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好像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我给妻子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我在给妻子找麻烦方
面做到的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妻子上班前我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
叫起来。我也惊叫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
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需要我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我的最后一丝诗意?纸片上
写着338888,446666,779999……人类制造的从0至9的数字足够整治我们一辈子又
一辈子。稿费尚未收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我不能与这个
法国人一起吃饭,广东佛山出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
五十九……
安上了电话先拨117。四点五十二分。四点五十二分。四点五十二分半……四点
五十四分。然后123。……风力二三级转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113。长途?
不要。就差拨119,我们着火了!110,抢匪!
赵诗人么?赵老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你猜我是谁?你怎么连
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你他妈的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我也不认了?喂喂喂
你哪儿?你不是拔丝厂吗?你才是拔丝山药呢!那你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
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
候,晚上已经睡下以后,中午刚一冲盹儿,都有电话丁零丁零。你不得安生。诗离
你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还蛮横,他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
在你家,他不允许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
长而是一个写诗的你自己。
为了诗我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我捍卫着我的诗的掬花一样的高洁。被遮盖的
电话那样丑陋,好像遮盖着一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
加刺耳的锐利。它穿透了你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你一个不知就里的
信息。它不屈服于你的先天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你的诗你的棉被
屈膝。它叩击着你的良心和道义。它激起了你的好奇。也许很重要?很紧急?很新
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像又变了。莫非是长途或者国际长途来自——南
极?不是我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我忽然又感到那棉被裹着的是一个
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
许多的日子过去了。我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我学会硬
着头皮拒绝丁零的召唤,拒绝接自己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
自己的懊悔的折磨。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
了电话。最后我还是接了所有的电话。因为我写天鹅绒一样的诗。诗人的心是柔软
的。柔软的心总是不可能一直硬挺下去。就设想我不在好了。就算我没在好了。比
如说我现在正在——西沙群岛或者楼下的啤酒馆。我还会为这个电话机丁零而痛苦,
而心怀歉意吗?
但我明明在着呢。我偏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沿着电话铃电话线意识到又一个
人的存在和他的对话的意愿。对话的意愿应该是神圣的。电话耳机里射出来的是人
的语言而不是中子弹。这真感人,简直令人忧伤。我无法拒绝一个电话就像无法拒
绝你伸过来的手。我被征服了……我终于学会了在电话边活下去。在电话的搅扰和
诱惑、在电话带来的希望和恼怒和哭笑不得下面活下去。而且写诗。写南极,西沙
群岛,啤酒馆,爱情,也还有——电话边的时光。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写了许多据说成功的其实多半是蹩脚的诗。人们给我换了
电话机。上面有一个小机关,把小柄柄按下来电话便不再出声,只有灯光的示意。
我并没有利用过这个现代化设施。我宁愿尊重和倾听电话先生的信息。现代化
比棉被捂残酷多了,我年龄已过半百。无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酷的人。还是在我
百年之后再实行现代化反电话非电话化吧。一个外国(现代化的国家)人告诉我,
他的电话备有多功用电脑。他工作的时候由电脑“接”电话。电脑“接”起电话便
放录音带说,你要找的x先生不在家,请把你的姓名电话留下来,x先生将会给你回
电话。对方自报家门,电脑自动录下音,善哉电脑!这就使x先生取得了主动,只和
那些经过选择、确认宜于对话的人通话。到了读书读累写文章写累谈话谈得喘不过
气与思考问题思考得后脑发麻的时候x绅士便放电话录音,然后择其应回电话者回之
有趣者而回之,择其不必回不想回回之无味者而不回之。这不也是人权吗?谁知晓,
偏偏对方也是靠电脑来掌握电话的,当x先生给亲爱的(例如)y女士回电话时,他
听到的也是录音:请把你的电话留下来……于是不再有人与人的激动人心的对话……
只有电脑与电脑的平静的千篇一律的“交谈”……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活了五十多年,吃了那么多饭,那么多药,穿破了那么多
双袜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成为真正的诗人了。我和诗一样地饱满四溢。我
豁出去了,您。我写新的诗篇,我写当代,我写矿工和宇航员,黄帝大战蚩尤,自
学成才考了状元,合资经营太极拳,白天鹅宫殿打败古巴女排,水鱼专业户获得皇
家学位之后感到疏离。我写波音767提升为副部级领导,八卦公司代办自费留学护照,
由于限制纺织品进口人们改服花粉美容素,清真李记白水羊头魔幻现实主义,嘉陵
牌摩托发现新元素,蕃茄肉汤煮中篇小说免收外汇券。我忘记了一切,我赞美历史、
现实、生活、国内和国外。我赞美咱们的这股乱乎劲儿。我在电话电子铃音响大作
中写作。我相信那每一声咚咚嘟嘟都为我动情,对我呼唤,我关上电话机小开关写
作。我写常林钻石被第三者Сhā足非法剽窃。我写天气古怪生活热闹物资供应如天花
乱坠。我忘记了电话存在。我写北京鸭在吊炉里solo梦幻罗曼斯。大三元的烤仔猪
在赫尔辛基咏叹《我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意识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
到房证悲伤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
运会裁判冠军一个短途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
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
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
后日本电视长期连续剧大明星罚扣一个月奖金。我号召生活!
