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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蔷薇梦 > 十

四封情书,而她却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男孩子的约会。现在的社会啊,许多长得漂亮一点的女孩子就自认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其实呀,等到别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该搭起架子来拒绝了!她们,就是被惯坏了。多给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就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你……”沁蕊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沈沁蕊吗?”

“即使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说这些话。”年轻人冷冷地说,“如果你见到她,就说外语学院英语一系的周子涵随时恭候她的盛怒和责骂。”

周子涵?沁蕊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他拉得一手好大提琴,还有一副好歌喉,只是为人非常骄傲,曾经有个女同学把情书悄悄夹到他的笔记本里,他却当着大家的面把情书读了出来,让那个女孩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来。他声称自己不愿意被任何人所征服!哼,狂妄自大!好象谁原意去征服他似的。“周子涵,你错了,”她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也用冷冰冰的腔调回敬道,“别把自己看得太高。盛怒?责骂?说实话,你还不配。”

周子涵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沁蕊:“怎么?你是沈沁蕊的好朋友吗?不可能。据说她长得很漂亮,而漂亮的女孩总是彼此嫉妒的。”

“你认为沈沁蕊比我漂亮吗?”沁蕊挑战似的抬起了下巴。

周子涵突然朗声笑了起来。天,在咖啡馆里,他居然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可是,沁蕊却发现他的笑声竟让人心跳。“我不知道你们两人究竟谁更漂亮,”他终于收住了笑,一脸的郑重与严肃,“但是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灵动之气,充满着一种灵­性­的美。我想,这些东西,是沈沁蕊不可能具备的。”

“你错了,”沁蕊冷冷地看着他,“在我身上具备的东西,在沈沁蕊身上统统具备,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

周子涵的眉毛突然拧成了一个结,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我希望,你不是沈沁蕊!”他低低地说。

“很不幸,我正是沈沁蕊!”沁蕊终于得到一阵报复­性­的快感,“我想,以后你批评一个人以前,最好先打听一下他的姓名!”

周子涵怔了怔,脸上的表情是复杂而捉摸不定的。可是最终,他还是把嘴­唇­习惯­性­地撇了撇,露出了惯有的嘲讽的神气:“不是我忘了打听姓名,只是我没想到,我们这位高傲的沈小姐,居然也开始和男孩子约会了,而且还在这种消费不低的咖啡馆里。”

“胡说!”沈沁蕊终于被激怒了,“你好好看看,这是我们学院刚来的岳老师,不是什么男孩子。”

“当然——”周子涵故意拉长了声音,“男老师总是比男孩子高出一个档次。清高?我看也未必能免俗吧。”他调侃地扫了一眼清晓:“哟,还真是一表人材呢。好了,不打扰二位了,告辞。”说完,他滑稽地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口走去。

“周子涵,你回来!”沈沁蕊气急败坏地喊道。

周子涵迅速转过身来,脸上还挂着讥讽的笑容:“对不起,我的工作是拉大提琴,而不是陪客人聊天。现在,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请二位还是慢慢消费别人的曲子吧。”然后,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像一阵风似的飘出了咖啡馆。

沁蕊怔怔地望着那个高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一时间,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怅惘。好半天,她才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不知所以地捧起了咖啡。咖啡已经凉了,捧在手心里冰冷冰冷的。她本能地把咖啡放了回去,抬起头,才发现清晓正微笑地凝视着她。于是,周子涵的那些话又回到了她的耳边,不知怎的,一想起那些话,她竟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对不起,岳老师,”她嗫嚅着说,“无端让你跟着受了一通奚落。他……他……没想到居然这样张狂。”

“是啊,”清晓依然凝视着她,似乎已经窥进了她灵魂深处,“一个张狂的男孩子,但,也狂得让人心动。”

沁蕊的心迅速跳动起来。她怔怔地凝视着清晓,在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中,整个人都呆住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沁蕊懒洋洋地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机械的拨弄着放在桌上的钢笔。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书本,停伫在桌角一块并不显眼的钢笔水渍上。午后的阳光透过了玻璃窗,在桌上投下了两道金黄的光线。

清晓洪亮而略带着磁­性­的声音从讲台上飘过来:“我们知道,C语言的结构化程序由顺序结构、选择结构和循环结构组成。这三种结构的程序设计方法,我们在前面都分别介绍了。下面我们就用这些知识做一道很有意思的习题……”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然后,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用手指在黑板上敲了两下。沁蕊仿佛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发现清晓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于是,她懒洋洋的把眼光调回到课本上。一阵秋风吹过,窗外合欢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们要接触的题目是一道远古时期的数学题,”清晓特意提高了声音,“话说有一对兔子,从出生后第3个月起每个月都生一对兔子,小兔子长到第三个月后,每个月又生一对兔子……唉,反正兔子的世界里也没有推行计划生育。以此类推的话,假如兔子都不死,那么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内,兔子总数为多少呢?”

题目没出完,下面已经笑声迭起了。清晓是一个有着绝对吸引力的老师。在同学们的心目中,他具备了当代成功者的所有特征——年轻,英俊,,才华超人,幽默风趣,还有被别人炒作得沸沸扬扬的神奇而神秘的经历。这样一个人,他的引力在当代大学生心目中,甚至超过了那些研究一辈子学问的老教授。短短两个月,他已经征服了无数少男少女们的心,成了同学们最受欢迎的老师。听他讲课的人几乎绵延到了学校的所有领域,包括那些与计算机风马牛不相及的学院。此刻,听着大家开心的笑声,看着满屋子慕名而来的学生,初为人师的岳清晓心里也充满着一份被认可的喜悦。他挥了挥手止住下面的笑声,然后从容地说:

“当然,对于大学生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难算的题目。而我们要做的,是设计出这个题目的计算程序。我们不妨从这一点入手……”他­唇­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声音再次戛然而止。他发现,坐在第一排的沁蕊,根本就没有注意教室里所发生的一切。她的目光又愣愣地盯住了桌子上的某一个点,手中的钢笔还无意识地在笔记上乱涂着什么。清晓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沈沁蕊同学!”

“什么?”毫无防备的沁蕊竟被这并不严厉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手中的钢笔一下子掉到地下去了。她张大了双眼,似乎刚从梦中惊醒。及至看到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和讲台上清晓那张严肃的面孔,才晓得自己有些失态了。

“请你说一说,”清晓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那份严肃,“刚才我都讲了些什么?”

“这……”沁蕊发愣了。事实上,整个午后她都处于“梦游”状态,无论哪个老师上课,她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在讲,在讲……”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视着,似乎想找一个可以遁形的地方。忽然,她抓住了一线灵感,抬起了头,眉飞­色­舞地说:“你在讲计划生育!”

讲台下那些少男少女们简直笑翻了天,疯狂的笑声中还夹杂着尖叫声、跺脚声和起哄声,其分贝震得教室四周和天花板都嗡嗡作响。清晓的脸“刷”的红了,他啼笑皆非地望着沁蕊,目光中夹杂着一丝狼狈和不知所措,却没有恼怒。沁蕊这才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咳!自己那个抓着什么就说什么的毛病怎么又犯了!而且这一次,又偏偏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老师面前,抓住“计划生育”这个敏感的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分辩着,急于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我是说……说……说你正在讲和计划生育有关的事情!”

“哈哈!”教室里的笑声简直快把房顶掀开了。沁蕊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平时伶牙俐齿的她,今天怎么抓一句错一句呢!讲台上的岳清晓脸­色­更红了,他无奈地看了沁蕊一眼,用手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声音很响亮。教室里的笑声渐渐平息下来。

清晓叹了口气,缓缓地踱到沁蕊身边。沁蕊倒抽了口冷气,眼睛张得大大的,像个受惊的小兔子。天,这个天天和自己“搭伙”的小老师真的生气了!本来嘛,谁能不生气呢?他想­干­什么?批评自己一顿吗?那也活该,谁让自己不认真听讲而又说错了话呢?清晓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了桌子上的笔记本。沁蕊的脸突然变得比清晓还要红,她想都没想,就劈手夺了过来。

“老师……”她窘迫地喊了起来,神­色­尴尬而忸怩,似乎被别人偷窥了心中的秘密。

“怎么?”清晓微微侧过头来,“检查一下你的课堂笔记,不可以吗?”

“不是……”沁蕊嗫嚅着松开了手,脸颊更红了,像风中飘落的玫瑰花瓣。清晓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过笔记,一页页地翻看着。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脸上闪过一抹诧异和捉摸不定的神­色­。沁蕊偷偷地瞥了一眼,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原来,岳清晓看的正是本节课的笔记,而那一页除了课题外,只有纵横凌乱、大大小小的同一个名字——周子涵。

“岳老师……”沁蕊的口气几乎带着点央求的­色­彩了,“我的笔记……记得不好。”

“是凌乱了一些,”清晓笑了,笑容中没有嘲弄,却有一丝淡淡的暖意,“不过内容还是比较详细的。”他放下本子,大踏步地走上了讲台。所有的同学都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和沁蕊究竟唱了一出什么戏。

“其实,沈沁蕊同学说得没错,”讲台上的岳清晓清了清嗓子,“我的确在讲与计划生育有关的内容。”

讲台下掠过一阵­骚­动,沁蕊也怀疑地抬起头来。讲台上的岳清晓是镇静、从容而笃定的,甚至带着一点诙谐:“大家都知道,兔子的繁殖能力是很强的,如果按照刚才那道题的速度发展下去,那么过不了多久,整个地球就将成为兔子的天下了。所以,我们还是赶紧用我们设计出的程序来算一算,不搞计划生育的兔子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内,会造成什么样灾难­性­的后果吧!”

讲台下又漾起一阵笑声,不过比刚才要善意得多了。沁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岳清晓,发现后者也在悄悄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带着一点戏谑和调侃,却仍然温暖而明亮。她赶紧扭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起课本来。

下课了,沁蕊飞快地收拾好书本,第一个冲出教室。可是刚到门外,一个梳着短发的女孩就叫住了她:“沁蕊,我给你打听到了周……”

“嘘——”沁蕊连忙止住了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怎么?青青,”她的声音急切得有些发颤,“你有什么新情报吗?”

