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繁花(2)
当夜的皎皎月色下,蘼香铺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织金披风在他身上宛如豹皮,断续耀出粼粼闪光,伴随他虎踱龙行的雄迈气概,不一会儿立在店门外。主人早已打烊,蔷薇木门深锁,那人扣住门环敲了敲,一阵香气即从木板上飘浮而来。
他抚门而笑,静静伺立良久。直至远处的紫府乐音渐消,一只五色琉璃灯横过巷子,湘裙轻荡,环佩齐鸣,姽婳和尹心柔行至铺前,发觉了他的身影。
"城主也来买香?"姽婳微凝黛眉,挡住了身后的尹心柔。照浪知道尹心柔的下落,却始终未揭破,虽然如此,也无寒暄的必要。
照浪晃着身子靠近,对尹心柔视而不见,直直望了姽婳道:"久别重逢,你不请我喝一杯么?"那年在京城,照浪出入紫府多回,与她并无交集。但多年前,两人同是熙王爷座上客,这张狂傲的容颜姽婳不会忘记。
照浪见姽婳不语,又贴近她耳语道:"王爷死得真惨,他不知道巷子口的卖香人就是你。如果早知有你在,或许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姽婳恍若未闻,秀睫一眨,嘻嘻笑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寻我,说吧,有何吩咐?"顺手将铺门开了,引照浪入屋,又对尹心柔道:"点灯。"
照浪自寻了上座,又斟茶饮了,"你能让紫颜出落得那么香,我也想来消遣一番,看能否多些人缘。"顿了顿又问,"令师可好?"
"师父不在京城这种沆瀣地,焉能不好?"姽婳罗袖一招,照浪顿觉置身缤纷花海,春风自她指尖而起,旖旎缠绕。
灯火初妍,照见光影下的她螺髻堆云,娥眉细细如弯月,淡妆素颜,清丽不可方物。照浪深深一嗅,凝望姽婳赞道:"好香。"姽婳不理他,兀自翻弄香盒,沉吟道:"你为人酷虐,性情暴戾,借用香料清心悦神再好不过。唔,灵猫香腥臭无比,最合你用。"
"好!"照浪丝毫不以为意。他博闻广识,知香品原料多郁烈浓熏,并不好闻。但腥极反馨,灵猫香亦如是,取少许调入其他香料,则香气盈室,令人动情而弥远。
姽婳当下经手调香,从天青釉瓷瓶里取了封浸百日的沉檀,并灵猫香油及灵犀、|乳香、龙脑等香末,闭目轻嗅。
照浪豹子般锐眼盯紧了她,道:"紫颜在北荒得来的獍狖香,我可买得?"
"你怎知他送了我?"姽婳秀目微张,自知失言。
照浪笑道:"果然如此,配入合香中,权作表记。"又扫视她身后香格中所藏之香,"你的香,可有特别的?"
"城主所言特别,是惑人心神,迷人心智?"
照浪大笑,拍着香案道:"算你明白我。"
香炉里的灰震了一震,姽婳抬眼,神色平静地道:"有,非千金不卖。"
"我便用千金来换。"照浪认真说道。
姽婳一怔,嗤笑道:"城主想害人法子多的是,何必用香?"
照浪伸手挽起她耳下一粒垂珠,见她嗔怒又即刻收手,悠然笑道:"害人亦能风雅如故,岂不妙哉?我想害的这人素来矜贵,用千金之香令其俯首就范,方合身份。"
姽婳俏面一冷,照浪含笑看她,悄声道:"你想好了再回话,我明晚再来。"放下一颗硕圆的夜明珠,扬长而去。
明珠光华澄盛,盖过一室灯火。姽婳凝视半晌,不觉寂寥生寒,回想照浪此人的点滴,猜度他的用意。尹心柔从暗处现身,忧心忡忡地道:"他必有所图,师父不可大意。"
姽婳将明珠托在手中,移至面前,尹心柔忽觉明光玉颜下,她笑得格外诡异。
"几时他真惹了我,你就能见到师父我真正的手段。"
三日后的午间。紫府。
紫颜与侧侧在披锦屋的凉榻上相对而坐,垂挂的碧绡纱帐随风轻拂,不时飘过两人身上。侧侧手边是一只两色锦镶边的绢地云纹绣针黹盒,膝上铺了一大块花光丛生的彩绣,已绣了十之六七。
她举起绣品,迎了光端详,紫颜道:"依稀成了形,是个挂屏?"
"嗯,送姽婳的。她助你良多,从未好好谢过。"
"也好。"紫颜持笔在一卷纸上写写画画。
涅槃卷 繁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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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轻颦翠眉,停针凝思,这几日她差萤火打探玉观楼消息,不意得知了姽婳的事,心下犹豫,不知怎和紫颜去说。紫颜见她凝眉,便道:"有事直说。"
"这几夜,照浪频繁出入蘼香铺。"侧侧忽想,每日姽婳来听戏,从来闭口不言,她在紫颜面前提了,是否多此一举?
"照浪去买香?"紫颜未觉入夜有何不妥。
"心柔说,他不像单为买香……"侧侧略略迟疑。
紫颜瞥她一眼,女儿家之间闲言碎语流传真快,笑道:"姽婳是机灵鬼,照浪凡事用强,未必能讨了好去。"
"你……不Сhā手?"
"她有危险,我自会相助,如今不像到那一步。"紫颜说完动笔如飞,簌簌直落。
侧侧稍觉心安,低头去刺绣,找不见针在何处。寻了半晌,见针就捏在手上,偷偷一乐,忍不住绽开了笑。紫颜停笔,侧侧忙道:"要是我……"说了半句,收声不语,只抿了嘴微笑。
紫颜喃喃地道:"好端端又笑,不知有什么好开心。"
侧侧面上飞红,彩绣上红艳艳的针脚刺目,忙转了话题道:"玉观楼近来没人去,我自然欢喜。可太平久了也不安心……照浪不是省油的灯,皇上、太后那里他终须有个交代。"
"我的易容术不是风鉴识人之术,不能为帝王选材,于国于朝并无用处。"紫颜笑道,"只管听我的太平曲,做一个逍遥人。"
这时,长生在门口唤了一声,走进屋来,将一粒香丸放到玉几上,"姽婳着我送来,让少爷配上。"紫颜放下笔,道:"她制了新香?"香如潮水汹涌拍岸,他蹙眉沉吟,
"久不见她制这等霸道的香……"晶指拨动香丸,若有所思。
长生道:"少爷,我出店门后,看见照浪骑马往蘼香铺去了。"侧侧"哎呀"一声,又看紫颜。紫颜恍然含笑,将香丸收在冰绮香囊里,拍了拍,"不碍事,姽婳要想出手,能挡得住的,这世上没几个。"
他低头持笔,指扣桌案口中哼唱,长生伸脖一看,戏文上皆是眉批,便道:"少爷近来真是爱戏。"紫颜道:"几时你能唱几出便好。得享大名的伶人戏子,其摹声拟态往往臻于化境,你仔细揣摩,于易容一道也有裨益。"长生暗自记下,见紫颜与侧侧各坐一端,花香满室,暗叹两人悠闲。
"对了,让你缝的布偶如何了?"侧侧道。
"十五只布偶都给孤稚院送去了。"这些日子有她指点,长生的针线活大有长进,圆头圆脑的布老虎、小羊、小马做得憨态可掬,连紫颜也留下一只布猴儿玩耍。相应的缝制人皮渐次熟练,再不会有多余的线头残留。
紫颜道:"仅会缝针不稀奇,除却手法翻新,出针要越来越快才好。唔,即便不练武功,也不能输给文绣坊的丫头们。你看——"他拿过侧侧手上彩绣和针线,簌簌几下针落,宛如射弩时的神准急速,一只小蜂儿已然绣成。
紫颜递给长生,着他再绣。长生硬了头皮学样快绣,手忙脚乱地刺了几针,勉力保得针脚如常。他暗呼万幸,没当众扎了手指。侧侧赞道:"呵,手法不错,不丢人。你比不上紫颜有天赋,但着实勤恳,假以时日未必会输给他。"
紫颜笑了点头,唱道:"你道是金笼里鹦哥能念诗,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来越聪明越不得出笼时!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这几句天籁初啼,清越悦耳,侧侧和长生听得入神,恍惚如有管弦相引,正想听个分明,紫颜巧笑收声。
侧侧赞道:"这鹦哥果真会念诗。"长生心神摇簇,生了跃跃欲试的念头,也道:"少爷,赏我一部抄本如何?"紫颜翻出一本,递了过去,道:"早间交代你的功课如何了?"
"正想请少爷去看,这回的千姿和真人有十成相似。"长生眉眼飞扬,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态。
侧侧轻笑,紫颜朝她欠身道:"我去去就回,你一个人可点出戏来听。"侧侧摇头道:"一个人听戏也寂寞,凡事有人分享才好,除了这个……"她举起手中彩绣,神采洋溢,"你去吧,姽婳又送香给你,这幅绣品少不得再绣精致几分。"
涅槃卷 繁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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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携了长生转到雅荷水榭,走在水廊上即见满塘翠盖凌波,接天莲叶如绿茵密密铺开去,精神为之一爽。踏入长生房中,迎面放了几个他最常易容的人偶,面貌依次是千姿、景范、阴阳、轻歌和卓伊勒,高矮姿态各异,隐隐有真人的气象。
的确有了长进。长生看出少爷眼中的赞许,心中暗喜,恭谨地道:"轻歌脸颊的胶打得厚了,稍有些肿,我特地磨了半日,好容易平滑许多。阴阳那老头子我没敢正眼多瞧,记不住他眼角的皱纹,到底是这样斜呢?还是朝这里歪……"
紫颜微笑,"你即便数清他脸上有几道皱纹,过半年他还是会变,这不打紧。揣摩精、神、气最紧要,但凭第一眼看去,像或不像即有分晓。唔,这个阴阳鼻子太塌。"
"我说呢,怎么老没精神!"被批了一句,长生却很兴奋,捏了捏人偶的鼻梁。
"玉观楼再有人来,你去替我应付。"
"啊……我?"长生顿时支支吾吾,矮了半截。少爷老爱提这句,可他是初生的犊,若被赶到恶虎前,不知会怎样狼狈。
紫颜温言道:"输了又何妨?慢慢学会临阵不惊,就成器了。"
长生端详少爷平和的神情。遍体鳞伤的回忆时不时干扰他平静的心,而紫颜又是如何度过那些荆棘?如果当时这双手有力量,是否可以躲避苦难,拒绝彷徨?他低下头,看近来两手磨出的茧。他想与人一较高下,想亲眼目睹这双手下会有何样的奇迹。
长生抬头坚定地说:"少爷,我会尽全力。就算比不过他们,屡败屡战,也要支撑到底。"
真正的勇士,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他这样想。
"不必把目光放在那些人身上。"紫颜望向窗外遥遥的天空,"他们不是全无本事,但将与我比试看做争名夺利的捷径,未免等而下之,不足为虑。"
长生奇道:"如果不是他们,对手又在何处?"
紫颜用手指住长生,慢慢说道:"对手始终有二,在外是天地万物,在内则是你的心。易容术偷天地之造化,化腐朽为神奇,从头至尾你斗的是天,是天命、人情、世故。这一切必得要一颗不动心,处之泰然、宠辱皆忘,能看向高处,也不忘放下身段,视万物为师。"
长生只觉站在浩渺天地的正中,变幻的人世不过是无数尘埃聚集的介子,一道光令它有了七彩的虹。从今后他要迎了那道光而去,追本溯源,探寻天道运行的至理。
"技艺可习得,至理要慢慢体悟。"紫颜感慨地一笑,从长生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一辈子学不尽,但求曾窥门径。"
长生沉默良久,道:"一直都会有更高处,对么?"
"天外有天,要有鹏鸟图南的志气,扶摇九万里,负青天绝云气。否则即使心安不动,不为外物迷惑,也不一定就明白了天地,洞悉了神冥。"紫颜暗叹,想做那彻悟世事的神明,谈何容易。
"少爷,现世中你是不是不再有对手?"长生好奇地问。
眼前似乎又出现灿烂星夜,和那人把酒言欢。他说,成为我的对手。寂寞一生有了追寻的使命。那一幕就像昨日,少年时的锐气至今鲜活。
"当然有。"紫颜露齿一笑,像孩子炫耀他的宝物,略带神秘地道,"譬如有个叫夙夜的灵法师,法术很高强,随手就能变出会动的人偶。"
长生目瞪口呆,神往地道:"我、我是不是也该有一个对手……"
"你忘了卓依勒?等他学成归来,你这点医术的皮毛怕不够他看。"紫颜意味深长地微笑,又指了自己的鼻子,"还有我,不青出于蓝怎能对得起我苦心的栽培?不过要打败我太难,有空不妨拿照浪练练手……"他知长生最怕照浪,故意说道。
"我想去玉观楼走走。不能闭门造车,对不对?"
紫颜嘿嘿一笑,看来长生胆识也有长进,点头道:"你去吧。在外多体味人情,于细微处辨析真假。药石治愈肉体,易容则改变性灵,玉观楼那些人多少有比你强的地方,以后只管到酉时再回来。"
长生心想,这也太放牛了,何况紫颜每日留了一堆活计,真要每日在外闲晃,难不成要他熬夜?当下笑道:"像圣手先生那般人品,就不必去学啦。"
涅槃卷 繁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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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急什么……"她红唇贝齿,芳香轻吐。
"锦绣,速战速决,我近来等了太久。"他搜寻那对雪足,已如帘钩缩回了裙下。
锦绣扬起脸看他,眼中妖光闪烁,像凭空生出了海市蜃楼的幻境,惹人心神激荡。照浪立即瞥向他处,冷哼了一声,"莫在我面前玩花样,迷倒了紫颜再来说话。按说我是仲裁不该偏袒,现下出手助你,不过要他早日与你对敌。"
"大人莫心急,且看一出好戏如何?"锦绣横过一眼,娇笑道,"你想不想见识闻名天下的紫先生张皇失态?"
照浪双眼骤放光芒,朗声笑道:"好!能逼他到那一步,想来你们俩这一战不会无聊。"
锦绣沉默半晌,斜斜靠在绣墩上,歪了头玩味地尽览照浪的神情。他不像背负皇命的人,江湖草莽的狂野气使他充满了不可预知。将对手迫至背水一隅逼其顽抗,这也是他的乐趣吧。锦绣怡然地想,她与他一样,最想目睹的是那人的窘迫无奈。
究竟人前岿然不动、处变不惊的男子,会不会为所爱的人惊慌失措,甚至,为她流一滴眼泪?
锦绣咬着帕子,唇角悠悠露笑。
照浪走后,姽婳关了铺子,回到香绾居里心神不宁地调香。一桌的香料散乱地放着,尹心柔走来喊了几声,她都未听见,玉杵用力地捣碎香块。
"紫先生来了。"尹心柔无奈推了推姽婳。
姽婳一怔,净手更衣,换了一件雨过天青凉衣,心头郁结稍展。拿起瑞兽葡萄镜,将发髻整了整,略染了一点眉黛,令弯眉一振。
"你来谢我么?"她含笑走出。
紫颜今次的面容颇似庙里的神像,不惊不喜不怒不怨,平静悲悯,有少许看透世情的沧桑。姽婳想,她看过他多少容颜了呢?
她说过,待他攀至高峰即离去。他已胜过当年的沉香子,她并未依言告别。多年相处的灵犀,像两个放置在一起的泥人,一个若倾身欲倒,另一个总有知觉。姽婳嗅到了危险,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气息,与紫颜深藏多年的隐秘,如香气渺茫不可捉摸,却越来越浓厚。
紫颜瞥了一眼上茶的尹心柔,默然无语。姽婳会意,笑笑地搀起他一只手,像牵挽幼童,引他进了香绾居的花园里。尹心柔望了两人的身影,敏感地蹙眉。
绿荫丛下,紫颜站在阴影里,连表情也想隐去似的,缓缓说道:"越来越要靠香药支撑,我怕来不及……"说了半句,戛然而止。
姽婳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凝思良久,道:"你脉象平稳,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乱想。"浑若无事地拍他肩头,"我这些香药方子,蒹葭师父和皎镜两人都看过,你自己也说,靠它们可保太平。为何近来疑神疑鬼?唔,是不是让照浪和玉观楼的家伙烦了你的心?"
"不提那个。我新调的驻颜水就要成了,此后只需每月为长生易容一次。你看我是加重药量,还是再换个方子?"
"何必太拼命,来日方长。"姽婳黯然心想,不能让他更为灰心,嘴角轻轻扬起,"几时请皎镜再来一趟京城。"
紫颜盯住她,眼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姽婳拗不过,叹道:"那就加重分量,依你便是。是药三分毒,昼夜熏香也非好事,你总要歇一阵才好。"
紫颜心下苦笑。圣手先生问,你怎还未死?他命途步步艰险,依靠易容避过了一次次灾难,但运气就如流水,有水穷渠涸的一刻。图穷匕现的绝路就在不远的前方,他隐约看见了宿命。
"这是豪赌,一场乾坤命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再依你的话便是。"倾出性命,不得回头,他这样决绝地想,波澜不惊地微笑。
"侧侧怎么办?你告诉她了?"
"不必多个人担忧。"
姽婳瞠目道:"你至今瞒她?"
"你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后事,选口好棺材,来日睡得踏实?"
"可是,你不怕……她将来会伤心?"
"晚些绝望,要好过早些伤心吧。"紫颜想了想,"或者,我索性绝了她的念头,让她回文绣坊去。"
"你!"姽婳顿足,心想他为何看尽人生百态,却不明女儿家心事,"若我们几个都知道你的境况,只瞒了她一人,来日她知道了……"
涅槃卷 繁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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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斩钉截铁地道:"师父要我照顾她,不是要她为我牵肠挂肚。我宁可她恨我,也不要她来日以泪洗面。"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保护,换成沉香子在世,也不会让侧侧忧劳伤心。那是无必要的牵挂,紫颜想,未来的逆境若是能承担得住,再告诉她不迟。
可是,那种不能共担风雨的宠溺之爱,隔开两个人的心,并不一定是侧侧想要的。或许这保护令侧侧变得更软弱。姽婳叹惜地望了紫颜,他一意孤行,她只能生死不弃。
"到最后关头,你要懂得放手。"她这样说。
个中利害不须点明,他心如雪镜,无非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他要的完美失之交臂。他明白,行至不胜寒的寂寂高处,若伸手可摘星揽月,脚下楼宇将倾,他或会纵身跳入灿烂银河,再不回到凡嚣尘世。那些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在浩瀚洪荒的庄严前宛如一梦。
姽婳双眼灰暗,她仿佛看到将来,他一人轻挥衣袖自在去了,聚散转眼成烟云。
"至道无情,是这样么?"她苦笑。
紫颜按了按腰间的冰绮香囊,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你送我的香,是什么东西的解药?"
"照浪配了一盒迷香,我怕他害你。"
紫颜抿嘴一笑,"他没那个道行。"这时的他又恢复了绝世的神采,眼中有不输神明的光辉,顿了顿道,"等我解决了手上的事,你……回霁天阁还是……"
姽婳凝视着他,他未竟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我自然去各地开分店,蘼香铺是霁天阁的对手,我才不回去惹师父生气。"
"好,那就好。"紫颜欣慰地点头。
姽婳只觉他有交代后事的意味,深觉不祥,正想拉住他多谈一会儿心事,紫颜朝她欠了个身,径自往铺子外走去。姽婳追上前去,迟疑之下不知如何劝慰,目送紫颜的身影如孤鸿飞逝,飘然往巷子深处去了。
阳光在紫府里如骅骝逡巡独步,亮堂堂的白光驰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们洒扫红尘,将翰墨器玩障翳并除,乐班的少年们则习技修态,端的是隔栋歌尘合,分阶舞影连,只听见丝竹檀板声声流转。
这些日子以来,紫颜亲手为伶人们涂画面容,扮相各有妍媸,无一不形态惊艳,过眼难忘。虽然如此,紫府既不开门迎客,他久不为人操持易容,偶尔换一张面孔,府中诸人如见换衣般视若无睹。
唯有他为长生修颜时,侧侧与萤火在侧旁观,看他如何施色用胶,颇有制作人偶的况味。事后对长生重述个中深浅,长生如听坊间奇闻,津津有味,浑不觉惊险骇人。
连日里沉湎声色宴饮,看多了戏里恩爱缠绵,绿鬓芳年,侧侧不免情怀如雨,心思牵动。曾借了戏文问紫颜:"江山美人,换你要哪一个?"
"兼得可以么?"
"选一个。"
"江山。"
"为什么?"她颦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怀。"他笑得狡猾,"不过,我不爱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这样说,心里欢喜。
"笨。丑人给我也不打紧,很容易就成了美人,还能练练手……"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果然问不出究竟。
这少夫人名分担待了多时,披锦屋和朵云小筑依旧隔了一道粉墙,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独自夜,有时一宵灯明,盼他过来把酒小坐,却终是一个人守了香烬。若是熬不住提裙东顾,侧侧隔了窗眺望,银釭下的紫颜往往独对了一案脂膏泥粉、针刀锤剪彻夜不眠。那时,她不知该心疼他还是自己。
这夜,长生酉时回来,累得不想说话,萤火自在沉珠轩练功,仅紫颜与侧侧两人听曲。台上众伶人声容绝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惧揣摩得丝丝入扣,听不多时即入戏沉醉。
"正中流挂帆,正中流挂帆,风波难料,鲸鲵怒把苍溟搅。听江声似雷,听江声似雷,怎得息风涛。将神明暗祈祷,幸沙汀不遥,幸沙汀不遥,急将舻摇,须臾难到。"
歌声如江流湍急,侧侧心头仿佛擂鼓,倚向紫颜问道:"玉观楼若从此无事,你会不会寂寞?"紫颜凝神观戏,随口答道:"若只是易容师斗法,我乐意奉陪,欢喜尚来不及。"
涅槃卷 繁花(8)
繁花(8)
侧侧明白,牵涉了深宫大内,紫颜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来他刻意迎向那风口浪尖,此时却又回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台上尚未唱至情浓,台下戏如人生。侧侧柔肠百转,又问:"这些日子过得如世外隐士,你真的痛快么?"紫颜目不转睛,"未尝不是一种活法,谁说非要天天给人易容,才是修炼?"侧侧蹙眉道:"那么,你修炼有没有尽头?"紫颜笑道:"你会这样问青鸾么?"
侧侧摇头道:"修炼纵然无尽,她亦能尽数抛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术……"
他转头凝望,她星眸朦胧,欲语还休。紫颜想起与姽婳的交谈,忽地面容一淡,漠然地道:"人的心只得拳头大小,一颗心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我一腔心思在什么地方,无须多说,只是人生苦短,对不住你罢了。"
对不住。她蓦地只听到了这一句。想争出个短长,却越发彷徨不可收拾,侧侧陡觉心恸。她该想到,他不会为她放弃,若非要分轻重缓急,他就无法再顾得上她。
一滴晶泪毫无预兆滴落,沾在紫颜指尖,冰凉刺骨,他像被烫着了般猛然一震。竟在笑着,紫颜替她抹去眼角泪痕,转头续看舞榭歌台的旖旎风光,淡淡地道:"一时一地,或有日我会转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终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绳绝。侧侧压下千回百转的混乱心绪,直视台上瑰异炳焕的场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鸣,鸳鸯白头?春光恼人。看生旦情浓意绵,心下之苦如针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与毕生理想相较,她是输了的那个。侧侧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带回沉香谷之后,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这么多年,依然不曾改变。
听到一半,侧侧起身离席,案上杯盏酒尽,映了纤纤皎月暗生离愁。
紫颜摊开手掌,月华下断纹如谶,仿似束人的锁链。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拢时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门缓缓打开,如守门狮子喑哑地一声低吼,巷子里有了些许的生气。连日来闭门谢客使闲杂百姓没了耐心,当侧侧黄衫翠裙迈出门槛,蒙尘的鎏金铜辅首上落下片片飞尘。
萤火驾了车停在门口。侧侧勉强一笑,"给我牵一匹马便是,你不必跟来。"萤火道:"先生说……"侧侧高声道:"我想一个人出城。"萤火不做声,站了只是不动。侧侧转身就走,萤火身如疾风,转瞬拦在她面前。
"你敢挡我?"
"先生交代……"
"放肆!"侧侧玉掌一拍,使出六成气力。
萤火不敢怠慢,溜溜转过半圈,卸去其中力道。侧侧看了生气,抢步赶上,簌簌又落一招。萤火无奈,只得打醒精神接下。他平素并不常展露功夫,侧侧瞧见的无非轻功身法,此刻动手缠斗,她才知紫颜身边这人有不输任何高手的功力。
硬拼不智,侧侧遂用灵动腾闪的步法游走,宛若彩云丝散燕子长回,伺机出招。怎知萤火全不上当,以不变应万变严密挡格,侧侧的虚招都落了空,无法诱敌深入。
几下攻守不利,侧侧明慧的双眼一暗,又要勾起伤心事。萤火看在眼中,蓦地停手荡开一丈。
"你怎么不动手了?"
"先生再问,在下只好说打不过夫人。"萤火俯首道,"请夫人稍候,在下这就去牵马。"
他的话分外刺她的心。紫颜是为什么默认她的存在?因了爹爹辞世前那些话?还是真的放她在心,才容许她的擅作主张?她一直不曾问过。侧侧烦恼地甩了甩头。萤火很快牵了一匹马走来,通体纯白的芦花雪是紫颜心爱的坐骑,侧侧触目又是一阵伤怀。
一人一骑飞驰道上,霞衣如火烧云,掠过漠漠风烟,将一腔愁绪抛诸脑后。
斜刺里蓦地闯出一匹黑马,骑上那人姿容俊美,神态不俗,唐突地拦下了侧侧。
"紫颜?"侧侧定睛一看,是他曾用过的一张脸,讶然后又是怅然,此时柔肠百断,该要如何面对?那俊雅脸庞戏谑地一晃,继而张手抓来,想要拉住她。侧侧咬牙闪开,引马往旁边掠去。
繁花(9)
那笑脸忽地一沉,双马交错之际,侧侧听得掌风直扫,冲了她肩头打来。
侧侧诧异,眼见掌风沉沉,出手迅捷,不假思索自马上旋身而下。那人飞身跳马,攻势未停,又一掌直扑面门。侧侧已知此人绝非紫颜,高喝道:"你是谁?"那人嘿然冷笑,口中呼啸,四周步声橐橐,有三人从各方接近。
这四人如铁桶紧箍,侧侧扫视一圈,瞠目结舌地退了一步。
他们样貌不同,或清雅或风流,或轩昂或豪迈,各用一张紫颜用过的脸皮,每张面容唤起侧侧片断的回忆。与他执手花前,与他共游月下,娇嗔颦喜,皆在这眉眼耳鼻。她瞬间眩晕,只觉半梦半醒,仿佛中了魔咒失去了动手的力量。
那些聊慰多情的容颜,一张张盛如花开,在心头缤纷不败。明知眼前四人是假,侧侧偏偏无法以一指加诸其身,只能凭了腾挪避开对方的攻击。四人身法迅疾如电,八只手掌如千手千臂,从各方向侧侧抓来。她裙裾飘扬,像轻盈的水波从悬崖顶端飞溅,他们用尽全力,只触到沾手的微雨。
缠斗半晌,不知哪里飘来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紫颜的笑靥骤然在她瞳中放大,侧侧惊愕止步,倦意蓦地席卷了全身。当中一个男子含笑走近,笑意里的骄傲与妖魅是那般相似。侧侧当即无法还击不懂自保,在错乱中任由他伸手击在颈肩,轻松得手。
一辆金翠香车驶过,四人把侧侧抬上了车,赶了芦花雪一起匆匆离去。
醒来时,鲛纱帐中有诱人香气腻滑缠绕手足。侧侧全身酸软,刚想撑手坐起,不由自主又躺回了床上。一个诱人的声音传来,"我若中了姽婳的迷香,绝不会胡乱动弹。"
"你说什么?"侧侧瞥见珠翠杂错,裹了个冶艳女子高坐在侧,襟上一朵粉色花,瓣瓣生香。
"自是姽婳姑娘调制的合香,你闻不出来么?"她吐字生香,一双手在香炉边宛如灵魅游走,毫不惧那夺人气力的香烟。
香气好闻到绝望,确是姽婳的手笔,纵是无情之香,仍有泱泱大气。
"这是何处?"
"玉观楼。"
侧侧心下神伤,这里长生来过,萤火来过,唯有她是局外人。她勉强振奋精神,问道:"你是易容师?"
"是,我叫锦绣,我来是要紫颜输得一败涂地。"锦绣妖媚的笑容里平添了自信的飒爽。侧侧笑了笑,她未见紫颜有遇敌手,如果真是个劲敌,他会欣然应战。
锦绣道:"姑娘命好,紫先生神仙般的人物,竟会受儿女之情的牵绊。"侧侧不知她提及这些是何用意,咬唇不答。锦绣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没了你,他会如何?"
侧侧猛地盯住她道:"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
锦绣摇头,端详她清若幽竹的品貌,忍不住伸手拂过她的娥眉。侧侧嫌恶地避开,眉宇间神色凛然,锦绣笑道:"我为紫先生遗憾。他和姽婳在一处,技艺突飞猛进,而你只以情动之,反成了拖累他的枷锁。他若沉醉温柔乡里就此止步,恐怕你也不能心安。"
侧侧默然。伴在他身边,她不求像寻常情侣厮守终日,只愿在风雨将来时,承担未知的淋漓苦难。纵然对他而言,她不是他心尖上最紧要那一个。
想到此,她心平气和地直视锦绣,道:"世间情义有千万种,你这样说,不过是未遇真情、未经真心。等他日你肯为谁全心交托,即便你得不到那颗心,也会明白。"
"你得到了么?"锦绣含笑问。
"你说过,他不是世俗男子。"言下之意,即便得到也不是世俗那种拥有。
锦绣呆呆看着她,不知是羡慕还是叹惜。各有各的缘法,他人眼中天堂地狱都做不得数。而今,令她肯全心交托的唯有易容之术,她跋涉千里来到此地,为的即是于交锋中更上层楼。
可惜她的身边没有姽婳、没有侧侧,有的只是金钱富贵堆砌起的仆佣。他们能换上紫颜的面容,却终是无法走入她心底的陌路人。
"我不会害你。"锦绣抚香,让氤氲的淡淡烟气在手间袅绕,腕上珠玉叮叮清响,"你不是我胁迫紫先生的人质,只是甄试他眼力的砝码。"
涅槃卷 繁花(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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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凝视她,"他最恨不择手段的人,你用的不是正道。"
锦绣呵呵一笑,狡黠地道:"且不论用何手段,你愿不愿和我赌一场?就看你心上那人,究竟最爱是谁?"
