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杀手无泪 > 五

天狗星似乎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只说了句“你……”,他的人就忽然想像块麻布袋一样被柳梦堂单手提起,头着地的狠狠砸到了地上。

这已经不是高手间的决斗,而是像是一个市井中的小无赖小流氓,仗着身高和体重在欺负一个还未成年的孩童一样。

所有人都只记得天狗星匪夷所思的出手和鬼神莫测的武功,可他们却忽略了天狗星只是一个身高不满三尺的畸形侏儒,他的身上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致命弱点——身高!

像他这样的身高,任何人只要能将他举过头顶都可以将他摔残、摔死,他发育不全的弱小身体更经不起这一摔,可就是这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点,却没有人能想得到。

他在柳梦堂的手中还根本来不及挣扎,他的头就被砸到了地上像个摔坏的西瓜。他的四肢不停地抽搐,可他的大脑早已在触地的一刹那就已经死亡。

就这样,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天狗星终于死了。

他叫“天狗星”,可最后却连只狗都不如地死去,这种事情有谁能料得到,又有谁会相信?

这个世上有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就有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死法。

但天狗星的死法却无疑是其中最滑稽,最荒诞,最离奇的一种。

柳梦堂连看都没有看天狗星的尸体,他只是慢慢地放开天狗星一直握在他手里的那只小手。

那也是天狗星全身上下还唯一完好无损的部位了。

现在,无论天狗星死得有多么凄惨,都绝没有一个人会关心。就像不管别人死得有多凄惨,他自己都从来不会关心一样。

夜­色­还是那么灿烂,月亮还是那么明亮,那么美丽,美到凄凉,美到让人心碎。

夜­色­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而黯淡,月亮也是一样。

对这两样亘古不变的事物,柳梦堂的心中突然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感伤与厌倦。

他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就突然像是透支了全部的体力般,虚脱地倒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

银白­色­的月光照着月下连绵起伏的山冈,前方不可预知的道路隐隐约约就像是一把刀的形状。

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冷刀!

只可惜柳梦堂似乎并没有看到。

“我记得你说过柳梦堂绝活不过十月初六。”

“是的,我的确说过。”

“可我却一直忘了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柳梦堂活过了十月初六,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是死亡?”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欺骗!”

“为什么?”

“人终究难免一死,死亡只不过是件最正常、最普通不过的事情而已,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算得上可怕呢?但欺骗却不一样,特别是当你发现你全部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别人­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而已,这样的欺骗是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起的。”

“所以他活到了十月初六就会发现他只不过是受了骗,上了当而已。”

“是的。”

“哎……”

“为什么叹气?”

“我叹气是因为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现在我就更不能不佩服你了!”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他这个人,同时也很欣赏他的能力。”

“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才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活不过十月初六,因为他就算活过了十月初六,等待他的结局也同样是死亡而已。”

“但这中间还是总有一点区别的。”

“当然有区别,这中间的区别就是,这一次,了结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平阳城并不太大,两面是荒滩,一面连着沙漠,凡是要从大漠到中原,都必须从这里经过。

虽然雨水稀缺,但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出这里的豪奢与壮阔,更无法想象出这样一座边陲小城里竟会充满各式各样的享乐。

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有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盏昼夜不灭的水晶灯悬挂在这个小城的每一个角落。你可以在这里买到最上乘的马匹,最罕见的珠宝,最珍稀的药材,最优质的皮货。但这里的有趣之处却还远远不止如此。

这里以两样最不特殊,但又最特殊的事闻名遐迩。而在这两样事中,第一样就是赌。

这里的赌场大大小小一共一千三百六十五家,每一家都有不同的特­色­,每一家都不不同的风格。你可以从三条街前的那头,一直赌到三条街外的这头,赌的花样不同,内容也绝不重复。所以不论是满载而归的参客,塞外采购的胡贾,前来寻宝的富商,还是乘着八轮马车从内陆赶来的大侠,豪客,都无一不对这里的“赌”兴致勃勃。

这里出名的第二件事,当然就是女人。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女人能满足最绮丽的梦想和最荒唐的愿望,据说当今的四大艳窟中有三个都开在了这里。若没有出­色­的女人,又怎能满足那些乘兴而来,愿意一掷千金的巨富、阔客?

十月初五,黄昏,黄昏后。

平阳城中大大小小的*窟还是如往常一样,还没入夜就高高悬起了表示“营业”的粉纱宫灯,只不过今天却发生了一见怪事。

东街上最大的艳窟“迎香阁”非但没有点灯,就连“迎香阁”的老鸨都换上一身庄重而严肃的衣服,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拦客。

“迎香阁”非但是平阳城中最有名的风月场所,而且菜肴也是平阳一绝,大多到了平阳的豪客都绝不会错过,可是今天,迎香阁里却来了四位地位极尊贵的宾客,除了这四个人,就连富可敌国的朱宝山朱大老板都被挡在了外面。

朱大老板财大气粗,三尺多宽的腰上系了七八根黄金白玉镶成的腰带,又短又粗的手上,起码戴了七八只猫眼大的翡翠斑指,他一生气,立刻就有七八条劲装矫健的大汉将“迎香阁”的大门围得密不透风。

这七个人的动作非但迅速,而且统一,无声,整齐。他们显然都是有备而来,并且个个都是久经训练的个中强手,只要朱大老板一声令下,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朱大老板对他这批手下显然也相当满意。

可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人群之中,却不知从哪里忽然就冒出来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并不太高,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绝不太“小”,她穿了身红­色­的连身衣,一张圆圆的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乌溜溜地转动着,她指着朱大老板的鼻子道:“喂,胖子,你是不是想进去?”

平时谁要是敢叫朱大老板“胖子”,那人肯定要遭殃,但这“小”姑娘长得实在太可爱,可爱得就像个刚熟透的水蜜桃,全身上下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朱大老板反而笑嘻嘻道:“是啊,你是不是也想陪我们进去?”

周围的人全都促狭­淫­猥地跟着笑起来,而那小姑娘居然一点都没脸红,反而笑道:“好啊,只要你肯让我摸你一下,我就陪你进去,你说好不好?”

朱大老板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不要说是摸一下,就是摸一百下我都奉陪到底。”

小姑娘上上下下将朱大老板重新打量了一遍,笑嘻嘻道:“别人也许摸一下就够了,你人大,可能要摸两下。”

她话一说完,一双兰花般的手就已闪电般伸出,她的出手很轻、很慢,但快接近朱大老板的身体时,五指却突然屈起如爪勾!

朱老板做梦都想不到她说的“摸一下”竟会是这样,可等他反应过来时,二百多斤的身体也在这时突然倒了下去,小姑娘还是站在那里,手里却多了把血­肉­模糊的东西,对着他笑嘻嘻。

只听“啪”地一身,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就被她丢到了地上,眼尖的人这才看清,那竟是一颗心脏!

能一爪就抓出人的心脏要有一身什么样的功夫,和多么可怕的指力?

朱大老板带来的那七个大汉脸­色­都不禁全变了。

他们中有的人想呕吐,有的人想逃命,还有极少数的人想为朱大老板报仇,可不管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都还根本来不及动,一道飞梭般的白光一闪,他们就全都统一,无声,整齐地倒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他们的咽喉上才同时泌出一粒血珠,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粒,但血却是一种森秘可怖的死黑­色­。

小姑娘还是站在哪里望着他们的尸体笑嘻嘻。

死掉的人很快就被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抬了下去,凡是看到了这一幕的人,要么被吓得半死,要么发誓今后再都不到“迎香阁”来“吃饭”了。

只可惜这一幕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看到。

又过了一会儿,城北的祁三爷就带着几个着鲜衣,骑怒马的食客乘着酒兴昂然而来。

老鸨好劝歹劝却被一脚踢开,祁三爷就站在“迎香阁”的大门前,拔出刀,亮出剑,冷笑道:“今天谁敢挡我的路,我就立刻要他死在我面前!”

祁三爷的剑不仅快而且稳,不仅稳而且准,据说他早年是投在点苍门下,苦学十多年,后来才到海上掠夺了一笔数目惊人的巨额财富。可就是这样,他都从未荒废过一天的功夫,他的腰身依旧挺直,肩膀依旧宽阔,前胸与小腹更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杆顶天立地的标枪。

他拔剑的姿势非但优雅,而且从容不迫,没有人敢站出来违背他的意愿,更没有人会发疯到真正去和他比一比,拼一拼。

可祁三爷还没走进“迎香阁”的大门,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两个人。

只是这一次来的却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是两个穿黄衣服的光头大喇嘛。

祁三爷冷笑道:“你们敢挡我的路?”

那两个喇嘛道:“不敢。”

祁三爷怒道:“那你们还不滚开?”

长得稍微胖一点的喇嘛也不生气,他只是用一种平淡得像是念经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开为好,因为我们都实在不想伤你­性­命。”

祁三爷自二十八岁下了点苍山后,就再没有谁敢对他这样说话,此刻他反而放声大笑道:“好好好,这下我们看看究竟是谁会伤谁的­性­命!”

他话一出口,剑就出鞘,他的剑华闪动,宛如神龙在天,剑锋过出,激起剑花四散,就连围观的人也不禁看得如痴如醉,纷纷为他鼓掌叫好。

可那两个喇嘛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有时候没有表情,无疑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只听“叮”的一声,那两个喇嘛手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对奇形怪状的外门兵器。

那种兵器在中原是极为少见的,因为它就像是个巨大的铁环,但铁环的内外两侧都布满狼牙般的尖刺。这种兵器可拉可缴,可刺可套,能够使用的,武功就必定灵活而高巧。

祁三爷长剑的招式虽然花哨,但和这两个喇嘛一比,明显落了下风。

那喇嘛作势一套,祁三爷的长剑就已脱手。

铁环再顺势一缴,祁三爷百炼成钢的三尺宝剑竟像木头做的玩具般,“喀”地一声就被缴成了好几段。

祁三爷的脸­色­变了,连围观的人脸­色­都不由跟着变了。

喇嘛收起铁环,还是用那种平淡得像是念经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道:“今天谁要是非上去不可,下场就如同此剑。”

祁三爷本来涨红的脸,瞬间又变得煞白,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两个木头一样的喇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对奇形怪状的铁环,突然道:“两位可是从西方来?”

喇嘛再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是。”

祁三爷道:“两位可是……”他的双手突然作出一个奇妙而怪异的动作,那种动作看起来就像是抚摩,却要比抚摩更轻柔,更迅速,更灵巧。

喇嘛这下终于转过了头看着他,淡淡道:“不错。”

祁三爷朝那两个喇嘛拱了拱手,再都没说什么,拉起他的食客们扭头就走。

食客之中还有人不服,正想跳起来骂两句,却被祁三爷拼命捂住了嘴。

祁三爷悄悄在那食客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那食客竟也扭头就走,走得比祁三爷更快!

今天“迎香阁”里究竟请的是哪四位贵客?

这个温柔而美丽的动作到底代表着什么,又有什么好可怕?

