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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王蒙作品集荒诞小说选 > 六

小时!他怎么能没有病,怎么能不疑神疑鬼?后来医生在他的头发里找来找去,找

了二十余分钟。

“医生同志,我的头发里有什么?”

不回答。

“我请问医生同志,请您告诉我,我的头发里究竟有什么?”

仍是不予置答。更加庄严。

“是不是有臭虫呢?”他悲凉地问。

“唔唔,会有的,是的是的,不会的……”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

医生决定取下他的二十根头发长期观察化验。

“我是说,您可以多取一点,为了­精­确……您知道,抽样的或然率就是说概率

论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可靠。疾病的问题是严格的,不能搀入就是说植入概

率的概念……”

医生点了点头,向护士致意:“下一个……”

检查得隆重邃密,检查结果却马马虎虎。又一周以后他来医院看结果,门诊部

门从病历里看不出结果来。一位并没有检查过他的身体也没有听过他的主诉副诉的

不可靠的小医生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结果就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比如说

如果您的细胞有恶变,就是说阳­性­反应,化验室就会立即送到门诊部,而且会找您

的领导、您的家属来谈话,这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而现在,您的化验单没有送来……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您可以放心……”

忠强愤慨起来,“这么说你们弄丢了我的化验报告单身体检查表检查报告单是

一件好事喽?这么说不检查无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喽……”他口吃起来。

这个水平与资历深为可疑的毛头小医生眨了眨眼,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医生回来了,坚决地说:“我已经查过了,您的身体检查

报告没有问题。”说完,他拉出一张证明纸,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道:

李忠强,男,成(年),身体各部无异常……

他沉吟了一下,意犹未尽,便又加上:

健康状况良好,无问题,特此证明,切切。

“那么我的头发……”忠强急切地问。

小医生庄严地看了看他的头发,写道

头发健康对头,无问题。

谢谢了,医院、医务室!谢谢了,现代西洋医学仪器手段与把人卸开、把里子

翻到面子上来的检查身体的技术!我有证明了!我的头发没有事!我的头发健康对

路!不,健康对头!已经有了书面结论,权威的,无可争议的!而且,遵照可爱的

天使般的医生的指示,他的证明已经拿到挂号处盖了“中x友好医院医疗证明专用”

章!一切的流言蜚语、见不得阳光的­阴­影和不怀好意的目光都将在医院的断然证明

面前碰个粉碎,然后烟消云散!他再也不会因头发问题而多虑、而失眠、而伤脾、

而串气、而喝啤酒也喝不出滋味来!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啊!不必为你的每一

根头发而分心,而是把你的全部身体全部智慧全部心灵包括全部每一根头发献给发

展机器制造业的事业!只要机器造得更多更好更­精­密更先进像日本一样像西德一样,

他的头发全部掉光了或全部变白了变红了变绿了变成草变成虫变成森林变成箭垛枪

靶又要什么紧!无怪乎又在考虑他任局长了呢!真是透彻啊!因为当局长,所以无

问题。因为无问题,所以当局长!连从未谋面的小医生,在他千恩万谢地道再见的

时候,也似乎嗫嚅着说了一句:

“您是不是即将被任命为局长?”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正是默认的兴高采烈的含蓄表示。他又觉得自己怪恶

心。

五天以后,早晨醒来,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似曾

相识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怎么?你又来啦!”

­精­灵吃吃地笑。一股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围着肚脐眼转了一圈,没有

了。一会儿,肚子剧烈疼痛起来。“唔,唔,”他叫着,“你们这些朦朦胧胧的玩

意儿快走开!你们不知道吗?我有了医院体检报告!而且说不定真的当上局长!你

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你们还有什么市场?你们只能唬没有医院证明的人!我不欢

迎你们!这里没有你们容身的地方!”

吃吃地笑,辘辘地响,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你偷了头发,染了头发,做了头发的手脚!医院证明

只能证明你暂时没有患发炎发癌发血栓发结石,却不能证明你未偷未染未做手脚!

再说,你相信中x友好医院是你的事,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呢?还有局长,局长的头发

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帝的新衣和汗毛么?能比得上敦煌壁画上仙女的丝裙么?能比

得上澳大利亚纯种羊的毛绒么?以为一纸证明就可以封住我们的嘴,你太天真啦!