"你不用赌,我明白得很。"
"哦?"
"他和你一样沉醉于易容之道,所爱的不过是永无止境的修炼。"
锦绣凝视侧侧的眉眼,她是言不由衷在哀怨,抑或了悟缘分顺其来去?桌上的迷香静静地飘,嗅过了解药,心头依然有中毒似的昏沉,让人想抛开面皮上假装的笑容,遁入心底深处。
沉吟半晌后,锦绣冰凉的纤指搭上侧侧的脸庞,略带忧伤地喃喃自语道:"你的脸生得真好,一定没受过伤。你知道有伤疤多痛?别人看你,如看个怪物,即使不是你的错。一条比扭动的蜈蚣更可怖的疤痕,从这里,蜿蜒到这里,不会有人再正眼看你。"
侧侧被她的语气牵惹心伤,忘了要躲开。锦绣喃喃地讲述她的故事,前尘往昔踏空而来,重现横越女人最美年华的一道伤。它盘踞脸上,也横亘心头。
她记住世人的白眼、嘲笑、厌恶,鲜有人愿多看她一眼。当她的生辰落在媒人手里,他们却趋之若鹜涌来,像疯狂的蜂蝶围绕她转。她的万贯身家是比容貌更重的东西,金子永远不朽。
不是她憧憬的爱情,可沦陷时谁又会问真假?
"我爱上了来求亲的一个男子,他长得俊秀风流,出身清贫却有才华。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不可自拔。那年我十六岁,我爹爹愿出千金嫁妆和一座宅院给他未来的女婿,他和娘想得天真,以为这些足够保我半生富贵,不受寄人篱下之苦。"
"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了没有?"
锦绣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仿佛二八年华,对镜试妆。那丝缎般流淌的过往,轻轻地去了,再没有回来,唯有这笑容里残存了一丝渴盼。
"成亲的前夕,紫先生到了我家。谁也没想到,这是悲剧的开始。他为我去掉了疤痕,还我最初的容貌,你知道么?我小时是美人胚子,自幼锦衣玉食,家里把我当公主般伺候。可是十三岁那年遇上强盗……"她说到这里,娇躯轻颤了颤,仿佛忆起了那时的恐怖。
"你的疤痕……"
锦绣凝看侧侧,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呢,点头道:"是强盗砍的。他绑了我勒索重金,爹娘筹措金子时,我趁他不备想逃走,被他砍伤了脸。当时流了很多血,我想我就要死了,吓得晕了过去,他也以为杀了人,仓皇逃走了。等我醒来脸上血迹已干,靠哭声引来敲更人,衙门里的人终于救了我出去。"
一刀毁去花归宿。当紫颜来时,她觉得从此见了天日,岁月中不小心丢失的美貌回来了,她的幸福日子也会就此回来。但她错了。拥有一张姣好的面容,她却永远失去了所爱。
"他叫天骥,我有伤疤时他不曾嫌弃我,我想没了这疤痕后他会更爱我。在我恢复容貌后,爹爹备齐了嫁妆宅邸将我嫁入他的家门,不出我所料,他的确爱上了我。"锦绣有些出神,艳丽的光芒暗淡下来,"我懵懂地过着好日子,直到一个月后出门,遇见那个叫宛儿的女子……她年纪和我一般大,明眸善睐,我见了也很欢喜,把她当做闺中好友看待。可没两天她哭着求我,让我允天骥娶她入门。我几下打听才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天骥本要娶她,因为家贫被她爹拒绝。"
侧侧默然,天骥弃恋人而爱上锦绣,是嫌贫爱富?
"我后知后觉,原来他最初求婚时和那些庸俗男子一样,爱上的是我的身家。他和宛儿约定,有了钱后就娶她进门,宛儿宁可做小也要嫁他。谁知我恢复了容貌,他一时沉迷忘了旧约,宛儿久不见天骥寻她,不得不亲来找我。她见到我的样貌明白了一切,为了挽回天骥的心,对我百般哀求。"
"可怜的女子。"侧侧叹道,自己能痴情到这一步么?纵被人轻贱亦百折不回。她苦笑了想,若对方心中没她这个人,又何苦要唤回那逝去的情爱。
想到此不由心灰。
"但是我爹允天骥娶我时就附了规矩,不准他纳妾,更不许休妻。一旦他越轨,反而是我将他扫地出门。华屋娇妻,天骥有大好前途等着他,可想而知他回绝了宛儿。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五日后宛儿自缢身亡……天骥得知这个噩耗后变得不对劲,不爱正眼瞧我,每日喝得大醉。有晚他喝多了,从酒楼的梯子上摔下来撞伤了头,流了很多的血。我接他回来,在病床上照顾了他一夜,翌日一早他就去了。"
涅槃卷 繁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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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茫然停住,残梦破碎不可收拾,以为烟散在滚滚红尘中,惊回首又再见从前。
"有时我想,那是他心里还惦着宛儿,想要去陪她。"
双重的背叛。她爱上的那人从开始的图谋就背叛了爱,又再度辜负了宛儿的情。而她碾碎了的柔肠要对何人再诉?她一直想要公平,等年岁渐长,明白了爱没有公平可言。天骥曾短暂地爱过她,无论为了什么缘由爱她,已是她唯一能拥有的。
"你告诉我这些故事……"侧侧沉吟。
锦绣像从催眠里蓦然苏醒,抓了她的手道:"你这几日听我的话,就会看到被逼上绝路的紫颜。放心,他对我有恩,我不会伤害他。"
"逼上绝路,却又不是害人?你想以我为质,迫他做什么事?"侧侧秀睫闪动,猜不透她的心思。
锦绣娇媚一笑,横波美眄,"你没得选择,还是乖乖听话为宜。至于他的所作所为,到时你会亲眼目睹。"她拨了拨香炉的烟灰,用手扇起渐淡的香气。
侧侧在双眼迷离的最后关头,问了一句:"你认得姽婳?"
"那时的紫先生与姽婳形影不离,想不认得也难。"
侧侧昏昏欲睡地阖上眼帘,也许,抛下执著于心的爱恋,才有她想要的海阔天空。
侧侧三日未归。
京城的天气连带多了愁容。每日一阵没头脑的急雨劈头盖脸下了,等人心寥落了,遁在一处闭门不出,它又施施然逃开,留下一张阴沉的脸。紫府内音绝香消,寂寂如荒野蒙尘的墓,青衣童子们不敢喧哗,伶人伎乐停了歌舞,长生有时走过半个府第,听不见一句欢声笑语。
萤火早出晚归打探消息,紫颜守在朵云小筑,有时半个时辰不动,凝视侧侧临走前的彩绣。长生心疼少爷,特意往蘼香铺求援,从姽婳那里讨香来偷偷燃了,紫颜依然懒得说话。长生无法,又去玉观楼想求照浪帮忙,那人闻言只是大笑,说什么他也有今日云云,气得长生心中直骂。
他不时无聊地站在府门外张望,回想起只有三个人时的紫府。艾冰和红豆走了,如果侧侧也离去,寞寞深庭将少了很多生气。不知不觉,一家人息息相连的情感悄然滋长,他习惯看到有侧侧陪伴的少爷,多了凡人的悲喜。
这日未时初刻,阳光绵绵无力,萤火板脸回府,长生没精打采和他打过招呼,站在府门外转陀螺。小小的陀螺东倒西歪打转,每回看似偏离了,溜溜地兜转几圈又回到他身边。长生玩了半晌,越来越顺手,不觉用多了力气,"叭——"打得陀螺急转,一个跟斗撞到了石阶上,颓然歪斜停下。
长生丧气地捡起陀螺,低头时,一袭红罗长裙如海棠花开,烧进他眼中。他惊喜抬头,见侧侧姿容润媚,笑吟吟地望着他,手中牵了芦花雪。
"少夫人!"长生大叫。
侧侧咯咯一笑,"你又偷懒!不在屋里扎眉毛做面具,到这里来闲玩作甚?"
长生久不闻她责备,听了大是欢喜,喜滋滋地道:"少夫人走了三日,一句交代也无,把我们急坏了。我守在门口,想等少夫人来了,给少爷报个平安。"
"哼,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会惦着我才怪。"侧侧拎起裙角跨上石阶,风风火火走了两步,回头看他,"愣了做什么?我饿得紧,快给我备齐饭菜,我过会儿就去用膳。"
"少夫人今日与往常不同。"长生开口,又觉自己多嘴。
"哦?你倒说说。"侧侧凝眸看他,潋滟宛如秋水。
"多了几分……"长生不知如何形容,心跳加速,微红了脸道,"想是有事叫少夫人欢喜,这个……艳若桃李,比平素来得好看。"
侧侧臂缠五色缕,腕结碧香珠,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傻孩子,我以前难道不美么?"长生喏喏称是,暗骂自己嘴笨,眼睛忍不住直直看了侧侧,笑得一脸傻气。
侧侧与长生走进门来,一路喧哗,早有童子飞报紫颜。紫颜悠然穿廊越院,半途遇上萤火,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玉垒堂前。侧侧故意背过脸去,对了长生有说有笑。长生眼睁睁看到紫颜沉了脸靠近,不由轻咳数声,逃开侧侧的目光。
涅槃卷 繁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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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在侧侧身后站定,长生只道他会发火,谁知少爷竟一把拉过侧侧,紧紧抱在了怀里。
侧侧措手不及,长生呆立当场,萤火移开视线,仿佛面前是一棵树,径自牵开了马。长生瞪大眼睛,见紫颜双臂牢若枷锁,像要把侧侧烙印进身体里,再也舍不得放手。
"长生萤火看着呢。"
紫颜煦如春风地一笑,贴耳说道:"我眼里看不见他们。"
"你先前说的话不记得了?"侧侧小声道。
"当我就此转了性。"
侧侧靠在他肩头,一腔痴心有了回应,原该欣喜。只是,他果真能就此沉溺儿女之情,将她放在心尖上呵护?她默默守候他太久,如墨与砚密不分离,如柳枝扬起了飞絮。如今,算是守到了云开之日,还是他因为一次别离,心血来潮地改了脾性?
两人亲昵相拥絮语,长生就在一旁,久了不免尴尬,冷不妨萤火扯了他的袖子,闪入花径。长生踉跄地甩开萤火,想了想又从花树枝头眺望。萤火皱眉,抓了他往别处走去。长生不敢大叫,又挣扎不开,推推搡搡间已走得远了。
紫颜缓缓松开手,仔细凝视她,绿鬓玉容,分开三日清丽犹胜从前,眉目流转添了几分俏媚,不知有何际遇。
侧侧望了他笑,"你清减了……可是为了我?"
紫颜怔怔盯住她,从星眸里深深望进去,透彻魂魄,将曲折心事放于掌上剖析。
"你是谁?"
他问这话时,萤火拎了长生走远,细细的风卷在两人身上,又滑开去。侧侧婉丽的面容纹丝不动,像精致的玉雕任由人端详。
"说,侧侧在哪里?"他骤现厉色,怒目直视面前的女子。
相拥时的暖意成了浅浅的嘲讽,在心头拉开一道伤口。紫颜想三日的报应来得快,他施诸侧侧身上的苦楚此时一起反弹自身,表错情的羞愤不输于被拒绝的失落。
若没有动心就不会受困,但隔绝世俗爱恋的易容师,又与长生捏造的人偶何异?
"你后悔刚才的倾诉?"她娇然而笑。
紫颜冷冷地道:"就算我看上了你,遭你冷眼也无妨,这世上缘分自有定数。但你绑走了侧侧又假扮她,不可原谅!"
她神态自若地笑,"就算我扮成了她,人未必被我给吃了,紫先生是不是太着紧了呢?"
紫颜双眸流过寒光,冷笑道:"你冲了我来便罢,要是敢动别人……"踏前一步,似想抓住她。
她指尖轻粉飞舞,散出漫天的流萤。迷香粉不经熏燃就使用,功效略逊,但分量充足仍可迷倒数人。紫颜无动于衷站了,任由香粉烟尘沾遍全身。
"我忘了,姽婳是先生的知交,看来迷香无用。"她退后数步,掩口笑道,"原来先生也有不冷静之时。可惜奴家未有这般好运,令先生怜惜垂顾。"
像是风吹皱春水,紫颜冷峻的表情忽然松动,打量她的绮衫罗袖,陷入沉思。
"我一定见过你。"
锦绣盈盈笑道:"紫先生看来已忘了我,奴家好伤心……"
紫颜凝视她半晌,霍然一笑,抚掌道:"你是锦绣?"
锦绣半是幽怨半是惋惜,"先生好记性。"被紫颜记起,不是不开心。
她是紫颜与姽婳出游时遇上的富家女子,额上有一大块刀伤落下的疤痕。她不想困于闺阁,用红巾束额试图周游列国,终被父母拦下,以不菲的嫁妆换来了诸多求婚者。父母请来紫颜,求他为独生女重塑容貌,嫁一个好夫婿。往事在紫颜心头一一记起。
珠玑明珰,彩裾广袖,繁花似锦的艳丽怒放争妍,迫得人不敢逼视。紫颜回想,并不曾给她一张魅惑众生的脸,仅去了她先前的疤痕。为何这活色生香的美人,与当年宛如白纸的女子,已是天壤之别?
"你修习了易容术,难得。"
"是,亏了先生启蒙,锦瑟铭感五内。"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们很好,我变坏了。"
他记得喝过她的喜酒,如今这眉眼再无少女的娇羞。这些年她遇上了何样变故?紫颜回想多年前她的面容,不是横遭厄运的相,但一时的孤凉肠断却是难免。无奈人生四季,需经冬寒,况且奇艳娇梅恰恰迎雪而开。如能走过这步,来年春日将再见繁花锦烂的明媚。
涅槃卷 繁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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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他悠悠望了锦绣微笑,有过幼时惨痛经历的她,不是怯弱的轻柳。
锦绣道:"人算不如天算。先生为我修容之后,家里出了变故,我百无聊赖便恋上易容,多方求师学艺。没曾想听到玉观楼之事,特意赶来助兴。"
紫颜淡淡地道:"春天的时候,你就进玉观楼了吧?"锦绣失笑,"看来我在旁窥视,瞒不过先生的眼。"紫颜直视她,所幸昔日并未结怨,她应当不怀恶意。
他温和地道:"你把侧侧怎么样了?"
"今晚戌时三刻,澜河官舫码头,你一个人来。"她笑若春花妩媚,朝紫颜福了福,朝了紫府大门飘飘而去。
澜河上灯火如星,紫颜骑白马飞驰而至,一身黑缎长衫冷峻异常。锦绣恢复装扮,冰绡霜纨宝钏金环,裙上杂以繁花,极尽美艳之态。见紫颜来了,她手持一管玉笛站在岸边,清亮地吹响一段旋律。
河面上一座金玉错彩的画舫破水驶来,兰香旖旎处碧纱轻扬,仿似仙山云境里游荡的银梭。锦绣含笑拍掌,即有锦衣侍从闪出,搬来铺设彩绮的楠木桌椅伺候两人坐定,又奉上香茗。彼时两岸星火璀璨,笙歌曼舞倩影绰约,恍若不经意走入梦境。
"你要的人就在船上。"
紫颜举目望去,碧纱帐渐次卷起,露出画舫里五个华衣女子,一个模子刻出的样貌行止。锦绣的笑容里有报复的快意,"以先生独步天下的眼力,认出她当毫不费力。"
她感激紫颜为她恢复容貌,也怨恨那之后天翻地覆的剧变。她修习易容,想窥破其中玄机,到底是什么阻挠了她的幸福。一直没有答案。她想到了紫颜,留意观察他多时,打造了很多他的面具,意外发觉姽婳不过是他的知己,常伴他身侧的另有其人。
她想到当年的情形,在一个男人的心里,如何辨别他对谁的情分更重?姽婳赠紫颜解药,关切不言而喻。但他呢,红颜知己还是此生唯一,能分清么?
劫数。紫颜在关注命途风雨的起伏时,大概不曾料到会牵惹尘间爱怨。他一腔心思都在易容上,一旦骤然失去重要的人,又会如何?她不能替他回答。锦绣想,她究竟要证明什么?是再次目睹紫颜的神技坚定修炼的意志,还是要看清生命中不可躲避的宿命?
紫颜遥看河上,隔了近十丈,借了灯火勉强能看清船上人的五官。仅凭目测,当知这五人依了侧侧容貌修饰,也许每个都是易容。他忽然又想,如果天下真有五个侧侧,不知是怎样光景。想到此抿唇一笑,温柔如波蔓延。
锦绣一愣,刹那间再度察觉他心中的柔软。
"只要我能辨出真假,是否不禁我用任何手段?"
"你不能离开这张椅子。"锦绣笑得狡猾,轻瞥画舫上的女子,"就算你喊破了喉咙,她们也不会理会。紫先生就请想个高明的法子。"
紫颜微微一笑,"好在近来练过,否则太生疏就不灵了。"拿起锦绣放在桌上的玉笛,用汗巾拂拭了,在手中摇了摇。锦绣无言,紫颜不算坏了规矩,可惜少算一步。又安慰地想,未知他吹奏的功力如何,寻常手段休想让船上人露出破绽。
笛声呜呜如诉,一波三折地掠过河面,像飞燕剪出几个漂亮的回旋。听者心弦随之拨动,一圈圈涟漪细密地荡漾,惊动了最深处隐藏的情愫。
那是阳阿子擅长的曲子,大师常以瑟演奏,侧侧听过多回。
紫颜初次以笛相和,仿佛虚空中有另一种乐器的鸣响,调出清越的乐音,瑟的风骨凛凛再现。他近来操词弄曲,丝弦管竹多有涉猎,这一曲回肠荡气,听者无不悦然欢欣。唯有侧侧不同他人,再欢快的乐曲勾起往昔悲喜,多少也会有感慨。
沉香子撒手西去,两小无猜的一幕一去不返,愁肠百结非能意会。
紫颜曲调一转,笛音似踏过数年的光阴,步入了辽阔苍茫的北荒。如唢呐如铜钹如胡琴,苍凉壮烈,仿佛呼呼热风随沙尘飘至。
"这是在怀念他们北游的日子。"锦绣听出曲调里的北国风情,微感艳羡。
到后来曲音再度变幻,戏里的爱恨痴缠,台上的真假悲欢。梦里不知醉醒,是谁沉溺贪欢?望尽了杨柳曲折心事,望断了山水阑珊过往,指上檀泪犹新,而墙外空阶独望孤月寥寂,辜负了的情意怎堪收拾?
涅槃卷 繁花(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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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清音细吐,度羽换宫,氤氲烟尘随天乐琳琅。笛音每转一声,人心便是一顿,忽而有如惊涛拍岸,花落汀沙,忽而寒夜悄寂,促织悲鸣。多情的被无情恼,无情的又恨花光早,这一曲牵肠挂肚百转千回,宛如细水流年。
锦绣望了紫颜,他定有颗七窍玲珑心,无所不精,仿佛上天执意要将完美赋予他。就连他拙嫩的爱恋,也自有痴心人飞蛾扑火。
众人醺醺然沉醉时,曲音戛然而止。
"中间那位就是了。"紫颜停笛幽叹。
锦绣聚目看去,坐于中间的女子两行清泪长流,情难自控。
她告诫过侧侧绝不可有所回应,然而乐音触及心弦,犹如双方的灵魂直接撞击,是无法预测的失控。她怪不得侧侧。若她的天骥肯为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吹奏,她宁愿再度抛却美貌。可惜她的他,爱的不是她的心。
紫颜放下笛子,向画舫中的侧侧招手。四目相交,紫颜看见她缓缓抬手,抹去了脸颊泪痕。十丈之距,如同隔了云山万里,他默默地凝望夜色里的黑。纵然织女弄巧可补天衣,不知他这曲笛音,能不能修她心头的伤?
就在这时,侧侧黯然走到船头,忽然一个纵身跃入水中。她轻盈若一片雪,纱衣在河面上张开,浮萍飘零。锦绣吃了一惊,从椅上跳起。紫颜不假思索,向前一个箭步,如一尾银鱼噗地入水,他奋力游往画舫,缎衣没在水里沉淀为一色。
入水的刹那,紫颜看到了内心的惊惶。
念念生灭,他早已看透虚妄,故能泰山崩而不乱。凡俗间如果还有令他恐惧的事情,唯有身边这些人的安危,他无法放下,无法看破。那是干扰一颗不动心最大的障碍,却也是他最后拥有的依恋。
他不是不懂如何去爱,只是在未来的厄运前退缩,如果那也是一种保护,他盼着侧侧不必经历风雨。直到与她分开后的此刻,他记起走过的每个日子,师父去后她的坚韧,远游那些年里她的孤单——她不是弱柳柔草,单是从文绣坊赶来相助的情谊,他就无法轻易地推开。
冷暖自知。若真狠了心就此不见,将来生死两隔,她又如何自处。他划开河水,凉意一点点渗到心里,仿佛过了万水千山,才游到了她跳下去的地方。
他不知来晚了没,猛地扎向不知深浅的河底。水下一片黑,像她绵绵的幽怨,紫颜几下寻不着她的踪影,竟没了出水的勇气。
或者,一起沉沦了也罢。
这时后背忽然被什么一撞,紫颜反手一摸,好容易捞着她软软的身躯,没有挣扎与抵抗,像是一任河水没顶。紫颜心痛地把她拉向怀中,她再逞强再泼辣,仍是沉香谷里初遇时的稚气少女。
紫颜抱了侧侧,竭力一蹬双脚,向河面游去。他胸口的气将尽,硬生生憋熬着,如同在惩罚自己的过错。
直游到力气全无,他带了侧侧湿淋淋地上了岸,锦绣着人拿来一面披风,让她坐在椅上轻轻盖好。侧侧吃了几口水,拿捏两下后悠然转醒,墨色的眸子定定望了满身水迹的紫颜,素脸悲喜交集。
紫颜拨去她额前的乱发,伸手拥上前拢她在臂弯,依依贴近了一言不发。不必多问,无须解释,他太明白她的心意。在她想逃走想放弃之时,他的心忽然也空了,像是破成两半的瓮。
水波上月影细如碎金,搅乱了一腔心事,紫颜的面颊贴着侧侧半晌不动,不知是泪是水,晶晶亮亮地闪烁。侧侧停跳的心仿佛重又启动,咚咚,咚咚,依稀有另一颗在回响。
心神缭乱了片刻,侧侧忽看到锦绣在旁,嘤咛一声推开了紫颜。他湛亮双眼含了深沉的痛,牢牢牵紧了她的手,清凉的河水令两人失却了热度,谁也无法暖着谁,但竟像一条环扣的锁链,再无法分开。
锦绣目睹两人卿卿我我互传心意,娇笑一声侧身挤到中间,道:"紫先生智高一筹,我输了。"紫颜苦笑,她不知是何目的,整了他一场,说不上输赢胜负。
锦绣叹道:"无论如何,来京城见到紫先生,我愿已足。"
无论是易容还是感情,他不会再有破绽。想赢他很难,依稀望见强者之路要如何走,她也有收获。锦绣巧笑嫣然,忽地一伸玉手攀上紫颜的肩头,悄然说道:"你那时抱了我说的一番表白,我断不会忘记。"
他心想这女子实是难缠,当了侧侧的面故意做作,分明不怀好意。当下哭笑不得,不理会她款款柔情,只回眸望定了侧侧,千言万语交由四目相对,在目光中搜寻倾诉。
锦绣若有所失,无奈松开手,"愿君珍惜眼前人。"她说得真挚,却不快乐,回首又看了看侧侧。
紫颜叹道:"你知道为何当年我只消去你的疤痕,保留你的本来面目?"
"你是想说,我本来生得甚美,是么?"
紫颜摇头,"如非万不得已,受之父母的容貌无需改变。一旦换过,接踵而来的命运若不与自身相符,未必能承受得住。"谁说易容改面就一定能心想事成?他记得蓝玉,记得红豆,记得熙王爷。
还有他自己,用一张张容颜逃避上天欲给的痛,但,真能逃得掉?
他回首向侧侧招手,"我有话要告诉你。"纵然此后粉身碎骨,她既不离不弃,他愿执手走到最后。侧侧默默点头,像是预感到他要说什么,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们回去。"紫颜替她裹紧披风,向锦绣告别。
"珍重。"锦绣想了想,取出姽婳配置的迷香,放在紫颜手中,"我用不着了。"
紫颜认真看她一眼,若不是她,或许他与侧侧之间隔着的那道纱永不会揭破。
扶了侧侧上马,紫颜与她共坐一骑,绝尘而去。锦绣自知输得彻底,却不知怎地,望见那两个重叠的身影在夜色里淡去,有清澈的笑意浮起。
"没有不甘心吗?"照浪从阴影里走出,同是一袭黑衣,有荒夜危险的气息,"虽看了一出难得的好戏,你的心还是不够狠。"锦绣不语,输了一场,她看清了很多,已然心安。
照浪直直注视了她,道:"你回去代我传个信,让那些家伙出来活活筋骨——没点真本事,怕撼不动这个人。"
锦绣恍若未闻,拿起笛子温暖地笑着。
此后的紫颜不会再有破绽,或许,那是她想见到的,抛开心结在易容世界里任意徜徉的自己。
涅槃卷 双生1
双生
夜色中,他听见了野兽的呼吸。
贪婪的肆虐与嗜血的骚动在血脉里流淌,那是他们触手可及的欲望。他们是黑暗的使者,趁了茫茫夜色,披一张人皮做任性的强盗,人世间逍遥往返。
萤火嗅出了同类的气味,胭脂香雪消不去的粗粝,温红软玉磨不尽的野性,与心底陡然复苏。虎豹必将挣脱枷锁傲啸山林,鸿鹄终会激翅远翔纵横苍穹,他是王者,不可以久居人下,消磨志气。
萤火仰起了头,等待光风霁月清景如绘的那一刻。
午后急雨,雅荷水榭的荷花在风中飘摇,娇柔殊色被摧残的七零八落。
长生扶窗遥望,青石板如光可鉴人的水镜,珍珠雨花一粒粒飞溅,飘渺香气浮荡在半空。这样大的雨,少爷大概不过来查他的功课,他心头一松,返身走回藤椅上惬意的躺下。
没多久,一阵闷雷般的脚步,夹杂喧哗声往萤火的沉珠轩去了。长生起身听了听,终按耐不住走到门口。微一思索,打了花绸伞走进雨中,只几步,一双油靴面上尽湿。
远远看见一群皂衣衙役手执油伞,围住了沉珠轩内外,紫颜与侧侧各执了销金伞站在萤火身后。一个玄青长衫的男子指了萤火道:“就是他!”
为首的一位官爷打扮的人朝紫颜说道:“紫先生请了。先生这位管事作夜在凌波坊犯案,重伤三人,我们前来拘捕,望先生给个方便。”
紫颜漫不经心的道:“他昨日申时与我一同看戏,直至亥正时分。我记得凌波坊亥初打烊,请问官爷出事时是什么时辰?”
那官爷沉吟道:“戌时。”
“这便对了。想来是错认。官爷若不信,去天一坞戏台问那些伶人便知。他们不在此处,料不会与我等串供。”
那官爷嘿嘿一笑:“不用问,诸位同一屋檐,怎会不替他说话?”萤火眉峰攒聚,怒火隐忍不发。
指正萤火的那人仔细瞧了萤火打量,道:“对,对,就是你没错!我站在你面前劝过架,怎会不记得?走,昨夜亲眼见你动手的有十几人,我眼神好,别人也不赖。”他转头对官爷道:“官爷,店里所有人都能作证,就是他伤人。”
萤火恍若未闻,只等紫颜的吩咐。紫颜凝视他面容良久,有了淡淡的笑容,对官爷道:“官爷若要带他走也可,是非曲直终会大白天下。只是,尚请手下留情……”
那官爷像是知道他来头不小,立即笑道:“岂敢,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萤火当即朝紫颜恭敬行礼,将身子深深折下,道:“一直受先生庇护,不敢再拖累先生。”那官爷闻言微笑,等他交代完后束手就擒,特意退开一步。
紫颜道:“你是冤枉的,我会还你清白。”
空气凝滞,雨声越发嘈杂,如密鼓打在心头。萤火摇头,坚毅的面容有一丝温情流露,又看着长生,“我走后,先生拜托你照料。”长生慌忙摇手,叹气道:“你说什么话!凭少爷的本事,你去去就回。”
“谁说一辈子要在一起。”萤火忽然一笑,纵身掠过两人,去势疾如流星弹丸。那官爷脸色大变,阻拦不及,大声指挥手下追赶。
淋漓雨势如水墨泼泄,园子里重重烟光雾影,一旦走远便看不真切。萤火的身影瞬息数丈,长生“哎呀”了一声,远处水色迷离,哪里还有他的踪迹。紫颜平静凝望,侧侧秀目闪动,问道:“就任他这样去了?”