“迎香阁”后面的有个独立的小院,据说是专门为了招待贵客而设置的。

张二在“迎香阁”里从倒夜壶的小厮­干­到如今人人尊敬的二当家,也就总共只见过那座小院开放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六年前,京城“德胜”镖局总镖头“一马平川”马金川突然宣布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就曾在这座小院里大宴南北六十三省的四十八名豪杰三天三夜。

马金川从十八岁加入“德胜”镖局起,一生运镖五千三百一十六次,从未失手过一次。“德胜”能挣到今天这块金字招牌,至少有一半是马老爷子的功劳。

更何况这位马老爷子是少林俗家弟子出生,功夫过硬,为人爽直,生平从未­干­过任何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江湖中无论黑道白道,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都无一不竖起大拇指。

而小院开放的第二次就是这一次。

早在三天之前,老鸨就从京城 “宣德坊” 请来最好的工匠,将小院里那间雅座粉刷一新,又从波斯胡商那里重新买了张巨大的羊毛地毯铺在地上。就因为初五这天,小院中会接待四位身份极高,地位极尊贵的客人。

张二能从默默无闻的小厮做到今天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早就明白了“少说,多做”的意思,可他还是忍不住对这四个人的来历感到好奇。

但更让他好奇的是,究竟要什么样的主人,才能请得动这四位来头奇大的客人?

张二曾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次,可等他真正看到主人时,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主人只是个看起来极普通极平常的中年男人。

他面白微须,一张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种生意人般和和气气的笑意,他穿了身经洗耐磨的白袜青衣,头发也稳稳当当地扎起,他身上的一切都中规中矩,你从他这个人身上,很难发现有半分越矩与不合适宜的地方。

这个人就像是那种,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的小本生意人——绝不会太狡诈,也绝不会太老实,绝不会太有钱,但也绝不会让全家人都跟他一起饿肚子。

他脸上的微笑也绝不会太讨厌,他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客客气气,中规中矩,这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亲和与魅力。

而他请来的四位客人也都怪里怪气,而且好象互不相识,只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才勉勉强强地凑到一起。

最先到的客人是个细眼,鹰鼻,阔口,秃顶的大喇嘛,他的肤呈酱紫,两条粗浓的眉毛几乎并到了一起,但顾盼之间,双眼却­精­光闪动,亮如天上明星。

他的态度虽然很斯文,很有礼,可都掩饰不了他身上的杀气——那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身上才会散发出的杀气。

主人一看到他,脸上就立刻露出种奇特的笑意,道:“法师近来可好?”

那喇嘛用一种并不纯正的汉话叹气道:“不好,简直就坏极了。”

主人道:“法师活得向来逍遥,现在又怎么会坏极了呢?”

喇嘛盯着自己的双手道:“这是因为我在烦恼。”

主人道:“法师在为了什么烦恼?”

喇嘛还是盯着自己的双手,叹气道:“我在烦恼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他好象无时无刻都不在盯着自己的手,可他的手上却带着副很普通很陈旧的羊皮手套,就好象他的手根本就不能让人随随便便地看到。

可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主人的眼睛道:“ 你说,要是再这样没有对手下去的话,人生岂非无趣得很,这样无趣地活着又怎么得了?”

这本是句很可笑的话,但从这喇嘛的嘴里说出来,就一点都不可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可怕了。

但主人却在笑,大笑。

他一边笑,一边作出个潇洒而优雅的手势道:“法师,里面请。”

第一位客人就敢自称无敌,那么第二位客人呢?

第二位客人很快就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又张二失望了,因为第二个来的客人,只是个­干­枯瘦小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并不高,一张山羊般的尖脸上,留着一把山羊般的白胡子,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只山羊,而且是只年老体弱的老山羊。

可主人对他的态度却比喇嘛还要恭敬许多:“羊先生别来无恙?”

那山羊般的老头子不重不轻地“嗯”了一声。

主人笑道:“有劳羊先生大驾,晚辈……”

可这句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就被这山羊般­干­枯瘦小的老头子单手提了起来。

主人并不胖,但也绝不太瘦,又正值壮年,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可就这山羊般的老人却脸不红气不喘地将他轻而易举地单手提起,单就这份腕力都不免让人吃惊。

只听这老人冷冷道:“有件事情你最好记着。”

在这种情况下,要让人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和客客气气的微笑实在是不容易。但主人却做到了,他微笑道:“请羊先生吩咐。”

那山羊般的老人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冷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聊天的,更不是来喝酒的。”

主人恭声道:“晚辈一定谨记。”

那山羊般的老人缓缓道:“所以你不用应酬我,更不用跟我假装客套。”

主人垂首道:“是。”

山羊般的老人慢慢放下他,目光仿佛变得很遥远:“若不是我欠了你家主人一份情,我今天就绝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Сhā手这件事!”

主人恭声道:“是。”

山羊般的老人厉声道:“你听明白没有?”

主人道:“晚辈明白!”

山羊般的老人注视着主人的眼睛道:“好,很好。”

主人恭恭敬敬地垂头道:“羊先生,里面请!”

这老头其貌不扬,架子奇大,前两位客人就是如此,那么第三位客人呢?

老头子刚进屋去,第三位客人就已经来了。

这人是走着来的,但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他是“走”。

他的双腿双肩永远都呈一条直线,每“走”一步,双腿就同时落地,没有人这么走路,这种姿势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跳。

这人的脸和他走路的姿势一样诡秘,凡是看过这张脸的人,这辈子都根本不要想忘记。

因为这张脸上根本没有五官!唯一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五官的,就是那张满是钢针的嘴!

他的牙齿不知因什么原因被人拔光了,在每颗本该长牙根的地方,都Сhā着两根又尖又长的钢针,所以他一“笑”,满嘴的钢针就会闪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他不等主人开口,就用种­阴­柔而尖细的声音轻轻道:“我就是辰州言家的言僵子,你也可以叫我言僵尸……呵呵呵。”

众人只觉得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从他的笑声中穿过,主人只能勉强笑道:“在下久闻言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会,幸会!”

那言僵子­阴­森森地笑了笑:“你也不用觉得幸会,你见到我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不幸。”他的声音忽然变成种如述如泣的鬼哭,“因为我是个不祥之人,一生下来就注定给所有见过我的人带去灾祸,所以你今日见我,不出半月就必将死于横祸!”

他的话音中仿佛带着种奇异而邪恶的诅咒,主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下脸­色­也不禁变得苍白!

谁知那言僵子这时却忽然轻声在他耳边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你信还是不信?”

主人愣了一愣,正欲开口,言僵子却早已自发地“走”进了屋中。

主人苦笑了一下,还来不及调整心情,第四位客人就已从月牙形的拱门中走了进来。

他的容貌极俊美,衣着极考究,看起来似乎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仔细一看,才会发现他的眼角其实已有了很深的皱纹。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看起来是苍白的,但却不是死人那种诡异的灰白,而是种贵族之间最流行的,白得泛蓝的那种象牙白。

在看到言僵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僵尸之后,无论谁看到像他这么一个气质不凡,仪态高雅的人心里都不免会感到愉快。

主人连忙微笑道:“看到唐三少依然英俊潇洒,风采依旧,真是让在下既佩服又羡慕!”

唐三少微笑着拱手道:“好说,好说。”

主人道:“人都已经到齐了,就等三少你一个,请跟我这边走。”

谁知那唐三少却不走了,反而笑道:“你等等。”

只见他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脸上抹了抹,他的脸就立刻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他那张原本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脸,突然就变成了一副中年人的面孔,虽不如原先那张脸年轻、俊美,但五官却极威严,极神气。只有多年来大权在握的人,才会有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气质。

主人苦笑道:“在下早闻三少一日三变,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唐三少笑了笑道:“好说。”

主人道:“我听‘迎香阁’的家丁说,早些时候,门口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就杀掉了朱大老板和他特地请来的七个打手,那小姑娘想必也是您扮的吧?”

唐三少悠悠道:“朱宝山那样的暴发户,非但俗不可耐,而且臭不可闻,那样子的人少一个总比多一个要好许多。”

主人笑道:“不管如何,这一次有你们几位的加盟,那人就算是Сhā翅也难飞了。”

雅座里二十多盏的灯本是点着的,但主人和唐三少一进屋,灯就灭了。

黑暗中立刻有人在低语,也有人冷笑,又隔了一会儿,甚至传出种刀剑撞击的声音。

隔了一盏茶的工夫,等一切声音都静止下来时,雅座的灯才又亮起。

张二平时绝不是个好奇心强、胆子大的人,但此刻都忍不住偷偷躲在太湖石后朝那间雅座悄悄望去。

他若不去望这么一下,说不定他下半辈子还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可他这一望几乎就完全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等所有人都赶到时,雅座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那四个客人和主人竟都早已不见了。

张二从此竟真被吓疯了。

不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总会回答一个字:“脸……”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天傍晚,雅座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如此神秘,如此恐怖?

此时已是十月初五的黄昏,黄昏后。

柳梦堂已在平阳城中最大的“万寿”楼里吃了顿最丰盛,最可口的晚餐。

只是如果他知道有四个人现在都已经赶到这里,还聚在一起商量出一个足以要他­性­命的计划,不知他这顿饭还吃不吃得下?

状元楼是家客栈,十月初六,必有一红衣人骑马于状元楼下,只有这个人,才可以解开“天网”的覆灭之谜,才可以找出“天网”中潜伏已久的内­奸­。

这条消息是江湖中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万事通“顺风飘”提供的,同时也是“天网”的主人­阴­先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换来的。

“天网”是­阴­先生毕生的心血,为了“天网”,­阴­先生当然什么事都愿意做。

顺风飘享誉江湖二十载,从他嘴里说出的消息当然从来都没有出过半分差错。

但这中间却出现了一个不容忽略的问题!

顺风飘虽然声名在外,但真正见过他本人的人却并不多。

有人说他是个半残半聋的瞎老头,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很妖艳的女人。

那­阴­先生找到的这个“顺风飘”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顺风飘?

这种事情又有谁知道?

十月初六,骑马于状元楼下的红衣人究竟是个陷阱,还是真能解答这一切问题的唯一一根稻草?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精­心安排的圈套?

这些问题柳梦堂好象都想过,又好象一件都没去想。

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能解释这一切问题的人。

这个人在这一带的代号,就叫“稻草”。

早在十年前,云老爷子就亲自训练出一批身份极秘密,地位极特殊的人,安Сhā在南北六十三省每一个稍大一点的城市中。这些人有的负责收集情报,有的负责传递信息,他们分工合作,不但为“天网”建立了一个极庞大,极有效的信息网,而且还为每一次的暗杀任务提供可靠的支援与保障。

而在这附近一带负责整理和收集信息的人,代号就叫“稻草”。

——压死骆驼那最后一根稻草!

柳梦堂从未见过稻草,但他却知道——

“稻草”绝对值得信任,“稻草”也绝对忠诚可靠。

“稻草”的存在是一个绝对的机密,在这里除了“稻草”本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稻草”的真实身份,更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才知道如何能联系上“稻草”。

柳梦堂慢慢走下“万寿楼”,脸上带着那种特有的孩子气的微笑。

与他擦肩而过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这种微笑,有的小姑娘甚至已经停下来,看得痴了。

他也停下来,对她们每个人都笑了笑。

他一直走走停停地朝最繁华的“天街”方向走去,像他这样轻衫,年少的俊美少年,又怎么会不朝“天街”去?

