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沁蕊考完了最后一科。当天晚上,她意外地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爸爸打来的,那沙哑的声音在电话中颤抖得厉害:“孩子,快回来吧,你妈快不行了!”
“啊!”沁蕊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弄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意思。可是片刻,她就觉得双腿发软,软得几乎站不起来,握着听筒的手也在不住发抖。她突然冲着电话喊了起来:“爸!你在说什么?我妈……我妈她怎么了?她身体不是很好吗?”
“蕊儿,”爸爸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你妈一年前就得了癌了,她怕你学习分心,没让我告诉你。本来也控制得不错,谁知道突然就不行了!医生说就这几天了,她只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
一阵剧痛把沁蕊的心撕裂了,不!这不是真的!那么慈爱的妈妈,那么健康的妈妈,怎么能得病,怎么能……“爸,你胡说!”她冲着听筒喊着,“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不是……”泪水堵住了喉咙,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心中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
“孩子!”爸爸的声音变得焦急了,“你可千万不能垮了。你要垮了,爸也就不行了。”
爸爸的话犹如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沁蕊的脸上,把即将窒息的她打醒了。是啊,她不能垮,她不能垮!妈妈,妈妈还在等着她!等着见她的最后一面!她终于有一种“现实感”了。“爸,”她对着听筒说,“你等着,我马上回去。”
“蕊儿!”那边的爸爸又开口了,“你写信说你处了个男朋友,算来也有一年了。你妈想见一见这个男孩,你能把他也带来吗?”
沁蕊犹豫了一下:“好!我一定把他带来。”
放下电话,沁蕊立刻向周子涵的宿舍跑去。她的两手冰冷,身上瑟瑟发抖,可是她还是跑得飞快。她现在什么也不敢想,只想早一点找到周子涵,早一点见到妈妈。妈妈,病危,最后一面……她拼命摇着头,要把这些词语甩掉,泪水沿着腮边滚落下来,她没有去擦。
终于跑到周子涵的宿舍,她一头闯了进来,连门都没有敲。正在伏案读书的周子涵吃惊地抬起头来:“沁蕊,我不是说过……”
“子涵!”沁蕊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她终于见到了一个亲人,一个强壮的,能支撑起她即将崩溃的灵魂的人。
“沁蕊,”周子涵一把推开她的身子,声音中有着明显的恼怒,“寝室里这么多人,你在干什么!”
沁蕊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心也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她踉跄了好几步,才抓住床头的一根钢筋,勉强地站住了。她不相信地看着周子涵,他在自己最需要他扶一把的时候,竟推开了自己!看着仍在筛糠般颤抖的沁蕊,周子涵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沁蕊?”他带着歉意扶住了沁蕊的身子,把她扶到了椅子上。寝室其他几个哥们看到这个情景,一个个知趣地溜了出去。
“子涵,”沁蕊的声音仍带着颤抖,“我的妈妈……快要不行了。”
周子涵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的?”
沁蕊悲伤地点了点头:“爸爸刚才来的电话,让我马上回去。”
“走,我现在就陪你买火车票!”周子涵迅速站了起来。
“子涵,”沁蕊软软地叫一声,周子涵的惊讶和迅速让她心中感到一丝温暖,也带来些许的勇气,“爸爸说,妈妈很想见到我的男朋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西安呢?”
“我去?”周子涵喊了起来,“开玩笑!还有七天就该考研了,难道你让我不参加考试就陪你去?”
沁蕊瑟缩了一下,刚刚滋生的温暖被周子涵的几句话抹杀得一干二净。“子涵,”她哀求着,“我们坐明天的车回去,两天后能到西安。到那里你就买第二天的火车票,看我妈一眼就走,回来正好赶上考试。行吗?”
“不行!”周子涵简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一去一回至少五天,耽误复习时间不算,还没解过乏就要进考场,我还能发挥得好吗?”
“可是我妈妈想见你呀,”沁蕊几乎哭出声来,“妈妈要不行了,她只想见你一面,见一见未来的女婿……”
“什么未来的女婿!”周子涵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没有办法保证‘未来’吗?”
沁蕊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棒,身子又摇晃了一下。“子涵,”她用最后的力气哀求着,“我不敢要求你保证什么未来,我已经没有这个胆量了!可是,请你满足一位母亲最后的愿望吧!请你让我的妈妈安心的……离去吧!我求你,求你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串串地流了下来
周子涵看到她这个样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他沉思了片刻,似乎两种思想在头脑中激烈地交战。可是最终,他还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不行!我不能因为不相干的事情耽误了自己。”
沁蕊突然觉得从内心深处冷了出来,一直冷到背脊上。她看着周子涵冷漠而坚定的脸,知道一切劝说已经毫无意义。这个男人要打一场战役,要赢得他想得到的一切,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去冒失败的危险。她慢慢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周子涵:“好吧,子涵,你在这里用功吧。我走,我自己去看妈妈。”
说完,她转过身子,慢慢的把自己“移”向门口。周子涵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你歇着,我给你买票去。”
“不用了。”沁蕊居然露出一点差不多像是微笑的东西,“别浪费了你复习的大好光阴。”
周子涵的眼中掠过一丝受伤神情。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闪开了身。沁蕊的心又掠过一末尖锐的痛楚。她忍着即将流出的泪水,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身子,僵硬地走了出去。
风,更大了,每一缕寒风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割裂着沁蕊已经破碎的心。她的头好昏,她的腿好软,她的心也在撕裂般的、尖锐的痛楚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男生宿舍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女生宿舍楼前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走”还是在“飘”。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蔷薇前奔过来,急急地扶住了她;恍惚中,她听见一个带着磁性的,充满了焦灼的惊呼:“沁蕊,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清晓!”沁蕊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像个用纸糊出来的人,正在被狂风吹袭,随时都会破裂。她握住清晓温暖的手,压在自己那疼痛万状的心脏上,借着这点温暖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妈妈要……不行了,他……他不肯跟我去!”
说完,她倒在清晓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沁蕊发现自己躺在清晓的房间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清晓守侯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看到沁蕊睁开了眼睛,他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沁蕊,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你可把我吓坏了!”
刹那间,沁蕊有些迷茫,似乎忘了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几点了?”她喃喃地问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晚上十点了。”清晓看看表,“你昏迷了整整三个钟头。”
昏迷?沁蕊愣了一下。电话、男生宿舍、周子涵、妈妈……都一一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立刻,她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头脑完全清醒了。“天!我要去买票!”她一下子掀开身上的棉被,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清晓一把拽住了她:“沁蕊!你会着凉的!”
“我不管!我不管!”沁蕊发疯似的挣脱着,“我要去看妈妈!去看妈妈!我妈妈她……她……”她说不下去了,嘴唇颤抖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突然,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
“沁蕊!”清晓的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扶着沁蕊躺在床上,又细心地盖好了棉被。“我听说了,”他说,“你先安心睡几个小时,我已经订了明天去西安最早的航班。”
“航班?”沁蕊惊讶得停止了哭泣,“你,你买的是飞机票?”