“七年之约将满,他要走,我也拦不住。”
侧侧凝视紫颜的眼,道:“好,我信他不会做蠢事。”
长生自知追不上,急得额上一头汗,听了这番话越发难过,望了萤火离开的方向呆立。不知几时绸伞跌落,一阵急雨打在脸上,竟火辣辣的疼。
萤火一走就是待罪之身,闹大了怕不又像从前被通缉。长生暗想,若早知有此灾,为他先易过容就好了;或索性像少爷时常换脸,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万一真落到官府手里也不怕,自可想法子偷进牢房替他换脸逃出来。
他胡思乱想之际,紫颜神色如常的拍拍他,“走,我们去萤火房里看看。”长生哭丧了脸跟在少爷身后叫嚷:“难道要帮官府找罪证不成?”紫颜又好气又好笑,戳了他眉心道:“你呀,真是没心眼。”
侧侧道:“我去蘼香铺给姽婳支个口信,挂屏绣好了,顺便送去。”紫颜点了点头,又道:“近来不太平,嘱她小心。”遂带了长生往萤火屋子里去。
萤火屋里素来洁净无暇,案上数叠笺纸摞的平直,长生随意挑两张看了,记得皆是街头巷尾的杂事。一只只墨漆书箱锁的严实,面上嵌螺钿花鸟纹,叠放在一起搭配出百鸟群飞的图案。其余橱、柜、案、几、墩、椅、架、格,错落有致排列,纵有花巧纹饰,比起紫府其他地方的华丽而言,却是木讷呆板。
屋里最奇特的是绝无帐幔纱绫,只有金丝虅竹帘数挂,陈设一览无余。长生推敲后又惊觉,在特定的落脚点才能看清周遭,若是站错了地方,不但柜格互挡,还有说不出的奇怪。他皱眉苦思,紫颜若无其事的道:“这里橱柜可自由移动,萤火不在时,切莫偷进里屋。跟紧我,别走开了。”
长生喏喏应了,不敢多动。紫颜在案边拿起几张笺纸看了,长生叹道:“他比巡街的还忙,全是鸡毛蒜皮的事。”紫颜翻动下面的笺纸,眸光闪动。
长生道:“少爷,你既说他昨夜和你在一起,为何要来这里?”
“看他近日去了什么地方,遇上什么人。”
“你是说,他惹了仇家?”
紫颜目光停留,长生凑过来,见是一份玉观楼的进出记录。想是先前在玉观楼碰上萤火,不消说,他定是不时在那处查探消息。
“普通的仇家怎能寻的到他?”
长生看见紫颜眼里的笑意,忽然明了。这一切与易容师有关,可能针对萤火,可能意在紫颜。他手心发凉,沉声请命道:“我这就去玉观楼打听消息。”
"不必。”紫颜从怀里取出一封烫金的帖子,长生嗅到清香扑面荡来。“照浪请我叙旧,正好算算前面的旧账。”
羿山是城中唯一的大山,依山而建的百丈朱栏回廊最为知名。在回廊蜿蜒的中段有座醉醒楼,华堂绮户,雕窗画屏,上可饱览山川秀色,下可俯瞰半城风光。每间屋子无不提前数日被贵胄豪富抢订一空,动辄花费千金,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此刻紫颜正伏在窗边纵目眺望,一管管翠竹如碧玉清莹,风过婆娑,清浪一波一波跌宕翻涌,撩动尘间心事。
“这间屋属我名下之物,你得闲可以过来,不会有人阻你。”照浪渊渟岳峙的站在水晶桌边,穿了绛红五彩罗衣,威武下别有风姿。天气闷热的紧,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绡汗巾,拭了拭额头,信步向紫颜走来。
紫颜一身金织衣饰,无所用心的伸手在冰裂纹格棂的风窗下接着斑驳阳光,自顾自凝视手掌,并不理会照浪的殷勤。
“西蛮某国进贡的谷酒,听说要这样喝——”照浪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只碧绿的竹筒,拔了塞子在手心倒了浅浅一口,当紫颜面畷饮,“主人亲自饮了,再敬客人喝过一口,才算宾主尽欢。”
说完,不由分说的将竹筒递到紫颜嘴边。紫颜斜睨一眼,像是看透了他心思,笑道:“你玉观楼的好手呢,怎不带来作陪?上回从姽婳那处支了迷香,没用完的,还可以再点上。”
照浪毫无愧色的笑道:“说道姽婳,你闻见她为我配的香了么?”
紫颜指了指鼻子,“伤风。”
照浪哈哈大笑,与他斗嘴比别人来的有趣。想起一事,道:“这回我有事找你。太后的病好些了,神智略略清明,得知今趟易容师齐聚京城之事,听你尚活着,很是欣慰。”
紫颜的手从窗外缩回,像是禁不住长晒,连窗子亦掩上一半。他接过竹筒,不管照浪有无松手,径自喝了,方道:“她躺了好几个月了吧?”
“是,缠绵病榻,气色差了很多。我问太后想不想见你,她说……”照浪见他清俊的面容忽现凌厉,不禁一顿,“太后说易容斗法甚是新奇,不若等你们争奇斗艳分出输赢,再见你不迟。言下之意,你即便输给了谁,她还是要见的。”
紫颜冷笑道:“我非伶人戏子,不曾卖命给她。几时不曾做他们的臣子,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她想见我就见?由不得她做主。”
照浪难得顺了他道:“不错,你总有法子换了脸面,任他皇亲国戚也寻不到,只是,你不觉得蹊跷么?”端详紫颜,欲从眉梢眼角猜测他真实的心意,“易容师说到底到底和医师差别无几,三教九流而已,惹的天家频频垂顾,你竟不好奇这背后的缘由?”
紫颜莞尔一笑,看了他道:“城主既是太后心腹,个中缘由,只管开口相询便是。”
照浪深深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江山大局上的一枚棋子,又怎知弈者所想?”
“城主自谦。倒是这个……”紫颜将熏了香的帖子往案上一丢,“城主染了脂粉气,真不是件好事。”
照浪闲闲的高翘了双腿,笑道:“莫非我送把带血的大刀过来,才符合杀人如麻的霸主身份?你既爱香,我也沾了这脾气,蘼香铺……是个好地方。”
紫颜凝视他神情萧索的面容,久处江湖的涙气渐渐消退,困在玉观楼里的照浪犹如落魄的浪荡王孙,失却了初遇时势如狮虎的霸气。熙王爷用他时,他征伐各地视人命如草芥,狠的潇洒自在。如今为太后奔波,手下能人异士一齐赋闲无事,尽成了混迹市井的酒肉之徒。若这是朝廷一石二鸟之计,恐怕太后的病好了,照浪也就称为一枚弃子。
鸟尽弓藏,有末路英雄的意味。紫颜不禁怜惜起照浪来了。
“你想好今后如何了么?”
照浪的脸色竟有几分难看,叹道:“有你做对手,比朋友可靠的多。”紫颜心如雪镜,熙王爷去后,照浪作为一个知道太多的人,能保命已是不易。
忽然没了苦苦相逼的意兴,紫颜淡然道:“你放心,太后如有传唤,我必去便是。”
照浪微笑,眉宇间又有豪气激荡,放下竹筒走到门边,道:“想不想登山畅游?沿这百丈回廊向上,能见到不同寻常的京城。”
出醉醒楼拾阶而上,两人随长廊移步换景,时见花光衔影,曲径玲珑。照浪脚程快,屡屡于高处俯视回望,几次不见紫颜跟上,折返回去寻他,发觉他对了路径的怪石琼枝品鉴,不放过一丝佳庙景致。
几下里见出自个儿的俗气,照浪的心不由静下两分,陪了紫颜慢下来悠悠的荡着。
“衙门里的人前日来寻我府里管事,他受了冤不肯就擒,被逼远走高飞。”紫颜曼声在山路树影下说出萤火的故事,声音轻妙仿佛歌吟。
照浪快他一步,笑道:“你忍了很久,终于来和我商量。他今趟得罪的人不小,伤者中有大理寺的人,想是贪杯误事。”
紫颜颦眉,“他那晚和我一起,怎会酒后乱来?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样貌。”
“哦?”照浪停步,饶有兴致的端详紫颜,“你以为是玉观楼的人所为?”
“我想知道的是,近期京城有没有别的案子,捕到的嫌犯另有证人说其当时在别处?”
照浪一怔,猜度他话中用意,凝思道:“你会这样想,无疑想确认是否有易容师出手……唔,如果京城别无此类疑案,这人当时冲你们而来,我会去官府查寻。”
紫颜颔首。这时两人走到一处开阔地,回望山下万户青瓦连城,飞檐绵绵,如巨翼的凤凰正待纵翅高翔。照浪精神一爽,指了远处的红砖金瓦道:“那是宫城。”
京城的上空有氤氲的烟气茫茫笼罩,整座城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当置身事外远观,注视蝇营狗苟的苍生为生计奔波劳碌,为名利殚精竭虑,忽然会觉得山间拂面的清风最为自在。
照浪瞥了眼紫颜,想知道他的过去,明白这颗百变不动心怎生修炼的来。虽然世事洞明如紫颜,也有拘泥于心的纠葛,无法如清风洒脱来去。
紫颜眼中风起云涌,慢慢的道:“你既然带了刀,为我舞一场如何?”
照浪被他的话撩拨起豪情,蓦的抽出腰间的佩刀“呜咽”。如骤然打开了鬼门关,酷烈的杀气汹涌迎面,紫颜被朔朔刀风所迫,扶住了栏杆站定。
山间宁静被一刀打破。
风声悲戚如诉,如秋意袭人,愁起眉间。焚心锥骨的刀气恣意在山林间咆哮,千军万马般凛冽的踏过大地。刀风所及处萧瑟零落,仿佛杀气浸入了草木的根髓,望去一片枯败。紫颜屏息在廊柱后凝望,咫尺之外,就是照浪狂舞奔放的刀,砍过无数大好头颅。
青金色的光芒在林间跳跃,偶尔折到一片阳光,杀气刺目的暴涨,直射入人心里去。枝头的树叶在刀风的逼迫下,发出呜呜鸣响,此外再无任何生机。照浪的刀犹如抽走了山林活泼泼的魂魄,只余下冰冷的石头诉说荒寂。此时,方圆数丈内草木瑟瑟惊栗,飞禽虫豸远远地逃开了这个战场。
紫颜想,好一出戏。偌大舞台,仅得一个主角,让人再挪不开视线。可惜他认得其中的一刀,泥尘的走势宛如伤痕——九曲会昌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过去太多鲜血淋漓滴到如今,映红了照浪的一双手。
和这个人永远都做不了朋友。紫颜冷眼旁观,微微感叹。
照浪收刀时万籁俱静,大地仿佛仍在喘息。他惮去浮尘,狮虎般的气魄又回来了,用炙热如旭日的双眼对了紫颜笑道:“你我一起登顶。”
紫颜摇了摇头,绣金的衫子象花伞绚丽的旋动,转身面向了下山的路。
“走到这一步,不想去峰顶看看?”照浪望了他如是说。
紫颜安然回首,笑道:“一座小山而已,纵然能看见宫城,离巅峰还远的很。”竟往山下去了。
照浪凝视紫颜的背影,飘然如逍遥游的彩凤,隐隐有些妒忌。
反观他自身,执着于眼前的胜负高低,为得到所谓江湖霸业沾沾自喜,其实不过是某些人游刃天下的一局棋。他不是真正操纵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连要走的路也按部就班由人指定。
从心所欲,谈何容易!
如果,如果他能摆脱束缚,尝一尝纵横自在的滋味,如他在照浪城的呼风唤雨。照浪不禁心动,帝王业,这天下果然只有帝王业才是男人的梦想。他想到千姿此刻在北荒的征战。一旦功成,就是名垂千古的王图霸业,那时宣泄了的不只是野心,还有彻底掌控世界的畅快淋漓,如高高再上的神明。
照浪收起的刀猛然出鞘,一记刀光狠狠的击在栏杆上。刀痕迅速蔓延,裂缝咔卡的爬上一根立柱,继而回廊的一角如猝死般决然坍塌,尘泥四溅。漆瓦灰土匍匐在照浪脚下,他无表情的回望山顶。玉观楼只是途中的山谷,早早走完了。他要踏上更高的山峰。
照浪疾步赶上紫颜,没走几步,对他轻松的提起话题道:“对了,我楼里来了几个不一样的易容师。”
“哦?”紫颜漫不经心,犹如春风过耳。
照浪神秘一笑,看着雕花啄鸟的粉漆回廊,慢悠悠道:“你信我的眼光,如今敢来的人颇有斤两,知道输给你会很丢脸。为了不再让你白跑,我稍把关看了看,想混吃骗喝的,一律打断腿赶出门。”
紫颜眼中清影湛明,道:“如此,不知有些什么人?”
“你听过翠羽阆院之名么?”
紫颜收了轻慢,点头道:“听说哪里地处海外仙岛,岛民容颜不老,据说专出易容师。”
“药师馆呢?”
“唔,易容只是副业,不过也有懂行的人。”
“还有锦心堂。”照浪目光炯炯,留意紫颜神色的变化。“紫先生不愧是国手,这些人如今都在我玉观楼。若连同行的面子也不给,有点说不过去。”
紫颜的神情难得凝重。多年前的十师会上,他曾推断出那些隐在暗处的易容师,即出自上诉门派。当时以十师之能,并未第一眼看破对方的易容术,这些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风云际会。如果没有照浪推波助澜,恐怕令这些人云集京城并非易事。
“既有这么多人才,城主不妨都请进宫去,太后有他们保命,百年后也会是少女模样,何必我去掺和?”紫颜笑眯眯的回答。
有时候,照浪真想一掌吧他的笑容按回去。
“玉观楼太冷清,我已允易容师开门治人,想收钱的就开高价,想积福的银钱全免,每人挂出名号展露才艺。今日午后有三位易容师现场施术,明日会再换三位,唔,其中某些本事,和你大不相同。”照浪恢复了冷峻,以鹰準阴鸷的目光斜睨紫颜,“你不来也好,他们若知道你来,有了胜负心,反而不好看了。”
说完,独自踏步向前,不再看紫颜一眼。
长生在玉垒堂前花厅焦躁踱步。
府中没了萤火,一桩桩琐碎细屑的事涌到他眼前,四只手也忙不过。凡看护门庭,洒扫厅堂,修剪花草,洗浣衣物诸事,差了青衣童子各就各位,他时时巡走监管,只恨看不过来。天一坞伶人操词练曲,演习装扮,乃至锣鼓丝竹,也要他费心用神。
要命的是衙门里的人又来过一趟,带来坏消息。
侧侧一身丹霞红衣,捧了一株昙花侍弄。含苞的白花状若美人,长生瞥了一眼,心情稍安,随口道:“要开花了么?”
“今晚。”侧侧抚着黑瓷花盆,想到可与紫颜共赏花开即谢的华美,抿嘴笑着,
“唉!偏偏萤火不在。”长生握拳,愤愤的踢了踢青石地砖,“又有人顶了他的样貌犯案,再这样下去……”
这时紫颜回府,衫子沾了花瓣,珠粉飘金。长生忙把萤火的事说了,侧侧迎上来,为他换去沾了泥尘的金衫,蹙眉道:“照浪寻你何事?”
“无非叫我去玉观楼。”侧侧递上茶,紫颜呷了一口,对两人道:“我托他去官府打听,等消息便是。”长生这才静下来。
侧侧凝眸问:“这人终不可信。有什么要我做的?”紫颜笑道:“我先去玉观楼走走,或有线索也未可知。家里要人守着,你少出门为好。万一下回有贼子易容成你,要嫁去什么王公将军府,上我门来要人,可就塌了天。”
侧侧嗔怪道:“没个正经!你不必怕,如果真有人来,我再往湖里一跳……”紫颜叫道:“喂喂,你在水里重的像个秤砣,萤火不在,我未必能捞的动。”
侧侧红了脸啐他一口,抿了嘴只管融融一笑。
自从紫颜坦承踏这一年恐有大难,往日金泥文绣画不出的心事,终有了清晰的轮廓。她的心不再彷徨不定,像一抹收束在镜中的月白之光,熨成了如意的铜纹。
她要守在她身边,共担未知的劫难。
和侧侧软言俏语了几句后,紫颜哼着曲子,领长生道瀛壶房挑面具和衣饰。长生见他毫不担心萤火,跟在后面唉声叹气。
瀛壶房西屋的库房遍铺了红锦地衣,几十只乌木箱子上堆满姚黄魏紫的霓裳,长生双目迷离,陷进了香粉堆里,发愁该如何挑拣。紫颜忍痛望了这些翠袖金缕的衣饰,叹道:“选你最难看,料子最差的衣服,不引人注目为宜。”
长生摸摸头,暗想他自己便罢了,紫颜恐怕事连一袭布衫也能穿出俊俏风流,除非……想了想道:“少爷,你信得过我,就让我为你易容,管叫照浪也认不出。”
紫颜将信将疑的看他埋身面具箱内,左挑右选,找了一张蜡黄的脸。他正待靠近,紫颜拼命摇头,“不行,太丑了也让人留意,须要见一次忘一次的脸皮才好。”
长生望了面具苦笑,摊开两手为难的道:“少爷,这里丑的面具固然难寻,普通样貌的更是绝无仅有。要不然,容我随手为你敷粉打扮,我学艺不精,做出来的容貌大半既不好看,也说不上难看。”
紫颜吁了口气,微笑点头。长生想不到学了半吊子本事反有大用,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洗净了双手,涂抹上胶泥膏粉,细心为紫颜装扮。
以少爷的手段,要扮寻常百姓易如反掌。长生在易容的途中突然明白,紫颜不过借机给次机会,让他能亲手易容。想到次,长生的心一热,忍不住把紫颜的脸颊垫厚了几分。
如果做不出真正平凡的脸,定叫少爷看轻了。他狠下心染了鹅黄,涂了丹雪,仿佛泛黄的肌肤生硬敷了银粉添色,有种生手的刻意。
紫颜拈起缠枝莲花镜,与一张呆板平庸的脸对视。长生潜藏的灵气在指尖闪动,此番不求美艳逸绝,反而将才能尽情挥洒。紫颜的目光溜到桌案上,那盘鲜脆的荔枝,剥开丑陋粗粝的壳儿,会见到如玉的宝石。
他像一只耐心的老蚌,耗费漫漫辰光,等待珍珠的养成。
“成了!”长生惊喜的盯着掌下的陌生男子,是一瞥后就会忘记的路人。
“很好。”紫颜轻轻一笑。
“啊……少爷你不能笑,一笑就俊了。”长生苦恼的叫道,拧眉端详了片刻,“嘴角瘪一点,唔,想些不开心的事。”
紫颜一怔,长生代入了易容师的身份,像入戏的伶人,有了角色的架势。而他自己,多久不曾有这一刻,如孩童听人话语,体会别样的喜怒哀乐。每次他于人前披上一张面皮,便收藏其真实的心,躲在那张容颜后恣意的戏耍旁观。惊惶,悲伤,犹豫,彷徨,他从这些看似软弱的情感中抽离,一心要做不动心的神明。
哪怕刀剑加身,他也当是一张假面,从容的笑对山穷水尽。
如今要他平凡,要他庸碌如众生,紫颜不禁出神的想,为何年少时做得到,此刻却有些勉强?是他已经失却了当年旺盛的好奇,不再有赤子的心?
“噫,少爷你真厉害,一脸愁苦样,我看了都难过。”长生嘟囔的说道,拿过镜子看自己的脸,“我该扮成什么样呢?要我也能像少爷这般,无论怎样都是完美……”说了半句忽觉逾越。
“完美可不好。有规矩可循的成品,再无半点变化可言,人生又有何乐趣?”紫颜粲然一笑,他何尝不能如长生,重新面对易容术,如初遇时的一见钟情。
流水不腐。易容千面时见新颜,内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断吐纳每日新的菁华。这场师徒情谊中得益的不仅是长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的观看途上错过的风景。
紫颜顽皮的一笑,孩子般拉起长生的手,“谢啦!嗯,我和你打赌,谁先被人看破,谁来做今晚的夜宵,再罚上台清唱一曲。”
长生望了他眼中惊艳的清亮,苦恼的大叫道:“少爷,笑就露馅了,千万不能笑!”默默在心里流泪,紫颜扮成乞丐恐怕没几日也能致富,人与人真是不可攀比。
待两人装扮完毕,步行走到玉观楼,前来观艺的百姓看猴戏似的围住了街面。靠近楼门口却是空荡荡,只余了一个黑衣童子看门。长生找人问了,才知除当日被施术的患者外,其余人等须交百两银子方可如楼旁观。
花费重金看易容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心负担,普通穷医师只能在外守候。长生摸了摸兜里满当当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声对紫颜道:“少爷,银两够了,进去后当了照浪的面,只怕说话不便,有什么要交代的,趁早一并说给我听。”
能做到不失谨慎,他已有了长进。紫颜微一思忖,道:“我们分开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紧,让他不要声张便是。难得是你揣摩之机,要看仔细了。”
长生领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颜没入玉观楼后,才悠悠然现身楼前。
楼内只有针石敲击之声,铮铮如乐音盈盈想起。灵璧石屏的背后,三五个人围住一个样貌矍烁的老者,那人正为一个断腿的男子安上木质假肢,盘曲的铁丝扣牢了膝盖,关节丝丝贴缝的契合。
长生走进了看,巧夺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裤后真假莫辨,待残疾男子起身缓行,初时略有蹒跚,渐渐脚步愈见伶俐,只走的慢些。众人拍手叫好,他又转去另一边,为一个瘦弱的男孩缝上残缺的耳朵。他动手极柔,生怕吓坏了那孩子,男孩睁大眼不敢稍动,待他递上一面镜子,方有泪决堤而出。
“多谢齐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搀扶。长生心生赞叹,忽然想起紫颜。
紫颜与一众观者守在一间房外等候,长生踱步过去,听见一青衫男子说道:“同时为两人易容,要能亲眼开个眼界就好。”又一人道:“那是他师传秘术,怎会轻易展露?”另有一人摇头,撇嘴道:“没准是个噱头,不过手脚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给一人施术,没什么了不起。”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只管瞧这辰光短长。那两人一个是歪鼻,一个有白癫,现下才进去一刻辰光,我们只管坐等好戏。”
长生听了正觉无聊,想走开去看第三人易容,忽听的人群骚动,那屋里房门大开。一个相貌浩然如隐者的男子身着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来。众人迎上去,见屋内两个伤患仰面坐了,面上缝了针线。
“不愧是森罗先生!”有人赞道。那个叫森罗的男子怡然说道:“过几日拆了线,就是一副好样貌。”众人思及他动手施术的时间,骇然一惊。
紫颜不动声色,看了伤者一阵,转去第三位易容师的所在。那是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在一根廊柱边不起眼的站了,手边高几上放一只打开的螺钿花鸟盒子,有七色斑斓的泥丸星列其间。之前并无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个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边的扶手椅上,看客们陆续走近。
那文士对少女笑道:“你想要何等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罗绮,不惯观者炯炯的目光,迟疑的低下螓首。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许易容师上门,远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抛头露面。想到此她微红了脸,吞吐的说道:“能有宫里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当下有医师在旁笑道:“宫里娘娘的天仙模样,这里可没人见过。”那少女喃喃的道:“傅大师的画……”她说完即有婢女奉上绢画,是一位宫装女子溪边扑蝶图。傅传红一画千金,坊间屡有仿作流传,他为后妃绘的画作,宫人无事时常依此摹本学画,久而久之也有传到宫外,画中人往往被惊为天人,成为京中女子竞相模仿的标范。
众人围拢过来,那文士端详良久,道:“这是原作?”少女点头,不无骄傲的道:“辗转得来。”众人皆知此画非同寻常,玩味画中美女轻颦浅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文士放下画,微一思索,在银盆里净了手,挑出一颗泥丸于掌心揉搓。稍顷,涂在少女额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如点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脸面顿时濯艳燃光,柔容冶态丝丝渗入肌肤,再从骨子里盈盈透出来。长生望的入神,但见一色泥丸就让容颜一变,直至他宛如作画,勾笔最后一划,那富家少女终成了绢上飘然走出的女子。
观者油然叫绝。长生揣摩文士动手的轻重缓急,若有所悟。紫颜之外尚有别家易容师,像北荒一山又一山的连绵,总有意外的鲜活让他惊喜。长生偷偷瞥一眼少爷,紫颜苦了那张丑脸聚精会神的凝视,浑似一个贪看热闹的好事者。
不远处,一个辉彩流金的丽影闯入了长生的视线。她神情淡漠空灵,姿容甚是秀美,霞衣袅若浮烟,惹得长生移目窥视。少女恍若无睹,始终直直望了前方,仿佛魂灵出窍。长生盼她能会看自己,悄然走进了几步,装作端详屏风上的纹饰。
“镜心,闲人太多,我扶你进去。”忽有个华衣老妇闪出,扶起少女往楼上走去。长生怅然若失,打量那个叫镜心的少女,发觉她举止迟疑,竟是个失明者。她是来易容的?他心中疑虑未消,见楼内的黑衣童子对她毕恭毕敬,迎她上了楼梯。
她是易容师?长生震惊的想,盲人也能为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长生说道。
长生早已走开数步,闻言随意回头,见众人齐齐看向他,暗道不好。莫非对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长生转念自负的想,绝无可能,便道:“我可不想换上别人的脸。”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镜心师叔不会轻易出手,阁下备足千金,或许能博她一笑,格外开恩。”
“说了不易容。”长生咋舌,师叔?余光抬眼望楼上,镜心的裙角一现,没进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对了富家少女道:“姑娘照镜看看,是否如愿以偿?”
那少女眼波涟涟如水,像是欢喜的说不出话来,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舍咽下。长生心中一动,Сhā嘴说道:“再漂亮也是别人的脸,何不好好梳妆打扮,让人记住你自己?”说完,蓦的心惊,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缘由。
少女被他一说,没了跃跃欲试时的热忱,嘴角弯下,勉强的撑住了笑容。文士漠然瞪了长生,道:“想搅我石火的场子?”长生自知多言,习惯的寻找紫颜的踪影,左右不曾见着,硬了头皮道:“石先生误会,在下只觉这位姑娘想要的美貌,不是于他人一个模子。”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对?”石火冷笑。
长生搔头,“厄,不能烁不对,只是她并不欢喜。”
少女霍然抬头,换过一张冷脸,道:“谁说我不满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过的银子,这幅画就当是谢仪,多谢先生为我易容。”石火忙欠身道:“份内之事。”遂送她步出玉观楼。
长生老大一阵无趣,等两人走远了,森罗先生房外再度喧哗,原来他又为两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惊佩。
长生见照浪并不在楼内,四周无人留意,不经意的荡至紫颜身边,道:“这位兄台请了。”
“何事?”紫颜翻了翻怪眼。
长生小声道:“我瞧这些易容师并未该容,是不是?”
“嗯。”紫颜轻声哼了一声。
长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长进,又道:“我们几时回去?”
紫颜借屏风遮住旁人视线,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门口说了一句什么?她问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颜。”长生信心大增,转了口气道:“横竖无事,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让侧侧来瞧个新鲜。”紫颜朝他点了点头,兀自穿过人群去了。
长生牵挂那个叫镜心的易容师,想打听她的来历,但既惹恼了她的师侄,不便再开口。好在那位齐先生和森罗的技艺精湛可观,他两边揣摩,自觉收获良多。
到了晚间,一封信递进紫府,凤灯下紫颜摊开信笺,神色凝然。
侧侧瞥了一眼,信上写了三个名字,又用小字在每个名字后面附上了详细时见地点,是官府对已收押三个嫌犯的案情描述。那三个嫌犯各有人证,证实他们未曾犯案,但指证他们抢劫,伤人的人证则更多。推算时间,正好首尾相接,最后一人被捕的隔日,即是所谓“萤火”犯案之日。
在紫颜提醒后,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细,想是在衙门里花了功夫。
“与你的揣测相近,有人专以他人面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换过一张。”侧侧吁了一口气,“不是冲你和萤火来的,他只是碰巧运气不佳。”
“那人以萤火的相貌惹是生非,不抓到他,萤火就回不来。”
侧侧苦笑,“别说萤火,长生还没有回来,他可不能再出事。”
“他在玉观楼。”紫颜浮起淡淡的笑容,“我没估错的话,照浪该易容混在人群里,他会照看长生。”想到照浪递来的信,他两边游刃有余,不愧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只怕再多派几桩事给他,也能分身有术。
“你是说,你的易容会被照浪看破?”
“嘿嘿,今次我们各自易容,长生自选的面具,若是举手投足本事不济,怪不得我。”紫颜说完,想到名师出高徒,长生太过丢脸仿佛说不过去,皱眉一愣。
说话间庭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长生一身倦容,进了玉垒堂。他像没精打采的老虾,朝紫颜和侧侧行过礼后,径自弯腰赖在桌上,一个劲叹气。
“我在玉观楼用了膳,价钱好贵。”长生摸摸空荡荡的钱袋,叫苦连天。
“回来就好。”紫颜将照浪的信和大致的情形说了,长生听到竟是连环案件,吃了一惊,精神震了震。
涅槃卷 双生2
“果然是易容师干的。”长生苦思冥想,“玉观楼里个个是高手……”
“说说学了什么?”紫颜笑了对侧侧道:“你听,若有兴致,明日让他再陪你去。”
侧侧乐呵呵端了香茗,浅浅啜着,长生摇手道:“站了大半日,累死人了,少夫人若去,少不得再花一倍银两,买个好座看着。少爷你走后,那个叫森罗的易容师同时给四个人易容,嗖的一下就好了,石火的手脚够麻利,却也赶不上他。”
“不是用面具?”侧侧笑问,想起紫颜换面具的手段。
“我仔细看过,他有的动了刀子,有的仅用膏泥,有的不过是敷油施彩。难得一气呵成,比人家两个人还来的快。”
紫颜悠悠的道:“森罗闭门造车,且不说他。其他两人你看出什么端倪,不可遗漏,一一说给我听。”
长生面色一红,在灯下如片片明霞,吞吐的道:“无非技法娴熟,没什么可说的……唔。”
侧侧纤指稍移,戳了戳鬓角,又指了指心,两手捻动如兰花。长生一头雾水,瞪直眼看了半晌,被紫颜发觉,轻咳一声。侧侧忍俊不禁,她让长生动脑用心,挑两人技法的长处讲来,没想他一句说不出。
紫颜将手中金铰扇轻敲桌面。曼声道:“齐先生约在五十岁后带师投艺学了易容。最初想是个木匠,背脊微驼,手上多处伤痕,都是当年落下的病。再者,你看他做的物件,没四十年功力绝制不出,尤其是机关拉弦之术微细精妙,天下会者无多。他身边那个女人有股陈年药香,是医家名门之后,看两人的情形该是夫妻。他能专为伤残者易容,从贤内助处得益良多,普通木匠常有的气喘,他就没有。”
“齐先生身旁有女人?”