“告诉你,”青青一脸神秘,“今天晚上八点,外语学院举行舞会,周子涵肯定参加!”

“真的?”沁蕊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消息可靠吗?”

“当然!”青青得意地说,“我的男朋友亲口告诉我的,这还能有错吗?”

沁蕊点了点头。青青的男朋友和周子涵是一个寝室的,消息来源想必可靠。“可是……”她又不放心地问,“都有谁参加呀?”

“谁都可以参加,只要你想去。”青青笃定地说,“怎么样?你去不去?”

“我……不一定!”沁蕊说着,脸又红了起来,“晚上我还要上机房……”

“行了!”青青打趣地说,“你不去还费这么大心思打听?有了周子涵,你舍得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吗?”

“胡说什么?”沁蕊淬了她一口。

青青笑了:“好了,消息带到了,去不去就是你的事了。不过我告诉你,这个周子涵傲得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学都在暗中倾慕他,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你可别在他那里碰一鼻子灰,回头找我算这笔帐啊!我该走了,拜拜!”她俏皮地做了个飞吻的动作,一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沁蕊无意识地看着身边的人流渐渐散去,心中的兴奋逐渐被一丝淡淡的迷茫冲散了许多。青青最后的几句话,引起了她太多复杂的思绪。是啊,两个月了,自从咖啡厅那次不愉快的分手后,她就再也没有单独和周子涵说过一句话。可是,这个高傲、自负、狂妄的男孩子,却悄悄地在她心中扎下了根,让她挥之不去了。她一直在暗暗打探他的行踪,他们“不期而遇”的次数也随之多了起来。可让沁蕊恼怒的是,那个周子涵却似乎故意疏远她,冷落她,但在疏远和冷淡之中,却又带着一种调侃和讽刺的味道。他从不和她主动说话,却总是用那种嘲讽的,玩世不恭的目光斜睨着她,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偏不追求你!”这打击了她的自尊心,也刺伤了她的好胜心。“哼,有什么了不起?”沁蕊低低地说,“我早晚要征服你,但,绝不被你征服!”

“沁蕊,又要征服谁呀?”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沁蕊吓了一跳,猛的转过身来,岳清晓正在身后含笑凝望着她。

“岳老师,又是你!”沁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总结出一条定律,凡是她最尴尬最窘迫的时候,岳清晓必定巧合地在她身边一览无余。

“是我。”清晓笑了笑,“一出来就看见你躲在这里,原以为是躲着我的,谁知道却是偷偷制定征服计划来了!”

“岳老师!”沁蕊嘟起了嘴,眉梢却飞上了一丝窘迫和不安,这个岳清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谁……谁躲着你了!”她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话题。

“没躲着我?难道是在等我吗?等着我继续给你讲兔子的计……”

“哎呀!岳老师!”沁蕊重重地一躲脚,耳根都发红了,“你别说了好不好?人家知道错了嘛!”

“好!不说了。”清晓收起了笑容,一脸的严肃与郑重。他把怀中一叠厚厚的资料递到沁蕊的眼前,“喏,送你的。”

“这是什么?”沁蕊诧异地接了过来。

“我的讲义,”清晓凝视着她,“重点讲解的地方已经在讲义中标明了。我想,我讲解的重点,也就是你学习的重点,所以,你以后可以不用记笔记了。”

“这……怎么行?”沁蕊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怎的,惭愧和歉疚就悄悄涌上了心头,“岳老师,我保证以后一定一定一定认真记笔记。这讲义你还是拿回去吧,你把讲义给了我,今后拿什么去讲课啊?”

“我的微机里还有存档,回去提一份就是了。”清晓依然凝视着她,眼里是一片温柔与关怀,“沁蕊,我发现,不止是今天,这两个月来,你上课都常常走神,笔记也记得七零八落的。这可不行。要知道,C语言可不是闹着玩的,它是一切编程的基础,是我们搞IT的饭碗。只要有一个环节没有听明白,后面就会跟听天书一样,什么也听不懂了。大学的生活很丰富,值得你投入的事情也很多,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要荒废,也要先荒废那些应该荒废的学科。与自己的前程密切相关的学科,是万万荒废不得的。”

清晓的语气很郑重,但却没有一点教训的口吻。沁蕊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看到清晓的目光正温柔的,了解的,关怀的凝视着自己。突然间,她就体会到清晓的良苦用心,体会到清晓这番肺腑之言一定在心底酝酿以久了。“岳老师,”她感动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不用谢我,只是别躲着我就行。”清晓的声音亲切、诚恳,而温柔,“记住,什么时候都不用躲着我,因为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沁蕊听着,心底竟涌起一份难言的感动,和一份酸涩的柔情。是啊,两个月来,这个­阴­错阳差结识的小老师一直在默默地照顾她,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难堪,包括今天课堂上,她让他如此难堪的时候。突然间,她觉得在清晓身上,自己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岳老师,”她突然抬起头来,“今天晚上你有事吗?”

“晚上?”清晓诧异地抬起头来,“好象没什么事。怎么?需要我帮忙吗?”

“咱们学校的一个分院晚上要举行舞会,你……”沁蕊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能陪我一起去吗?”

“是外语学院吧。”清晓打趣地说,“想必那个大提琴手也会来吧。”

“岳老师,”沁蕊抗议地喊着,“不许再提他了,是一个老乡邀请我去的,和他没有关系。”

清晓一下子笑起来。这个纯洁的小姑娘,居然连撒谎都不会。“那,你怎么不让那个老乡陪你去呢?”

“她是个女生嘛!”沁蕊分辨着,“哪有参加舞会不带男伴的呢?”

“你可以找别人啊,”清晓依然慢条斯理地说,“想当你男伴的人大概要排队吧。”

“哎呀!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沁蕊真是急了,“人家让你陪着才放心嘛!到底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清晓的眼睛亮了一下。“好,难得你沈小姐的青睐。我去,我去还不成吗?”他做了个夸张的投降手势,“咱们先去吃饭,然后你去化妆,七点半我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你,好不好?”

“一言为定!”沁蕊兴奋地跳起来,带头向食堂跑去。清晓微笑着摇了摇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就这样,晚上八点,他们准时来到了舞会现场。

舞会是热闹的,令人兴奋的。外语学院是所有大学中最受青睐的院系,因此他们的舞会自然吸引了大批俊男靓女。几乎每个分院的“院花”、“系花”以及她们漂亮的男伴都云集到了这里。沁蕊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裘白­色­的长裙,腰上绑着条细细的银­色­带子,亭亭玉立得像月光下的白蔷薇。而清晓却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袖衬衫和同样颜­色­的长裤,打着深灰­色­的领带,朴素而又不失庄重。“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他意味深长地对沁蕊说,“我不能抢了你的风头啊。”

果然,沁蕊在舞会上出尽了风头。她一进来就陷在众多男孩子的包围中。舞曲一支接着一支,舞伴一个接着一个,数不清的赞美,数不清的恭维,数不清的倾慕。沁蕊笑着,跳着,心中却有一种恨不得大哭一场的感觉。因为她发现,那个该死的周子涵——她一进门就用目光寻找和跟踪着的狂妄男孩,却一直不肯加入到她的“包围圈”中。他一直斜倚在离沁蕊座位很远的一个窗口旁,漠然地望着她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唇­边始终挂着一丝嘲讽的,超然的笑。于是,沁蕊笑得更响,闹得更欢,舞伴换得更频繁。而这一切一切,都没有让周子涵脸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他依然那样冷漠,那样满不在乎。渐渐的,沁蕊的渴望变成了怨恨,她开始决定,如果周子涵来请她跳舞,她一定给他一个­干­­干­脆脆的拒绝。“我要让他难堪一下,我要报复他!”报复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终于,沁蕊累得筋疲力尽了。一支舞曲过后,她疲惫地跌坐在一张椅子上。身边的男孩立刻递上来一杯冰镇果汁。沁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窗口那个漠然的身影。突然,她的手颤抖了一下,饮料被泼洒出大半。她发现,那个“身影”动了!他离开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着她,对她慢慢的走过来。沁蕊感到心脏加速了跳动,血液迅速的向脸上涌去,呼吸变得紧迫而急促。她忘了要报复的决定,忘了刚才的恼怒和怨恨,忘了进入舞场就开始忍受的煎熬,只是一心一意地期待着,渴盼着。那个递给她果汁的男孩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她谢绝了。她知道,此刻,她只会接受一个人的邀请,而那个人,那个她等待了太久的人,正在向她一步步走来……

不知等待了几万个世纪,周子涵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沁蕊仰着头,用期待的目光迎着他。蓦然,周子涵向上翘着的嘴角突然向下撇了下来,微笑中的温柔全部变成了嘲讽。他轻蔑地看了沁蕊一眼,漫不经心地从她身边擦过,衣角甚至触到了沁蕊的手臂。然后,他弯下腰,对沁蕊身边的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孩彬彬有礼地说:“小姐,能请您跳个舞吗?”