清晓点点头:“这样可以早些到妈妈身边了。”
“可是,”沁蕊吸了吸鼻子,“我没有那么多钱……”
清晓急忙捂住了她的嘴:“现在别提钱好吗?妈妈要紧!”
沁蕊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凝视着清晓,对方的神色恳切而温柔。她垂下了眼帘,没有力量拒绝这份好意。
“妈妈想看一看我的男朋友,”她低声说,心头又涌上一阵酸楚,“可周子涵他……他不肯去。他怕耽误考研,怕影响他复习,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她说不下去了,周子涵冰冷的神态,刺耳的话语,又回到了她的脑海,刺痛了她的心灵。蓦然间,她把头埋进双手中,无声的、忍痛的啜泣着。
清晓捧起她的脸,用温暖的手指细心地擦去了她脸上的,眼角的泪水。然后,他深深深深地凝视着沁蕊,目光中有怜惜,有疼爱,还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柔情。“沁蕊,”他缓慢而坚定地说,“我去。”
“什么?”沁蕊的眼睛和嘴巴在一瞬间都张得老大老大,极度的惊愕和震动让她完全忘记了哭泣。她呆呆地望着清晓,后者的表情是严肃而诚挚的。“我记得你向我说过,”他的声音安静而低柔,“你只告诉两位老人你有了男朋友,并没有说他的名字、长相、身份,也没有寄过照片。因此我想我去之后,也不会有人识破和揭穿我。”
沁蕊开始明白这并不是一句玩笑了。可是,这个提议仍然那样震惊和意外,而在震惊和意外之余,她又一份名其妙的感动。她凝视着清晓,这个永远在她最困难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的男人!这个永远站在她身后,守在她窗口的男人!她用手轻轻去摸清晓的脸庞,眼眶潮湿了。“清晓,”她颤声说,“你真的愿意去当这个冒牌的‘男朋友’吗?”
清晓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沁蕊,”他真挚而诚恳地说,“我母亲去世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我的女朋友。因此,我能理解你母亲的愿望,也能感受到这份愿望的急迫和渴切。我帮不上别的忙,但我愿意和你一起努力,让老人家带着满足和欣慰,无牵无挂地离开。”
泪水又一次沿着沁蕊的脸颊滚落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住了清晓的肩膀,把头深深地埋到了清晓那微微悸动的怀里。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乘坐着飞机赶到了西安,又从机场直奔母亲的病房。
母亲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她的眼睛半睁半合着,萎缩地,毫无生气地躺在洁白的被单上,看上去像一片飘零而枯萎的落叶,似乎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她卷得无影无踪。沁蕊只瞥了一眼,腿就不由自主地发软了。一种巨大的痛苦紧扼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喘息。她拼命忍住了满眶的泪水,颤巍巍地走到母亲身边,握住母亲瘦弱而干枯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哽咽地说:“妈,女儿回来了,女儿来看您来了……”
母亲那一连好几个小时都毫无生气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她吃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愣愣地看着沁蕊,嘴角抽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说出来。突然,她的目光从沁蕊身上移开,眼珠微微转动着,似乎在人群中焦急而吃力地寻找着什么。沁蕊心一酸,连忙把一直跟在身边的清晓推到了母亲的眼前。“妈,这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叫……”她停顿了一下,“岳清晓。”
清晓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和沁蕊迅速地交换了一个注视,然后,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半跪在病床前,温柔地握住老人家的另一只手,用自己温情而坚定的目光,迎视着那将死之人特有的,浑浊而固执的目光,自然的,虔诚的,充满感情的叫了声:“妈!”
所有的人都震动地抬起了头,所有的眼睛都因这声意外的呼唤而盈满了泪水。沁蕊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泪光中,她看到母亲那浑浊的眼睛竟迸射出清亮的,喜悦的光彩,那张蜡黄的,没有血色的脸也突然有了生气,焕发出一种特殊的美。她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清晓,看得那样仔细,似乎要把他装到自己的眼睛里带走。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到了沁蕊的脸上,用一个母亲特有的慈爱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终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沁蕊和清晓的手放在了一起。就在这一瞬间,沁蕊清楚地看见,母亲的唇边慢慢地绽开了一个满足的,欣慰的,幸福的笑,犹如枯黄的树干上奇迹般地绽放出一朵鲜艳的雏菊。就在这最后的微笑中,她放心的闭上了眼睛……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一
沁蕊陪着父亲,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寒假。
母亲的后事是清晓一手料理的,所有的住院费和和丧葬费也都是由他来支付的。沁蕊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庭收入并不高。这一年来,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已经是负债累累了。开始,父亲和沁蕊坚持不要清晓的钱,可清晓却非常固执。他对沁蕊的父亲说,“爸!咱不分你我了好不好?我的钱就是沁蕊的钱。妈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尽过一点孝心。如今妈不在了,我出一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清晓一口一个“爸、妈”地叫着,似乎自己生来就是他们的儿子。听着从这个英俊而陌生的小伙子嘴里发出的,一声声亲切而自然的呼唤,沁蕊的父亲真是又酸楚又欣慰。他私下里对沁蕊说:“孩子,你的眼力真不错啊,挑的人是顶尖儿的好,对你好得也真没法说啊。”
沁蕊连忙低下了头,掩饰着唇边的一丝尴尬。其实她也知道,清晓对她的好,真是到了“没法说”的程度。整个寒假,他都留在西安,陪伴在沁蕊父女身边。他说:“我回到广州也没什么事。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每年春节都是一个人过,都快忘了有家的感觉的。”一句话说得沁蕊的父亲满心酸楚与疼爱,于是,他执意要留清晓过了年再走。而今年的春节日子又晚,春节过去了,寒假也该过去了。其实,沁蕊很感激清晓留在了这里。有了他,家里少了很多亲人去世后的冷清和伤感。他会像个孝顺儿子那样,整天陪着父亲聊天,下棋,打牌,同时也像一个体贴的哥哥那样,经常陪着自己散步,谈心,解除了父女俩的许多寂寞。他还经常在沁蕊家的厨房展示自己的手艺,他做出来的面食,连那个“吃面如吃饭”的老爸都赞不绝口。他还对父女俩说他是第一次到西安,很想看看西安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于是,好客的父亲带着他和沁蕊,走遍了这座著名古都的大街小巷。兵马俑、始皇陵、华清池、大雁塔……处处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样马不停蹄的参观游览,使沁蕊和父亲很快从巨大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渐渐地,家里又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可是,清晓真的“没什么事”吗?沁蕊知道寒暑假历来是清晓最忙碌的日子。她亲眼看见清晓在这一个月中接了不下二十次的手机,无论对方的声音多么焦急,他都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现在没有时间,以后再说吧。”而每当沁蕊问起电话内容的时候,清晓总是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小事?沁蕊蹙起了眉头。“小事”值得大老远的往西安打电话吗?“清晓,”她诚恳地说,“如果真有事,你还是回去吧。别把重要的事情耽误了。”
清晓静静地凝视着沁蕊,眼睛温和得像三月的阳光:“现在,没有比陪在你身边更重要的事了。”
沁蕊蓦然咬住了嘴唇。她的耳边,似乎又飘过一个坚决而冰冷的声音:“我不能因为不相干的事情耽误了自己。”
春节过后,沁蕊和清晓终于踏上了返回广州的列车。在沁蕊的坚持下,清晓没有再去订购机票,只买了两张卧铺票。沁蕊的父亲亲自把他们送上火车。“孩子,”他拉着清晓的手说,“我把闺女交给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您放心,”清晓郑重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沁蕊的。”
可是,火车开动后,离开父亲的沁蕊就陷入了沉默,无论清晓怎样逗她开心,她都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清晓终于忍不住了。“沁蕊,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给我打一路的哑谜好不好?”