我们照样攻你的头发,非攻倒不可!你居然以为医生也问你当局长的事?真恶心!

你还微微一笑含蓄地表示高兴呢,别自作多情啦!你的二十根头发早已调到病痛坏

死发学会常任理事会综合研究室去啦……”

肚子里的逻辑推理,无懈可击!义正词严,气贯长虹!这就是他的肚子,他噢

了一声,虚脱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他在病房里被抢救。已经灌服了大量蓖麻油,而且灌洗了肠子。

他的浑身似乎都已经淘空了,他的体重减轻了二十五公斤。然而他的肚子仍然嘀嘀

咕咕叽叽喳喳吱吱吜吜地响。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仍然是关于他的头发的流

言蜚语。他的妻于也能听懂一小部分。这使他们俩恐慌起来,要求医生加强加大用

药。医生用胶皮管子通过鼻孔Сhā到他的胃里,灌服了大黄、巴豆、芒硝等峻下药。

他泻无可泻了,肚子仍然叽叽不止。医生也慌了,请了老中医、气功师与外国专家

协作会诊,还是忠强自己突然想到,用微弱的奄奄一息挣扎着说,能不能给他灌一

点米汤。西医认为他现在太弱,不可能接受和消化食品——哪怕是些微米汤,能够

做的只有输液,一边输液一边不断用放­射­线与超声波扫描冲击他的肚子。中医则认

为可以灌米汤,可以灌饺子汤面汤赤豆汤银耳汤参汤,还建议在他肚子上拔罐子。

一般的罐子不行,必须是出土的纪元前七百年制作的陶罐,罐耳上必须有­阴­阳鱼的

图案。

前三天按西医和外国专家的方案治疗,收效不显著,但也没更加恶化。西医和

外国专家认为这是治疗成功的证明,中医和气功师则认为这是治疗无效、­干­脆可以

说是彻底失败的证明。后者意见占了上风,忠强的肚子里有了米汤面汤。然后气功

师向他的肚子发功,并断言他的肚子里有许多虫子。然后拨了罐子,用的是打欠条

从博物馆借来的陶罐。妻子说拔罐子的结果是拔出了一粒状似臭虫的影子。负责给

他装罐撤罐的中医护士否认有这回事,并说这是谣言。

据说住院期间对于他的头发的议论Gao潮迭起,险象丛生,真是满城争议忠强发。

尖端的说法是说连他的头也是假的,是从黑市上用外汇券买来的走私货。还有人说

已经从他的头发里检验出了t365×107型艾滋病毒。据说有各种好事者找罗处长打听

他的头发的事。据说罗处长一会儿说他的头发是黑的一会儿说是白的,一会儿说是

假的一会儿说是真的。一会儿说冲这样的头发一定不能、一会儿说一定能当局长。

所有这些说法都从窗缝门缝衣缝罐缝­唇­缝里吹进来,吹入他的肚脐眼,他的肚子老

是好不了。最后一天他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新局长已经任命了,不是他,

他可以松松快快地度过余年了,而且上边说了,由于他的肚鸣症,他可以提前办退

休。

“但是我正在设计新型机床呢!”他喊起来,他的声音这样洪亮,使妻子、护

士、医生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哪里像个病人,你根本就没有病啊!”妻子抚摸着他的满头黑发说,他又

昏过去了。

不久,他出了院,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于没有当上局长抱有遗憾的心情。

而且一想到多半是因为二十根头发的培养化验出了问题才被排除于局长候选人名单

之外,便觉得嘀嘀咕咕。而这种嘀咕。他无法不认为具有一种他素日最为讨厌的庸

俗卑劣的­性­质,他惭愧万分。之后头发缓缓地开始脱落和变白,进程绝对正常。仍

然有各种朦朦胧胧的影子,肚子里仍然有各式各样的喊喊喳喳。他慢慢习惯了,一

面听着喊喳,看着虫影,一面往肚子里灌崂山可乐和鹿茸王浆。身体渐渐康复。研

制新机床的事终于有了头绪,已经请专家做了两次鉴定,基本通过。他开始办理申

请专利。厂长找他谈了一次话,鼓励他的工作热情,肯定成绩,并且委婉地向他进

言,不应该把大好时光用在对自己的头发和肚子的疑神疑鬼上。

“难道我愿意这样吗?”忠强有点激动,“我希望的只有一条,工作、工作、

还是工作!国家需要的是机床,而不是机床设计者的头发鉴定!难道我们的生命浪

费得还不够,还要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吗?为什么要打搅,为什么要纠缠,为什么

要捉摸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现在不是也开始秃开始白了吗?不是和大家一样了吗?