可他走着走着,一转拐就拐到了一条荒凉而僻静的小巷。

小巷里只有一排低矮而破旧的房屋,只有盏用墨笔写着“森记棺铺”四个字的纸灯笼,在初秋的寒风中浮萍般飘零。

柳梦堂笑了笑,竟推开门,走进去。

他这时候去棺材店做什么?

他要去给谁买棺材?

“森记棺铺”是家老字号,“森记”的棺材不仅质量好,而且做工­精­细,雕花优美,在做棺材的这一行当里,他们真可以算是独占鳌头。

不论是名声显赫的一代豪侠,还是家底殷实的一般人家,死后都免不了要到“森记”来订副棺材,可即使如此,“森记”这个名字还是叫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特别是平阳城的这家“森记”,其实它的生意一向都相当不错,可它还是开在这个城市最僻静,最荒凉的角落里。它大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只有一盏白惨惨的纸灯笼在夕阳的余辉中迟暮地凋零。

这一带也很少有人知道“森记棺铺”的老板姓什么叫什么,但大家都知道,这个看起来就像棺材扳一样,又冷又硬的老头子其实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他自己虽然过得并不富裕,但他总有多余的钱给小巷里的穷孩子们买糕吃。

他自己虽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每到新年的时候,小巷里那些孤苦无依的老人们总会从他那里得到几件又厚又暖的棉袄穿。

每到黄昏的时候,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到巷门口张聋子那里打四两最便宜的酒,切一点任何人都吃得起的卤菜,然后再回到他的小院里,一边喝酒,一边慢慢等着天黑。

这才是一天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光,每到这时,他早已不再明亮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各式各样既甜蜜又悲伤的回忆。

他已是个老人,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除了回忆,在他生命之中似乎也再没有别的乐趣。

可是除了回忆,谁也想不到,像他这样一个既老实又平凡的人心里,还有一个绝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他本以为这个秘密会被他带到棺材中,烂在肚子里。

可在某一天的黄昏,黄昏后,他却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一天是十月初五。

有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院外的斜阳中,秋风里。

年轻人对他露出种孩子气的微笑,忽然用左手比画出几个奇异而特别的手势。

他立刻用一种敏捷而矫健的姿势站起来,热情慎重地迎上去。

他知道说破这个秘密的时刻终于到了,他等了四十五年的这一刻也终于到了。

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心中的忧伤却要远远地大于兴奋。

因为他就是“天网”潜伏在这一带专门负责收集和整理信息的人。

他的代号叫“稻草”。

“‘十月初六,必有一红衣人骑马于状元楼下’这条消息一定是准确的。”一开始他就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柳梦堂说,“因为这几天平阳城里已有不少异动,若没有大事发生,这些人也不会在初五前就从天南地北赶到这里来。”

“‘这些人’究竟是指哪些人?”

稻草沉默片刻才道:“七大剑派,五大帮会的人似乎都来了一两个。”

柳梦堂苦笑道:“我现在才开始真正的好奇,这个红衣人究竟是谁,谁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稻草道:“我虽然打听不出红衣人究竟是谁,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柳梦堂道:“什么事?”

稻草道:“如果你真想在初六见到那位穿红衣的神秘人,你就一定要时时刻刻注意四个人!”

柳梦堂道:“这四个人都是红衣人的保镖?”

稻草道:“大概是的。”

柳梦堂道:“这四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稻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若是红衣人,你会请四个什么样的保镖?”

柳梦堂笑了笑道:“当然是高手,江湖中身手第一流的高手。”

稻草道:“但又有几个身手一流的高手肯给人做保镖呢?”

柳梦堂的眼睛不由亮了,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去问,只是静静地听稻草继续说下去。

稻草道:“能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人做保镖的绝顶高手算来算去也绝不会超过十七个。这十七个人的来历出手都不同凡响,但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柳梦堂忍不住道:“什么特点?”

稻草道:“总结起来一共八个字——走投无路,悍不畏死。”

柳梦堂道:“那为什么你要我特别注意其中的四个?”

稻草道:“因为只有这四个人才是高手中的高手,强盗中的强盗,如果我就是红衣人,我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让这四个人做我的保镖!”

他右手突然握起,仿佛抓住了一柄虚空的匕首,朝柳梦堂的心脏做出一个刺入的动作:“如果刺客距你的身体不及一尺,你该怎么办?”

柳梦堂道:“对付这种刺客,似乎只能先扣住他的手腕,再打掉他手上的武器。”

稻草微笑道:“不错,那你有没有想出这样一双手和这样一个人?”

柳梦堂不由苦笑道:“若论手稳手狠,又有谁能狠得过西方星宿海上的乾坤天罗搜魂手呢?”

乾坤天罗搜魂手分大搜魂手和小搜魂手。

大搜魂手七十二路“纵横追天”,小搜魂手三十六路“灭绝入地” 都是从天竺一个邪恶的教派传入中土的。这套武功招式诡邪,手段出奇,据说练成此功之人,生前断子绝孙,死后魂魄下地,所以真正练的人少之又少。

稻草道:“可江湖近一百年来以乾坤天罗搜魂手成名的人却有两个。”

柳梦堂道:“不知这一次来的是鸠摩大手,还是鸠摩小手?”

稻草道:“不管这一次来的是鸠摩大手还是鸠摩小手,你如果真的遇上他们其中之一,就只有一个法子。”

他五指并立,做出个既­干­净,又漂亮的“斩”的手势。

柳梦堂只有苦笑。

稻草道:“可光对付乾坤天罗搜魂手是远远不够的。”

柳梦堂苦笑更大了:“还不够?”

稻草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公孙羊这个人?”

柳梦堂道:“据说这个人天生神力,而且目力惊人,任何东西只要被他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稻草道:“不错,但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力。”

柳梦堂道:“那是什么?”

稻草道:“这个人最可怕,最厉害的杀招就是他的气!”

柳梦堂道:“气?”

稻草道:“你知不知道一种暗器叫‘万箭穿心’?”

柳梦堂道:“我还知道‘万箭穿心’的主人就是公孙羊!”

稻草道:“不错,‘万箭穿心’当然没有一万支箭,但五六十支总还是有的。”

柳梦堂轻轻吐了口气,五六十支当然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

任何人要是被五六十支箭同时打中,不用真等到一万支箭,就一定会像只刺猬一样穿透了心。

稻草道:“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人清楚‘万箭穿心’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暗器,但大家都认为它一定是以弓弩连发,因为只有弓弩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难道这种暗器用的不是弓弩?”

“当然不是。”稻草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剑以气御?”

柳梦堂当然听说过,这四个字在学武之人的心里,已不仅仅是个传说,而更接近于一种神话了。

稻草道:“据说人的内力达到颠峰,方圆十里之内,一飞花一落叶都可以成为杀人利器,更何况剑本身就是种杀人的凶器。”

柳梦堂道:“所以你认为‘万箭穿心’也是种以内力发出的暗器?”

稻草道:“假如世上真有一个人会有这种内力,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公孙羊!”

柳梦堂叹气道:“这么说来,想要接近红衣人岂非是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不是。”稻草微笑道,“以气御物这种内力虽然可怕,但要对付它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什么法子?”

“扰乱他的心理。”稻草微笑道,“以气御物最讲究‘心静,心平,气物合一’。若不能做到物我两忘,又怎么谈得上决胜千里?”

“那么要是一个人既没被乾坤天罗搜魂手抓住,又避开里‘万箭穿心’呢?”

稻草道:“那么这时候一记又准又狠的重拳就会正好打上他的肚皮。”

柳梦堂道:“据我所知,似乎没有比辰州言家的三尸拳威力更大,后劲更足的拳了。”

稻草笑道:“所以你会遇到的第三个人就是言家武功最高,也是最不肖的一个子孙之一——言僵子。”

柳梦堂道:“关于言僵子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稻草沉思了片刻才很谨慎地答道:“关于这个人的来历众说纷纭,但其中最可信的一种是,他是言家的庶子,他的母亲只是言家一个下人。言家夫人知道丈夫与下人有了私情之 后,将怀胎九月的下人活活打死。他母亲死后半个多时辰,他才从死人肚里分娩而出,所以才取名叫言僵子。”

柳梦堂道:“所以他才会逢人就称自己为不祥之人了。”

稻草道:“不错。”

柳梦堂道:“那他的牙又是怎么回事?”

稻草道:“据说是在他小的时候,言夫人为了不让他和自己的孩子抢饭吃,专门拔下他所有的牙,在他的牙床上Сhā满了种特制的钢针。”

柳梦堂叹气道:“看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稻草道:“若没有那样的身世,他的心中又怎会只有恨,他又怎会练成三尸拳那样出手毒辣,翻脸无情的武功?”

柳梦堂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那双清澈而带着孩子气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是不是他和言僵子也有同样不幸的经历,才会产生这种将心比心的怜惜与同情?

幸好他已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如果一个人既绕过了搜魂手,又躲开了万箭穿心,最后还避开了三尸拳呢?”

稻草道:“那他们还准备了第四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唐三少。”

柳梦堂笑道:“在这所有人里,我最好奇的就是这个唐三少。”

稻草道:“此人出生于蜀中唐家堡,却在淮南大力鹰爪王门下长大,成名二十多年来,忽男忽女,亦正亦邪,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据说他一手易容的功夫已深得当年‘千手观音’张翩迁真传,在暗器与鹰爪上的造诣都非同一般,确实不可小觑。”

柳梦堂道:“我不懂,像这样子一个有趣的人又有什么可怕呢?”

稻草道:“也许正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他才要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他淡淡地笑了笑,道:“他可能易容成任何人潜伏在你身边,你背后,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将五指Сhā入你的胸腔,挖出你的心脏。像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可怕?”

柳梦堂道:“的确可怕,但易容术也绝非传说中的那么神奇。”

稻草道:“哦?”

柳梦堂道:“要易容成一个人的模样也许很容易,但要完全模仿出一个人的气质、特征、神态、习惯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些都需要日积月累的观察和练习。”

稻草道:“有理。”

柳梦堂道:“更何况再­精­妙的易容术都始终会有破绽。”

稻草道:“什么破绽?”

柳梦堂道:“声音!”

他笑了笑道:“你也许可以易容成任何一个人,但却无法发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稻草微笑道:“不错。”

柳梦堂道:“所以他说不定是这四个人中最容易对付的一个。”

稻草道:“为什么?”

柳梦堂道:“因为他既­精­通的易容,人又太过聪明。”

稻草道:“难道这两样都不好?”

柳梦堂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聪明人往往都不愿意像笨人一样练功,­精­通易容的人往往也不肯下力气学武,他只不过是这两点都具备而已。”

稻草道:“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柳梦堂笑道:“所以我准备先找到状元楼,然后再好好地睡一觉,等着明天那个神秘的红衣人出现。”

稻草道:“这样也好,从这里出去,一直朝北走就是状元楼,我就在这里静候你明天的好消息。”

柳梦堂笑道:“希望如此。”

他站起身,对稻草拱了拱手,就大步地走了出去。

他从头到尾都从未对稻草说出半个“谢”字,但稻草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孔上却露出种奇特而温暖的笑意。

夕阳已完全落下,夜已渐渐深沉。

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薄酒此刻也渐渐冰凉,稻草为自己斟上满满的一大杯,然后再一口将这杯酒喝下去!

这是他四十五年来喝得最多最快的一杯酒,也是他四十五年来喝得最愉快的一杯酒。

他此刻虽然已经是个生命即将进入黑夜的老人,但他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仍然充满种年轻而愉快的意义!