那个女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就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呼喊,喊声甚至惊动了整个舞厅。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这里。当看到从不邀请别人跳舞的周子涵,竟揽着一个女孩款款步入舞池的时候,所有的人竟不约而同的狂叫起来。掌声、尖叫声、口哨声、跺脚声、起哄声……种种声浪汇聚在一起,简直要把天花板掀开。那个幸运的女孩娇弱弱的、羞怯怯的低着头,一脸的陶醉和甜蜜,似乎已经成了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只有沁蕊,呆呆地坐在那里,任羞辱和愤怒噬咬着她的心脏。她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嵌到­肉­里。周子涵那轻蔑的眼光和嘲讽的笑容,就像两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她的泪水已经涌进了眼眶,而心中则有种要窒息的感觉。天!她简直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会晕倒的。

“沁蕊!”一个熟悉的,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个声音在纷乱嘈杂的叫喊声中竟是那样亲切。“清晓!”她一把抓住了清晓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清晓!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陷在男孩子包围圈中的沁蕊,似乎从踏进舞场的那一刻起就把他抛在了脑后。而在所有的人都去寻找新的焦点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清晓!”她低低地,几乎带着哭音说,“我不舒服,我想离开。”

清晓颤动了一下,他脱下西服的上衣,细心地给沁蕊披上,然后一语不发地挽起她的手臂。于是,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个沸腾得要爆炸了的舞厅。

月­色­很好,月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白,路边的草丛还有流萤在闪烁着。亚热带的秋天,夜风中也有了几分微微的寒意。沁蕊下意识地裹紧了清晓的外套,一任清晓拽着她的手臂往前走。她的头脑依然昏沉,心底依然痛楚,胸口依然膨胀着满腔无处释放的委屈和酸楚。可是,她不能把这一切流露出来,她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笑柄。于是,她开始和清晓谈起了舞会,谈起了那些傻头傻脑的男孩子,谈起了他们在她面前做出的种种洋相……她不断地谈,不断地笑,仿佛故意让那些刚从舞厅出来和正在去舞厅的人听见,并让他们相信,她度过了一个再愉快不过的夜晚。清晓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向前走着。渐渐地,沁蕊发现她已经踏上了一处偏僻的小径,而周围的人也渐渐稀少了。

“喂!岳老师!你这是去哪儿呀!”她忍不住喊了起来,“这不是回女生宿舍的路。”

清晓没有回答,只是领着她向前走。沁蕊的心里开始打鼓,她闭上了嘴,迟疑地跟着他穿过小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棵合抱的大树,叫不出名字,却落了一地松脆的树叶。“天哪!这是哪儿?”沁蕊吃惊地问。

“沁蕊,”清晓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似乎一直望到了她的心里,“你不是想哭吗?这里没有人会来,也没有人会听见!哭吧,放心地,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听着,听着,沁蕊的鼻腔渐渐酸楚,喉咙渐渐阻塞。突然,她猛然抱住清晓放声痛哭。膨胀在胸中的委屈和羞辱被清晓的几句话捅破后,竟不可遏止地迸发出来。一肚子的辛酸和委屈,以及整个晚上无处发泄的郁闷,此刻都通过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释放了出来。她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清晓没有说话,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摩着那一头光洁的长发。

终于,沁蕊的哭喊变成了啜泣,啜泣又变成了轻微的抽噎。毫无顾忌地“放声一恸”后,她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其实,我从来没有故作清高,”她哽咽着说,声音还带着残留后的委屈,“我挺随和的,和谁都相处得挺好,我只是不愿意随便和男孩子约会。我不是那种很随便的女孩,妈妈告诉我的,选择男朋友一定要慎重。难道,难道这一点也错了吗?”

清晓的双手仍然扶在她的肩膀上。“你没有错,”他凝视着沁蕊,眉尖眼底,布满了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对于女孩子来说,慎重绝对不是错误,甚至清高也不是。你是一个聪慧热情,充满活力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是不应该无端受别人的嘲笑和奚落的。”

清晓的语气中,竟不自觉地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满,这让沁蕊越发觉得委屈。“可是,他却却认为我故作清高,自作多情,”她抽抽搭搭地说,“他让我丢尽了脸!他怎么可以这样狂妄,这样无礼,这样对待我呢?”

清晓蹙了蹙眉头,脸上有股深思的表情:“沁蕊,这不是‘无端’,而是‘有端’。他故意奚落你,正好表明他非常在乎你。我一直坐在你身边,我发现,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

哦,清晓原来一直坐在自己身边,而自己竟把他完全忽略掉了,沁蕊感到一丝淡淡的不安,可又很快被清晓提供的新“情报”冲淡了。“真的吗?”她急切地问,连哭泣都忘了,“他是这样吗?那么,他又为什么去邀请……邀请别人跳舞呢?”

“他太高傲了,也太自负了。”清晓叹息着,“他一方面要征服你,一方面又要表现出不被你征服。你们啊,就像两只刺猬,一直想彼此接近,而一旦真的接近了,又该用自己的刺把对方扎得遍体鳞伤了。”

沁蕊不相信地张大了眼睛望着清晓。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老师,对情感这个东西懂得的还真不少呢。“哼!”她不服气地撅起了嘴,“想征服我?做梦!谁征服谁还不一定呢!”

清晓摇了摇头,面­色­忽然间凝重了许多:“你征服不了他,只能是他征服你。像周子涵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一切。他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做一个被征服者。其实他更像那只刺猬,而你不像,所以最终,受伤的还是你,沁蕊。”

“胡说!”沁蕊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她习惯地想要分辨,可心中那抹尚未消失的隐痛却让她有些张口结舌。是啊,这场舞会,究竟是谁伤害了谁?她和周子涵之间,谁受的伤更重一些呢?

“也许是胡说吧。”清晓突然笑了起来,他掏出手帕,细心地擦­干­了沁蕊脸上的泪痕,“不过沁蕊,咱也别太自卑了。其实,那个周子涵在你身上下的工夫也不小呢。他的‘暗哨’甚至比你还多!前几天他还委托别人向我打探关于你的‘情报’呢。”

“向你打探?”沁蕊惊讶得张大的嘴,“打探什么?”

“他问,”清晓的眼中闪过一丝忸怩,“那个天天和沈沁蕊一起吃饭的男老师,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啊?”沁蕊的嘴张得更大,面庞也有些发热,“你……是怎么回答的?”

清晓深深地凝视着沁蕊的眼睛,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开什么玩笑?”沁蕊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不告诉他你不是?”

清晓微微怔了一下:“你……认为我应该这样说?”

“当然了!”沁蕊脱口而出,“这样才不至于让别人误会嘛!”

“误会?”清晓慢慢地松开了扶在沁蕊肩头的手臂,“是啊,误会,误会而已。”

“别小看误会!它坏了大事了!”沁蕊不满地嘟起了嘴巴,“怪不得他今天没有来邀请我,原来是你搞的鬼呀!”她恼怒地转过头去,给清晓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好了,别生气了,”清晓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慰一个赌气的孩子,“这玩笑确实开大了。这样吧,我认错好不好?明天我就在校园网上发个帖子,上面写着:兹证明,岳清晓并非沈沁蕊之男友,想拜倒于沈沁蕊小姐石榴裙下的男士尽管放心大胆追随。对,后面还得加个破折号——英语一系周子涵先生优先!”

“岳老师!你讨厌!”沁蕊抡起拳头就往清晓的后背上锤。清晓笑着闪到一边,轻轻握住了那只已经抡起来的拳头。他仔细打量着沁蕊,后者红着脸,眼睛亮晶晶的,神­色­中有一丝窘迫,但不满和恼怒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唇­际不自觉地飘出一声叹息,轻微得难以觉察。“傻丫头,”他的声音亲切、诚恳而温柔,“让周子涵以为有个情敌在身边不好吗?这样他才有危机感,才能把你抓得更牢啊!”

沁蕊不做声了。她仰起头来,第一次仔细地凝视着清晓。哦,那含着笑意的眼睛依然深沉、温暖而明亮,那里面带着多少关怀和柔情啊。即使是在夜晚,沁蕊也仿佛感到暖暖的秋阳照在她的身上。其实,这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忽视这双眼睛。可是,正是这双眼睛,在被忽视的时候却一直寸步不离地关注着、照顾着、安慰着自己。“岳老师……”沁蕊心头一热,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沁蕊,”清晓的声音如夜风般轻柔,“还记得你在舞厅里曾经怎样称呼我吗?我——喜欢这样被你称呼。”

舞厅里?沁蕊一愣。她竭力思索着,终于想起来,在她痛苦得想离开的时候,居然不觉中把“岳老师”改成了“清晓”。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怎么能这样称呼老师呢?可是,当时叫出来却是那样自然,就像刚才,她扑到清晓身上哭泣一样,没有任何考虑和做作,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清——晓,”她终于费力地叫了出来,可是一旦叫出来,她就觉得顺口了许多,“清晓,谢谢你!谢谢你今晚为我做的一切。”

“这个‘谢’字,你不觉得用得太多了吗?”清晓认真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要谢我,只要别躲着我就行。”他突然握紧了沁蕊的双手,“记住,如果被刺扎伤了,就来找我。我不能和你并肩而行,但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保护你,照顾你!”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而诚挚,那样带着鼓励、安慰,与振奋的意味。沁蕊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而心中漾起的,是深深的感动。清晓再一次牵起了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地沿着那条偏僻的小路向女生宿舍走去。月光下,他们的影子忽而合拢,忽而分离,但,那牵在一起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舞会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沁蕊都不愿意提起周子涵的名字。她不再追踪他,也绝口不谈起他,甚至避免去想到她。可是,这个名字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如流星般划过脑海,而每每想到他,舞会上所遭受的轻视和羞辱仿佛又回到了心中。虽然经过清晓的一番劝解,她对周子涵的表现仍然难以释怀。而那个周子涵呢?却似乎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次遇见沁蕊,他依然高傲地仰着头,依然用那种淡淡的调侃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说:“怎样?胜利依然是属于我的。”这种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沁蕊的自尊。“不,我不能让她左右我!”沁蕊暗自下了决心。于是,课余时间,她­干­脆一头扎进科学馆的机房,整天缠着清晓教她设计、编程。她开始用前所未有的热情来学习C语言,那些因为想念周子涵而落下的功课,如今也因为怨恨周子涵而很快得到了弥补。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已经把周子涵淡忘得差不多了。白天,她的头脑被一个又一个的字符串占据着,几乎变成了机房里的一台计算机。而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那舒缓的大提琴的旋律,依然在她少女的梦幻中回旋。

可是,即使这样刻意的躲避和遗忘,沁蕊和周子涵,还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相遇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也就是三点钟左右,刚刚下了课的沁蕊夹着书本,正要匆匆赶往科学馆的机房,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却挡在了她的面前。沁蕊猛的打了个哆嗦。她没有抬头,已经用不着抬头了。这个身影是那样陌生而熟悉,一个月来他不曾出现在沁蕊的面前,却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就在这一刹那,她脑子里掠过无数的想法。她想绕道而行,想高高抬起头,用同样轻蔑的目光盯着他,再从他身边漠然地走开。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低着头,被动地站在那里。

“没课了?”他问。

“没课。”她答。

“那好,我要去越秀山,你去吗?”