该满意了吧?!”

厂长递给他一支烟,并且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厂长解释说,白开水比茶或咖

啡对大病初愈的人更有益。厂长说:

“您还是不够坚强,不够成熟啊!您的这一场病,实在是缺乏应有的根据、应

有的基础啊!对不起,忠强同志!在您生病期间,我们调查了这个事情——当然,

大家关心你嘛!结果呢,并没有一个人对您的头发表示过不正常的兴趣嘛!您自己

说,是谁对您头发不友善来着?您举得出捉弄您的头发的始作俑者的姓名­性­别年龄

籍贯家庭出身和土改前后家庭经济情况来么?您举得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证明您

的头发值得引起不寻常的关注来么?瞧,您举不出来!你瞎折腾什么嘛!”

厂长的话使忠强五内俱热,一口粘痰升了上来,几乎犯了呼吸道阻塞症。

他不服气,怎么会闹来闹去是他自己闹呢?

他问妻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谁议论过我的头发?你放心,我一不会

去算账二不会去告状,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纳闷,我只是憋得慌……”

妻子摇摇头,说是不记得有什么人对他的头发怀有恶意。妻子说,向她提起头

发的人是她的爸爸,他的岳父。老人一千个疼自己的女儿,一万个满意女婿,一亿

个好心。妻子断言,他向妻子查询本身就是找错了位置。

他去问罗处长。罗处长也摇头。“哪里有什么人对你的头发感兴趣呢?头发有

什么要紧,人发还没有猪鬃经济效益高呢!”罗处长眨眨眼,坏坏地一笑。“至于

最后没有任命你当局长嘛,是不是与你的头发有关系,就不是我们小萝卜头知道的

了。反正对外说嘛,还是说照顾你的业务。老兄,后悔了吧?何必当初那么清高呢?

有官不做,悔之晚矣!”

“你浑!”他说完,离开了罗处长。

看来他只能去问肚子,问­精­灵,问­棒­­棒­状的影子了。每天早晨,他不再在槐树

下早­操­,不再听英语广播,一心一意地等肚鸣,等­精­灵,等影子。谁知,连等了一

年,什么也没等到。“他们”不来了,他悲哀地想。

他去问小王医生,小王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您有点……神经官能症。”小

王给他一瓶一百片装的安定,建议他一天服用三次,一次两片。他感谢小王对他的

信任。

他长叹一声。完全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无事生非,疑心生鬼。只能说明自

己思想不过硬,修养不过硬,意志不过硬。再调查下去么?难道还嫌时间浪费得不

够多?呜呼,­干­扰容易做事难呀!

两年之后,由于他坚持使用行销海内外的w护发灵,他的脱落了的头发又复生

了,变白了的头发又变黑了。一家美容杂志的可敬的编辑约他就此写一篇经验介绍。

他斟酌再三,决定不写。谁知道这里边有什么背景,谁知道美容编辑是不是接受了

w护发灵的回扣?机床、机床,他再不能揽机床外的事了。而且,他确实一点也不

了解自己的头发。“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着,豁然。

1987年12月、.(xT小说"///

组接

组接

头部

锣鼓声敲得喧天。火光照红了你的脸。你扭着秧歌,扭着人人都扭的秧歌。很

可能,你的“材料”并不宜于做一个舞蹈演员。你的腿不够长,腰也不够纤细。然

而当时只知道胜利,只知道狂欢,只知道青春的骄傲与圆满。我知道你爸爸是个大

地主大官僚,你上学的时候有汽车、有老妈子接送。而你革命了,背叛了自己的阶

级。你为地下党搜集过重要的情报,而你并不是党员,这实在令人怜悯,因为归根

结底,你还只是一个被帮助被改造的对象。我怎样帮助你?