“我在想,”沁蕊终于慢慢地开了口,“这一次,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钱。”
“沁蕊!”清晓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不满,“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不谈钱了。”
沁蕊重重地摇着头:“在西安可以不谈,但回到广州却必须要谈清楚。我沈沁蕊向来不平白欠别人什么。何况,你……并不是我的男朋友。”
清晓的身子猛烈地晃了一下,似乎火车行进到了某个拐弯的地方。“是的,我只是个冒牌的‘男朋友’,”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可是,我在你母亲临终时,毕竟亲口叫了她一声‘妈’。这声‘妈’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我不会去欺骗一个临终之人,既然做不了她的女婿,那我就做她的儿子好了。作为一个儿子,为母亲花一点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沁蕊颤动了一下,她没想到清晓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是……”她似乎还想分辨什么。
“怎么?”清晓蹙起了眉头,“连这个哥哥都不想认吗?妈和爸可都认了我了。”
沁蕊嘴唇动了动,她想说父母认的是女婿,不是儿子。可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她默默地注视着清晓,他比来时瘦多了,深邃的眼眸中有掩饰不住的疲倦。是啊,过去的一个月中,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孝顺的的儿子吗?还有比他更体贴的哥哥吗?“哥,”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其实,我早就认了你这个哥哥了。我说过,你是我误打误撞找到的哥哥。”
清晓蓦然咬住了嘴唇。他的神情很特别,带着点感动,也带着点沁蕊不能看透的东西,但目光依然是温暖的。“对我来说,这声‘哥’是珍贵的,”他说,“不过,以后还是叫我‘清晓’吧。我已经听得习惯了。”
沁蕊无声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又说,“你为我妈……”
“是‘咱妈’!”清晓纠正道。
“对不起,”沁蕊脸红了,“可是我知道,你为咱妈花的,可不是‘一点’钱啊!足有……”
清晓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儿子为妈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妈生前,我没为她老人家尽过一点孝道,只有花了这笔钱,我才觉得自己配当这个儿子,才觉得叫这声‘妈’不是在欺骗她老人家啊。”
沁蕊不做声了。她无法反驳清晓的话。可是,她知道,清晓并不是在母亲生前“没尽过一点孝道”,那声“妈”就是他最大的孝道了。沁蕊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满足和欣慰地笑过。她突然想到,如果换做周子涵,他会不会叫这声“妈”呢?哦,周子涵,这个名字掠过心灵,带来一抹尖锐的刺痛。周子涵,他连来都不愿意呢!她定了定神,又把目光转向了清晓:“好吧!你为咱爸咱妈花多少钱,我不过问了。可是你为我花的钱,我们还是要谈清楚的。”
“沁蕊!”清晓抗议地喊着,“哥哥为妹妹花一点钱,不也是应该的吗?”
“不!”沁蕊清清楚楚地说,“也许,父母可以心安理得地花儿子的钱,妹妹却不可以随意挥霍哥哥的钱。要不怎么有‘亲兄妹,明算帐’的说法呢?”
清晓怔住了,沁蕊的话也让他无法反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说说,你要怎么个算法?”
沁蕊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来:“我查了一下,来时的机票每张820元,回去时的火车票每张430元,四张票加在一起是2500元……”
“慢着,”清晓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机票和车票不能算在内。儿子回家看望父母,还要妹妹来报销路费吗?”
“好,”沁蕊让了一步,“那就是1250元。还有我们在西安旅行的路费,门票费,餐饮费,加在一起是……”
“沁蕊,”清晓激烈地喊了起来,“你还把我当外人是不是?如果这样算的话,这一个月我都吃住在这里,是不是也要付住宿费和餐饮费?”
沁蕊急了:“这怎么能算呢?儿子住在父母家里,哪有付钱的道理?”
“那么哥哥带着没有收入的妹妹去玩,又哪有让妹妹掏腰包的道理?”清晓也急了,“亏你还记得这样详细!如果把这点小钱都算上,你可真是太瞧不起我了。”
沁蕊吃惊地看着清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晓脸上的愤怒。于是,她明白了,这本详细的“流水帐”已经刺痛了清晓的心。“你别生气,我不算了好不好?”她让步了,“不过那1250元是要偿还的。”
清晓长叹了一声,他知道沁蕊不会再让步了:“好吧,可是你准备怎么还呢?”
“我……”沁蕊有些惭愧,“我现在还拿不出这么多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你也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用爸爸的钱来还,那毕竟不是我的钱。我想……开学后去饭店打工,用挣来的钱慢慢还你,而且还可以挣出我的学费来。至于利息……”
“沁蕊!”清晓警告地说,“你要再提利息,我可真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提了。”沁蕊看到他满脸的严肃,只好又让了一步,“反正我会很快挣到钱的还你的。”
清晓瞪视着沁蕊,后者的面庞严肃而坚决。看来这个计划她已经酝酿很久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转过头,长时间地看着窗外的景物。车窗的玻璃上映出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紧闭的双唇。显然,他是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过头来,严肃而郑重地对沁蕊说:“好,我同意你的计划。”
“真的?”沁蕊兴奋地喊了起来。
“不过,”清晓沉思着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到饭店打工,一是太脏太累,二是接触的人太杂,不适宜女孩去做。你是学计算机的,有没有考虑在IT领域找一份工作呢?”
“我考虑过,”沁蕊坦白地说,“可是现在IT人才遍地都是,许多人毕业后还找不到工作呢,有谁愿意聘用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女孩子呢?”
“没出校门怎么了?”清晓不以为然的说,“我就是没出校门被别人聘用的嘛!”
“我哪能和你这个有名的‘天才’比呀?”沁蕊嘟囔着说。
清晓笑了:“这样吧,沁蕊,你给我打工好不好?”
“给你打工?”沁蕊一下子愣住了。可片刻,她就猛烈地摇起头来,“我不干。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聘用别人。即使需要,比我强的人遍地都是,你也犯不着聘用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大学生。我不需要这种变相的帮助。”
“沁蕊,你不觉得你把自己的价值估计得太低了吗?”清晓认真地说,“你已过了‘国三’,按照定位来说,相当于开发工程师,属于IT中的白领了。另外,我并没有变相地帮助你。这一个月我手头也积压了很多活儿,许多活儿是要按期交工的,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而且,我所从事的反黑软件开发需要很强的保密性,雇佣个IT高手我还真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简直让沁蕊无懈可击。而且他又是那样严肃,那样一本正经,沁蕊不由得对他的话相信了八分。“可是,我没有经验啊?”她还是有些心中没底。
“‘经验’是慢慢积累起来的。”清晓温和地说,“而且我说过,我不敢雇佣高手,我宁愿雇佣一个我信任的,而且没有任何经验的人。”
说得有道理。沁蕊终于相信了清晓的话。“那,说说你的要求和条件吧。”她整了整衣服,做出了一个谈判的姿势。
“周六周日工作,早八点到晚五点,提供三餐,具体工作视需要而定,月薪1000元,怎么样?”