生活号召我!电话铃不响了,然而信号灯绿光一闪一闪的。仍然,仍然一闪一
闪。它无言。它眨着眼。它期待得好苦。然而不,我不能,我已经与我的诗神一起
飞舞。它继续一闪一闪,闪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它被我抽去了声音,无能为力,哑
人一样地无声地期待着我的顾盼。也许它来自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人,由于他的慧眼,
在我的拙劣的诗里发现了吸引他与我对话的东西。也许它传达的是一种邀请,邀请
我到那青青的草地去。我不敢。也许是一个抗议,因为庸俗,因为渺小,因为怯懦,
名实分离。也许只是一个灵魂的寂寞的呼声,是一声没有回应的呼唤。你哭了?也
许是预言,是咒语,是人心的情报,是芝麻开门的秘诀,是醍醐灌顶的洗礼。也许
它来自外星,来自地狱,来自谪仙和楚国的三阎大夫。然而,它更可能只是大漠只
是雪岭只是冰河只是一片空旷寂寥遥远的安慰的深情。是我的诗我的生活里太缺少
的悠久。它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它要告诉我真正的诗。还有友谊。我已从信号的闪
光中听到了声音,只怕拿起电话机后我却听不懂它的话语。然而已经晚了,已经无
法拯救,来生的诗是来生的事。而我善于微笑,胜任愉快,喜怒不形于色。它还在
闪光,还在等待,我不知道它的耐心如钢热情如火。它使我深深地痛苦。我知道我
如果接了这个电话我的公寓楼就会倒塌煤气漏烟保姆辞工,全部诗集就会付之一炬。
我继续写生活的燃烧,不仅有三十六条腿的劈柴与家用电器的短路而且有你。我不
知道我是在用几支笔写作。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哥哥这次还能不
能原谅。但我分明看到了那绿光信号仍然在坚持闪耀。那对我的关切、忠告、温存
和期望文雅而又忧伤。那是泪光。别怨我!我们感到了同样的难过。诗折磨着生活
电话折磨着诗。于是我泪下如雨相信诗总会有读者诗神永驻诗心长热尽管书店不肯
收订。
1986年2月。 tt xt ~小 说
致爱丽丝
致爱丽丝
一天上午我好不容易得闲写我的中篇新作,新安上的电子音乐门铃响了。门铃
采用的是《致爱丽丝》的旋律,但是每个音都不准,听起来更像一个三天没有用饭
的老太婆的有气无力而又神经质的呻吟。我连忙去开门,是一位微笑的、潇洒的长
发青年。
“你在写小说?”
“啊,啊……”
“为什么你写的小说就能够发表,就能够得奖呢?请您说老实话,如果您的那
些小说是我写的,署我的名,登得出去么?”
“这个这个……比如说过去我看别人写字,歪歪扭扭的……”
“请不要教训我。您不是王羲之也不是怀素。我也不是。然而我喜欢写小说,
我有灵气,我在塑造语气。你玩弄语言!有一个编辑这样说。然而什么是玩弄呢?
郎平硬扣了一阵子突然轻吊,她是不是玩弄呢?说啊,说呀……”
“啊,啊……”
“就是有一些你这样的人,表面上还创过新什么的。实际上你们挡着我们的道。
你也该请一请了,留点纸印我们的东西吧……”
“然而,不矛盾……”
“那就看看我的这篇习作吧,咱们先说好,您别生气,您看不惯就算我没写还
不行吗?货卖与识家……”
他写得不长,我很快看完了,觉得鬼话连篇,但不无讽喻,至少联想的能力尚
有可取。也算一种幽默感吧,虽然档次不算高。我有了主意该怎么给他提意见。但
我找不到他了。在我读他的《绿色的太阳》的时候他已悄然离去。我走到院门口,
东张西望,有不少长发青年步行或骑自行车骑摩托车从门前过,但都不是他。我鼓
起勇气,准备把这篇“作品”发表出去,并希望作者迅速与我联系。逾期三个月不
来,其稿费我将代为捐助给本市宣武门托儿所。
又:他来了又走后,我的门铃便哑了,不知该青年知其由否?
