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来略一犹豫,看见他不染点尘的清眸,回想内心如丝网缠绕的纠葛,点了点头,不胜唏嘘的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车之鉴。先生如肯指点,在下知无不言。这一出好戏像一面宝镜,什么都照的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师没有与技能相匹的胸襟气魄,到头来反受才能所害,无法自拔。”
长生听得心惊,想起先前在玉观楼遇上的易容师,若有所悟。
此时优伶退去,商陆便与两人把酒夜谈。月皎风清,灯烛映杯,熏风欲醉,侧侧却起身离去。
那一刻的转身,侧侧以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谈令长生睡过了时辰,直到次日中午悠悠转醒。
听说紫颜被照浪带进宫去,长生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想换外出的衣袍。萤火道:“你未奉旨,怎能进得去?”长生顿足,依旧换上礼服,匆忙的道:“我去宫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报。”萤火点头道:“夫人在屋子里焚香祈福,,但愿今次无事。”
他这一说,长生越发心急,顾不上昨夜与商陆约了倾谈,穿上皮靴跨马而去。
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吊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的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仿佛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的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恼,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的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到:“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已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裙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李,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的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的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严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深户,虽是满目琳琅蜿蜒,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的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的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了,是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的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也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到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的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需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
“我确实知道他的下落,却不想说,除非……”
太后掀开珊瑚珠帘,几步奔将出来,盯着紫颜。
“太后若能把一个人交给我处置,我自当告知太后这人的下落。”
“你凭什么?”太后隐忍的悲伤在此刻挟了怒气爆发,高声质问。
紫颜伸手入怀,缓缓摸出一块玉佩,龙嬉朱雀,欢喜的图样看得太后顿生寒意。
“你……怎么会有……”她喃喃的问,心中似喜若狂,原来真的老天有眼。
紫颜捏了玉佩,淡淡的问:“太后只须告诉我,做不做这个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间矜贵的身份又回来了。
紫颜轻抚玉佩,冰润坚硬,犹如一块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里有轻易可察觉的残虐之气,又像是赌气,有自怨自艾的意味,“只怕再没人知道那人在何处,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更何况,太后焉知不会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太后的心一揪,想到抛下长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来一次。
“你要谁?”她缓了语气。
“照浪。”紫颜瑰眸流转,“我有几个亲友与他结怨颇深。”
太后松了口气,道:“好,照浪任由你处置,快告诉我那人的下落。”
紫颜轻轻的笑,“太后见过他,我特意为他恢复的容貌,难道不像某人么?”
太后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墙,她疑心紫颜已尽知心事,也不多言,厉声厉色的道:“不论你知道什么,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说出他在何处,我饶你不敬之过。”
紫颜叹了口气,像是嘲笑太后毫无耐心,闲闲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扶府里,更让他拜我为师学了一身本事,此后纵然我行差踏错叫人砍了脑袋,他也能自保脸面无伤,不再受世人歧视之苦。”
太后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错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进宫见我?”她双目微红,低声下气的道。
紫颜还待再呛声,蓦的瞥见她潘鬓淡霜微露,衣襟上泪迹初干,无言的点了点头。
长生走近蓉寿宫时,被照浪瞧见,他想上前阻拦,英公公说了句“太后召见”,把他撵了开来。照浪不知紫颜打的什么主意,又急又气,在宫外团团转,深恨那人把他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长生犹疑的进了屋,看到紫颜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乐呵呵的朝珠帘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长生觐见太后。”
他跪着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唯有帘子玲珑闪过,视线所及处,杏黄的锦缎上有龙在飞舞。
“这孩子真的有点像。”太后喃喃的道:“抬起头来。”
长生抬头。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他忽地搜出了鳞爪的记忆,想起烟云般渺茫的过往。玉勒金鞍,帘结彩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却在初见时便泥足深陷。
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伸过手来,令他无端的心慌。恍如此刻,殿阁上杏黄遍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对了他说:“抬起头来。”
如今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记起了这张脸,那时忍心抛开他的她,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我不是……”长生犹有恐惧,在于太后对视时仓皇摇手,像是要推开过去。
“是你!”太后抖着唇喊出这两字,目睹长生慌乱的模样,当日她的绝情顿时历历在目。她半站起身,张开双臂迎向长生,柔声道:“你莫怕,慢慢走过来。娘……”她吐出半个音,看见长生眼中的胆怯,受惊似的把这个字咽了回去,轻咳一声,“我只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颜讥诮的遥望这一幕,那是宠辱皆忘的他罕见的神情。如果她的目光稍稍撇转,或许能从眉尖眼底,望见他真实的心意。
长生鼻子一酸瞬间涌上心的旧怨令他有想大哭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你的个子,远不及皇帝高。”她微笑着,滑落一串泪,见长生躲避她亲热的举动,轻唤道:“傻孩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么?你是五岁离宫的,那时你已懂得喊娘亲,懂得为我捏脊敲骨,尽管你的小手……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长生拼命的摇头,他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这些。
太后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忙忙的返回帘后,摸索着抱出一团郁香浓烈的皮毛,展开成一件华贵的裘衣。
“祥云宝衣天下本只有一件,就藏在宫里,是先帝心爱之物。那件留给了当今皇帝,而这一件是娘特意寻来,想着有朝一日,我的明儿可以穿上。”她走过去,无视天气的凉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划宝衣的大小。
长生心颤的望着那件宝衣,他记得这是紫颜救下獍袕后,用玄狐裘衣改制成的衣裳。千姿的确是把它送给了太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他想起困兽獍袕,浑身簌簌发抖,那会是他的下场吗?被圈养在这身华衣里不得动弹。
他终于知道当年的自己,代替的竟是太后的长子。
“我不是……”长生猛地推开太后的手,仓皇的跪下,“我记得太后,也记得娘亲的脸,她是贫苦百姓,绝不是太后这般尊崇的身份!我……不过是当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来冒充的替身。”
“你说什么?”太后本以珠泪盈睫,闻言苍白的脸上鼓起了眼珠,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我原在林子里看热闹,皇家仪仗,是我从为见过的堂皇。”长生惨然说道,幼时的点滴快要记不清了,那抹夺命的黄|色却总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变,神仙般的女子。他低头掩面,隐隐又要憋不住泪。
“我被人毁了脸面,太后那时见了我,搂了我叫‘明儿’,我……我都记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时疼得不记得其他,只想有人来救我。”长生说着,想起幼年时的痛楚,浑身气力全无,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太后摸索着按住他,从他的脸、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过去,纤瘦的手在抖。他不是,当年她搂在怀里下狠心抛弃的他,不是她亲身的儿。明儿去了何处?她恶声道:“你在容妃那里见着我的明儿了么?你见到皇子打扮的一个孩子了吗?”
长生缓缓摇头,太后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终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颜,撇头找寻他的踪迹,见他冷了一张冰雪玉面,遥遥的抱臂看着他们。
银河霄汉,迢迢难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对话,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她原以为紫颜救了那个没脸面的少年,她的明儿就会回到身边,一切过错遗憾宛如没有发生。
这是替她亲儿受难的孩子,难道说,她的明儿并没有被毁容?容妃究竟把他绑去了何处?
她的心惊喜交集,熙王爷蒙骗她说容妃未死,此时她盼这句话是真的,否则,一旦那丧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谁又能告诉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经对不起你和明儿,不能再辜负你一回。”太后黯然挥了挥手,长生俯首拜了拜,哭着站起了身。
紫颜冷眼瞧着,道:“他这一生,早被这宫廷纷争给毁了。”太后悚然,她一心怀念亲子,忘了长生所受之苦,闻言大是不忍,刚想吩咐赏赐,紫颜又冷笑道:“任凭再多的赏赐,也还不了他失去的这些日子。”
长生掩面奔出宫去,紫颜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后便欲往外头去。太后叫道:“等等。”紫颜停步,听她道:“你说过,告诉我明儿的下落,长生既然不是……”
她双眼再无高高在上的骄尊,纯是思子的痛楚,紫颜心下一酸,轻轻说到:“那玉佩是在下无意得来,身为易容师,看出它不是一般事物。原来果然是宫中之物。”
太后摇头只是不信,颤声道:“紫先生,你看我这张脸,告诉我,我的长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后想他活着么?”
太后清泪泉涌,凄然说道:“他自小聪慧过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着。从前我不明白,他没面目活着又如何?我不该起念要抛下他。千错万错,做娘的不该放弃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泪,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道:“当初既是长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难,他理应无病无灾的活着,是不是?对不对?”
这黄金阙、碧玉台,冰凉如雪。
紫颜暗触到怀中的小盒,那里藏有一朵不解花,惆怅的点头:“不错,他理应活着,这个面相注定他早年劫难,成年后方得安乐。只不过,若再进这金銮殿,好容易积累的福气又要烟消云散。”
太后擒住泪,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后若是思念谁,不妨试饮一杯醉颜酡,聊解思念。”紫颜说完,握紧了那块玉佩,头也不回的走出宫去。
太后注目他的背影。他什么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颜酡是为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也消不去心头的伤。
踏出高高的门槛,冷风一吹,紫颜惘然的停步望天,一时两袖空荡,失魂落魄。照浪见他平安出来,狠狠打量了他几眼,便转身离去。长生在宫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软了,歪歪斜斜站起,扑到他怀里。
紫颜安抚了他几句,携手带他出宫,两人的影子一路蜿蜒,像两株并生的藤蔓。
出的皇城没多久,御道外百姓回避,是皇帝偈陵归来。烟尘细细的卷起,紫颜与长生匍匐在地,,远望繁丽耀目的杏黄飘过。龙旗豹尾、销金麾仗、紫翠芝盖一路铺成过去,刺的人心眼皆痛。护卫铁骑的踏马声如轰隆雷鸣,寻常百姓听了心胆俱裂,哪里还敢动弹。
长生偷偷的抬起了身,黑压压的头颅如蝼蚁爬满御道两边,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里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转折,源自这金灿灿的颜色,轻一挥手,人命便碾碎成尘。
紫颜伸手在他背上轻按,引他弯下身来以免失仪犯禁。长生在低头的霎那解脱的想,他与那抹颜色终是天壤之别,无需再有任何萦系。
等銮仪卫卤薄的冠盖舆马护送皇帝入宫后,皇城外的市井又恢复鼎沸景象。紫颜寻回车驾,与长生一起坐了,避开了外面的喧闹。
长生神志恍惚的想着心事,紫颜凝视他良久,忽然问:“长生,你怕不怕见当初害你的女子?”
在摇曳的车上,蓦的听到这一句话,如车轮驶过一个坎,猛然一惊。长生望了紫颜,少爷目如秋水,这平静感染了他,犹疑间说到:“有少爷在,就不怕。”
紫颜沉吟道:“好,终须过这一关。”长生心神摇簇,像是心头刺入了一根针,微小却尖锐的疼痛慢慢自伤口蔓延开来。
马车踏过城外枯草,踏过野地掬花,转过几处山头,慢慢的在一座庄院前缓了车驾。那时正午的阳光隐匿在乌云之后,阴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静。长生掀开帘坎了,几亩菜畦之地,鸡鸣狗吠,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
紫颜牵他的手往青瓦白墙的庄院里走。
长生小心的张望,来往的妇人都有几分姿色,唯独年纪不小,像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她们不避外人,对了紫颜巧笑行了礼,令他更添疑虑。走到一处雕饰巧丽的花门前,紫颜停了步,隔了莲瓣花窗往内探望。
长生也凑过来,不多时,瞧见了一个人。
她穿一身镶印金彩绘蔷薇花边广袖罗女袍,束了双鹤穿云绫地鸾带,一双丝履如踏烟尘,慢慢的从阴影处走来。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没有衰老的迹象,唯独眉目间没有了当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经死在多年前。从宫中出走之后,她是寻常的美艳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顾,再美也落入泥尘。
听到长生的声音,那冶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滞,莲步缓移,飘然出了花门。
“是你……”长生用手指她,刚凝聚回来的精气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个人!”
那女人精致的玉庞凑拢过来,轻轻呵气道:“你说什么?”
长生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你给我洗了脸,我救……”他张开十指遮住了脸。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该如何骂她,无论对她做什么抖抵偿不了她的错。长生只觉悲酸,对了她一张如花笑颜无声的流下泪来。
那女子咯咯的笑,仿佛想起什么,从浮光掠影中打捞起片断过往。
“你是当年那孩子?居然活着?没舍得杀你是我好心。太后把你丢了,你还能活下来,命真硬!”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不认得我,还要害我?你要拿我做个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说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记忆,缓缓摇头,“他长得那么像皇帝,谁忍心伤他?虽是颜妃亲生,毕竟我看着他长大,替他换过衣裳,喂他喝过粥,五年时光……谁都想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可惜不能。”
“你没害他?”长生呆住了。他转头看紫颜,发觉少爷避在一株花树之后。容妃随他目光看去,紫颜的脸仿佛变幻着容颜,捉摸不定的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生凝目看了看,又觉那不是笑意,而是强撑起面皮懒散凝视这时间。
“不要,不要过来!”容妃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怖景象,忽然冲了紫颜身后的花树说。
长生叫了一声“少爷”,紫颜移动了小半步,容妃捂紧双眼大叫:“谁刺瞎了我的眼?谁?我看不见了……快把我带走,从这里带走!”
长生吓得连退几步,妇人们赶来,向紫颜福了福,安之若素的拉住他,往花园外走去。容妃倾力想挣脱,一时云鬓凌乱、金玉鸣响,,罗衣也险险要扯破。那些妇人手脚麻利,其中取了长长的白绫,将她两手绑起。容妃由狠厉转为空濛,妇人们立即七手八脚的将她扶出园去。
“她也得了离魂症?”
“嗯,经年积郁,再难根治。不像商陆时迷时醒的,她几月能清醒一日便是异数,连姽婳的香也难奈她何。”紫颜顿了顿,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长生,你还恨她么?”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么简单。长生怔怔的想了许久,“我……我比她幸运。”
他心中疑虑纷呈,紫颜是从何遇上这女子,未可得知。尽管他疑心这可能是紫颜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这自作孽后的惨状,令他无法咄咄相逼。
无论如何,他明白少爷的心意,要打开心结的人,不止商陆一个。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陆一样。如果我恢复你幼时的容貌,引她辨认承受,花费时日调理,也许能找回她离散了的心魂——你愿不愿?”
长生低下头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少爷,你找个人扮成我的模样即可,我……我不想再面对她。”
紫颜点头,“我明白了。”长生咯噔一想,或许容妃根本无药可医,紫颜不过是试探。但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面对她,宽仁的在医治她的同时再亲历幼年的伤。那一道创伤太深,横越了他整个人生,至今仍给他一张连紫颜也无法治愈的脸。他不是圣人。
“少爷,我是不是很绝情?”
紫颜悲悯的凝视他,叹道:“我们都越不过心结,长生,这大概就是宿命。”
长生沉思了一阵。此刻他最为挂念的是记忆里愈见清晰的家乡,他想回家,好好的尽孝道,补偿这么多年流离在外的骨肉亲情。
“少爷,我……我可以出师了么?”
紫颜瞧着他的脸沉吟片刻,叹道:“可惜,我没能完成承诺。尽管延长了换脸的间隙,这张面皮想要根治,尚需多养些时日。”
“不,少爷既盼我青出于蓝,就交给我自家恢复旧貌。”长生不觉激动,絮絮说了好些再打理脸面时领悟的易容之理,紫颜温柔的听着。
说到最后,长生忽然提起幼时家里的事,惘然旧事早已无法述说分明,只有片断的影像还残留脑中。“我想我爹、我娘,还有我好像养过一只狗,也许已不在了……”长生垂下头,忍不住又哭将起来。
“你放心,你爹娘都活的很好。”
长生抬起泪眼,“真的?”
“我给你易容时,你把一切记得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后来我便请人去当年皇帝游猎的地方打探,搜寻多日找到了他们。可惜他们只想留在家乡终老,你终须跑这一趟。”紫颜递上一副堪舆图,“你已会自制面皮,记得平时易容别让人看见,免得吓坏双亲。”
长生含泪接过,看紫颜标出的一个红圈,心神欲飞。
寻访双亲,这一步想了很久,不料突然堪舆成行。他又是喜悦又是惊惶,加上要离开紫府的不舍,种种情绪揉在心里,越发哭得大声了。
等马车转回紫府,已经华灯高挑,侧侧和萤火早等的倦了。
玉垒堂上,紫颜说起长生要回乡,侧侧撇过头去,萤火也没了声息。长生想到要离开这两人,更添愁苦,又是泪如雨下。两人连忙拉了他安慰,长生想起日间的遭遇,哪里忍得住,恨不能把一生的泪哭完,几人的衣衫都被弄得湿漉漉的。
紫颜忽然想起一事,转回屋里拿了一本册子,交付长生:“我记下了这些年易容的心得,尤其用药一章你要多看,若有青出于蓝,竟可将你的脸面重生了,便不枉我一番苦心。只是天下药材,药性相反相克甚多,我这里收录的都是亲身经历所言,不可步谨慎,否则……”他嘎然而止,微笑不语。
长生怦然接过,手上沉沉的,翻到用药一章,密密麻麻无数的注释,在成文后犹自修订了多回。想到紫颜对他的期望与用心,愧然说道:“长生只是暂别少爷,请多珍重。”
侧侧展颜一笑,“对,对,你不是不回来,再说我们也能看你去,哪里就成生离死别了?”
长生沙哑的道:“就萤火一人陪着少爷、少夫人,我……我不放心。”萤火冷漠的脸上多了一分笑容,“我们等你回来。”侧侧道:“是极。”若是你爹娘回心转意,愿与你同来京城住,你再把他们接来不迟。“长生拼命点头。
紫颜在一旁半晌不言,此时忽道:”我们未必始终住在京城。长生的事既然已了,或者,我们也可四处云游去。”他转向侧侧,“先去你的文绣坊如何?”
侧侧握紧他的手,“你真舍得离开?”紫颜点头,往日眼中如龙蛇般的精光黯然退散,恍惚间扫却了从容,只把眉头锁着。
侧侧想起姽婳的话,他若能抛开易容术与她云游四海,或许,就能跨过那一劫。那时,哪怕泯然众人,她也愿与他一同走下去,至死不弃。
却不知老天,肯不肯松手放过他?
长生见众人沉湎离情之中,破涕笑道:“萤火,我要把你摘的不谢花献给我娘亲,她若知道我有你这样的朋友,一定欣喜。少夫人,我会绣个枕套送给我爹娘,告诉他们这是你教我的手艺。少爷……”他说到紫颜,拼命展开脸笑道:“我能不能讨一套称手的器具……”
“我有千姿在苍尧所赠的那套,现下镜奁里的你便拿去吧。”紫颜听他提起不谢花,微微有些怅惘。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侍奉双亲的机会。紫颜看了看侧侧,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没几日,长生轻车简装自京城出发,一曲离歌逐风而去,迈入滚滚秋意里。紫颜眺望飞鸿渐隐,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天高云淡,一地黄叶催断鸾肠,来日相逢不知又在何时。
涅槃卷 荼蘼1
荼蘼
自长生离开紫府后,不觉过了多日。
商陆的病情日渐稳定,有时分身附体时尚记得姓名,紫颜就唤了他的名字让他安定。有时那个暴躁或柔弱的分身,不再坚持己见,有极短的片刻乐意与人倾谈,侧侧会拿了金剪刀,裁了绣缕银丝给他看,说一段衣痕里的过往。有时商陆发呆,独自在池边看萍飘雁逝,萤火默不作声的在一旁垂钓,意兴来时,共饮一尊美酒醉倒花间。
天一坞诸伶人对商陆有救治之恩,他时常前去听戏,厮混畅谈流连忘返。偶尔操弄一回丝弦,借了戏文曲调修身养性,情志得以舒展,那些分身不再恣意跑出。
如此,秋月转了冬风,商陆终于痊愈,更能自如的与紫颜谈医理论易容。紫颜闲时仍让侧侧与萤火收拾家什以备出行之用,却每每因商陆在府,搁置了行程。
一日谈及此事,侧侧说起伶人待商陆的亲昵态度,与先前的畏惧廻异,不由好笑。紫颜想了想道:“我们真要走了,她们也无处可去,不如把园子留下送她们照看。”
侧侧啐道:“你先前把古董字画都给了艾冰夫妇,我就不说什么,都是身外物。这地方……不许也给了人。”
这里耳鬓厮磨的每段记忆,岂能拱手让人?紫颜知其心思,点头笑道:“好,不送。我想赠给她们每人一笔银子,将来我们去了,不致饥寒受苦。”
侧侧向来对钱财无甚讲究,闻言点头,道:“商陆呢?”