“是个老婆婆。”
“难怪……没留意。”长生汗颜,紫颜好像仅瞥了齐先生几眼,就看出这么多名堂,而他白白花费两个多时辰,只记得易容者前后的脸面。
紫颜笑吟吟的用扇骨打他的头,“那位石火先生惯用左手,你自然也没发觉。不过你应留意到他的嘴唇动过刀,想是生而有兔缺之撼,为名师所救霍然痊愈,或许正因此生了修炼易容术之心。”
长生讪讪的道:“这个……谁会去看男人的嘴!”
紫颜笑容中夹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肃,长生自知无理,忙回忆昼夜看书所得,道:“少爷,这兔唇需割而补之,技法倒也不难,我们又有醉颜酡在手。几时有这样的病患上门,我想试了用针刀修补。”
“这便不枉侧侧指点你一场。”紫颜点头,长生一身冷汗,毕恭毕敬听他又道,“修补唇裂,针法最为紧要,你每日的练习不可懈怠,假以时日,我会带你去医馆寻人来治。”
侧侧牵挂萤火,道:“这些厉害的易容师中,有没有嫁祸栽赃的贼人?”
这一句问倒了长生,那些技巧炫目惑心,却无法看到容颜背后的真相。他后悔的顿足道:“我不该回来,守着玉观楼看几晚,若没人趁夜犯案,再去别处搜寻线索。”
侧侧道:“这贼人很是心狠手辣,你去不安全,不如我……”
“怎能劳动少夫人,大不了我易容成打更的。”长生扬起清秀的脸,“我可不是文弱的人,对了,我去蘼香铺讨点香来,那人敢袭击我,直接迷倒了送官府。”他坐立不安,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姽婳老板,请少夫人保护少爷。”朝两人欠了欠身,疲倦的脊梁突然挺直了,虎虎生威的走出厅去。
紫颜没有阻拦,温柔的望了他的背影。侧侧道:“自他恢复记忆后,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紫颜笑道:“你不是说昙花要开了?守了多时,终盼的花开。一起去看。”
侧侧回眸一笑,久候花开的芬芳,如若知己相逢的快乐。
夏日的晚风有几分燥热,长生明白监视不会一帆风顺,抱定念头奋战到底。他想到不知所踪的萤火,心里像寂寂的山谷吹过无根的风,没有谁能挽留这份游荡的寂寞。
如果萤火还在,会安静的撑了钓竿,在池边坐上一整天。紫颜里石头般的男子。寡言,值得托付信赖。长生默默怀念,想着有萤火相扶相持走过的北荒,那个永远能安定人心的守护者。
他这样想着,清凉的泪水沾湿了眼眶。朦胧中,视线里看到一个黑如蝙蝠的身影,飞出了玉观楼。长生脸色清白,猛地颤抖了一记,探长了脖子眺望。那是错觉呢,他定睛再看,再不见先前的影子。
候了一枝香的辰光,楼内响起嘻笑声,人声渐渐往门口散来。长生凝神看去,午后见着的三位易容师和另两个陌生男子说笑着步出楼来。那两人长相斯文,面目如清浅溪流一览无余,长生瞥了一眼失了兴趣,盯紧了齐先生,森罗和石火三人。
众人在灯下寒暄,未几,那两个陌生男子陪了齐先生先行离去,森罗和石火又说了几句,互相道别。眼看他们分往不同处去了,长生踌躇不已,要追谁才好?
转瞬间的抉择,一张张人面拂过脑海,擦身而过的不安如花枝缭乱。长生决定追踪森罗,他是三个易容师中紫颜不曾点评的人物,总令人微觉怪异。
长生蹑手蹑脚跟在森罗后,像追寻一匹墨色的缎子,明明在远处漂浮,咻的就滑进夜色里不见踪影。街市悄静无声,过了几条街后,长生随森罗步入安静的小巷,婆娑树影在月下摇曳,每一脚踩下,他都疑心会让前面的人听了去。
忽然一身冷汗,长生觉得背后有人,猛回首,只见一片空旷。再往前看,森罗已然不见。
跟丢了人,长生加快步子想穿过巷子,肩上被轻拍了一下,依稀听到诡异的笑声。他急急回头,幢幢黑影无一是活物,静如鬼域的巷子仿佛抬起无眼珠的眼眶与他对视。
毛骨悚然。长生尖叫一声,撒腿狂奔出了巷子。一个黑影从巷中的墙缝中冒了出来,嘿嘿冷笑两声,回转头从另一边离去。
不远的拐角处,一双清澈的眸子锁紧了黑影的举动。长生没有逃走,藏在阴影里注视对方走出巷子,在森罗又消失了之后,慢慢贴了上去。他断定森罗今次不会再留意他,越发谨慎不露马脚。
森罗步履如飞,长生尝试在他转道时猜测方向,判断他会去何处。易容师的直觉与敏锐如烟花四射,他在黑暗中回想森罗的举手投足,重新于心底勾勒面貌性情。绘形描影,仿佛有数十条无形的丝线牵连,他要把对方变成飞不走的风筝,始终有丝线攥在手中。
长生绷紧了神经,像蓄势待发的小狼,张开了幽深的双眼。这回他没有跟丢,森罗的身影不时出现,即使飘扬的衣袂只有一角,他也知道抓住了猎物的痕迹。
最后,森罗在一家宅院外停步。他的脸暴露在灯火下,长生赫然看到了萤火。他几时更换了面皮?行走在街巷中,倏的偷天换日,甚至不花辰光小心修饰,笃信新的面皮不会有人看穿。
森罗走到宅院红漆大门外,亮出一块金子,门口的青衣护卫瞧了一眼,放他进屋。长生打量那绿瓦红砖的庭院,记起萤火提过,京城里有几处暗窟经营博戏,因官府禁赌,少不得做个门面,只放熟客和有钱人进场。
长生思量,趁森罗假扮萤火,赶去报官为上策。但如果他算错一着,这院子里并非赌窟,万一森罗进屋后再寻不着,官兵来了反而打草惊蛇。
长生摸了摸脸皮,他也是易容师,当新的容颜出现,就投入新躯壳的喜怒。他戴上面具,从头刻意改扮完了,深吸了口气踏进光亮中。
此刻的他是赌徒,贪婪的双眼神采奕奕,他自信会有好运。洋洋自得走到宅院门口,依样朝那护卫现出一块金子,护卫打量他一眼,懒洋洋放他进屋。长生手一松,金子掉在护卫手中,那人惊喜的一弯腰。
长生昂头迈进院子,穿过照壁花厅,瞧见大堂上翠帷银灯,围了十几桌人。双陆,打马,牙牌,赶盆,人们心眼着魔,沉醉在输赢成败的迷宫中。喧沸的人群对新来者视若无睹,骰子和棋牌是此间的主角,它们玲珑的身段在桌案上翻舞,鸣金震玉。
长生用余光搜寻森罗的身影,挨到离他最近的一桌,隔了三个人看他掷骰。
“抢元、斗腰还是挖窑?”森罗悠哉的问对手。
“一把二百两。”对面的汉子粗眉一拧,拍下一个筹码。
“赌的大些,一把五百两如何?”森罗伸出手掌晃了晃。
那人摇头,“你输的太快就无趣了。”
这话激怒了森罗,细目一眯,六只骰子溜溜的在骰盆里响动,对面那人无视他花样百出的手势,一动不动盯了他双眼狠狠看着。
花色双飞,三三分相,掷了个三个五三个二,名曰“三斗混杂”。这手气算是中上,粗眉汉子神色淡然,拿起骰盆摇了数下,扔出一个全色。竟是六个一。
森罗冷冷的拍了一下桌子。长生看不出他神色变化,掷看到一张萤火的脸在眼前闪动,很是怪异。两人又掷了一盏茶功夫,森罗输多赢少,等长生也看烦了之时,粗眉汉子忽然收了手。
“再掷一把,你便欠我两千两,先算账抵钱再说。”
森罗输红了眼,没事人似的道:“爷输的起。”招手叫来庄内的管事,说了几句。
那管事叫道:“没这道理,我昭玉庄向不赊账。”
森罗运章如飞,直直打在那人面上,漫不经心的道:“瞎了你的狗眼。只这一千八百两,爷还赢得回来,你不赊账,爷就甩手走人。”
粗眉汉子听了冷笑。那管事几时受过这般气,大喝一声,叫出六个彪形大汉,上来就打。森罗冷眼瞥着周围,待几人进了,忽然一把见到攥在手里,如庖丁解牛送刀如风,切入众大汉胸胁要害。
六人眼前黑影一闪,望了胸口涌出的血箭,不可置信的止步。那管事傻了眼,转身想逃,森罗将带血的尖刀戳在桌上,喝道:“谁敢离开,爷就跺了他!”
赌窟里静了静,长生咽了口唾沫,后悔不曾早一步出庄。他偷取出姽婳的香,寻思靠近烛火,渐起的骚乱掩盖了他的举动。玩博戏的客官个个骇然变色,觑见森罗视线不及的死角,暗地往外挪动身子。那管事望了不远处的十来个护院,犹豫是否要他们动手,生怕那些人尚未赶来,森罗的刀已刺破他的喉管。
森罗对面的粗眉汉子强扯出笑容,森罗望了他,顽横的道:“赌不赌?”尖刀上的血迹流到桌上,脚边躺了的护院唉唉呻吟,粗眉汉子道:“赌。”胆气早已弱了。
长生迷香在手,拉开红纱灯罩。他在紫府惯用香料,知道姽婳此香可夺人气力,先吞了解药,再燃香静待。纵然一屋子人都需迷倒,情急间也顾不得。
森罗恶狠狠回转头来,看到他的举止,依稀察觉有异。等香气缭绕飘摇,周边诸人纷纷软倒,森罗伸手在脸上抓捏几把,颓然摔倒在地。
长生奔过去看,他睁大的双眼里透着阴冷的笑意,面目全非,再不是萤火的模样。长生心里凉了半截,没奈何寻了绳子将森罗先捆在桌脚。瘫软在地的管事放下一颗心,连声夸他伶俐。屋里都是不能动弹的客人,长生查过先前六个汉子的伤势,稍稍包扎了,步出厅外想寻人帮手。
门房执事听见动静,召集别处护院赶来,见状一把扣住长生。那管事浑身无力,努力喊道:“不关他事,快去报官!”四下里闹哄哄乱了一场,等衙门来了人,因博戏是违禁之事,少不得一番打点,将犯人提走。
在衙门里,长生供出森罗是玉观楼的易容师,那些衙役不敢怠慢,急急的又去请了照浪。
“萤火不是犯人,他才是。”长生说出这句,自觉长舒一口气。
夜间仓促赶来,照浪只披了一件烟色凤鸟纹绢衣,一脸严肃。他目不转睛盯了森罗,冷冷的道:“你不怕给药师馆蒙羞?”
森罗冷笑不惧,“这六人没伤在要害,出了血而已,官府判下来,不过打我几十板子,限期出资医治。”照浪低首看了看六人伤势,嘿嘿笑道:“你的刀法真好,居然不是重伤。”转问长生,“他以萤火的相貌赌钱,除你之外,是否他们都看清了?”
长生道:“是。”那管事瞧了森罗一团模糊的脸面,犹疑不决。照浪从森罗怀中取出易容的膏泥,径自摆弄起来,长生睁大眼看了,萤火的面容一点点在森罗脸上回复,竟是丝毫不差。
“是这模样么?”照浪问那管事。一干苦主忙不迭点头,照浪道:“你有何话说?先前的几桩案子,也是你做的吧?”
“血口喷人,我不服!我易容不假,但人的容貌千差万别,肖似未必就是本尊。今趟我的确伤了人,可不要将过往的罪案强加于我。”森罗慢慢说来,全无悔改之意。
这时外面传唤烁紫颜到了,也是照浪有心卖人情,遣人召唤他来。紫颜换了一张冷凝的面容,气质雍容肃穆,堂上人看在照浪的份上,忙请他坐了。照浪凑过身来,将前事逐一说了,紫颜笑吟吟望了长生,目露赞许之色。
堂上审问了多时,森罗闭口不认罪,冷笑抱臂道:“如果再有人顶了那张脸作案,是否能证明我的清白?”照浪一怔,Сhā口代答道:“不错。若真如此,只查你今次之罪,在此之前该杖罚该收押,请堂上大人作主。”森罗满不在乎,气度甚是超然。
紫颜不由暗自称奇,端详森罗眉目。没多久堂上事毕,皂隶将森罗带了下去,长生半忧半喜的走到紫颜身边,心有余悸的又说了一遍故事。
照浪牵了马,与紫颜、长生走在街上,月色如水铺地。
“犯人真的不是他?”
“或许有两人。”紫颜沉吟,抽丝剥茧的道,“白日里他易容的两人,手法近乎一致,但收针略有不同。”注目长生。被紫颜提示后,长生回想森罗易容过的所有容貌,单数起针,双数落针,唯角度略有异样,有的横平,有的斜平。当时只觉森罗因势利导,依据颜面起伏起落,这时他心中一紧,道:“果然针脚有异,是两个人所为。”
照浪眼睛一亮,点头道:“以他的功夫,同党如有这本事,来去当不为人所知。居然藏身我玉观楼内,嘿嘿。”长生心中一动,记起在玉观楼外所见黑影,莫非真有其人?追影溯形,倒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岔路口,照浪跨马告辞,紫颜像一团笼了火的丝绒,在月下晕出金色的光辉。照浪朝他点点头,半晌移开目光,驾马没入烟尘。
等长街上剩了他们师徒两人,长生不胜唏嘘叹道:“萤火竟忍心这么去了!”他原想在无外人时,萤火会与他们报个平安,不想那人绝无消息,端的狠心。
明月纤尘无染,幽蓝的天空上更无片云,在极远的天边,有一颗星执着的闪动微弱光芒。紫颜默默望了天,道:“月华虽盛,萤之光一样耀眼。萤,是属于夏天的虫子。
长生遥遥眺望那颗星,夏夜澳热的风漫过了憔悴的面容。
同一夜空下,萤火察觉有人跟踪。
犹如陷入蛛网,对方从尽头悠悠的爬进,张开手足想把他一网打尽。萤火几次借助地形身形疾掠,也未能避过那人的耳目。
始终远远坠着,如牵了一根蛛丝,不紧不慢收着线。萤火苦笑,这些年守了紫颜,武功生疏许多,连这等反追踪的间者之术也无法抢占先机,说出去丢人。
甩不掉,躲不过,索性迎面而上。挑了一处被墙的死巷,他沉稳站定,喝道:“给我出来!”
那一刻,萤火瞥见内心隐隐的躁动,像隐藏在夜中最深处的黑。
“你无路可走,神气也无用。”那人阴冷的笑道,从黑暗终走了出来,如栖居于山林的夜枭眯起眼审视猎物。
萤火直视对方,地狱般森寒的气息沁入骨髓,他不仅毫无畏惧,甚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勾起他隐忍多时的回忆。
“就算我要逃一辈子,此刻杀你,也易如反掌。”萤火淡淡的移开目光。
那人嘿嘿的笑,慢慢走近了,任月光照在他脸上。萤火惊异的发觉他的脸面平如一张纸,抹去了喜怒哀乐,不由想起紫颜曾经的易容。
“你是易容师?”
“对,我可以救你。你前主人与官府走的太近,回去怕有陷阱。跟了我,纵横京城不在话下,想要过皇帝瘾都可!看你有没这胆子。”
萤火冷哼一声,紫颜无非与照浪有往来,哪里是有心应付官府的人。
“你这张脸不像会招祸,为什么偏偏大难临头?你仔细想想,其实是那人想把你送入虎口。他已不想留你,你又何必恋栈?”那人继续言之凿凿,蛊惑他的心。
萤火铁青了脸不答话。
那人在他身边缓缓的踱步,幽灵般的影子在夜色里荡漾。每一次眼珠转动,每一下睫毛闪动,每一记呼吸,那人逐一清晰凝视。萤火在他的注视下如被操纵的玩偶,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
困兽感爬满全身,萤火仿佛回到被逼上绝路的那日,大雪漫天遍野,血光在他刀下开如夏花。他像猫躬起了身,狡猾且谨慎的一笑,这人的武功不如他,轻功却不相上下,细想了想,不妨交易一回。
“你救我,可有代价?”
那人扬起轻笑,伸过柔软的一只手。
“游离于世俗礼法之外,君临于苍茫众生之上。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手足。”
“阁下如何称呼?”
“万象。”
一盏茶的辰光后,万象恢复常人容貌,在夜锦堂上的华屋里于萤火一起喝酒,屋外翠管繁弦声声动听。炎夏苦暑,他特意在四角安置了四只硕大的白玉盘,内置清泉水,又有莲花漂浮其上,顿时消却大半暑气。
几案上的琼潮酒来自南原云阙海,传说是龙沫吞吐而出,珍贵异常。那两只酒杯也是奇物,竟是伽楠香化在玛瑙石里,雕磨成了晶莹的杯子。萤火啧啧称奇,边饮边打听他的来历,万象得意的笑道:“我不过是寻常人,千金散尽,才搜罗了一点玩意。”
萤火故意说道:“阁下武功不弱,有易容术更是如虎添翼,没想过干一番大事么?”
万象撇了撇嘴,斜倚在玉榻上惬意的道:“做大事需舍弃的太多,能从心所欲、为所欲为,已快活如神仙!你不信?莫急……等将来我给你一张大理寺卿或京兆尹的脸,你就知道。”
极短的一瞬,万象眼前飞过模糊的片段,家破人亡的他望了高高官帽发呆,怔怔哭不出声。仿佛什么人在拉扯他的衣袖,他很快从困境中解脱,清醒的流出放纵的笑容。
既已借易容术飞上云端,无需再回忆起不堪的往事。
萤火细看他视若儿戏的神情,想是时常以此嬉戏,便道:“唉,我却想过过皇帝瘾。”
万象露出斜佞的笑,摇头道:“你这就傻了。宫里规矩太多,皇帝不是舒服差使,倒是一方之主的土皇帝,天不怕地不怕,高兴了随时杀人解闷,才是真正的天王老子!”他举起酒,灯下的脸骤然变得阴森,“先帮我一回如何?让人不死不活的滋味,你有没有试过?”
萤火笑了笑,举起酒杯道:“先生说的是,被这么一说,我有些迫不及待,就当是给先生的见面礼吧。”
万象堆起笑容,殊不知这先生的称呼,大有玄机。
又一日。两桩伤人案摆在照浪桌上,紫颜坐他对面,蹙金秀衫遮不住隐忧。
听说来人武功颇高,到了店铺便威胁抢劫,稍遇反抗即出手伤人。一东一南,隔数里先后发生,是一人所为,还是有更多同党?无法决断。
长生在紫颜身后道:“何不去现场看看?”紫颜道:“苦主和人证、物证皆在卷宗上记录分明,我们去看伤者吧。”
一行人到了两处医馆。第一家俱是重伤者,斑斑血迹从棉布里渗出,要养得数日方能搬移回家。照浪细看用刀手法,不仅伤在要处,且筋脉切割极有分寸,倍极冷酷,皱眉道:“此人功力犹在森罗之上。”
紫颜问明出手者的样貌,果是萤火,沉吟不语。长生急了,反复指了萤火的画像,眉梢眼角鼻准耳垂一个个问过去,惹得人不堪其扰。
“长生,走吧。”紫颜见状不忍。长生叫道:“萤火不会无故伤人,定是别人假扮。”紫颜牵起他的手,温言道:“尚有一家,查问过了再推敲。”
长生飞快的点头,攥紧的拳头生生要抠出血来。
三人转道另一处医馆,正在一个荷塘边上,满池的荷花娇蕊粉艳喜人。长生想起萤火出走那日的残荷雨景,蓦地勾起心事,脚步沉重了几分。
这间医馆的伤者症状甚奇,除却休克不醒外,筋脉阻断,气滞血瘀,表面却绝无伤痕。据目击者证实,出手者亦是萤火,长生依然不信,缠了医师要方子看。不过是人参、灸草、生姜诸药,别无良方。
照浪搭脉看过,忍不住哈哈大笑。医师忙恭敬行礼道:“个中莫非有蹊跷?”照浪道:“各位整治无错,我不过想起旁事。”向紫颜使了个眼色。紫颜会意,拉了长生告别。
三人就近寻了一家茶馆,挑了静室。竹炉火旺,汤水鼎沸,长生坐立不安,不晓得为何这两人有心境喝茶品茗。
紫颜与照浪相对坐了,摆好三只蓝釉金彩瓷杯,长生忽然感悟,心火渐息,伺候紫颜倒了茶。幽然沁心的茶香从执壶里透出,一注清流氤氲而下。照浪自斟自饮,凝视色如积雪的茶汤,笑道:“你们可看出端倪?”长生立即接口道:“我不懂武功,那些人都是内伤,出手的人想是高手。”照浪得意的呷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道:“他们被人用奇特的手法点了|茓,看去痛苦实则无碍,十二时辰自解。”
紫颜若有所思,浅浅一笑,长生又惊又喜的道:“确是萤火干的?他找到陷害他的人了?”照浪道:“噫,这回你不笨。十二时辰内必有事发生,说起来,你们这个叫萤火的管事颇有些手腕。”长生恍然,知萤火假作贼人同伙,虚应生事,暗里留了一手。照浪既这样说,想是猜到萤火会在病人缓解前,动手制住贼人,当下放心不少。
紫颜寻思萤火出手前应顾及照浪,不会叫他看破来历底细,放心的道:“须有城主的眼力,才能堪破他出的谜题。”照浪轩眉微蹙,“他的手段,你只怕比我更明白。”紫颜笑而不答。
长生道:“少爷,我回去知会少夫人,免得她担心。”
紫颜盈盈笑道:“你待说什么?萤火这招瞒天过海,我们不必拆穿。今日必生变化,等有了好消息,一并说给侧侧听便是。”
三人闲坐喝茶,长生看照浪顺眼几分,替他添茶。照浪升起意兴,道:“你既想起了从前,为何还留在紫府?”长生咯噔一惊,知那时在左格尔面前做作,瞒不过照浪。紫颜捏了杯盏浅笑,不管两人对谈。
长生定了定神,自忖照浪一无所知,便道:“大人费心了,我不过效仿大人留玉观楼之举……”照浪剑眉一跳,劈手扯他的面皮,道:“臭小子,连我也敢消遣!越发学的像你们家主子,冷不丁伤人。”长生吃痛,忙摇手叫唤,照浪不屑一顾的丢开他,道:“凭你是什么来头,再敢惹我,一样拧了你的头去。”
紫颜瞧得有趣,笑道:“可见你们都不是喝茶的人。”照浪气闷,想发作又落了下乘,隐忍的道:“罢了,不和他一般见识。”长生揉着脸,拿起茶往嘴巴送,险险烫着。
几盏茶过,午时已尽,照浪领紫颜、长生逶迤走至玉观楼。三人在房内用了午膳,长生心神不宁,想着萤火,道:“说起来,再有人犯案,本该放了森罗。”照浪停筷,道:“你说的是,我倒忘了。”高喝一声,叫人去衙门提人。
紫颜见他手段通天,也不在意。长生急了,道:“真放他不成?”照浪拍案笑道:“你又笨了。哼,再和你家先生学几年。”正说着话,外面扑通一声响,丢进一个大活人来。
萤火锦衣磊落,慢悠悠跟在后面进楼。长生奔出房门,愣的一愣,喜滋滋上去。沿途路过那人,与森罗一般高矮。照浪大步走去,俯身看了看那人的面皮,冷笑着用水洗去,最终现出和森罗一模一样的容颜,两人竟是孪生兄弟。
萤火见到紫颜,道:“我回来了。”紫颜点头,长生如饮甘醴,快活莫言。
那人恶狠狠斜眼瞪了萤火,怎奈被点了|茓,动弹不得。照浪赞道:“好功夫。”提了那人起来,直直刷了两巴掌,道:“药师馆的脸叫你们丢尽了。”过不多时,他手下提了森罗来,两兄弟一并跪在照浪面前。
森罗惨然一笑,锐利的语声化作了苍然的叹息:“玉观楼今日可有献艺?”
照浪冷笑道:“你还有脸卖弄?”
“药师馆的牌子不能毁在我们手上,请大人准我们最后一次献艺。如此,世人记得的我们,不仅仅是两个犯人。”森罗说完,匍匐在地,万象倨傲的头亦低下,缓缓伏在了地上。
此时一众易容师闻讯齐聚厅内,皆看照浪的脸色。照浪沉脸不言,紫颜在旁吐字如兰,笑道:“技艺本身无错,他们心有悔意,大人何妨开恩。”照浪回视他一眼,道:“你倒好心!”众师不知紫颜来头,一齐盯了他看。
他笼了金袖闲闲站立,双眸如霏霏花雨,凝眸间湘甦落尘,仙姿卓然。长生回首,见二楼那个叫镜心的女子探身聆听,冰绡似云飘拂。
众师觑出紫颜与众不同,有眼尖的相询道:“可是紫府的紫先生?”紫颜颔首应了。那些人亦见过世面,当下拱手寒暄,略略招呼。一个夫人扶了镜心,自楼上走下,步步生香也似,长生浑然忘我的凝望。
前来求医的百姓已候在门外,照浪招来一干衙役,看守玉观楼各处,又挑了两个伤患给森罗、万象。一人鼻翼长了颗难看的瘤子,相貌因而生的猥琐;另一人两颊肥臃,五官被肥肉堆挤,见者无不失笑。
森罗、万象甚是感激,迎两人入了房中。等红漆房门徐徐关上,为首的一个衙役问道:“大人有把握他们逃不走?”照浪道:“此屋只一个门,除非他们会穿墙。”旁观诸人稍稍放心。
无路可走的易容师,是否能绽放极绚之花?众人暗暗期待。迫近绝路的重压下诞出的奇异果实,是庸常日子见不到的绮丽。仔细聆听,刀针剪钳细碎的声音如丝弦声动,有乐曲的起伏。照浪难得惋惜的说道:“药师馆的手法,仍有可观之处。”
他多方招揽人才,换在昔日,这两人招致麾下便可尽展其才,难言的怪癖恶习也能痛快发泄。时运不济,这是他们易容伤人前不曾计算到的。想到此,他问紫颜:“萤火这张脸必是易容,你当初选它,可想到他会有此一劫?”
紫颜仰头洒然笑道:“全无劫难不一定是好事。”照浪自忖他若是连此也计算在内,道行比起森罗兄弟高出太多,心下不甘欲盛。
长生道:“可惜见不了他们施术,即便有两人,也算是快手。”紫颜道:“手快不是难事。”朝伫立在旁的石火微一欠身,“可否借阁下泥丸一用?”石火一怔,忙把手上的螺钿花鸟盒子递上,紫颜招手唤来萤火。
照浪兀自高坐,知紫颜有心炫耀,倾了身耐心看去。紫颜让萤火、长生并肩坐了,洗净了脸,双手同沾了膏泥,直往两人面上抹去。厅里的易容师顿时忘了森罗兄弟,凑拢来看。
但见他指如飞花,掌下玉色粉融而起,宛若借了仙风金露,暗将岁华偷换。流光过隙,翩然绕指生香。一时萤火变了长生,长生成了萤火,两人的容颜就在紫颜左右开弓的双掌下神奇变幻。
萤火凝看长生,取了一面水银镜子照了照,置之一笑便放下。长生换上萤火的相貌,不觉五味纷呈,呆呆的想心事。照浪从座上跃起,停了停又坐回原位,仔细扫了眼厅中众师。诸人不曾想紫颜有这般翻天覆地的手段,惊惧之余,逞强的心一淡。
唯独边角上坐着的镜心姑娘,在身侧夫人的详细解说下,神色平静的点头。
过了片刻房门洞开,森罗、万象兄弟钻身而出,束手道:“易容已成。”众人聚目看去,两个被易容者眉眼与先前廻异,脸面光净平滑,端正了许多。
长生喃喃道:“奇怪,今次竟无针脚。”他思忖以两人惯用的手法,该容如此之大,多少会使用针线。为何像是仅用了膏粉脂泥?
照浪挥手,衙役正待上来带走两人,紫颜忽然问长生,道:“你可看出他们的手法?”众人聚目凝看,长生道:“与往常不同。”森罗和万象道:“有何不同?”长生被他们一问,反而语塞。
紫颜转头对两个被易容的伤患喝道:“你们辛苦演这一场,当我们都是瞎子?”
众人大出意料,醒悟森罗、万象两人关门后暗施了调包计,自己扮成了伤者,将真正的病人易容成了他们两兄弟。照浪见那森罗、万象竟是假的,吃惊之余不及深思为何那两个伤者会相助二人,揉身向两个真身赶去。萤火反应迅疾,当下纵身追上。
长生一摸怀中,前次对付森罗的迷香已然用完,正在顿足。紫颜不知从何处捏了一根长针,笑道:“可有胆子把他们的袖子缝了?”长生咋舌,道:“少夫人在就好了。”紫颜道:“噫,她的针法你白学了不成?”