绿色的太阳
半夜里我叫醒了全家,我说你们看天上出的绿色的太阳是不是我们家的电子石
英挂钟得了诺贝尔奖。妻子说我捣乱说没有太阳说让我煎两个气球吃了止泻补气。
儿子推开我继续睡他说他明年如果去不了外国就和那个拉胡琴的大姐结婚。父亲说
天有九日后来都长大了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一去不复返。女儿说她要买卖丰田汽车她
要上函授夜大电视大学算学历拿文凭交上千块钱的学费全部由机关报销。妻子说你
如果不吃苹果苹果就会更加烂拽的而且说不定又涨价。
我扛着铁鍬在公共汽车站牌种树,我幻想在树上结出蘑菇云以前也许直升飞机
能降落下来,挖坑挖出了一个会说话会写小说会阿谀奉承的蛤蟆。蛤蟆不但会蛙鸣
而且会犬吠会马嘶会牛吼会鸡啼一共会四五种外语不知道是从哪里留学归来的。我
问蛤蟆为什么不戴蛤蟆镜它说怕脱离群众影响不好。我恍然大悟我的提级升迁出名
中彩为什么都没有了希望。汽车来了却没有轮子,乘客们纷纷掏兜给它一些乒乓球
卫生球黑枣小铃铛大烧饼做车轮。司机不开车售票员不售票大家便民主推选我去推
车,我推车推得太快被国家体委选去做长中短跑教练。我干了一个月嫌领导不给我
发西服台灯沙发灭蚊器美术日记羊皮夹克便退职写小说并到火坑参加笔会住宾馆。
宾馆经理悄悄与我谈情,请我吸罐装液化石油气,问我愿不愿意担任美容粥公
司的名誉董事长。说是美容粥已经在大西洋跨国公司登记了专利权并受到免征所得
税十五天的特殊照顾,说是美容粥内含维他命u、v、w、x、y、z和有机物无机盐两
千四百三十七种。经过国家检验颁发了优质奖杯服用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双眼皮变
成四层眼皮而且大腿延长四十公分。我问是不是有批件是不是画过圈圈画得圆不圆。
他说他已学会了电脑圆规划圈技术。我觉得这个经理智商太低比较庸俗便建议他去
四川饭店照胃镜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去截肢到法制文学编辑部去投案自首。他生气了
说我太保守没有更新已经落后于潮流为什么不进武当山少林寺做霍元甲的小和尚。
我去看望我的第一个老师我已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山南河东研究中心总
统主席议长委员常务理事秘书长主任科员办事员见习生实习大夫。他养的一群百灵
吱吱喳喳畅所欲言争得不亦悦乎不亦君子乎。他们讨论是吃小米重要还是喝水重要。
如果吃小米重要为什么还要喝水如果喝水重要为什么还要吃小米。如果说吃小米和
喝水都重要也就是说吃小米和喝水都不重要那是无法接受的。而如果说吃小米和喝
水都不重要那么实际上便是说二者都重要那么为什么一只百灵只长一个喙而不是双
喙。我的老师非常有兴趣给它们洒了一些敌敌畏来苏儿健身素。我们从这个象征里
探求出了真正要紧的哈雷彗星然后用英语说姑得白。
我感到忧伤感到痛苦感到意识流感到信息反馈感到别无选择感到夜的眼睡的香。
我唱毕加索后期印象派的计时之宝心中自有索尼东芝。我去宴会厅酒肉桌冠盖席去
找我的第二个老师当代的陶渊明一介书生清高寂寞冷冷如钩月藏之名山传之千古。
结果乘地铁去了圆明园旧址看见了阔别百余年的澳大利亚袋鼠。一头棕熊正在唱抒
情小曲啊我的花头巾我的小白杨我的韭菜馅玉米面团子我最忠于你。公鸡哈哈大笑
母鸡翩翩起舞熊唱得醉了大哭着要求正式发勋章。出于一种习惯我去和它握手寒暄
叫它兄弟它说它想吃人掌,想当保姆想给幼儿园当阿姨。我的第二个老师立即解释
它是粗中有细心眼儿善良如同张飞的舅妈。我给它一块火星泡菜。
然后我去看我的哥哥,他素以脾气随和没有杀人放毒爆炸记录而以善良闻名于
集邮册上。他每次见到我都拿大顶鞠躬三百七十五度热烈拥抱我的黄牛皮鞋跟。他
写文章发表在海面上称赞我是超过芭蕾舞的乌兰诺娃而他甘愿给我理发做九级波浪。