“他想回乡看妻儿。在此之前,行走四方凭易容术赚够买宅院之用,再把妻儿接出来住。”
侧侧叹道:“有志气,他果然是全好了。”
不几日,商陆前来告别。与紫颜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指点颇多,心志磨练的越发成熟。紫颜送他诸如云光胶、夕蜜胶等难得的易容材料,侧侧则亲制了几身衣裳,商陆感激不尽,自知这是千金难换的真情义,深深朝两人拜谢。
萤火为他雇了车,送他前往城门。侧侧目送他离去,回头看见紫颜萧索的神情,道:“你如此尽心待他,是为了什么?”
紫颜温柔一笑,“这之后我便与你天涯相随,忘了什么易容、织绣。平凡到老也不错。”
侧侧怦然心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倚门瞅了紫颜笑。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紫颜的志向,就问:“你说什么对天改命的,不管了么?”
“别人的命已改尽了,他们自有路可走。至于我的……”他摊开手掌,笑容未退,“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要看老天。”
侧侧蓦的黯然,忘了劝慰,一颗心生生的疼。
紫颜见她俏脸寒白,走去握住她的手,“你呢?除了我的事,还有什么心愿?”
“……师傅和夙夜不知怎么样了?她本想我继承文绣坊,可是我……”
“如果没有我,你想继承么?”
侧侧心恸的看他,十个文绣坊也不及他一个手指头,但是,如果没有他,她的确舍不得离开那里。
晚间用膳时,侧侧愁眉不展,紫颜想起一事,便对她和萤火道:“离开京城前,我卫你们备了一份大礼,到时想怎么处置,都由你们。”侧侧和萤火对视一眼,不明他在说什么。
紫颜也不点破,又道:“等了结了那件事,就可把往日一笔勾销。从此海阔天空,我们都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侧侧反而怕起来,摇了他的手道:“是什么大礼?说清楚。”萤火蹙眉,飞快的转着念头。紫颜神秘笑道:“不可说。”自忖若非照浪有无数事需打点,恐怕此刻早是紫府的笼中囚。
侧侧猜了一阵,末了嫌紫颜小气,不再理会。
次日一早,紫府大门被敲得乒乒乓乓作响,童子飞报紫颜,说外面来了一个易容师。此刻紫颜正与侧侧在披锦屋整理他的锦绣衣物,无心其他,只说不见。
童子道:“那小孩跪在门口,不见怕是……”紫颜愣了愣,侧侧笑问:“多大的孩子,敢说是易容师?”童子道:“看去十岁上下。他没说假话,瞧了我一眼,就把他的脸捏成我的模样。要不是见惯少爷的手段,我还以为……他是妖怪。”
侧侧起了好奇,,走了两步,紫颜一动未动,专心的清点衣物。侧侧遂道:“我去看看。”跟了童子转到府门口。
一个眼睛奇亮的孩子站在石狮旁,穿了旧旧的枣红绸夹袄,头顶盘了两个髻。他一见有动静,忽闪了眼就朝来人笑。侧侧回了一笑,小孩道:“肯放我进去见紫先生了么?”侧侧摇头,小孩普通又跪下,“那我等他答应了再说。”
侧侧心中好笑,“你又不拜师,这么客气做什么?”
不能任由他无理取闹,侧侧此时竟想起了照浪,如果他在,哪怕易容术不及这孩子,也定能把他吓走。想到此,她心一横,缓缓从发髻里摸出一根针,悠悠的问:“你想清楚了,到底走不走?”
侧侧刺出绣针时,神荼如风掠出一丈开外冲入雨帘中,身手异常灵敏。侧侧稍一迟疑,这孩子窜到石狮子后面躲起,扮了鬼脸道:“你这姐姐好凶!不和你玩啦,我走就是了。”说完当真转身离去。
侧侧疑他有诈,过了一支香辰光再去,雨停风歇,巷子空寂如睡,他果然去的远了。
第三日,侧侧未听到门外有喧哗,想那孩子终肯放手,一念也就忘了。没多久车马喧哗,侧侧疑心神荼捣鬼,立即带了萤火出门去看,不意来了熟悉的客人,竟是文绣坊的占秋。
久别重逢,侧侧喜出望外迎上去,牵了她的手。两人边走边寒暄,侧侧问她所来何事,占秋道:“宫中绣院命绮玉坊主进宫任职,文绣坊现下无首,奉前坊主令,请七师姐回去接管。”
自侧侧到了紫府,六师姐绮玉继任文绣坊坊主之位已愈两年。见到师门来人,侧侧蓦然惊觉她想念在绣坊和众人相聚的日子。金织玉绣的彩帛给了她太多力量,而今远离了那番热闹,心内说不寂寞是假的。
“姐妹们好么?”
占秋挑诸人的近况说了。夜茄的织锦被异国皇帝钦点为贡品,纱麟将生意做到了海外的诸国,仙织的麟儿与瑶世的爱女结了娃娃亲,朱锦终于安定下来开了绣院。诸姐妹唯一牵挂的就是侧侧,寄望她有个好归宿。
“绮玉坊主说,若是七妹无心织绣,不来做坊主也无妨。但若忧心将绣法发扬光大,不如带了心上人一起来文绣坊,共同操持。”
侧侧俏面飞红,心想紫颜已说要离开京城,不如一起去文绣坊。她心思流转,瞥见萤火在一旁听着,想起神荼的事来,悄言吩咐了几句,萤火拔足而去。
打发走萤火,侧侧拉占秋去了她的裁玉筑。经历锦绣一事后,紫颜作主把朵云小筑的名改了,为着她先前自称“朵云之姿”,弄了那么个匾额。到了午膳时分,侧侧安排酒筵招待,占秋稍用了饭菜,便问她意下何如,说要早早回去覆命。
侧侧踌躇半晌,未几,紫颜也来相见,听到占秋的来意呆了一呆,笑道:“这是好事。”侧侧凝眸浅笑:“你准不准我去呢?”紫颜随口道:“你去自然大好,可怜我要一个人浪迹天涯。”侧侧呵呵一笑,欲语还休,偏没把绮玉那句话说出口。
占秋冷眼看这两人,侧侧在旁人面前何等洒脱,见了他不免拘泥不自在,想是用情过深的缘故。她是过来人,不由暗生感叹,细细打量紫颜的容止,笑颜里仿佛有一丝霜天般的冷,不易察觉的郁在他眼底。
待要再端详仔细,紫颜的电目直直射来,占秋一畏,缩回目光不敢对视,心里反复想着那抹清华之色,像是连她的心也要一起冻住。
她不便对侧侧明说,又不宜拿继任的事催逼,遂笑道:“这事慢慢再说。我初来京城,一要为绮玉坊主进京做准备,二要为姐妹们带点土仪回去,有什么去处能让我好好玩几日?”侧侧想了想,说出一串地方,要带占秋去见识。占秋推说有几个婆子跟着采办,不必她陪同,好说歹说侧侧才应了,另备一份大礼恭贺绮玉。
忙忙碌碌后占秋去了,侧侧从府门送行回来,走到半途见有早梅绽放,几簇娇黄惹人心怜,在廊上身手拈起一枝细赏了片刻。花影间有青衣闪过,侧侧叫道:“站住!”
那童子只在东角门行值,侧侧操持家务多时记得清楚,因问他可是有事。童子转身答道:“那小子又来了,好在被我赶走。”侧侧道:“既如此,不必通传。”童子应声欲走,侧侧忽觉不对,定睛看了看,冷笑道:“果然是你易容进来,只是个头差太多。”
那孩子叹道:“明明垫了鞋,仍是不够,折腾身形真是麻烦。”
侧侧当即摸针,神荼逃开几步,躲在花树里用手止住她求饶说:“好姐姐,我这三顾紫府诚意已够,你就通融意下么。”侧侧啐道:“事不过三,今次闯到家里来了,简直是强盗!”神荼苦笑道:“你家先生真是难见,不知我要费多少功夫才能……”他忽然滚出一大颗泪,“才能见到他,以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神荼索性蹲下大哭,地里泥泞未除,他个子又小,直如泥娃娃一般。侧侧起了恻隐之心,问道:“你师父过世了?”神荼眼泪汪汪的道:“我从小侍奉他老人家,可是……可是……还没学尽他一身本事,他就……”
侧侧想起沉香子去时的情形,有了同病相怜之意,口气一软,道:“要见紫颜不难,要比易容就……”神荼抹去泪,仰起头自负的道:“我道他面前,就有法子激他动手,只求姐姐成全。”
侧侧低头思忖,神荼见她意动,只管捡那些怨泣悲伤的师徒遗恨说了,侧侧越听越是难过,咬了唇道:“你且换回衣衫容貌,我带你去见紫颜。”
香雾萦风飘渺,披锦屋里燃起了绝好的香,远远走近恍若踏足仙山,醺醺然轻了骨骸,酥了心神。侧侧知紫颜在焚香疗伤,特意嘱咐神荼不可擅进,将他留在屋外的桐月亭里候着。
一进屋,香气如策马冲泥逐身而上,侧侧蹙眉张望,见数只掐丝珐琅鱼耳炉里火光大盛,连忙用香灰压了下去。整座屋子悄无声息,她疾步走到东屋,紫颜倚了莲心枕睡去,身子歪在罗汉床边。
侧侧手拉锦被,轻轻一动,紫颜张开双眼,四目赫然相对。侧侧窘的逃开,紫颜昏沉间仍在迷糊,眼神空荡荡的望了她,问道:“我睡着了么?”侧侧定了定神,收起散逸的绮思,小声的道:“香药用量太重,我险些被薰出去。”
紫颜坐起,倚在革丝靠垫上微阖双目养神。
侧侧不忍劳他耗神,咽下神荼之事,去将炉火熄灭。紫颜摸了摸背脊,无形间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睡着了,而是被药性催昏了过去,如满地落英不经风。想到此,不由心灰,不欲让侧侧伤心,伸手捞起一方丝帕,将额上的细汗抹净。
床帷四周流溢着浓香的气味,仿佛棉絮沾衣。侧侧打开格子窗想透一口气,遥遥见着桐月亭里人影全无,暗道不妙。她转头看紫颜,弯弯笑眼如昔,似乎香到窒息的烟气对他而言,只是寻常。
她敛了愁眉,笑道:“等你换好衣裳,我们喝茶看戏去。”她走去屋外,想从庭花玉树中寻找神荼的踪迹,走来走去不见片影,紫颜迟迟不曾出屋。
侧侧奔回屋去,那孩子在紫颜床前,抓了他的手两两对峙。神荼像初次面对猎物的幼兽,挺直的身板里隐着无穷爆发力,勾勾的盯了紫颜发呆。紫颜懒洋洋的撑着眼皮,无视他就要扑过来的气势,仿佛早嗅出他的斤两,不值一嗮的微笑以对。
“你这屋子好香。”神荼寒暄。
“放开我的手。”
“我会调易状丸,会制人皮面具,会修发剪眉削骨磨皮,你会的我都会,敢不敢和我比?”神荼扣住紫颜的脉门,一派威胁的神态。
侧侧第一次见小孩子吹法螺,嘟嘟响的好听。紫颜任他抓了手,自玩着另一只手戴的玉扳指,不再抬眼瞧他,嘴边淡淡留笑。这笑容能引得花妒,也会激人火起,神荼果然禁不住,嚷嚷道:“说,你要怎样才肯和我比?”
紫颜看了他道:“说说你易容遇到的最大难题。”
神荼愣了,松开手退到一边,苦脸想了想,像挑选称心的玩偶那样困难。侧侧看到与他年龄相符的稚嫩,从眉梢眼角的忧郁中渗出,有点可笑,也有点羡慕。他眼底的热情掩盖了慌乱,小孩洋洋得意的道:“任它什么困难,没多久就能迎刃而解,要说眼前的难题,就是如何打败你。”
紫颜摊开两手,颇为认真的道:“你已经赢了,我不会和你比,我认输。”
神荼愕然,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侧侧暗暗好笑,很少见紫颜认输,也是件妙事。这孩子心高气傲,眼界却太小,难怪紫颜不想与他较量。
神荼不知足,顿足道:“不行,这算得什么?我一定要赢得漂亮,让你心服口服。”
紫颜一笑,闲闲的道:“浪费光阴的事何必做,既然你说我会的你都会,只管把我不会的施展一手,我便心服口服如何?”
神荼点头道:“好。我的宝贝都留在外面,你等我取来。”他习惯了顺理成章,习惯了水到渠成,不明白紫颜超脱了他执着的那点胜负心。侧侧感概的想,紫颜想斗的是天,不是人,早没了这争胜的心思。
神荼去后,紫颜倦倦的倚在床的大理石围子上。侧侧拎来镜奁放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又在他身边坐下,宛如那时凝睇梅花移不开目光。浅笑着道:“随便打发他就是了,你为何……”
“我忽然不想易容,一点也不想。”紫颜摇头,斜倚的身子仿佛有很沉的重量。
侧侧没了笑容,两手冰凉一片,紫颜牵了她的手道:"过了今日,也许就又是老样子,哪里说丢就丢。只不过,偶尔放下的念头,单想想也是不错。”
可是,这竟不象他了,侧侧暗想,她不想他因易容而抱恙,也不想见到颓废无望的紫颜。她期望那是缓慢的告别,如月夜清光渐渐隐在云后,他慢慢放下易容术而不悲伤。有时想起了,拾起从前绝技舞弄一场,不过是妆点浮生中的烦闷,并不是真正改变什么。如此,附着在他身上的病气或能随了岁月消隐,品香薰烟不过是人生里的花事余兴。
神荼再来时,眉宇间凛然有大人的傲气,每一步都比先前沉着,仿佛手中的宝匣是斩妖除魔的利器。
“我最大的本事是复制术,只要你在我面前显露一回易容技艺,我就能原封不动的模拟出来,你信不信?”他如此自夸。
紫颜笑了,“我若不动,你不是无计可施?”
神荼皱眉不依,“不行,你一定要露几手本事,再由我漂亮的打败,这才算数。”
紫颜哈哈大笑,神荼脸上飞快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继而焕出自负的神采,无视紫颜的嘲笑,喝道:“喂,你不肯动手,我就学别人的样子给你看!”
他扫视屋中,将几张桌案上的双鱼镜、八仙镜聚在一起,又掏出携带的杂宝镜、细花镜、双凤镜,堂皇的摆在一处。侧侧奇道:“这是……”神荼傲然道:“我的技法炫丽,要让紫先生看清楚才好。”
他铺开宝匣,拈指在自个脸上纵艺,一排排药丸似曾相识。围绕他的诸多镜子折出无数手势,像迅捷的飞鸟搜寻猎物,剪翅、掠羽、追击,一气呵成。点点辉光从他指尖扬散,拂扫玉容之后,神荼的相貌徐徐衰老,半生幽怨,半生凋零,一个素肌寡淡的妇人诡异的呈现。
神荼冲两人一笑,妇人意态寥落,像是空闺多年不识情滋味,懒梳妆容,一任愁寂如刀剑,老了旧时秀色。神荼的手缓过额前,抚弄了几把,似把乡间尘土都抹在脸上,满面风霜劳苦。如暮鸦老梅,妇人骤然失却残留的风韵,拖了病眼废躯,双眸呆滞的望天。神荼两手不停,老妇耳鬓已染霜白,形骸渐变,换做一个牙齿尽落的老翁,所过处妙手无迹。
瞬间变换三人,加上数镜闪烁,把一举一动化成了千手描摹,侧侧细看下去只觉晕眩,竟追不上他的速度。紫颜凝注神荼,眉间轻颦浅皱,不多时喉间忽然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侧侧大惊,忙上前搀扶,紫颜摇手道:“不碍事,睡得久憋在心里,吐掉就好了。”侧侧不信,对神荼道:“你改日再来。”神荼不依,一张老人面浮在半空,须发飞扬的道:“先说我的本事如何?这是玉观楼那个叫石火的绝技,给我轻松学了来。”
侧侧见他无理,恨声道:“这有什么了不得,紫颜年少随手就行,连带衣服一并换了。”神荼抢步奔到他面前,大声道:“你露一手绝技给我瞧瞧,不然,我死不甘心。”
紫颜淡淡的笑道:“若是你都学了去,我岂不吃亏?”
神荼道:“不怕,只要你有本事让我学不会,算你赢,那时我就拜你为师。”
紫颜沉吟半刻,“不必拜师,我让你看点东西。”侧侧着人洗去地上血迹,为紫颜添了一件外褂,又泡了参茶叫他喝了。紫颜歇息了一会,便让点香。
侧侧命人搬来一只鎏金银足节铜熏炉,将紫颜所要的香料放入,厚厚扑了一层,她深觉不妥,细问他道:“今日还能再薰这么多分量?”紫颜点头,侧侧又问:“你能坐了易容么?”紫颜笑道:“哪里就弱不禁风了,我熬得住。”
侧侧拉神荼去了明间,等紫颜穿戴完毕,再进屋时,他换上孔雀羽妆花锻的袄子,腰系了凤凰结子宮绦,悬了一块苍玉。神荼定睛看了两眼,扯开嘴一笑,不知是妒嫉还是其他。
侧侧正待点燃炉火,神荼跳过去道:“我来。”不由分说抢了火著香匙,在熏炉前调弄起来。侧侧走到紫颜身边,仔细打量了,却见他转去拿了一瓶白瓷盛的花露,倒洒在脚下。
一阵奇香泛起,在炉火未烈前如万花朝贺,舞动浓纤姿态环绕紫颜。侧侧不解其故,明明待燃之香已是极浓,却又枉加一道香气。紫颜的精神建好,啪嗒一声打开镜奁,捻出尖利的陌刀。
此时神荼点了炉火,香气漫漫如河流淌,侧侧闻了心慌,不知紫颜为何禁得住,纤手在鼻前轻扇。紫颜瞥见,唤她道:“出去等我,一会儿陪我去天一坞。”手中薄薄的刀像会咬人的精灵,侧侧定了定神,怕见血光,便避开了去。
侧侧到了屋外,隔了窗格看去。紫颜把玩刀子,安然的对神荼道:“此处没个想易容改命的人,要我动手委实无趣。”
神荼一怔,道:“你在我脸上试便是,还是那句话,我学不了,就认输。”
紫颜就在他身上比划,念念有词的道:“割脸皮太容易,削耳朵如何?或者把双手的皮褪下……”
神荼脸色一僵,没了先前的神气,急急的道:“胡说,明明是易容,你怎说的像杀人?”
紫颜饶有兴趣的看他,“割完了再完好无损的安回去,有没有这个胆?”
香气游荡过来,似冰凉的蛇攀住了紫颜这棵高树,依依的勾住他的衣角盘旋。神荼退了一步,灵活的眸子凝了不动,有如黑夜将至的阴沉目光径自盯住紫颜。
“我可不会为了易容令皮肉受损。”他哼了一声冷笑。
“是吗?”紫颜轻抚刀锋谓叹,“你努力缩骨削皮,不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扮孩童?可惜你的哦复制术,若能复制我这般眼力,就知道不该来这里撒野。”
神荼挑眉,“你看破了?”
