠空调机调节空气的现代化的音乐厅会飞进

一只鸟。鸟沿着低低高高的优美的曲线飞翔,自由而潇洒。他隐约听到了鸟扑扇翅

膀的噗噗声。声音溶进了忧伤的声响。一只飞鸟给了他一种不寻常的撩拨,他的心

热了,想哭。鸟显然引起了全体演奏人员的注意。他们的乐器随着鸟飞的高低疾徐

而发出声音。鸟在盘旋,声音在盘旋。鸟在展扬,声音在展扬。鸟有一点疲倦了,

声音也变得历尽沧桑而含蓄地疲倦着。鸟犹豫,鸟摇了摇头,声音也立刻传达出了

不安和摇曳。

观众显然也被鸟所吸引,所激动了。孟迪的后背上似乎长出了眼睛,他看到了

观众的关切、被吸引、共鸣与普遍的激动。音乐就像一只莫名地飞入了厅堂的鸟,

高飞然后低回,任意而又绝望,百态千姿而终无解释。

第四乐章与第三乐章之间没有停顿。情绪渐渐激昂。一座山又一座山在崩裂喷

火。鸟愈飞愈大,黑羽毛变成了红­色­。黑羽毛在燃烧,发出了刺鼻的臭味。孟迪甚

至看到了鸟的愤怒而悲壮的大眼睛。厮杀没有结果,鸟飞不出去。敌人和人民像小

麦一样地一大片一大片地被割倒。天上石落如雨。红鸟变成了空中霸王式轰炸机。

鸟向孟迪俯冲,吓得孟迪瑟瑟发抖。鸟向提琴手俯冲,提琴发出深谷中的蛇音。鸟

向鼓手俯冲,大鼓发出地震的轰鸣。鸟没有出路。声音没有出路。千军万马左冲右

突。观众的热情愈积愈烈。鸟快飞如梭,乐曲如疾风瀑布闪电。最后,鸟像子弹一

样向指挥头上的顶灯冲去,砰然一声,玻璃灯罩炸裂了,舞台瞬间暗淡了下来。

《痛苦》戛然而止。

掌声如雷。鼓了掌又鼓了掌,然后全体起立再鼓掌,鲜花从四面八方扔到台上。

买不起鲜花的中学生也献上了纸花和塑料花。本市首长及白发苍苍的老音乐家上台

与他热烈握手。不明国籍的女郎吻了他并要他的签名。有两个外国使节上台祝贺他

的成功。记者像苍蝇发现了蜜糖一样地粘住了他。成功,成功,成功,各种不同的

口音不同的音调与不同的语种交响出同一个成功的主题。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德国人

说:“你是卡拉扬之后全世界最伟大的指挥家!”

他头晕目眩而又身轻如燕。他自己就像一只终于起飞了而且燃烧了的鸟,腾云

驾雾。连常常对他显示恶声恶容的妻子也笑得如此姣好,如含苞的玫瑰。他在一批

中外人士的簇拥下进入了本市最高级的五星级酒店。喝了酒吃了夜宵,连拿酒杯的

姿势也与素日不同。­干­脆说他就与卡拉扬一样……腾云驾雾般地最后回到了家里。

妻子祝贺他感谢他称颂他,他与妻子如胶似漆化做一团烈火。

深夜三时,他忽然醒来。一醒来就想起了那只鸟。他忽然明白,《痛苦》的后

面两个乐章,那使他转败为胜获得了如痴如狂的轰动效应的演奏,与其说是他指挥

不如说是那只奇特的鸟儿所指挥的。鸟儿飞翔的路与节奏重新在他的头脑里出现,

清晰如画。显然,与音乐的结构完全吻合,最好地体现了阿勃罗斯的激|情,到达了

他梦寐以求、心有向往、心知其所却始终没有达到过的境界。这些印象非醉非狂非

幻。

他相当恐惧。但是他不能否定自己的念头或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尤其使他大

悸大惊的是鸟儿在最后一个音符的最后一拍冲向了顶灯冲碎了玻璃——然而,他没

有看到鸟儿的坠落的尸体。

他叫不醒妻子,便自己穿好衣服步行来到音乐厅。他拼命敲门,叫值班经理。

他要过问一下那只鸟的下落。鸟如果还活着,他要把鸟放出去。鸟如果死了,他要

带走尸体而且郑重地将它埋起。他觉得这很重要。

没有人开门。虽然说音乐厅每晚都有好几名拿国家俸禄的值勤人员。他的深夜

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巡逻民警的注意。这个地区前不久发生过恶­性­盗窃杀人案件。被

害者是一个在农贸市场上收售鸟儿的老头儿。民警把他带到了治安机关,多方询问

并且在第二天上班以后与乐团、音乐家协会的负责人联系以后才放他出去。

他不回家,径直从公安局再次去到音乐厅,问不到任何结果。清洁女工头一天

晚上并没有参加音乐会,第二天来打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物体。顶灯碎了一个

灯泡,这是常有的事情。再说她们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使发现了一只老虎只要没被

咬一口她们也不会理会。音乐厅经理更不关心一只鸟飞进音乐厅的问题。他向孟迪

强调的是《痛苦》交响乐演出的票子三分之二是送给专家、兄弟乐团和领导机关的,

三分之一的门票收入不能使他这个经理满意。而且更坏的是,经理知道了孟迪深夜

来敲音乐厅的门被民警带走查问的事,他为孟迪的尴尬而感到快慰。他回答盂迪关

于鸟的提问的时候带着一种半是嘲笑半是怜悯的俯视神态。孟迪再问,他则是一串

­干­笑。

孟迪不肯罢休。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寻觅这天晚上欣赏他指挥的《痛苦》交响乐

的听众。有一些还是他的同学、同事、友人,还有当天晚上粘上他不肯离去的记者。

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回答:“是啊,我们看见了。是一只鸟,随着您的乐曲的节拍飞

上飞下飞来飞去。”很多的人回答:“没看见。音乐厅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建筑,

连蚊子也进不去,哪儿来的鸟?”相当多的人回答:“也可能吧。那个鸟有什么特

别的吗?会下蛋么?会送信么?炸着吃还是烤着吃香?”更多的人回答:“什么?