而你像玉一样柔润光圆。你的手你的脸都在放光。看到你像农­妇­一样地包上了

彩­色­头巾,穿上臃肿的绿绸灯笼裤,哐、哐、起哐起哐起,你像儿童、像儿童团员

一样地傻里傻气地跳舞,我心疼得想落泪。我,一个孩子,已经像大人一样地生活、

思索、战斗、感受。而你,一个大人,却要像孩子一样地跳舞……而歌声是欢愉的、

舒心的、热烈的,像大风大火一样。

更热烈和舒心的是你的笑容,笑得开怀却仍然那样文雅,你的出身和教养就是

不同哟!我为我们的革命而骄傲!革命的血与火把皇帝的女儿从深宫中引了出来。

革命的大旗把贵族的少女从花园中引了出来,你的笑容便是对于革命的报答,便是

对千千万万刘胡兰与董存瑞的报答。你的笑容便是对于革命的人们的明天的预兆显

示。多么神圣,多么无私!万民相亲如一家!而当你走过我的面前的时候,你向我

扬一扬眉,你好像还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的眼睛不算大,然而清水一样地明亮。你的鼻梁像一条优美的长线。你说话

的声音又像南方人,又像北方人。都说你会说很好的英语。你参加基督教的团契活

动,并从中受到了地下党的教育。你会弹钢琴。你曾经住在一幢红­色­的小洋楼里,

二楼正厅有一台漂洋过海而来的钢琴。二楼窗外是一个岸边积满落叶的湖。

你从不革命的钢琴,走到革命的秧歌舞里,开始了你奇妙灿烂的青春。

你的身材高大,眼窝深陷,留着短发。最伟大的是,你穿着宽敞的棕­色­皮夹克。

这身材和这夹克使我倾倒。你的形象立即与我心目中的苏联女革命家苏菲亚或者斯

薇特兰娜相重合。你如果到西伯利亚去看望你的因企图暗杀沙皇而被流放的情人,

你将首先亲吻他的镣铐而不是他的面庞。如果你被要求用点亮灯盏做暗号表明刽子

手“总督”业已到达,然后你的情人将拉响炸弹与总督同归于尽,你会毫不犹豫。

你会把所有的眼泪吞到肚子里。

果然,宣布了,你是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解放以后你首次与你的下属,与你

的敢死队员见面。当然,你是领导。我们期待着你的下一步命令。

于是你讲话了,你尖锐地批评了无组织无纪律状态。你的嗓音浑厚深沉,用语

简洁有力。讲到可笑的地方,你发出了丹田之气冲破闸门的笑声。

说是你的情人是游击队长,在一次掩护撤退的阻击战中牺牲。说是你曾经在一

次危险的交手战中打倒了一个国民党特务,掩护了地下党的领导。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你的转身,你的叉腰,你的摊开手掌,你的只坐在椅子

边缘的习惯和有力的双腿,你否定什么意见时鼻孔发出的声音,直到你喝水时拿茶

杯的手势,都使我如醉如痴。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你。

经过了许多天­干­旱的跋涉。沙丘连着沙丘。多刺的白草,使得­干­旱更加­干­枯。

每一丝云都预言着不祥的风暴,世界似乎转瞬就会被吞噬。骆驼也显得疲惫。

然后是一排遥远的树影,一排令人难以相信的温柔生机,是一个蓝得如玉的湖,

湖里的白云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晶莹剔透。这不是海市蜃楼?