“什么学易容四年,什么苍溪老人,统统是假的。”紫颜注视他的眉眼,并不曾慌乱,“你也不想拜我为师,你是寻仇来的。”
神荼摊开两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紫颜横刀在手,蓦然清光一闪,直直朝左腕切下。神荼惊呼一声,眼见刀锋直落,紫颜的左手显然不保。他膛目结舌扶住了椅背,紫颜悠悠悬刀转了几圈,笑道:“这点阵仗就吓倒你?”
神荼定睛看去,他的左手完好无恙,手法精准迅捷直如幻梦,他的眼力居然没追上。
“你再来看。”
紫颜弯刀就眉,弧线一划,两道挺秀的轩眉便被突然削去,恍如滑稽的戏子。神荼怔怔看着,尚不及叹息,紫颜伸手一抹脸面,像是吹了仙气,失去的眉目赫然在目,俊逸的容颜一如平常。
“你……”神荼胸口发堵,口干舌燥,这等手法宛如妖魅,不是普通易容师所为。
“信我的话,让我给你动刀如何?”紫颜的笑眼里似有星河璀璨,迷离星光闪烁,神荼不觉开口想应承。他的脆弱只得一瞬,香风如乘浮槎而至,神荼想起了来意,笑道:“紫先生闻到这香气没?”他的身形遽然长高树寸,飞扬的傲气里多了一份狠绝。
侧侧发觉有异样,朝屋子走过来。香气盈袖绕体,如鞭子缠住了紫颜。紫颜依稀觉得不对,洒下的花露如护身铁甲想推开香气蛮横的侵袭,可怜气单力薄,燎原的气息扑天而来,竟是完全无从抵挡。
神荼有些敬畏,紫颜的直觉恨敏锐,幸好他筹备充足。退开两步,他冷冷的目睹鲜血从紫颜的口鼻流出来,瞬间染红了前襟。
一时间天旋地转,紫颜犹如花折,猝然倒在地上。
侧侧冲入屋扶起紫颜,他素净的面容沾满血腥,无论用袖子抹去多少,又止不住的流出来。她嗅出屋中的异样,怒视神荼道:“你……调换了香料?”
神荼满不在乎,“可还是输在他的眼力下,太无趣啦。”他眼中射出快意的光芒,“这香味好闻的紧,要多闻一阵才好。”
紫颜神思昏迷,侧侧连忙把炉火灭了,将香炉丢出屋去,回转来跪在他身边。她双目蒙翳,分不清是泪光还是血光,颤抖了手搭脉,脉象忽如弹石,忽如洪水,冲击她的指尖。侧侧无心念及其他,立即用金针扎了几个|茓道,守住紫颜的心脉。
她抬手时忽见自己掌心有血,竟是擦到紫颜肌肤上伸出的哦血痕,一抹断肠的红色。侧侧再难禁住悲戚,顿时倾泪如雨,摇了他的身子低低的叫。
“我在这里……”紫颜回应她的呼唤,蓦的睁开眼。他眼底触目的血,令侧侧心惊。
神荼道:“你居然还能醒来。”
紫颜听到声音,朦胧的双眼寻找神荼,“我们尚未比完……你敢不敢让我动刀?”
神荼敛了笑容,奇怪的看他,“你被我伤成这样,还敢比下去?”
“这不是你伤的……我若无旧疾,你伤不了我。”紫颜伸手抹去眼角的血,乱红如雨,就快要看不见了。仿佛有战鼓在敲,咚咚,敦促他拈刀而舞,刻画容颜。“你不敢让我动刀,我便自己来,你要是学不了,就认输吧。”
“不要再比了,我叫大夫来看你。”鲜血洇红了他的唇,侧侧擦去眼泪,见他五官都在流血,心痛的抚了他的脸颊喃喃相劝。
紫颜浅浅一笑,血污中的神情妖异却毫不可怖,像是美玉碎在胭脂中,折出无数的霞光。他语气坚定的摇头,“哪有半途而废的易容。”
这份气度令神荼周身不适,仿佛在仰视遥不可及的高处,压迫的他想逃。
“你只管动刀给我看。”他大声吼道,被紫颜慑人的眼神注视,心里越发生出挫败之感,“我不会学不了的。”
陌刀清凉,如廊间阴冷的风过,嗖的划在紫颜的掌心。侧侧突然记起那道断纹,眼见深深刀光掠过其上,紫颜仿佛变过一个人,似在乘风叩天,翩然生出羽翼。他一扫昏颓气色,用锦帕拂去血迹,站起了身。
神荼惊异的发觉,紫颜的手掌淋淋滴血,五官的血尽数止住了。侧侧道:“我扶你坐下。”紫颜淡淡摇手,径自走去一边的乌木椅上坐了。他行走无碍,侧侧略绝欣慰,只恨不能绑了他离开这场比斗,不能对他说,她不想他如此拼命。
她对他总是这般无能为力,不忍违逆他的心意。
侧侧看得见贯穿紫颜胸臆那股不认输的傲气,眼前并无别个敌人,他对抗的始终只有天地。她无法阻止这样执著的他,如果要眼睁睁目睹他覆没,她恻然的想,唯有陪他一路走下去。
紫颜神色如常,对神荼道:“面相、掌纹、骨相,修改任一样都能起死回生,你可学的了?”
“这就是造纹改命?”神荼变了脸色,他知一流易容高手能据相改命,但从未见过如此速效成功的法子,直如妖术神奇。他捏合了手又松开,明白自己就算调换再多容颜,涂饰再多掌纹,至多能推断吉凶,却无法在知命后修改运程。这种妄图逆转天地的所为,他想也不敢想。
若紫颜这一刀真的划在他神荼脸上,他的命运又会有何样变化?神荼动摇了来时的信念,心生惋惜的想,自己的出手或许过于孟浪。
他年少脸皮薄,不愿当即承认,心想紫颜既有自救的方法,不必多生事端,便道:“紫先生奇术,我远追不上,认输啦!拜你为师……可叹我没这福分。比过这场我心服口服,再也不会来寻你麻烦。就此别过!”
涅槃卷 荼蘼2
他正待转身,侧侧喝道:“小子,你到底用了什么香药,快说出来。”神荼微微一笑,看见紫颜不瞋不怒的磊落神色,想了想道:“以紫先生的手段,哪里需我多嘴。告辞。”侧侧想追他,紫颜轻轻叫了一声,她只得回身。
神荼去后,紫颜怔怔望门,一口鲜血标出,直落半丈之外。侧侧大惊失色,急针刺去,封住他的|茓道,紫颜身子一软,倒在她怀里。侧侧半抱半拖,把他搬弄到罗汉床上,倚了革丝靠垫养神,又寻来纱棉,将他受伤的手掌包起。
“我怕是时日无多。”紫颜开口就是这一句,笑容安详入定,凝视侧侧,“你知道么?看见自己应劫遭难,反而心生从容。”
“胡说什么,你会没事。”侧侧又急又怒,斥道:“你改了这断纹就改了命,别说这些丧气话。你忘了,你还要和我云游四海……”
紫颜缓缓摇头,天命若能如此轻易避过,又怎会令人心生敬畏?他摊开手掌道:“我自以为能改的了命,可是无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过不了几日伤口恢复如初,还是断的。呵,你知道么?那是老天在笑我多此一举。你看今日之灾,正合了当初的预言,我未必躲得过。只是,我还放不下……”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既拿这断纹无法,我们就该早早寻人解救,就不会……就不会……”侧侧的声音微颤,像是飞絮无奈掠上雕檐,轻盈中自有春恨。她轻抚他的手,忍心自伤的那一刻,他是不是已自觉无望?她想开言安慰,找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能抚平这伤口下的绝望。
紫颜神思渐倦,掌心的血慢慢止住了,口鼻眼耳的血再度微渗。侧侧摇着他的身子,不许他睡去,见他双眼缓缓就要合拢,不得不高声叫童子帮手。
她这时慌慌张张记起,该在他病情初发时就请大夫,如今的耽搁都是对紫颜太笃信的缘故。看多了他从容淡定,以为真的无畏世间生老病死。侧侧的泪夺眶而出,那些悠悠然的日子,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薄凉得不经风吹。
他终有敌不过的病,跨不过的坎,像任何一个凡人,静待上天赋予的宿命。
“我不甘心……”紫颜隐约说了这一句,昏然撒手睡去。
“紫颜!”侧侧莹丽的眸子一灰,抱了他的身子大喊。
最先进屋的是英公公和照浪,锦簇的衣衫鲜亮夺目。侧侧瞥了一眼,见不是大夫,双目含泪的看着紫颜,根本无心追问两人的来意。
“咱家有太后口谕要宣。”英公公看了一眼紫颜的模样,手足无措,“这是……”照浪抢步过来,俯身细看紫颜的伤情,用蹙金的袖子替他抹去流出的血。
侧侧咬牙道:“他闻香中了毒。”照浪沉声问:“谁伤了他?”侧侧不答,照浪叹道:“生死关头,逞什么意气?”他连探紫颜的额头、脖间、腕上,嗅到屋子里残留的香气,一脸迷惑,“这香气明明无害,再说你也无事,为何……”
“有人用香药做引,激发了他的旧伤。”
照浪讶然,紫颜竟有沉疴在身。英公公脸色凝重的道:“耽搁不得,要请御医!”转身对外面的小太监喊了一句,那小太监飞快的跑了出去。
英公公和悦的道:“紫夫人莫急,大内御医定可妙手回春,先起身坐坐。”侧侧依言起来,眼前一黑,仿佛被勾至阎罗地界,片刻心凋情碎。睁目回转时,光明大盛尤为刺目,她茫然站在床边,无助的看照浪运掌按在紫颜胸口,替他推宫运血。
不多时,一身大汗的照浪收手起身。英公公道:“可醒的转?”照浪铁青了脸,道:“既是闻香中毒,我去叫姽婳,你们稍等。”英公公无法,只得叹息点头,侧侧知他用尽全力也是无法,越发灰心。
照浪去后没多久,萤火身形如云飘现于披锦屋,对太监们视而不见,急至侧侧跟前,道:“先生这是……那孩子呢?”侧侧按住心口,道:“他走了,却害了紫颜。”萤火一脸遗憾,恨然砸手道:“他是药师馆森罗、万象的师弟,精通药理,该死,先前没料到这一层,我来迟了!”侧侧木然听着,泪湿罗衫。
此时屋外脚步飞奔,姽婳踏香而至,照浪落后她几丈。一进房中,她蹙眉叫道:“不好。”侧侧抓了她的手,一句话未说,姽婳点头道:“我都明白,对头添了几味香料,他断断用不得,我虽能嗅出七八分,只怕有所遗漏,你取刚才的香来。”
侧侧出屋寻到香炉,用白瓷小碟盛了一小撮香末,看了兀自心惊,险些端持不住。姽婳用丹指挑到鼻尖轻嗅,脸儿蓦的一青,无言低垂两袖,连带指尖的香粉一齐坠落。
英公公不知好歹,问东问西。姽婳没好气的道:“你们来做什么?”英公公一怔,想起懿旨,眼皮一跳,赶紧在病床前悬了太后口谕,把照浪交付紫颜处置。
照浪神情自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淡淡的道:“之前我和他约定过,这条命归你们紫府所有,想报仇的只管来拿。”
侧侧黯然。她曾说练好了本事找照浪报仇,紫颜说,让他去。
萤火默然。和紫颜的七年之约,他说过,会襄助自己复仇了却心愿。
跟随紫颜看多了命运变迁,睽违多时的仇怨已不是他们的执念,此刻更无报仇的心思,两人一齐缓缓摇头。姽婳喝道:“什么时候了!不能救人就别添乱,站一边去。”照浪心中虽气,到底挂念紫颜伤势,隐忍了怒气不发。
侧侧拿起紫颜的手放在掌心暖着,姽婳搭脉后道:“这是太多药物伤了正气,邪毒瘀阻下新血不生,连手臂也在出血。病位在髓,已伤脉络——这髓劳之症,可恨我不能尽数猜出对手所用的药。”
“连你也嗅不出?”
“数出七八种,只怕有遗漏。”
侧侧轻轻的问,“能治么?”
姽婳抿唇苦思,明秀的眼失却光泽。侧侧猛地记起皎镜,那颗光亮的头颅犹如宝石般在高处发光,她慌忙叫萤火:“快找人给皎镜大师送信。”萤火旋即奔出。
照浪不解的道:“御医来就有救,你们哭丧了脸作甚?”侧侧喉间发燥,深深吸了一口气,方道:“这是他最大的劫难,一定要跨过去才好。”照浪疑虑重重,喝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是无解的剧毒?任凭他需要什么灵药,我都能弄了来,你们不必担心。”
姽婳走到一边案上,簌簌落笔画了几道:“你来看,这是紫颜的掌纹之相。”
照浪瞧了一眼,忽地晕眩,圣手先生那句话突然冒出。你怎还未死?这是险象环生的绝命相,若在他人手掌上,恐怕早是个死人。当下闷闷无语,若老天有意要收了紫颜去,他们这些凡人该如何倾尽心力对抗?
除了紫颜,他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任何人。
锦被裹着的紫颜,温玉般的面颊血色全无,像一叶干枯了的秋枫。众人的视线不舍的萦绕,盼他张眼,若无其事的掩口轻笑,打趣他们无谓的紧张。鲜有的绝望首次犹疑的蔓延,没有人见过他倒下的样子,以为他是至高的神明。
没多久御医跌跌撞撞赶来,侧侧和姽婳见他慌张的样子,脸色发白的闪在一边。御医望诊搭脉后只是摇头,英公公问了几句,御医答道:“神仙来也救不了,准备后事吧。”侧侧当即痛哭失声,姽婳抄起绣垫砸在地上,骂道:“说什么晦气话。”英公公无法,对那御医说了几句好话,又交代照浪等紫颜醒来需听他吩咐,便与御医一同离去。
姽婳苦思良策,着侧侧用金针为紫颜清毒,又问:“你们府里刚送走的那人叫什么来着……”侧侧魂不守舍的道:“商陆。”姽婳道:“对,用商陆加丹皮、仙鹤草煎汤,先给他服下。”侧侧打点精神,取了银吊子和火盆在明间熬药,一时间药香满屋,如潮水冲刷众人寂然心岸,烦忧稍退。
照浪在屋里艰涩踱步,姽婳嫌他碍眼,几次要赶他出去。末了,照浪忽道:“我有办法救他。”侧侧与姽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真?”照浪决然掀开衣袖,掷地有声的道:“既是新血不生,拿我的血给他换过,我欠他的,这便还了。”
姽婳的目光难得有了敬意,照浪也盯着她,顾盼间似在说她看错了他。侧侧问:“你的血换给他,他的血要再给你么?”照浪豪爽一笑,道:“要能如此,那是仙术了。只管把我的血输去,苟存半条命在,就是我的造化。”
侧侧道:“你会死……”说完悚然一惊。照浪这番高情盛意,纵然是所谓偿命,也来的意外。杀一人,救一人,要死的明明是极憎之人,活命的明明是心上那人,可侧侧开不了口。
她下不了手,不能害死一个人,为了救人的堂皇借口。侧侧默默的扇着炉火,仿佛把心放入了煎熬,药汁慢慢有了蒸腾的气泡。
姽婳冷哼一声,“这人死不足惜,拿刀子放血,剐了他便是。”照浪啧啧摇头,“等我的血转入紫颜体内,他变成半个我,到时你还会厌弃么?”姽婳颦眉一啐,被这句话憋得回不了嘴。
紫颜的镜奁依旧开着,照浪走过去,挑出一把刀,金银柄、青铜身,兽纹狰狞如鬼。
“谁来动手?”
姽婳明艳的双眼曳过流光,狠狠的道:“我来。”擎刀在手,俏面生寒,照浪微微一笑,卷起袖子伸到她面前。姽婳见他欲饮刀一快,叫道:“等等……”照浪道:“哎呀,我忘了烫刀。”夺过她手里的刀,凑到侧侧面前的炉火上,烧了一烧,再递还给她。
姽婳没有接,十师会上的那一幕如在眼前。长睡不醒的湘妤因异熹的血咒而苏醒,源源不断的鲜血跨越肉体凡胎的界限,如果当时夙夜用了法术,恰到好处的于半途克制血咒的威力,也许真能解救她的性命。可是如果没有灵法师在场,凭空渡血纯是妄谈,一个不小心,就会赔出紫颜和照浪两人的性命。
姽婳怔怔望了照浪,微愠道:“罢了,我不懂换血,就算把你大卸八块,也未必能让血流到紫颜身子里去。”她兀自心酸摇头,无论如何不肯接刀。
照浪面皮一阵青白,过了片刻,像是听明白了,低吼道:“你……怎敢说不会?”
紫颜说的对,轮不到他救。照浪一时恨意满腔,大步跨出屋去拔刀劈下,劲风势如山啸,侧侧听到山石草木铿然断裂的声响,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萤火再转回紫府已是黄昏,夕阳如一块融掉的红蜡,挂在西天摇摇欲坠。他奔走大半日,召集人手往五湖四海打探皎镜的下落,不仅遣人去往无垢坊和霁天阁,连其余诸师居处和北荒也各派了人,送出紫颜中毒的消息。
不料在府门外当头撞上个身影,是恢复了身材体态的神荼,脸上依稀能看出孩童时的模样。萤火目眦欲裂,一把揪住他用力一掌打去。
神荼和血吐出碎牙,面色不改的冷笑道:“我好心送香药单子来。”
萤火怒目道:“我家先生不省人事,你还想再害人?”
“他害我师兄们深陷囹噁,这是一报还一报。他们虽是咎由自取,也轮不到外人教训,如今扯平了。”神荼丝毫不减张狂,好整以暇的扔出一张纸,冷笑道:“我用的药写得明明白白,有本事只管去解毒,莫说我绝情决意。”
萤火捞在手中,想出手的念头登即一消,转身就走。神荼在后面喝道:“你不杀我?”萤火脚下未停,连看他一眼的耐心也欠奉,神荼见他如风遁入府门,微微松了口气,又怅然若失的叹了叹。
他让一个不败的人倒下,技法再超绝,毒理再精妙,没能赢得半分喝彩,甚至连他内心也觉愧疚不安。伤人容易,要折服人却难,神荼在高墙外站了半晌,不知自己到底再做什么。
此时占秋与几个妇人采办了一堆物品有说有笑的回来,看到门口的少年不由奇怪。众人往院子里走,已是掌灯时分,整座宅院黑漆漆一片,像墨迹不经意洇开了。
占秋四下不见人,问过童子,方知出了大事,忙转往披锦屋来寻侧侧。侧侧站在桐月亭里出神,倩影单薄,仿佛冷风吹之即去。占秋从屋里看过紫颜出来,侧侧见面就道:“他没知觉,药汁液也灌不下去……”扑在占秋怀里哭。
占秋搂了她不语,劝她稍进了小食,又与姽婳合力,找出灌药用的银壶,将汤汁生生给紫颜送了下去。亏得占秋老练,把诸多杂事安排妥当,打发萤火管束闲杂人等,府里不致乱了秩序。
侧侧与姽婳拿了神荼的单子参详,无奈紫颜历年来经手的药物太多,常年中毒不是短时能厘清,两人写满十数张笺纸,依旧苦思不得解药良方。照浪Сhā嘴不得,自行前往紫颜放医术的瀛壶房翻阅去了。
几日过去,紫颜毫无起色,侧侧守在紫颜床前终日不睡。姽婳和占秋心疼不已,强迫她去歇息,侧侧在床榻上张眼望天,逼得姽婳用香料为她催眠。好容易小憩片刻,她又会从梦里惊叫醒来,径直冲去紫颜的屋子。
姽婳拦不住她。那样沉睡的紫颜,即使铁石心肠的照浪也没勇气面对,往往站在床边就觉窒息,要逃到院子里静立半晌。占秋也没法子,推延回文绣坊的日子,在紫府上下操持打点。姽婳则把蘼香铺交托给尹心柔,每日与侧侧同吃同住,照料紫颜的同时还要看顾神魂不守的侧侧。
披锦屋的侈靡奢华,此刻成了往日的凭吊,翠玉碗、雕漆盒、珐琅杯、描金匣,无不勾起众人的思念,尤其是裹着紫颜的那卷云水纹金龙革丝被面,更是说不出的悲凉。侧侧搬来他平素爱穿的衣物,堆在床头床脚,姽婳看了皱眉失笑,说:“放的满满当当的,活像祭品。”侧侧只待想笑,却悲从中来,姽婳自知多言,低头伤心不已。
照浪几日来短须滋生,憔悴似野人,不是在披锦屋外发愁,就是在瀛壶房翻阅医书,把紫府走的熟门熟路,还挑了一间空屋自行住下。众人懒得搭理他,煎药、焚香、换衣、灌食都有人做,照浪Сhā不进手去。
他查不到相似的病症,拉了姽婳问:“你说是髓劳,为何他总是不醒?”