沁蕊张大了嘴巴:“这……太优厚了吧。”
清晓摇摇头:“1000元是广州市IT行业的最低标准。因为你一周只工作两天,所以才付给你这些工钱。这很公平。”
也许吧!沁蕊对IT行业实在不怎么了解。如果是这样,用不了两个月,清晓的钱就还清了。剩下的钱,足够支付她的一切费用了。这样一份工作,似乎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她思忖了片刻,终于很“职业”地向清晓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清晓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暖的笑容让沁蕊恍惚了一下,她觉得这笑不是属于老板的,而属于哥哥,或是……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学校。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间,但校园里已经很热闹了,大家都在忙着做开学前的准备工作,也都在尽情享受最后几天的“自由”时光。沁蕊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跑到男生宿舍去找周子涵。这一个月来,她总是尽量避免去想周子涵,可是这个名字却像流星一样,不经意地划过脑海,而每次划过,就会照亮尘封在角落里的往事。咖啡馆的初遇,南秀湖的初吻,冬夜街道上手牵手的漫步……这一切都是那样甜蜜,可是这种甜蜜很快被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屈服,一次次的伤心和委屈所取代。沁蕊甚至觉得,这份长达一年半的恋爱,只有开始的两个月是美妙的,其余的时光,她只感到苦涩、失落、空虚,和时时刻刻都存在的沉重的压迫感。可是越是这样,她对这份恋情越是放不下,甚至一想到要失去它就魂飞魄散。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因为自己为这份恋情失去太多,付出太多的缘故吧。因此,在西安的日子里,她还是忍不住给周子涵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周子涵的手机却一直关机。往他宿舍打电话,寝室的同学说他参加完研究生招生考试后就离开了学校。哦,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失误?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回西安了!想到他不肯和自己一起回西安,沁蕊心中虽然还有一抹隐痛,理智上却已经原谅了他。毕竟,他为考研准备了整整一年,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大概都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可是,他还是爱沁蕊的,不是吗?否则,怎么自己一回了西安,他也选择离开了学校?唉,本来计划考研结束后和他一起好好放松一下的!他现在一定失望极了。想到这儿,沁蕊不禁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周子涵的寝室。
开门的是周子涵的同学。他一看到沁蕊,不禁愣了一下,惊诧中带着一丝尴尬和窘迫。
“怎么?”沁蕊的心沉了下去,“周子涵还没有回来吗?”
“回来了,”那个男孩一直低头看着脚尖,“不过,他今天和同学去越秀山了,刚刚走的,大概很晚才能回来。”
“哦!”沁蕊的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那,你告诉他,让他回来后到宿舍找我,我有话要和他说。”
男孩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分明包含着一点怜悯和同情。沁蕊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离开了男生宿舍楼,顺着小路无意识地往校门的方向走去,心中只想着一个词——越秀山。周子涵去越秀山了!越秀山,南秀湖,湖面泛起的小舟,两岸盛开的含笑梅,回荡在湖面的歌声,还有她的初吻……从那一刻起,一段岁月被揭开了。一段充满着各种滋味的岁月,却有着这样一个清纯美丽的开端。或许周子涵去越秀山,也是因为思念她,思念那一段温馨和浪漫吧。一阵风吹来,凉凉的,像湖面带着寒意的微风,沁蕊抬起了头,捋了捋额前的发丝,唇边竟泛起一个温柔的,甜蜜的笑。
突然,她身子颤抖了一下,笑容冻结在嘴角。她看到了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下,依偎着一对情侣。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嘴唇贴在一起,深深地,辗转地,旁若无人地接吻。女孩穿着一身紧身的红色牛仔服,勾勒出丰满性感的线条。她依偎在男孩强壮的怀抱中,脚尖向上惦着,一副心魂俱醉的样子。男孩俯着头,把女孩那丰满的身体完全拥抱在怀中。那高高瘦瘦的身材,浓密而凌乱的头发,微微隆起的鼻梁,习惯性蹙在一起的眉毛……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沁蕊都决不会认错,那就是他——周子涵,她无时不在牵挂和惦念着的“男朋友”!
沁蕊呆了,傻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她躯壳里飞去,有好一会儿,她象一座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不能移动,不能言语,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然后,她心中飓风般掠过一声疯狂的呐喊:
“我为什么不变成瞎子!为什么!!!”
她以为她只是在想,事实上,她喊出来了,喊得猛烈、悲切而疯狂。这喊声震动了榕树下的那对男女,也震动了沁蕊自己。于是,她调转身子,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想快点离开那棵榕树,离开那对“情侣”,离开让自己疯狂的场面!
身后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尖叫声,还有周子涵气急败坏的喊声:“沁蕊,沁蕊,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她不听,眼前的情景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沁蕊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裂了!她继续跑着,狂乱得像个疯子。然后,她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是“哎呀”一声惨叫,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在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周子涵已经从后面抱住了她。
“对不起!”周子涵向那个被撞倒的同学抱歉地点了点头,然后急切地对沁蕊说,“沁蕊,你别这样,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有什么可解释的?”沁蕊在他怀中死命地挣扎,“你能解释出什么?解释出什么?”