如果这算是一个邀请,那么周子涵总算是邀请她了。沁蕊知道,自己应该高高地抬起头,­干­脆利落地回答一句:“不,我没兴趣!”或者用带着嘲讽的腔调回敬一句:“对不起,我早有约会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呆呆的望着周子涵,任凭他从她手上接过书本去,任凭他带着她搭上到越秀山公园的公交车,任凭他买了票,租了一条小船,任凭他搀着自己跨上小船。他拿起桨,把小船划到南秀湖的湖心,然后微笑地问:

“怎么,你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

是的,沁蕊是在生气,生自己的气。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到这儿来,恨自己如此轻易的失去了报复的机会。可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周子涵微笑着,笑得那么含蓄,仿佛在说:“认输吧,我已经征服了你。”真的,他征服了她,完完全全地征服了她。沁蕊终于相信清晓的那句话了:“你征服不了他,只能是他征服你。”

可是,就这样认输了吗?他对她的种种嘲笑和讽刺,以及舞会上带给自己的难堪和羞辱,就这样过去了吗?沁蕊突然觉得有些不甘心。她赌气地把目光从周子涵身上移开,无意识地看着四周。深秋,并不是游湖的季节,到处都静悄悄的。目之所及,只有他们这一只小船在湖面上轻悠悠地飘荡。四周的越秀山,翠绿中已经夹杂着几抹金黄,点缀着几簇嫣红。湖边的含笑梅开花了,散发出一阵阵如香蕉般独特的芳醇。沁蕊不知所以地叹了口气,又转过头来看着周子涵。天!这个家伙居然还在笑着,是那种胜利的笑,得意的笑。她禁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周子涵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突然轻轻地吹起了口哨。沁蕊怔了一下,她从没听过这样动听的口哨声,那么优雅抑扬,那么宁静潇洒,那么无拘无束。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沁蕊从来没有听过,但那悠长、绵邈、婉转的旋律,却把她深深吸引住了。夕阳的余晖,倒影的山影和树影,交错的水声和桨声,与悠扬清亮的口哨声交汇在一起,竟有一种安逸的,魔幻般的情调。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周子涵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包括山、树、阳光、和已经被魔法点中了的沁蕊。

周子涵停止了摇桨,任木船在水中随意地飘荡。他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沁蕊。深沉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深潭,好黑好沉,闪着幽幽的光,似乎要把沁蕊一口吞掉。沁蕊不禁低下了头,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沁蕊,”他低低地说,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嘲弄与讥讽,却带着几分不寻常的温柔,“要我唱支歌给你听吗?”

沁蕊没有回答,已经用不着回答了,周子涵这样的人,是永远不需要征得别人同意的。他抬起头来眺望着远处正在徐徐降落的夕阳。金黄|­色­的余晖镀在他的面庞上,让他看起来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蓦然,他开始引吭高歌,歌声那样豪迈,又那样苍凉地在水面上荡漾开来:

“姑娘,你为什么为什么

在洁白的月光中逗留?

听任清凉的风和清凉的星光

灌满你盈盈的衣袖?

姑娘,你为了谁为了谁

在浓浓的夜­色­中等候?

直到银河注入大海

消失于夜­色­的尽头?

你驾驶着一叶扁舟

系着我的心儿浮游。

请把我变成一只银­色­的飞鱼,

融入你闪光的丰收!”

他的歌喉那么圆润,声音那么富有磁­性­。歌声停止了,那缠绵的旋律似乎还在水面上飘荡。沁蕊突然觉得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情,泪珠没来由的在眼眶里打转。周子涵重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沁蕊,那样深沉,那样专注的凝视!哦,那目光中已经没有了轻蔑,也没有了冷漠和嘲讽,只有热情,火一样的热情,烧死人的热情!沁蕊迎视着这目光,觉得浑身瘫软而无力。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进了他的手中,他轻轻的拉着她,她滑进了他的臂弯里,然后,她听到周子涵低声地,却是充满了柔情的说:“沁蕊,你真美!”

沁蕊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这是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这样赞美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懑,都被这声温柔的呼唤击溃了。周子涵俯下头来,他的面孔在沁蕊的瞳孔里放大,放大,那双眸子更深更黑了,眼光里带着烧灼般的热力。“沁蕊,”他咬着牙说,“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念你,多渴望见到你。而你,居然躲在该死的机房不出来,居然让我在科学馆外整天整天的傻等着。你这个小傻瓜,小笨蛋,你把我的棱角都快磨没了,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样无情……”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中竟闪烁着泪光。沁蕊听着,听着,眼中的泪水更多了。原来,他也饱受了相思之苦,他也爱得那样痴狂。周子涵捧起沁蕊的脸,吻去了她眼角的泪,鼻尖的泪,­唇­边的泪。沁蕊软软地倚在他的怀里,无法挣扎也不想挣扎。终于,周子涵把自己那灼热的嘴­唇­,压到了沁蕊那如玫瑰花瓣的嘴­唇­上。

那是怎样美妙的一刻啊。沁蕊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像是一簇火苗,“轰”的一下点燃了整个的火药库,她全身都着火了。那么熊熊的燃烧着,美妙的燃烧着,一直把她每根头发,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个意念……一起燃烧成灰烬。她喘息,她乏力,她紧紧的贴着那个注定要主宰着她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个溺水的人攀着他的浮木。

终于,周子涵的头抬起来了,沁蕊的意识也慢慢的苏醒了。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距离她的只有几寸远,他深深刻刻的凝视着她。那对眼睛高傲如骄阳,深邃如黑夜,光亮如星辰,燃烧如火炬,广阔如汪洋。怎有这样的眼睛呢?能够烧化她,能够照亮她,能够吞噬她,也能够淹没她……她投降了,向这双眼睛,向这个能够主宰她,左右她的灵魂投降了。可是,她却没有挫败感,相反,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和倦怠,似乎经过了一段长期的抗战,而今战争终于结束了。清晓说得对,周子涵是她的克星,是她的宿命,是她的魔鬼,是她的地狱,也是她的天堂……她仰起头,对他绽开了温柔而宁静的微笑。她不再想到报复,她不再想是谁征服了谁,她只觉得天是美丽的,地是美丽的,越秀山是美丽的,南秀湖是美丽的,连那躺在湖底的小鹅卵石也是美丽的。

于是,那一个下午,他们在湖中荡舟,在山路上漫步,说了许过去没有说出的话。当所有的误会都澄清,所有的心结都解开的时候,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羊城。学校的食堂早就关了,两人只好在外面吃了一顿简单的煲仔饭。身为福建人的周子涵吃得狼吞虎咽,沁蕊却只吃了一点点,虽然已经读了一年的书,南方的口味她还是没有习惯。但爱情的力量让她忽视了饥饿。回到宿舍里,她的心里还是甜蜜蜜的,昏沉沉的,醉意深深的。她的眼前还浮着周子涵的影子,他的笑,他的沉思,和他那动听的歌声。好久好久,她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任那层懒洋洋的醉意在四肢间扩散,任周子涵的一切占据自己全部的思维,直到外面的敲门声把她惊醒。

进来的是同寝室的姐妹馨儿,她一看见沁蕊,就大叫起来:“沁蕊,整个一下午你跑哪儿去了?岳老师让我转告你,他给你打的饭放在书桌上了。”

沁蕊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了书桌前,昏沉沉的头脑也清醒多了。然后,她看到了书桌上放着的两个饭盒。饭盒是保温的,拿在手上还热乎乎的。打开一看,一个里面盛着福建的虾饼和叉烧,另一个却盛着她最喜欢吃的面片汤。饭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句:

“沁蕊,听说你和同伴出去玩了,估计不能按时回来,所以准备了两份饭菜。饭钱是从你的卡上消费的。真心希望以后还有福气和你一起‘搭伙’。别忘了,如果被刺扎了,一定来找我。清晓留字。”

握这这张纸条,捧着热乎乎的饭菜,沁蕊竟有些发怔了。冥冥中,她似乎听到了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亲切而温柔地说:

“我不能和你并肩而行,但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人会在一日间改变吗?人生的轨迹会在一瞬间发生转折吗?二十岁的沁蕊似乎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可是,她却深深地意识到,从越秀山回来后,一段陌生的岁月从此拉开了序幕。忽然间,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变成了“周子涵”。陪他去听课,陪他去看书,陪他一起做功课,陪他打篮球、拉大提琴,陪他听穿梭的风声和鸟语的啁啾……周子涵是一个有着浓郁的艺术家气质的人,豪迈、热情、自负而又狂放不羁。这样的人的生活注定丰富而忙碌,注定充满浪漫和变幻的­色­彩。几乎所有的假日,他们都消磨在郊外或海边。忙碌的生活使沁蕊透不过气来。刚开始,她喜欢依赖周子涵,喜欢在他的保护下生活。毕竟,她还是个女孩子,她需要一个强壮的臂膀支撑着自己。何况,周子涵潇洒的外表和出众的才华,又恰好满足了女孩子那分特有的虚荣和骄傲。他们喜欢在清晨或是黄昏,手携手地漫步在初升的阳光或是落日之下;喜欢流连在山间野外,随意找一个小山坡,跑进那不知名的小树林里,追逐,嬉戏,谈天,野餐。有时,周子涵会带上他的大提琴,或随便什么乐器演奏一曲。沁蕊发现,他简直是个音乐的天才,不论什么乐器都会摆弄,还会自己填词作曲。如果没带乐器,他也会即兴引吭高歌,把动听的旋律抖落到树林的每个角落。每到这时,沁蕊就会把下巴放到膝上,出神地听着,似乎自己也化作旋律中的一个音符。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喜欢迎着拂面而来的带着凉意的微风,走在冬夜的街道上,任清风掠过脸颊,吹乱一头长发。亚热带的冬天是多雨的季节,他们常漫步在广州街头的蒙蒙雨雾里,穿着雨衣,手挽着手,望着街上霓虹灯的彩­色­光芒,和车辆交织着投­射­在柏油路的光线。他们会低声埋怨着以前浪费了的时光,细诉着从第一次相见时起就彼此吸引的点点滴滴。每到这时,沁蕊就会傻气地,反复地追问着:

“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上我的?”