姽婳喉间一哽,道:“如今连脑神都伤了,已加了厥症,可我用了苏合香、冰片、麝香、郁金昼夜醒脑,还是徒劳无功。我……再没法子……”
她起先是隐隐的哭,把嗓子刻意压着,气若游丝的呜咽。慢慢的拖曳了哭腔,听得到声嘶力竭的哑,像险险要断了的线,无止境的拉长。连日来的疲惫折断了她的精神,哭得乏了,姽婳的身子香软无力的一弯,眼看要倒下,照浪连忙伸手扶住,替她抹去了泪痕。
“不急,他一定能挺得住,我们还有机会。”
姽婳收了泪,冷淡的推开他,陌生般的擦肩而过。
换在平日,照浪少不得要调笑几句,这时心口莫名刺痛了一下,望了她的背影出不得声。她的香泪染过的襟袖犹湿,仿佛一块难看的印记,贴在他身上消不去。
照浪明白,这里每个人心目中的他,都是个恶人。
唯一能青眼待他的男子,却不知几时会苏醒。
萤火派往各地的人手陆续回转,从无佳讯,皎镜大师云游在外,不知所踪。
姽婳记得当年皎镜宛如懴语的话,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恨声道:“要他来救人,偏不知死去哪里!烂神医、破神医,我非让师父不理他,看他神气什么!”骂了一阵,又生悲凉,径自走到了外面无人处,对了残红败草偷哭。
连日来,侧侧的心一点点被啃噬崩坏,听到坏消息不过转到下眼珠,就又如泥雕般凝视紫颜,再无一丝活气。占秋看了心疼,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口暖着。
等最后一人快马返回京师的时候,萤火见外援无望,回沉珠轩匆匆收拾了衣物,打算远行。照浪拦下他问:“你要抛下她们不成?”萤火肃然道:“我找长生回来,他修习先生的易容心法,或者其中有解。”
照浪沉吟,心想这是最后的法子,又道:“你点醒了我。如果易容改颜,换去紫颜的相貌,不知来得及否?对,你去寻长生,我在这里替他换容,双管其下。”
揭去紫颜所有的乔装,就能看到他那张真面,到时,或能明白厄运源自何处,也就有应对之法。萤火难得与他意见达成一致,闻言从速拿了随身行李,驾马远去。
照浪转回披锦屋,将预备易容之事对侧侧和姽婳说了。姽婳将信将疑,冷冷道:“你本事不够,万一雪上加霜怎么办?”照浪忍气吞声的道:“把他换成我的容貌如何?好人不长命,我却会遗臭万年,大吉大利。”
他诸多退让,姽婳心下明白,言语丝毫不让,讥讽的说道:“先是要用你的血,如今有要用你的命,你以为你是千金之躯,足够有福气救紫颜?”
侧侧忽地伸手止住她,“我替紫颜谢过。”
照浪不在意的一笑,忍不住看了姽婳一眼。姽婳俏面如坚冰始终不化,不愿正眼看他。照浪知她把苦闷发泄在他身上,心中竟淡淡的欢喜。
冬夜凄寒,侧侧为紫颜盖上翠毛细锦的衾被,目睹他像一树春雪冻梅睡得从容。瞧得久了,那睡颜一寸寸如碎磁龟裂,衍出无数繁复细密的蛛丝纹路,支离破碎的往人脆弱的心里去。侧侧闭上眼,裂痕、碎片,飞旋交替,在脑海划过零星刻骨的印记。
照浪正待洗手燃香,傅传红带了大内灵药匆匆而至。
画师衣衫虽整,却是满脸胡渣,见面取出一只琉璃罐,放在姽婳手中道:“太后听闻紫先生出事,多番搜寻,找到了翟国的贡品十珍玉池汤。听说若是昏迷的人服用,养津生血,数月不食五谷,也能保住性命。”
姽婳埋怨道:“呸呸,谁说要数月不食,再几日定想出法子救醒他了。你也是,紫颜出这么大的事,遽然今日才来!这药既然好用,早点拿来不好么?”
傅传红挂了笑,听她数落完,擦汗道:“说了在多番搜寻……我那日听英公公说起就想赶来,偏偏太后记起这道药,说是二十多年前的贡品,不知宫中哪里藏着。先前太后染恙,宫里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寻着。我想既是紫颜急需,就发愿心求药,沐浴吃斋了三天,带了几个小太监上天入地的找,终于教我给寻到了。”
姽婳面色稍豫,紫颜病后,太后每日遣英公公来问讯,间中也通报过傅传红的消息。只是她心情太坏,寻了事就要找人数落。她不愿向傅传红低头,板着脸叫照浪:“你不是要替他易容吗?先让傅大师画个样子,你照着摹。”
傅传红鲜听她称自己大师,尴尬一笑,坐在床沿端详紫颜。这张面皮是惹祸的根源?紫颜勾画的面容终没有瞒过老天。可是要替他画出什么样子,才能消灾避难?傅传红沉吟半晌,凝视他良久。
姽婳等了半日,想催促傅传红快快动手,转眼见侧侧满怀期望,不愿让她烦愁,努力忍了不发一言。
初见紫颜的前尘往事,如玉露团花扑面而来,引人心生欢喜。傅传红唇齿留笑,欣然在绢素上落笔。姽婳不明他无端端笑从何来,呆呆瞧了片刻,浓淡墨色仿佛有情,被他妙手绘出一个曼妙的人儿,容貌恰是紫颜无错。
见到他过去丰神俊朗的模样,侧侧和姽婳一时忘却了忧伤。
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纸上游龙走蛇,绘了一幅接一幅。或颦或笑,或端凝或怒目,万千意态百变容颜就在画纸上跳脱呈现。姽婳本只让他画一张,此时见了紫颜往昔种种容貌,如听见熟悉的音声笑语从画上传来,舍不得出声阻止。
傅传红笔下墨线勾勒的虚浮影像,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十几幅画渐渐连成了昨日景象,仿佛紫颜就在身边,轩如玉山的身影,坚不可摧。
傅传红弃笔时手臂僵直,天色昏暗如墨。竟过去数个时辰。姽婳托住傅传红的胳臂,道:“累了么?我给你煮点好吃的。”傅传红点头,“好,好。”等她走远,才收回了目光。
侧侧倒了茶给他,“辛苦了。”傅传红看了眼紫颜,沮丧的道:“唉,没想到画了这么多,也不知哪张算得好命,能救醒他。”侧侧自看到画像后心生鼓舞,闻言减了忧色,谢他道:“我想,他若此刻醒着,比叫我们一个个都要学他的样,泰山崩而不惊,不要整日哭丧了脸。”
要像紫颜那般,身处天大困境亦难以撼动心神,谈何容易。侧侧默默的想,如他醒来看见她们哭断愁肠,会不会笑她们太傻?
这时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湿的碧纱窗角汇了一股微细的涓流,游蛇般沿了墙滑下。夜雨清寒彻骨,侧侧忙在黄铜火盆里添了碳,又添了一盅凝香酒传给傅传红和照浪饮了。
照浪像个多余的人夹在这几人之中,拿到酒心生感慨。在麟园和紫颜把酒的日子还在眼前,那无所不能的人竟会病倒,如日月无光,天地蒙尘。当初说要抵命给紫颜,原是想要个好收梢,不致枉死在太后手中。如今见了紫颜的下场,照浪不免心惊,这世上倘若真没有高悬在天的神明,要生避过人间一波又一波的灾难?过了小半时辰,姽婳端来山药枣粥,用青花缠枝牡丹纹碗盛了,远远即有香气。傅传红到门口相迎,在意的问:“下雨了,冻着没?”
姽婳道:“我喝了粥,正暖着呢。”他伸手去接,姽婳道:“你累了吧?画了这许久。”听出她关切之意,傅传红心怀喜悦,小声的问:“为何突然待我这么好?”
姽婳不答,等他咽下粥去,两人在窗边小声的说着话,侧侧仍坐床边守了紫颜。照浪本想早些为紫颜易容,瞧了这阵仗,自觉是外人,想了想就往外避走。姽婳一眼瞥见,叫道:“你去哪里?”
“等你们定下易容的相貌,我再来不迟。”
姽婳道:“你来选。”照浪一怔,细看灯火中她的神情,全无冷嘲热讽之意。姽婳又道:“你熟悉他用过的脸面,又比我们明白易容术,由你来选,再合适不过。”她见了傅传红的画心头微松,自知紫颜这一病,竟令她苛刻得不像自己了。
照浪在所有的画像面前梭巡,玉颜如冰,每张都似清湛月华铺开的光影,令人目不能移。他踱步走了几回,终在一张画像前止步。初遇紫颜时,那孤傲的男子割下的就是这张脸,一双星睛里秋波含媚,又有拒人与千里之外的疏淡之气。
姽婳道:“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面相。”侧侧看了,点头应允,默默祷告了半晌。照浪道:“单是涂脂抹粉,怕不能奏效。”姽婳迟疑了一下,“不行,他身子虚弱,难生新血,绝不能再见血光。”
照浪一想有理,一振衣袖,奋然打开紫颜的镜奁,针刀膏脂粉黛齐全。他摸到冰凉的刀身,想起紫颜用刀时的洒然自如,斯人斯景已难再现。他吸了口气,剜下一块云光胶,涂抹在紫颜脸上。
簇簇重重的胶脂混合在一起,照浪不苟言笑的施术。狡若狐狸的微笑,忽从紫颜的眼底漾出来,照浪心中一跳,睁大眼再看,仍是一付惨淡病容,魂魄像离了身去。
照浪闭目凝神片刻,若无其事的抹平紫颜眼角的纹。从未想到紫颜会在掌下任由他摆布,可他殊无欣喜,反而看了这昏沉不醒的人,深深感到寂寞。
他雕镂的这幅容颜以前把玩过百遍,那张人皮至今在他家中藏着,因而纹理俱熟。将胶脂在面皮上薄薄摊开,他又点染了檀眉、彤唇,酷似当年看到紫颜时的无邪笑颜。
照浪记得初一见面,紫颜即在这张脸上下毒,害他惹了一手青黑。如今这妖魅的面容再无杀气,令他琢磨到底紫颜的力量来自面相,还是心底。
暗挑膏粉,微塑肌骨,照浪很想悄然揭去紫颜原有的面皮,却不知怎地不敢稍动分毫,一味有板有眼的绘制新颜。他窥不到易容术的最高处,但也深知其中博大精深、微妙玄奥,只怕这紧要关头出了错,宁可深压下好奇,忍住了不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停了,姽婳打了个哈欠,发觉紫颜已换了容颜。侧侧倚在床边只叫得一声“好了”,倦意袭来,精神委顿不堪。但她执意不肯休息,眼睁睁望了许久。
直到快近子时,一行人俱以倦怠,紫颜动静全无,侧侧含恨随占秋歇息去了。
三日过去,紫颜沉睡依旧,照浪长吁短叹,心知易容改命不是他能碰触的神迹。侧侧与姽婳、傅传红三人参详多次,末了,侧侧想起绣龙袍时点睛的一针,叹道:“画皮容易,却少了一对眼睛。”
姽婳皱眉,紫颜在病中哪里睁得开眼睛。傅传红哦拍桌道:“罢了,再换一张试试,不必如此妖艳,挑个木讷长寿的面相,也许就好了。”
照浪依言,重新选过容貌,洗去前次的面皮,再度为紫颜改容。如此改了数回,每次众人皆心怀渴望的等足三天,然后再度失望。紫颜始终不曾醒来,象一具遗世忘俗的卧佛,永久的沉睡过去。
荼蘼香散万事了。
照浪想,是他放手的时候了。如狮虎相搏,他一直追寻这个人的身影,想从这似敌似友的人身上参透天地造化。
可是他终究不是紫颜,连一点点天意的眷顾都没有,看不破苍茫世事的前因后果。他什么也做不了,更无法眼睁睁看紫颜死去。
存了离去的念头,他甚至无人可告别,除了敌人和手下,从未寻得一个知己,即使远远的走开,这锦绣的园子不会有一个人在意他。想到此处,照浪留了一封书信,称紫颜醒后随时可去取他的性命。
那一日,他孑然一身,落拓的从紫府里走出来。凛冽的北风令他措手不及,一照面身心皆凉透。天大地大,他忽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走过凤萧巷,姽婳的蘼香铺房门半开,隐约可见尹心柔忙碌的身影。照浪朝里望了一眼,脚下不停,一直到巷子口。
朔风卷来,照浪用袖子挡住脸,朦胧中看见对面的茶楼上站起一人,拄着竹杖,迎面朝他走来。那时庶民装扮的熙王爷,笑眼里射出精光,像是等了他很久。咫尺天涯,照浪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紫府,毅然像熙王爷走去。
各有各的路要走,即使紫颜再也无法醒来。
涅槃卷 最终章:方外1
最终章:方外
冬日的天地像凝冻了的粥,哪里都是邦邦硬,疙疙瘩瘩咯的心疼。
占秋在京城耽搁的太久,先行回文绣坊复命去了。临行前,她对姽婳千叮万嘱,托付紫颜和侧侧的安危。姽婳担起里外所有担子,一刻不得安闲,幸得傅传红时刻帮手相陪,不致让她一齐累倒。
傅传红近日入宫,为的是皇帝思念尹妃,命他作画像以供怀人,这差事轻而易举,他连绘几十幅像后便告假出宫,在尹心柔面前却不提此事。她除了隔日来紫府探望外,一心一意打理蘼香铺的生意,独自调制的香料居然也极得京城贵胄青睐。傅传红由是感叹,与紫颜相遇后人人皆修成正果,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紫颜不该是横死的命。
侧侧意绪寥寥,若说沉睡的紫颜是一尊玉像,她也未见有多少生机。这些日子紫颜不吃不喝的靠十珍玉池汤吊命,侧侧只进些粥米,每日端坐床前,像两株枝叶纠缠的鸳鸯树,不离不弃。
十数日后,萤火终于带了长生赶回紫府。两人昼夜奔波,跋涉数百里不停赶路,萤火更是往返两地未有片刻稍息。回府一见紫颜,萤火倒头就在西厢的彩漆榻上胡乱睡了。姽婳连忙给长生端茶送水。
长生的眉眼不再酷似皇帝,纯是未见过的超逸气度。侧侧知他自拟了容颜,略略安慰,来不及多问几句别后光景,姽婳叹气道:“紫颜躺了一个多月,气息越来越弱,我们试过易容的法子,总不能叫病情转好。你有什么好主意?”
“莫非无药可用?”长生挨了玉枕边坐下,察看紫颜的面色。往日姿性夭妍的少爷,仿佛打了个盹微憩,随时会清浅一笑醒来。他存了念头,只觉必有生机在,一时压住了哀伤之情。
“这些是用过的药方。”姽婳递上所用香药物品的方子,并神荼那日下毒时的用药,又将她们想过的法子尽数说了。
长生听到一事无成,心凉了半截,待读完了香药明细,将神荼的方子狠狠揉了,咬牙道:“可恨!冲了少爷的旧疾用药,好狠的居心。”他寻思了一阵,叹道:“既无妥善的医治办法,何不寻药师馆的人来?或者,哪怕再去求那小子,好过在这里干等。”
侧侧眼睛一亮,“不错。”姽婳蹙眉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那小子更是混账。”长生道:“虽然如此,到底他下毒后有悔过之意。我想,他既有本事短时间内配齐引药,也许有能耐开出解毒的方子。纵然须求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少爷早日康复最为紧要。”
侧侧道:“好,我去寻他,是我放进府的人,我要找他回来。”
长生连忙拦住她,温言劝道:“不急,萤火也见过那小子,等他这觉睡醒了,去找就是了。何况,说不定能想出别的法子,到时少爷没事了,少夫人却远去找什么药师馆的人,少爷该多着急呢?”
姽婳打量长生举止,颇有紫颜初遇她时的淡定,很是欣慰,当下与他一起好言劝侧侧打消念头。侧侧愁容不减,执意要去,长生费力思索,蓦的双眼骤亮,想起千姿所赠的神秘之果。
“对了,有彤涹果,起死回生之果!”他大叫一声,奔至瀛壶房搜寻。紫颜说过的易容神器再度在他心中激荡,细数不谢花、朱弦丝、葵苏液、獍袕香等奇物,若能凑成扭转乾坤的活人之药,就可回天有术。
翻箱倒柜,一地琼玉零乱,长生终摸到蒙素那祝福之盒,朱红如血的果实诱惑的吞吐天地灵气。他眼内闪出热切的光,扣住宝盒在手,又找出其他几件物事,匆忙的飞掠出房,珍重的将它们捧到侧侧的面前。
“不谢花一定有用!我娘连服几日后面色鲜润,比我初见时年轻了许多。”
“这彤硪果不知怎么用,不如研磨成粉让少爷吃了,说不定就能延年益寿。”
长生絮叨叨说了,不想让侧侧打断他,又倒了小杯葵苏液,嚷道:“醉颜酡一饮即醉,会不会以毒攻毒,让昏睡的人醒来?我们加多点剂量试试如何?”