我进门的时候听见他正在大喊不管是不是我的弟弟该吃醋溜小汤圆的时候就不能吃
乌鸦炸酱面,不要说弟弟就是鲁迅也得报户口写心得横穿马路左顾右盼,我的弟弟
有什么了不起他去过蚂蚁窝孵蛋大迁移吗?我知道他又在用腌我的手指献酒菜给人
头马牌苏格兰杜松子。他的个性便是说便宜话拉便宜手买便宜货讨便宜儿子。近些
年他搬入风巢但仍然缺少蛋黄胆固醇钢铁支架。我回头要走他拉着我吃艾窝窝还给
我唱何日君再来我要求只吃胃舒平酵母。
我觉得天气还不错地球挺热闹蛋卷冰激凌质量超过香港连石头翩翩也起舞。我
决心参加宇宙飞船到水星土星阴阳八卦星上出席国际学术讨论会。我要带回会哭会
笑会打人会亲吻能要我的命能给我输氧和吃硝酸甘油片的微型造反机器脑。我要使
人们相亲相爱焖好扁豆就着辣子肉丁一起吃。我要使人们喝了我的酒以后不是醉醺
醺的而是特别清醒,他们喝了人性大苄便能写诗能背诵元素周期表能听、说、写联
合国各成员国的母语子语女语女婿语。我要开一个出版社专门出版那些出版不了自
己的诗集的哭泣着的诗人的新歌曲,它们的销路赛过生日蛋糕和亚马哈摩托车,凡
是会写诗的人都将免费领到五件蝙蝠衫和一件春秋套头衣以及黄杨树根抽象雕塑。
我要给那些心怀偏见动不动发火的仙鹤拔牙整容挖出迷人的笑靥。我要给中小学教
师和商店店员发放去巴黎旅游的蜻蜓券并人寿保险。我要办一个函授中心由孙大圣
教授种植猕猴桃酒饱含青春宝可以七十二变。我要办公园饭馆音乐茶座酒馆进入的
人不必写保证书。我要使所有的法律都变成小船变成路灯变成烧饼夹糖葫芦……但
我不知道我的这篇作品的命运,我默默地致爱丽丝。
1986年2月。..t.xt....
虫影
虫影
——为w护发灵所拟广告小说
每天早晨醒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就像每天晚上入睡之时,他会感到一
种不安,一种压力。一连睡几个小时,失去知觉地躺在床上,这很痛苦。而清晨的
希望,便是夜晚的失却的报偿。
他要在槐树下面做早操。他要转动旋钮,听国际电台的英语广播。他计划着一
天要读的书、制的图、讲的话、见的人、写的材料。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然而就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在肚脐眼上转了一圈,没有了。但肚子隐隐作痛
起来。
“有——毒——”
他分明听到了一声耳语。耳语最可怕。耳语比大吼大叫,比突然一声霹雳吓人
得多。
“嘘……”他定了定神。太阳正在升起。夏令时间带来了更美更丰腴的早晨。
树叶颤动着鸟鸣。传来了不远处无轨电车驶过时车轮发出的沙沙声音。
“本台消息,全国十二个省市的夏粮收成……”
清新刚健的声音,报告着从工农业生产第一线传来的捷报。他穿好了鞋子,跳
了跳。不论鞋底还是脚掌,都柔韧而且有弹性。一定要振奋精神,要学习,要多做
工作。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生命,而他,他要说要做的是,只要给他可
能,失去了那么多(三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的他,仍然决不示弱。
“针对这种现象……”广播员的声音好清爽。特别是针对两个字,zhen和dui,
清楚利落。什么是针对呢?像针一样地对着……
“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好像潮水,好像蛤蟆的轮
唱,针对,针对,针对,你的,你的,你……
“真讨厌!”他喊了起来。
“忠强,你说什么呀?”妻还躺在床上,她听到了他的“讨厌”,便问。
“我是说,有臭虫。”
“什么?咱们屋里有了臭虫?咬你了么?”妻紧张起来,嗓音也变了。
“不是,不一定,”忠强赶紧跑回屋里,“也许不是臭虫。反正很讨厌,反正
让你有点疼,又有点痒,让你睡觉的时候老翻身……也许是蚊子吧?”