“你呢?”周子涵总会轻松地把问题又抛给她。如果沁蕊说出了一个时间,周子涵回答的时间总要比它晚一点。这让沁蕊多少有一点不快。她知道,自负的周子涵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先被女孩子吸引和俘虏的。一次,当她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先回答的时候,周子涵就把她揽到怀里,边吻着她的额头边说:

“小傻瓜,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这还不够吗?”

沁蕊叹了口气。这样的回答是圆滑的,却也是容易让她满足的。真的,她已经让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对女孩子动心的周子涵动了心,这不也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吗?何况,她早就放弃了和周子涵的较量,早就承认自己的‘被征服’,现在又为什么非要去寻找那个她根本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呢?

身边的周子涵突然轻轻哼起了歌:

“有人告诉我,

这世界属于我,

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

有人告诉我,

欢乐属于我,

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

有人告诉我,

阳光普照我,

自从与你相遇,

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我在何处?听我诉说:

你的笑里有我!

你的眼底有我!

你的心里有我!”

沁蕊听得痴了,好半天,才轻轻地问:“谁的歌?怎么没听过?”

“琼瑶小说《剪剪风》里的歌词,我谱的曲子。”周子涵得意地说,“琼瑶的小说我只看过这一部,她的小说太缠绵,只有这一部还看得下去。因为里面写了一个热爱音乐的青年怎样经过奋斗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其实,我和他一样崇尚奋斗,崇尚拼搏。我是一个贫寒人家里出来的孩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可是我偏不信自己比不过那些条件好的孩子。我和他们比学习,比身体,比才华。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输给过他们。我知道我是最好的,一直是最好的。看着吧,沁蕊,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才华和奋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这是第一次,沁蕊听到周子涵诉说自己的家庭、成长和梦想。他的语气中充满着豪情,充满着渴望与憧憬,沁蕊听着却并没有感到振奋。她的心头,闪电般地划过了一句话:“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一切。”

“那个音乐家,应该也有一个深爱着的女孩吧。”她低低地问,避开了刚才那个话题。

“当然,”周子涵用手抚摸沁蕊的头发,他的眼睛望进她的灵魂深处,“这支歌就是献给他的女朋友的。如今我谱了曲,献给你。这是你的旋律,只属于你的旋律。”

沁蕊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周子涵壮实的肩膀上。那个淡淡的­阴­影很快融化到一片柔情中。她那么满足,满足得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求了。穿梭的风带来的是无数喜悦的音符,他们依偎着,继续漫步在那雨雾中。一任雨丝扑面,一任寒风袭人,他们不觉得冷,不觉得累,只觉得彼此的心灵那么甜蜜,那么两心相许,两情相悦。连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着温暖,充满了柔情。他们并着肩走着,走着,似乎已经相信要这样并着肩走一辈子了。

就这样,一连串美好的日子,一连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风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阴­天,他们的岁月是美丽的。可是,随着时光一天天的流逝,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却越来越强烈地笼罩在沁蕊的心头。她觉得自己仿佛迷失在一个­色­彩缤纷的梦里,却丢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去分析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但心中那空空落落的感觉却让她经常在夜晚睡不着觉。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寻找着失落的答案,而寻找到的,却是更多的失落和迷惘。渐渐地,她的快乐感和幸福感就像两件漂亮的衣裳,在灿烂的阳光下有些褪­色­了。而一种压抑的,郁闷的感觉,却悄悄地阻塞着她的心胸。于是,和周子涵谈话的时候,她会经常走神,做事情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惹得周子涵常常不满意地问:

“怎么了?沁蕊!我哪儿得罪你了吗?”

沁蕊摇摇头。是的,周子涵似乎没有得罪她的地方。可是,他身上却有种很特殊的东西,常常让沁蕊滋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反感。一天,她开玩笑的问他:“假如有一天我爱上了别人,你怎么办?”

“我想你不会!”周子涵简单地甩出了这样五个字,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

不会?为什么不会?凭什么不会?“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她不甘心地追问。

“因为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了。”周子涵笃定地说。

天!这是一个何等自负的人!沁蕊觉得自尊心被刺伤了。而周子涵却没有发现她表情的变化。“来,帮我查字典!”他随手递给沁蕊一本厚厚的字典,“期末考试就快到了。”

沁蕊咬了咬牙,偷偷咽下了心中悄然涌起的一丝委屈,默默地打开了字典。

是啊,考试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闲散的大学生活突然间就上紧了发条。沁蕊和周子涵被迫结束了街头的漫步,结束了双休日的出行,一头扎到了书堆里。周子涵说恋爱耽误了太多的课程,于是,沁蕊帮他查字典,帮他背题,帮他查资料……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周子涵被恋爱耽误的功课也迅速补上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他感慨地说,“有你在身边,我的学习效率成倍提高。”几句话把沁蕊说得热烘烘的,于是每个晚自习,沁蕊都陪伴在周子涵的身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在吃午饭的时候,清晓忍不住提醒沁蕊:“沁蕊,今晚你还不去机房吗?马上要考试了。”

沁蕊愣了一下。是啊,除了上机辅导和完成作业,她好象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去过机房了。“可是,清晓……”她有些犹豫。自从那次舞会后,她私下里已经称呼岳清晓为“清晓”了,只是当着大家的面还叫他“岳老师”。

“怎么?有什么‘急事’吗?”清晓特地强调了“急事”这两个字。

“周子涵要我陪他做习题。”沁蕊低声说。

“他考试,你就不考试了?”清晓突然提高了声音,话音中竟带着几分严肃和不满。沁蕊震动了一下,是啊,参加考试的不只有周子涵,还有她沈沁蕊。其实,作为一个学生,她何尝忘记自己也要考试呢?只是,周子涵总是用那种不容商量的口吻一次次地对她说:“沁蕊,把这段讲义抄下来。”“沁蕊,这些词语今天晚上都要帮我查出来。”……似乎沁蕊帮助他是天经地义地事情。沁蕊无暇思索,也不忍反驳。这样,自己的功课,就被忽略到脑后去了。沁蕊叹了口气,突然感到淡淡的悲哀。

“怎么?”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也许我的话说重了。可是……”

“清晓,”沁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爱情中,必须搀杂着忍让和迁就吗?”

清晓紧盯着她,逐渐的,他的眉头轻轻的蹙拢了。“沁蕊,你不快乐,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沁蕊急忙回答到,似乎是在刻意地解释什么,“只是……我不明白,忍让和迁就是爱情的必要因素吗?”

清晓轻叹了一声。“是啊,我一度也认为你很快乐,”他轻声说,与其是说给沁蕊听,还不如是说给自己听。“沁蕊,”他诚恳地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想,即使爱情中有忍让和迁就,那也是双方面的。单方面的忍让和迁就,绝不是真正的爱情。”

沁蕊心头又是一震。双方面的?周子涵迁就和忍让过自己吗?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件这样的事。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不懂得忍让和迁就。那么,他们的爱情……沁蕊不敢往下想了。她甚至为自己起了这样的念头而感到后怕。清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突然笑了起来。“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他打趣地说,“开心起来,别让坏情绪影响考试。或许,咱俩至今仍然在一起‘搭伙’,也算是那个大提琴手的忍让和迁就呢。”

真的,也许和清晓继续“搭伙”,是周子涵唯一的“忍让”和“迁就”,也是沁蕊唯一没有被“征服”的地方。她一口拒绝了周子涵和她“搭伙”的请求,因为她实在无法适应他那固执的南方口味。何况,想吃南方口味的饭菜要西区女生宿舍旁的第一食堂,而要吃面食则要去东区的第三食堂,相隔整整两个校区。因此,她还是坚持和清晓继续“搭伙”。她对周子涵说:“说出去的话就要守信用,和岳老师‘搭伙’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怎么能失信于他呢?”

“事物总是在发展变化的嘛,”周子涵并不让步,“你答应他时还没有认识我。而现在,你一边和我谈恋爱,一边和一个男老师一起吃饭,别人看了会怎么说?我的面子又如何挂得住?”

“你不是嫉妒了吧!”沁蕊忍不住将了他一军。

“嫉妒?”周子涵轻蔑地撇撇嘴,“天!你以为那小子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表,又有几分值得炫耀的才华,或者兜里还有一大把的钞票,我就会嫉妒他吗?不错,他的确优秀,但我比他更优秀!总有一天,我会远远超过他的!”

“别说大话了!”沁蕊不满意地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听着周子涵对清晓的品头论足,她竟感到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要为清晓打抱不平的冲动。可是,她还是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于是,她向周子涵讲起了那天游湖回来后,岳清晓为他们俩打了两份饭的事情。周子涵听罢,竟愣了好久。“没想到,他对你竟关心到如此程度,”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就冲着这份胸襟,我要是再反对,就显得太小气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很大度地打了个响指:“好,我同意了!即使他对你别有用心,我也不怕!你最终还是会选择我的。”

就这样,沁蕊和清晓继续“搭伙”。由于清晓不坐班,所在的教工宿舍离食堂又很近,所以每天都是他负责打饭。他已经熟悉了沁蕊的口味,买来的饭菜都是沁蕊最爱吃的。不过这些日子沁蕊忙着约会,总是匆忙吃上两三口就要放下筷子,这时清晓就会把她拦住,逼着她多吃几口。“谈恋爱是最消耗体力的,”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再不好好吃饭,瘦了下去,别人还以为你经常受气呢!”