周子涵突然沉默了。他思索片刻,长叹了一声,松开了紧抱着沁蕊的手臂。“你说得对,”他说,“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咱们分手吧。”
沁蕊一下子定在了那里,那因挣扎而涨红的脸,刹那间就失去了血色,极度的疯狂瞬间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周子涵的任何一句解释,都不会像这一句那样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她的心似乎被一下子掏空了,好像灵魂和思想都已经脱出了躯体,她不能想,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说什么?”她喃喃地,不信任地说,“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周子涵冷静而坚决地说,“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实,所以,我们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了。”
沁蕊有几秒钟没有思想,只觉得所有的阳光都隐去了,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她弄清了周子涵的话,却把握不住话中的意思。“她是谁?”她沙哑地问,大概自己也没弄明白问的是什么。
“我们外语学院的一个侨生,大一的,父亲是美籍华人,在纽约唐人街开一家著名的餐馆,家里很有钱。”周子涵背书似的说。
沁蕊动了一下。周子涵这几句毫不隐讳的回答,终于让她有了几分现实感了。侨生?美籍华人?是的,这所大学是全国著名的华侨学府,侨生几乎占了学生总数的一半。他们自然成了学校的宠儿,尤其是那些女侨生,更是大陆男孩子追逐的对象。美籍华人的女儿,当然要比她这个西北女孩条件好多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沁蕊问,完全是下意识的。
“去年暑假,我陪着父母去游越秀山,在那里碰到了她。”
沁蕊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原来,他们已经认识快半年了!原来,那个要和周子涵一起去越秀山的“同学”,就是这个美丽的侨生!原来,越秀山印证的,不只是她和周子涵的“初次”,还有周子涵和另一个女孩的“初次”。“你是因为她离开我的吗?”她又机械地问道。
“也是,也不是,”周子涵蹙着眉头,似乎要把内心所有的东西都坦白出来,“那一天我母亲中暑了,她帮着我照顾母亲,赢得了我父母的好感。后来在闲谈中知道她刚考上大学,恰巧和我同一个系,我不能不照顾她。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和她怎么样,是她经常来找我,约我去玩,给我弹吉他听。她弹吉他真的好棒!后来,我说我功课紧,不能陪她一起玩了,于是,她又天天陪我复习功课……”
沁蕊的唇边迸发出一丝冷笑,心中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包围着。难怪周子涵在功课最紧张的时候不需要她了,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伴读”。
周子涵没有忽略沁蕊的冷笑:“沁蕊,我知道你也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是你的付出,明显带着一种不甘心的色彩,而那个女孩却是心甘情愿的,甚至因为帮助了我而欣喜若狂。我又怎能不接受这样的帮助呢?不过,那时我并没有打定主意。后来考研结束了,我考得并不理想,题出得相当偏。你知道,我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如果考研失败,我的奋斗之路就会变得坎坷,那些雄心壮志,还有我希望得到的一切,就会变得很渺茫。那一段我很消沉,而她却安慰我,说等她毕业后,她会让父亲把我带到美国……”
“所以,你就选择了她,把她当成你成功的一个台阶和跳板了吗?”沁蕊冷冷地说。
“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周子涵态度相当坦白,“沁蕊,我喜欢你,即使现在我也会这样说。你的美丽,聪慧,还有浑身散发着的灵动之气,都深深吸引了我。可是,你有着很强的个性,和源自心底的高傲与倔强,虽然这些已经被我强而有力的性格暂时控制住了,但却无法泯灭,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你心中的冲突,尽管你把这种冲突压抑得很深。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被压抑的一切都会爆发的,而这种爆发,会毁了咱们俩之间的一切。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你会挡住我征服世界的脚步,你非但没有成为我奋斗的一个有利元素,反而成为我身边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我的前程。所以,我必须放弃你。”
周子涵没有为自己找任何的借口。可是,就是这样一番坦率得相当彻底的话,像一把又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把沁蕊的灵魂肢解了。她突然有了很强烈的真实感。啊,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一年半的情感,一年半的付出,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干干净净。可是,她却受不了这个!也许,她从没有得到过他,但是,她却承受不起这“失去”。为了这段感情,她付出了一切,失去了一切,骄傲、自尊、个性、好强……所有她引以为荣的东西都失去了。如果再失去这份情感,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中还剩下了什么。忽然,她觉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脚底的一根小草。忽然,她觉得只要不“结束”,什么都可以容忍,什么都可以!她终于明白了,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她会本能地抓住最后从身边溜走的东西。于是,她挣扎着,费力地、艰涩地、卑屈地吐出了几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字:“如果因为这些,我……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赶我走,行吗?”
周子涵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比刚才更冷了许多,脸上的线条也僵硬了起来,他阴沉地看着沁蕊,目光凌厉中带着一丝鄙夷。“沁蕊,”他用足可以把沁蕊撕裂的声音说,“以前,正是你的骄傲和美丽吸引了我,现在,你竟对一个抛弃你的男人狗一般地摇尾乞怜,你连那几根傲骨都丢了!你真让我——嗤之以鼻!”
沁蕊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她浑身痉挛,跟着痉挛同时来到的,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她的眼睛睁得得好大好大,目光中写满了伤痛与悲哀。张开嘴,她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声音。她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但是,她内心深处却那么尖锐的体会到“受伤”的滋味。这是周子涵说出的话吗?她把一切都丢得干干净净,只是为了让他快乐,赢得她所爱的人的心。可是到了最后,她却被所爱的人无情地抛弃,并且遭到鄙夷、嘲笑和——嗤之以鼻。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了,她完全不了解了!她也无力于去想,去研究,她被自己那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加重的“受伤”感所挫败了。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她愣愣地站着,半晌,她才“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彷佛”是发自她的嘴中:
“子涵,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你对我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征服’吗?”
周子涵征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沁蕊说出“征服”二字。他侧着头思索片刻,然后,他开口了,像利剑一样的话语狠狠扎入沁蕊柔弱的心房:“我想你说对了,如果我以前爱过你,那也是征服中的爱。而现在,你已经没有一点吸引我的地方了。刚才那几句话,抹杀了我对你最后一丝好感,我——已经不爱你了。”
沁蕊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流出血来,可是她不觉得疼,因为她的心比这要痛上几百倍,她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不让身体颤抖,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一但哭了,她就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骄傲。她看着周子涵,这个她曾爱过的男人,如今,已经把她所有的尊严,都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烧成了灰,剩下的,只有被凌迟了的灵魂,和被凌迟了的情感。她那已经像大理石般的面颊,现在惨白得像透明的一样了。她的头脑突然起了一阵眩晕,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
周子涵看到沁蕊这个样子,心中也滋生出一丝不忍。他本能地扶住了沁蕊的左臂。突然,他颤抖了一下,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沁蕊左臂上那块刺眼的黑纱。这么长的时间,他竟没有看到这个,也没有想起这个。他的良心在一种巨大的惊醒后颤抖了。他一直在用一种坦白的方式结束这段感情。现在,他才体会到这种方式,对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是怎样的残忍!“沁蕊,”他支吾着想找一句道歉的话,“对不起,我忘了你母亲已经……”
“别提起我妈妈!”沁蕊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不配提到她!你不配!”她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定定地看着周子涵。她的身体不摇晃了,她的目光不颤抖了,甚至,她的眼睛也没有了泪水。“周子涵,我们结束了,对吗?”她冷静的说,“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刚刚弄清楚的一件事,那就是——”她咬紧牙,锐利的话语毫不留情地砸向他俊逸的脸庞,“周子涵,你是个混蛋!”