侧侧抓住他,什么也没说,用力抱了一抱。
长生的泪瞬间留下。
他不敢承认心中害怕,不敢想紫颜若真去了,他该如何自处。他以为纵然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紫府、少爷。什么斗不会改变。没想到一去就是翻天覆地,那个庇佑他们的人倒下了。
他退开两步,勉强垂首笑道:“这些药物的用法,不如稍花时日参详,我想少爷去年北荒一行未必无因。他先前和我说过要找一套易容神器,那时,大概早预见了今日之祸。”
侧侧和姽婳对看一眼,她们关心则乱,只在病症上思量,未想到这层。这彤硪果最初只是打开祝福之盒的机关,若说是神药,总令人放心不下。
奇珍铺满桌案,傅传红问明了各自用途,沉吟道:“何不分工翻阅古籍稗史,这些宝贝或者真有他用。”众人别无他法,即去养魄斋、映天楼、倾雪阁等处翻书,傅传红则入宫请旨求太后恩典,准他调阅典籍回紫府查询。
次日,萤火醒来后,二话不说即出发寻找神荼,哪怕有一线希望,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他。侧侧和姽婳知他在外最为苦劳,各自为他备了随身的衣物香药,嘱他早去早回。
又几日过去,长生翻到手指发麻,周身堆砌的书籍卷册犹如砖山石海,几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足不出户,把书统统扫在地上围住自身,爬来爬去的参看。侧侧、姽婳、傅传红亦是如此,怕炉火烤着了书,一个个也不燃炉子,任由屋子里清冷如冰,在书堆里穿梭搜寻。
众人查的累了,便聚在一起说起看到的文字,有只言片语涉及这些宝物的,就反复推敲参详。可惜典籍往往语焉不详,拍遍桌案终不得解。长生屡屡失望,想到悲时,只恨这些年自己枉费光阴,没能在紫颜身边多学一分本事。他拥有的皮毛功夫,经不得风雨考验,在真正的灾难面前竟是如此无力,无所作为。
沉睡中紫颜的血色越来越差,两颊消瘦的仿佛薄纸一般,到后来若不靠长生为他易容,活生生像个纸片人,风吹的破。侧侧看的多了,慢慢的安然以对,长生先是奇怪,末了见她眼中满是痴绝之意,明白她有心与紫颜共生死,不免又是一阵伤怀。
萤火去后十多日传来消息,已寻得药师馆所在。又五日,他一人孤单返回紫府,姽婳见神荼没有跟来,大失所望。萤火道:“那小子说先生体内毒素杂多,须得极乐果为药引。但极乐果是传说中之奇物,神荼问遍药师馆上下,无人知道它的模样。”
姽婳蹙眉,“这个极乐果的名字,倒象在哪里听过。”侧侧蓦的想起紫颜初来沉香谷时,曾读尽拂水阁的藏书,那时她随意抽了古籍着他背诵,仿佛就听到过“极乐果”三个字。
长生叫道:“我前几日翻书,有说极乐果就是……就是……硪果。”姽婳道:“什么书?”长生道:“不大记得。”姽婳瞪眼,“再仔细想想。”长生苦思冥想,慢慢的忆道:“古有硪果,朱、黄、青、墨,难道说的就是彤硪果?”
他登即跑去书房,摸索半日,找来一部书,果然写明硪果又名极乐果,“生于极西玉山,百年结果,服之便得仙去,乃登极乐。”唯“仙去”两字颇费猜疑,只恐一个不小心,反害了紫颜。
萤火踌躇道:“神荼有心赎罪,已前往西域搜寻极乐果,看去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只是……”如果服药的是他自己,早就不皱眉头的吞了,在紫颜身上却不容半点差错。
侧侧的精神略好了些,像是久行黑暗忽见明灯,驱散了心头乌云,便嘱众人循迹问医,各去寻医家高人询问,又忙碌了一日。
那天夜里,长生手握彤硪果在病床前沉思,侧侧不声不响在床尾凝看紫颜。她肃穆的一如一尊慈悯的佛像,目光里除了淡淡的悲哀,还有如火如荼的情意与弃绝天地的决心。长生只觉眼睛一痛,低下头来,即刻抹去了泪。
侧侧沉默半晌,忽道:“长生,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一个人?”
“嗯?”
“不然为什么想收了紫颜去……”
“谁都想有少爷陪伴吧。”长生苦笑,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顺了她的话意。
侧侧出神的道:“要是我能有趣一点,让老天爷选上了,就能代紫颜受这个苦。”
长生不敢直视侧侧,她容光憔悴,粉黛不施,一身旧锦衣裳宛若花谢,令人见之心酸。他把彤硪果攥的紧紧的,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少爷必不愿听到你这样说。”
侧侧缓缓摇头,“一直以来,在风口浪尖的人都是他,有时真想挡在他身前,替他多担当一些厄运。偏他再苦再难,不太会说出口。从来是他帮人排忧解难,临到他自己倒下,我们却没人能施援手。”
长生想到紫颜的前般好处,一串泪珠坠下,哽咽道:“别说了……是我……对不起少爷。”
侧侧端详紫颜平静的脸,从前笑语,印成模糊的清痕,弹压后一松手就消失了。
“不是谁的错。”
冰凉沁骨的夜风钻入人的心里。
长生禁不住这凄凉,默默的放下彤硪果,退出了屋子。
长生禁不住这凄凉,默默的放下彤硪果,退出了屋子。侧侧捡起丹果轻拭,殷殷如血的表皮,像是要吞噬所有的痴瞋贪恋,清冽的红光逼人心魄。她由是想起千姿与桫椤的纠葛,这茫茫世间,得一份真心实意如此不易。
她和紫颜,好容易走到到这一步,眼看就要把臂共游四海,过逍遥无忧的日子。世间女子,谁人求的不是这种缘分?可老天竟吝啬如斯。
再争强好胜,亦赛不过天命薄情。
侧侧持起星云纹镜,在烛火下照着容颜。鸦鬓花冷,眉黛香黯,伶仃骨瘦的样貌早不是从前的俏佳人。她没心思自怜自艾,只想着他若醒来,瞧见这一副衰疲之态,怕是要心疼。想到情深处,她打开脂粉盒子描翠眉,点樱唇,要遮去这愁城怨海里的漫漫哀戚。
纵是多愁多病身,也要销金堕玉争一口气,不让苦难埋没了颜色。
妆成,飘忽的思绪骤然千万里。残烧的绛蜡凝在紫檀案上,她望见镜里,两行泪不知不觉淌下,那是无法抑制的心头苦,再怎么强压硬忍,依旧不可遏止的奔涌。
清泪斑斑,洒在香案,洒在粉盒,洒在柔腕。手中的彤硪果被眼泪打湿,竟是一热。侧侧感应到什么,将彤硪果放到烛下端详。它承载过蒙索那王室后裔之血,如今又有了泪水倾情的滋润,果实忽然从内里盛出盈盈清光,像是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血泪相和,起死回生。
侧侧惊喜的将发亮的彤硪果放在紫颜额头,半晌没见反映,又放在他唇边。映射了莹亮的珠光,紫颜的嘴像是动了一动,侧侧大叫一声,惊动童子喊来姽婳等人。
众人围过来,看见这景象不觉称奇。姽婳见多识广,喜道:“这下成了名副其实的轮回果,决计能救命了!”长生搔头,道:“不知怎么用。”侧侧含泪道:“有良药在,总有救治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
傅传红用锦盒盛了彤硪果,安置在紫颜床头,温严劝侧侧她们回去歇息。侧侧心中微定,难得乖顺的应了,姽婳陪她返回裁玉筑。等两人去了,傅传红对长生道:“我们不能偷懒,天亮前最好寻出用法,免得她们再失望一回。”
两人挑亮凤灯,傅传红想起了少年紫颜的冲天斗志,看长生奔前跑后,把一捆捆书抱来他面前。回不到过去,却总有依稀的前尘一幕幕重现,他们走过的路,由后来人一一步上。傅传红微感怅茫,在岁月中遗落了什么似的,一些个闲情,一些个心绪,他停停走走,洒落笔墨描绘众生,可心事岂是画的尽的?
长生忙了半晌,抬头,见傅传红呆呆望了他看。
“大师怎么了?”
傅传红失笑,叹道:“我原想收紫颜做徒弟,没想到,如今还是没个称心的传人。”
“大师年纪尚轻,何必急着找传人?”
傅传红摇头,“教学相长,就连闷在深宫教那些娘娘公主们画画,也有裨益,只是多少而已。人一旦能如此如醉纵情游艺,自会疯癫着魔,别有一番格局。我想遇上钟情技艺的人,譬如紫颜和姽婳,譬如皎镜和墟葬,譬如今日的你。”
长生感受到他的寂寞,说要收徒弟,无非想要个知己常伴眼前,灵犀相通。两人都不再说话,相视一笑,默默翻着书。指尖哗哗响过,有人一起承担,凄清冬夜便算不得漫长。
灯芯里一簇明黄急促的跳着,像是不甘短苦的生命,要熬出惊世的光芒。
到了次日太阳初升时,长生眼睛一跳,怔怔望了一行字。
“极乐果辟百毒,得而末之,以不谢花汁和之,服之可永年。”
他的手零落的抖起来,这是天意,还是少爷先知?傅传红察觉异样,夺过来看了,喜出望外的道:“有救!”
一行人到了紫颜床前,侧侧见有了眉目,心中宽慰,姽婳依书将彤硪果研成粉末,调了不谢花的汁水,混成了浅浅一碗汤药。
如桃花淡红的残瓣,霞光潋滟,慢慢灌入紫颜嘴中。
待灌下药,候的一时三刻,紫颜的呼吸声渐渐响了。侧侧只觉心口“咚”的一声,软软的依了床沿坐下,全无力气。姽婳拍手道:“好了,好了!”
众人等紫颜张眼,不料他眼皮纹丝不动。幽冷的冬风一下子从窗口凶猛的吹来,长生忙去关窗,回首见侧侧抹着眼勉强笑道:“有风沙……”
徒添遗恨。要经得几次消磨,从云端跌至尘埃,才能渡尽劫难?
众人一时无语,守了紫颜呆坐良久,最终,一个个似聋似哑,逃离开这伤心地。
一袭墨袍,就在最无望的冬日闪进紫府。
听闻夙夜来时,久无笑容的姽婳流星踏月的赶到府门前,在她眼中,那人一如往昔,漫漶不清的面容总像在嘲笑碌碌苍生。灵法师径自沿曲廊往里走,天空飘起琼瑶碎玉,纤纤飞雪如天在呜咽。
侧侧松挽云鬓,素淡脸庞上略染胭脂,由长生扶掖而至。
“见过大师。我师父她……”
夙夜微笑,如清风明月,令侧侧心生悠然,“她在等我。了结此间的事,我就去寻她。”侧侧略一心安,想青鸾总算有个好的结局,不枉千里奔随。
夙夜察言观色,又打量了一番长生,“紫颜在哪里?”侧侧听他口气,竟知道紫颜应劫,慌不迭脱开搀扶,疾步奔向披锦屋。夙夜脚下未见得移动,飘飘的跟在她身后。
傅传红这时闻讯赶来,见姽婳也是一脸欣慰,点头对他道:“他来了就好。”
夙夜走到披锦屋门口,回转身对跟随的众人道:“我要独自看望,能否请诸位在屋外相候?”侧侧一怔,虽不解其故,料想他必有奇术不欲人见,便应了。姽婳蹙眉道:“喂,你不许捣鬼,不然宁可等皎镜来了,再做计较。”
夙夜飘忽的身影像要如云飞去,淡淡的饿道:“死生有命,我不会枉为。”
傅传红拉了拉姽婳,她明明心中喜悦,因失望了太多回,也变得小心翼翼。夙夜入了屋之后,一行人就聚在廊下等着,浑不顾雪落身寒,一心等着那人与紫颜携手一同出来。长生想着夙夜身上的仙鬼之气,知道这就是少爷看重的对手,心生鼓舞,盼着有好消息传出。
一支香的辰光后,夙夜的墨袍像是染了一层灰,黯淡无光的荡来。
他神情凝重,“看得出你们竭尽全力,连彤硪果也给他服下。若是寻常绝症,此时已然回天,可惜并不对症……他还有回光返照的半个时辰,你们好好把握。”
众人如遭雷击,一个个目瞪口呆。
“你是灵法师,怎会救不活他?他最信的人就是你。”侧侧愕然,竭力分辨夙夜的神色,生怕听错了。
夙夜垂下眼帘,如闭目的神佛,“你不该耗费光阴和我闲谈,快去吧。”
侧侧丢下他奔去,姽婳怒道:“他好端端躺在屋里,为什么你一来,反而只有一会可活?”
夙夜坦然注视她,“我正是来与他送终。”姽婳忿而噙泪,追着侧侧去了。
长生脚下不稳,勉强拽住萤火的胳臂,问道:“他说少爷只有半个时辰……”萤火无语,扶了他往一边坐下。长生刚一坐定,忽的弹起,“我要看少爷去。”
曲廊里人散的干净,只有傅传红留意夙夜的神情,变幻的脸面如有笑意,便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夙夜回首望他,淡然道:“今日是他解脱之时,你该欢喜才是。”
“我是凡人,他若去了,岂有不伤心之的道理。欢喜却从何说起?”
夙夜含笑拍拍他的肩,“凡人历劫求生,如今他功德圆满,渡劫而去,免受病榻缠绵之苦,也再无尘间恩怨纠结。难道不应欢喜?”
掸不去的烦恼,世人并不介意,唯惧不能生存。傅传红愣了半晌,想到浮生如寄,谁知是梦是醒,倘若紫颜此去真得解脱,未尝不是乐事。一念及此,哀伤竟化作释然,细思其中深意,不再如先前那般难过。
披锦屋中,侧侧、姽婳、长生、萤火围在床前,紫颜睁开眼微弱的望了四人微笑。
“你们都瘦了……”他的目光依依不舍拂过,闭眼歇息了一下。众人心被拧紧,看他又缓缓张眼,稍稍安定,只是想到那半时之说,无不觉末日来临。
“我很倦,”紫颜努力的笑,不堪沉重的想继续睡去,“可像是多时没见,你们的模样都变了……天也好冷。”长生忙翻弄铜炉,与萤火协力端近了些。姽婳往指尖挑了一抹淡淡的香气,洒在枕上。紫颜提了提神,看了长生道:“你回来了?”
长生点头,带了哭腔道:“少爷,长生没用。”
紫颜一笑,想伸手摸他的头,半空中手臂颓然落下,道:“你很好。”他看了看姽婳。萤火。安然的道:“你们都在就好,我走的也安心。”
侧侧恐惧的拉起他一只手,仿佛是一道桥,通往内心。她看见他清如月光的双眼并无一丝阴霾,像是在说,不要害怕。
可是怎禁得住离别的痛?这是最后时分,就要再见不到这人,侧侧一时间停了思想。
“并蒂莲儿,一般心苦。”紫颜握了她的手轻笑。他是懂她的,在惜别的一刻,谁又能如庄子鼓盆,唱一曲高昂的别歌?即便看得破,想得开,放得下,愁绪来如潮涌,由不得控制。
侧侧含泪凝睇,两手紧握,两心交缠。
“说个笑话吧。”紫颜用另一只手在脸上画了个圈,露出狡狯淘气的笑容,“这一张脸既是易容,我就不是真正的紫颜,就算我去了,你们也绝不要伤心哭泣。何况人都要过这一关,能抢先走一步,是我的福气。”
长生掉转头去对了炉火隐哭,萤火严肃的面容仿佛有了刻痕,刀削般的难看。姽婳闻言怔怔看了他,“那你再留一个紫颜给我们。”紫颜手指微抬,指向长生。
长生听见此话,回过头,见众人看向他,窘了脸难过的道:“少爷,谁也代不了你。”傅传红此时正踏进屋来,听到这一句,远远的望了紫颜。
易容师像渴望飞翔的鸟,正要跳脱大地的束缚,轻盈的迈向天空。
时光如流水,他们从未觉得半个时辰会如此短暂,不知下一次呼吸时紫颜是否就会远去,疑惧的等待狰狞的死神。紫颜始终轻扬着笑,和每个人说着闲话。有时,众人生了错觉,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午后,而后,会有无数个日子,一如今时。即便真得是最后一刻,奇迹也必降临。
在他祥和的话语中,忘却了生死,忘却了前尘,仿佛低吟浅唱一首歌谣,众人的不安慢慢抚平了。
铜炉里噼啪一响,紫颜粲然的笑容忽的一滞,萧然阖目长逝。
一缕香魂终飘散。
众人措手不及。萤火直直跪倒,长生嘶声拍了床板哽咽低语:“少爷,你说的,要还我一张脸……你快醒来教我。你还没能带我们去五湖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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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凄恻的哭将起来,撕心裂肺的苦楚骤然袭遍全身,恨不能当即用刀抹了脖子,一同随紫颜去了。什么平常心,什么不动心,痛失少爷的刹那他全记不起,天地尽黯,一颗心停了跳动,只知趴在地上奄奄的哭。
“你一直说要对抗上天,为什么没能做到?”姽婳愤愤对了紫颜不动的身躯质问,不信他就此离去。长生抬起头哭道:“不,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我们没本事。”姽婳跺脚跑出屋去,傅传红顾不上其他,连忙尾随追去。
萤火面无表情的走出去,珠帘在他身后暗哑的沉响,声声如泣。
侧侧杏眼凝霜,并不曾流泪,只痴痴的望着紫颜。夙夜进屋,在紫颜胸前的玉麒麟上拂了一下,又唤她:“姑娘珍重,他已经去了。”
说什么彩鸾仙侣共余生,他独自去了。这一生的灿烂,若没了他,便如弦断音绝,一张琴再出不了声。侧侧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利刃从腔中划下,将心剥开两半。她跪在床边,没有起身的力气,这身子、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筋疲力尽的侧侧,“你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点。”
侧侧看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丢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披锦屋,往裁玉筑走去。飞旋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侧侧恍若不觉,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地里。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随过去,见她收拾了几件给紫颜的绣衣出屋来,一径走到河水边。雪花漾进碧水中就不见了,骤生骤灭,留得片刻妖娆。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铰下去,剪碎了锦缎。
细画的芙蓉,匀粉的清荷,沾露的娇杏,但见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飘渺的针刺纹样,尽数在水上打转。几个波折,就随了冰凉河水,渐渐远去不见。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尽了。
周遭安宁无声,像极了死亡的静,侧侧站在一条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对岸是她的身影,环绕稠密的空气,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远。侧侧大声喊他的名字,紫颜,秀睫忽睁。
侧侧张眼望了碧纱罗帐出神,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紫颜的离去,仅是她内心惧怕的一个梦,仿佛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她感伤且庆幸的捂住了脸,她没有错过他。定定醒了会神,起身转到东屋,钉住了脚步。床前长生趴着睡了,空荡荡的锦被下,缈无人影。
俏脸冻得煞白,侧侧想起了姽婳的话,“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里眼里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缕,曼妙的旋转下坠。
再没有喘息的气力。
紫颜去后,京城连日雨雪纷飞,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枢未葬,只在披锦屋、瀛壶房、拂水阁等处点满蜡烛追思。侧侧柔肠寸断,闭门不出,在裁玉筑独自怀想。傅传红终日陪了姽婳,谈起当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作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让他体内毒素散发,想起紫颜也不愿连累他人。”夙夜肃然劝道。
长生依言与萤火一起为紫颜操办后事,京城各处有人来吊丧,先前认得紫颜的一众易容师及医师也赶来哀悼,俗事繁多杂乱。长生与萤火两人忙前忙后,让侧侧和姽婳、傅传红专心守灵,又遣了伶人看顾他们。尹心柔吊唁后仍回蘼香铺,在铺子前后挂上白幔致哀。
紫府内外棚户鳞次,挽嶂连云,雪白的一片宛如银山。
消息传出后,照浪悄然到了凤萧巷,顺了青石径走向前,有纸花越墙而出,飘落到脚下。
“紫颜死了……”照浪喃喃的念了一句又一句,重复如诵经。他默默在高墙下立了一阵,浑不觉北风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离去。
紫府连做几日法事,日间戏台上笙鼓齐鸣,晚间则焰火漫天烧去悲戚。
夙夜常在积石园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说是紫颜灵柩入土,就会离去。姽婳怨他凉薄,也不大理会,长生倒是点击着,每日顺路往园子里走一回,向他行礼问安。
一日,天一坞里名唤如禅的班头来请侧侧等人,众人不知何事,随她一路去到云渚楼的戏台边。台上粉黛如云,众伶官饰了舞裙檀妆,调弄玉箫金管,只等观者入席。如禅道:“先生生前写过一套传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测,权且让我等排演这场戏,聊遣伤怀。”
侧侧想起紫颜那时调音择律,写词串曲,将戏本改过数回,却原来暗自安排了后事。她心下凄凉,又有了些许寄托之情,问道:“说的是什么故事?”