你就在湖上,在原始的木筏上唱几支歌颂新生活的歌。你全无矫饰,全无顾忌,

你有什么样的声音就唱出什么样的声音,你有什么样的天真就唱出什么样的天真。

你戴着花帽,你梳着长辫,你戴着耳环和银镯。你就是一个民族,你就是一个

地区。黄沙的漫漫包围之中,不但有树,有水,有庄稼,而且有丛丛玫瑰。有你的

如水的清澈流畅的声音,有你的如花的笑容。真诚和本­色­是最好的笑容。你赞美。

你的赞美正是对你自己的满意。你的漫不经心正是你天­性­的表达。你伸手举步便是

跳舞。你发声便是唱歌。你的出现便是对于艰难的大自然的补偿,便是对于长途跋

涉的慰安。

你也是生灵,而你为愉悦众生灵而生。每一块石头和木头,每一只小牛和小鸭,

都因为听了你的歌而微笑,而共享欣然,而洋溢生机。

你爱说傻话。你像一个上满发条的小机器人。你把头发剪得这么短,说是模仿

苏联卫国战争中的青年女英雄卓娅。你突然积极活动起来,一天接二十个电话,一

天打二十个电话。手里拿一个笔记本,把每天要做的事密密麻麻地记下来。你走路

像一阵风,脚也不沾地。你的穿着也是卓娅式的,两条宽宽的带子,一条中学生的

竹布裙。而你的白衬衫,一直保持着——我要说是“资产阶级”式的——清洁。

然而越来越多的人不喜欢你。“她真是愈来愈骄傲了!”一个人这么说。两个

人这么说。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她怎么骄傲了?骄傲就是骄傲,并

不需要列举和逐条分析。

于是,你突然没有了。像流星一样地迅速地出现,又迅速地消失了。

许多年以后说是你参了军,却没有能去你们所希望去的朝鲜。说是你堕入了情

网,疯疯痴痴,难解难分。说是你堕落了,竟和一个面貌可疑的人同居生了孩子。

而终于被骗。

值得遗憾么?

你总是信任那些不信任你的人。

我们在公园的草地上见面,你带来你的恋人。他身材高大,背着照相机,穿着

米­色­风雨衣,说一些高级的话,提到我从未去过的一个俱乐部。而你的眼珠如黑漆,

如两滴墨汁落在清水里,将欲扩张尚未弥漫。你的热情似乎正在你的睫毛上、你的

厚嘴­唇­角上、你的晒得有点红黑的皮肤上燃烧。你手大脚大,却仍然举止有致,说

笑起来又大方又不失娇柔。你谈文学、谈绘画和音乐,还谈到一个声名狼藉的女戏

子,为她鸣不平——你真豪侠。是的,我觉得你更像一个女侠,像一个江湖女子,

我想象着你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挥动兵刃,杀向不平的情景。我忽然问你为什么

不去拍电影,使你们俩莫名其妙,使我觉得自己谈吐不得体,便冒出汗来。你开始

唱歌,歌唱草原,我觉得好笑,想公园的草地与草原实在并无共同之处。最后你们

才宣告下星期六晚上结婚,邀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使我觉得突然怅然,连祝贺的

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后来我便叹息,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自来高雅,自然,畅快,而有的人却那么

狼狈艰窘困难……你们有令人羡妒的命运。

腰部

转瞬就是十几年,旧地重游,我想念着你,重温着你的名字,你的风姿。我走

进大院,走上楼梯,回忆着初次来这里的情景,奇怪这房屋竟比人老得还快。只见

一个虎背熊腰的­妇­人在楼道里大喊大叫,可能是与人吵架,也可能只是习惯了大声

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不好意思看陌生的、正在激动的人,为她感到莫名的羞愧,便

赶紧收起目光,找到了我要进的办公室的门……

科长公事公办地向我介绍了这些年的情况,介绍的都是“无情况”,即不必介

绍也可以知晓的千篇一律的情况。我们每天早晨起床,每天晚上睡觉。我们学习,

大家都拥护,都行动起来了,出现了可喜的现象。当然也不平衡之类。我们是默契

的。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你的美丽的名字,一股清纯的泉水涌上了我的心头。

科长说:“刚才在楼道里大喊大叫的就是她呀,难道你没有遇到么?你敲我的办公

室门的时候她还在大叫呀!”