什么交响乐?什么《痛苦》?什么鸟?什么人是你?什么指挥?什么阿勃罗斯?什

么什么什么?我们早忘记了。我们的事儿太多了。要买酱油和修抽水马桶。要评工

薪和配外衣钮扣,我们为什么要去记住一段可能听过的也可能没听过即使听过也早

已忘了的音乐和一只不是我们购养的鸟儿呢?”

而盂迪从此名声大噪。南京、北京、广州、兰州的乐队都邀请他去指挥。每次

一站在乐队面前,一挥起指挥­棒­,一听到乐器发出的新鲜而又古老的声音,他就想

起了那只黑——红鸟,想起那鸟儿的活泼有力的飞翔,想起那鸟儿的随心所欲与走

投无路。他盼望那鸟儿的重现,他等待和痴望地搜寻。一种对非人间的、奇迹的力

量的信念,一种企盼和一种激动从他的指挥­棒­、从他的目光与全身流露出来。它使

所有的乐手传染上了这样一种神秘的激动。有时,他突然恍惚看到了那鸟,迸发出

震撼山岳的激|情,音乐如洪水般地释放,将世界淹没。有时,他突然迸发出了令江

河倒流日月变­色­的情感,鸟儿随之出现在他的眼前,奋力扑翅,拼死冲撞。此后,

鸟儿不见了,热烈也不见了,他冷冰冰地指挥着,旋律冻结成铁的硬块。

神秘,焦渴,奇特,冷峻,各种音乐评论像雪片一样围绕着他纷飞。他仍然急

切地与自己的同行、自己的听众探讨一只飞到死的鸟儿的事,没有人懂得他的话。

一封又一封反映他神经不大对头的信写到乐团和乐团所在的市政府领导人。经过一

段吹捧以后紧接着出现了对他的严厉批评和放肆嘲笑。异己的、超前的并从而脱离

了广大人民的审美趣味的、过分西化的……这是一种指责。无法摆脱本民族的局限

即人均收入三百五十美元的局限的、西化得太不到家的、非卡拉扬又非小泽征尔的

原装因而是不可能走向世界的……这是另一种指责。“盂迪的音乐是什么?只不过

是在一个黑暗的大厅里寻找一个既不存在也不会飞翔的死去多时因而早已随着自行

车的飞鸽而过时的鸟儿罢了!”一位曾经请孟迪为自己指挥的交响音乐会赞助五千

元外汇券未被孟迪从命的新冒出来的自学成才的小小音乐家这样写道。

这么一批评盂迪就引起了外国人的兴趣。波士顿、洛杉矶、悉尼、惠灵顿、维

也纳、马德里以及卡萨布兰卡的音乐家团体都向孟迪发出邀请。还有两个大学致函

孟迪,愿意向他提供奖学金——假若他愿意去该国留学的话。

孟迪出了一圈国,头发变得更长,眼睛变得更大更呆,换了眼镜架,又买了一

件式样奇特的一半白一半黑的毛线外套穿在身上。这一切气煞了过去不知孟迪为何

物的音乐界同行。

而日益瘦削的孟迪日益疯狂地想念他的红鸟。他一夜又一夜地不眠,唉声叹气,

折磨得他的妻子发疯。他在一切座谈会迎新会经验交流会与学术报告会上谈鸟。他

接待友人会见记者一直到去咖啡厅喝咖啡的时候不停地絮叨着的仍然是一只鸟。

“我真傻。为什么当天音乐会散了场我没有立刻去找鸟而是在夜三点才想起它

来呢……”

终于在各方面的关心下盂迪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主治医生正醉心于弗

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他立即断言鸟是阳­性­的象征,孟迪患有因为­性­伤害或­性­变态

所引起的偏执狂。他给孟迪服用了大量超强力镇静剂,还扎了伴有强电流刺激的改

良针。­精­神病院住院四个月后,孟迪又被送到深山里的一座气功康复中心,整整半

年,他在气功师指导下练梅花桩气功,并接受当地音乐协会按摩师的按摩。

康复以后孟迪胖了,头发秃了一点,人显得比原来随和善良。他承认,根本没

有那只鸟,是他自己错了。他承认,他不懂音乐也担任不了指挥。乐团管理体制改

革的时候便有人出来提议­干­脆由他担任团长。有人反对,说是提升­精­神病人会影响

乐团的声誉乃至改革的声誉,他便没有担任团长。

不久他得了肝炎,两个月后变成肝硬化。人们嘲笑说,孟迪因为既当不成指挥

又当不成团长,染上了重病。半年后致癌。

弥留之际,他喃喃地描绘那只鸟,哭喊那只鸟,伸出枯瘦如柴的胳臂向着天空。

吓得妻子跑出了病房。医生给他注­射­镇静剂,然而他仍然激动地叙说:“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1989年..>txt

铃的闪

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了零零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

我再不会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

搓手搓脚。一个贫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

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

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牙一样研磨着我的神经。而当我拿起了电话机——常常一

口气需要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我

感到我接连打那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您拨十次九次可能是不通。或者比

不通更糟,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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