如禅道:“说的是一个易容师游戏人间,看破生死。”姽婳黑了脸摇头:“他怎不说去求仙?他参悟了,丢下我们难过,没良心!”侧侧拉起她的手,微微挣出一缕笑容道:“他一片心意,有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听一场。”
那时紫颜去后,姽婳第一次见她笑,酸楚温柔。尹心柔在旁听了,偷偷抹泪,萤火、长生两人亦低头垂眉,顺了席坐定。傅传红叫人拿来戏本,飞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颜,走也走的洒脱。”
筵上虽有珍馐佳酿,几人全无胃口,一径痴望台上笙箫。
姽婳张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戏,岂能无香?我去布置。”起身带了尹心柔,着人搬来炉鼎,缥缈的香气顿时如烟卷碧云,袅袅氤氲。
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成也熏香,败也熏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他们抖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立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亚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觉,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与紫颜良苦用心。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
涅槃卷 最终章:方外2
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闻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荧光,跳出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侧侧不知再说什么,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后那时。
傅传红忽然牵了姽婳的衣袖,拉她去到一边堂内。洪炉畔两人并立悄话,侧侧迢迢相望,摩挲手中的绣鞋,百感交集。
傅传红凝视姽婳半晌,坚定的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婳眼前浮起紫颜的影子,那时她千里相随,为的是要让两人更上层楼。如今,若于傅传红一起,前方会否有别样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里,鲜少有时候停下来想一想,探问内心中,究竟把他视做了什么?
“你肯丢下宫中的差事?”
“逃还来不及,怎会不肯?没什么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传红顿了一顿,“只要你不嫌弃。”
姽婳轻声道:“呆子,我对你一直不够好,为什么你还要……”傅传红目不斜视的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边。”
姽婳定定将目光停留,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见的又是谁人,方能安心闭目归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开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样多年未变,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撑他痴爱至今的那颗心,想明白若更进一步,她是否也会陷落,一如侧侧对待紫颜。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调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后,会有动人的芬芳,补偿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传红揣测不安的等她回复,姽婳点头说了句:“好,我们一起走。”用手牵住了他。暖暖相握,傅传红的神情庄重起来,目光里似是许下承诺,再不分开。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丝甜蜜也渗入了心里,这是紫颜离开后,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婳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还有几句话对夙夜那妖怪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转往积石园去了。
等姽婳回来,又像是哭过,傅传红不知夙夜怎么惹恼了她,索性拉她出门散心。姽婳径直拖住傅传红去到一家酒馆,喝的大醉不醒。等两人转回府里,侧侧又是怜惜又是羡慕,着长生为两人煮了醒酒汤服下。次日,姽婳与傅传红告别侧侧等人,将铺子交付给其他香料铺慕名投靠来的几个姑娘,与尹心柔一起驾马离开京城。他们并无目的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会再回头,侧侧想到这里,只觉人生寂寥,生无可恋。
紫颜下葬的那日,侧侧哀若心死。琦玉此时已进京,入宫赴任前转到紫府,陪侧侧住了两三日。侧侧自称伤心人无力打理文绣坊,琦玉却劝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却忧愁。
侧侧知她不能忘,仍把继任的事暂时放下了。
大雪纷飞的某个午后,紫府来了两个客人,执意要见此间主人。童子拗不过,只得请出了一身丧服的侧侧。
“贫僧法号平常。”
换做往日,侧侧会娇笑道:“这也能做法号?”此刻她淡淡点头,强撑了道:“不知大师为何事前来?”
“贫僧听闻天下易容师齐聚京城,特意赶来向紫檀越讨教。”
侧侧想,这是几时的旧闻了,耐心的回绝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阵突然不治,已经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难掩失望,低首念了声佛号。侧侧正想叫人关门,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习易容术多年,最大心愿就是与紫檀越比试,没想到……”
“反种种相,皆是虚妄。和尚学习易容做什么?”
平常道:“众生种种色相,贫僧都想明见。况术屋善恶,用在人心,以易容术救厄解难,未尝不是慈悲。”
侧侧涩然一笑,“原来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尘世疾苦。”他顿了一顿,“大师请回,这里不再有大师想见之人。”
平常和尚念了声佛号,一步跨进门槛,“听说紫檀越有个徒弟……”
侧侧蹙眉,长生失去师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师斗艺自是修习的大好机缘,可他会有闲情与人比试么?她犹豫不决时,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语声:“大师若想见识我师父的易容术,长生不才,愿抛砖一现。”
长生用了紫颜的一张脸,侧侧回眸时几乎呼吸停顿。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请赴任原谅长生冒昧。”侧侧缓缓摇头,看不够呵,哪里舍得责怪,只要这副身躯样貌仍在人间兜转,仿佛他从未离去,就是最大满足。
紫颜执意教他易容术,是否也为了这一天?
平常带了小沙弥踏入瀛壶房,长生神色凛然,先去案上点燃一注香。侧侧不忍再看,目光却不舍的跟随,他的举手投足无不令人怀想,剐心的疼。香气仿佛有灵,轻抚她的衣袖,蜿蜒的缠身上来,绸缪缱婘,令她痴痴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门,远远的望着。
“大师想比什么?”
“就比扮女人。”
长生处变不惊的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识的摸头道:“牲畜扮不像,只能分男女。”
“二八处子,半老徐娘,还是垂暮老妪?”
平常指了长生道:“你年轻,我老迈。”
长生想了一想,忽然狡黠一笑,“大师可愿移步,随我去到外边开阔地,咱们换个有趣的比试法子。”
平常和尚愣了愣,随他走了出去。
临阵用兵,挑选熟悉的战场,胜算就大得几分。长生深知这个道理,特意选了天一坞,那班伶人停了歌舞多日,浑身正没个劲使,闻言皆有了精神。一个个穿将起来,烟花雪柳一般,又都戴了白花,凭吊紫颜。
侧侧触景生情,低下头去凝视筵上的青玉茶盏,千般隐忍愁绪。长生遥遥向她行得一礼,便静问平常和尚:“在此间比试可使得?”
那和尚眼也直了,未见过有这许多娉婷环绕身边,呆呆扫了一遍,讷讷道:“这……使得使得!只怕人多口杂。”
长生微笑,嘱咐众人不可絮语,伶人们屏气伺立,再无声响。长生点头,嗅了一口浓润香气,陡然有了精神,翻开青金玛瑙宝钿匣子,紫颜遗留的器具珠彩耀目。仿佛与少爷的手合璧伸向匣中,长生姿逸风流,夹出一柄木刀,裹了胶脂提起。
“大师请——”
他傲然出手,堂而皇之的偷却春光,侍弄在脸上。一班伶人在他身边袅绕,莺莺燕燕,长生添了几分女气,贴合了众人的娴婉气度,仿佛姐妹花一般。
侧侧细看长生举止,宛若紫颜再现,一腔思念再止不住,当下泪流满面。
平常和尚出手也快,一会儿变出假发,一会儿捞出皱纹,面容虽不能丝丝合缝,远看去也似模似样。侧侧也不留心看他,满腔心思都在关注长生。不多时,平常和尚妆成,发丝如蚕蔟,一脸烂皱橘皮。他弯腰学样,枣核般的老脸凑上来,咳咳清笑。长生就如他隔代的孙女,顽皮的调弄了脂粉,化成粉蝶般的容颜,鲜妍的绽放。
人生如此。鲜嫩或衰老的皮囊,眨眼便消逝的流年。侧侧拭泪细看,竟如在开解愁怀,劝她忘忧。
平常和尚盯了长生看了半晌,“紫檀越有徒如此,难怪走的安心。”
长生束手微笑,“大师分明不是和尚,易容术实在太半吊子,不像正经学过。”
那和尚古怪一笑,问:“何以见得?”
“大师身上有药香,这位小师傅也是,长生虽然很少制香,鼻子却也不差。”长生说道这里,灼热的眼光凝视平常和尚,“在下冒昧,敢问大师可是皎镜?”
侧侧浑身一凉,茫然望去。
那和尚摸了摸光头,唉呀叹气:“名师出高徒,我这张面皮瞒不得易容师。”扯去面皮,又掏出招牌的金圆水晶耳环戴了。长生仔细瞧了瞧,赧颜道:“大师过誉,在下只学了少爷的皮毛。”想到皎镜终晚了一步,忍不住流下泪来。
皎镜身边那个沙弥抹去脸上易容,叫道:“长生!”
长生转头一看,是久别的卓伊勒,少年眉宇间坚忍依旧,但双眸跳脱,比先前多了分慷慨情志。长生乍见故人,一腔感伤尽数发泄,沙哑的嗓子带了哭腔道:“你们来晚了,少爷他……他……”
卓伊勒走上前,抱住他的肩头,:“别哭,慢慢说。”
皎镜皱眉,耳环晃得流光四溢,长吁短叹的道:“他居然不等我就去了,真该死!可是不对,紫颜这一难虽然凶险,命里未必躲不过,当年夙夜也这么说。难道是这小子自己寻死?”
一提夙夜,长生哭的更响,断线珠子般的泪滴滚滚而下,手腕上砂蓝色的碎石串依依闪烁。卓伊勒扶住他,小声的劝解。
“夙夜大师也没能救他。”长生细细说了前事,用袖子抹去泪痕,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侧侧始终在一边静听。她常会失神,恍若紫颜还在身边,一幕幕都是从前景致。皎镜只是不信,焦急的在戏台上走动,踏的砖木噔噔的响,无视长生的眼泪。
“紫颜不应该会有事,再等半日,墟葬来了,我来问他。”
卓伊勒看侧侧神色僵滞,把长生拉到一边,与他一起去倒茶。长生止了泪,两人走开了几步,听见皎镜对侧侧道:“别的不说,夙夜有渡血疗伤的法力,就算一时救不好他,也绝不会让他死掉。”
众人等到夜里,墟葬悠悠然坐了青顶轿子而来,长生忙将他迎入玉垒堂。
听完各人所述,墟葬问清了紫颜去世的时辰并停柩方位,疑惑的道:“奇怪,既生又死,难解之相。”皎镜道:“你多算几回,有夙夜弄鬼,小心被他骗了去。”墟葬沉吟良久,“我须去墓地看个究竟。”
顾不得冷夜孤清,侧侧领众人赶到墓地,当时轻寒盈袖,昏月隐云。
“挖坟!”墟葬掐指后如是说,语气坚决。侧侧颤声道:“莫非他真的没事?”墟葬疑虑重重的问道:“这墓地风水甚怪,是谁选的?”
“夙夜。”
“怕是你们都上了他的大当。”皎镜大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捂了肚子前仰后合,指了众人笑得喘不过气。
侧侧抓住他的手臂,急切的道:“请大师指点。”
“姽婳那丫头呢,怎不见她陪了你们?”
“她说……紫颜的事已了,是时候云游四海开分店,想是不愿在我们面前伤心。”侧侧说的黯然,“紫颜下葬钱,她已然去了。”
皎镜唉声叹气,在侧侧的额头一弹指,道:“你不想想她和紫颜什么交情,允许夙夜胡乱葬他,又远走高飞不陪你度过难关。对了,她可用香料为紫颜的尸身防腐?”
众人一齐摇头,始信紫颜之死有疑,喜悦如烟花次第在心中绚烂盛开。
棺木出土时,一行人捧心提胆,只把泪蕴在眼眶,怕再倾注一场伤心。侧侧撇过头不忍看,长生和萤火一狠心,猛地揭开了棺板。
一枝枯梅卧于寒棺中,花蕊已干,扬散片片飞瓣。
侧侧又惊又喜,荒芜的心忽降倾盆甘雨,充盈的喜悦瞬间满溢。她如痴如醉,飞针穿起那梅枝拈于手中查看。香气已散尽,却有幽密的情愫从梅上荡入她袖中。
皎镜嘘声大作,顿足叫道:“夙夜这个混账!”墟葬摇头一笑,把罗盘抛在地上,长生急切的问道:“为何会这样?”皎镜脑袋一晃,笑嘻嘻的道:“放心,你家少爷死不掉,让夙夜掉包换走了。他既弄了紫颜去,想是有办法救他。但不和你们说清楚,必不是速效的法子。唔,或许要凑什么仙药也未可知。总之,紫颜还活着,你们可以安心了。“
侧侧发力的坐倒,只觉这埁荒寂地有了暖暖情意。她蓦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涌,心中哀愁大半散去。
众人在墓前欢喜了一阵。萤火擦了擦眼角,走来朝侧侧拜了三拜,默默地道:“先生既平安,我也要去了,七年之约已满,望夫人好自珍重。他年先生重现江湖之时,萤火愿与两位再做一家人。”
长生听了,笑逐颜开的面容黯淡下来,勉强笑道:“你要去何处?”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才是真正逍遥。”萤火顿了顿,按住长生的肩头,“你继承了先生的绝学,不可浪费,要是堕了先生的名头,我就算不问世事,也会叫你好看。”
紫颜许他的身份业已自由,但此后他仍愿做盈盈微茫的萤火,不再是望帝。他朝皎镜等人欠了欠身,便纵足提步,很快没在夜色里,去得干脆。
一阵北风吹过,侧侧望了空棺出神,袅袅恍有烟生。长生道:“夜深了,不若早些回去。”侧侧转眸凝视他,不再是紫颜赋予的无邪容貌,英气勃勃的脸上自有种惑人的硬朗。这是他自己塑就的相,依稀能瞥见旧日的风霜。
“长生,我不日也要去文绣坊了,你得闲就来看我。”侧侧下了决心,是时候捡起从前旧爱了,“那间府第留给你,以后改叫长生府。你接父母来住,好好享受天伦之乐,那不是谁都能有的福气。”
侧侧又嘱咐了一些琐事,长生怅然应了。斯人远行,徒劳相望,他知紫颜这般人物世上再不可得,然而他还是要一步步沿着易容的路走下去,渴望有超越前人的一天。
此后,皎镜与墟葬盘桓数天后离去。长生开府为人易容,卓伊勒留在他身边帮手医人,京城长生府,渐成了世人性命攸关时前往求助之地,两人声名传遍天下。
魂梦不如归去。
那日,在夙夜初到紫府与紫颜独处的时候,灵法师用法阵隔断外界的音色,将百丈红尘摒弃在外。铁壁般的房间内,他将咒力贯通指上,点在紫颜的心口。
紫颜眉睫闪动,恍如醉后轻颦,苍白的脸有了淡淡血色。夙夜道:“该醒了。”紫颜闻言,慢慢张开眼,扫视夙夜及其身后,若有所悟。
“我睡了多久?”
“若不听我的话,只怕要睡一辈子。”夙夜似笑非笑,一袭黑袍宛若幽夜的尽头,看破尘间喧嚣。
紫颜摊开手掌,包裹的白布已然泛黄,他用力扯去了,看见断纹入肉,未有片刻消退。
“你的病不是救不得。可涤尽余毒费时甚久,须在灵泉仙山之地静养,不能耽于人间男女之欢,你可愿舍得?”
紫颜听出他意,“你要我离开侧侧?”
“长则三五春秋,断则一年半载,有时必须割舍眼前欢娱,你自然明白。”夙夜的笑仿佛用相思剪裁了冰雪,那样的疏冷无情,超然于世俗之外。
只是紫颜懂得,那时术法掩盖的容颜,以太多的割舍换得。
“等我和她告别……”
“我需用她们在你生死一线时迸发的执念,化去你身上的涙气。何况,你今后的修炼未必就能如愿,一样会走火入魔,甚至撒手西去。如果你和她互相牵挂,怕是不大妥当,到时或许又让她再断肠一回。”
紫颜凝视他平静的眼,苦笑道:“真不知是否青鸾早料到这一劫,派你来做说客的。她这师父为磨练弟子心志,也够煞费苦心。非是我不愿,侧侧等我太久,再让她伤心欲绝,我……于心何忍?”
夙夜神秘一笑,若这是最后的分别,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底?没有谁能始终陪谁走下去,终须有面对无尽空虚失落的一刻。而今,他提早预演了那份悲凉残忍,生生将一颗红豆劈做两瓣。非经地狱离苦,焉知天堂极乐?
他伸手在唇边一竖,含笑道:“你依我便是,她不离开你,永远无法独当一面。莫非你真以为她离了你就不可活?”
紫颜心中荡起酸涩的苦楚,一直以来,并不是侧侧牢牢抓住了他,不肯放手的何尝不是他自己?任由她一腔情意满溢,任由她天涯海角相思,他独占这份厚重深情,像自私的孩童不让人碰心爱的玩具。
他知她不会远离,用劫数的借口吝啬多给一份真心,他不给,她也不会走。
于情爱上,他是个薄幸的男子。他从未觉得如此难以抉择,那时在沉香谷告别侧侧远行,他虽然内疚,毕竟是当面告辞。这一刻,紫颜宁愿多情,不忍再撒手放下侧侧。紫夫人的名头背后,他尚欠她一个盛大的典礼,和凡俗男女的喜乐。
“我欠她太多……”
“你不能清心寡欲断绝杂念,就去见她。你们还来得及再儿女情长几天,不过余毒未清,恐怕两心相印卿卿我我之际,就是真正死别之时。你不怕,只管寻她去。”夙夜从容说道。
紫颜苦笑,夙夜的口吻宛如他平常劝诫那些来易容的人,不见人间悲喜。可是此刻若再不动情,未免令人寒心。
夙夜见他难以裁决,说道:“丢下易容术,好好活一场如何?”
紫颜艰难的点了点头,心口狠狠一痛。夙夜面容一紧,道:“我的法力将退,请容我施法收你躯壳,再施个障眼术留给他们。”
他用手一指,案头瓷瓶里的一株新梅跃然到了掌中。一纸符咒贴在梅枝上,夙夜把它轻放与紫颜身边,不多时,一个身形完全一致的人偶现于眼前。
紫颜微微晕眩,因法术盈盛了的意志逐渐涣散,复又昏睡过去。
直至众人以为紫颜身死,夙夜将他用法术妥帖藏好,每日分身佯装在积石园打坐,真身则不时避到薛萝洞中,为紫颜疗伤。
锦绣遍地的薛萝洞里,夙夜两手一错,一抹娇黄浮泛如河,绵延成紫颜的躯体,如水银泻地朝紫颜全身流淌。很快,渺渺烟气从头到脚笼罩了紫颜,如沾了蛛网,无数细不可辨的游丝自玉麒麟上射出。夙夜丹唇轻语,每念一声,紫颜就多一份血色,双颊仿佛点注了脂粉。
那日天一坞笙歌大作,夙夜施法到一半,忽听得洞外脚步声响。
夙夜皱眉,望了紫颜道:“姽婳已看破我形迹,你可想见她?”紫颜点头,夙夜撤去洞口禁制,香风流荡,旋进姽婳的身影。
芙蓉暖烟的灯火下,姽婳乍见紫颜与夙夜,愁眉稍一舒展,当即明白过来她欢喜只得一瞬,立刻又大骂道:“夙夜你个妖怪,救人也要故弄玄虚,害人不浅。”夙夜淡然一笑,并不理会。姽婳奔到紫颜面前,牵挽他双手看了片刻,道:“为何他没能清掉你的毒?”