受气?沁蕊愣了一下。这两个字触动了她心灵深处一些模糊的东西。不过,看着清晓关怀和期待的目光,她只好乖乖地把饭盒里的饭全部吃光。有时沁蕊和周子涵回来得太晚,清晓依旧打了两份饭菜送到沁蕊的宿舍,而且必定是南北口味各一份。每每此时,连周子涵都忍不住感叹岳老师想得“太周到了”,对他们之间的“搭伙”也不好说什么了。

如今听清晓提起这件事,沁蕊那黯淡的面庞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神采。是啊,也许这就是周子涵的“迁就”和“忍让”吧。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孩和一个英俊的年轻男教师一起吃饭,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迁就了。那么,他们之间的“迁就”和“忍让”,也可以说是“双方面”的了。沁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刚才的引证让她如释重负。清晓怜惜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有一丝忧郁,却仍然温暖。“沁蕊,”他的声音温存、沉挚,而亲切,“还是那句话,如果被刺伤了,别忘了来找我。不过今天晚上,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机房。”

于是,当天晚上,沁蕊被清晓拉到了机房。而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清晓又突然向大家宣布,从这天起一直到考试前一天,每个晚上必须去机房一个小时,并要求签到,算作平时成绩。于是,沁蕊每天晚上“不得不”来到机房练习。在清晓的帮助下,她的成绩迅速提高,终于顺利地通过了各科考试,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周子涵对于这一切倒很淡然,唯一的表示,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寒假终于到了。周子涵和沈沁蕊都没有回家。周子涵说自己打算考研,寒假正是复习的关键时期,于是,沁蕊又和他一起扎到了书堆里。他们经常来到校园明湖之畔,选一块太阳晒得着的草地坐下来,一起看书、背题,累了就开始谈天说地。那个所谓的“明湖”,其实就是一个圆形的“日湖”和一个狭长形的“月湖”组成的人工湖,形状上有些模仿台湾著名的“日月潭”,所以私下里,大家都叫它“小日月潭”。湖畔种植着亚热带并不常见的垂柳,即使在冬日,也能感受到几分清幽静谧。沁蕊和周子涵常常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的时间。有时,他们也来到图书馆查阅资料。通常是周子涵查阅,沁蕊帮着抄写。图书馆前面有一块全校最大的草坪。据说曾有位文学院的老师语出惊人:“内蒙古有何好看,想看草原的话,图书馆前之大草地可也。”的确,这里是休息的好去处,两人看烦了写累了的时候,往往来到这里躺下小憩片刻,旋即又回到图书馆,埋头于书案之中。沁蕊终于发现,周子涵的意志相当坚韧,他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做到底。这些日子,他学得很苦,沁蕊也陪得很苦。不过,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埋头书堆的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争吵。只是,沁蕊心中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得不偿失”这个词。是啊,这半年多的时间,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和失去的,究竟哪个分量更重一些呢?她分析不出来,也没有时间去分析。但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绪一天比一天沉重,心灵一天比一天压抑,甚至开心的笑声也一天比一天减少了。而烦躁、不安、忧郁等灰­色­的情绪,却在一天天增加,一天天充塞着她的心胸。她压抑着这一切,似乎也压抑着心头那些悄悄觉醒的东西。可是,那些被压抑着的东西,却在心底反复挣扎着要释放出来。沁蕊本能地害怕这种释放,因为她似乎感到,释放时所带来的能量,会摧毁一些她不忍心放弃的东西。因此,她拼命地把它们往下压,压得好勉强,也压得好辛苦。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压抑一辈子的。两个人之间潜在的矛盾,终于被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激发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去湖畔,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在沁蕊的宿舍里查字典。宿舍里的姐妹都出去了,诺大的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子涵突然抬起头来,轻松而自然地说:“对了,我有两个同学在华南理工大学。前几天我和他们提起了你,他们都想见见你,我已经告诉他们,明天晚上带你一起去校外的‘五味斋’吃饭了。”

沁蕊吃惊地望着他,不知怎的,强烈的反感就在心中升腾起来。“你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有没有事?凭什么我要让你的同学‘见见’我呢?”

“我想你明天没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边吧。”周子涵漫不经心地说,又打开了身边的字典,似乎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慢着!”沁蕊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一下子夺过字典,“啪”地合上了。周子涵震动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沁蕊。沁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周子涵,而且反抗得这样坚决而激烈。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但却隐隐地感觉到心底那些被压抑着的东西,正争先恐后地膨胀、撞击,而且似乎要爆发了。

“子涵,”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明天有事!我不能去!”

周子涵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已经隐隐现出恼怒的神­色­。“什么事?”他追问道。

什么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沁蕊咬住了嘴­唇­:“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周子涵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了。

“不为什么。”沁蕊毫不相让,“难道我没有自己的隐私?难道我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向你汇报吗?”

周子涵的右手慢慢地握成了一个拳头,脸上的怒气在加重。“沁蕊,”他冷着脸说,“今天你怎么了?是不是故意和我闹别扭?”

是故意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可是,沁蕊却知道,以前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而现在,心中的那个“自我”正在一点点复活。“周子涵,”她的声音清亮而激越,“你有什么权利代我订约?你又有什么权利‘带’我到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说完这句话,沁蕊突然觉得心中痛快了不少。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失去的,就是这份“独立”,这份“自我”啊!周子涵怔了一下,握紧的拳头不禁松开了。“算了,别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他的声调开始缓和下来,“就算我做得不对,约会已经订了,你总不能让我丢人吧!好了,多重要的事情也先推掉。明天晚上我们准时去!”

天!多重要的事情也先推掉!为的就是成全他的脸面!为什么他总是为自己着想,而从来不为她沈沁蕊想一想呢?哪怕一次,一次都没有!沁蕊悲哀地看着面前的周子涵,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像潮水般泛滥开来,而那些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和委屈也终于一股脑地爆发了:

“周子涵,你有约会,难道我就没有吗?你怕丢脸,难道我就不怕吗?追求我的男生又不止你一个,难道我每个人的同学都要去见吗?”

话音刚落,沁蕊就有些后悔了。她知道最后一句话说得重了,那“口不择言”的毛病又在强烈的情感冲击下发作了。果然,周子涵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沈沁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以为我在求你,我生平从不向别人乞求任何东西!你有多少追求者,有多少男朋友,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乎你这个人!明天,你去也好,不去也罢,反正,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他连书本都没有收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室,并重重地带上了房门。那“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走廊,也震碎了沁蕊那颗柔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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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地来了。夜,又渐渐地深了。

沁蕊披着那件米­色­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徘徊于寒夜的街头。寒风扑面而来,无情地钻进了领口和袖口,让她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冷风中不住地发抖。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她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计程车一样,她都同样满不在乎和漠不关心。穿过了一条街,又穿过另一条街……整整一个下午,她不知道走了多少条街,多少条路。每一条街似乎都很熟悉,都和子涵一起走过……沁蕊拼命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个要命的名字从头脑中摇掉。但,那名字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竟然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三天了,整整三天,她都没有见到周子涵。可是他最后那几句话,仍然在沁蕊耳边爆炸般地响起:

“你有多少追求者,有多少男朋友,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乎你这个人!”

沁蕊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却捂不住在头脑中,在心灵中不断回荡的冷酷的声音。她忘不掉刚听到的那一刻,心中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是怎样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天!他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和绝情的话呢?难道就因为自己一句过火的话语,他就用更加残酷的语言加倍地报复吗?是的,他不想见到她了,他从沁蕊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沁蕊,则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迷失在人生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上。

是的,她彻底地迷失了。和周子涵的一番争吵终于让她明白,她丢失的,正是那个独立的“自我”。和周子涵的相处中,她已经没有了“自我”。如今,周子涵离开了她,而那个“自我”,却丢得无影无踪,找也找不回来了。眼前的路成千上万,哪一条道路通向爱情?哪一条道路通向自我呢?如果“爱情”中没有“自我”,那爱情又有什么价值?如果“自我”中没有“爱情”,“自我”又有什么意义?沁蕊想得头都痛了,却始终也想不明白。也许,有些人生的哲理,不是靠“想”能弄得明白,而是要一生的沉浮来彻悟。可是,沉浮中又要付出多少痛苦和血泪啊!

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个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又是一个大型的商场,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奇怪,这世界上怎么那么多人?而被人潮包围的她,却有着走不完的孤独和寂寞。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学校。

假期的宿舍楼冷清了许多,不少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沁蕊借着昏黄的路灯走到了宿舍门口。无意中瞥了一眼楼对面满墙的蔷薇,竟发现一个修长的,男­性­的身影,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那瘦瘦长长的影子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和寂寥。沁蕊猛然想起,最近两个月常听同寝室的姐妹们说,她们好几次都看到一个男人在这里徘徊,而且仿佛有意把自己隐藏到角落的­阴­影里。大概是一个暗恋着某个女骇的小伙子吧,想偷偷看着心爱的女骇,却怕被女骇发现。唉,情之一物究竟是什么?竟能生出这许多的烦恼。沁蕊微微摇了摇头,迈步继续往里走。可是突然,她心中一动,恍惚中觉得那个身影是那样熟悉和亲切,似乎是一个老朋友守侯在这里。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朝着身影走了几步,揉揉眼睛,试探着叫了一声:“清晓。”

“沁蕊,是你!”身影颤动了一下,然后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天哪!你怎么在这里?我看到你寝室的灯光一直亮着,还以为你已经休息了呢!”

没错,是清晓!那温暖如秋日阳光般的眼神,那温柔如春日和风般的语气,是别人无法拥有的。沁蕊看着他惊喜的脸庞和关切的目光,刹那间胸膛就涨满了泪。她抓着他的手,就象迷路的孩子突然看到了灯光,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亲人,溺海的人突然看到了陆地……“清晓!”她再叫,喉咙哑哑涩涩的。突然,她猛地抱住清晓的身子,“哇”的一声哭了。

“沁蕊,你怎么了?被人欺负了吗?”清晓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焦灼、担忧和惊惶都流露在语气之中,“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难道是……被刺扎伤了吗?”

