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重吗？”

“很严重，不过医生说还有希望，他自己最近感觉也好多了。”

“那就好。”周子涵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真正的欣慰。

沁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子涵，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清晓来了。”

周子涵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在你跳楼住院后，我曾经去看过你，那时你还在昏迷。”

“我听别人提起过，是清晓把你拒之门外的。”

“你错了，他其实让我进来了，但只是站在门口，不允许我再向前迈一步。”周子涵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沁蕊，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浑身缠着纱布的毫无生气的样子，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不会在那个时候说那些话，或者，我会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可你还是要说的，不是吗？”沁蕊凄然一笑。

“是的，”周子涵并没有否认，“我永远是个征服者，我必须选择最有利于我的道路。以前，我从没有为自己的选择而羞愧，可是那次……你知道吗？出了病房之后，岳老师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他对我说：‘你究竟对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说了些什么？你究竟用怎样霸道的‘爱情’掏空了她的一切又把她残忍的抛弃？面对这样一个你曾经喜欢的女孩，面对这样一个美好的，热情的，纯洁的生命，你怎么能说得出口，下得去手？你是用自己心爱的人的尸体做台阶，一步步地登上征服的颠峰。当你俯视着被你踩在脚下的世界时，你的灵魂，难道不会为那些带血的足迹而发抖吗？’”

沁蕊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这些事情，清晓从来没有提起过啊！周子涵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我平生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犀利的痛骂，也没有挨过这样凶狠的痛打。以前，我总以为岳老师温柔有余而刚劲不足，可是那时的他却凶狠得像一头豹子。我终于明白了，他身上也有着男子汉的血气方刚，或者比我们更多些。当自己心爱的女孩遭受痛苦的时候，他同样会用自己的一切，包括拳头来保护和反击敌人。”

心爱的女孩？沁蕊轻微地摇了摇头，轻微得难以觉察。清晓会用拳头来保护她，但是却没有把她当成心爱的人。他爱着的，是那个已经在深圳做了母亲的雨薇。

周子涵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打得鼻青脸肿，可是我却没有还一句嘴，也没有还一下手。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残忍和自私，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在他的面前，我竟抬不起头来。所以，暑假结束后，我义无返顾的离开了广州，我没有脸面再留在这个校园里，更无颜来面对你和岳老师。可以说，我是被他赶出校园的。在他的面前，我第一次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

周子涵的头颅真的垂了下来，仿佛直到现在还感觉到那股巨大的压力。沁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能让周子涵低头的，该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灵魂。而这个灵魂，竟存在于清秀得有些书生气的清晓的躯体内，这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沁蕊，”周子涵终于抬起了头，“听说岳老师病了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他。可是每次到了医院门口，我却没有勇气进去。我依然无颜面对他，依然在他面前无法抬头。所以，我请你替我把这束花带给他。说实话，我周子涵从来没有佩服过谁，可是我却深深地敬佩他。在别人面前，我或许高傲的像一座山峰，可是在他面前，我永远渺小得像一粒尘土。”

沁蕊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子涵。也许这句话，他当着第二个人都不能说出口，但他如此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谦卑和敬意，却让沁蕊一直平静如水的心漾起一丝感动的涟漪。她接过了那束白­色­的蔷薇，仔细端详。蔷薇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散发出一阵沁人心脾的芳香。“这么多，从哪儿买的？”

“我是从女生宿舍楼前那面墙上采下来的，”周子涵真诚地说，“以前听你说过，岳老师特别喜欢蔷薇花，而且经常站在那堵蔷边，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如今他住院了，没有办法看到这些蔷薇了。我想他一定很想念它们，所以就采了一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喜欢。”

“他会喜欢的，肯定会喜欢的！”沁蕊兴奋地嚷了起来。她看着周子涵，目光中终于融进了一丝温柔。“子涵，谢谢你，真的。”她真诚而动情地说。

周子涵凝视着她，恍惚中，竟觉得昔日那个柔情似水的小女孩又回来了。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把什么甩掉，那贴在脑门上的几绺桀骜不驯的头发也跟着动了几动。“沁蕊，”他突然问，“以前听你讲过岳老师那个关于蔷薇的故事，你知道他心中的那朵蔷薇，究竟是谁吗？”

“知道，”沁蕊低声回答，“是他的同学，也曾经是我在深圳的上司，是一个很美的女孩。”

周子涵微微一怔：“是吗？我还以为……”他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不管怎样，我佩服他的永不解释，永不后悔的­精­神。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执着和不悔是需要太多的勇气的。”他突然冲着沁蕊笑了笑，真诚地说：“沁蕊，相信我，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是存心要伤害你。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而且现在，依然让我——心动。不过，岳老师说得对，我就是野火，看上去绚丽辉煌，其实相当危险。也许，聪明的人都应该离我远一点。”

沁蕊也笑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不过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动了感情——无论是不是爱情，请你先离她远一点。”

周子涵的心似乎被什么冲击了一下：“沁蕊，你成熟了。我会考虑你的话的。我们——但愿还能相见。”