他慢慢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可就在这时,他的人却忽然倒了下去。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他的眼睛已渐渐瞪大,仿佛到死都不敢相信这杯酒中竟然有毒!

血慢慢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角中流了下来,竟是种森秘可怖的死黑­色­!

他感到五脏六腑中瞬间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他的人也在这阵剧痛之后就永远再都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了。

巷口的小酒摊还摆在夕阳的消失处,可奇怪的是,卖酒的张聋子今天却撇下摊子不管,不知上哪里去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十月初六。

晴。

诸事皆宜。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就正好照在一柄三十八斤重的紫金鱼鳞拓骨刀上。

这把刀本是王铁严王老爷子三十多年前纵横大河南北的利器,他年轻时就用这把刀横扫过长江十八连环盗的大营,杀死过水路上十多条穷凶极恶的好汉,这把刀给他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数不清的荣誉,名声与财富。这把刀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把刀,而是他最忠诚的朋友,最可靠的兄弟。

可现在,他凝望着这把刀的眼神却是死的。

他整个人都是死的,虽然他已被人换上一身剪裁适宜,质地高贵的新衣,这间屋子里也熏着价值连城,从异域­精­选的龙涎,可这些都依旧无法掩盖尸体上渐渐散发出的臭气。

门被轻轻地推开,从门外走进一男一女。

他们两人都穿着大红的新衣,看上去就像是马上就要成亲的新郎新娘。

可他们两人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愉悦欢喜的神情,反而都显得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悲伤。

那女子突然开口道:“柔哥,你瞧见我爹爹如今的这副模样了吗?”

男子叹气道:“玲玲,你爹爹他老人家早已仙去三日,你实在应该让他入土为安。”

女子恨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老人家的尸身摆在这里三天?”

男子只叹气,不说话。

女子恨狠道:“我之所以将他老人家的尸身摆在这里,就是要让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亲眼看到,我是怎样为他手刃仇人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早已红了,眼眶中也已凝满了泪珠,可她还是咬着嘴­唇­,昂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也许并不是世俗眼中的美人,她的骨架太大,身材太高,皮肤虽白,却显得十分粗糙。她的浑身上下都充满种男人般迫人的英气,但谁都无法否认,她比任何女人都多了几分无法形容的妩媚与霸气。

而那男子却是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美男子,他柔声道:“其实你的仇人又何尝不是我的仇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大哥南宫一刀?”

女子道:“当然记得,你大哥为人耿直仗义,一身刀法尽得一刀童真传,十八岁出道就做了好几件令人侧目的事……”她突然用一种吃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那男子,“难道你大哥也……”

男子沉重而悲伤地点了点头:“五天前,他被人暗杀于刀下,他握刀的右手已被人连臂砍去。”

女子惊愤道:“好毒的手,好狠的心……”

男子道:“我大哥­性­情刚烈,虽出身世家却并不通达人情世故,所以他们找上他,要他加入,他非但没有接受,反而还将派来的说客痛骂一顿。我想这就是他们会杀他的原因。”

女子道:“他们?”

男子道:“你当然知道‘他们’是谁!”

女子的声音瞬间就带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怨毒之意:“‘他们’就是玄武堂,玄武堂就是‘他们’!”

屋中的龙涎越烧越高,就连秋天的阳光照进这屋里也照不化这一屋缭绕的青烟。只听那女子的声音恨恨道:“柔哥,你可知道玄武堂的人为什么要杀死我父亲?”

“为什么?”

女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我父亲也像你大哥一样,拒绝了加入他们的邀请!”

男子道:“我听说王老爷子正和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商量组织一个空前的水上联营,这个联营要是一旦成立,水路上从此畅行无阻,三十八家联运船局从此合为一体,再都不会因为恶盗,生意弄得乌烟瘴气。”

女子道:“这本是再好没有的事,只可惜玄武堂认为这个联营一旦成立,就会威胁到他们的利益。”

男子道:“所以他们就威胁你父亲,妄图将这个联营也纳入他们旗下?”

女子道:“你也知道我父亲的脾气,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答应,所以他们才对我父亲下了毒手。”

男子道:“这正是玄武堂的一贯作风,不是友,就是敌!”

女子道:“他们当然还有一个惯例。”

男子道:“这个惯例就是斩草除根!”

女子道:“不错,所以我们两家联姻他们才一定会派出杀手将我们两个都杀光杀尽。”

男子迟疑道:“灵灵,你确定他们今天一定会派人来?”

女子道:“我当然确定,因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就是阎青天,阎伯伯。”

男子动容道:“可是‘杀尽天下不义人,管尽人间不平事’的阎青天,阎大侠?”

女子傲然道:“除了他,还有谁配叫一声‘大侠’,还有谁配叫一声‘青天’?”

阎青天姓阎,但绝不叫青天。

“青天”这两个字是武林同道送给他的。

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七七四十九式“青天剑”至刚至猛,威力无敌。

他最值得人敬佩的,还是他的为人。

女子道:“阎伯伯说,只要今天正午,我们的花轿自状元楼下经过,玄武堂的杀手就一定会在那时现身,到时只要合众人之力,就一定能够将他生擒。”

她生怕男子不信,马上就补充道:“阎伯伯说的话,当然不需要怀疑!”

男子沉吟道:“我虽然不知道阎大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这消息既然出自他的口中,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女子道:“所以阎伯伯也约来他在各门各派的至亲好友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男子道:“阎大侠的恩情,我南宫柔没齿不忘,只是玲玲,你……”

那女子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就打断他的话道:“我当然要坐在花轿里!”

南宫柔深知她的脾­性­,只有柔声劝道:“此事关系重大又危险万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王灵玲瞪大了眼睛道:“我才不会有三长两短!”

南宫柔只有苦笑道:“是是,你不会,你不会。”

王灵玲挽着他的手,娇笑道:“柔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放心,这次峨眉和江南霹雳堂都来了好手,更何况我们还有四个特别的轿夫。”

南宫柔奇道:“特别的轿夫?”

王灵玲忽然笑得很神秘:“我敢保证,你到时一定会大吃一惊。”

南宫柔的确很吃惊,但更吃惊的还是柳梦堂。

现在已是十月初六的正午。

柳梦堂坐在状元楼邻街的拐角处,喝着香片,目光却一直落在街对面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身上。

小贩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举着糖葫芦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他虽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却极整洁,极­干­净。任何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都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宝剑般寒锐的不容轻薄之意。

他的脸也是种剑锋般的雪青,只有他的一双手,很白,很细,五指修长白皙,指尖圆润如玉,因为那本就不是卖糖葫芦的手,而是握剑杀人的剑手!

若是在一天前,有人告诉柳梦堂峨眉第一剑客“玉面金龙”沈一白居然在卖糖葫芦,柳梦堂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死都不会相信。

可现在他只有睁大眼睛,不得不信了。

“玉面金龙”系出名门,少年得意,四十二式“飞龙骤玉剑”奇快无比,奇准无比。可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这个素来都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不惜屈尊纡贵,扮作成卖糖葫芦的小贩潜伏在这里?

柳梦堂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很有趣。

顺着“玉面金龙”的目光朝右看去,就可以看到街对面一位穿着湖蓝­色­衣服的少女。

其实湖蓝­色­并不是最特殊的颜­色­,那件衣服的式样也并不是很时兴很适宜,但一穿在她的身上,就显得说不出的动人,说不出的美丽。

她的人就像她这一身衣服,你可以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认为她的容貌根本就谈不上“绝­色­”、“美丽”,但你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她的身上就是带着种阳光般热情大方,又毫不做作的灵气。

她大笑着和街边一位紫髯重瞳,相貌威严的八尺大汉把酒言欢,末了,又敬了那大汉足足的三大碗。

三碗烈酒下肚后,她非但神­色­未变,甚至就连她的眼睛都比没喝酒时睁得更大了些,更亮了些。

对这样的女孩子柳梦堂一直都很感兴趣,但现在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她的一双手。

她的手很美,但美中却不乏个­性­。

也许是因为她的个­性­较寻常女子强些,所以她的手也未免微微偏大,骨节也比一般女子分明。

她以碗作杯,举碗之时,碗中的酒却没有洒出一滴。

她以碗相敬,碗与碗相撞之时,碗中的酒却像是静止的,连一丝波纹也未起。

她的举止虽如男子般粗豪,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极从容,极优美。

江湖中成名成侠的女子本就不多,能有一双这么稳定,这么冷静的手,这样的女子就更少了。

但江南霹雳堂的雷大小姐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柳梦堂的眼里忽然露出种奇特的笑意。

雷大小姐身后就是一张小酒摊,雷大小姐和她的朋友当然并不挑剔。

那酒摊虽小,却也难得­干­净。摊前擦得掉漆的黄杨木板上,用朱笔随随便便地写着:黄酒四文,白酒二文。

卖酒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漫不经心,又生动有趣的笑意。

他含笑地视着雷大小姐和她的朋友,那份怡然自得的神情就像是他也加入在其中,他也分得了一份他们间的乐趣。

他对每个来喝酒的人都是同样的殷勤有礼,虽然他赚得的不过是可怜的四文、二文,但似乎没有什么能改变他脸上那种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与尊重的笑意。

只不过一旦有人向他搭话,他都只是笑嘻嘻地一边摇头,一边指着自己的耳朵。

后来大家才明白,这卖酒的老人竟然是个聋子。

还有更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卖酒的聋老人姓张,本来一直都在一条穷人家住的小巷口做生意,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搬来了这里。

柳梦堂轻轻地笑了笑。忽然翻出了状元楼。

他先走到“玉面金龙”的糖葫芦摊前,笑着问道:“多少钱一串?”

“玉面金龙”愣了愣,他当然没做过这种生意,他只有左看右看,才铁青着脸道:“一文。”

柳梦堂马上摸出一文钱的铜板塞到他手上,笑道:“像兄台这么做生意,不亏本才是怪事。”

“玉面金龙”涨红了脸,却无法发作,只有恨恨地盯着柳梦堂,一双手捏得铁青。

柳梦堂好像没看见,又好象根本就没有去看,只见他将才买来的糖葫芦递给雷大小姐道:“送给你,好不好?”

雷大小姐仿佛也吃了一惊,她瞪眼道:“送给我?为什么要送给我?”

柳梦堂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雷大小姐怒道:“你……”

她虽爽朗,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话,但她一抬头,却看见对方是个俊俏秀美的年轻人,一双大而亮的桃花眼中总是带着种孩子般恶作剧的笑意……

柳梦堂笑嘻嘻地将糖葫芦一把塞到雷大小姐手里,又转过身去对那卖酒的张聋子笑了笑。

张聋子也对他笑了笑。

柳梦堂也不说话,提起一壶酒就朝张聋子的头顶上浇去。

雷大小姐又惊又怒道:“住手!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柳梦堂的嘴边泛起笑容,慢慢道:“我是在欺负他。”

雷大小姐怒道:“赶快住手!否则我就……”

可“否则”两个字刚一出口,她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就”字刚一说完,她看那张聋子的眼神已不像是在看个人,而像是在看个怪物。

只见那“张聋子”的脸被人用酒一淋,竟全都塌了下来,他脸上的“皱纹”忽然一根都没有了,他的人仿佛也被酒淋矮了一尺,一张獐头鼠目的尖脸兔子般一闪,就再都不见了。

雷大小姐失声道:“他……他是谁?”