“蚊子?怎么会是蚊子呢?蚊子是有声音的,可我们没有听见蚊子嗡嗡地响啊!
你身上有包么?一定是臭虫咬的……”
妻一面检查床、被褥、墙,一面检查丈夫的四肢全身。“咦,没有臭虫啊!没
有虮子,也没有臭虫蜕的干皮,你身上没有包儿啊……”
“这个臭虫可能咬了也不留包儿……”忠强支应着退了出来,忽然笑了,“怕
什么臭虫!这么大的人还怕小小的臭虫!”于是,他确信,没有什么臭虫了。
门铃响了。他去开门。开开门,不见人。
“谁接门铃了呢?”他怯生生地问,因为不知道问谁。人行道上,有人提着炸
油饼,有人提着一捆捆的小萝卜走过。早晨上班的人都是忙碌的。
“关上门,快过来!”一声低语,紧张而又严肃。“他”怎么进来了呢?忠强
满腹狐疑,却又坚信“他”已经进来了,而且应该按“他”的话去做。虽然,他看
不清“他”的形象。只是一个褐红色的影子,脸是圆柱形的,像一个气鼓鼓的棒棒。
“就是针对你的。”棒棒说。
“为什么要针对我?针对我什么?我从来都是那么谦让……”
“你的头发!你难道认为你的头发是能够令人容忍的么……”
啊,头发!忠强打了一个寒噤。他已经年近花甲,却还长着一头浓密、乌黑、
柔软、纤细的头发。一个糟老头子,要这样的头发做什么用?在他年轻的时候,在
他初次陷入爱情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有好的仪表啊,哪怕只有一根好的胡子!
不,那时候没有人夸奖过他,那时候他照镜子的时候感到的简直是无地自容,如果
不说是痛不欲生!那时候的头发也是脏乱倔硬如烂鸡窝。他本来打算剃光头的,只
因为头形不正,南瓜不是南瓜,茄子不是茄子,才改成留平头。一推平头就露出了
后脑勺儿,像一枚光滑凸出的鹅蛋,简直贻笑大方!
而如今老了老了,不止一个人称赞他的满头秀发——这是不是也受了什么荒诞
错位之类的新观念的传染的结果呢?信什么就会有什么,真的。
但这又有什么可“针对”的呢?难道他的头发会妨碍什么人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一笑。随之,影子不见了。非常轻松。
他和妻子一起吃早饭。牛奶、煎鸡蛋、烤馒头片、榨菜、茶。他很满足。他说:
“现在确实是安居乐业,生活提高了。”
“可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呢?”
这是妻子的声音么?他吓了一跳。坐在对面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褐红色的棒
棒的影子。
“头发……”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音,似乎有点理亏。似乎真是理亏。
“他们问我,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说是这么大岁数了,要这么黑的头发干
什么?是不是弄虚作假染了的?”
“染了?我为什么要染发?”
“是啊,他们问的就是,为什么要染发?”
“如果我就硬是染了发呢?”
“咦?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头发本来就是黑的,为什么要染发?难道要染成白
的?红的?绿的?紫的?金黄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染发了?”
“咦,刚刚说了就不承认。再说,我这是把信息告诉你,让你注意啊!你跟我
搅和什么!人家说,你这么黑的头发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人家说,你每天都吃药、
上油、吹风、打扮,花花哨哨,没安好心!人家说,你到处吹牛,说你的头发象征
了你的智慧你的潇洒……你还说,以后黑头发的人每人提升一级,买糕点不用排队!”
“你……你……你是谁?”他哑声道。
浓重的阴影渐渐散去,妻正在喝最后一口茶,喝完茶,她擦了擦嘴。原来妻的
头发也白了许多。“你的头发为什么不白呢?”