说完,她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挺起脊背,带着最后的一点自尊扬长而去。
沁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校园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大街上的,更不知道她正往哪个方向走去,她只是不停的走着,浑浑噩噩的,一步挨一步。她的脚步是滞重的,她的身子是软弱的,而她的头脑和心却空洞得厉害,似乎所有的记忆都被格式化了,所有的情感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像一片没有任何分量的羽毛,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是的,她已经丢了所有的东西。仅仅一个月之内,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一切一切。骄傲、自尊、快乐、热情……这些本来拥有的东西,竟被一场恋爱全部碾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被践踏的屈辱,被肢解的灵魂,被凌迟的情感。人,怎能在瞬间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她突然笑了,不可遏止地笑了,没有纵声大笑,只是不断地笑着,痴痴地笑着。身边一个女人怪里怪气地看了她老半天,然后嘟囔了一句:“这个人疯了。”
沁蕊又乐了。她疯了吗?也许,她是疯了,疯在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疯在为了这段爱赌上了一切,又输掉了一切,疯在被别人无情地抛弃后,竟然还会牺牲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去祈求一丝丝的温情,结果连最后一点自尊都丧失得干干净净。她用所珍视的一切去交换一份情感,得到的却是鄙夷和抛弃。哦,她丢失了一切,丢失的一切又能回来吗?母亲无法回来了,爱情无法回来了,自我呢?哦,她早就找不到“自我”了,早就在周子涵的阴影中把“自我”遗失了。“一件珍宝是不会遗失太久的。”谁说的?管他谁说的!现在,她已经不是珍宝了。她只剩一副空洞的躯壳,就如垃圾箱里一堆让人厌恶的垃圾,早晚要被人毫不吝惜地扔掉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从她身边跑过,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沁蕊不由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她依稀从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遥远的影子。哦,那个“脚下有弹簧,喉咙有发条”的快乐女孩已经消失了。她已经像清晓说得那样,由快乐走向失落,再由失落走向空虚,如今终于走进了绝望的深渊。
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她惊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上,前方亮着红灯,身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恶狠狠地抛下一声咒骂:“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找死?沁蕊愣了一下。死,死又是什么?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是啊,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空虚,没有悲哀和失落了!也许,在那个世界中,她能找到丢失的自我,能找到一份不属于罂粟花的爱情,或者,至少,在那个世界中,她能见到逝去的母亲,能像以前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哭个够,然后向母亲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哦,妈妈!沁蕊死灰般的心突然涌起强烈的酸楚。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这样需要妈妈,这样渴望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你在哪儿,你是否在天堂的门口等着女儿呢?
太阳西沉了,暮色降临了,华灯初放了。沁蕊已经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时间和空间对她都变得没意义了。但是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校园,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她很平静,外表看不出一点异样。同寝室的姐妹早已躺下歇息了。沁蕊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物品,熟悉的姐妹。然后,她找出自己的皮箱,慢慢地打开,拣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她的目光落到了那裘白色的长裙上,刹那间,舞会、男孩子的追逐、华尔兹、还有周子涵讥讽的笑……又一一出现在脑海中。都过去了,这一切都消失了,像烟,像云,像一个美好的梦。她沉思了片刻,把长裙捧给了上铺的馨儿。
“馨儿,”她平静地说,“你不是喜欢这件裙子吗?送给你了。”
馨儿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沁蕊,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沁蕊笑了笑,又把另外几件衣服送给其他的姐妹。然后拿出了那套白色T恤衫和牛仔裙。这套并不名贵的衣服让她模糊地想起了一个喜悦的,孩子气的呼唤:“猜猜我是谁?”也许,穿着它,能在另一个世界中更容易地寻找到自己吧。默默地,她把这套衣服换上。一旁的馨儿又吃惊地叫了起来:“沁蕊,现在是冬天啊,气温还不到20度,你穿它干什么?”
沁蕊没有回答。她细心地合上了皮箱,想一想,又细心地上了锁。看着厚实的皮箱,她凄凉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
然后,她细心地理好了自己的头发,走到了窗台前。突然,她发现窗台上摆着一个保温饭盒,看样子是刚送来不久,用手摸一下,还是热乎乎的。沁蕊蓦然咬住了嘴唇,已经麻木的心脏又不自觉地悸动了一下。她痴痴地捧起饭盒,似乎捧住了人间最后一丝温暖。可是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她打开窗子,向下看了看。寝室在三楼,下面是一片方砖铺的小径,很硬。对面依然是满墙没有开花的蔷薇。哦,蔷薇,但愿来生,自己也会变成一朵蔷薇,也会有一只夜莺用自己的血把她染红。她想着,眼眶有些湿润。然后,迅速的,她双手一撑,敏捷地跃到了窗台上。
“沁蕊,你要干什么?”寝室里的姐妹发出一片惊呼。沁蕊笑了,她知道她们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迅速地,她探出了身子。哦,好高啊,原来三楼也可以这样高。她没有害怕,下定决心去死的人是不会害怕的。可是,就在她已经探出一只脚的时候。在小径尽头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她隐隐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也刚刚发现了她。“沁蕊!”他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叫喊,那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已经劈裂成碎片了,“沁蕊,别做傻事!别!”
傻事?自己做的傻事还少吗?一个只会做傻事的姑娘,也只配用傻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最后看了一眼清晓,他的脸已经变了型,可是那极度的惊慌失措中依然透着深深的心痛与疼爱。她感到了一点辛酸。清晓,还有父亲,也许是她尘世中唯一的牵挂了。清晓,他会照顾好父亲的,一定会的。想到这儿,她觉得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冥冥中,她似乎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呼唤。闭上眼睛,带着一个解脱的、自由的笑,她一跃而下。
然后,她听到清晓长长的,凄厉的叫声:“不!沁蕊——不——”她最后的记忆,是似乎跌落到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十二
沁蕊沉睡在一团浓雾里,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正飘然远去。她的身子很轻,轻得没有丝毫重量,就这样朦朦胧胧的,没有意识的飘远,飘远,飘远……不知道要飘往何处,也不知道要飘多久。
似乎飘荡了几千几万年,沁蕊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像是从高空笔直坠落,乍然间,全身都碎裂成无数碎片,而每个碎片都带来尖锐的痛楚,使她脱口惊呼了:
“啊——”
她以为她喊了好大一声,事实上,她的声音并不大。随着这声喊叫,她的意识有些清晰了,她蹙了蹙眉,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模糊地低语着,带着点做梦般的惊讶。然而片刻,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难以形容的兴奋和喜悦,几乎响彻了整个屋子:
“她醒了!她真的醒了!大夫!大夫!你快来呀!我妹妹醒过来了!”
“清晓!”她模糊地低语着。是的,是清晓,他的面庞在眼前晃动着,像水雾中的倒影。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晃过来,似乎用手摸着她的额头,又听了听心脏。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略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岳先生,幸亏你在下面挡了她一下。这样做固然相当危险,却救了她一命。恭喜,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天哪!”清晓的声音带着陡然放松后的虚弱。“大夫,谢谢你!谢谢……”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沁蕊努力睁大了眼睛。终于,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白床单,白墙壁,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床边含着眼泪,一脸惊喜和疲惫的清晓……她尝试着动了动,可是只一下,痛楚就对她席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厉害,她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清晓连忙用手轻轻压住了她:
“别动,沁蕊,你已经昏迷了一周了,现在浑身都缠着绷带,还打着针,是不可以乱动的。”
昏迷?绷带?打针?沁蕊努力集中起涣散的思想。然后,她明白了,这是在医院里,她正躺在病床上。她没死,那个飘散的生命,和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这世界多么可笑,那么多一心求生的人不得生,而她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却没有死!她又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不是身体,而是那颗已经破碎的心灵。“清晓,你何苦救我?”她说,又一次合上了眼睛。
“沁蕊!”清晓焦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别吓我!”