夙夜墨袍上的云纹欲飞,悠然道:“你真以为我这妖怪无所不能?何况他落下的病因,须靠自身挺力渡过,没什么神仙术能一招救命。”
姽婳白他一眼,啐道:“你没本事罢了,等寻着皎镜,没你治病的份儿。”
紫颜想起皎镜的手段,苦了脸摇手道:“你忘啦,那个假和尚一出手就要人命,我半死不活的,只怕病好了,身也残了。”
姽婳噗嗤一笑,心中愁苦略减,点了点头。她知道夙夜既已出手,所用的法子必比皎镜更快捷,不过想落他面子,多说了两句。
紫颜将夙夜的想法说了,姽婳顿足不允,直说不可瞒着侧侧。
夙夜掐指笑道:“说不上瞒,过不了多久他也会知道,只是必要经这番伤心,把他们之间的劫难耗尽。”
紫颜冷静下来,默不作声听夙夜继续说道:“更何况,若不经这番生死,不死这一回,紫颜掌中断纹仍在,命运依旧未改。”姽婳听了不解,夙夜道:“此去并非享福,个中仍有难关要过,不过也给他时日更上层楼。到时莫说是易容术,只怕修道求仙也可能得窥一二,不过我依然不会教他。”
姽婳追问:“那他死过这回,是不是日后再无劫难?”说完便知问得傻了,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会把人间其他事当成劫难?夙夜一笑,知她已然明白。
“可是瞒了侧侧,终不公平,既然连我也知道了……”
夙夜断然的道:“你和紫颜的缘分止于今日,自然不必瞒你。如果今天不放你进来,他日,你们本还有几年可见……可惜。”
紫颜与姽婳俱是一愣,蓦然互视伤怀,姽婳如被凝住手脚,勉强扯出笑容道:“你说什么鬼话。”
夙夜面色不改,淡淡的道:“各有各的缘法。”
姽婳明白,她刚应下傅传红同游之请,此后山高水远,未必能再见紫颜一面。原来这一痕断纹,断了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缘分。沉香谷初见,三年并马相随,宛如一声空弦。她心里空荡荡的,望了紫颜想笑不能,侧侧尚有缘伴他未来的日子,而天意弄人,吝于再多给他们一些时日聚首。
或许她不该贪心。想到侧侧,那三年也如这般,以为幸运的是她姽婳。从来都不知会缘尽,早知如此,每一日是否多点珍惜?
“预知天命,不是件好事。”紫颜低下头慨叹,不忍看他的目光。
姽婳偏偏一笑,昔日里的古灵精怪都回来了,嘟嘴道:“咦,你又信夙夜胡说!枉你爱对天改命,谁敢说你我缘尽于此?他日定会相见。再说,我和傅呆子在一处,你和他的缘分难不成也尽了?放心,等你身子大好,我们就来寻你和侧侧。”说完,狠狠瞪了夙夜赌气。
紫颜略觉宽慰,将她烂漫笑颜铭记心中,握了她的手道:“或许我真能了悟神仙之法,跳出宿命之外。那时,管它什么缘尽缘散,都有法子顺心而为。”
姽婳幽幽的摇头,“不必强求。侧侧能忍得过死别,我难道熬不住生离?该来的终须来,你修炼易容差点入魔,惹了一身的病,可不要未来这劳什子聚散离合,再弄得人不像人。”她松开手,像是松脱了多年前那个密约誓言,不再留情。
夙夜随手抄起一匹缎子,剪了个布人,扔给姽婳。她捏着扁扁的一片布,没有眉眼,仅余轮廓,知那时紫颜,心下一酸,牢牢攥在手里。
“不限次数,一共可用十二时辰。”夙夜促狭的打破她的哀思,“只会发呆的人偶,说不得话。”
姽婳心里一酸,不会说话,看着他也好。脸上却故意笑笑的,啐道:“哼,你的法术还是这么差劲!”夙夜淡淡微笑,像是明晰她的苦楚,没有说话。
紫颜恍惚的看着两人,这么多年藏身与易容术的背后,试图宠辱不惊,这回却真实感到他放不下。侧侧的情,姽婳的义,那些为他牵挂的朋友,他何尝愿意撇下他们远离而去。
“明白了,我随你去。”紫颜点头轻叹,如今他能做的,是早日养好身体。遥不可及的终极之术,在死过一回以后,望见了更清晰的路。
“等你病情稍去,我自会告知侧侧这个好消息。”夙夜想了想,“不过,只怕你我走后,她很快就会知道。捱过一时半刻的相思,将来平淡相守终老,会是你们想要的福气。”
这是乍暖还寒时节。
千帆过尽,终见海天一色。紫颜的眼中再无迷惑,向他深深一鞠,“多谢。”
风住尘香,繁花已尽。
临去文绣坊的那一日,侧侧在墓地里站起身,浓湿的雾气沾在衣上,像抹不去的愁泪。明知他仍在某个地方微笑,为祷告他能早日治愈缠绵入骨的伤。
一个银白的身影从雪地里走来,丽日阳天般的风骨,远远的瞧着她。侧侧瞥了他一眼,容貌仿佛在哪里见过,琼英玉质浑然天成,散发柔和的光芒。
“我来拜祭一个故人。”
那人含笑招呼,韶华英秀的气度引她一怔。他在一个坟前摆下酒食祭品,恭敬的拜了几拜。侧侧打量那块无字的碑,不知里面埋的是什么人。
那人伸手拂去碑上的残雪,侧侧无意看到他的手掌,完美的曲线,不似紫颜有那痕宿命的断纹。他留意到她的眼神,特意扬手向她摇了摇,微笑道:“这是咒力打造的,要多谢我的友人们。”
是那么多合力挽留的心愿,结成了灵力的花果,雕塑在他的掌心。侧侧没有听懂,错愕间看他往她面前的坟茔回望了一眼。
“我先去了,来日,有缘自当相会。”他浅浅一笑,弯弯的笑眼如月牙映进她的心。
她看见他烟雪飘忽的披风没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中,慢慢去得远了。她恍惚出神,隐隐想到什么,伸手却抓不住。
荒茔里北风一卷,兜转的凉意拂面,侧侧忽的记起,那是他少年时的容颜。
来人真得是紫颜么?还是夙夜咒力下的人偶?她不及分辨,急急赶了几步,向他离去的地方追去。
“紫颜!”她大叫他的名字,再看远处,人影已经不见了。她发足狂奔,直到踏遍墓园内外,那个暖玉生烟的男子,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犹如一场幻梦。
我先去了,来日,有缘自当相会。他轻裘缓带飘然去了,并非离别,天高地远的某一处,将是相逢的另一个起点。
侧侧低头思量,触摸到这番人事起伏的真意,看清他婉转笑容里暗藏的期待。两情长久不再朝暮,她是时候为自己而活,捡起抛荒已久的旧行装,譬如曲里调转新声,多些意料外的词笔。
人生有谁可从头预料?文绣坊,将是她重踏征程的归宿。
纵然孤鸾去也,终有飞回的一刻。那时碧天如水,杏花骄阳下的他们会夭矫并飞,直指云汉深处。
为了未来的相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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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死(同人。。) 第1 章 进入
进入
作者有话要说:
自娱自乐的东西,大家宽容些,不要拿魅生来要求我——
菜菜说,他最近发现他找的女朋友,是个男人。
菜菜是谁?
我BF。
所以,你猜对了,我就是他的女朋友,那个像男人的家伙。
当然,只是内心像。外表么?当我剪个短发,穿上中性休闲服的时候,也还是蛮像……一位男同志。
同志这个词现在很有歧义,不要紧,我要的就是另外那个意思。
因为我的梦想,就是……
呲。
磁带倒带的声音。
现在还有人用磁带么?都改MP3、IPOD了!
我疑惑地睁开眼。不对,是我的脑子里在倒带,以上所述,是在回忆我的前生。
因为我张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紫颜。尽管现实中实体化紫颜还是第一次,但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我朝思暮想、在脑海里构思了一年的小说男猪脚。
不用说,他依旧穿了做工最精致的罗衫锦服,戴着不知道是哪一张脸的笑容,朝我微微一笑。
肌肤上层层颤栗由手心传到了心脏。
啊,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穿越了!做一个梦,就直接进入了自己的小说里。
一般而言,穿越的主儿都会有接连不断的馅饼好运,烂俗无比的投怀送抱。想到可以身临其境地实行我压抑许久的YY渴望,我感动地热泪盈眶。
银红蝉纱帐子抖了那么一抖,一个伶俐的少年递上一碗汤汁,眼朝我一弯,面无表情地道:“来,喝药。”
咦,这不是长生么。我激动地接过碗,心下好奇,他为什么给我看一张萤火般的臭脸呢?按说长生正值活泼可爱的大好年华,见到我这样不闭月羞花也沉河豚落鸽子的卡哇依女生,怎么也要殷勤那么一下。
显然,在古代,我和仙音阁头牌红姑锦瑟的距离,差了不是一点两点。是十三点啊。
尤记得他在看到锦瑟时的脸红心跳,我摸摸胸口,想平复一下失落的心情,可是,脸色顿变。
胸是平的……的bf
我脸青了。
再摸。
我脸红了。
心虚地问紫颜:“先生……是不是为我易了容?”
为什么在我想深入紫府,染指一个个美少年的时候,老天给了我一副男人身板?
难道——老天——是想——让我——耽美?
我愣了三秒。似哭非笑。若有所思。
紫颜摇头,淡淡地道:“阁下容貌端丽,望之非俗,只是晕倒在我家门口。紫某怎会不分青红,胡乱为你易容?”的8b
我脸上青红乱舞,挣扎着挪开了手,吃吃地说:“原来是这样,多谢先生。”
穿越的同时还变性,时空给我开了什么玩笑啊?不过仔细想想,以前就当是前生,现在换个躯壳也不错。最重要的是,连紫颜都夸我望之非俗,看来在古代还是有的混。
难怪长生面色不好,原来是怕我勾引他家少爷。
长生莫急,我嘿嘿偷笑,我此来就是想成全你滴。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也要给你的苦难人生中添一抹亮色,来一点荤腥。
想想在现代,按说长生这么大,起码也受过生理卫生的教育。可在我笔下,他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啊!
亏了。
我仰头喝了药,药味苦中带香,舌尖有余味回荡。莫非是姽婳的手笔?想到这点我又兴奋起来。
如今的我是个男人,那么魅生里的几个美女,看来有搞头。
——想到这里我又赞叹,不愧是属乱马的,男女通吃,性别变幻自如。
当我美滋滋地流着口水七想八想,歪想乱想的时候,头上猛然挨了一个爆栗。一转头,是一张明媚的笑颜。
“喝完了药就给我滚下床!对了救命恩人大流口水,也不嫌丢人。”
我急忙一擦嘴角,这是汤汁啊小姐——夫人。
侧侧横眉冷对挡在紫颜身前。
一个两个都给我脸色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操了你们生死大权、注定你们幸或不幸的作者大人!
哼。既然如此,我就先撮合长生和侧侧,让你们遗憾终生。
魅死(同人。。) 第2章 迎合
迎合
那汤药挺管用的——催眠作用,让我好好地在紫府睡了一觉。
可我忘了,睡觉是要做梦的,而做梦,是我和某人约定会面的暗号。在现实生活中,做白日梦就可进入书中,此刻在书里只有做梦才可以梦回现实。
在看了第一章后,我料到某些同人女会很不爽。哼,顶着作者的名字就可以YY了么?来个平胸版的冒牌就想染指那些帅哥了么?居然是男外女内,有名无实,这样的男主再穿越也不要看。
放心,放心。我是代表人民群众进入的,自然也会代表人民群众来YY。作者是什么?是牛是马是骆驼,为了诸位看官以蹄子踏遍天下。其实本人对自己笔下众生,向来一视同仁,决不会看上这个嫌弃那个。但是很不幸,在现实生活中我认识的那个叫轻寒的丫头,喏,就是侧侧的原型。我随口说想写小白文,又说想写魅生番外,结果在她的怂恿和鼓励下,自己就直接穿越到文里来了。
所以说,交友不慎害死人啊。尤其是交了个花痴好友。前一分钟交代我说:“要YY侧侧和长生,让我家紫颜什么也得不到”,后一分钟看了第一章,就翻脸比翻书快地说:“让我和长生亲热?不要不要,我要和紫颜!”
于是,在轻寒的呼唤下,我硬生生地从梦里过去和她碰头。对,的确是碰头,把我老人家的头碰了无数个大包,说是要教训我乱写,非让我在本章更正。
哼,岂能这样便宜了你?
还好做梦可以还魂,临走我踹了轻寒一脚。不过,当她的面我依旧保证说,本男主在本篇中的功用,仅限于第一人称视角,最后决不会出现一票帅哥尽数爱上本人的情节,而是完全展现一位当代活雷锋的风采——在全书中上窜下跳忙活半天,只帮他人配对,全不顾惜自身。
这样,诸位看官可以满意地往下看鸟。君不见,这回的题目,叫作迎合么?贼笑。
——以上,包括梦境,全部是心理描写。
下面继续景物描写。
话说我再次睁开眼时,对着紫府的雕梁画栋沉思了五秒。花底砚、减银镇纸、玉纽香木界尺、鸣震雷殿琴、灵璧石屏风……一桩桩精致的器物是紫府没错。侧侧既然已经出现,而那些值钱的古董又都在,说明我穿越的章节在《花夕》之后,《云烟》之前,差不多也就是《鸳梦》篇开始的时间。
那么,熙王爷还没有谋反,宫廷斗争尚未来临,好戏在后头。
想到这里我兴奋起来。小白加上穿越加上宫廷加上耽美,不就是当今最烫手的题材!我终于可以在这片天地里张牙舞爪,焉能不爽?
更重要的是,这是我老人家创造的天地,我不是上帝,谁敢做撒旦?
扬手叫过身边侍立的青衣小童:“烟雨,你过来。”
那小童双目一闪,两行泪夺眶而出:“我……活了十三年,第一次有了名字。”
我不耐烦:“废话,我不给你起名,谁知道你叫什么?”
烟雨冲到我面前,堆笑道:“是,请大爷吩咐。”
“少爷和长生他们都在哪里?”
“少爷教长生画画呢。”烟雨眼中掠过一道嫉妒的精光。也是,最初差不多是同样身份的人,可长生一步登天。
嗯,瞧烟雨对我恭敬的模样,显然他对我这个赐给他名字且给了他一段心理描写的作者大为感激,因此很快给我端来了热茶。
“大爷,这是上好的龙安骑火,请品尝。”
孺子可教。我还没说我姓大,他就知道叫我大爷。
我抿了口茶,摸摸他的头。
“我去了,以后大家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想尽法子,我也要在紫府留下来,成为他们的一家人。
走到院子里,长生果然在作画。这没什么绘画天分的小子,要换了我,紫颜教什么立马就能学会。哦,忘了,不能和他争风吃醋,我又不和他抢人。
一脸悲戚地走到紫颜面前,我哽咽道:“昨日多谢先生援手。”
紫颜微微一笑,刚想和我客套,我立即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道:“我走投无路,又被仇家追杀,求先生一定要收留我!”
长生停下笔,以斜四十五度很不纯洁的眼神,不屑地撇了我一眼。
紫颜望着我,从容地道:“阁下的面相绝非凶相,诸事大吉,不必担忧。”
“那个,自从丝绸之路开通以来,我家就一直做织物生意。”我忽然话题一转,点到即止。
紫颜马上换了笑容:“哦,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大,名刀,先生就叫我刀刀好了。”
“原来是大刀,幸会幸会。”紫颜沉吟一下,对着身后的红豆说:“以后采办衣物的差事,就交给刀刀吧。”
长生的脸上,不悦的脸色一逝而过。
长生你莫急啊莫急,现在你不知道大刀我是来帮你的不要紧,日久见人心,慢慢我的马屁总会拍对地方,你也就知道我的好。
谢过紫颜,长生领我去见萤火和艾冰。我乐颠颠地走在他身后,虽然他脸色越来越阴沉,但我一点也没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性。
直到,萤火一见我,就一推手,让我远远跌出丈外,ρi股开花花。
“他不懂武功,不足为虑。”
长生听到这句,神情略为舒展。然而看到我俊秀的外表,依旧皱紧了眉头。
哼,我穿越到自己的文里,不帅一点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不就是比你稍微高了一点,英武了一点么?
居然叫萤火下这样的毒手!
早知道,应该给萤火设定一下,见到帅哥就不摔人家了。
跌得我好惨,于是,我下半天又躺床上了。呜,我不要见到轻寒!
魅死(同人。。) 第3章 偷窥
偷窥
作者有话要说:
积极地更新中——
勉强算是在紫府住下来了,除了那些青衣童子对我不错外,几个有名有姓的家伙都不乍地。紫颜嘛一天到晚不见人影,神出鬼没的;侧侧指手画脚,被她瞧见我只有差遣了做苦工的份儿;长生阴阳怪气,老是翻起眼皮看我;至于萤火,把我摔了一跟头后就像没事发生,见了我比不给红包的老板还傲气,一言不发地走过。
好在红豆和艾冰对我这新人马马虎虎。
领了采办织物的差使后,红豆把我叫到账房,我满心欢喜地想,穿越后还没拿过银子,这采办的职务一定油水多多。结果到了那里一看,我就傻了眼。
这紫府有钱不是盖的,账房仓库里直接摞金块啊!一块就跟砖头大,黄灿灿的死沉。红豆忧虑地对我说:“我们平素都是用手割开金块,拿一小块去银铺换银子。你不懂武功,如何用穿金指把这金块切开呢?”
我赔笑:“姐姐行个好,帮我劈开几块就是了。”
“一直找人帮忙也不是个事。这样吧,这个月我先帮你,但从今天起,你扎马步,练吐纳,跟我们学些粗浅功夫。”
乖乖我的天。等我学会那什么穿金指,魅生有十卷大概也写完了。
可是红豆摆出个晚娘脸,人家都乐意为我劈一个月金块了,我还挑三拣四,未免缺乏男猪脚应有的小强态度。我只能答应。
没等我拿到要去换银子的金块,红豆先搁了两大砖头的金子在我怀里,同时一踢我的腿:“意守丹田,扎马步!”的9b
我这个苦命啊……谁说我是作者我怕谁?怕就怕笔下人物有性格。我靠,豁出去了,练功夫吧!
一个时辰后,我瘫倒在床上,浑身臭汗。
想了想,无力地叫了一声最靠近我门边的青衣童子:“三少,能不能打点洗澡水过来?”
那孩子听我叫他“三少”,眉开眼笑,欢天喜地地跑过来。
“大爷,您今儿是想沐浴是吧?稍等等,这会儿大伙正给少爷烧洗澡水呢。等忙过了这一阵,就服侍您。”
我的花心为人民群众猛烈地跳了那么一跳。没听错吧,紫颜正在沐浴,此时是养眼的好时机啊!
我故作镇定,继续打探敌情:“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少爷还有多久才沐浴?我身子痒得很,怕是等不及了。”
三少忙不迭地飞毛腿奔过去了。
一支走眼前的跟屁虫,我立即跳起来,用床帐抹了抹头脸的汗,蹑手蹑脚溜出屋外。刚走两步,一个暧昧的声音传来:“大爷,您要不要小的服侍?”
我吐。转头看见一个很想做猪脚的青衣童子,一脸谄媚地望着我。准是听到我喊三少,一时心痒冒出来的,可是,对不起,我老人家此刻心不在此。
“哦,是蛤蟆啊。”我没好气地说,“没事,我就随便走走,你不用跟着来。”
蛤蟆欲哭无泪。原以为有了一次出镜机会,谁知道我没派给他一个好名字不说,连他的动机也给得很下作。
“大爷……我……”
我一溜烟跑掉了。癞蛤蟆成不了天鹅,你就耐心地做配角这个很没前途的职业吧。
摸到兼美阁外,一队青衣童子捧了银盆正从房里陆续退出。最后走的一人轻掩上门,我吊上那人,走了十来步,突然轻拍他的肩,小声问道:“少爷在里面吧?”
那童子惊了一下,一见是我,马上恭顺地道:“原来是大爷,少爷正在沐浴,吩咐不可打扰。”
确认了是真身在里面,我定了心。刚想走开,见他两眼红心地看着我,只得说道:“多谢了,黄泉。”
不想这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为什么……叫我黄泉?”