我怔住了。

是她在叫。叫什么?不是唱歌。不是跳舞。不是谈理想也不是谈艺术也不是谈

革命。她在叫,伸着胳臂,直着脖颈,好像还不断地踏脚。

她不再是个美好的梦了么?也许只是我不巧,碰上了这不佳的一瞬。这美好的

失去,未免也太快啦。

其实也没什么。

事隔许多年,我们又见面了。你的大眼睛仍然明亮,眼珠却比以前灵活。你的

声音仍然响亮,说起话来却有更多的抑扬顿挫。你的表情仍然活泼,各种神­色­却有

更多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熟练。我们一见如“故”——本来也“故”,一

见如几十年从未隔绝。然后你向我分析形势,把各种报纸上没有的新闻内幕透露给

我。真得感谢你的信任,与你一个小时的谈话竟使我恍然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场游

戏,一场较量中的不可少的角­色­。而我原以为,见面以后要回忆我们的少年时代,

要询问各自的坎坷经历的……

谢谢,我知道了我的价值。我也是一票。你的亲切迷人的微笑,可以说是对老

友的微笑,也可以说是对于一票的微笑。很紧张也很充实。其乐无穷,其苦无际。

祝你成功……告别的时候,我只觉得有点——“怕”你。

你穿着臃肿的、带补丁的棉衣来开会,面黄肌瘦,脸上放着虔诚的光。你给每

一个年龄比你大、名声比你响、地位比你高的人鞠躬,讨好地、生怕不被接受地称

这些人为老师。你刚发了几句言,竟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了——你说,你从来没

有在这样的场合说过话。倒是几位老前辈真诚地称赞了你,称道你的贡献,你的才

具,也称道你的清高和你的恒心。然后每一个发言都是对于你的劳作的肯定。你的

眼眶里浮着泪花……只是在散会以后你才说,你没有想到,这么多你崇拜过羡慕过

向往过的人集合起来向你致敬。而几十年来,你欲向这些人致敬而不可得,你欲一

睹这些人的容颜而不可得。你说,你的渺小的生活突然与这些了不起的人物联结起

来,这使你觉得幸福得头晕……

你是幸福的。只是你的笑容与你的目光仍然饱含着苦味的谦卑。

你拨拉开警卫走入了“常委楼”。你的早生的白发使你的形象变得可亲可敬。

而且都知道,你的老汉原也是在这个楼里办公。还在走廊里你已经大喊大叫,说了

第一句话就哇哇大哭起来。你的哭声打开了一扇又一扇沉重的、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一个个惊讶的、迷惑的面孔向着你。你获得了初步的成功,你获得了大的鼓舞。于

是你诉说,你抱怨,你指名道姓地责备一个又一个的领导亏待了你。你咧着大嘴哭,

然后把比眼泪更多的鼻涕甩到地上,抹到门上,抹到楼梯扶手上。你跳起脚来,大

骂那些在位的领导人……终于,你被优礼有加地请进了主要负责人之一的堂皇的办

公室。

事后你说,你实不愿出此下策,但硬是拖着不给你解决,你只好舍出老脸。你

还轻松地说,这一招的核心是甩鼻涕,鼻涕甩得越多,越肮脏,问题就越容易解决。

是的,在你大甩鼻涕后一个月,新居落实了,你们家乔迁志喜。

你来信说,你入党了,这使你好几天睡不着觉。年轻的时候你像一个无望的情

人,一次又一次地追求党,期待党给你以考验。你愿通过哪怕是生与死的考验只求

得到党的信任。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在梦里举起右手宣誓。

尔后你终于死了心。你感谢那位说直话的同志,他­干­脆告诉你,你属于“不能

发展”(入党)之列。你的家庭,你的社会关系,党不能因为你而玷污自己的队伍

的纯洁。你哭了。

从此你的日子坦然愉快。你像农民一样地养­鸡­,每天早晨摸­鸡­ρi股,每天下午

核查捡蛋数与预计数是否相符。你“偷”工地的砖瓦木材为自家盖小房,并坦然他

说:“公家的木头算什么,我们人还是公家的呢。”你接受病人的礼物并给他们开

贵重的药,“反正礼物是个人的,药品是国家的。”遇到心情不好,就­干­脆弄一张

病假条,歇他十天半月。

而这时候要发展你入党。你说自己条件不够。他说你早就够了……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平静了。

你的面容使我沉重得说不出话来。面如死灰,但死灰也没有这样沉重。你呆在

属于自己的一间狭小的屋里,如已判处死刑的囚犯。一辈子你追求事业,你不辞辛

劳,大年初一也不回家,连儿子也不再认识你。你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决心,为俗人

所不容,为领导所不容,为婆母所不容,为嫉妒你的同事所不容……最后,为自己

的丈夫所不容。他提出要与你离婚,你的已经十几岁的孩子也在法庭上明确表示不

愿意跟随你。

而今天,专家委员会最后宣判了你的“死刑”。你的研究,你的论据,你的实

验记录全部都是反科学的、靠不住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彻底失败的。而且,这

一切是被一个极有权威极无知识的大人物所利用、所主使的。现在,大人物已经告

别人间。昨天还在向大人物献媚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新派,变成了最时髦的批判者、

解放者、先锋人物。而你呢,一夜之间从大人物的宠儿变成了“心比天高、身为下

贱”的小丑,变成了一厢情愿而又一事无成的可怜虫。而就在这个时候,连你的丈

夫、你的孩子也杀向了你。

我要炸了。你说。

老战友、老同事们说起你来的时候都包含着如下的潜台词:

老天保佑,我们总算没有倒霉到她那步田地!