然后,又是大夫略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岳先生,别着急,她的意识依然清醒,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沁蕊的心动了一下。大夫说对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次面对这个曾经伤害她的世界,没有勇气再活一次了。然后,大夫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岳先生,您的妹妹虽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但潜在的危险依然存在。如果要彻底度过危险期,则需要病人和医生一起配合。而目前最可怕的,是病人没有生存的欲望。如果一个人真正的不想活了,就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好她。她现在的脉搏很微弱,我担心……”下面的话停住了,接着,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沁蕊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类似放松的情绪。哦,只要她不想活,她还可以死去。还可以离开这个她不想面对的世界和人生,到天堂的门口去找妈妈。她嘴角牵了牵,居然想笑。她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但是她总有权利主宰自己的死亡吧。
“沁蕊!”清晓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
沁蕊的眼皮没有丝毫颤动。
“沁蕊!”清晓又喊,声音已经充满了焦灼,“你睁眼啊!睁开眼睛好不好?”
沁蕊依然无动于衷。她决心不再去看一眼属于尘世的东西,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清晓又呼唤了几千几百声,每一声都充满了焦灼、酸楚和心痛,可是没有一声能让沁蕊的眼皮抖动一下。
终于,清晓忍不住了。他咬了咬已经干裂的嘴唇,突然用手猛烈地摇晃起沁蕊的身体。沁蕊立刻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本能地叫喊起来,疼痛,终于唤醒了她“活着”的感觉。
“沁蕊,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清晓停止了摇晃,他的声音激越地,痛楚地,命令般地在沁蕊耳边响起,“如果,你认为我岳清晓在你心中还有一点分量,如果,你对我曾经帮助过你的一切还有一些感激,如果,你对我这个人还有一丝留恋,那么,你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沁蕊的心猛的颤动了几下。这是第一次,清晓的声音变得这样激烈,这样怒气冲冲,可是这激烈和怒气中,竟也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眼睛终于费力地睁开了。不,是被清晓的怒气冲开了。
“沁蕊!”清晓站在她面前,一张清秀却带着愤怒的脸正面对着她。哦,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下巴上都是胡子渣,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可是那双眼睛,却第一次没有了温暖,而冒着强烈的怒火。他望着沁蕊,嘴唇颤动着,那激动的,冒着火的话语就一句接着一句地砸在沁蕊的心上:
“沈沁蕊,我知道你想去死,但是你死前必须听完我这一番话。我告诉你,你是天下最糊涂,最懦弱,最自私的女孩!你糊涂,糊涂到为了一个并不爱你的人,为了一段不是爱情的情感,随意放弃自己那么美丽,那么充满了朝气和灵气的生命!你懦弱,因为你连承认和面对自己错误的勇气都没有!连承受挫折和打击的勇气都没有!不就是爱错了人吗?不就是糊里糊涂地交付了一段情感吗?不就是被本来早就应该离开的人抛弃了吗?有什么啊!就值得你去自杀!去用死亡来逃避内心的创伤与痛苦!如果都像你那样禁不起一点打击,我岳清晓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该去自杀了!可我不还是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好好的吗?只有懦弱的人才去自杀,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勇敢的,坚强的,你怎么会去自杀?怎么会用自杀来博取人们的同情和怜悯呢?”
沁蕊猛的哆嗦了一下。同情?怜悯?这是她最不想要的。难道人们面对她自杀的尸体,能够给予的,也只有这两样吗?
清晓喘了一口气,继续对她吼叫着:“还有,你不仅糊涂,不仅懦弱,你还自私!极端的自私!你想用死来了结一切痛苦,但你想过没有,你的死会给多少深爱着你的人带来痛苦?你以为一个周子涵不爱你了,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爱你了吗?告诉你,像你这样美好的生命,深爱着你的人大有人在,比如说……”
“别跟我提爱情!”沁蕊受刺激地喊了起来,“我不要听这两个字!不要!”
“一段爱情结束了,就意味着所有的爱情都结束了吗?”清晓继续喊着,“沁蕊,你真的不想再接受别人的爱情了吗?比如说……”
“我不!”沁蕊的呐喊已经转变成尖叫,她颤抖着,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惊恐,“我不相信爱情!我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
清晓的右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周子涵,那是怎样一个魔鬼?他竟把沁蕊所有的自信,都粉碎得一干二净。“好,我不提爱情,”他沮丧而忍耐地说,“可是即使你的世界没有爱情了,难道也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吗?你甚至连咱爸都不顾念了吗?你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不怕咱爸伤心吗?”
爸爸!哦,爸爸!沁蕊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爸爸刚承受了丧妻之痛,他再也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了。“清晓!”她第一次焦急地说,“不要告诉咱爸!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她说着,眼里居然有了泪花。
清晓的眼睛也湿润了。“我没有告诉咱爸,”他哑声说,“可是两天前他还给我打手机,询问你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都好。都好,真的都好吗?”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如果我告诉他你跳了楼,告诉他你正在病床上等死,这会要了他的老命的!我的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咱爸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和咱爸谁也活不成!而你,居然自私到连我和爸爸的死活都不过问。你还算是个孝顺女儿吗?你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你死去的母亲呢?”
“别说了!清晓!求求你别说了!”沁蕊心痛地喊着,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颊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清晓简直是在怒吼了,“因为我的话刺痛了你的心吗?因为你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懦弱、糊涂和自私吗?沁蕊,一个人走错一步不要紧,怕就怕她不敢去面对,去承担,去负责!好了,我的话到此结束。如果你还想死的话,如果你能忍心去死的话,那么,你就去死吧!为了那个不值得的人和那段不值得的情感去死吧!在别人不值钱的怜悯和同情中去死吧!践踏着你的父亲和哥哥这两条即将随你而去的生命去死吧!死吧!”
清晓说到最后一个“死”字,声音已经嘶哑得要劈裂了。这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沁蕊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清晓,那疾风暴雨似的怒吼雷霆般地唤醒了她已成死灰的心灵。渐渐地,她的脸上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张开嘴,“哇”的一声痛哭失声。“清晓!”她反复地喊着,“我不要怜悯!不要同情!不要你和爸爸伤心欲绝!我不要!不要……”
清晓闭了闭眼睛,两行泪水顺着他清秀的面庞滚落下来。他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和沁蕊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哭吧!沁蕊!”他喃喃的说,“让我陪你一起哭。哭够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以后的日子。路还那么长,我们一起去走,走一辈子!”
三个月后,沁蕊出院了。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精神一直是恹恹的。清晓的一番话,唤醒了她生存的意志,却无法抚平她情感的创伤。她一心一意的接受着医生的治疗,以及清晓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乖得出奇,顺从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针就打针,要她吃药就吃药。连医生都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可是,其余的时间,她都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用手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子。窗外的杜鹃花开了,栀子花的香味也飘进了病房。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她想着,安静地想着,一天又一天,毫无意义地想着,坐着。
五月份的时候,她可以下床活动了。于是,清晓经常扶着她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晒太阳。这一段日子,清晓日夜陪护在她身边,偶尔离开,也是回到公寓里给沁蕊做饭。他的厨艺在这一段日子里得到充分的施展,尤其面食,简直是调着花样的做,饭菜的香味飘得满走廊都是,值班的大夫和护士经常羡慕地说:“沁蕊有这么一个体贴的男朋友,真是好福气呀!”