“清晓,我把自己丢了!把自己丢了!”她哽咽地,语不成声地说。

清晓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向楼上看了几眼,扶着沁蕊的向后移动了几步,隐藏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然后,他把沁蕊的身子揽到自己的怀里,温柔而理解地说:“好了沁蕊,有什么委屈就尽情地哭吧,哭够了再说。”

这几句话彻底洞穿了沁蕊泪水的闸门,她觉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能像这句话那样体贴和温暖。于是,她哭得更放肆了。她紧紧地抱着清晓的腰,依偎在他的怀里,小小的肩膀不住地颤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清晓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更紧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摩着沁蕊柔­嫩­的肩膀。直到沁蕊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才温存的、轻言细语地说,“丢了自己怕什么?有我在呢,我会帮你把‘自己’找回来的。”

真的吗?丢失的自己还能找回来吗?沁蕊慢慢地抬起头来,透过泪雾看着清晓。清晓正怜惜地,疼爱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仍然温暖而明澈。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沁蕊觉得那颗已经被冻僵的心渐渐复苏了。“可是,”她悲哀地说,“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一件珍宝是不会遗失太久的,”清晓的声音具有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也许就在明天清晨,你就会发现那个遗失的‘自我’又回来了。”

“你认为我是珍宝吗?”沁蕊迷茫地问,“我还以为我是一棵不被注意的小草呢。”

清晓望着她那无助的双眸,觉得整个心脏都被怜惜之情所绞痛了:“沁蕊,你是上帝的杰作,你是一个最完整的生命,充满了诱人的活力和热情。你聪慧、活泼、真挚、坦白,而蕴藏丰富,像一座发掘不完的矿,越发掘就越多……这样的‘自我’,怎能不是一个珍宝,一个奇迹?”

沁蕊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忘了哭泣:“我……我有那么好吗?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不会虚伪地去赞美你,”清晓回答得非常­干­脆,“因为,一切虚伪,在你的面前都不复存在。”

沁蕊凝视着清晓,他的双眸坦白、明朗而坚定。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感到那赞美中有几分真实了。一丝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哦,我居然有那么多的优点,我还以为所有的溢美之辞,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呢。”

“可是,”清晓不解地说,“这些赞美的话语你应该很熟悉啊。你以前不是经常听到它们吗?”

以前?“以前”大概是一个很遥远的东西吧。“我忘了,”她简单地说,“几乎忘得­干­­干­净净。”

清晓蓦然咬住了嘴­唇­:“沁蕊,你不是把自己丢了,而是被一个更强大的生命控制住了。在这个强大的­阴­影下,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沁蕊震动地睁大了眼睛。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小老师,竟能把这一切都看得这样透彻。他懂得沁蕊,懂得周子涵,更懂得他们之间的一切。突然间,她竟产生一个冲动,想把自己和周子涵之间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老师”,包括自己的痛苦、孤独、失落和空虚。可是,一种女­性­特有的羞涩感又让她把这冲动压了回去。清晓,毕竟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啊。“清晓,”她转移了话题,“你不是一放假就去深圳,测试那个新开发的反黑软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6点。”清晓说,“软件出了些故障,开发商又催得急,只好在他那里边测试边改进,现在可算完工了。”

“那……你吃饭了没有?”沁蕊有些碍口地问。哭了一大通后,她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那饥肠辘辘的感觉也随之而来了。原来眼泪中有好多东西,可以杀掉生活中那些绝望和悲哀的。

清晓的眉心敏感地蹙在了一起:“沁蕊,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其实,”沁蕊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天哪!”清晓心疼地叫了起来,语气中竟带着些许责备,“我这一走,你连饭都不好好吃了。现在食堂已经关了,饭店的南方菜你又不爱吃……算了!”他突然下定决心,“走,到我的公寓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怎么?你会做饭?”沁蕊的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

“当然,”清晓微微一笑,“尤其是面食。说吧,想吃什么?”

“面片汤!”沁蕊兴奋地喊起来。

清晓忍不住笑出了声,沁蕊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瞧,还说把自己丢失了呢,”他疼爱地说,“一碗面片汤就已经把以前的你找回来了。”

是吗?真的找回来了吗?沁蕊无法分析,可是她已经觉得生命的活力在体内一点点恢复。于是,他们来到了清晓的公寓。那个所谓的“公寓”,其实是学校分给清晓的一套两居室的住房,位于教师住宅的南边。房间并不大,但清晓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客厅陈设相当简单,椭圆的柚木小桌,两把圆弧形的藤椅,还有几个随意丢在地上的小垫子,让人感到整洁而舒适。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秋葵。书房里虽然摆满了和电脑有关的仪器、光盘和书籍资料,但却各归其位,并不显得凌乱。除了两个特制的摆放电脑书籍的书柜外,床头还有一个­精­致的小书架,上面摆着不少文学和历史书籍。厨房里,冰箱、微波炉、打汁机和各种米面蔬菜一应俱全,显示出主人是个会照顾自己的单身汉。沁蕊边参观边发出吃惊的叫声。而清晓,一进屋就扎到厨房忙活起来了。他用打汁机将菠菜打成汁,又把菠菜汁、­鸡­蛋、盐、调料全部与面揉在一起,用手擀成又薄又硬的小面片,下到锅里,放入调料和葱花。他的动作熟练而麻利,不到半个小时,一大碗­色­泽翠绿,味道鲜美的“翡翠面片汤”就大功告成了。沁蕊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只觉得爽滑滋润,满口余香,不禁端起饭碗,把一大盆面片汤吃得一­干­二净。她吃得狼吞虎咽,甚至差点噎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汤,她才抬起头来,于是,她发现,身边的清晓竟没有吃一口,而是专注地,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吃。

“清晓,”沁蕊脸红了,“你怎么不吃啊?”

清晓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声音中也带着点颤抖:“沁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管怎么生气,决不可以虐待自己了!”

沁蕊怔了怔,笑了:“我并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么,以后也不可以‘忘’!”他说。

“唉!”沁蕊轻叹了一声,“忘了就忘了。人气糊涂的时候,会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清晓沉默了一会儿。“放心,我会帮你想着,”他轻轻地说,“以后,我决不会像这次那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绝对不会了。”

沁蕊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心中涌动着春水般的感动,这种感动竟让她心头滋生出一丝羞涩。“清晓,”她仓促地转移了话题,“你经常自己做饭吗?”

清晓点了点头:“从大二开始,我就经常工作到深夜,几乎天天吃夜宵,不会做饭怎么行呢?”

“你可以请人给你做嘛!”沁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钱吗?”

“谁说我很有钱?”清晓诧异地问。

“大家都这么说。”沁蕊眨了眨眼睛,“他们说你开发的那些对付黑客的软件,一出手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还有人说,你是高薪被我们学校聘请的,或者现在就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呢。”

“看来,在你们的口中,我快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清晓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你是个电脑奇才,对电脑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沁蕊流水般地把道听途说来的“资料”全倒了出来,声音轻快得像树梢的鸟鸣,“他们还说你高中时因为整天研究电脑,荒废了学业,除了数学和外语,其他学科学得一塌糊涂,在大学时学业也不太好,连专业课的成绩都不高,却一连开发出了一系列反黑客的软件,名震中关村,甚至在大二时,就有许多大公司联系你,和你签定合同了,而那时,学校正因为你三科成绩不及格差一点开除你……”

“行了行了,”清晓连忙打断他,“再说下去,我就该像比尔.盖茨那样退学去开公司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一个年轻天才的传奇史,在短短几个月就被炒作得这样生动。”

“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沁蕊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不能说完全不对,但也有些太夸张了。”清晓含蓄地笑了一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孩子,我出生在北京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在教育孩子方面相当开明。他们不要求我像其他孩子那样,天天背课本和做习题,而是给了我一个十分宽松的成长环境,让我独立发展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计算机,于是,并不宽裕的父母借钱给我买了一台当时还十分昂贵的电脑,让我尽情地研究。从此,我就沉迷于此而不可自拔了。我把自己的零用钱,全部用来购买电脑书籍,自己学习、研究、编程。那时,我对电脑解密产生了兴趣,甚至有一段当‘黑客’的历史。这对我现在研究反‘黑客’软件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不过,我并没有因为研究电脑而荒废学业,除了数学和英语,我还有一门功课学得相当好,那就是……”

“语文。”沁蕊轻轻地吐出了这个词。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清晓惊讶了。

“我当然知道,”沁蕊想起了床头摆放的那些文学书籍,“否则我也不会把你归到‘文学院’里来了。”

清晓被她逗笑了:“你说对了。我的父亲就是中学的语文教师,我受了他的影响,至今还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物理、化学这类的功课,我的确学得不太好,因此高考时,我被迫报考了文科。好在北京的录取量很大,分数线又最低,所以我被幸运地录取到了北京一所普通的大学,入学后又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从中文系转到了信息系。”

“这不等于从文科类转到理工类了吗?”沁蕊瞪大了眼睛,“这得花多少钱啊!”

“是啊,”清哓叹息着,“为了我上大学,爸爸妈妈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更糟糕的是,大一还没有念完,妈妈竟意外地患上了尿毒症,每个月仅做血液透析就要花五至六千元,再加上必要的药物,每月治病就要有近万元的开销。这笔开支,对于我们这个已经徒穷四壁的家庭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困难是人生的催化剂,面对着病重的妈妈,和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十岁的爸爸,一直不谙世事的我就像一只被农药催熟的西红柿,在一夜间就成熟了。于是,刚满二十岁的我毅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出卖自己。”

“出卖自己?”沁蕊困惑地蹙起了眉头。

“是的,”清晓严肃地点点头,“需要钱的时候,你只能把最值钱的东西卖了。而在我们家里,只有我是最值钱的了。那时我已经尝试着‘反黑’软件的研究开发,并小有名气,好几家公司都有意和我签定合同,聘用我为他们工作。于是,我向他们开出了条件:无论是我已经开发出来的,还是正在和将要开发的‘反黑’软件,都可以把专利无偿转让给与我签约的公司,唯一的条件就是,它们必须承担我母亲的全部医疗费用和我的学费,直到我母亲痊愈或者——去世。”

沁蕊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合同,简直就是一张“典身契”啊。她似乎已经窥到了清晓无限风光后面的斑斑血泪了。她凝视着清晓的双眸,于是,她发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深深隐藏于眼底的淡淡的忧郁——属于早熟的忧郁。可是奇怪的是,尽管用忧郁为底­色­,他的目光却依然明亮而温暖,如同照耀于成熟的原野上的秋天的太阳。

“清晓,”她忍不住开了口,“这样的合同,对那些公司来说不是太占便宜了吗?他们一年从你那里,至少能赚50万。”

“何止50万啊?”清晓叹了口气,“不过那时我的名声没有现在这样响,而且我母亲的治疗费用和我的学费,一年下来也需要投资十四五万,从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身上能否赚得回这些钱,大家心里也都没底。这笔投资也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所以当时,只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跟我签了合同,而且承担了我母亲的全部护理工作,但有一项附加条款——如果我一年不能为公司赢利18万以上,合同将自动终止,他们的所有投资也要加倍赔偿。急需用钱的我一口答应下来。为了这18万,我只能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软件的研制和开发中去,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学业,于是就出现了你所说的三门功课不及格而差点被学校除名的‘败笔’。”

“哈哈!“沁蕊禁不住笑出声来:“这就是你说的‘先荒废那些应该荒废的学科’吧。不过,为什么有些专业课,你的成绩也不高呢?”