厅中照浪对了森罗、万象对了萤火缠斗正热,那两人不知何处藏了兵刃,竟肇了刀乱砍,乒乒乓乓碎了杯盏,倒了桌椅,闹得不可开交。一干衙役抢上前来想见缝Сhā针,反而摔了隔四脚朝天,完全不是对手。照浪嫌他们碍事,断喝一声不许他们Сhā手,众人只好干看。
萤火顶了长生的脸,万象看出他的功夫,喝骂道:“你竟负我?”萤火冷冷的道:“凭你这等德行,也配做我主人?”万象道:“学易容术,本就为了恣意纵情为所欲为,否则只为了救人活命,何须分出妍媸?”萤火呼呼挥掌,懒得答他。
紫颜听了捻针微笑,长生当他真要进去厮杀,吓了一跳,道:“少爷,刀剑无眼,切莫伤了自己。”紫颜道:“你且不去管那刀子,盯紧他们的袖子看看,是否来得及穿针引线?”长生默默看了几眼,搔头道:“赶不上,那刀子一挥,先砍中我。”
紫颜笑道:“胆子大些方好。”咬牙掠进场中。彼时萤火正占了上风,再两招可迫得万象弃械,眼前忽然金风恍惚,闪进紫颜来。他大吃一惊,掌势缓的一缓,紫颜已从容运针,衣眼花缭乱之速将万象的两只袖子缝到了一处。
旁观众人张口结舌,万象刀光乱舞,紫颜见好就收,急急退回到长生身边。萤火怎容得他受伤,连忙一掌敲在万象缝合了的手腕处,欲将他整个人扣住。不想万象发起狂来,双手齐握刀柄,招式比刚才更添凶狠。另一边森罗自知穷途末路,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来,先前假扮他们的那两个伤患竟提起香炉、花瓶,朝紫颜和长生砸来。
紫颜拉了长生躲避,苦笑道:“糟糕,忘了他们被迷了心智。”长生一面逃到柱子后,一面叫道:“这是什么妖术?”想起森罗、万象来自药师馆,少不得精于用药,暗暗叫苦。紫颜兀自唤长生:“哎,你要不要缝住他们的袖子?练练你的针法?”
香炉和花瓶碎在地上,那两个伤患突然有了怪力,合力抬起一张桌子掷来。齐先生、石火并另外几个易容师看不过去,过来拉扯两人,却被他们凶猛挣脱,局面闹的不可收拾。
这时,一个机灵的黑衣童子悄然点燃了一炷香,那时紫颜前次遗留在玉观楼的香,虽无酥软腿脚的功效,却能醒人心智。当想起迤逦漫过,那两人头脑渐生清明,不由愣愣的停了下来,被衙役们一扑而上绑住。
森罗、万象败相频露,照浪和萤火趁机下狠手将两人力擒。忙乱过去,紫颜为那两个伤患洗去易容,他们只觉大梦一场,什么也记不得,照浪便作主放了两人。
“没想到用他的脸弄巧成拙。”万象冷笑着望了萤火。森罗看他一眼,埋怨道:“都是你说要断了紫颜的手足,给他一点颜色看,否则,我们不知道多逍遥。哼,又和当年一样忍不住手痒,真会坏事。”
万象冷冷的盯了紫颜看,紫颜突然浑身一凉,道:“你们是当年异熹找来的易容师……不,医师也是你们。”忽记起十师会前初遇神医皎镜时,飞鹘船上那个中毒的落水者,想来也是他们当初的受害人。
“我不是败在你手里。”万象转头盯住萤火,对紫颜的话充耳不闻。
照浪见森罗、万象再无辩驳之言,将两人套了重重枷锁交衙役带走。等诸事安定,照浪转回紫颜面前,瞪了他道:“你明明不会武功,要是他砍破你的皮……”
“好在我眼明手快。”紫颜一手用红罗帕子拭汗,一手捂了胸口长叹,“呀,果真不能强出头,刀子割肉的确有点痛。”
照浪拿他无法,嘱咐道:“这等场合没你出手的份,改日你向那萤火学点功夫,再来胡闹。”紫颜一脸无辜的望了他,照浪心想,倒熟络的忘了身份,咳嗽一声,指使手下人打扫楼内,再不理会紫颜。
紫颜为萤火、长生卸去妆容,携两人走出玉观楼,一个黑衣童子赶来,奉上一纸碧云春树笺。紫颜看了,上面写的是:“紫颜先生足下如晤:闻君技入化境,妾自幼修容弄巧,有心一览。此后开奁拂镜静候,望君不吝赐教。翠玉阆苑盲眼人镜心谨启。”
紫颜若无其事合上,笑道:“真是不得停歇。”瞥见长生眼巴巴望了拜帖,心中一动,“不如你替我去了吧。”长生怦然心动,吞吐道:“我……等再扎些人偶,少爷多教我几手,我便替少爷去。”
那时,长生笑靥如清酒,带了些许的醇香,横波盈盈。
恍若又一个逐丽吐绣的少年,乘风而来。
涅槃卷 永夜
永夜
风乍起,花树在月影下簌簌摇曳。
那人阴沉的站于黑夜中,像是被幽暗的黑色湮没了面目。
太后悚然回头,黑色身影如龙蛇遁去,花影横在窗前幢幢晃动。她猛睁双眼,发觉翠被滑落下床,一炉兰麝之香已然尽了。
汗透亵衣,清夜无常。太后恹恹起身,暗生怅惘愁绪,怔怔的倚了雕花床板出神。窗外萧瑟风紧,忍不住鼻尖酸涩,一个喷嚏惊起值夜的宫女。
“你们不必过来,兜歇着。”太后吩咐,心下怪落寞的,披了件衫子临窗而望。晓月当空,越发显得清影寂寥,旧欢如梦。
次日黄昏,太后召照浪入宫。
“这几日怎不见你进宫?”太后远远的倚在玉榻上道。
“太后凤体违和,下臣不敢造次。”照浪下跪行礼,起身后垂手站着。瞥眼望见四周无人,只有一炉龙延香静静逸走,神色不由一紧。
“他没有死。”太后突兀的说道。
照浪勉强笑道:“太后说的是谁?”
太后咬牙切齿的道:“熙王爷还活着,我要你揪他出来。”
照浪不觉一颤,惊道:“当日下臣亲眼看他咽气。”
太后摇头,出神的道:“那不是他,我昨晚梦见了……”脂粉遮不住的疲态从眼底泄出,耳畔翠珰零落的敲着。照浪微生感叹,见她神思紊乱,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太后怔怔半晌不言,若不是梦中的身影太清晰,她也以为自己疯了。如噬心的蛇撕裂了胸口,她必须为冥冥不安的记忆找一个明晰的答案。
有宫人报宗正寺的文书送到,太后不动声色叫进来,翻开看了,又自言自语道:“蔡主簿还在任……传他来见我。”照浪揣测她的用意,盯了流影画屏,散绮炉烟,默默的瞧了半晌。
不一会蔡主簿来到,是个白发与皱纹一般多的老人,佝偻了身子跪倒在地。照浪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号,认真看了看,老人的面容就像蜿蜒的山水,说不尽的曲折。
“燕羽的摸骨图在这里,主簿记得当年是谁经手的这事?”
燕羽是熙王爷的名炜,蔡主簿跪在地上想了想道:“经手的大人不是外迁就已老死,臣不才,当时在场做文书,这图就是臣收拢在卷宗里。”
太后点了点头,“你且在蓉寿宫候着。”又对照浪道:“随我来。”
蔡主簿使劲将身伏在地上,像任劳任怨驼碑的龟趺,只知看天家颜色。
照浪跟了太后移驾移玉殿。殿前几株花开的正艳,红灿灿滚绣球也似。太后随意望了一眼,想起当年密会时的缱婘与那人死时的肃杀,往事烧心般疼痛。她的脚步急促了几分,照浪在后头端详绣金缎上的花纹,寿山福海上漂了二龙戏珠,艳彩耀目的在光影下烁烁闪动。
待踏上另一处金殿瑶阶,杏黄的颜色铺了一地,照浪悚然一惊,眼前起伏绫布下遮掩的莫非是掘出的尸骨?熙王爷叛乱是天家丑事,朝廷以暴毙的由头葬了他,一切规制依亲王礼,但从少的可怜的随葬明器就能明白,暗里远没有表面的风光。
照浪远远止步,太后的决绝令他有一丝警醒。太后似笑非笑撇了撇嘴,回眸定定的望了他道:“无论这人是不是他,没鞭尸挫骨,都是天大的恩赐!”照浪噤声不言,听她婉转叹息了一声,又道:“你收拾好了,我再教那老家伙来看。”
照浪低头,慢慢走上前去俯身掀开绫布,摸着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沉吟。他情知太后能挖他出来不易,如今惊动了宗正寺再辗转这么一趟,稍稍能消去一些流言。
一旦死的并非熙王爷本尊,来日的祸事真是可大可小。
照浪将白骨上裹了的素缎麒麟纹袍服、缠枝牡丹纹绸夹衫、青罗蔽膝及碧玉带钩、云头珍珠高筒靴等诸物一并剥下,小心拣出骸骨,神色戚然的排列齐整。
太后在旁冷眼看了,留意的注目照浪的神色,说道:“你与他相处最久,能否确认这就是他?”照浪摸着骸骨苦笑,摇了摇头,太后冷冷看了一眼,像刀子剜过,又自言自语的道:“真真假假,都不知该信什么。”
照浪噤声,默默低头整理,等他打扫干净,太后命人传蔡主簿前来。
那老者手脚伶俐的匍匐在尸骨旁,听从太后吩咐,仔细将骨头与文书上比较揣摩。照浪自忖揣骨术非常人可知,眼见这老者目光炯炯,手法清奇,竟是深不可测。
蔡主簿相骨多时,爬到太后脚边跪定,恭敬的道:“禀太后,此人命格贫贱,一步登天妄图僭越,惹了杀身之祸,死无葬身之地。”太后问道:“此人不是宗室?”蔡主簿坚定的点头道:“哪里,此人不过贩夫走卒之流,绝非我圣朝宗室中人。”
太后茫然点头道:“很好,很好。”见他把熙王爷的摸骨图递上来,恍惚间伸手接过,“你从这份骨相推断,燕羽他人现今在何处?”
蔡主簿伏在地上,“下臣不敢多言。”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王爷半生富贵,半生飘零,此刻当流连城外市井行乞为生,受尽颠沛之苦。未来却是命途难料,下臣愚钝,从骨相上无法得悉天机。”
太后蓦地一怔,愣了半晌,蔡主簿端跪不动。照浪暗想,此人绝不简单,轻咳一声。太后挥手道:“罢了,你退下。此事……”她淡淡一笑,见蔡主簿捣蒜如泥的磕头,知他明白个中轻重,便不再多说。
“等寻回王爷,再找你来摸骨。”太后如是说,蔡主簿惶恐谢恩退下。
照浪遍身冷汗,侍立在旁静候,太后突然说道:“说起摸骨看相,那紫颜曾为他易容,揭开面皮看过,定知真假。你去找他问话,再派人搜寻燕王爷下落,速速回报。”
照浪应了,如释重负的躬身退出殿去,太后似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却疾如星坠,待要细听,早已去的远了。
次日午时,照浪登门拜访紫府。他一人一骑来势汹汹,门口童子皆不及拦,被他径自闯进,单身入了披锦屋。紫颜正盖了一幅绫纹绮地乘云绣的锦被合目午睡,猛张眼时,照浪已到了明间,他便隔了翡翠纱帐子笑道:“城主如此情急,莫非火烧了眉毛?”
照浪尚不及回答,闻讯赶来的侧侧玉腕横扫,撵开他两步挡在东屋的水晶珠帘外,冷了脸道:“亲疏有别,这里不是你的照浪城。”
“有砍头的大事!”照浪喝了一声,寻了乌木镶大理石的椅子坐下。侧侧见他规矩了,横眉冷眼叉手站在一旁监视。照浪静下来,瞧她满是戒备的俏模样,哈哈笑道:“放心,我和他商议的是国家大事,不必你护着。”
侧侧凤眼一瞪,道:“你与我家仇怨未解,谁知你安的什么心?”照浪叹道:“唉,又提起前事……怪我少年意气戏弄令尊,并非有意害他。不想他心气太高,受不得委屈。”
勾起了心头旧怨,侧侧怒目而视道:“你忘了你家管事当年如何舌灿莲花诱我爹出谷?说是化解我爹于人的结怨,没想到你却让他,让他……”心中凄怨,说不下去。照浪神色淡然的道:“他当时输的心服口服,你没资格找我报仇。如果一定要无理取闹,我奉陪便是。”
侧侧恼怒之极,她知照浪说的是事实。昔日不明沉香子为何而输,在紫颜与照浪比试后,方知爹爹也有过不去的沟坎。幼时心中神话了的爹爹,因过分自负造成了悲剧,侧侧每每想到便黯然神伤。
没多久紫颜出来,松松的披了棕罗洒线绣流水纹夹衫,磊落如松玉立。他拉她走到一遍好言安慰,侧侧眼圈一红,存心间万缕恨愁,道:“见到照浪,总会想起爹爹。”
紫颜心下叹息,侧侧道:“不用管我,你且听他要说什么,倘有一丝不满意,叫我一声,我就把他打出门去。”说完出了房门,穿越屋外婆娑树影中的花径,点滴往事如光影扑面,几番欲断还连,在眼前明灭难消。
待屋中剩了他们两人,照浪凝视紫颜良久,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有事求你。”语气里别有一种隐忍退让,是先前绝难见到的妥协。
“你居然肯求我?”紫颜玩味的望了他的眼。
“不错,今趟为了一桩极紧要的大事,非求你不可。”照浪正色敛容,冷寂的面孔背后藏了一缕淡淡的温情。紫颜却一笑,浑不在意的随口道:“你若肯欠我一条命,再开口不迟。”
“好。你助我得手,我就还你一条命,任凭你处置。”
紫颜终于动容,细辩他眉目间郁碧停云的心事,沉吟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容得你这般舍身忘己?”昨日豪情万里、摩空劈荒的猛虎,如今肯放下颜面功名,紫颜不禁觉出苍凉的意味。
照浪字字生寒的说道:“帮我救熙王爷。”紫颜眼中神采飞掠,微笑道:“城主在说玩笑话。”照浪冷冷道:“你心知肚明。”忽然伸手箍紧紫颜的手腕,神色肃然,“我已查到他的下落,需你一臂之力,让他重现人间。”
真是经纶手,擎天剑,紫颜长长叹出一口气去。
“原来你都知道了。”那样的面相本不是短命人。紫颜默默的想起初见熙王爷时,沉香谷斯人犹在,苍露湿苔,而后消磨的这些日子,韶光流水中香竭尘尽。
照浪虎目含恨,似怨他不曾交心,刻意瞒了这许久。
“我跟他多年,怎不知死去那个是替身?该是你师傅为他量身定做。”照浪提及沉香子,避开了紫颜的目光,“或许你师傅洞悉将来会受王爷胁迫,特意在那人身上埋下一根反骨制衡王爷。枉我以为在易容术上赢过了他,竟不曾看出丝毫破绽。”
虎口余生,前缘早定。沉香子从未对紫颜细谈过个中恩怨,他闻言苦笑,“我师傅隐居深谷避祸,必是察觉了王爷想谋反的意图——他十多年前就训练替身,看来当年就想用大皇子之计。你学易容术,也是他的主意吧?”
照浪脸色煞白,默默的点头。他确是在熙王爷鼓动下修习了易容术。
最初,他是太后安Сhā到王爷手下的一枚棋子,筹谋至今,不想会为熙王爷动心。照浪有些怨恨的想,太后为什么要在那人临死前多说一句,她对熙王爷的恨当真如此刻骨,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紫颜神光清冷,漠漠的道:“有了替身,他依旧多年不曾举事,这又是为了什么?那时,他遇见了你。”还有伊心柔。紫颜想到她不由叹息,好在那场春梦已逝,不必再回首悲戚。“他想杀我师傅追到谷里来,如此心狠手辣,我何必再帮他再现人世?”
“故我以一命相抵。”照浪冷冷的说道。
紫颜斜睨他一眼,笑道:“那替身不是省油的灯,换作我,一定会杀了王爷灭口。”
照浪不知缘由,摇头沉思,如今那人已死,唯有寻到熙王爷才能知道来龙去脉。
紫颜见他沉默,心中一软,“你既知他下落,自去救他便是,何必今日对我和盘托出?”
“太后梦见了王爷。”照浪想到事已至此,长舒了一口气,“她派人掘出尸骨,找宗正室的高人摸骨看过,你师傅虽能易容改面,毕竟无法连骨头也捏出一般模样。太后终于知道死去的熙王爷是西贝货色,着我即刻寻出真人下落,还让我来问你当日真假……”
照浪嘿然冷笑,不再说话。他记得太后在熙王爷临死时所说的话,如果他真是真正的熙王爷宠姬之子,那么幸得一傀儡,令他不致亲手弑父。他知道,每段路都是真正的熙王爷一手铺就,替身反客为主不过先行一步,试图欺天瞒地。
“熙王爷有替身之事,还有谁知道?”
“唔,那个帮派被我灭了,你听过玉狸社之名?”
“听过。”
“熙王爷有位侧妃叫晴夫人……”
紫颜心神摇簇,难得有一丝波纹慢慢漾开了去,露出郑重聆听的神色。
“她是玉狸社的人,是个间者。自幼养在长公主府,直到嫁给熙王爷……那年,好像是嘉禧二年。她极得王爷宠爱,就背叛了间者的身份,将玉狸社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王爷怕有关他替身之事会外泄,下令照浪城摧毁玉狸社,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
当年的宠爱,早已过如云烟。紫颜知道,那之后晴夫人的背叛没有停止,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大的奸细竟是她。假熙王爷失势后她去了何处?原是无人关心。想来,这也是她的悲哀。
“玉狸社死了很多人,虽然没能如王爷的愿不留活口,但整个帮派被连根拔起,纵然有人知晓王爷的秘密,未必有胆气令真相大白天下。”照浪冷冷的说道。
“如此甚好。”紫颜按下心事,从容说道:“你记得欠我一条命,到时我会来取。现下,告诉我该如何帮你?”
“自那替身死后,我跟随你到北荒,原是要打听王爷的下落。他避走边疆,曾有人在那里见过他。不想几番周折,当真让我查到蛛丝马迹,只是我无法确认到底谁才是他。凭你与玉翎王的交情,或可令熙王爷在北荒现出原形。”
提起千姿,紫颜笑意微盈,扬眉问道:“近日有玉翎王的消息?”照浪点了点头,拍案赞道:“北荒十九国都是归顺投诚,只打了几回硬仗。死万把人就能有这等骄人战绩,难怪太后愿与他联手。”
紫颜想到骁马帮的人浴血沙场,不复有身在江湖的洒脱,将来缨封万户之时,是否能回首一笑?
“告诉我熙王爷在哪里,我修书会请千姿寻他出来,再遣人护他南归,演一场认祖归宗的好戏。”
照浪带了紫颜的书信离去后,紫府恢复绣诞笙歌的旧貌,但见梅粉华妆的伶人歌咏绕梁,鬓影钗烟动人心弦。紫颜度了新曲,整日宫商不离口,丝弦代了刀针膏粉,在他指下峥嵘生艳。
少爷既流连声色,长生便成了瀛壶房的主人,偶有上门易容的访客,他牛刀小试倒也令人惊喜,一来二去,出手俨然有大家风范。有时意兴来了,到玉观楼向诸师讨教,那些前辈不欲让紫颜门徒小瞧,多少炫耀所得,反倒被他缠了教授,骗取了好些技法经验。
紫颜屡不应约,镜心也不相催,玉观楼众师独她不曾当众露才,无人知其底细。只是那师侄石火对她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所违逆。长生几次去玉观楼,望见他绰约的玉容从来不苟言笑,仿佛姑射仙人于云端俯瞰人间。
于是长生造访蘼香铺,这是初次为了紫颜之外的人求香。
进屋时熏风扑袖,整间铺子如月上的宫殿幽香满泻。长生精神为之一振,乐呵呵地朝姽婳行李。姽婳从香架槅子后走出,道:“你来的正好,这盒香料替我交给紫颜。”
长生接过,沉沉的一只紫檀八宝纹盒子,里面的物事少说价值白金,笑道:“噫,少爷屋里的香多的用不完,老板你又制了新香,能不能分我一些用?”
姽婳欲言又止,一抹忧色转瞬即逝,转眸笑道:“你这小猴子,这盒不是凡香,乱用不得。你好久不来,我叫心柔配些好香给你。”
长生摇手,半是恭维半是相求的道:“我要的也不是凡品,须老板才配的出。”
“和紫颜一般讲究。说说看,你要什么?”姽婳托腮望他,像一缕解人心意的香,蜿蜒袅绕往心底钻去。
长生出神的想了想,道:“不好说。”姽婳是精灵剔透的人,狡黠笑道:“你待送谁?”长生眼角盈笑,还自强辩:“你怎知我是送人?”
“少年情怀,一见便知。”姽婳含笑用纤指拨弄香片,“蜂寻蜜、花扑蝶,总是风流事。”
长生兀自偷笑,哎呀叫道:“老板,你这话说的,咳咳……我想寻愉悦心神,让人开怀一笑的香,不知道铺子里可有?”
“让人微笑的香……”姽婳侧首想了想,引他往园子里走去,香气如游丝细线曼曼随他行走。到了香绾居前,满园锦树霞花开遍,步步兰清芝芳,令人只想醉卧尘茵做个好梦。
“此间花气袭人,任他是何种香,随意蒸煮都是妙品。你巴巴的来求,可见对方不是个爱笑的人,唔,倒是要好好想想。”
长生在花丛中梭巡,细想镜心的玉容举止,柔声的道:“她看不见,这香要是能把世间色相涵盖尽了,叫她打心眼里看见了方好。”
姽婳听了,返回屋拿了一只彩釉瓷盒,“摘你喜欢的味道。”
长生两袖生香,徘徊林荫间花树下,摘取甘馨的花蕊香叶收在瓷盒中。春夏秋冬,晨昏子午,日月星辰,朱颜白发。他在曼曼流年里舀一瓢光阴,将散至天涯地角的思绪汇拢在这些芬香的花草里。
他也曾有不见天日的岁月,溺水的人需一根救命的草。他想,浮世中既盼不到老天的救赎,就唯有用烟雪枫莲诸般声色,添一道滟滟波光射入心底。
长生采了偌大一盒花叶交付姽婳,她逐一看了,挑出其中几样放在一边。长生奇道:“不能一齐制香么?”
姽婳心道,不如稍加提点,以免将来他和紫颜一样逞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制香师每用香料,都是千方百计求小心,不使乱了配伍。炮制时取利避害,否则香药有相生相杀,四时用药、五方地气又各有讲究,若强弱不当,入人灵窍反而致病。这些合香的道理,多是前人口传,想要推陈出新就不免诸多尝试。好在我师傅与皎镜大师时常走动,深明个中医理,霁天阁百般求索终于略有寸功,将诸味香药的药性分门别类归纳。但饶如此,每回配置新香,总是用药如用兵,刻意选材、明辨虚实、知己知彼之后,才敢调香。”
长生听得一身冷汗,姽婳又道:“以你熟悉的香料来说吧。譬如沉香辛温助热,阴虚火旺者徐慎用。|乳香辛香走窜,无气血淤滞者慎用。生姜辛散燥热,心劳神耗者慎用。用在薰香时,取少量闻嗅不会致病,若是日积月累下去,积少成多后恰是慢性的毒深入紂里。制香如此,易容用药也是如此。”
姽婳回望屋中,那盒要交给紫颜的香,正是解救他呕心沥血易容的药。长生苦了脸叫道:“呀,少爷怎记得那许多规矩?”姽婳温婉的道:“像他那般学成了精,不知有多少血汗没被你见着。你要不想步他后尘,学个半吊子也罢。”
乍听到姽婳劝他打退堂鼓,长生愣了一愣,初觉这莫测高深的老板值得亲近,像雪夜里一树落梅飘在地上,散落一地浅浅的温柔。
等花香蒸入沉檀,一味香配好时,天色已然黑了。
姽婳取了珊瑚色牡丹瓣剔红盒子,放在长生手上,淳淳嘱咐:“燃香与烹茶相类,香境不仅来自香料本身,也饱含供香人之心意。你须亲手为她熏染此香,方能品尽香中涵义。切记。”
长生谢过,匆匆捧香出了铺子,先回紫府交上姽婳给紫颜的香,又急急叫了一辆翠盖宝车,往玉观楼去了。
“镜心大师不见外客。”拜帖递进门去,被扔了出来,拒的干脆。
长生转念一想,重新拟了拜帖,递到照浪手里。
新帖子送进去不多时,即有童子领他径直到了照浪房外。玳瑁灯下清光盈盈,迎门即见红木雕案,上置两尺高的铜方鼎,旁边是三扇花梨木镶百宝围屏,壁上悬了青绿的古剑。照浪从屏风后现出身来,穿了水红妆缎袍,似笑非笑的道:“居然是你求见我?”
“带了一点香给镜心大师。”长生开门见山的将香盒奉上,面容熏红了也似,仿若霞生。
照浪揭开盒盖,“好香。姽婳配的?”长生见他不由分说就开了盒盖,按下恼怒道:“是。城主可否容我拜见镜心姑娘?”照浪的嘴角玩味的翘起,笑道:“想见她,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模样?来人。”
他叫进一个黑衣童子,指了那人对长生道:“把他易容成镜心的样子,能有八分相似,我就允你拜会她。”长生朗声道:“这有何难!”
照浪拿了易容工具来,长生凝然的在素面金盆里洗净了手,端详那童子良久。待他双手印了兰膏脂粉,将冰凉的指头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照浪径自从长生的香盒里捻出一星香片,在竹炉里薰了起来。
长生专心致志,虽嗅见异香扑鼻,并未擅动,倾力把童子棱角分明的骨相化的柔和。
果然是好香,照浪出神的想,紫颜自去北荒后施术不再特意燃香,却是氤氲销骨,遍身润香环绕。虽不知香料与他易容到底有何关联,在长生身上或可试的出。
如与春风相遇,黑衣童子渐渐有了丽姬颜色,画眉霞脸贴娇细,朱唇浅注小桃红。长生兀自销魂,移开目光不忍对视。
“点了香,还是不如紫颜有灵气。”照浪望了桃黡梨腮的童子下断语。长生毫不气馁,他从未想过会赢少爷。照浪看出他眉宇间的认同,嗤的冷笑:“就连这份志气也差的太远。你如果没超越紫颜的勇气,趁早绝了易容之念,不要再当他徒弟。”
长生一怔,不知照浪何故生气,若说他是担心长生,又无这交情。他收起心事,指了黑衣少年道:“城主答应我的事,可允了?”
照浪点头,领长生亲往镜心房里来。有妇人拦阻,照浪无视掠过,长生不安跟上,但见翠幕蕙帏拂动,丽人身披鲛绢缓步而出。
“镜心见过大人。”
照浪素知她听脚步声既知来者何人,笑道:“有礼。”
镜心雪肌云鬓,一双瞳暗如黑晶对了长生,“你带了一味好香,是给我的?”
长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灵犀,忙把剔红盒子递去。镜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只莲瓣透雕如意纹银熏炉,道:“那炉子烟气交飞,据说很是悦目,你去替我薰香。”
长生甘为驱使,点了香煤拨动炉灰燃起香来。镜心身边的妇人虎视眈眈,上茶后始终盯了他一举一动,照浪闲坐在短榻的锦覃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几上一支金管羊毫笔漫不经心的把玩。
镜心摸了桌沿坐下,问:“你叫什么?”
“长生。”
“好名字。”
长生只觉香炉渐热,隐约有香气欲出,忙用银著撩动炭灰,俊脸儿炭火一般发烫。不一会儿缓缓有极淡的烟涌出,镜心问道:“那烟气是怎样的?”
“嗯,像抽丝……细如丝缕。噫,这几个口也冒出烟来,竟像七窍玲珑的假山石头,曲绕盘旋,气势越发大了。等等,这会儿烟气宛如晴岚连绵飘渺,有几分世外仙山的气象……呀,可惜。”长生口若悬河的说来,忽见细云渺然散逸,怅然若失。
又几缕香烟盈盈提步,自熏炉镂空的花纹里走出,顾盼神飞。长生有了精神,续道:“这回的香绮丽妖娆,无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尘,张袖如云。”
镜心噗哧一笑,“如此说来,这烟气的步子急的很?风过的时候,它又如何回转顿挫?”
她笑了,长生心中有如莲开,洋溢圣洁的喜悦。他耐心端详烟气的性情品貌,道:“它走的轻盈,踮了脚飞似的,不若刚才那缕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轻点螓首,辨析烟蕴香沉,说道:“这道香煞费苦心,竟有七气浮升、六味降沉,香步里又分了里外缓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镜心扬起微笑,像是体会到香料背后的款款深情。
长生震惊的想,这香气明明刚才在照浪的房里闻过,为何她嗅的出诸般层次?直如看见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开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么?”