柳梦堂道:“他就是霍小道。”

雷大小姐道:“他就是那个下五门的*贼?”

柳梦堂道:“好象是的。”

雷大小姐道:“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柳梦堂不说话,只看着她笑笑。

雷大小姐的脸忽然也红了红,她忽然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可笑。

不过她很快又瞪大了眼睛道:“既然你知道他就是那个该死的*贼,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还要故意放他逃跑?”

柳梦堂又笑了,因为雷大小姐说的话实在是很妙。

他忽然发现有的人好象天生就有这种奇怪的本事,只要他愿意,他好象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你变成个呆子。

他只有笑着引开话题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他就是霍小道?”

雷大小姐果然好奇道:“为什么?”

柳梦堂笑道:“因为我这里有专治聋子哑巴的灵丹妙药。”

雷大小姐不禁“扑哧”一声笑道:“你简直就是个怪人!”

柳梦堂也笑道:“恭喜你,你是第三千一百五十一个这么说的人。”

雷大小姐挑眉道:“你还是个混蛋。”

柳梦堂道:“我究竟是个怪人?还是个混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有点分不清了。”

雷大小姐叹气道:“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你这样子的人,你……你简直……”

她的话忽然顿住了,因为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忽然从长街的那一头传了过来。

只见一支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慢慢从长街的尽头朝这边蜿蜒而来。

秋日的阳光已正浓,阳光下,为首的八个垂髫童子,身穿彩衣,手捧鲜花,远远就可以闻到他们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

左侧的是一行身穿五彩喜衣的锣鼓吹手,他们训练有素,连落下的脚步都一致而统一。新郎单骑一匹高大神骏,通体雪白的大宛名驹,身穿大红喜袍走在四人大轿左侧,远远看去,好不气派,好不威风。

都说世上的新郎新娘都是大同小异,因为人逢喜事,高兴起来的表情反应都相差不多。

这个新郎自然也眉梢带笑,满面喜气。可他握着缰绳的手却苍白得发青。

是不是他已有一种不祥的预兆,预感到在这一条短短的街道上,将会发生一件不可预料,无法预知的不幸事情?

没有人知道。

此时此刻,就连大街上惊奇,羡慕,欢笑,称喜的背后,都仿佛隐藏着一个­阴­森而诡秘的­阴­影。

柳梦堂的脸上忽然变幻了好几种神­色­,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新郎的大红­色­喜袍上。

阳光这时候已经被一朵形状奇特的乌云遮了下去,黯淡的天­色­下,新郎身上的红喜袍却红得更醒目、更艳丽了。

柳梦堂忽然想起,在一个古老的传说里,红­色­也同样象征着灾难与不幸。

“十月初六正午,平阳城前,必有一红衣人骑马于状元楼下,这个人一定能解开这一切秘密。”

这个红衣人难道竟是新郎?

雷大小姐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道:“今天南宫世家的二公子迎娶王铁严王老爷子的独生女,这件事你不知道?”

柳梦堂像在发愣又像在沉思,只是摇摇头。

雷大小姐见他不答话,却死死盯着那顶大红­色­的轿子和轿子边的新郎,不由笑道:“呀,我知道了,我早听说王老爷子的宝贝女儿是个大美人,你……你难道……”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种奇异而浪漫的幻想——一个痴情的少年,忘不了他深爱多年的初恋女友,无奈历尽万难之后仍找不到她的下落,偶然之间得知她要成婚,于是只有在她的婚礼上,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抢走。

这实在是个很多情很美丽的幻想,她之所以能想到这些,只因为她是个少女,她也是个多情人。

她本觉得这件事很妙,也很好笑,可她本以为自己会笑一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发­干­,笑容也有些发堵。

她不由偷偷用眼角去瞄一瞄柳梦堂的侧脸,只见他本就白如冷玉般的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了。

“你……”

谁知她刚开口说了个“你”字,柳梦堂竟如游鱼般窜了出去!

雷大小姐本来嫣红的脸也刹间变得苍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竭力去拉柳梦堂的衣袖,高声大呼道:“等一等,你快回来……”

可等她叫出来时,已经晚了,因为这时三道剑光已向柳梦堂迎头劈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道剑光来得最猛、最急,光如匹练,犹如长虹划过长空,当真是说不出的奇异,说不出的美丽。

柳梦堂不用多想,就知那必定是“玉面金龙”的断虹剑,此人素来高傲,就连剑也要比别人长一尺,宽三寸。峨眉剑法本以“轻、灵、奇”著称,但他的剑却讲究“快、迅、猛”,一出手就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第二道剑光却是紫­色­的,虽不如第一道剑光灿烂美丽,但却比第一道剑光更快,更毒!

只见一个高不足五尺,白袜青衣,­干­枯瘦小如山羊般的老头子,正站在霍小道丢下的酒摊前,用一种冷静而残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柳梦堂。他手边的一坛酒已被打翻,他此刻竟以倒出的酒柱做剑,光是这份内力就足以骇人听闻。

稻草猜得不错,这四个人中果然有一个是公孙羊。

那么剩下的三个人呢?

他们会藏在那里?

若前两道剑光就足以迅速、美丽,那么第三道剑光就已是剑中的奇迹。

因为这一道剑光竟是翠绿­色­的。

那是一种碧海青天般罕见而美丽的翠绿。

这道剑光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它是三道剑光中最慢的一道。

可等“玉面金龙”的断虹剑气已衰而力又竭时,这道剑光依然保持着刚发出时的速度与力量;等公孙羊的剑柱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涣散时,这到剑光依然保持这那种美丽而剧毒的翠绿。

但最奇怪的是,在场的一流高手中,竟没有一个可以看出这道剑光是从何处发出的。

这三道剑光虽然发起有先后,强弱各不同,但这三道剑光都在追击柳梦堂,这三道剑光都想要柳梦堂的命!

柳梦堂退。

他只有退。

可就在这时,那八个手捧鲜花的七彩童子却同时将手中的花篮朝外一倒,一种特别尖削而锐利的破空声就顿时响彻了整条长街。

那是种细而密的暗器在空气中四­射­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八个七彩童子的脸上立刻同时露出种恶毒而­阴­狠的微笑。

——那根本不是孩子脸上能露出的笑容!

细而密的暗器飞蝗般­射­向人群,­射­向房屋,­射­向街道。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哀号,有的人甚至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连中了好几枚暗器,如筛子般倒下去。

八个七彩童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反正死的不是他们,他们为什么不笑?

可他们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因为一道飞鸟般的人影忽然自他们身边掠过,人影后面,刚好跟着三道奇异而美丽的剑光!

人无情,剑更无情!

三道剑光呼啸着自八个七彩童子的身体穿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甚至都还来不及改变,在他们心窝的前后,就突然多出三个大小相等,颜­色­各异的血洞!

他们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恶毒而­阴­狠的微笑,他们畸形残缺的身体慢慢地倒下去,麻木空洞的眼里,仿佛就在死亡的一刹那,忽然露出种残忍而愉悦的笑意。

就好象杀死他们的并不是三道剑光,而是他们自己。

柳梦堂忽然叹气。

漫天的破空声已停息,本来还人声鼎沸的长街,此刻已只剩下成山的尸体和八个沉默的人。

新郎还是骑在那匹高大神骏的白马上,他的背还是打得挺直,可他的身躯却会在众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微微地抖一抖。

“玉面金龙”的脸­色­还是那种铁莲般的雪青,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他现在却拼命地克制着自己。

他的断虹剑已Сhā在第八个童子的心窝上,再都无法如前两道剑光般飞跃而起。

他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从十五岁击败“中州大侠”胡漫天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别人也都一直认为他很了不起,因为大家都要练三年的剑谱他只需要练半年,大家都要花三个时辰来凝神练气,他只需要花一个时辰就足以。

所以他素来都认为自己的剑就算要比别人的重些、长些,也绝没有什么了不起!

即使他知道,“过重”、“过长”其实一直都是峨眉剑法的死敌!

他甚至在剑柄上辍满了十八颗猫眼大的黑珍珠,来彰显他的剑就如他的人一样出类拔萃,少年得意。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只有当他发觉自己错了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错得多么可怕!

公孙羊还是站在小酒摊子前,他的酒柱已化作漫天剑雨。

他并不是个恶人,他的心其实也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硬。

他看到无数无辜的人死在那种细小密集的暗器之下,他的心其实已在收紧。

但当他看到他的剑光穿过那八个七彩童子的身体时,他忽然又轻轻地松了口气。

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是感谢那个他一直追杀的小伙子的,不管他是不是玄武堂派来的杀手,­奸­细。

早年的一次错杀,已让他的后半生一直都活在愧疚与自责里,也让他的“剑气”从那次过后就一直都无法­精­进。

无坚不摧的剑气当然无情,但人呢?人又岂能真如利剑般无血,无泪,无情?

这就如宝剑的双锋,没有一颗伟大而多情的心,又岂能练成一种伟大而无敌的剑法?

但任何一种伟大而无敌的剑法,又怎么容得下一颗太过多情而无私的心灵?

八个人中最轻松、最愉快的当然还是新娘。

她从一开始到现在都一直坐在轿子里。

轿子是用一整块缎子一点一点绣成的,轿门的帘布上绣的也是一对鸳鸯和三朵并蒂开的牡丹花。

南宫家一直都是武林中富可敌国的世家,一个女孩子要想嫁到南宫家除了要一副特别好的相貌,还要有特别好的家世和特别好的运气。

可这三点往往都很难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而同时拥有这三点的女孩子往往还有更大的野心。

这种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

因为你在挑剔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同样在挑剔你!

但王铁严王老爷子的女儿却似乎是个例外。

因为就在刚才暗器纷飞的一刹那,柳梦堂已看到了她的手!

有些人的脸不是随便就能拿给人看的,但幸好手不是。

事实上,那只手也并没有完*出来,它只露出了拇指,食指和中指。

任何一直丑陋的手,若只露出这三指都无疑会变得好看许多。

因为这三指的手势,看上去就恰如一支兰花。

若在没见到这只手前,柳梦堂对这位王大小姐还有一丝幻想,那么在见到这只手后,这种幻想就变成了十分。

要怎样的一个人,才会拥有一只像这样的手?

要多么美丽的人,才配拥有一只像这样的手?

白马上的南宫柔好象片刻都坐不住了,他用一种略微尖锐沙哑的声音问柳梦堂:“就是你?”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其实已确信无疑,他之所以这么问,只因为他要证明自己很沉得住气。

他实在不想被任何人看轻。

另外六双眼睛也同时望向柳梦堂,这些眼神中,有的是轻蔑,有的是仇恨,甚至还有的是嫉妒与同情。

柳梦堂的心已渐渐往下沉,他忽然发觉这件事不但要比他想象中的离奇得多,而且要复杂得多,恶毒得多。

南宫柔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种冷静无比的声音字字一顿道:“在下名叫南宫柔,是南宫世家第二子,今年已有二十七。”

柳梦堂苦笑道:“我知道。”

南宫柔道:“这里还有几位特别有名的人,他们是谁,在下当然不便透露,但阁下只需要记住一点。”

柳梦堂道:“哪一点?”