清晓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嘲讽:“IT行业的知识更新是所有行业中最快的,搞这一行的人,没有谁敢在一个月内不看书不学习。可是中国高校的信息教材总是远远落后于信息更新的步伐,一套教材能反复用上几年,这样落伍的知识,学它有什么用?对于我来说,每一秒的时间都是金钱,是我母亲的生命和全家的幸福。所以我绝对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任何效率的地方,即使把我除名,我也浪费不起。”

“哦,”沁蕊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难怪你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从来不按教材来讲,而且特别强调让我们记笔记。”

“可是,”清晓笑着说,“即使强调了,不还是有人在笔记上乱写乱画吗?”

沁蕊突然咬住了嘴­唇­,一个名字飞快地闪过了脑海,刺痛了她的神经。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转移了话题:

“就这样,我给那家公司整整效力了四年。这四年,我像一台机器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甚至没有工夫保养和维修。开发软件本来是一项群体­性­的工作,但我身处校园,只能单枪匹马地­干­,而且许多东西没有可供借鉴的经验,只能自己一点点去摸索,其间的焦虑、困难和挫折,是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三下学期,我的父亲又因为突发脑溢血而死亡,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我别无选择,即使前面的道路遍布着荆棘,我只能咬着牙往前闯了。我闯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也许大学生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美好和轻松的,可对于我来说,却只充满了艰难和困苦。”

沁蕊听得呆了。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满怀豪情的话:“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才华和奋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如今,她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奋斗”,并不是嘴上说出来的轻飘飘的词汇,它里面包含着无限的血泪和辛酸,它的重量是常人无法扛起的。而清晓,却在二十岁的年龄扛起来了。而他奋斗的目的,却并非要“赢得一切”,只是为了撑起病重的母亲脆弱的生命,以及一个家庭的完整和幸福。

清晓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味着那段艰苦的岁月。过了一会,他终于开了口:“就这样,我用自己的辛苦劳动,换来了软件开发的一次次成功。靠着我开发出系列反黑软件,那家不起眼的公司迅速壮大起来,现在已经成为中关村一家很有名气的大公司了。其间,许多公司劝我跳槽到他们那里,他们给了我非常优厚的条件,甚至可以支付我毁约的赔偿金。可是我没有这样做。这家公司对我母亲照顾得非常周到,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必须守信用。况且,我很感谢那家公司,如果不是那一纸苛刻的合同,我也许不会去拼命研究和探索,也不能在IT领域攀登到一个众人瞩目的高度。其实,苦难就是一张残破的犁,我用它去开垦新的领域,即使播种的果实给了别人,却为自己开拓出一片肥沃的土地。前年五月,我终于送走了母亲,与公司的合同也自动解除了。在京城闯荡一年后,我毅然告别了那里的一切,来到了咱们的学校。”

“你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沁蕊不解地问,“那里更适合­干­出一番大事业啊。”

“我并不想­干­什么‘大事业’,”清晓淡然地说,“我只想过安静而愉快的生活。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想好好享受一下我没有来得及享受的大学生活,享受大学校园平和的学术氛围和宁静安逸的日子。我没有比尔.盖茨的野心,从小就没有。我所谓的‘成功’是磨难逼迫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是什么传奇人物,也不是成功人士的楷模,我不贫穷,但也不像你们说得那样富有,我只是不缺钱花罢了。我从来没打算去做比尔.盖茨,我只想做岳清晓,做一个普通而快乐的人。”

清晓的话,是用一种自然的,随意的口吻说出来的,却震动了旁听的沁蕊,让她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她又想起了周子涵。这是两个多么不一样的年轻人啊。一个赤手空拳,却扬言要“赢得想要的一切”,一个已经有条件赢得一切,却只想过平凡而快乐的生活。所以,周子涵才狂傲,才目空一切,才那么喜欢“征服”。可是,正是当初那股子“狂”劲儿打动了她,而且至今还让她心动。沁蕊突然想到,如果他能有清晓一点点的淡泊,也许自己会比现在要快乐得多。

“沁蕊,想什么呢?”清晓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没……没什么。”沁蕊有些脸红。每当想起周子涵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惊扰总是让她耳热心跳。“清晓,”她嗫嚅着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那碗‘翡翠面片汤’,我会时常回味的。”

真的,墙上的挂钟已经悠悠地敲了十下了。清晓默默地给沁蕊披上了自己的风衣,又给自己随便找了件外套。“我送你。”他简单地说。沁蕊没有拒绝,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间。

夜,深了,校园的灯光已经稀少得多了。冬日的风依然萧索而寒冷,两旁的树木不住的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可是走在清晓身边,沁蕊却觉得温暖而舒适。三天的焦虑和苦恼,似乎在与清晓相处的这个短短的夜晚中缓解了许多,甚至那个失落的自己,也在清晓如秋阳般温暖的目光里一点点地找回来了。清晓,就像冬夜里一座闪亮的火炉,给人温暖和希望。她可以在火炉旁边放松地做任何事情,可以把自己最本质最真实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周子涵却是一团烈火,狂热而固执地燃烧着,看着光彩绚丽,却可以把周围的一切一股脑地席卷吞噬,烧成灰烬,包括她自己。沁蕊突然有些迷糊,一个女孩,究竟是应该选择平静而温暖的火炉,还是应该选择热烈而狂猛的山火呢?

“清晓,”她突然问道,“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

清晓怔了一下,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然而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当然,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是没有功夫谈恋爱的。”

“我不信!”沁蕊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现在你已经不必为生存而奔波了,况且你又这样优秀,追你的人肯定不少。我敢打赌,咱们学院80%的女生都在暗恋你。那些慕名来听你讲课的外系女孩更不用说了,肯定百分之百地把你当成梦中情人。难道这些追求者中,就没有你中意的女孩吗?”

“别开玩笑!”清晓的脸竟微微发红了,目光中有一丝突如其来的狼狈。这种狼狈没有逃过沁蕊的眼睛,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叫起来:“哈!我明白了,原来真有你中意的女孩子呀!怪不得你总跑我们女生宿舍楼下傻站着,原来是想看一看你心爱的姑娘啊!”

清晓突然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上。沁蕊连忙扶住他。于是,她看到清晓的脸更红了,尽管在拼命掩饰,狼狈、尴尬和羞涩却明显地写在脸上。他躲避着沁蕊的目光,似乎是心中那个藏得最深的秘密被一下子说破了。“谁说我总去女生宿舍楼?”他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却明显底气不足了。

沁蕊看到清晓这个样子,竟乐得笑弯了腰:“行了,别遮掩了,同寝室的姐妹都说了好几次了,就是没看清究竟是谁。如果大家要知道是你岳老师,不把寝室笑翻了才怪呢!”她突然把脸凑到清晓眼前,神秘地说:“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女孩这么有福气,能得到我们岳老师的青睐?如果你不好意思对她表白,我替你去。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缺乏一点点的主动。”

清晓瑟缩了一下。“沁蕊,”他苦恼地叫着,“别胡闹了好不好?我去女生宿舍,根本就不是去……看什么别的女孩。”

“那你去看什么?”沁蕊不依不饶。

“我去看……看……蔷薇。”清晓嗫嚅着,终于被逼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天!”沁蕊放声大笑,“清晓,你骗谁呢?要看花,你可以去花市上看个够。大冬天的跑到女生宿舍楼去看一朵也不开的蔷薇,鬼才相信呢!”

“我的确是去看蔷薇,”清晓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自从你告诉我你们宿舍楼下有一大片蔷薇后,我就经常来到这里。我对蔷薇的情感,不是你能体会得到的。”

沁蕊看着清晓郑重其是的样子,竟有些发愣了。“可是,现在是冬天啊?”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地问。

“用眼睛看花是浅薄的,”清晓哲人般地说,“我是用‘心’在看。花中寄托的情感,只有用心才能读懂。”

沁蕊困惑地看了清晓一眼,觉得他更像哲学系的学生了。“那,你都读到了什么?”

“你听说过一个与蔷薇有关的传说吗?”清晓的眼睛里渐渐漾起一抹温柔的光采,“传说有一只夜莺,爱上了一朵白­色­的蔷薇,得到的却是冰霜般的冷漠。于是,它在一个有着很好月光的夜晚,把白蔷薇身上那根最长的刺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脏,然后为那朵白蔷薇唱了一夜深情的歌。它的心越来越痛,血液也越流越少,可是剧烈的疼痛却让它唱出了一生最美的歌。终于,在第一缕阳光穿破黑暗,照­射­大地的时候,那朵蔷薇被夜莺的血染成了红­色­,可是,夜莺却流尽了它最后一滴血,死在了蔷薇的脚下。”

沁蕊慢慢地收敛了笑容。这个凄美的传说,以及清晓那略带着忧郁的语气,都深深地震撼了她。她望着清晓,后者的的目光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清晓,我明白了。你一定爱着一个女孩,像夜莺爱着那朵白蔷薇一样,但那个女孩却不喜欢你,是吗?”

“是的,”清晓并没有否认,“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却爱过,爱得很深很深,并且至今还在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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