镜心道:“香气袭来自有肥瘦先后,以女儿家做比喻,则|乳香清甜如娇羞小女,水麝轻狂似红杏游丝,龙延雍容如罗衣贵妇,芸香仿佛秋夜怀人,孔雀屏上画相思……”她伸出细苇般的柔荑,递到长生面前,“带我摸摸烟气。”
长生听她妙语解香,将旖旎闺情大方说来,神魂一裆,牵她的手至熏炉边。薄烟曼行指上,香雾卷绕,镜心敛黛沉吟:“这道香品里最性急的是郁金,玉步飞移如光影,瞬间透入鼻端。次之降真、零陵。如鹤翅燕羽遥遥飞来,后发却先至。再慢些儿的是蔷薇花和桔柚,像是红兰花岸接了水天一线,茫茫香气随波而来,也风光的紧。马牙、茅香、甘松、白檀又缓些,最娴静似水的却是沉香,若说他人都远行去了,独她一个倚窗凭栏倦梳妆,任它明月高楼翠袂生寒……”
照浪点头,“不枉姽婳辛苦一场。”
长生痴痴望了熏炉轻烟,她像活生生的烟缕,冲破了世俗藩篱,不,根本就不曾有规矩束缚过她,镜心的六感从开始就直抵本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姑娘竟是易容师。”长生喃喃的道。
镜心道:“盲眼人瞎的是眼,不是心。易人容颜,心灵手巧便以足够。”此话如仙纶玉音,长生不住点头,心下微叹,这等兰心慧质的女子若能睁开双眼,该是何等澈亮。
她与他不一样。盲眼于她不是溺水无救,而是自然的生存之境,她如鱼得水悠游畅快。她看不见,却比任何人明了天地万物的情意。
“让我看看你。”
镜心说的看是用双手抚摸头面,当她的柔荑触过长生的脸,他一颗心几欲跳出去。如桃花沾面,纤软的手指如在他心上舞蹈,长生只感旖旎香旋,差点无法呼吸。
“你闭上眼,再看一遍我的模样。”镜心含笑说。
妇人在旁急急阻止,照浪冷冷挡住,道:“既是你家主子的意思,站一边去,休得啰嗦。”长生暗暗感激,心如鹿撞的拧了衣角,慢慢移手向上。
闭上双眼,摸到她香腮如脂,他仿佛从心里看清她的模样,柔如水,坚如冰,渺如烟。指下能感受她的绝艳,摩挲时如抚金玉,怕有丝毫的闪失。及收手的那一刻,长生已将雪肤的丝滑触感印在心底,绸缎般包起一层珍贵的回忆。
“你来,不是为了单单燃这一炉香。”镜心在他睁眼后笑道。
长生口舌打结,半晌才红了脸道:“我想代我家少爷与姑娘比试,虽然我的易容术远不及你。”
“你是紫颜的弟子。”镜心沉吟,照浪留意到她的踌躇,抬眼望去,见她悠然一笑:“好,与你较量也是一样的。”
“不,不。我和你比一定输的难看,只是输也有益,方冒昧请姑娘出手。”长生忙不迭的摇手,“我初学易容,少爷的本事千倍于我,别让我砸了他的招牌。将来我再求少爷,请他到玉观楼见姑娘就是。”
“你是你,他是他。两个人的易容术无论多么相似,总有微末不同,你看过森罗、万象两人就知道端的。”她这一说,似是对长生青眼有加,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冲回紫府学尽了了易容术,与镜心真正比试一回。
不留任何遗憾。
一时间,他突然察觉了易容术对他的意义。不仅是修补他残缺面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间悲喜的心眼,体悟宇宙天理的灵性,让他能和镜心于同一天地驰骋。
“十日后,我会再来。”长生朝镜心深深一鞠,比试和输赢都不重要,唯独借易容师与她灵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长生走后,照浪拍拍衣襟起身,临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你能听声识容,刚才又摸过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长相?”镜心缓缓点头。
照浪朗声笑着,痛快的走出门去。
长生回府后急寻紫颜,少爷不在府里,他无聊的看萤火练功,不多时就乏了,自去瀛壶房修习。紫颜从外面回来时,他已给七八个人偶易了容,年岁各不相同。紫颜见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这般刻苦,看来值得。”
“我和镜心约了十日后比试。”
“看你神色,既有点怯场,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颜饶有兴味的凝视他的眼,笑道:“在玉观楼学到什么不成?”
“那位镜心姑娘不是我能赢过的,少爷恐怕也……”长生憧憬的抬起头,同时不安的忖道,一直以来,少爷是心底唯一的神明,如今横空冒出个奇女子,他竟动摇了对紫颜不败的信念?
紫颜笑笑,不以为意的道:“能赢过我不稀奇,我也想见见。你学有所得,说来我听。”
长生静下心,撇开世俗功利的比较,细想见到镜心后的种种,微笑了指了胸口道:“往日少爷说要用心眼去看,我总以为多用功即可。如今见了镜心,才知道该看的不是形而是质,易容绘饰外貌不假,真正雕琢的实是人心。就像镜心,她不用凭眼睛看,就能察觉被易容者心中所思,而又能借易容镂心敷颜,将精妙难言的神采传达于世。同一人想换容的心愿,不同易容师会呈现天差地别的皮相,我想她手下现出的容颜,一定能直指人心。”
闻一场香,他已猜到镜心易容的路数,与其他易容师绝然相异。
“噫,是有长进了。”侧侧从屋外走过,闻言欣然点头。她想起初到文绣坊时,见了众姐妹高深的手段悟出技艺与性情之间的关联,对自身才力有了更清醒的把握。长生终窥门径,即便紫颜不再教他,他亦能从日常风物众体味易容之道,无须整日耳提面命。
长生飞红了脸,心不在焉的为人偶抹上胭脂,一不留神,连脖子也涂得满满。侧侧见状悄笑道:“道理容易说,若你的心定不下来,只想着什么姑娘、镜子的,要让人小觑了呢。”
长生支支吾吾,忽想起前事,忙道:“少爷,我前日听姽婳说了制香的道理,这药理的事我不懂的太多,从头学起该如何下手?”
紫颜微微一笑,“你先去养魄斋寻书看,子部藏书里我收的医书都循序渐进放了,等你熟知了基本道理,我送你去无垢坊找卓伊勒,那时他定可以当你半个师父了。”
长生闻言愣了,低头想了想,轻声问道:“少爷,你当日送卓伊勒去无垢坊,是不是就料到了今日?”紫颜戳他的额头掩口而笑,道:“你以为我真是神仙啊?”长生想到姽婳送来的香,她说不可乱用,总觉得心有不安。
他刚开口询问,侧侧挽了紫颜出房去,行止毫不避讳,比先前更亲密了几分。长生心下艳羡,回转身望了一溜的人偶,其中那铅华扫尽的素颜少女,隐约有着镜心茜袖香臂款款伸出的风情。
侧侧与紫颜并肩走过浮桥,她留意道紫颜近日得闲就会出门,自照浪来过后有了这癖好,多少存了担心。当下也不说话试探,只拿眼瞧他,若忧若喜的浅笑。紫颜道:“你笑得古怪,莫不是我有错教你抓着了,想着如何修理我?”
侧侧啐了一口,嗔怪道:“可见心虚!说这些无赖话。你填曲子填一半,丢下天一坞大大小小就出门去,弄得他们来缠我,我又不会咬文嚼字的,只能帮他们看看行头摆设。那些唱戏的孩子是可怜出身,上一台戏不容易,既留在家中就该好生照看。你天天往外跑——我又不是班头。”
紫颜轻笑了一阵,道:“我一人不在不打紧,赶明儿萤火再出门了,怕你们要当我在外头又养了个家,把你们给忘了。”
他故意这般说来,侧侧反而笑了:“量你没这胆子。说,你要差萤火做什么?”
“到边关接一位大人物。”紫颜沉沉的吐出一口气。
侧侧见他神色凝重,收了打趣的心,道:“是我多心,照浪莫不是又给你棘手的事?”
“刀山油锅,非走不可。”紫颜把她的手放在掌心,微笑道:“我慢慢说,你别吓着。”遂将熙王爷与沉香谷一番纠葛说出,侧侧脸色青白,听到紧要处不由两手微颤。
“照浪说太后问你,你却如何答她?”
“我回说知道这人会死于非命,当时胡乱给他易了容,可见我非叛党一流,皇上前次赦我无罪,也是证据确凿。”
“那太后又问你知情不报又如何?”
紫颜一笑,“她当时要砍我的头,我再如何知情,死人总没法开口。”
侧侧点头道:“上回趟浑水,今次躲还来不及,你怎么又凑去?万一……”
紫颜毫不在意的微笑。这些年斗转星移,他这份宠辱不惊一如旧时,每回睇见他弹指消磨天下事的气度,侧侧便觉历历光阴在他面前停驻。
她如此想着,听紫颜说道:“宫闱多丑事,这回我只管将熙王爷易容成苦命人,圆了宗正室那老小子随口说的谎,不会过多牵涉在内。”
侧侧奇道:“那人为何要替熙王爷说谎?”
“太后那般深恨王爷,他说几句苦话,到时王爷回来太后不想杀了,两边都承他的情。”
侧侧忧然叹道:“宫里的人杀来杀去,地砖都该染成红色。你……”她凝看紫颜的手,越是消去了岁月留下的茧,越叫人惦念暗里累累的伤。
“你放心,熙王爷不是横死的相,如果太后连他都放过,更不会对我这无足轻重的易容师动手。我那一难,不是应在这桩事上。”
侧侧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天威难测,愁肠百结。紫颜忽道:”长生进步甚速,又有镜心这等高手鞭策激励,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来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桩心事。”
侧侧粉面一寒,飕飕凉意聚起心上,难过的道:“你别老把有事没事挂嘴边,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样凡惹人疼,我心痛就忍不住会哭……“说着,泪水毫无征兆的涟涟滴落。
涅槃卷 永夜2
紫颜一慌,他原先诸多隐瞒怕她伤心,等前次冰释心结,自觉无事不可与她交心,就把那一劫当作口头禅,屡屡随口提及。起初尚好,侧侧关切情盛,会放在心上认真思量。几次说的多了,她日思夜想,女儿家的心哪里载得住这许多愁,终于再禁不住。
紫颜平素自负冰雪玲珑看透世情,一旦与她越走越近,不知觉就乱了方寸。只得默然张臂抱住她,轻拍脊背,想了许久方柔声道:“让你难过的话,我不再说了。要不给你易个容,画个天仙样子,任谁哭来也没你好看……”
侧侧破涕一笑,“哭得好看,到底还是在哭。”又是恻然伤心。
如此哭哭笑笑一阵,慢慢收了泪。紫颜道:“你又像回那时候了。”侧侧知他说的是沉香子去时,沉默了半晌,道:“罢了,我泼辣都是给外人看的,心底里,还是从前旧样子。”从他怀里抽身出来,稍稍整理了妆容,“萤火接回熙王爷后,我会不离你左右,你要安我的心,需应了这件事。”
紫颜应了。侧侧道:“照浪如此尽心尽意对熙王爷,我总不信,莫若让萤火暗地里打听,再有什么瞒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颜见她仔细,也答应了下来。
侧侧想了想道:“最后就是长生,你在他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蹒跚学步似模似样,自后自然慢慢学会跑,你该放手任他去了。”
“快了。”紫颜神色郁沉决绝,眸子里一抹金色闪动,看的侧侧惶然心惊。她隐隐感到熙王爷之事又将是导火的绳索,勒在了紫颜的脖颈,不知何时是收紧燃线的那一刻。
长生与镜心定下十日之约,每日起早贪黑在瀛壶房里勤勉练习,紫颜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题目着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题,是让他为自己变幻容颜。
那日,撕去光鲜的一张皮,从菱花镜里看到模糊的脸面,长生再也下不了手,又是紫颜百般唏嘘的敷色缝线。他怔住的从镜子里凝视,看紫颜运针无迹,将残破消倪于无形之中,仿佛从来就完好无损。
紫颜收针后,长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气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脸,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条路,不免心如香烬,一时都灰了。
“少爷,为什么我比烧成重伤的翟嫲嫲更难治?”
紫颜低下头,掩住难过的神色,“你遇到我时已太晚。”他顿了顿,“长生,学会和它共处。你既成了易容师,受伤的脸面不该是你止步的借口。”
丑陋面相时刻横亘在心口,长生想,少爷看清了他的退缩。他刻意不去想起过往历历的伤痛,但每隔一阵要易容的脸面,逼得他不得不面对那鲜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凭紫颜摆弄,他闭眼不观倒也清净,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脸上下刀,他的优柔寡断和辛丑旧恨齐齐爆发,难以恢复平日的从容。
“或者,你宁可要完好的脸,却像镜心那样看不见?”紫颜淡淡的问。
长生的心一紧,如果与镜心相比,失去容貌对易容师并不算什么。得得失失,要这般计较才能分出轻重?
“一味沉湎过去,你不会看到将来。”紫颜打开房门,一地金黄的光芒泄进来。长生目送少爷走进斜阳的余辉,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针刀血污里。
他的心突突的响动。如果他能摆脱时时修补容颜的局面,他能战胜这残痛不堪的过去,他就在某处超越了紫颜——这是少爷在教他易容术时最大的愿望吗?
长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对镜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跃。他叹息着放下,收拾好杂物,落寞的离开了瀛壶房。
一个人在伫霞曲廊游走,长生默默想着心事,忽听到侧侧一声唤,手持弓箭向他招手。这些日子两人断续的挑灯练箭,长生练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长进。
长生走过去,没精打采拿了弓箭,连射数箭都落了空。侧侧稳当的划出一箭,回眸到:“你在害怕什么?”长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惧什么呢?为何无法举重若轻,将所有包袱丢下,如凝神射箭时只瞄准靶心?
他没回答侧侧,长长的深吸了口气,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靶子上,射的片了,却不曾落地。侧侧温言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颜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没忘记所学的根本。”
长生道:“给我说说少爷的故事,我想听。”侧侧想了想:“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两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栏杆上,望了远处漫天红霞,悠悠说起了往事。
不知觉说到月上西楼,晚来萍末生风,院子里的芭蕉叶簌簌作响。长生的迷茫被这风吹去,眼神复又变得清亮。在左格尔令他记起过往时,他以为不再畏惧成长,可以像紫颜笑对一切改变,此刻知道他连紫颜少年时的勇气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长生的心重归安宁。他记得紫颜交代的诸多功课,还有读不尽的书作,在追上紫颜和镜心之前,任何停滞都是奢侈。
“我回屋看书去。”长生匆匆告别,快步的走在石径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飘忽的影子。
侧侧想起紫颜离谷那三年,一开始她也如长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会在漫漫独处时重拾力量,她望了风声蕉影中远去的长生,放心的将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炉。侧侧想,如今身心系在紫颜身上,她是否又远离了往日的梦?
月光勾出她冰滢的轮廓,沉思中宛如一支雪烟罗,轻盈的就要随风飘去。
十日弹指即过。
那日一早,紫颜、侧侧、萤火约好了似的没了踪影,长生不得不迎难而上,独自前往玉观楼。一路上朱轮翠盖的香车不紧不慢的驶去,他在厢内心如擂鼓。
长生抚着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搜罗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后是他驰骋沙场的刀剑。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气令他镇定,仿佛此去依旧是站在少爷身后,旁观他指下衍变春秋。
玉观楼外难得冷清,长生跳下车来,有人肃然相迎,一路护送到了镜心房外。照浪已在内候着,见他来了,打发走闲杂人等,留下两个黑衣童子坐在两边椅上。
镜心髻上簪了翡翠钗、Сhā了象牙梳,此外别无修饰,一身碧罗纱衣风清烟软,缓缓走至长生面前。他忙行李,镜心抿嘴笑道:“何须多礼。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东西回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海棠银盒子。
长生惊喜接过,打开看了,十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精妙剔透,整合他易容之用。最细一根,针孔用肉眼几不可测,只有朱弦之丝可穿过。他的宝钿匣子里仅备了一根针,这套针具恰好补阙拾遗。
长生爱不释手,不知如何道谢,镜心道:“我看不见你易容,一会儿你在慢慢说给我听。”长生汗颜道:“怕是没什么可说。”
镜心微笑,走到一个黑衣童子身后,脸上神采忽变。
仿佛朝辉齐聚在她周身,镜心被暖暖的光芒笼罩,黯然的双眸映射了流动的光泽。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后悠然伸手,与其他易容师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长生先是一惊,继而坦然地想,镜心无需观人耳目,自不必立于人前。
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室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的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姑娘也一一道来,就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脑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都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功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梳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啄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事,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诺诺的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学样下捏就的模样灵韵声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杂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竣冷狠淚的神色。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的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座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升腾的蛟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必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如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
长生血脉激荡,镜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于斯!或许正因看不见皮相中的伪饰,才能透过炫目纷繁的外在,直抵玄奥的内心。
他自惭浊质凡姿,默默看的痴了,忘却周遭种种,心中再无点尘。这是见着天光妙影的感动。镜心与紫颜。照浪说的是,如果不想超越他们,没有高远的志向,只会成为拖累他们前行的负担。
他是在他们身后虚掷时光的人,初初有了追赶的念头,体会到易容之术琼瑶遍开的芳境。
镜心为琪树点染完最后的妆容,含笑转头对长生道:“该你讲给我听了。”摸索着走到弹铗面前,悄语说了声“打扰”,按上他修饰后的面容。长生凝看她玉腕轻妙,浅黛流波,自觉功力不及她万一,不敢多夸口,拣易容时大致的章法说了。
“你尚在法度中揣摩易容的常理,镜心早已跳脱法度之外,紫颜也一样。”照浪目睹镜心的神技后叹息,他的易容术多年未有寸进,早已桎祰在规矩中不能突破。镜心谦和的摇头,并不以为然。
长生很是丧气,“我该请少爷来,姑娘这般高手,与少爷较量才有趣味。”
“可惜我就要回岛上去,不能再与紫先生一较高下。”镜心惋惜的说道。
长生讶然,心想竟是他毁了紫颜与镜心较量的盛事,忙道:“不急在一时,我这就寻少爷去,或许赶得及。”
“人生随缘而会,不必强求。我听过紫先生的声音,将来或有一日,能在他处相逢。如今,想是机缘未到。”镜心安然的对长生笑了笑。“难得你灵窍初开,未受过庸碌义理蒙蔽,好好珍惜。”
长生怔了怔,能听音而知未来,凭他的易容而断过去,镜心与紫颜一样神异莫名。他左思右想,只觉这两人如能交手,正若千峰云起,如此风流佳景人间哪复的见?
他执意向照浪与镜心告辞,要回紫府去请紫颜来。
长生前脚出了玉观楼,照浪叫琪树洗去易容,又对镜心道:“你既和他交了手,只怕摹出的样子又要像上三分。”镜心点点头,肃然在琪树脸上重新雕塑,将长生的情态样貌重拟出来。
照浪口干舌燥。她从未见过长生,不会受到紫颜给出的面容干扰,玉指所向之处,掩埋日久的真相就要揭开。天假手。它来的有些猝不及防,若紫颜在此亲眼目睹,会不会在瞬间失尽了血色?
他真想看到紫颜机关算尽时的沮丧。那时,照浪觉得这莫测的男子有了凡人的温热,可以用手揣度,凭心衡量。他认定长生肖似皇帝的面容必有缘由,卸去假相后的那张脸,会有他熟悉的气息。
照浪焦躁的在屋里巡走,挑开窗户,日头烈烈到了午时。他忙叫人备膳,左右忙了一阵,回首见着镜心手下越见清晰的面容,按下急切的渴望,镇定的端起一杯茶。
纤指玉裁,妙手写真,当镜心抽开手掌,琪树终于换上了新颜。照浪定睛看后,手中茶碗不经意泼出水来,愕然指了他道:“这是……”
此时,与海棠巷隔一条街的杏花巷麟园外,黑油大门缓缓洞开,出迎的两个人一个朱袖笼金,一个飞凤Сhā鬓,竟是紫颜与侧侧。临门处停了一辆丹漆青顶车,帐帘一掀,走下两个华服男子,领头的正是萤火。身后那人身形高大,面目尽被胡帽与浓须遮挡,看不真切。
待众人进了宅院,过了穿堂,进了正屋,那人径直大刺刺坐上官帽椅,染霜的两鬓虎翼燕然,双目含威的道:“照浪呢?叫他来见我。”
紫颜朝他一笑,衣袖与笑意一齐飞扬,翩翩然宛如乘云。
“王爷应知他被遣在玉观楼,此刻脱不开身,晚间即可一见。来日方长,请王爷先沐浴更衣。”
熙王爷看了他两眼,惊讶的神色一闪即过,笑道:“他几时搜罗道你这般人物?你叫什么?”
“在下紫颜,沉香子之徒。”
熙王爷笑容顿收,事不关己似的道:“听说沉香大师走了很多年。”既无悲戚,也无庆幸,一脸久经官场的世故。紫颜不动声色的道:“王爷也走了多时,真是辛苦。”熙王爷听他有讥讽之意,勃然欲怒,瞥见他暗金色的眸光如电,生生忍住了,拂袖起身道:“带我去更衣。”
萤火迎上来,面无表情的接了他去。熙王爷逃离了紫颜的视线,舒了口气,只觉那风姿卓然的男子心肠甚硬,怕是不好对付。他踌躇的走入了内室,大理石Сhā屏后放置了一只香柏木浴桶,煮了兰草和掬花的香汤悠远沁心。
萤火在外伺候,熙王爷解衣泡在桶里,眉眼像沾水的叶芽渐渐舒展。氤氲香气令连日来的紧张情绪松弛开来,四体百骸在柔滑浓郁的水中仿佛浮萍失去重量。
自从北逃去了蛮荒之地,他昼夜不得安寝,像奔走的蝼蚁为果腹生存劳碌。有时想到这辈子要埋骨在羌胡之地,一缕魂魄去国离乡终不得还,平素目空一切的心深怀了恨意。
唏嘘嗟叹了一阵,熙王爷自怜自艾的心情逐渐平复。想到此刻仍需借助众人之力,不由得对了屏风后的萤火慷慨笑道:“这一路的功劳以你为首,等我重归庙堂,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痛快说来。”
屏后沉默良久,熙王爷看着屏风芯版上垂翼飞兽的浮雕,暗骂萤火不识抬举。蓦地,听到一丝沉痛的语音像从幽远的过去传来,“我兄弟死在王爷号令下的有几百人,王爷愿为他们偿命么?”熙王爷顿觉有一丝寒意从浴汤里渗出来,牙缝里挤出冷笑,不知接什么好。
萤火听得水声瑟瑟,冷漠的嗤笑道:“王爷宽心。先生吩咐过,我不会动你分毫。”
熙王爷索然无味,惶然洗过身躯,待浴后换过织金蟒衣,束好衣冠,讪讪走出来道:“照浪识人有术,我放心。”萤火强压心中仇恨,波澜不惊的侍立在旁,不再发一言。
熙王爷步入堂屋时,侧侧别过脸去避在一边。萤火瞥见她眼底的黯然,知这人的出现勾起太多往事。紫颜迎上来,请熙王爷坐了,偏他又见侧侧生的标致娉婷,讪笑道:“这位娘子是……”
"家父沉香子。”侧侧咬牙说到。
熙王爷三次碰壁,暗暗蹙眉,猜度照浪打发他们来的用心。紫颜也不解释,任他疑神疑鬼的胡思乱想,笑道:“王爷车马劳顿,待休息半日,晚间城主来时再做计较。”
熙王爷辨析三人神情,眼角的尾纹泛起更多涟漪,变得越发沉毅,沉吟道:“你老实告诉我,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王爷时几时被迫离开京城的?”
如推开尘封的旧屋,蛛网尘埃盘踞了每个角落,稍一走动就会惊起呛人的辛酸,惩罚似的打出几个喷嚏才能压下堆积的重量。
“我记得,那时莫雍容下狱之后。”熙王爷脱口而出“莫雍容”三字后掩饰的一笑,声线里飘着虚浮的颤音,渐渐低下去。他记得那样清楚,因为那时消失在世人视线外的还有另一个人。他曾爱过她,在罗裙飞荡的春日,在深深凤纬的画阑。
当她失踪,他乱了方寸手脚,自觉皇帝察觉了内情。那时他心无所属,正想是否要先发制人,不想在独处时被那人乘隙而入,一刀刺在腰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人眼见他流了足够的血,瞳孔中闪着快意的光,伸手抹了血污涂花他的脸。
他昔日忠心耿耿的手下,恭敬的叫那人“王爷”。毫不顾忌的抬起他的身子,丢进冰冷的河水里。他们没有仔细看他的脸,腥烈血气下那张曾经飞扬跋扈的面容。
熙王爷锁住回忆,濒死的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他是真龙之身,大难不死后在旧仆的掩护下逃至北荒,几经周折在某个小国隐姓埋名度日。不久后等来熙王爷突然暴毙的消息,他欣然想重回京城,旧仆又传来消息,整个熙王府被朝廷清洗一空,回去怕是不吉。
他像被剪断羽翼的雕,迷失了返巢的方向。
紫颜听到他的话像是为伊心柔松了口气,安然的道:“王爷早就未雨绸缪,为何迟迟不曾用上替身?”
熙王爷苦笑,惨淡的面容里有意无意多了一抹温情,“谁说我没有用过?没有他在,我焉能脱身做我想做的事?你们都想错了,我并无意江山,否则一早动手。我为的不过是一个……一个女人。”
紫颜冷笑了想,宫闱私情,值得师父赔上一条命?矫饰的多情细推敲是那般无力。不过,正是他久不起事的犹豫,令那替身铤而走险。
“究竟为何照浪要寻我回京?”
“那个假王爷谋反不成,被太后赐了鸠酒。她老人家突然又梦到王爷您未死,故特意遣照浪千里寻人。”
“就这么简单?”熙王爷将信将疑。
紫颜仰起脸,奚落的道:“因我人面广,照浪托我从北荒把王爷捎回来,我做到了。此后只剩一桩易容的小事,王爷的将来就在我的手上。”他掂指而笑,眼中是生杀予夺的神光。
熙王爷打了个寒噤,一腔气焰顿消,半晌吐出一句话:“我等照浪回来。”
月下清寒如水。
照浪独自闪进麟园,一地凤仙前日还艳媚生姿,此时满目残花,令人心头寥落。
临近堂屋,照浪的脚步迟疑下来,仿佛抽了鞭子才能前行,步履维艰的徘徊。紫颜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像花树的灵魅在光影下无依凭的飘着,轻妙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要送他进宫,还是想另找傀儡去送死?”
照浪沈吟不答,紫颜端眸看去,何时他的鬓丝染了霜白?而立之年劳心如此,风口浪尖的滋味想来不好受。微微起了怜悯之心,紫颜神色一缓,不再步步相逼。
“他的生死由不得我。”照浪茫然说了这句,张眼瞥见熙王爷攥紧了拳头,站在堂屋的门槛内死死盯着他。
他走至熙王爷面前,正要下跪,一掌挥至,颊上多了五个指印。
“蠢材!为何今日才来寻我?”
照浪桀骜的脸孔像神器上凝铸的斑驳纹饰,每根线条劲拔刚烈,只是窒在冷却的铜液金水中,再无飞扬的可能。他神情木然的跪在地上,将魁岸的身子俯下去,肃然道:“在下始终不能探到王爷消息,直至近日……”
紫颜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哼,哪孽障死了一年半,你才找到我,可见白疼你一场。怕是我今时失势,你眼里没我这个王爷,故意拖延时日。”熙王爷咬牙瞪目,脖间青筋暴起,异常的恼怒。
“王爷严重。在下去年特意前往北荒探求王爷消息,可恨未有多少线索。前日里终于找到了王府旧人,若是他早些寻我,或许……”
熙王爷粗暴的打断他道:“罢了,前事休提,你速速带我进宫面圣。”
照浪一怔,徐徐说到:“皇上不知王爷尚在人世,这回要见王爷的是太后。”
“太后……我一定要先见皇上,才能……才能……”熙王爷无力的说到,想到最毒妇人心,浑身一阵冰凉,瞥了一眼在旁伺立的紫颜,挥手道:“你且退下,我和照浪有话说。”
紫颜绣袍一闪,没进良风夜露中。
照浪想了想,将那时蓉寿宫的种种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蝶舞那段。
熙王爷听出一身冷汗,斜睨道:“你竟狠心想毒死我。”照浪道:“那人虽像王爷,我知道他不是,一心想为王爷报仇,故此下手。”熙王爷试探的道:“你不帮我在太后面前解释,是怕她再对我下手?”照浪望向别处,淡淡的道:“今次王爷如果不想回宫,我回太后一句没寻着,也就是了。”
“不,我要回去!”熙王爷沉声说到,眼中突然跳出两簇火焰,汹涌的煎熬。
照浪垂首,一枕春梦未醒,熙王爷还贪恋着高高在上的风光,无视暗里的凶险。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既是如此,请王爷准紫颜易容,将容貌收拾的苍老几分,换一副太平的面相,也好却了太后心头之恨。”
“能多博几分同情自是大好。你放心,太后那里我有容身之道。今日乏了,明早再让紫颜过来,我要好好瞧瞧他的手段。”熙王爷狡猾一笑。
照浪遂领他去厢房安置。金炉香暖,灯烛下熙王爷一脸恹恹,困倦的睡去。照浪替他掩上房门,在空阶上伫立了半晌,忽觉可笑,疾步走出院子,身后竹声如涛起伏。
池上生风,紫颜抱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侧侧与萤火已回凤萧巷去。照浪大踏步走近,冷笑道:“你有什么愁可浇?”劈手夺去那壶酒,扔进池塘里。
紫颜笑道:“你为他欠了一条命,可觉不值?”