他向沁蕊挥了挥手，转身而去。他的背影落寞而孤高，像一只正要掠空飞走的孤雁。沁蕊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才慢慢地像病房走去。这次意外的相见，给她很大的震动。那个狂妄高傲的周子涵，还有那个自诩高贵的丁天阳，都曾经对清晓或多或少地怀着敌意，可是现在，他们却都无一例外的在清晓面前，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平凡。是的，无论是罂粟花般的情感，还是金钱菊般的情感，有哪一个能像蔷薇般的爱情那样经得起考验呢？哦，蔷薇，蔷薇。沁蕊不禁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束洁白的蔷薇花。这是宿舍楼前的蔷薇花，清晓曾经痴迷，曾经凝望，也曾经用血把它染红。她的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她逼得清晓去触摸蔷薇上的尖刺，由此引发了清晓的病变。虽然清晓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哦，清晓，你一定要好起来，为了你心中娇­嫩­的蔷薇花——你还没有把她染红啊！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来到了病房的门口。可是刚要推门，她却听到从里面传来了王大夫高亢而坚决的声音：

“不行！这种药绝对不能再停用了！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停用了好几种特效药，无法继续延长你的生命，我的内心已经很不安了。如果我同意停用这种药，我就真成了缩短你生命的刽子手了！”

缩短生命？沁蕊的心猛的一阵抽搐。这几个字听得她心惊­肉­跳。然后，她又听到了清晓的声音：

“可是病人有选择药物的权利。哪种药物停用，是在我的要求下进行的，和您并没有什么关系呀！”

“怎么没有关系？”平素温文尔雅的王大夫突然吼了起来，“我是个医生，我的天职是治病救人而不是让病人送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在慢­性­自杀而袖手旁观！”

送死？慢­性­自杀？沁蕊的心抽搐得更厉害了。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什么，然后，她又听见了清晓的声音，在那里清晰地，忧郁地说着：

“王大夫，你只看到了我在送死，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的妹妹，她也在一点点地送死吗？你没有看到她为了照顾我，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憔悴吗？你没有看到她因为我的病情整日担惊受怕，看到你蹙一下眉头都浑身发抖吗？你没有看到她因为我的病不见好转，终日以泪洗面，在我面前却强作欢颜吗？她才24岁呀！怎能日日夜夜地忍受着这种煎熬啊！如果我的病再拖上一两个月，不等我送命，她就已经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了。王大夫，你不忍心看着我这条苟延残喘的生命走向死亡，难道你就忍心看着那么美好，那么充满活力与热情的生命被我扼杀了吗？”

“可是你想过你的生命对她的意义吗？”王大夫依然不甘心地嚷着，语气却有些哽咽，“你想过你的死给她的打击要比现在更大吗？你可知道，她怕失去你，怕得也要死啊！”

“可是她早晚要面对这一天的，不是吗？即使你用了这些药物，她还是要承受这一天所带来的痛苦的，这些药物的唯一作用，就是延长她的痛苦。”清晓叹息着说，“王大夫，我不用去送死，死神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对于我来说，早死一天晚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对她来说就不一样了。如果我的生命早一天结束，她就可以早一天获得解脱，她的心灵也就少受了一天的煎熬。我不怕忍受活着的痛苦，对于我来说，这种痛苦已经忍受得太多了。可是如果我的生命不能继续保护她，而只能给她带来苦难的时候，我恋着这条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有放弃生命，才是对她最好的呵护。王大夫，尊重我的选择吧，如果暴风雨迟早要来临，就不要让­阴­暗的乌云长时间的笼罩着天空了。让暴风雨早一点来到吧，风雨过后，阳光一定会重新照耀着她美好的生命！”

“清晓！”沁蕊大叫一声，旋风般地冲进了病房。清晓的话像飓风一样，掀起了她心中强烈的情感风暴。各种情感在风暴的旋涡中搅在一起，让她无从分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她没有注意房间里三个男人极度的惊愕与惶恐，也没有注意另外两个男人眼中含着的泪水，她的眼中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清晓，那个为了解脱自己­肉­体的憔悴和内心的煎熬，宁愿早日结束生命的男人。“清晓！”她抛下手中的蔷薇花，疯狂地扑到清晓的身上，猛烈地摇撼着他的肩膀，哭喊着说，“你真傻！你真坏！你怎么能为了我，放弃自己的生命呢？你说过，你要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守住我的窗口，难道你这么快就变卦了吗？你怎么能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孤零零的世界上。没有你，谁来安慰我？谁能呵护我？谁又能永远懂得我需要什么？清晓，”她喘了口气，坚决地，狂热地从嘴里迸出了一句浸着血泪的话，“我可以失去一切，就是不能失去你！”

病房里的三个男人都被这声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呼唤震撼得不能呼吸，不能思想。清晓闭上了眼睛，一串串的泪珠眼角滚滚而落。“傻妹妹！”他颤抖着，哽咽着说，“可惜哥哥不能陪着你走了，哥哥要先走一步了，很快就要走了……”

“不！”沁蕊凄厉地叫着，“你不会！你不会！你还有那么多的事业，那么多的牵挂，那么多的爱，你……你……”她突然狂奔着拣起地上的蔷薇花，捧到清晓的面前，激动地说：“你看，你还有这朵蔷薇花呢！你能舍得她吗？你还没有把她染红，还没有把她染红啊……”

沁蕊说不下去了，泪珠倾泻而下，落在蔷薇花洁白的花瓣上，与晶莹的露珠融合在一起。清晓睁开眼睛，深深地凝视着那束洁白芬芳的蔷薇，眼中又盈满了泪，可泪水折­射­出来的目光，依然那样温暖。“你说得对，我还没有把她染红，”他喃喃地说，“我……没有时间了，可是我最起码还可以让她在阳光下继续吐露着芬芳，对吗？”

康然和王大夫震撼地看着这一切，好久，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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