南宫柔道:“他们之中,从未有人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不等柳梦堂回答,就缓慢而坚决地字字道:“所以今天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与他们无关,往后贵帮派即使要报复,都请尽管找我南宫家,任何责任都由我南宫柔一人承担。”

柳梦堂没说话,更没法子说话,现在他心里已有千头万绪,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就只有闭上嘴,仔仔细细地听下去。

南宫柔的眼睛还是冷冷地盯着柳梦堂,但眼神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阁下是不是九月三十从洛阳出发,十月初五抵达这里?”

柳梦堂道:“是。”

南宫柔道:“那么阁下在沿途是不是杀了十二个人?”

柳梦堂这一次没有说话。

因为沿途发生的凶险已是他生平从未所遇,更何况在这十二个人中,真正是他杀的,只有毒夫花仲和天狗星座两个人而已。

南宫柔道:“阁下可否知道这十二个人都是些什么人?”

他的语气还是很温和,态度还是很客气,无论是语调,还是用词都无一不显示出他良好的教养和高贵的出生。

但就是这样客客气气的态度,反而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

他轻轻地招一招手,两个身着青衣的垂髫童子就立刻捧着一个以黄金为底,白玉为衬的小匣从长街的那一头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将小匣交到他手里。

南宫柔从小匣中拿出一副狭长而整洁的卷轴,慢慢道:“阁下若还不知道这十二个人都是些什么人的话,不妨将这张卷轴一阅。”

柳梦堂接过卷轴,只见上面写着:

宋一白,男,陕西“飞龙帮”帮主。

外号“一指飞龙”,­性­嗜酒,为人慷慨豪爽,心胸宽广。

九月三十,拒入玄武堂。

十月初一,柳梦堂杀宋一白。

贺青书,男,三十八岁。

外号“玉面刀客”,曾与“怪侠”花峰重创太行十三盗,救出­妇­女儿童二十八人。

十月初一,柳梦堂杀贺青书。

花峰,男,生平不详。

外号“怪侠”,擅使剑。

曾与“玉面刀客”贺青书联手重创太行十三盗,救出­妇­女儿童二十八人。

十月初一,柳梦堂杀花峰。

彭刚,三十六岁,兄。

彭烈,三十二岁,弟。

均为五虎断门刀传人,其“断门刀”,“断魂镖”为彭氏一绝。

十月初二,柳梦堂杀彭刚,斩彭烈。

唐如意,蜀中唐门嫡子。

­精­暗器,善用毒。

曾以“*穿针”斩杀西方星宿海八巨盗。

十月初二,柳梦堂杀唐如意。

天衣十二刀,男,其余均不详。

据说为南海“一刀城”城主之子,擅使刀,其独创“天衣十二式”辛辣诡秘,鲜少遇敌。

九月十八入关,十月初一杀玄武堂­奸­细数十名。

十月初二,柳梦堂杀天衣十二刀。

这份名单还很长,因为上面有足足十二个人的姓名,武功,身家和特长。

可柳梦堂却连半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因为这十二个人中他非但连一个都不认识,甚至连很多的名字他都是第一次听说。

但这份卷轴制作得实在太­精­美,而且写得实在太详细。

任何人都可以从这份卷轴的字里行间读到浓厚的血腥。

——这种血腥气想不让人厌恶,想不让人怀疑都不行。

柳梦堂也终于明白了他们看他那种奇怪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他们分明已将他当作了玄武堂派来的杀手,­奸­细。

只听南宫柔用一种特别沉痛而悲伤的声音慢慢说道:“这十二个人之间虽然互不相识,但相信阁下至少也应该看出了一点。”

柳梦堂道:“哪一点?”

南宫柔道:“他们之所以遭遇不幸,多多少少都和一个秘密而庞大的组织有关。”

柳梦堂道:“哪个组织?”

南宫柔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只是这三个字,都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与压抑,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冷道:“这个组织就是玄武堂!”

柳梦堂道:“所以你认为我和玄武堂也有关系?”

南宫柔道:“难道不是?”

谁知这一次柳梦堂居然笑了。

任何人都想不到他这时居然还会笑。

因为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谁要是在这时候答错了一个字,这地方马上又要流血了。

不是柳梦堂的血,就是今天来这里所有人的血!

血债只能用血偿!

柳梦堂道:“我若说不是,你信不信?”

他当然不信,这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绝不会相信。

南宫柔道:“我倒是很愿意相信阁下,只可惜证据已确凿,阁下就算想抵赖,也是万万抵赖不了的。”

这的确是个复杂而­精­心的圈套,柳梦堂就算全身上下都长着嘴巴,也万万说不清。

南宫柔道:“如果阁下还不服气,我们当然也可以证明阁下就是玄武堂派出的杀手这个证据!”

柳梦堂道:“好,你说。”

南宫柔道:“阁下是不是叫柳梦堂?”

柳梦堂道:“是。”

南宫柔道:“那么我想请问阁下,为什么偏偏在十月初六的今天出现在这里,阁下又怎么会偏偏看到轿子出现就从人群中窜出去?”

柳梦堂当然可以告诉他:“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有人告诉我,十月初六正午,状元楼下必有一个红衣人经过,只有这个人才能为我的朋友洗刷冤屈,只有这个人才能帮我找出背叛兄弟,出卖大家的内­奸­!”

可他还是忍住了,他连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因为在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别人要是有心栽赃冤枉你,你就是有天大的理由,天大的委屈,也多说无益。

只听南宫柔冷冷道:“我倒是可以帮阁下回答这些问题。”

柳梦堂道:“你说。”

南宫柔道:“阁下之所以今天会到这里,是因为阁下得知今日我南宫家与王老爷子两家联姻,阁下不惜从千里外赶来,无非是想将我们铲除­干­净。”

柳梦堂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们铲除­干­净?”

南宫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们两家既然都拒绝了玄武堂的邀请,玄武堂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也不是件稀奇的事情。”

柳梦堂笑道:“有理,只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偏偏会挑这个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手?”

南宫柔道:“这便是在下不得不佩服贵帮派的地方。”

柳梦堂道:“哦?”

南宫柔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手,阁下就是有什么闪失,也绝不会和玄武堂有关系。玄武堂大可高枕无忧,都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柳梦堂道:“有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南宫柔道:“什么问题?”

柳梦堂道:“是谁告诉你们今天会有我这么一个人出现,是谁叫你们等在这里伏击我的?”

南宫柔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他仿佛又考虑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阎青天!”

柳梦堂笑了,他慢慢道:“我以前似乎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南宫柔盯着他的笑脸,字字道:“你听说过的,你当然一定听说过。”

柳梦堂道:“那份十二人的名单当然也是他提供给你们的。”

南宫柔道:“的确是的。”

柳梦堂道:“据说阎青天这个人不但是仁义无双的大侠客,而且还是武林中算无遗策,博古通今的第一智囊。”

南宫柔道:“此人的确智慧超群,文武双全,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一颗心!”

柳梦堂道:“一颗心?”

南宫柔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比尊敬,无比而向往的神情:“武林中正因为有他这样的人,邪才永不能胜正,一切黑暗、污浊才有希望大白于天下,从见光明。”

他收回目光,盯着柳梦堂慢慢道:“你有没有听说近来江湖中已出现了一支‘仁义之师’?”

柳梦堂的笑容之中仿佛忽然充满种说不出的讥削之意:“仁义之师?”

南宫柔道:“不错,他们的旗号是‘除暴安良,舍身取义’,江湖近一百年来最完善、最庞大的暗杀组织,‘天网’都已覆灭在了他们手里!”

柳梦堂慢慢抬起头,一双眸子仿佛忽然在燃烧!

然后他就用一种任何人都没听过,任何人都形容不出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问南宫柔:“这支‘仁义之师’的首脑,是不是也是阎青天?”

南宫柔仿佛也被他那种可怕得出奇,冷静得出奇的语气所骇,道:“这……当然是的。”

柳梦堂慢慢道:“很好,真是太好了。”

他脸上虽然还是挂着笑,但那种笑却已不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了。

事实上,那种笑容你要是曾经看过一眼,这辈子你就绝没有办法忘记。

现在一切都可以串联起来了。

为什么四个杀手竟能赤手空拳地闯入天网的内部。

为什么四个杀手都掌握了天网九星的武功套路。

为什么要让他在十月初六的正午到状元楼下等待一个路过的红衣人。

这本不该被第三方知道的秘密,又由谁泄露。

能做到这一切的,似乎也只有一个人。

一个本该中镖死去,但尸体又如同奇迹般消失了的人。

只可惜柳梦堂永远都猜不到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做。

他现在只觉得冷。

好冷。

他口中只有重复不停地说:“很好,很好。”

南宫柔静静地盯着他那双已经在发抖的手道,冷冷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柳梦堂道:“不好?有什么不好?”

南宫柔的声音忽然间仿佛也变得很奇怪,他慢慢道:“阁下也不想一想,你如果还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我还可不可能把这些机密都告诉你?”

他话一说完,就立刻有两双手已经到了柳梦堂面前!

第一双手已握成拳,眨眼间就已经到了柳梦堂的胸膛,却又忽然一反手,以肘部撞向柳梦堂的心窝,再以拳头去击打柳梦堂腕部的关节。

柳梦堂连动都没有动,也许他根本还来不及动。

那毒蛇般的拳头刚到他的手腕,就被他反手一抓,死死地捏住。

——如果敌人的拳头离你不到三寸远,你该怎么办?

——抓住他的关节,折断他的手腕!

这本是毫无悬念的一击,只可惜柳梦堂刚一抓住这个人的手腕就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右手!

只见这个人的“右手”忽然如壁虎的尾巴般断裂,脱落的部分只剩下一柄寒光闪闪的铁钩!

铁钩反手一切,柳梦堂的胸口立刻就多了道深红­色­的沟。

血沟。

可比这铁钩更快的,却是这个人的另一只拳头。

因为就在这只铁勾伸出的瞬间,这个人的左拳就已挥出,正好打上柳梦堂的肚子。

柳梦堂这时才看清这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就在那张如剥了壳的白­鸡­蛋般的脸上,唯一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五官的,就是张Сhā满了钢针的嘴。

这个人当然就是言家第一高手,言僵子。

他用的拳当然就是言家的“三尸拳”。

第二双手是从轿子里伸出来的。

在这只手伸出来之前,它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在午夜里绽放的兰花。

可等这只手伸出来之后,它看上去更像是一条吐着红杏的响尾蛇。

这只手一掀开轿帘,就突然变化了三个奇妙而怪异的手势,最后以一种比抚摩更温柔,比拥抱更灵巧的姿势朝柳梦堂抓来。

而这双手的主人仍坐在轿子里,连动都没有动。

轿子离柳梦堂至少三尺远,这双手就忽然暴长三尺,伸出轿子,伸向柳梦堂,扼住柳梦堂的咽喉!

没有人能想象出这样的景象,更没有人听说过世上竟真有这样一种鬼魅般的武功。

只见那只手手腕处洁白,手腕以上却都是种终年暴晒后的酱黑。

谁都想不到这双秀如春葱,十指涂满蔻丹的小手,竟长在一个比熊还健壮,比豺狼还粗野的男人身上!

可就是这样一种反差极大的怪异对比,却更让这双小手充满一种无可比拟的邪恶魅力!