“轮不着你管。”
紫颜从身后又摸出一个酒盅,递与他道:“这酒更烈,丢了保管你后悔。”
照浪凝视酒盅,随即一言不发灌在喉中,辛辣的酒水呛得他眼中盈盈光闪。紫颜也不看他,对月轻哼道:“叹荣枯得失皆前定,富贵由人生五行,花花草草煞曾经,不恋他薄利虚名。”
照浪眼中一黯,心头流水般划过剩下的句子——则不如盖三间茅舍埋头住,买数亩荒田亲自耕,或临溪崖,或是环山径,受用些竹篱茅舍,拜辞了月馆风亭。
退一步的从容,不是人人都明白。他深吸口气,自觉太过拘泥于心事,神情自若的转了话题,道:“没想到,长生的样貌竟然是……”紫颜嘴角跳出一抹戏谑的笑意,知镜心堪破了长生的本来面目,点头道:“那姑娘的摸骨术精湛如斯,可喜可贺。”
照浪轻笑,紫颜也有猜不出的事,顿时愉快了两分,道:“不仅是摸骨,还有听声,人之相法,在面骨、手足、行步、声响,你能依相拟音,她可听声辨容,甚至绘影摹形。这功夫世上只得她一人。”
即使面目全非,真相始终都在,哪怕掩埋于千山之下,亦会从层层泥垢灰岩中破土而出。照浪想到这,心口渐渐暖了。
紫颜遥想那金钗玉腕的风姿,长生此行想来所获良多,而他也终于兴起斗志。
“玉观楼今次来了难得的人物。”他赞赏的道。
照浪望了他澄澈的眼,很是惋惜:“镜心的双眼需用她岛上的活泉水洗濯,不能久留京师。他日再来时,我一定带她见你。”
“多谢。”紫颜的语气竟是难以察觉的寂寞。
当晚紫颜回到府时,长生守在门口睡着了。萤火站在不远处,迎上来道:“夫人等了很久,我劝她回去歇息了。”紫颜望了长生身上的纱被,点了点头,径自往内院去了。
次日长生一早去寻紫颜,披锦屋里踪迹渺渺,人竟不在。再去玉观楼,镜心一行听说已出了城,想到一句告别的话也为说,长生离肠寸断,扶了阑干独感凄然。
痴想了一阵,他心头仿佛跳了一簇火,锋利的箭簇流动光泽。它刺破蒙蔽人心的黑暗,如镜心体悟万物妙理的智慧,领了长生心髳八极,神游万仞,出窍似的看到了远处的一扇门。
他想到门后的景致,想知道再多跨出几步甚至飞奔,能不能赶上紫颜和镜心。想到酣处,如炙热的火点染了四万八千个毛孔,直想立即放手一搏,功成一世。
长生那里一厢情愿兀自销魂,紫颜与侧侧又在杏花巷中,等待照浪前来。熙王爷也不在意,悠悠品着香茗,侧侧不时移目凝视,直望得他心头不快,忿然道:“再瞪我也还不了你爹,夫人请往别处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侧侧咬唇走到屋外,紫颜追上去,悄然道:“他没看破就好。见过这一面,你从此可以放下。”哪侧侧眼圈一红,弯眉苦笑,“紫先生好意,我……不该为他又动心。”竟是伊心柔的声音。之徒轻声道:“你知他活着,肯来见他,这份情意天知地知。你莫恼,等易容时再来看。”
伊心柔忍住心酸,自那年得知他身死,不是没有洒泪哭过。秋千掠动的往事,匆匆去了,十年相思如梦。如今她洗去幽香,重拾心底浅草浮萍般的惦念,可到底能捡起多少旧日,她不知道。
她想来这一趟,细看流年,而后含笑撒手相忘江湖。
紫颜安抚了她几句,听见熙王爷在堂屋里高声叫嚷,便走了回去。
不多时照浪赶到,向熙王爷行过礼道:“我去见了太后,说有王爷消息,只是残了一条腿,回京不便,需多费时日。太后听说王爷果然在世,很久没有开口,最后问起王爷的安康,口气比先前和缓多了。”
熙王爷皱眉道:“你一句话就断了我一条腿,莫非嫌我命太长?”
照浪忙道:“王爷息怒。用一根拐杖就能消去太后积怨,何乐不为?自然不会令王爷真的受伤,只需巧做手脚。”熙王爷冷哼一声,照浪又道:“至于紫颜,要染白王爷的头发,在容貌上多加十年光阴,瞪王爷养尊处优之后,再慢慢变过来即是。”
熙王爷怔了许久,哑了嗓子问道:“照浪,你说如此这般,太后真会放过我?”照浪低头道:“我不知道。”熙王爷暗暗握紧了手,幸好备妥了脱罪之辞,否则,绝不敢这样往宫里去。
他太了解宸阙丹樨上的阴暗。四十多年来,行走在那琉瓦金殿下,他熟悉廊柱间每道郁郁流过的风。他像离开水的鱼,缺了这些只能窒息,唯有云端天上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紫颜携了镜奁悠然走近,熙王爷神采渐复,又颐指气使的道:“叫你家娘子离的远些,我见了她就不爽利。”
紫颜笑道:“这般污浊场面岂能让她见,我早让她远远避了去。”凤目一弯,眼望见帘后花影稍动,安下心又道:“王爷,如果你愿泯于众生,从此隐迹于市井之中,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熙王爷奇怪的瞪他一眼,摇头道:“我可不想仰人鼻息过日子,升斗小民不做也罢。”
“即使有心爱的人相伴,做一对神仙眷侣?”
熙王爷冷笑,“老百姓有什么神仙眷侣?不过痴人说梦。穷困到老,无权无势,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着还能回来,在北荒我早就过不下去。废话少说,快快给我易容。”
绣帘轻动,伊心柔去的远了。
情字不过虚幻。她看得分明,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是这般不易。相伴的蜜语渐成衰草,凉风一吹,竟是连根也枯尽。她慢慢从屋后穿过围廊,出了角门。姽婳在后院迎了上来,见她目光清涟如水,知她彻底放下过往,便挽了她的手道:“这就好,了却身前事,与我海阔天空逍遥去吧。”拉了她欲出院子去。
伊心柔止住步子,细想了想道:“等此间事了,师父真要云游四方,不再顾紫先生了?”
花光檐影下,姽婳回过头来,望了院中的红树流莺出了会神。伊心柔自问唐突,兀自伤情,却听姽婳微笑道:“陪了他这些年,说要甩手走人当然舍不得,换做来日你我分别也一样。不过花开花谢,聚散有时,老天爷尚且留春不住,他离去或是我远行,总有这一天。再亲厚也有缘尽时,倒不如节俭了花,先容我出去走动。”瞥见尹心柔愁苦的眉眼,噗哧一笑,拍拍她的脸道:“我去哪儿你就跟着,到时,或许还有好姻缘等着你。”
尹心柔啐道:“不说了,我回铺子去。”心上郁结稍减,与姽婳一同行出院子。
堂屋里,照浪特意在黄花梨三足香几上燃了香,凝看熙王爷阖目小憩的神情,细拭他脸上的浮垢,紫颜正为熙王爷清理面容,剃去额前唇上鬓角的杂发,熙王爷闭目任两人摆弄。照浪今次能与紫颜一同易容,原是难得的运气,他却没了施展拳脚的抱负,来来回回念着太后随意的一句话。
他巷从熙王爷的眉梢眼角中看出端倪,究竟他和这个人之间有何样萦系?
紫颜在案上摆开了七彩颜色的龙门阵,为点染鬓发放了鱼白、驼褐、木兰、库灰、密合、银泥、鸦雏诸色,又备了绢纱勾织成的发套。面色则用腻粉、藤黄、檀子、砖褐、茶金、番皮、玉色、朱青等色,调和红铅、轻粉、流丹种种粉黛及脂膏面油,盛在一只只天青釉小碟上。
紫颜与照浪两人分工,易人染发掐套,一人吹皱面容。照浪手脚迟疑,几次推到重来,将贴好了的胶脂重新撕去,惹得熙王爷叫疼怒骂:“你以前不是麻利的很!”照浪双眼一睁,射出蛇行电掣的光,转瞬消逝于虚空,漠漠的吐出几个字道:“在下知错。”
紫颜恍若未闻,专心致志的将染料涂裹在每根发丝上,像刻制精细的微雕。
修容到了半途,照浪停手问紫颜,“饿了么?”紫颜点头,道:“忍得住。”照浪便去金盆里洗了手,进厨房去了备好的玉簪香、进贤菜、翠琅玕、锦带羹、神仙富贵饼,并一坛瑞露石湖,几只去皮雪梨,再捎上两只纹螺杯。他知紫颜不食荤腥,故挑了清淡素食,回到堂屋。
因熙王爷不能张大嘴,照浪喂他啜了一碗琼浆,又撕了两块碎饼。熙王爷不得动弹,随意吃了几口后,闲坐在锦椅上发闷。照浪引紫颜去到天井里,挑干净花石上坐了,摆开酒宴,与他共饮。
一时无话。日头晒下来,蒸的风也懒了脚步,缓慢的在天井梨挪动。照浪埋身在暗花蟒纹袍服里,像一块鳞瓦参差的怪石无声的伫立。紫颜嚼着雪梨,抿一口酒,目不转睛望着脚边的珠兰。金栗满地,翠叶招展,馥郁的幽香在鼻端萦绕。
“太后会杀他吗?”照浪说完,自言自语接了句,“太后素来心狠……”
“王爷既无心叛乱,杀他做甚?”
“你不知道……”照浪沉吟,犹豫是否要将大皇子的事告诉紫颜。忽地想起长生的面容,虎目里烧出烈烈的光,肃然道:“不,也许你知道。”
紫颜嘴角挂了轻薄的笑,无视他炯炯的目光,悠悠的咬下一口,雪梨剩下小小的核儿,被他持在手上,拽了梗子溜溜一转,顺势飞了出去,落在花泥中。
“你我既为他改容,就改了他的命。”紫颜眨了眨眼,“你不会给他一张要死的容貌,对不对?”
照浪一怔,熙王爷的命握在他的手中?是,如果他不去寻熙王爷,不给出那幻梦般的期望,根本不用走上这条路。是什么在背后推动自己,鬼使神差请回了熙王爷,让太后能再次面对他?照浪背脊发凉,忽然紧紧握住紫颜的手,厉声道:“你要确保他这张脸平安无事!”
紫颜盯着他,用力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淡的说:“安心吧,有你的命作抵,我怎么舍得让他去死?”照浪舒了口气,但觉汗湿衣衫,竟是筋疲力尽。
午后,两人又花了两个多时辰收拾妆容,紫颜特意将熙王爷脸上每寸肌肤看过,细致的修补照浪未顾及的皱纹斑痣。直至金乌西垂,熙王爷猝然老去十多年光景,对镜相望时有说不出的感慨。
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的老人,寡落的面容上爬满熠熠皱痕,连棱角也被沧桑岁月抹去。
看到这惊异场面,熙王爷饱满的雄心骤然消折,一动不动望了镜子许久。十年后的他就是如此,任他位高权重机关算尽,毕竟敌不过老天,满腹筹谋由是消弱三分。
他沉思良久,刚想起身,发觉右脚抽筋似的又疼又麻,竟无法简单站起。照浪递过一根油绿的竹杖,道:“王爷请用。”
“照浪!”他怒道。
“王爷勿惊,不过是让王爷记得这痛感,在下即为王爷解除痛苦。”他口气萧索,熙王爷心头很是跳了跳,脸色不由缓和。
照浪拔下Сhā在熙王爷腿上的数支金针,放在盘子里。紫颜在一旁嘿嘿笑道:“王爷今后行走时,切莫忘了愁眉苦脸,否则无法使人起怜。”
熙王爷只觉这一场易容揉碎人心,仿佛周身百骸散了架,挣扎站了会儿又跌坐下来。照浪见状,忙扶起他,问道:“王爷还要试装么?”熙王爷心中一硬,点头道:“要。”照浪奉上朱檀金线九梁皮拼。绯色大袖织金衫等衣冠鞋履,伺候他穿上。
夜色簌簌的落下,熙王爷恍若又回到了王府,栖逸斋外,识鉴阁上,碧水曲绕穿过庭院。一室的香气就在这时断了,四周的黑暗笼过来,红袖默默在紫檀上烧出迤逦的蜡痕。他的心被虚无的暗昧填塞,白发、苍颜、秋光暮年,不知怎地,忽然记起自己并无子嗣,想到了身后的凄凉。
像是在应和这惨淡心境,更漏一声声孤零的滴着,生如流水,心如死灰。
照浪重取了香燃上,见烛火昏暗,另点了两只琼花灯。他只当熙王爷为进宫的事踌躇,静默了等候吩咐。紫颜笑吟吟找来一壶酒,斟了一海碗奉上,“王爷,酒能杀愁,且痛饮一回。”
熙王爷如获至宝的接过,急急的去饮,喝的满襟酒水,紫颜瞥了照浪一眼,将剩余的酒扔给他,“你也该喝。”照浪干笑道:“不必了!要我发愁可不容易。”冷冷的把酒壶放在案上。熙王爷本想再饮,闻言矜持的搁下碗,抹去嘴角的水迹。
此后,花费时日背熟了套话,将离京的日子描摹的惨不忍睹,或能避过一灾。熙王爷须如依了唱词吟诵的伶人,万事按谱好的词儿来,容不得半分差错。
他以贵胄之身远走他乡,本就吃足苦头,若非有旧仆周旋,半途饿死冻死也是寻常。此刻在照浪的提点下说起沿途饥荒光景,剩下的七分志气又磨去三分,心境越发寒凉。
紫颜闲闲听了,望了屋外浓重的夜色出神,那年雪月的情形历历在目。世事轮回反复,那些宛如空花阳焰的幻梦在岁月里浮沉,兜兜转转又重来一趟。
照浪说到一半,瞥见照浪怅然缅怀的神情,也记起了当时。他面色一冷,忽问熙王爷道:“换做是王爷,那年冬天会不会起念杀我?”
“会。”熙王爷像是说着风花雪月的故事,淡然的道:“如果那是唯一的路。”照浪笑起来,双眼亮了亮,“若有第二条路走呢?”熙王爷阴沉的说:“保住你,也就保住我,但愿你不负我。”
照浪依然在笑,他打开随身的银香囊,用铜著拨了拨火,灵猫香像是回复了生气,再度夺路而出。辛烈动情的气息如从崖顶跳下,绝然的扑向鼻端。
熙王爷醺醺欲醉,紧绷的眉眼松弛下来,听见照浪如梦噫般自语:“如此,就请王爷多捱些时日,等我服侍好上边,再请王爷进宫去。”
熙王爷一听还要再等,张嘴欲骂却无力,撑了桌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一急,这一年半载积攒在胸臆的恨愁漫溢开来,喉间腥腥的一咸,吐出半口血。照浪神色虽变,手下稳当的托出熙王爷,将他扶到坐床上斜倚着。熙王爷眼前漆黑,抓牢了照浪的手不敢放。
紫颜搭脉看过,摇头道:“他身子虚的很,一天累下来,先好好睡一觉罢。”照浪依言替熙王爷除去衣褛,正待盖上锦被,手腕被死死扣住。
“你不许离开。”
照浪点头,“是,我就在王爷门外守着。”
熙王爷反复说了两遍,昏昏睡去。照浪放下紫纱帐幔,走到烛台前吹熄了火,回首望了望几案上轻缠的余香,像夜色里唯一苏醒的魂,徘徊不去。
他一步一沉的跨出屋子,紫颜早凝立在外,不知何时落花满地。
阴晴有时,满亏有定,千古兴废不过镜花水月,一念而空。他这样想着,远处街巷里的灯火一盏盏暗了下去,紫颜慢慢得离去了,独有一袭路过的清风与他相伴。
秋风盈袖,照浪但觉衣炔冰凉,寒意直直灌进了心里去。
直到黑夜过去。
涅槃卷 错综
错综
“他是疯子。”
玉观楼外黄叶飘零,黑衣童子们用力推着一个青袍男子,对了周围的看客说道。那个青袍男子瘦高个儿,苍白的脸上溢着嘻嘻哈哈的笑,手上擎了一个大葫芦。醇香透鼻的酒气从葫芦口散发出来,令人忍不住想多闻,却因他举止怪异没了接近的兴致。
“我是大名鼎鼎的易容师。”他执意说道,用酒葫芦赶开挡在前面的童子,“快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迎我进去!”四个黑衣童子并肩接成一道墙,板了脸不许他通行。街坊们指指点点,青袍男子手舞足蹈的大叫:“奉天神谕,我上修天颜,下改人命,芸芸众生皆听我掌下号令!你想做天王老子吗?”
玉观楼多的是奇人异士,看客们见怪不怪,猛地瞧见这张狂样子也是心喜,笑逐颜开的张望好戏。他咕里咕噜的吐出一长串祝辞,像极了庄严的神巫,四下里众人被逗得大笑起来。
黑衣童子大觉丢脸,拼命推搡了往外赶他,使多了力气,那人踉跄了跌出去。一身光鲜衣饰的长生正巧从旁经过,见状伸手一托。黑衣童子见了,忙叫:“别管他,这人是疯子!”
那人反手捞着长生的衣领,嚷嚷道:“我是最厉害的易容师!你知道么?舌头上的肉最软,但是鼻软骨的滋味也很好,要是再加上一对耳朵,简直是停不了嘴的美味!”他仿佛是烹制无上美食的大厨,笑容里满是谈论珍稀食材的喜悦和神往。
“你说的是……”长生愕然。
那人认真的看他道:“婴儿诚然最鲜,十岁以下童男童女筋骨未全,皮酥肉细……”
青袍男子还待说下去,长生芒刺在背,周遭众人象看怪物般望了他们,连带他也成了恶人。他忙道:“这位大哥,我想请你易容,这边走。”他拉了男子远远走开去,玉观楼的童子松了口气,朝他挥手致意。
长生苦笑,今次不但切磋不成,这个大包袱恐怕不易摆脱。
沿路街市繁华,那人边走边饮,把葫芦里的酒喝了个干净,一时咕哝上回啃错了脚板,一时又笑嘻嘻拿起长生的胳膊,衡量能切做几份烹炒。长生屡次想逃,那人很是眼尖,他离身一丈即贴过来,像甩不掉的粘手面团。
转悠了一盏茶的功夫,长生想,索性引回府。他安了心,脚步轻快的往凤萧巷走去,那人浑无提防,一路吊在他身后跟来。
到了紫府,长生知会门房童子喊人,不料萤火出去了。他愁眉苦脸,想请侧侧来对付,又怕她听了那些混帐话,一针缝上青袍男子的嘴。正发愁时,飘来一阵旖旎香风,紫颜罩一件蓝地缠枝莲织金缎曳撒袍,与两个穿了珠半臂、金缕裙的伶人走了过来。
那人径自迎上去,想摸紫颜的脸,惊道:“这是灵芝种出来的人?”长生又好气又好笑,打落他的手道:“拿开你的脏手,这是我家少爷。”那人啧啧称叹,见两个伶人衣饰华贵,稀奇的望了两眼。
紫颜问道:“这位是……”长生小声在他耳边说了,紫颜掩嘴轻笑了笑,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搔头,苦恼的想了想,毫无头绪的发呆。长生奇道:“你说自己是易容师,却不记得名字?”
“我奉天神谕,听天命改生死。”那人醉醺醺的咕哝,翻了翻眼皮,长长的嗅了口空气里紫颜的香气,“你味甘、平、无毒,适合以天泉水炖汤,安五脏,润肌肤,辟鬼魅。或者收菖蒲露、荷花露,用你的血泡茶,也能清心养神。这两个小丫头肌嫩肤滑,用小米红枣好好调养百日,再以桑树枝烧火,拿铁锅煎上七日,刮去锅里的油脂熬汤,拣出骨头煅成雪色细末,加入汤里连服十日,就可延年益寿……”
紫颜哈哈大笑,两个伶人脸色惨白,相互搀紧了手咬了牙,几欲哭出声。长生恼了,骂道:“我好意留你,你却胡言乱语的,看我不把你打出去。”扬手就要拉他。那人摇摇晃晃的往紫颜处一跳,唬的两个伶人满园乱跑。
紫颜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笑道:“来,来,煮汤前先随我喝杯好酒。”那人点头,也不躲了,大大咧咧跟他去了。长生生怕出错,小心的尾随在后。
如此三个人招摇的穿廊入房,两个伶人早飞报给侧侧知晓。侧侧在房里筹备中秋送给苍尧给艾冰、红豆的团圆礼,忙得不可开交,闻言笑道:“莫怕,紫颜不同常人,你们瞧仔细了,那人准讨不了便宜去。”
两个伶人将信将疑,侧侧见她们受了惊,去了琥珀和珍珠研粉制的药丸,着她们吃了。
“原是要给你俩做新衫的,先回天一坞去,回头我让人送来。”侧侧打发走两人,看了一屋子的杂乱,叹了口气,换上湖色越罗的旧衣,外套了水红色天丝缎的团衫,往玉垒堂后的暖阁去了。
彼时天色微暗,紫府里次第点起凤灯,如一轮轮彩月挂在天空。
玉垒堂后暖阁里,那人忘了紫颜在殷殷相劝,手里的刻花金铛停在半途,指了彩灯叫道:“那时妖怪的眼睛!专吃婴孩,我要过去捉妖。”
紫颜拉住他,笑道:“不急,喝了酒更壮胆气。”
那人仰头灌完,丢下金铛直直冲了过去。走了两步,身子绵绵的躺在门槛上。长生用脚踢了踢,道:“我把这疯子扔出府去。”
“等等。”紫颜拿起那人的双手看了一阵,“送他去玉觞居,等醒来再做理会。”长生怔了怔,叫来几个人,一齐扶了那人去了。
侧侧从绣帘后露出身来,望了那人背影看了片刻,回首道:“他真是易容师?”
紫颜道:“八成是,只是蹊跷的很,他性子古古怪怪,不像作伪。”细细打量一眼她的装束,“怎不穿新织的云雁绫衫子?”
侧侧道:“那件衣裳姽婳看了喜欢,送她了。”
紫颜叫了声“可惜”,想了想又道:“你多敲她一些香炉香料的才好,否则始终是赔本的买卖。”
侧侧笑道:“在你身上都赚回来了,她每月送来的香品还少么?对了,既来了这样的怪人,我寻她去,明儿叫她俩看个热闹。”
“也好。你嘱她顺便把我的香拿来,上回的用完了。”紫颜淡淡的道。
侧侧留了心,也不多问,径自往姽婳的蘼香铺去了。不多时长生转回来,对紫颜道:“少爷,萤火哪里去了?这怪人总要由人看着,我去请几个武师来。”
紫颜摇手,“这人说话癫狂而已,没见伤人就由他去。萤火你不是不知道,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办,不会闲在家里。罢了,随我去天一坞听戏。”
长生惦着那酒的药性,见紫颜如此坦然,便放心应了。
紫府里舞腰歌板自风流,侧侧一路走出来,想着心事。蘼香铺的门板遮了一半,就快打烊的模样,她在门外喊了两声,姽婳忙迎她进去。
侧侧一面进屋一面问道:“心柔呢,怎不见人?”
“好一阵了,成日埋头制香,不爱管他事。”
侧侧叹了叹,姽婳把铺门关了,牵她的手对座下,“你发什么愁呢?”
“前日送来的香居然使尽了。”
姽婳望了她的眼道:“莫急,我修书回霁天阁,请师父寻皎镜的下落。倒是你妖多为自个儿打算,这一年和早年见到你的神气大不同,不知是你我年岁长了,还是情志生了变化。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有何不同?”侧侧巧笑倩兮,暗暗飞红了脸。
姽婳起身,从楠木架子上取了一只水晶玉兔,两眼镶了宝石,又拿了一只紫色玉鸳鸯。侧侧只当她要戏耍,心底想着如何回话。姽婳罢一对物件往几上一放,道:“你呀,先前是这般,如今是这般。”
侧侧故作不解,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把玩,姽婳知其意会,笑道:“罢了,像是我做了恶人,挑弄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不多嘴了。痴人偏有痴人配,也真成了一对。”仔细看看那块玉,掩口又笑,“巧了,是紫色的。”
侧侧将手一合,“你既送了我,两样都是我的了。”
“咦?”
“还有香,拿完了我便走。”
“原来是打劫来了。”姽婳忍不住轻笑,微微有些惘然出神,回身去内屋捧出一包香。
浓郁香气从雪花夹颉包裹里透出来,厚重的一大包,侧侧迟疑了道:“他还能撑多久?”
“他能从此望了易容术,养上十三五年或能根除。你要劝他罢手,别老是争强斗胜,一味往险处用药。否则……最快就是年内的事。”说到这句,姽婳轻颦眉头。
“我爹昔日未见如此,为何他就忽然凶险成这样?”
“那怎同呢。你知他为制一张面皮要试多少方子?落音丹被他改过数十回,更不消说那些切腹割脂的活计,哪个不要用药!他说是多试一个,就为后人扫清一条路——哪有什么后人前人的,我看是怕长生学步走了弯路。”
侧侧明白,不全是为了旁人,紫颜就像翱翔于九天的鹏鸟,望向了更高更远处。姽婳也不是不知他的心思,无奈心生不忍,故拿长生做说辞。事已至此,她们劝也无用,唯有细心看顾,求老天放一条生路。
她发怔的想了想,猛地记起来意,将来了怪客的事说了。姽婳听了意兴阑珊,恹恹的道:“难为他有心思管别人,连疯子都搜罗进家。要不是惦着他,我也不留京城了。”
侧侧听她话里有话,不知是惦着他的人,还是他的病,当下没了相较的心,黯然道:“他若懂得多为自己考虑,不会狠心用这些香来续命。”
她自觉多说不吉,又扯了些别的,终和姽婳逗乐了一阵,直到月上中天方告辞离去。
姽婳倚门目送她远走,想起屋子里斩绝情丝的尹心柔,叹了口气,望了半圆的月亮出了会神。情多误人,她默默的想了想,啪嗒合上了最后一片门板。
凉凉秋意从门缝里冷不丁透进来,追魂摄魄的游荡。
次日清晨,长生起身听见萤火练拳脚,急忙披衣过去。
朝花暗昧,萤火一身莹白,流星弹丸似的在院子里腾跃。长生不觉叫好,萤火慢慢收了招式,叫他一起练。
长生自从练箭后,颇长了臂力腕力,有板有眼的跟着萤火,呼呼生风打出几拳。练到一半,长生想起玉觞居住的怪人,大叫一声冲出沉珠轩的角门,没跑两步又回转,拽了萤火一起奔去,路上急急忙忙的解释。
等到了玉觞居外,长生把萤火推在前面,左右张望嚷嚷道:“喂,没名字的易容师,你在哪里?”
萤火甚是好笑,听见树后声动,转出一个先前那男子,对他们行了礼,迷惑的问道:“在下商陆。敢问这是什么地方?”长生见昨日的青袍男子忽然正经了,反而退了一步。
“此间是凤萧巷紫府。”萤火答道。
“多谢。可是……我为何在此?你们是什么人?”
长生偷觑他的神色,自若如常人,不像癫狂时的样子,诧异几案听萤火又道:“这是我们一家子的住处,阁下是昨日黄昏入府的客人。”
商陆蹙眉,往院子外走去,喃喃的道:“对不住两位,我来京师有件重要的事,只是……只是……”长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他一路自言自语,“为什么想不起来?明明要去拜会一个人的……是谁?”
长生想到他在玉观楼外的所为,忙道:“是照浪么?你要找的人……”
商陆茫然的看他一眼,一脸的怯懦、警醒、不苟言笑,长生只觉怪异非常。眼前这人明明没有易容,整个精神却宛如脱胎换骨的另一个人,全然抽去了原先的魂魄。
萤火悄声道:“你引他去堂上坐,我请先生来。”
长生忐忑的将商陆领到玉垒堂,斟茶时他很是客气,斯文的举止令长生越发觉得换了个人。商陆心不在焉的抿茶,紫颜与侧侧来时,他慌不迭的起身行李。紫颜与侧侧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目光中轻微的讶然。
长生小声说了他的言行,紫颜道:“商兄弟是来访亲探友的?”
商陆想了想点头,“应该是。让几位笑话了,在下记性甚差,居然想不起是如何来京城的了。”
紫颜道:“不妨事,这园子大的很,你且住下慢慢的找,等想起来了,再寻你要找的人去。”
商陆谢过,紫颜着长生带他去用早膳。两人去后,紫颜告别侧侧,带着萤火换过衣衫出了紫府,往杏花巷而来。
道麟园时,照浪正独自在厅里为熙王爷挑选服饰,一桌子绫罗流金铺翠,皆是宫制的衣履冠服。紫颜难得无动于衷,寒暄两句后即领了萤火过了穿堂和二门,径直到了熙王爷的正房外。
熙王爷经此一场消磨,颐指气使的脾性减了好些,连日来落落寡言,绝少呼喝照浪。紫颜在府里偶尔谈及此事,侧侧以为照浪必在他面皮上做了手脚,紫颜笑道:“耳根清净就好。”
这时熙王爷在房中写字,案上铺了一大张夹笺,字字疏宕,笔笔生锋。紫颜瞥了一眼,见写的是“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便笑了接到:“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熙王爷弃笔,不欲让紫颜和萤火看到脸上神色,负手背对他们走到一边书架处,道:“你们合计了要诳我留在此间,我可有说错?”
“王爷多虑,照浪既在挑合适的冠服,想来进宫就是眼前的事。我等前来,是看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紫颜也不客气,挑了位子舒服的坐定,悠悠的道:“依我看来,易容上王爷是再无破绽了,略一相激就浮躁气盛的毛病,须得改改才好。若不能一味心灰意冷与世无争,恐怕依然不容于朝。”
熙王爷冷哼一声,似嫌他话多,尽是不屑之意。紫颜自忖多事,端详熙王爷的身形举止,忽问道:“王爷最亲近的人,不知是谁?”
熙王爷沉吟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萤火凝视他良久,花白头发苍老身躯,顾盼间警惕猜疑,全然是阁再普通不过的倒霉老头儿,一腔的恨意随之去了一半。
熙王爷面上挂不住,斟酌说出两个字来:“蝶舞。”顿了顿又道:“可惜离散多年。”语声刚落,照浪捧了衣衫踏进屋来,不动声色的悄立在旁默候。熙王爷醒过神来,走去拈起一件摸了摸料子,点头道:“这才像话。”
“回王爷,时辰已挑好,等用过午膳即可面见太后。太后说早早进宫勿多耽搁,看来是有心见王爷了。”
熙王爷毫无喜色,冷冷的道:“她也有等不及的时候。不知怎生在磨快刀刃,候我这头颅。”
照浪道:“王爷若不想去也使得,我再想法子……”
:谁说我不去?“熙王爷说完,想想除此外也无安心去处,将心一横,“她还说了什么?”
“太后问王爷起居饮食,又因皇上要去偈陵,着王爷不要拖延。”
熙王爷吸了口气,道:“更衣,准备启程。”
午后的晴翠园,桂香在游廊里漂浮,一路金草紫葛并白菊绽放,在光影下辉彩异然。
照浪领了熙王爷穿过雁池凤馆,到了太后歇息的天阙阁里。阁里仅蔡主簿一人伺候,老者不停的悄然抚頟,低首垂立在旁。太后偶有一句话来,蔡主簿也答的简短,不敢多话。
熙王爷一身华服瘸腿走入,太后抬眼略瞧了瞧,便知会蔡主簿上前。老者说了声“得罪”,扶定熙王爷,伸手探了探。熙王爷直直的盯了太后。
太后却不看他,一双点翠的凤眼斜斜的望照浪,问道:“这些天我听你说的够了,你这人心思都在大处,难得今趟小心谨慎,多为别人着想。却不知是何缘故?”