“你不要那样不虚心,”妻说,“我并没有说我赞成对你的头发的种种见解,
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我把一些人的议论告诉你,无非是提醒你注意罢了……”
“可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头发呢?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理发师。我是工程师,我
制造车床、铣床、镗床、磨床……却从来不制造人头也不制造头发,不制造生发油
护发素洗发香波护发润丝也不制造吹风机卷发机推子剪子梳子……”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我今天要给孩子们上三节课!其实,我真喜欢你的头
发……”妻和解地说。临别的时候,妻抚弄了他的头发。他笑了,容光焕发。确实,
头发好,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妻的爱抚使他情绪有了些高涨。他打开自行车锁,从车座后面的弹簧中间掏出
一块掖在那里的破烂抹布,把自行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抽打了一通,抽得尘土飞扬、
神采飞扬。他眉飞色舞、双目清明,看得清枣树树干上的每一条纹路与树下忙碌爬
行的每一只蚂蚁。空气的透明度与地上天上的一切物件的可见度都很优秀。没有任
何阴影或者烟雾。他骑上叮叮吱吱作响的自行车飞速前行,穿行于各种车辆行人障
碍之中如庖丁解牛,如入无人之境。
一进入办公室他就伏案工作。他进入了一个标准化了的世界。一切数据、线段、
图形、符号、规格的含义都是确定无误与全球通用的。在从事这样的工作的时候,
连他的呼吸、脉搏与排汗也变得更加合乎规律了。
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完全没有察觉罗处长已经拧开了他的办公
室的门,已经向他走来,已经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
“老忠!”罗处长的声音是亲切的。
“啊!”他大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准备从技术的世界回到现实
世界来。罗处长的轻声相唤与突然出现使他一下子无法判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
全部血液突然停止运转了一刹那,心脏憋闷,透不过气,毛骨悚然,他害怕地大叫
起来。
他的歇斯底里的大叫使谨严整洁的罗处长狐疑而又不满。“你这是……怎么回
事?”
“我……啊啊……是罗处长,请坐!”
罗处长皱了皱眉,轻声叹了口气,“我担着一定的风险来给你通个信息。你恐
怕不好回避过去了……”
“回避什么?”
“你说回避什么?我不顾别人说什么我是你的人,特别来向你报信,要想个办
法,要有个说法,起码,自己应该注意一些,小心一些,谨慎一些,稳一点,现在
已经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
“你说议论什么?”
罗处长急得跺脚,“算了算了,我爱莫能助!我把心都交给你了,把我的前途
都押上了!我豁出去今年提不上工资,为了交情!可你呢,你太不够哥们儿了,你
还在与我打哑谜,绕弯子……”
“谁?哑谜?弯子?”忠强迷惑不解。
罗处长转身便走。忠强叫住他,问:“难道是关于头发的事?”
“你自己最清楚!”罗处长悲愤欲泣。
忠强呆在了那里,像个傻子,完全丧失了理解能力与反应能力。果然,又是头
发。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风把树叶吹响,又不响了。汽车从办公楼前开过,
引擎声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变无。过去了二十分钟,他仍然呆呆地坐着,坐得呆
呆。
然后他低下头,又投入工艺技术的世界。
然而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严正的、鬼祟的、恨恨的罗处长的表情不断在他眼
前梦幻。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顶。全秃的,半秃的,落毛的,花白的。一个
大臭虫在眼前爬行,为什么臭虫却是毛茸茸的?留下了好几道影子。他的妻子很紧
张,翻箱倒柜地找臭虫。难道臭虫是那么重要的吗?臭虫在飞,满天飞……
他觉得实在不舒服,便去医务室。他下了好几层楼,鞋底踩得楼梯哆哆地响。
他下了决心,宁可放下工作,影响生产,也要把自己的头发弄清楚。弄不清楚,首
先自己就不踏实。推开医务室的门,碰到的竟是厂长。厂长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勉
强地与他握了握手。那眼光好像是在说:“不好好上班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握手
的时候厂长眼睛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却是憎恶地盯住了他的头发,他觉得后颈部有
些抽筋。
“您好,李工程师,”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王医生向忠强打招呼,“您哪里
不舒服?”
“我,我——”是的,哪里不舒服呢?
“您发烧么?您咳嗽?您头晕?您消化不良、腹泻还是便秘?您失眠?您皮肤
刺痒?您心律不齐?您某一部分疼痛?您变得容易疲倦和急躁……”
忠强否定了所有这些提问。
“那您是来看什么病的?”
“我……没有什么病!”
“那……您到医务室来,是为家属要点速效感冒丸和酵母片的么?还是需要驱
蛔灵与眼药水?要不就是伤湿止痛膏?”
“我的家属……也都健康无恙,不需要灵、水、丸、片、膏!”
“那是谁建议您到医务室来的呢?您的爱人还是您的朋友?”