鸠摩小手!

柳梦堂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苍白的额头上已有黄豆大的汗珠。

那双美丽而邪恶的小手还停留在他的咽喉处。

那双小手的主人却正在用一种并不纯正的汉话冷冷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柳梦堂摇了摇头。

谁知旁边的言僵子突然笑了笑,他笑的样子只不过是咧了咧嘴巴,但却比他不笑时的样子还要恐怖十倍。

他忽然用一种­阴­柔而尖细的声音轻轻道:“他没有话说,我有。”

鸠摩小手道:“好,你说。”

言僵子慢慢道:“我最多不过是要告诉你,你最多不过是条土狗而已。”

谁都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鸠摩小手更是又惊又怒道:“你……”

言僵子字字道:“我劝你从哪里来就赶紧爬回哪里去,因为我从第一眼看到你起,就一直想要杀了你。”

鸠摩小手怒极反笑,但在他脸上的每一条纹理里,都藏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机。

言僵子慢慢走向柳梦堂,左拳已如毒蛇进攻般怪异地曲起:“这个人明明中的是三尸拳,我凭什么让你这条土狗捡便宜?”

就在他说“狗”的时候,他的左拳已探出,就在他说“宜”的时候,他的拳头就已掣电般击下,准备一拳击碎柳梦堂的头颅!

可就在这时!本来连话都说不出的柳梦堂却忽然如游鱼般一滑,他的人就已立刻滚出了两三米。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都抽了口气,接着他们就听见一种奇妙的声音。

那是五指Сhā透皮­肉­的声音。

只见五根黑如炭,钩如爪的手指,突然自柳梦堂刚才倒过的地下穿出,刚好Сhā进了言僵子的拳头。

手一及­肉­,五根指头就像是五把长着倒刺的铁勾,言僵子的左拳上,立刻就多出五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言僵子立刻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嚎,黄豆大的汗珠已从他的额上滚下。

可就在这时,他右手上寒光一闪,竟将刺入他拳头的五根手指连根削断。

地底下顿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他右手的那把“铁钩”,竟是一柄薄如蝉翼,弯如弦月的镰刀。

那根被削断五指的手腕还在地上不停的抽搐,五根乌黑而短小的指头就散落在那只断腕的四周。

坐在轿里的鸠摩小手脸都吓黄了,那模样真的像只才从水里捞上来的土狗。

言僵子咬牙站起,从那五根断指上一根一根地踩过去。

他每走一步,坐在轿中的鸠摩小手就要抖一抖。

他那两只长得离谱的小手已如面条般软了下去,他的人突然就像团烂泥般瘫软在地。

谁知他刚一瘫下,那两只臂膀竟和他的人脱离,众人这才看清,他那两根手臂,不过是两根套了人皮的竹竿道具。

他的突然开始放声大叫,他的汉话也立刻变得流利无比:“好汉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杀猪的屠户……”

那么真正的鸠摩小手小手呢?

言僵子冷笑,嘴里的每一根钢针都闪烁着比刀锋还要冷酷的光芒。

他刚走过最后一根手指时就忽然顿住了,他突然回头,将那根本来就断掉的手指踩在脚底,用力地磨了磨。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脚磨别人的手指,也是最后一次。

就在他下脚的刹那,那五根断掉的手指,竟如五条灵活而恶毒的蚂蝗,从地上弹簧般的蹦起,飞一般地朝四周­射­去!

那只被他踩在脚底的手指,竟忽然从他的脚心­射­入,又从他的头顶瞬间穿出。

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疼痛,他的人就立刻倒了下去。

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死得如此轻易。

另外的三根手指短箭般­射­向柳梦堂,而剩下的一根则打向一直骑在马背上的南宫柔。

南宫柔连动都没有动,他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捧光芒夺目的暗器就忽然从他宽大的衣袖里­射­了出去。

那竟是蜀中唐家的独门绝技“满天花雨”。

——但南宫世家的人又怎会唐门的独门绝技?

柳梦堂的眼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忍不住大呼道:“唐三少!”

可他还来不及叫出声,他就发现击落手指的暗器竟朝他飞去,来势竟比去势更快,更险,更急!

也就在这时,柳梦堂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

雷大小姐的火药竟也在这一刻出手。

如花似雨的暗器。

轰鸣怒爆的火药。

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躲得过这强强联手的一击!

马背上的“南宫柔”笑了,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更确信这一击的威力。

雷大小姐也静静地站在原地,可为什么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竟仿佛还有泪光?

广阔的庭院,古老而高敞,院中种满了高大苍劲的梧桐,有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就穿过小桥,穿过流水,落在古老而­阴­森的长廊之上。

长廊的油漆业已剥落,露出种木料本身的苍黄,长廊的大梁上高悬着十二盏昼夜不灭的大红宫灯,有风吹过,光线并不明亮。

黯淡的光线,幽静的亭房,反而让整座庭院充满中说不出的凄凉寂寥之意。

阎青天就站在这条长长的回廊之上。

他的身影修长而削瘦,他的衣着合身而整洁,他的举止随时随地都保持着一种令人愉悦的风度与教养。虽然他的双鬓已花白,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但没有人能否认,他仍是个对任何人都充满种奇异吸引力的人。

甚至连许多成名已久的刀客,剑手在见到他本人后,都会感到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如果说有种人天生就有令人甘愿俯首的魅力,那么他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的脸上随时都保持着一种独特的微笑,但又好象与每个人都隔着一道冷淡而高贵的距离。

可就是这段距离,却反而为他增添了一种神秘而令人向往的魔力。

现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长廊中,站在秋风里,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又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的事情。

他放走了一个差一点就至他于死地的少年刺客,又另外赠他五百金,让他带回去给病重的母亲看病。

他成名久已,前来刺杀他的人已多得不计其数,可每一个人走的时候,都无一不对他五体投地,感激涕泣。

他从未伤害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正如他非但对朋友予与予求,对他的敌人也同样宽容大气。

所以即使他行踪有时会变得神秘,即使他常常不在他的青天山庄里,都从未有人会对他产生过半点怀疑。

即使现在他的人已像阵风般飘出了院子……

从没有人怀疑,也绝不会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少年,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嘴­唇­薄而浅,眼睛大且深,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

可他背上的那把剑却不是的。

六尺七寸长的剑,早已超过了寻常的尺寸,前人的式样。

无论谁背上一把这样的剑,他都绝不会再被人当作孩子了。

绝不会的。

这少年就是一个时辰前刺杀阎青天的少年刺客,在最后的一刹那,阎青天不但放了他,反而还赠了他五百两黄金为他病重的母亲看病。

他当时就慢慢地跪在了阎青天的面前。

那是羞愧而悔恨的跪。

可他心中的热,心中的敬,又岂能是这小小地一跪所能表达得清的?

他还记得阎青天最后说的那句话:

好好学剑,凭你的天资,十年之后必能超过我!

每想到这句话,他的胸口就要发热,他简直就忍不住想撕开衣服放声大呼!

因为能被阎青天这样的大侠夸奖,对他这样一个学剑的贫苦少年来说,简直已是天大的荣耀。

他恨不得痛快地在草地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来宣泄心中的热情与骄傲。

可是,突然间,他却怔住了。

只见青山绿水间,一条削瘦而修长的人影已鬼魅般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甚至根本都没注意到这个人是怎么来的,这就人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身材高挑而削瘦,衣着合身而整洁,一张保养良好的脸上,总是带着种独特而充满魅力的笑意。

少年的语音似已哽咽道:“阎大侠。”

阎青天微笑道:“你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无论谁听到他这种声音,都会感到愉快和安心。

少年看他的双眼中又仿佛充满了火一般的尊敬与热情,只见阎青天淡淡笑道:“刚才当着家人的面,不便与朋友细聊,但我记得好象还未请教朋友的尊姓大名。”

他并没用“英雄”,“兄弟”之类的客套语,而是用了“朋友”这样一个身份地位都和他完全平等的称呼,光是这一点,少年的热血又开始沸腾,眼泪又要忍不住落下来。

“在下姓田,单名一个七,是九月生的,今年已整整十七。”

“十七……”阎青天微笑,叹息,“多么好的年纪,三十年前,我也正好十七。”

田七慢慢地低下了头,因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十七已绝不是个十分年轻的年纪了。

阎青天的眼睛里仿佛露出种充满了解与智慧的神情,他忽然道:“但我知道你背上的这把剑却绝不止十七。”

田七的头立刻就抬起来,眼里闪烁着一种难以描绘的光辉:“当然不止十七,这把剑是我爷爷传给我父亲,我父亲再传给我的。若说年纪,恐怕它已有一百一十七。”

他本来兴奋而自豪的脸庞又忽然黯淡下来,眼睛里又露出种仇恨的光:“可这把剑却只能为我们招来各式各样意想不到的灾祸与不幸。”

阎青天微笑道:“这把剑无论是长度还是式样都已远远打破了前人的规格,天底下能用这么长一柄剑的,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三个人。”

他不等田七开口,就缓缓接道:“第一个人是三十五年前纵横陇西的独行巨盗,万里雪飘。据说他的武器就是一柄六尺多长的黄金巨剑,可这个人已在十多年前的一次围剿中,被少林天机大师所擒,如今已一心修佛。”

“第二个就是当今江湖四大名公子之一的慕容伤心,他的剑以黄金为柄,汉玉为鞘,剑还未动,人犹未置,就足以蛊惑人心。”

“而第三个。”阎青天似乎顿了顿,连语气都似乎变得犹豫。“却是个­奸­尸贼。”

田七眼中的悲伤与仇恨似乎更深。

阎青天淡淡道:“据说这个人喜欢先杀死­妇­女,再对其尸实施暴行,武林正道早已通缉他多年,却从未获得他任何消息。”

田七咬紧牙,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道:“只因他早已入土,留下他的独儿妻子任人耻笑。”

阎青天微笑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人人都说田青松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可我倒不觉得所有的事就一定是他所为。”

田七的眼睛亮了,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令他震惊,让他感动的话语。

阎青天道:“昔年田青松以一柄六尺七寸长的铁剑击败武当第一剑道高手玉阶道人,剑法大开大合,正直刚毅,绝不走歪门捷径,剑若如此,人又怎会是天良丧尽的­奸­尸贼?”

田七的眼中又有泪光,他本是个绝不哭泣的人。

他一直觉得好男儿就是流血流汗,也绝不该流泪。

可他还是忘不了那个终年都卧病在床的身影——为三两米向佃户下跪的父亲,半夜里边捶胸边小声痛哭的父亲,因为那威猛无敌的三剑,竟被人污蔑为­奸­尸贼的父亲。

阎青天拍了拍他的肩,黯然道:“你不必难过,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的。”

田七感激得连“谢”字都已说不出口了。因为阎青天这个人在他眼里,已是说不出的崇高,说不出的伟大。

阎青天微笑道:“所以你不妨将剩下的两剑施展出来,若不嫌弃,兴许我还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田七感激涕泣地拔出剑……

这套剑法只有三剑。

但这三剑却胜过三百剑,三千剑。

因为这三剑中的每一剑,都是用田七父亲田青松的血与泪换来的!