足部

我不能相信,这封告密信是你写的。

你捕风捉影,你夸大其词,你渲染一大批人在政治上的可疑的面貌,你把个别

的人和事说成一群,你大声喧哗“狼来了,狼来了”,你呼唤枪炮火力与猎狗,而

且,你说不出的委屈。

你点了那么多的名,都是大半生与你共甘苦的同志。越是友人,你就越痛恨。

你觉得人人对不起你。

你唱过愉悦的歌,现在不唱了,现在只唱愤恨的歌。你写过热烈的情书,现在

不写了,现在是咬牙切齿?字斟句酌地写告发信。你显现过花一样的笑容,现在是

一脸的杀机。温柔的你却是嗜血的?

而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堂皇,那样真诚,那样悲壮。你气不忿,你咽不下这口

气,你祈祷着地震,你求告着火山爆发……哪怕,你也与之共亡。

在游泳池里。

你一次又一次地练习漂浮,练习水中呼气,练习划水与蹬水夹水,练习仰卧。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活在阳间一辈子,却没有游过泳,不懊悔么?

你喜欢水。你喜欢江河湖泊,喜欢大海。你的少年时代的幻想,就是在江河湖

海里乘风破浪。当你在电影里看到游泳、看到跳水的时候,你觉得那是一个奇妙的

梦。

你一点也不怀疑,只是在你过了退休年龄以后,你才有了偿还少年时代的海恋

的可能。虽然许多同辈人叹息:从前我们有很好的牙齿,可是没有花生豆儿可吃。

现在到处是花生豆儿了,可我们没有牙了。

你代替哀叹的是买了一件尼龙泳衣,一件彩­色­橡胶救生圈,你甚至买了一套橡

皮汽艇,你常常在你的客厅里给橡皮艇打足气,你的地毯便变了万顷碧波。

你的进步真大,你几乎学会了蛙泳和仰泳。然而彩­色­的救生圈限制了你。所有

的泳伴劝你丢掉救生圈,你完全接受他们的劝告,你每天都下决心丢掉救生圈,你

完全有信心丢掉圈后在水里畅游。但你抓惯了橡皮圈,在欲丢的一刹那你忽然体验

到了那种无抓无挠地自由沉浮的恐怖,于是你把丢救生圈的任务留给了下一次。

又是盛夏了,大海在等待你。

两元五角钱加四元三角钱又加五角四分钱是多少钱呢?

学习,学习,什么叫商品经济?为什么又学起商品经济来?我们奋斗了一生,

难道是为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只是副司局级?和我一同参加革命的,有的已经当了中央

领导。连那个小鬼都主持一个省的工作了。自己不争,谁管你?

谁说我胡涂?我怎么胡涂了?丢掉了飞机票就是胡涂吗?拿丝袜子发票报医药

费就是胡涂吗?至少应该再给我提升两级!什么,已经提过了!什么时候提的?为

什么不补工资?谁说补过了?钱在哪里?

药!快给我拿药来!便秘,对,便秘!血压,对,我已经有了血压!挂号,挂

号怎么还收钱?我们不搞社会主义了吗!跳舞?谁让你们去跳舞的!电视?快把电

视机关上,全是一男一女的你啃我我咬你的事……

只是在退休之后,你变成了年轻人。

你染黑了头发。你戴上了金项链和景泰蓝手镯。你穿上摩登的两­色­蝙蝠衫和贴

身的裤子。上帝保佑,你有那么好的身材,从背影看,你还那么窈窕。唯一的缺陷

——牙齿,你也采取了革命­性­的措施。你换上了一口永远洁白如玉的牙,你完成了

再生,第二次青春。

你再不会苦自己,革命,事业,群众反映,直到爱情,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你为

之而受苦,为之而牺牲你自己。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或者都可以成为革命家。并

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或者都可以成为居里夫人。(一个国家的女人都成了居里夫人,

不是比都成为茶花女更为难以想象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参加竞选,热衷于

争取选票——参加竞选的越多,结果不就是落选的越多吗?至于为爱情而痛苦,而

发疯,而患不治之症或者自杀,其实不都是自我的灾难么?那些爱情上得到了成功

得到了满足的人,他们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多深呢?那些写了感天地而泣鬼神的爱

情作品的人,在自己的爱情上,不是表现了更多的轻薄和靠不住吗?