“我说的是小王同志,王医生!请你看一看我的头发……我感到非常迷惑,我
简直弄不清楚我的头发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是的是的,我的头发很好。没有瘌
痢头,没有紫癜也没有白癜,没有变白也没有大量脱落。在我这样的年龄,头发大
量变白或者大量脱落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当然。比如,赫鲁晓夫在我这样的年龄,
就落光了头发。请等我说完。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我完全相信,头发这种东
西,没有血管也没有神经,既不会癌变也不会发炎或者发疯。当然,头发也不会说
话,捅漏子。头发最安全的。不是吗?不错,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人包括我的爱人正
面向我警告说我的头发出了什么毛病或招致了什么危险或者我应该对头发采取些什
么防范纠正弥补措施,或者为头发的事向什么人致歉……这个这个但是可是……”
他突然停止了自己的“病情主诉”,他对自己向小王这样一个比自己的最小的
孩子年龄还小的见习医生没头没脑地诉苦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他简直是精神病!
他简直是在污染小王医生的心灵!他饱经沧桑。他豁达开朗。他正直自持,有所不
为,有所不言。他受到了领导与厂内外车间内外各色人等的尊重。去年冬天,厂子
有千分之二的指标给有突出贡献的人晋级,全厂有三个人晋了级,他就占了三分之
一!他的满头黑发的照片张贴在了工会的光荣榜上!而他在大好的上班时间,而且
是上午的黄金时间——他坚信人类在上午比在下午聪明,一切重大的发明创造都是
在上午完成的——跑到医务室胡扯,他简直变成了上班时间跑医务室混充病号骗病
假条的无赖一流人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大概是出自医生职业的要求与对长辈工程师的敬意,小王医生面带笑容倾听着
病人的诉说。但忠强仍然看得出她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他的呓语使见
习医生摸不着头脑,后来病人沉默了,医生也沉默了。这样沉默了大约八十秒钟。
忽然,只见小王盯住了自己的头发,又盯住了自己的眼睛。头发——眼睛——头发
——眼睛,几个回合之后,小王的目光变得平静温柔起来。平静温柔之中却流露出
无法掩盖的轻蔑与怜悯。甚至于还有——以忠强五十余载的丰富人生阅历与敏锐观
察力的名义——几分幸灾乐祸!这种眼神使忠强大吃一惊。当然,绝对地当然,小
王医生对他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的,而他的倒霉绝对不会为小王创造一丝一毫的机会,
更不要说是利益了。但小王为什么也不能免俗,也要在确实看到他碰到了某种潜在
的麻烦之后感到下意识的快意呢?为什么人们乐于欣赏别人的灾祸呢?
幸好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然后小王医生充满理解与同情。她说:“不论怎样,
您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这是三联单!当然,我也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您的
头发真好!我要有这么好的头发就好了。检查了,费点时间,费点麻烦,可是能够
确诊没有病变,自己也就放心了,别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相信科
学的权威……再就是,您要注意劳逸结合……”
“没事,没事,没有针对……”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耳语,混杂着吃吃的笑声,
褐红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你……”忠强想问医生,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耳语、笑声,看到了影子,旋即
又认定不应该问。越问就越严重。经验提醒他说。
有新的病人进医务室,忠强只好讪讪地退去。
离办公室还有二十米,他听到了电话铃在响。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起来,拿起
听筒的时候觉得比接任何一次电话都紧张。“喂喂喂!”就在他喊出第一个喂的同
时,“咔哒”,对方把电话挂上了。
是谁呢?虽然他的办公室里装有电话,但电话铃很少响。未能接上的这个电话,
显然已经响了很长时间。
他不知道做什么好。摸一摸口袋又拉一拉关一关抽屉,他恍然大悟,他戒烟已
经五年了。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吸一支烟。摸出烟盒,撕开一个口,用左手的无名指
从底上一弹,一支烟跳将上来,抽出来,揉一揉,戳一戳,把烟浅浅地衔在嘴里,
拖延着不点火……他为什么要戒烟呢?什么煤焦油!什么一氧化碳,什么三四苯丙
芘,他什么都信,什么都听!五十多年了,从《十万个为什么》到党的文件汇编,
从少年儿童读物到先进人物讲演集,上面刊登过的一切训条戒律建议四六旬真言他
都奉为圭桌。至今刷牙的姿势仍是按照一九五二年第一百零六期《中国少年报》第
三版上的一篇文章的训示来做的。到了八十年代,一出现戒烟的宣传他就立即戒了
烟……也许就是由于这种种科学的生活习惯使他的头发老当益密乌黑粲然?为什么
要这样认真呢?不是在一切西方的香烟广告上,既宣传本牌子的烟的妙处又附上一
行小字“xx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吗?他要不要在自己的头发上悬一个小
条子呢,用中、英文写上“鄙人谨敬告各界,发黑实非得已”……天地良心,他不
是女演员,他从来没有经营过自己的头发啊!