照浪见太后有见疑之意,当了熙王爷的面,微笑回禀道:“原是太后交代的事,岂有不恭之礼?此事说琐碎也琐碎,无非伺候王爷扫除行旅风尘之苦,左右打点便是。但王爷贵为天家之躯,下臣行动又是太后的脸面,怎敢疏忽怠慢?”
太后自知失言,淡淡的点了点头。不一会儿,蔡主簿面无表情的道:“确是王爷。”太后挥手道:“你下去吧。”蔡主簿一路俯首跪拜退去。
太后半晌不语,熙王爷忍不住道:“太后……”太后打量他瘦影苍颜,蓦地一口气散了,叹道:“真的是你。”
照浪默默退了几步,太后也不拦他,只瞅了熙王爷端凝。一别经年,他身上再无倜傥疏狂之气,一股沉暮晦暗的气息裹住了他,像失去鳞甲的龙。那根竹杖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力量,歪斜的撑在地上,叫人微生怜悯。
“那年的事你有什么话说?”她收住目光,徐徐开口。
“太后终究不曾顾念旧情,那年杀我的时候,没半点犹豫。”熙王爷慨然说到。
“死的偏不是你。”太后语中,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这是天命,让我可再看你一回。”熙王爷唏嘘的道。
太后闻言,瞳中忽然绽出狠厉的光芒,“想造反的是你的替身不假,但当年夺走我明儿的,确是你无疑!你一心害我呣子,还有何话说?”
熙王爷拜倒在地,浑身颤抖。
“不……我从未想过害你。”他面目扭曲的苦笑,衰老的面容越发坑洼,眼泪星闪,“皇帝那时欲立太子,可他……他曾对我说过,要立我为皇太弟,传位给我!君无戏言——是我想的太容易。我原是一时糊涂,以为大皇子失踪,皇帝就会想起他说过的话,谁知道,不过是酒醉后的一句话,唯有我当了真。我没想害明儿,甚至指望将来即了大统,娶你为后,仍把帝位传给他……唉,这真是痴人说梦。”
太后像是听了笑话,不可遏止的笑到流泪,愤愤的按住了雕椅的扶手,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听得进你这般蒙骗。你勾结容妃,许她的又是什么前程?别说那年我杀了你的替身,就是今日再跺去你的手脚,也是你活该遭受!”
熙王爷不由重重磕了几个头,咚咚的在壁间回响。
“是你害了明儿,怨不得我狠心。”太后幽幽的叹息,看见他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飘动,竹杖抛开在一边,脸色稍豫。
“真正害死明儿的是容妃,我打探道她的下落,她没有死。”
太后跳将起来,再无先前的从容,“你说什么?”
不经意霞帔泻落,一地绮罗迤逦,她走至他面前俯下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双眼雾气氤氲。
“太后莫急,自那年容妃事发后,那贱人逃得及时,挟带了宫女|乳母并金银离去。此事讳莫如深,外间都不知晓,也就无人再留意那贱人下落。我遍寻她不着,甚至收买不少江湖帮派找他,可惜她就像烟消云散,完全没了踪影。”
太后不耐烦的道:“这些我都知道。”
“不,太后或不知道,中土寻不着她,就要上异域去找。天可怜见,直到玉翎王起兵,我偶尔探听到他的家世方才知道,他母后白莲正是在大皇子失踪后出现在苍尧,听说拿女人明艳无匹,我想……”
熙王爷抬起头,发觉太后的表情镇定了,忧戚的面容清冷如霜。
“你想,找到了容妃,我就会放过你。是么?”
熙王爷低头道:“我老了,只求安心活命,再不想争那劳什子闲名。”
“安心?你至今还在图谋算计我,要安谁的心?”太后吊高了嗓子,语气如忽至的倾盆大雨急促起来,走开几步猛然回首,“偏偏你撞到枪尖来!我料你知道苍尧与我朝的交易,以为只要来离间几句,我必会推翻前盟和苍尧开战。届时,皇上少不得又要倚重你,等你大权在握……哼哼,说不定反手与玉翎王又议了和,再把我们孤儿寡母弄下来。”
照浪远远的盯了太后看,金玉堆砌的妇人周身散着光,黛眉几乎要飞出鬓去。
“太后明鉴。”熙王爷涔涔汗下,以头抢地,“玉翎王之母白莲,的确是在那时嫁给国王,之后生下太子千姿。太后与仇人之子联手,怕被人蒙在鼓里而不自知啊……”
“呸!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太后哈哈大笑,笑意里带了凄凉的哭腔,一字一顿的道:“白莲是我妹子!”
熙王爷呆住,照浪心下一凉,知道不妙。
“不然,凭她儿子再怎么厉害,谁肯养虎为患?我既有心为后,要这天下,就一定要里外打点安妥。那年明儿没了,我就暗送妹子去了苍尧,嘱她在北边助我一臂。可叹她没出息,老实做了十几年皇后,不肯东进寸土,甚至连儿子的志向也要扼杀。好在千姿这孩子懂事,自行到江湖上历练,加上我暗中维护,才成就了今日一代帝王!”
熙王爷咽了口唾沫,来此时满腹的保命打算一并落空,又听到这等意料外的惊骇秘闻,心知太后断不肯放过他。想到这,他伏在地上的身躯抖个不停,水磨的花砖上青影浮动。
“照浪。”太后突然开口。
熙王爷和照浪心中都是一紧。照浪慢吞吞的道:“太后,下臣在此。”
“你带来的这个人试图冒充已死的熙王爷,你把他就地正法了吧。”
“太后万福金安,好好的日子,血光不祥。”照浪立即下跪,恭敬的道。
“快动手,给我杀了他!”太后躁狂的踩着地,右手在金案上摸索。
照浪一动不动,暗金色的锦衣凝铸成石了一般。太后高扬了声调,飞掷出一只玉杯,喝了一声:“你敢抗旨?替我杀了他!”
玉杯摔成无数碎片,飞溅到熙王爷的脚边。
宁为玉碎。
熙王爷五味杂陈,跪在地上心绪复杂的凝视太后。求情无用,此番是自投罗网,盼她念及昔日的情分却是无望。也好,彻底死了心,该放下的都放下,连同他最后的一点骄傲。
太后望了照浪,用锦帕擦拭手边沾到的茶水,一滴一滴如吸去了眼泪。她又是叹气,又是嘲讽,道:“没想到,你是个顾情意的人。”
照浪也笑,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笑得肆无忌惮,朗声道:“太后养我,不正想我如此?”
锦帕被拧成一团,丢弃在案上。
“你不肯杀他,就违逆了我。自行了断去吧。”太后轻轻的道。
照浪应了,径直抽出呜咽刀,深寒的凉气透彻宫殿。太后冷冷注目,见他慢慢的横刀在脖,依旧是傲视万物的轻狂笑容,暗自叹息。
熙王爷眼见变生肘腋,叫道:“他死了,是不是能保住我一条命?”
太后冷笑道:“别以为你手上还有筹码。他死了,我未必放过你。”
照浪超然到:“太后既说‘未必’,下臣不才,请太后看在我多年辅佐的忠心上,饶了王爷一命。王爷自去北荒后颠沛流离,只想寻个地方颐养天年,是下臣千方百计绑了他来。如果王爷有何闪失,照浪之死何辜?”
他手一用力,脖间有血留下,开始极缓,太后瞪圆了眼,看见暗红的血决绝的滑落,染红了他的衣领。熙王爷大叫:“你别动手!求太后赐我全尸。”照浪似笑非笑,不理会他,望了太后道:“太后成全,留他一命,我来抵偿。”
太后走上前去,用力按住他手中的刀,青金的刃上犹淌着血。
“你为何不用它要挟我?”
照浪弯眉笑眼宛如狡兽,他想起了紫颜的话,熙王爷不会有事。可他忘了问自己的命。不过,他的命早抵了出去,现下随意花掉了,会叹息的只有紫颜吧。
“太后……”直至此时还要试探他,照浪的笑容愈见不恭。举刀相向非是不能,可他太清楚这女人的手段,这间阁里看似空空荡荡,暗里不知埋伏了多少侍卫心腹。若是乖乖听话便罢,否则,只怕横刀时早已乱箭穿心。
他确有把握可伤她在前,但是,绝走不出园子去。
更走不出这天下王土。
“下臣是天家鹰犬,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太后想拿去,就拿去吧。”照浪如是答道。
太后凝视他笑容后隐约呈现的刚毅,柔声道:“好,很好。来,你把刀放下,我准你止血上药。”
照浪一怔,熙王爷直起上身,颤巍巍的探看。
太后待照浪收了刀,看他涂了伤药,方曼声道:“我准你觐见时不卸兵器,就知你不会对我动手。难为你至死不忘。”瞥了熙王爷一眼,恨恨的道:“你这老贼,驱使过这许多人,记得你好的也就他这一个!你刚才开口肯为他保全,也算你们相识一场。如今皇帝大了,我也渐渐老了不管事,留你在世也不是不可,只怕你几时又痰迷心窍,再去欺负了我的皇儿。”
熙王爷道:“太后!大皇子之事,我悔之莫及,绝不会再对今上有任何不敬。我……莫若太后囚禁了我,落的一世太平。”
太后冷笑,莹润的面容里凸出青筋来,强忍了恨意道:“你那点肚肠,哪配猜我的心思?我既饶你,明日禀告皇帝,你就回自个王府里去继续做你的亲王。只不过往后识相些,称病不出才是个道理,我也不怕你翻出天外去。留你的命,是为了给我的皇儿积福,求上天能看在我的善心上……”说到这句神思忽逸,远远的不知飘到哪里去,兀自出了会神。
熙王爷不敢应声,往日情怀消弭殆尽,能庸碌到老已是唯一所求。
太后心神俱乏,张眼见他仍跪在地上,厌恶的挥手劝退。熙王爷匍匐着退后,撑起身黯然离开,照浪也待退下,太后止住他,似有话说。
“脖子还疼么?”
“太后恩典,过几日就好了。”
“你卖了他这人情,将来但愿他不会再负你。”太后缓缓的道。
照浪倏的跪下,“太后恕罪。”
“起来吧。你的心机不用我挑明,想是那回我无意的话,你往心里去了。都是劫数。我再说什么,你必不信,也由得你去。毕竟我养你长大,看在你面子上饶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今日我累了,你回去吧。”
照浪心情复杂的应了,刚走出两步,太后又叫住他,“玉观楼的差事你卸了吧,我身子大好,皇帝的孝心我都明白,不要再骚扰地方。”
“是。”
“流言说玉观楼虽出了几个厉害的易容师,却都不是紫颜的对手。说起来……那个紫颜,我想见一见。”太后郁郁寡欢的说道,若二十多年前就遇到那样的易容师,又怎会有今时之痛?她按住心口,勉力抚平了思绪。
“是。”照浪的心很是跳了跳,竟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直至他走出晴翠园,太后灼灼的目光仿佛还在他背脊上烧着,伴随深深的执念。
此时,紫颜一众俱在府里午睡。
香气满园,忽一人发癫似的口念咒语,砸碎了杯盏,踏乱了花草。长生头一个冲入积石园,见又是商陆在闹,退后几步闪在花树后观望。萤火来时,他小声道:“快制住他,别吵了少爷歇息。”
萤火纵身过去,怎奈商陆行止癫狂,几下没捞着,扑通一下,落到红蓼池里去了。长生忙叫几个童子递竹竿来,站在岸边打捞。商陆浮浮沉沉的,没几下水波打了个圈,人竟不见了。长生这下慌了,萤火来不及换上水靠,当即跃进水里去。
众童子大呼小叫的,终于惊动了紫颜和侧侧,两人来时,萤火已把商陆救上来,正在他胸口揉搓。侧侧见状,捻针在他|茓道上刺了几下,商陆蓦的吐出一口水,连咳了数声。
“你们不要杀我……不要……”他猛然挣脱萤火的手,双臂挡在脑门前,畏缩的蜷起身子。
长生犹疑的踏前,喊道:“商陆,你不认得我们了?”
商陆一味蒙脸,隐隐有啜泣声,宛如惊恐的少女。萤火看出不对,想拉开他的手臂,商陆蜷的紧了,倒吐出来几口水,不觉大声又咳了几下,涨的满脸通红。紫颜在旁边道:“你们俩退下,我来和他说话。”
商陆怯怯的坐起身,仍拿一只袖子挡住脸。紫颜欠身道:“你记得自己是谁么?”商陆细想了想,茫然摇头。众人心头浮出“离魂症”三字,几个童子又惊又怕,都躲在萤火身后。
紫颜想了想,伸手笑道:“你一身湿衣,池边风紧,跟我去屋里换过再理论。”商陆见他眉目如画,人又和善,便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路过竹桥往一边的馆阁里去了。
侧侧蹙眉想着心事,长生凑过来道:“这人显见是有病,要不要去请大夫来?”侧侧道:“先不急,多看一阵。你去玉觞居里看看他的衾被、唾壶,昨夜有没有呕吐,有无涎痰,有没有扯坏东西。”长生应了,立即一溜小跑出了垂花门。
侧侧又吩咐萤火:“这人不知会分身变作几个,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我自会跟在身边看顾,你去外头再查查他的底细。商陆的名字写在路引上,想来不假,你多找几个人去各家客栈查问,看他来京几日,以前是否犯过毛病。若查不到,再去周围几个县城,速去速回。”
萤火去后,侧侧随紫颜与商陆到了晶碧馆外,一尾尾翠竹都见了黄,没精打采垂了枝叶。商陆梳洗过后依旧很怕生,只肯小声与紫颜低语,不多望侧侧一眼。此时天一坞那边伶人们练习歌曲,咿呀唱将起来,侧侧停了,心里有了主意,招手叫紫颜走至一边。
“他是心病,你想好医治之道没?”
紫颜笑笑,“你把我的人都支了去,定是有法子了。”
侧侧双眸灵动,托腮笑道:“不知他旧日受何七情所伤,不得疏泄,郁在心窍里成了病。依我看,他既信你,你便引他把往事说出来,无论有几个附身,逐一打探明了,再唤天一坞那些妮子们助你。”紫颜若有所思,点头称道。
骤然间听到一声脆响,商陆竟又在乱扔东西,哭腔宛如老妪。侧侧皱眉道:“病情来的重了。”紫颜奇道:“那屋里只得几幅画,不知是什么惹他转了性。”侧侧问:“是你绘的图?”紫颜道:“不过是你和姽婳、尹姑娘的小照,我为着画那几件衣裳……”侧侧啐道:“前日就叫你扯了,这下好,叫人撕烂了。”赶进屋里去。
商陆两眼暴突,面目骇人,袒露了衣衫四处疾走。见侧侧进来,横眉立目叫了声:“我的儿!”就要过来相抱。
“帮我刺他任督和手、足厥阴经诸|茓。”紫颜断喝,口中急报出神庭、肺俞、曲池、鱼际等|茓位,侧侧咬牙飞出数针,一一刺入商陆身上,碍于他衣衫不整,刺完了既移开目光。直至他足上不便取|茓,她无奈劲踢一脚,商陆立足未稳,摔的厉害。
侧侧趁机托住他的脚,褪去鞋子,屏气将针Сhā上。商陆登即没了精神,颓然止了举动,怔怔倒在地上。紫颜牵住侧侧的手,“难为你了。”侧侧甩开手道:“我洗手去。”紫颜左右看了看,走近内屋取了丁香、麝香配的澡豆,打水与她洗了手。
不一会儿长生赶进屋里,回报侧侧道:“果然见着痰,被子也破成窟窿了。”侧侧笑对紫颜道:“你该知道如何医治了吧?”
紫颜转问长生,“正好考你,开什么方子才好?”
长生跑了一趟,不住的喘着气,闻言脑筋飞快的转,说到:“宜用青皮疏肝胆泄肺气,香附解六郁,再加柴胡、陈皮、苏子、大腹皮,化痰平肝。活血祛瘀,则用赤芍泻肝火,通草通利血脉。”
紫颜点头道:“血聚则肝气燥,不妨用桃仁之甘缓肝散血,切记去皮尖炒黄用。半夏可降摄胃气,利窍和胃以通阴阳,也能除湿开郁。还有甘草能收惊,又有调补之功,可解百药之毒,协和诸药之性。”
长生笑道:“甘草是众药之主,合香里不可少了沉香,经方多用甘草调和,我理会得!”想了想又道:“他有心病在身,我想用朱茯神温养心神,不知可不可?”
紫颜道:“你倒提醒我了,去姽婳那里配些上好的沉香来,与茯神一起炼成蜜丸给他服下。这方子里也可用,量却须少些。”
侧侧啧啧称奇,对紫颜道:“他的医理竟比我精进了。我单知银杏叶有收魂的妙处,泡水却有毒。爹爹以前在谷里用它防治菜虫,非良医不能善用。”
紫颜抬头望了望屋外,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子铺就了一张光灿的绒毯,遂温言笑道:“姽婳恰是最擅制药剂的良医,长生,顺便收一袋子叶子去。”
长生应了,拿了一只貂丝红青缎织的锦袋,志气满满的走出屋去。
紫颜将商陆扶到里屋榻上,找出个铜香炉来,闲闲的调弄香炉灰。侧侧半是赞叹半是感慨,道:“长生昼夜用功,堪比你当日,我也刮目相看了。”
紫颜用一根金香匙扁扁的压上香烬,漫不经心的道:“别夸坏了他,以后有的是历练的时日,养成骄矜的性子就难改了。”
侧侧细想了想,他语意中竟有离别之意,转了话题道:“熙王爷入宫后不知如何?”
紫颜手中一停,冷不丁香炉中扬起尘来,飞迷了眼。他放下金香匙,食指点在眼皮上揉搓,道:“不会一帆风顺吧。”
留针一支香的功夫后,侧侧为商陆拔了针。长生拿来厚厚的一包香,说是有定惊安魂的功效,紫颜问明了配方,又拿出姽婳以前配制的香饼,一齐放在云母片上蒸着。
铺天盖地的香气如压顶的蝠阵汹涌而来,侧侧与长生禁不住这绵绵药阵的气势,连忙退出屋去。长生忧心的阖上门板,“少爷不会有事吧?”侧侧无法答他,守在外面不忍相离,见着满地落叶,捡起一茎摊在手心里瞧着。
长生忽想起一事,叫了声“糟糕”,“最早见到商陆时,他说自个儿是易容师——别是故意要找少爷麻烦,混进府里来?”侧侧“呀”了一声,心便乱了,提步赶到房门外竖耳听着,手中的银杏叶子早不知落在哪里。
紫颜金袖移风,笼香的手在商陆面前娇娆回旋,商陆随了他的手势转动眼球,不知觉走入一个白茫茫的混沌天地。微茫的浮尘,拂面的垂丝,烂漫的花枝,心头如流水轻云过。
前方有个瑰丽的影子在摇曳,是那个春风般的男子,商陆安了心,朝他笑道:“你也在这里。”紫颜道:“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商陆一怔,呵呵笑了摇头:“不,可不是寻你,我要找的人是……”话到口边,他愕然停了,手指了自己说,“是我……自己……”
紫颜伸手,虚空中有一朵牡丹被他掐下,商陆奇道:“你会法术?”
紫颜微笑,“我在你的梦里,这里可以随心所欲,你才能找的到你自己。”
“我不懂。”
“不必推敲,先告诉我,你寻自己干什么?”
商陆陷入沉思,紫颜也不急,身形一会儿变淡,淡到像一个空空的幻影,一会儿又换了红袖紫衫,妖丽的侍立。商陆想了一阵,抬头茫然的道:“在这里,我也能从心所欲么?”
“不错。”
“我想回家。”
紫颜点头,“好,等一切了解,你就能回家。”
商陆神色一舒,像是得到极大安慰,露出平和的笑容。他伸手指了远方的光亮,“你看,我的妻儿都在那里,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
门内切切如诉。
侧侧想起有姽婳的香,略安了心,凝神细听去,紫颜引了商陆自诉身世,一句句宛如梦呓。语声时幼时长,时老时少,夹杂了各地的方言,倒像是有一队人马在里面。侧侧刚听懂一句,再听听,被几句浑话打乱,又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侧侧在门外靠的近了,偶有香气侵透绮户而出,她就像中了迷烟似的,情思纷乱欲睡。长生发觉不妙,早就远远避开,逃去蘼香铺问询。转回时看见侧侧避在馆外,忙苦笑了对她道:“姽婳老板说她给的香里有四十种香料,少爷偏又掺合了不少,我看他们泡在屋里要闻醉了呢。”
涅槃卷 错综2
侧侧笑了笑,让长生去厨房熬药粥,又叫人取来织绣,坐在屋外一针一线的等着。
紫颜在房里呆足一个半时辰,直到日薄西山,身心疲倦的走出。侧侧守了半日,倚了廊柱困顿不堪,听见声响站起身来。紫颜拉了她的手道:“你累了,我做一碗莲羹给你。”见他无事,侧侧微笑道:“商陆可好?我打发长生为他熬粥调理了。”
紫颜心中感激,“说来话长,对长生也是好教训,不若一起用晚膳,我慢慢讲给你们听。商陆现下睡了,你随我走吧。”牵了柔荑,穿花越径的寻长生去了。
童子们掌了灯,长生摆好菜蔬果实,给紫颜、侧侧斟了水酒。侧侧心急,又问了两句,紫颜搁下筷子道:“商陆的病症是次第种下的魔根。我听了这许久,故事竟有数十个,慢慢拼就起来,依稀猜出了他的病因。”长生忘了动筷,专心致志的听着。
“他少时怀抱不遂,忧郁在心,神不守舍。及年长后屡遭变故,情志所伤,痰浊内生,淤积久了便成如今的样子。他先前没有说错,他不但是个易容师,还是相当精通医理的一个。”
“能医不自医,真是天可怜见。”长生叹了一声。
侧侧看了一眼紫颜,按下心事问:“他为些什么人易容?”
“或是手足伤残生的奇形怪状的,或是疑难杂症留下伤疤的,或是意外横死尸首残破的……”
长生嘟囔道:“这算哪门子高明易容师?”
“如何不能算?他专为那些寻常医师不收留的病人救治,救死扶伤他都有份,甚至……”紫颜神色凝重,扫了扫两人。侧侧与长生都拎起一颗心,知他这般神色,多半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要出口。
“有男子投错了胎,性情举止无不与女子相似,自幼被看作疯子,他便处心积虑将男人骨肉化去,变其性别,还以女儿之身。又有妇人被污了身子珠胎暗结,偏偏这团血肉绝不能存活于世,会唤他来想法子堕去,再为妇人恢复处子之身,保全名节。”
侧侧满面通红,做状端起茶遮在面前喝着。长生听到易容术竟还能变易男女,且易到女人身子里去,目瞪口呆,堂上一时再无片言。
过了片刻,紫颜接口到:“他经手的这些逾礼之事多了,不能与人说,就郁郁积在心里。直到去年他妻子难产,又是一滩血肉卡着不出。他亲自接生,见状触发旧事,以为是老天可以惩戒,就发癫丢下妻儿逃了出去。”
侧侧惊道:“他妻儿后来……”紫颜道:“侥幸呣子平安,只是他从此时迷时醒。”侧侧叹道:“只怕他这样的人,难容于乡里。”
“不错。原本他行医都是半年在外,半年回乡,经这一闹,族里的人最终听闻了他的行踪,竟在宗谱上勾销了他的名字,把他赶出村去。他妻子也怕他骚扰,带了他儿子回到娘家闭门不见。商陆自此频频发病,清醒时就靠做点体力活糊口,迷乱时几日不眠不休。好在他颇精于医理,醒时便把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只是无人将他发癫时的情形据实相告,他竟不知自己可分身化为好几个人。”
长生听得大汗淋漓,暗忖幸好未经历那种难堪的易容,不至在心头留下阴影。
“少爷,他若没有错,为什么自己会发疯?”
“这世上向来是人不容人,迫的急了,疯是常事。世俗的法度规绳往往为多数人而定,那少部分人就是异己。譬如,对遭污的处子而言,商陆是她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可在其他人眼里,他简直离经叛道斯文扫地。试想,若无安如磐石的心,谁能不动摇呢?”
易人生死,修改命运。长生此刻切实感到了易容术的强大与可怕,他是否又足够坚强的心去承载?扪心自问,长生不由茫然。他做不到那般从容,像少爷一样,再多的血污隐情,说起来如同焚香雅事。
“既知了病因,能治的好么?”
“能。只是等他汇拢了魂魄后,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结,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没多久萤火赶回,说出商陆在各处的行径,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来他以商陆的名姓登记在薄,举止口气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顶了同一张脸面,未免让客栈老板和住户都着了荒,每次落得被赶出的下场。后来他投宿寺庙,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顶撒尿,把一寺和尚气恼了,也逐他出来,流落京城多时,竟没个固定的落脚处。
长生闻言讥笑道:“那些和尚枉称念佛吃斋的,算是什么慈悲心?”转念一想,先前那一场闹,他也有把商陆扫地出门的念头,闷哼了一声暗道惭愧。
天一坞。
十二阁伶人各穿了苎罗、绫绢、纺绸、葛布等衣袍,再灯影香雾中穿行。每个人都有商陆的一张脸,或沉敏、或癫乱、或阴寒、或宽和、或谦和、或恭谨、或骄狂、或善斗、或儒雅,举止百变不一。他们有的东奔西走仰天长啸,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观,有的呼朋唤友自言自语,恰似一台诡谲的傀儡戏在上演。
长生在紫颜的指点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脸面后,精疲力竭的瘫坐在椅子上目睹这一切。将一个自己分裂成数个,仿佛身体百骸自有了主使,魂灵却再没了倚靠。长生猜想那种被切分的感觉,就像在几个互无关联的梦境里游走,一生只得短暂的一瞬。
朝如露凝,暮见霞散,永在离别里遗忘前尘。
紫颜扶来了商陆,他刚服下一贴药,又嗅着凝神的香,呆滞失神的脸上逐渐恢复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满脸愁烟的望着戏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识。清夜微凉,石阶上一袭柔风纤腰一闪,缱婘的投入商陆的怀中,他猛然察觉身在何处,再度惊疑的打量四周。
紫颜温婉的笑着。商陆认得这个人,临风如画,笔墨里皆是仙家气度。一双春水流弦的眸子,轻易的便看进商陆心底去。他心里咯噔一下,微微有些惊慌,很快觉出紫颜并无敌意,慢慢的放下了戒心。
“你且做壁上观,什么都不用思量,看这一出出戏。”紫颜指了台上对他说。
如野马千里奔腾,商陆只觉得纷扰乱尘在他心头扬散,稍稍懈怠就会扯开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处游荡。他充满疑虑的看了看紫颜,再撇了撇戏台,手边香炉里碧烟如缕,令他轩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的想了一想,一丝精魄似乎自躯壳里掠出,冷峻的注目台上。
因缘际会,所遇无非贪嗔痴慢疑妄,所为无非发善心行愿救人。这一刻,商陆身体里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起,聆听他们的烦恼,惊惶不定的心渐次平复安定。
侧侧与长生遥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绣坊诸人,缭绕往事挥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长生已懂察言观色,便问:“少夫人这是见贤思齐了吧?”
没等侧侧回答,长生转头凝视台上,“少爷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难为他想到这个法子。每回看到少爷这般厉害,我就生了比较的心思,想自己几时能超过他,凌驾玉这才华之上。哪怕是妄想,那么想了一想后,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人生没有白活。”
他喃喃说了片刻,蓦然间一笑,“啊呀,不过我做不到……唔,能跟随少爷就没有白活,呵呵。”
侧侧噗哧一笑。他说的是,除了紫颜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华往往会激起他人的斗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让他小看,也不让此生虚度。在文绣坊里以织绣刺探天下的她,曾经有段时间无比接近那境界,内心的丰盛与满足不可言说。但如今,她从高处走下,把自己放的很低,甚至忘却了其他。她只围绕一个人,为他而生。是否错了呢?心底有小小的声音在问她。每当紫颜展露举世无双的易容术时,她也会想到,她不过是身后一个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绣坊挥洒自如的哪个自己。当初风风火火拍烂紫府大门的她,与他痴缠久了,就越来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头呵着暖着,用尽力气去关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里?
“长生,你比我明白呢。”侧侧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点回响。摸索时光的刻痕看过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渐渐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绪,把迷离的自己拆分开来端详。
有多个自我的,不只商陆一人。
每个人心中都住了另一个或几个人,不甘心就那么单纯的活下去。
长生被她的话勾起了心思,隐约听到风中呼唤的声音。他愣愣的发呆,戏台上十数个商陆,变成十数个长生,失去的点滴过往在他们身上重现。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怆、孤独的他从记忆深处走来,像多重颜色调和在一起,令他惧于面对。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诸多心事了然的写在脸上,如对峙的敌人,没有他退后容身的地方。长生艰难的移目看向紫颜,离魂的不是他,为什么也会有错觉?
紫颜伸出手,在他掌心点了点。
“身为易容师,无论何时何地,要有守定心神的觉悟。”
这一记当头棒喝,长生顿时清醒。他始终瞻前顾后,没有一心注视自己的勇气。他再看侧侧,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所思。
“我……”商陆忽然站起,朝紫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原来如此……让诸位见笑。”他神色坦然,双目清澈,洞悉前因后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的压抑在心底。
紫颜知道这病症短时去不尽,能让他察觉有多个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点了点头,诚挚的道:“慢慢的来。”
“大恩不言谢。”商陆说完,一阵感伤颓废。他看清了自己,却更迷惑未来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无法理解的怪物。
紫颜含笑,语气坚定的鼓励道:“你是过来人,身心所受远是我们的十倍。说句冒昧的话,可否请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于我有益,对我这个徒儿也会受益匪浅。况且,一旦知晓先生的纠结所在,下回调理就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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