去掉了这一切,剩下的便是快乐。你出现在舞场、餐馆、俱乐部里,老而犹媚,

风度翩翩,多么荒谬啊,年轻时候你看到老­妇­人常常奇怪她们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

地活下去,简直赖皮!而如今你发现了新天地。你仍然有自己的社交,自己的趣味,

自己的卖弄风情,自己的乐趣。而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也就可以轻松地说一声再

见了。何必那么沉重呢?

你发脾气,你摔东西。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与慕名而来的人大喊大吵,而且

说出一系列脏话,甚至令男人也逃之夭夭。你回忆过去,越回忆就越没有好气。你

现在是誉满全球的白天鹅了,你要为你丑小鸭时代受过的气向公­鸡­、向白猫、向农

夫与农­妇­、向对你掷过石块的孩子们复仇。你到处嘁嘁喳喳,每天说十个人的坏话

恶语。当公众为你鼓掌的时候,你缩缩脖,吐吐舌头,忽然一撇嘴,骂道:“你算

什么东西?”

你成就愈大,就活得愈不自在呀!你越发难受了。

想不到,我们在这样一个“敬老会”上相遇。

你的头发变成了银­色­,此外,一切的一切,你还是四十年前的你。

一样的光泽,一样的温顺,一样的含笑的眼睛,一样的转身的姿势。一样的口

音,一样的洁白的牙齿,一样的嘴角的善良,一样的谈吐。

而你说,你的丈夫已经死去了十载。你自己,已经退休三年。你的孙子已经上

了小学。你已经无事可做,除了看护孙子。

“还那么喜欢音乐吗?”我问。

你似乎点点头,又似乎是摇头。后来告诉我,你的儿子正在计划给孙子买一台

钢琴。你问:“好买吗?”

喝了几口龙井,你说,你要提前离去,因为,“孙子要找我的”。

“可你还那么年轻……”我蹑嚅着。

你摆一摆手,像拂去一个虫子,一笑。

你真高贵。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岁月在你的安详面前,无形无迹。

尾部

连续几夜失眠,便­干­脆披衣而起,出屋,搬一把藤椅,坐到院子里。

一株盖有年矣的枣树,据说结过许多枣,红枣与半红的枣曾经落满院子。这几

年已经不大结枣了,要费力地搜寻,发现星星点点。

而且现在的枣,已不像当年那般甜香脆鲜。

一株米兰,整整一个冬天是完好的,偏偏入春之后受了寒风,至今没有出芽。

折又折不断。剥开皮,还有绿­色­,使你始终抱有复生的希望。

小时候­奶­­奶­说过,伏雨一浇,一切没有死绝的东西都将重活。

还能再闻到米兰的香味么?

一只猫,小时候肮脏得很,曾经想扔掉,却又舍不得。谁让它来了这一家?有

第一天便有第二天,便有第二天的第二天,便有许多纠缠,叫做“命”的。

最近小猫白了,雪白的长毛,令人刮目。说是猫儿已陷入情网,每天晚上都要

闹的。同时学会了偷。春节期间,吃了四斤冻带鱼。又一次口诛心伐,抛之荒野而

后快。终于留了下来,不忍。

既然来了,何必人为地抛弃?人为抛弃,太残酷。

风习习吹着,和从前一样。

星星一个一个,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可以联成这样一条线,一个图,也可以

那样联。可以当围棋看,也可以当跳棋看。几十年看过去了。

都睡下、都安静下来以后,你忽然觉得苏醒。觉得一切都那么容易。

你分不清,这颗星和那颗星的故事了。你更分不清,今年的星和五十年前的星

或者以后的。

比如说,转眼就是第六十个夏天。

这个夏天雨多。鸟也比从前多了。想起那一年敲锣打鼓扬旗发疯剿灭麻雀的情

景,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远。

你相信,鸟类已经原谅了我们?

结构,是可以变化和摸索的。一位不逢时的小说家这样对你说。

你又说什么呢?

小时候的夏天夜晚,城市里也有萤火虫,有蝙蝠,有蛙鸣。大雨以后,胡同里

有没膝的积水。冬天,院里还见过黄鼠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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