电话铃又响了,啊,是妻。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妻的声音是平静的,平静中仍然流露出兴奋,通过漫
长的电话线路,忠强听到了妻的兴奋的呼吸,“组织部门的一个老同事悄悄告诉我,
你不要犯傻跟别人说,我现在只是一个人,我给你打电话不会有别人听见。可是大
上午的你不在办公室你是上什么地方去了呢?别忙,我就告诉你……”(以下声音
突然变弱,忠强没有听清。)
重复了三次之后,忠强勉强分辨出这么几个字:“让你……当局长……”
……什么?
已经三起三落了。一年以前已经传遍整个机械工业系统,老局长将要退居二线,
正在物色接班人,而第一批被考虑的对象里就有忠强。真有意思,除了他自己,人
人对这个事情的源起、始末和进展状况都了如指掌,就像人人都有一个小舅子在组
织人事部门供职,而且是供要职一样!五个月前,一位大人物正式找他谈了话,他
决绝地谢绝了。妻也支持他,“不干不干,咱们可享不了那个做官的福,也担不起
当官的挨的那个骂……”妻说。“我只不过是想搞一点业务。过去因为被迫害,我
搞不成业务。现在,如果因为被重用仍然是搞不成业务,那可真是悲剧啊!”他声
泪俱下了。于是大人物保证说,将会尊重他本人的心愿。
就这样平息下去了。然而局长的人选并没有确定,老局长也就一天天地更老着。
怎么又重复再现了这个话题呢?
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没有引发声泪俱下的悲剧意识,他茫然。茫然之中又似乎
颇受鼓舞。
“没事。没有针对。你的头发没事了!”欢呼声就像花瓣似的从空中撒落。
他定了定神,天青气朗。他又被提名当局长。他一点也不想当局长。然而当局
长的可能性意味着他的黑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疑之处。例如,他绝对没有掠夺过
黑发,更没有图发而砍了什么人的头,他没有利用黑发去为不科学的无执照的护发
素做广告,没有因此而攫取巨额酬金。除了当局长,简直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表白自
己的黑发的清白。而局长的头发是没有问题的,就像局长的政治经历不会有什么问
题一样。
吃午饭的时候罗处长跳跃着向他的桌子走来,像一只欢乐的青蛙。“老强同志,”
他用不寻常的隆重称谓开始,“最新消息……啊,您已经知道了,当然,”他用手
指一指忠强面前的一小碟拌海蜇与一小碟五香花生米,“我祝贺您……”他毫不犹
豫地拿起忠强已经喝了两口的啤酒杯,“我们心照不宣……”他笑出了声。
他厌恶罗处长的举止。前不久还对他发脾气。可怜的变脸者啊。又禁不住含笑
自问:“真的没事啦?”
于是一身轻松,一身清洁,摆脱了许多粘附在身体上的秽物。
然而他已经拿了三联单。去不去医院检查呢?
当然去。已经去了医务室,已经从小王医生手里接过了三联单。小王同志在三
联单的存根上已经登记了忠强的名字……不去,是对医务室的不尊重,对小王医生
的不尊重,对他们单位的合同医院——大名鼎鼎的中x友好医院的不尊重,也是对医
学的不尊重和对具有良好的声誉的自己的不尊重啊!如果不去检查身体,将何颜以
对?将怎么去当局长或辞谢局长?
来到现代化的大医院他不禁诚惶诚恐。各种设施,各种技术,各种医护人员。
查二便查血查唾液汗液。查头查脑查身查脚。查心肝脾胃肾。查声带查小舌查脚指
缝。查脉搏查血压查脑电心电脑血流。查颅腔胸腔腹腔鼻腔口腔。查ctabf扫描……
原来每个部位每个项目上都蕴藏着致命的病变危险!他被折腾被震慑得心灰意懒。
生老病死,我佛慈悲,真是何等的痛苦!查声带时医生把器具捅入他的咽喉,他哇
的一声呕吐不止。从呕吐物中他竟然看到了一周前闻听到又要当局长的喜讯时吃过
的拌海蜇!此后他再也没有吃过生冷的海蜇!海蜇竟然在他的胃里据守了一周又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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