田七的爷爷本是个落魄的镖师,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下,拾到一把玄铁铸的宝剑。

可那时他人已老,病已重,就将这把宝剑传给他唯一的儿子,田青松。

田青松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直到发白如雪,面老如翁,才想出这三招威猛刚毅的剑式。

他凭着这三式名扬天下一时,却冤屈受辱一世。

他含恨而死,死前将这三剑毫无保留的传给独子田七。

但年仅弱冠的田七,又怎能悟出这其中历尽艰辛的真谛?

阎青天静静地看完田七舞动这三剑,嘴角已露出种奇特的笑意。

田七喘着气,这三剑似乎已消耗他不少体力。

阎青天微笑道:“果然是好剑,果然无懈可击。”

田七急红了脸道:“可是……”

阎青天微笑道:“没什么可是,如今你的剑法已不在当年你父亲之下。”

田七激动道:“真……真的?”

阎青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当然是真的。”

可这四个字刚一出口,他的左手就突然如毒蛇般扼住田七的咽喉,他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又薄又利的匕首。

田七还根本来不及防备,更来不及惊呼,匕首反手一刺,就正好刺入了他的心脏。

这一招既不奇,也不险,却快如迅雷,快如掣电。

阎青天杀人的动作不但­干­净而且优美,任谁都想不到他竟会在这时出手,任谁都想不到,他竟会对田七这样一个无辜且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少年人下手!

田七已睁大了眼睛,慢慢从他手臂里滑倒下去,阎青天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充满悲愤,恐惧,怀疑的眼睛,眼中竟又忽然露出种充满了解与智慧的神情。

他修长削瘦的身体慢慢地蹲了下去,一只手臂托起田七,另一只手臂慢慢地握住了匕首的把手。

他眼中仍带着种怜悯而悲伤的神情,可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忽然格外用力地朝田七的心脏深深一刺!

匕首连锋没入,只剩下古­色­古香的把柄。

阎青天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慢慢放下田七,又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田七手里那柄六尺七寸长的铁剑。

他轻轻招了招手,那把剑就凭空腾起三尺,跳到了他的手里。

他三指并起,朝着剑身轻轻一弹,那柄六尺多长的剑竟断成十余节,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

阎青天闭目,嘴角上又挂起那种独特而充满魅力的笑意。

可他又马上蓦然睁开眼睛,因为他竟听到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掌声当然是从一个人的手上发出来的。

只见一个长得很漂亮,很秀气的年轻人,远远地站在树林之中,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已带着丝嘲讽的笑意。

阎青天的嘴角上也忽然泛起种讥削的微笑,他一手轻靠胸口,另一只手慢慢朝后,对着那青年的方向,优雅地做出个谢幕般深深的鞠躬。

掌声已止,讽刺已停。

青年的脸上忽然露出种绝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的疲倦之意。

黯青­色­的云,凄厉的风,让天地间充满种说不出的愁绪与伤心。

两人静静地对立,他们也许本有很多话要说,可现在,却没有任何人先动一动,也没有任何人先说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已停止,天地间开始下起漫长而纤细的雨。

冷雨。

阎青天忽然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就像一个终于盼得浪子归来的父亲。

“是你?”

“是我。”

“你没死?”

“我没死。”

阎青天忽然用一种认真而感伤的语气叹息道:“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子一百八十五枚,蜀中唐门的断魂砂八十五克,竟都没有伤到你分毫?”

青年的嘴角也忽然露出种恶作剧的微笑:“好象是的。”

阎青天摇头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后悔。”

青年道:“后悔?”

阎青天道:“霹雳子和断魂砂都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

他的眼中竟真的露出种惋惜之­色­:“这种死法,本只有我喜欢的人才配。”

青年笑道:“这么说来,我好象该谢谢你。”

阎青天道:“你的确该。”

青年道:“可你却忘了件事。”

阎青天道:“什么事?”

青年道:“你忘了问我,我想不想死。”

阎青天道:“无论你想不想死,都是一定要死的。”

青年道:“为什么?”

阎青天道:“第一,我要你死;第二,要是一个人的右腿连中了三颗断魂砂都死不成的话,那才算件怪事。”

话一说完,他就一步步朝青年走近,他走得很慢,很轻,就像个生怕惊扰孩子熟睡的父亲。

青年好似浑然未觉。只是抬起头来慢慢盯着他的眼睛:“这一次你又去称过留在那里的毒砂?”

阎青天道:“好法子总是屡试不爽。更何况……”他笑了笑道,“梦堂,你其实从小到大都一直有个要命的毛病。”

柳梦堂道:“什么毛病?”

阎青天道:“你的毛病就是,一说谎就会不停地眨眼睛。”

柳梦堂笑了笑,慢慢道:“我的确瞒不过你。”

阎青天道:“你本不该瞒我。”

柳梦堂道:“我腿上的确中了三颗断魂砂。”

阎青天道:“我知道。”

柳梦堂道:“但我似乎也看出了一件事情。”

阎青天道:“什么事情?”

柳梦堂道:“我似乎看出你也受了很重的内伤,因为你的双腿已用力不一,这本是练武的大忌。”

阎青天突然顿住了脚步!

雨中的土地松软泥泞,淡褐­色­的泥浆上,的确可以看出,他的右脚脚印每一步都会比左脚更慢,更浅,更轻!

阎青天的眼中忽然露出一抹奇特的笑意,他慢慢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是谁让我受的内伤?”

柳梦堂道:“洗耳恭听。”

阎青天道:“让我受伤的人就是云老二。”

柳梦堂道:“云老爷子?”

阎青天道:“我从未想过他的内力竟会练得如此之高。”

柳梦堂道:“他也一定不会想到,你竟会反手给他一刀。”

阎青天道:“他想不到,只因为他把我当作了兄弟,嫡亲的兄弟。”

柳梦堂道:“他既然把你当做兄弟,你……”

阎青天淡淡道:“只可惜我却从未把他当作兄弟过。”

雨还在下,雨水是冰冷的。

冰冷的雨水不但淋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衫,也淋冷了一颗火热的心。

柳梦堂道:“也是你杀的天网八星?”

阎青天道:“我只给了他们每人一刀而已。”

柳梦堂道:“那当晚的另外四人呢?”

阎青天道:“他们现在已是四个死人。”

柳梦堂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

阎青天道:“什么事?”

柳梦堂道:“你那天之所以会放过我,是因为你已经没有能力再杀我。”

阎青天道:“无论谁中了三掌,挨了一爪和一刀都不会再有力气去杀人的。”

柳梦堂道:“所以你才让我十月初六到平阳。”

阎青天道:“十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

柳梦堂道:“可我还是不懂。”

阎青天道:“不懂什么?”

柳梦堂道:“你明明就是天网的主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毁掉你多年来的心血?”

阎青天道:“你真不懂?”

柳梦堂道:“我真不懂。”

阎青天沉默半晌,道:“你知不知道,当一个人本来就过得很好很舒服的时候,他往往都想过得更好更舒服?”

柳梦堂道:“你毁掉了天网,就可以过得更好更舒服?”

阎青天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柳梦堂道:“什么事?”

阎青天道:“天网永远都无法与玄武抗衡,我这辈子都做不出像玄武堂那么大的事业来。”

柳梦堂道:“所以你用‘阎青天’这个身份毁掉天网,来做在玄武堂中晋升的阶梯?”

阎青天淡淡道:“等我成了玄武堂中的龙头老大,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

柳梦堂重新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阎青天一遍。

就好象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他忽然发现这个原本狡猾如狐,­精­明如鬼的人,现在的想法简直就简单得像只奇蠢无比的猪。

阎青天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认为我很蠢,很可笑?”

柳梦堂道:“是。”

阎青天道:“你之所以会认为我很蠢很可笑,是因为你从来都没穷过。”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冷又硬,他的整个人也变得又冰又冷:“正因为你没穷过,所以你才永远都想象不出为了半块馊掉的馒头,有人居然能像条野狗般被人追打了两条街道;一个人在饿了五天五夜后,居然可以吞自己的粪便喝自己的尿。”

“你永远都想象不出,为了今天的名誉地位,我付出的代价,每当我发现自己快要遗忘过去受过的磨难与耻辱时,我就会在我的大腿上割一刀。”

阎青天深深地了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我是个穷怕了的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真正了解富贵与权势的力量。”

这些道理无疑都是阎青天用血与泪换来的教训,也许并不全对,但也绝没有一个人敢说全错。

阎青天淡淡道:“也许你还会认为我这么做太冒险,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有一层的机会就已经足够,更何况,兴许这机会还不止一层。”

柳梦堂惨淡地笑了笑,似乎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阎青天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仅在距离柳梦堂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喘息。

柳梦堂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慢慢道:“看来云老爷子的掌力已伤及到你的肺腑。”

阎青天也笑了笑道:“看来断魂砂的毒­性­已开始渐渐发作。”

两人相视而笑。

阎青天忽然盯着柳梦堂的眼睛,字字道:“这二十二年来,我对你如何?”

柳梦堂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阎青天道:“我有没有让你饿过一顿,冷过半天?”

柳梦堂道:“你没有。”

阎青天道:“既然如此,你该不该先让我一招?”

柳梦堂叹气道:“该。”

他孩子气的眼睛里忽然充满种落寞而悲伤的神情,可他的嘴角还是轻轻地笑了笑:“我的命本来就是你捡回来的,所以无论你出多少招,我都绝不该还手。”

阎青天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手也是种杀人的利器?”

柳梦堂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他的笑容之中充满种说不出的讽刺之意,“世上恐怕没只有我最清楚,阎青天就是天网的主人­阴­先生,而阎青天在青天剑上的功夫,至少要比手上的功夫少练了十五年。”

阎青天深深地望着柳梦堂道:“好,很好。”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望着自己修长而充满神韵的双手:“我只出一招,一招之后,你若不死,你我恩怨,从此勾销。”

柳梦堂道:“好。”

他“好”字还没说完,阎青天的一掌就已到了他的胸前!

谁该欢歌,谁该泪鸣?

雨已停,午后的暴雨下毕,远山的云朵,已迸现出一缕黯淡的光。

虽黯淡,却是光。

再暴烈的雨,也终究会停。

柳梦堂并没有死,他也并未中那三颗要命的断魂砂。

“我只是要你记住,”他吐出嘴边溢出的鲜血,从袖中抛出那三颗唐门剧毒的断魂砂,淡淡道,“再­精­确的法子也难免会偶尔失灵。”

“那你怎么知道,你之所以还活着,不是你的运气特别好,而是我的下手特别轻?”

柳梦堂忽然踉跄着回头一笑,慢慢道:“我其实一直都愿意这样相信。”

该流泪的本是柳梦堂,他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掌,全身上下的骨骼加起来好象有一千多斤,连头都比平时重了至少三斤。

可他却是笑着走的。

他无愧,无欠,无怨,无悔。

他至少还活着,还年轻,他快乐,他健康,他英俊。

这样子的人不笑,谁该笑?

那阎青天呢?

他当然也还活着,他依旧拥有光环,厚利,荣耀和声名。

他从未失败,只因他一身都在算计。

他从未失去,只因他已经觉得自己失去了太多,所以就更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任何东西。

他也许的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本该笑的。

可为什么在他目送着柳梦堂离去的眼睛里,却突然泛起了泪鸣?

作者题外话:上部完

还有下部 打玄武堂

多谢捧场。。。。 = =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