男朋友?沁蕊摇了摇头。清晓只是她的“哥哥”。她生命中不可能有男朋友了。这一段日子,经常有人来看望她,有同寝室的姐妹,有同班同学,还有那些暗中喜欢她的男孩子。而周子涵却一次也没有来。据说,她昏迷的时候周子涵来过,但被清晓拒之门外。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吧,沁蕊并不觉得有多大的遗憾。即使见到周子涵,她的情感也不会起任何的波澜了。清晓说得对,周子涵已经不值得她去爱或者去恨了。使她伤感的是那段她付出太多却最终失去的恋爱,它把沁蕊心灵深处所有的热情都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为了活着而活着,或者说为了责任而活着的躯壳罢了。
出院后,清晓把沁蕊接到了自己的公寓,把那间客厅让给了她。他已经给沁蕊办了半年的休学手续,自己也向学校请了长假,整天陪伴着沁蕊,陪她说话,逗她开心。可是无论怎样,沁蕊始终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她认真练习走路,认真恢复身体,她不想成为一辈子靠三条腿走路的人。可是,她始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清晓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唇边甚至起了一圈火泡。“沁蕊,”他心疼而焦急地说,“难道你真想一辈子都这样消沉下去吗?”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努力去振作,可我没办法。”沁蕊可怜兮兮地说。
清晓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一天,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他回到屋子里,重新打开了那台闲置了好几个月的微机。
于是,从那一天起,除了照顾沁蕊外,他又开始埋头于软件开发。而沁蕊,继续补养,继续练习走路,继续发呆。一个月后,她完全恢复了,竟没有落下一点伤疤和后遗症。她又是那个美丽的沈沁蕊了。只是,她的笑容没有了,她的活力没有了。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冷美人”。
六月,炎热的夏天到了,知了开始在树上不停地唱歌,单调的歌声让沁蕊枯井般的心更觉厌烦。就在这样炎热的季节里,清晓却突然离开了她,一周都没有回来,只请了一个保姆照看沁蕊。他去做什么?也许向开发商“交货”去了。最近,他的那个研制了很长时间的软件终于通过了测试,大概也能挣不少钱吧。可是,为什么去这么长的时间?沁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一周后,清晓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收拾行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沁蕊没有问,也懒得去问。她被动地跟着清晓上了一辆漂亮的红色小跑车,清晓坐在驾驶员的位置,熟练地发动了车子。
“你会驾车?”沁蕊终于有了一点兴趣。
“三年前就拿驾照了,”清晓说,“只是那时还没买车子。”
“那,这辆车是……”
“刚买的。”清晓简单地回答。
刚买的?那么他有钱了?是那个软件挣的吗?沁蕊的心中悄然涌起一丝好奇。不过她没有问,那个“抓着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姑娘,已经不知道飘落在时光隧道的哪个角落了。
车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过了大街小巷,滑出了广州市区,驰上了广韶公路。一路上,沁蕊依然默默无语,但却渐渐对车窗外的景物发生了兴趣。夏日的郊外一洗都市的繁华,一片片翠绿的禾苗,一串串金黄的稻穗,一方方清澈的池塘,还有小小的竹林,长脚的鹭鸶,简陋的茅草房……这一切一切,都让沁蕊感到了久违的振奋。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外的景物,甚至偶尔还哼上两句小曲,尽管声音很轻,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散。
两个小时后,沁蕊惊奇地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了一座参天的森林中。正午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尽管是盛夏,这里的温度却骤然降低,让人顿觉凉爽舒适,浑身的热汗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车窗外,可以看到参天的古树,青翠的草地,和在那些大树根与野草间遍生着的一丛丛的野百合。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带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沁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就觉得那颗枯死的心又重新注入了生机。
“清晓,”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是哪里?”
“流溪河。”清晓安安静静地说。
流溪河?沁蕊吃了一惊。他们竟然来到了流溪河!她早就听说过位于从化的流溪河国家森林公园,这是全国首批十大森林公园之一,集湖光山色于一身,山峦叠翠,林深叶茂,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游玩。如今,清晓竟带着她来到向往已久的流溪河。沁蕊心中渐渐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我怎么没有看到公园的牌子?”她怀疑地问。
清晓笑了:“我们是从另一条路进来的。”
“为什么不走正门。”
“因为我们不去公园,我们去别墅区。”
“别墅?”沁蕊听到这个字眼,竟以为自己到了欧洲。“我们去别墅区做什么?”她吃惊地问
“疗养。”
沁蕊难以置信地看着清晓,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居然把她带到“别墅”来“疗养”。他不是没有多少钱吗?怎么一周之内,又买车又住别墅呢?“清晓,”她张口结舌地问,“你……哪儿来的钱啊?”
清晓微微一笑:“钱是人挣出来的,只要我想挣,我就能挣来我需要的钱。”
“那,你以前怎么不买车,不住别墅呢?”
“因为我以前不需要它。”他说,“我从来不在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上浪费金钱和精力。”
“那,现在因为什么又需要了呢?”沁蕊困惑地问。
清晓的笑容收敛了,他从反光镜里注视着沁蕊,认真地,郑重地说:“因为你需要它。”
沁蕊凝视着清晓,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她的血管,绞痛了她的心脏。她终于明白了清晓的苦心,明白了他前一段时间埋头于软件开发,其实就是想挣出这样一份钱给自己疗伤,也明白了这四个月来清晓所承受着怎样的焦虑、辛劳和担忧。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她曾经以为自己为了父亲和清晓“活着”,就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却不知道这样的“活着”给清晓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即使只是为了清晓的这片苦心,她也应该快乐起来。
“沁蕊,”清晓一直没有放松对她的观察,“我不要你假装的快乐,我要你真正快乐起来。”
“清晓!”沁蕊动情地喊了起来。他居然能穿越她的思维,透视她的内心。这是怎样体贴的好“哥哥”啊。情不自禁地,她挽住了清晓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发觉,当自己挽住清晓手臂的一刹那,清晓的身子起了一种轻微的,古怪的颤抖。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都可以看到一些别致的松木小屋。清晓告诉沁蕊,这是一片别墅区,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人们可以花适当的价钱租一座,在这里划船、钓鱼、游泳。划船?钓鱼?沁蕊默念着这两个词,那么,著名的流溪湖水库,想必就在这附近了。果然,不久,她就看到了流溪湖。好大好大的湖,金色的阳光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在这里垂钓、划船、游泳,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我们的别墅是在湖畔吗?”她急急地问。
“当然。”清晓回答,“瞧,它已经到了。”
车子停下了。沁蕊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别墅。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松木小屋!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别墅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着一条小小的木船。
“哦,清晓,”她做梦似的说,“这是你的别墅吗?是你花钱买来的吗?”
“不!”清晓微笑着说,“这只是租来的。不过以后的两个月,它将属于我们。”
“两个月?”沁蕊大大的喘了一口气,“你说我们要住两个月?”
“是,一直住到暑假结束。”
“那得要多少钱……”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