唉,说你们这些耽美狼啥好呢,就知道你们不了解时事。我给你们起的,都是起点签约作家的名字,矜贵着呢。
随便安慰了两句,打发走黄泉,我瞅着左右无人,再次摩拳擦掌地靠近兼美阁。
用食指沾了点口水,我戳向窗户纸——
靠,居然不是纸糊的窗,全是银丝纱!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我恨得牙咬咬,干吗把紫府写得如此豪富呢?害得我连窗户纸也戳不破。从怀里掏了把指甲钳,我捣啊弄啊,终于把窗棂上的纱搞出一个小洞来。
透过洞眼望过去——什么都没看见,全给一扇祁阳石屏风给挡住了。我怎么忘了,紫府最多的就是屏风。
蒸腾的热气缓缓上冒,我仿佛看见屏风后面就是令人窒息的身躯。——各位以前没看过魅生的看官,容我介绍一下,此刻在水中沐浴的就是天下最伟大的易容师,容貌绝世无双的紫颜同学。
一直有人对紫同学的性别抱以怀疑,我都看着呢,《奇幻世界》杂志论坛上说他不是男的可大有人在。这下子到了答案揭晓的时候了,我若能一睹他的真身,不就什么问题都说清楚了么。
既然如此,不管三七五十六,我闯!
一脚踹开大门,我三步并两步冲到屏风后,眼睁睁看到一个倜傥英伟的身躯从水中亭亭站起。
四目相对。
我咽了一下口水,吃吃地道:“少爷……怎么……沐浴还易容呢?”
紫颜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地回答:“熟能生巧嘛。手艺么……不修炼难免生疏了……”
水波荡漾。
水上他的身体真是妙不可言,叫我无话可说。
我靠,有见过用《清明上河图》做文身的吗?从紫颜锁骨往下,活脱脱一幅北宋名画,千古名篇,这要是自己对了镜子画的,难度也忒高了些。可要是让别人在身子上画的……我浮想联翩。
易容到让人看不出男女,也是一种学问。
一边震惊,一边仍是从容不迫地飞速溜了几眼。这个,想看的部位么,全给贩夫走卒们盖住了,瞧不真切。
“倒是刀刀你,进来是想和我同浴么?”
真是有悟性,看到我满身大汗,臭不可闻。
我瞥了一眼木桶,宽大得的确可以容下两个人。只是,在故事一开头我就鲤鱼跳龙门向紫同学投怀送抱,恐怕会被人打死。
何况我有言在先,只看不摸,决不介入。
遗憾且艰难地抬起头,我坚定地说:“少爷,我是想来向你推荐一款沐浴用品,就是我常用的以色列死海矿物泥,富含活性物质,是去除死皮,更新细胞的无印良品。”
紫颜愣住,刚才我的话显然有太多名词难住了他。微蹙着眉头,道:“你说的什么以色列死海,莫非是极远之地?等我沐浴完毕,你再细细解释给我听。”
半个时辰后,我面红耳赤地走出兼美阁。该看的都看饱了,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果然,在梦中,我化身为一个挑担的汉子,走过某人蜿蜒盘曲的身躯……
魅死(同人。。) 第4章 调情
调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几台服务器更新不同步,老是贴了新章看不到。只好再刷一下——
话说昨晚轻寒喝喜酒去了,我没有来得及在梦中向她汇报工作。所以这章是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写的,尺度可以再放开一些。
别想歪了,是想像力的尺度……中央已经三令五申,凡涉及Se情描写的章节内容以及含Se情挑逗意味的章节名、书名,务必进行修改。
我老人家是良民,绝不会自己往枪口上撞。
因此,调情者,调查敌情也。想要在紫府混下去,即使我是熟知内情的作者,也要重新做好调查,不然没有发言权。
紫府目前有名有姓的宝宝有六只。
侧侧,性别女,在耽美中连花花草草也算不上,只能是边边角角,靠边站没商量。
艾冰和红豆,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自动踢出本故事之外。
剩下就是紫颜、长生和萤火三人。
萤火目前是块木头。之前对锦瑟痴心一片,不过貌似多年未近女色,大有希望转变倾向。
长生明显是学墨子的,非攻,什么都不懂。如果有朝一日什么都回想起来,或许……嘎嘎。
最后就是紫颜。以作者的本心想,是不想亵渎他这个神人的,最好是所有人对他有幻想,但没一个人能得到。
以此做出结论:莫非……长生要和萤火……叉叉那个圈圈。好奇怪的组合。
大刀我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正在账房金库里扎马步。红豆笑吟吟地托着腮望向我,她上下打量我的神情,让我恍悟自己如今是个男性。
好歹她来紫府有些时日,先从她入手调查。女人对帅哥总是没有什么抵抗力。
“红豆姐,少爷在府里是不是最宠长生?”
红豆飞了我一眼:“你这小子,一来我就知道你想争宠,不过争不过长生。”
“为什么?”的df
“没见是紫先生粘着他,不是他缠着先生?”
“少爷只是教他画画,想把易容术传给他。”
红豆咬着唇笑:“那是你不懂。”
哦?红豆原来也是耽美狼?
我故意说:“能让少爷这般人物看中,长生真是幸运。”
“你也不比长生差啊,可惜,这种事讲个缘分。”
越来越靠谱,难道在我没写到的情节里,红豆曾经发现了一些什么?我不由自主停下来,怔怔地道:“难道我再努力也代替不了长生?”
红豆略一思索:“这个……好像你也是被少爷捡回来的……也许,还是有机会受到少爷重用的吧?”
唉,白起劲。换过话题,我锲而不舍:“少爷和侧侧是真夫妻?”
红豆摇头:“他们俩要么像姐妹,要么像姐弟。总之没有夫妻相。”
那是自然。紫颜老是换脸,谁和他有夫妻相就怪了。
我笑着拉近和红豆的关系,多个内线总是好的:“是哦,不知道我和红豆姐姐站一起,是像姐弟呢,还是像别的……”
红豆俏面一寒,丝毫没有受到恭维的喜悦。我的背脊同时发凉,艰难地转头一看,艾冰不知何时在我身后,眼神想杀人。
误会啊,我不是在调情……
“啪——”我被他飞起的一脚踢中,远远跌到了金库外。
紫府这些家伙,暴力倾向这么重,是需要多点娱乐性情的东西调剂一下。我在跌倒在地时愤愤地决定,一定要给他们每个人灌输耽美思想,连艾冰也不放过!
艾冰这死人,拿去配萤火正好。相互对打,看谁狠。
向红豆调查是问不出什么了。放弃迂回,直捣黄龙奔主题。
想昨天,我改偷窥为明看,和紫颜在澡堂子谈了半天的心。今天应该再接再厉,直接找长生问明他的心迹。
长生的软肋在银子。我扛着两块练功用的金砖,到了雅荷水榭。
小伙子正在五色花笺上练字。
哐哐丢下金子,我说:“大爷我是个粗人,之前要是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请兄弟你多担待。”
他缓缓放下羊毫笔,一刹那间,优雅的动作令我疑是看到了少年的紫颜。
虽然以我英姿勃勃的面貌说出类似山贼的话,让长生微微皱眉,但他立即明白了我的好意。
也是,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喜欢挤兑新人。现在我多少在紫府晃荡了几天,且白吃了萤火一个闷跤,怎么也要给点情面……
哎哟,不好。昨天看紫颜洗澡的事儿,要是传到长生耳中,怕不把我活剥了。想到这点,我知道一会儿回房前最紧要的事,就是叫三少、蛤蟆和黄泉收声。
长生叹了口气,认真地道:“少爷虽然富可敌国,再多几个人也养得起,不过,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太多,我也是多个心眼为他想着。”
多好的孩子啊。在自个的安危问题上是个白痴,却能为紫颜多考虑周全,主动想到试探新来者。不容易不容易。
我顿时热泪盈眶:“要是,我有个像你这么知心的人在眼前,也就不会流落街头……”
蹲在地上大哭。
长生手足无措,看了我一阵,陪在我身边,小声道:“这里每个人都有一段悲惨往事,你不必太过难过,好好住下来,会快活的。”
当时他的脸距离我只有0。1公尺,说完这句话后,我看见他眼中希望的火种。
虽然很缥缈,但他眼里分明盛了一个微缩版紫颜。一时忘了要装哭,我说:“你心里就只有少爷一个,是么?”
他奇怪地望着我。
我一脸热诚地等待他的回答。说吧,说你心里只有紫颜,或者励志些,说想超越他云云的也可。把你的心里话告诉我,这样我可以在今后为你们安排生死相随,惊天地泣鬼神。如果你嫌我是个外人,没关系,故作掩饰地说不在乎紫颜也可,我依旧能从你的挣扎中分析出你内心的真心意。
长生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没希望。”
魅死(同人。。) 第5章 挑逗
挑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忽然又忙又困——
长生恶人有恶报,在他伤了我心的第二天,额头上暴出一颗溜光的青春痘。
对,这章就是专门叙述如何为长生挑“痘”的故事,千万别想歪了。
我暗自偷笑,长生啊长生,得罪别人都可以,唯独作者大大我是不可以得罪的,绝对睚眦必报。
这时耳边传来紫颜和侧侧的窃窃私语。
“易容过的脸也会长痘?”
“我的本事越来越精进了,侧侧你不高兴吗?”
“嘘,小声,不要让长生听见。”
“……好像是你说太多了。”
总之,长生对着一面多宝镜,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现在,没希望的是你长生,我得意地笑。
紫颜温柔地拿过他手中的镜子,道:“莫非为了学易容,你偷敷了胡粉,粉气入了腠理?”
长生摇头:“我……昨晚盖多了,大概热坏了。”
紫颜道:“少年人血气方刚,素体阳热偏盛,血热郁滞不散故易得粉刺。”
我听得心潮澎湃,血气方刚……长生啊长生,你果然适合耽美。
紫颜又接着说道:“外感风热更会加重病情。幸好你随我食素,不吃辣,否则助阳化热,中焦运化不周,肺胃积热就越发麻烦。”
长生听得紧张,忙道:“有救么?”
紫颜笑眯眯地道:“不怕不怕,大不了给你换张脸。”
长生捂着脸道:“不成,把痘子挑了就好,别那么麻烦。”
侧侧取出针在手中晃悠:“长生,耳尖放血可以泻火,让夫人我先来施针如何?”
长生看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逃到紫颜身后,颤声道:“还是……让少爷来吧。”
我心里嘀咕,真懂得审时度势,借势撒娇。这招要学习一下。
紫颜从侧侧手里取过绣花针,微笑道:“这点小事,我来便是。”
长生心定了,乖乖在梳背椅上坐好。紫颜摸着针,靠近。
如果不是他手上有针,大家都知道他是要挑痘,这情形像极了作势要亲吻。只见两人越来越近,紫颜温情脉脉,长生惊心动魄。
现在,紫颜伸出一只手,按住长生的额头。我看见长生的脸慢慢绯红,估计心电图此刻正在画心心。
紫颜吹气若兰,道:“不疼的,莫怕。”
长生心跳如鼓,细若蚊蝇地应了一声。紫颜顺手按了按他的心口,讶然道:“咦,你如今这般胆小?要是哪天割下你的脸皮来,岂不是要吓哭了?”
长生道:“……头回挑痘……我……”
紫颜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没事,到你这年纪,长粉刺是常事。”
头、胸、肩。紫颜可都摸过了,要不是我知道他此刻本着科学的救治态度,还以为他趁机揩油占便宜呢。这时紫颜又再度端正了长生的脸,靠近。
虽然我知道他不是近视眼,可这靠得也太近了。温润的唇眼看就要碰到长生的鼻尖。
我转头,侧侧目光里好像要喷火。
长生的嘴角,却有隐隐的笑容,好像在说:“终于,要挑痘了……”鬼咧,鬼才相信你是在和这颗痘子告别。鬼也不相信。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整个挑痘的过程中,长生捞到了多少好处,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当天晚上,上至侧侧,下至蛤蟆黄泉,每个人都抱了厚厚的一叠被子,回房睡觉。
盛夏的天气呵!过得令人精神倍爽。的
魅死(同人。。) 第6章 房中
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汗,本章少儿不宜——
大夏天盖热被,结果紫府上下,一律长满了痘子。
两个人除外。紫颜和我。
看到连萤火也冒青春痘,我非常鄙视。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以为他对紫颜没想头,结果……人心难测啊。
长生自然是又长出了新痘,一脸期待战“痘”的模样。
虽然萤火和长生互相见面时小心打着哈哈,掩饰脸上的痕迹,装作一不小心发了热。但人民群众都没有,其实两人在发春。
紫颜忧心忡忡,单独把我叫到养魄斋去商议。
“果然……”他叹气。
“的确……”我叹气。
“不如……”他询问。
“只能……”我点头。
紫颜在我的鼓励下坚定了立场。我们达成的统一想法很简单,就是——既然大家都长了痘子,挑也挑不完,不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大家想法子泻火。
紫颜在与我老人家的沟通中,迅速发现了原来我是一个懂得养生之人,于是,他立即下了决定,让我来传授一门古老而神秘的艺术。
房中术。
《汉书·艺文志·方技略》把“房中”与“医经”、“医方”、“神仙”并列为方技四门之一,自老子开始,我国的房中术理论其实蔚为大观。紫府里这些年少气盛的孩子们,是该好好地进行一场生理卫生的教育了。即使不能出去为害人间,起码也要学会自我搞定。
我谦虚地指出,光由我来讲授,群众们的学习积极性一定不高。紫颜闻言沉吟,最后勉强同意出任技术指导。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培训开始了。紫府上下一众人等悉数参加,每人配吴中无纹洒金笺纸一叠,留作课堂笔记。的ba
我在一张黄笺上书大大三字:房中术。
然后和蔼地问堂下学生:“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吗?”
长生难得热情举手:“我知道。”
紫颜微笑,易容养颜中此道可算偏门,想不到长生触类旁通,居然有所涉及。
“房中术就是在房间里做的技艺。”
孺子可教,一点就通。
他继续侃侃而谈:“像我画画、写字,夫人刺绣,还有少爷为别人易容,都是房中术!”
我汗!你也太能联想了。
“不过萤火在池子里钓鱼就不算,因为出房间了,对不对?”
长生说完,得意地环顾四周,旁边的人均艳羡地看着他。
蛤蟆立即举手:“可画画也能在外面画!出房间就不算,是吗?”
一个两个都没文化?
还好,萤火暗暗摇了摇头,却憋住了什么也不说。红豆笑得快岔气了,自然也来不及纠正他。艾冰直截了当地道:“房中术不仅在房间里做,更是在床上做,长生你懂不懂?”
长生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那个……是疗伤?还是休息?”
我沉痛地回望紫颜,把身边的孩子教育成白痴就是你的不是了。紫颜搔了搔头,不知道是否在后悔让长生丧失了过多的记忆。
“这样吧,我们先从孙思邈老爷爷的《备急千金要方》说起,卷二十七第八为房中补益。长生你听好了。”我耐住性子慢慢地教。
“这里面就说到‘夏三月’须‘夜卧早起,贯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受在外,此夏气之应养之道也。”我强调“使气得泄”四字,斜着眼望这些闷生发大财的家伙。
长生又红着脸,小声嘀咕道:“是不是被子太厚,那个……放了屁泄不出……结果闷坏了身子,就容易生痘子?”的05
放……屁精就是这样形成的,真是耽美到一定程度。我求救地往向紫颜,他们等级太差,一时半会教不会,说了也听不懂。
紫颜叹息:“算啦,大家只要夏天不盖热被,吃得清淡点,这房中术不学也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幸好此时侧侧几乎要拿手帕把整张脸遮起来了,想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不然有那一眼,我可就要挨她的拳头了。
下课后,侧侧和艾冰夫妇找我要课堂笔记。
我把讲义塞给艾冰夫妇一份,艾冰终于就之前对我无礼诚恳道歉。至于侧侧,我奇怪地想,她一个人修炼也练不出名堂,谁让紫颜不配合呢?但这话也不好说了伤她自尊心,我只能委婉地说道:“没想到夫人也长痘子,不过我说的内容是壮男版,不适合女子修炼。”
侧侧失望地道:“那以后……有了妙女版,再给我一份讲义好么?”
我点头,感谢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个,既然教房中术不得,下一回,我来教英语吧!
就这么定了。
魅死(同人。。) 第7章 H room
H&room
作者有话要说:
恶搞啊恶搞!——
为什么要教英语呢?
因为英语里有房中之精华。不管怎么说,我连哄带骗怂恿大家跟我学英语,最后只有长生来旁听。
“刀刀你自己说自己的,我随便坐坐。”
自从我开堂授课后,长生对我的态度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尽管我和紫颜走得太近,出乎他的意料,但“师夷长技以治夷”总是没错的。我看见长生狡猾的眼中透射出学尽我本领的决心,目光炯炯有神地期待我倾囊相授然后被他扫地出门。
爷爷的,我是穿越过来的!别看不起未来人。
ABCDEFGIJKLMNOPQRSTUVWXYZ。
我把英文字母写给他看,然后说:“你知道少了哪个字母吗?”
不用说,他当然不知道。
我把“H”一字大大地写上。
“这是英语中最关键的字母,你记好了,这是房中术的密中之秘。”
长生崇拜的看着我。他来学习,就是想续听我传授秘籍,结果如愿以偿。
“这个字很好写。先画一竖,代表一个人,再画一竖,代表另外一个人。把他们俩连起来,就是H。”
长生恍然大悟:“原来是要两个人才行。我明白了,那个……如果我和刀刀手牵手,是不是就是H?”
—_—我无言以对,总不能掏出家伙告诉他,其实是那个意思。
不懂不要紧,水滴还石穿呢。
“下面教你学一个最重要的单词:room。就是房间的意思。”
长生很积极,跟着我读了几遍:“既然是房间,也就和房中有关了?”
进步很快嘛。的bd
我微笑:“不过读这个词,不能连起来读,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读。”
长生有点沮丧:“是因为我初学英语的缘故,刀刀你才这样小看我,是么?”
“呃,你不要这么没信心嘛。这个词嘛,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读,才有韵味。啊……欧!欧!呣——”
长生怯生生地问:“这样读,和房中到底有何关联?”
我拍拍他的肩,耐人寻味地道:“欲速则不达,总有一天,你会在房间里说出这个词,而且是按照我教的读法来说!”
长生“哦”了一声,依旧非常迷惑。
也是,眼看他经过这样的培训,一下子掌握了太多理论知识,可终究像背熟了九阴真经却不懂何意的郭靖一样,暂时无任何用武之地。
啊……欧!欧!呣——
我这正想着,另一边长生已经开始操练嗓子,听得我面红耳赤。
……我修改前言,还是有点用武之地的,起码可以让人想入非非。
不过,等他有一天真的通晓人事了,他就知道,我这个老师教会了他太多东西。想到这点,我不由窃窃偷笑起来。的b3
啊,看一个美少年由青涩变为成熟,真是最美好的YY啊。
魅死(同人。。) 第8章 揉搓
揉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给点反应,我才能high起来,不要太*冷淡^^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我穿越成为男人后,感到最愉快的事,就是能站着撒尿。
要知道这点在古代尤其重要。虽然紫府的豪富让人瞠目结舌,但显然你找不到一只抽水马桶。幸好,现在的我可以站着,甚至随便找个地方就地原始,那个爽啊!
而且,姨妈也不再每月拜访,天天身手敏捷得可以打死老虎。
感叹完了拉撒的便利,再来谈谈吃喝。
由于紫颜吃花,长生吃素,侧侧吃得很少……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我在这个大富之家经常会饿肚子!
谁说朱门酒肉臭?在紫门是闻不到肉味的。可除了肉以外,多给我点吃的打打牙祭也好。在我抗议了三次并以罢买紫颜的衣服作为要挟后,紫颜差了萤火,和蔼可亲地询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说:“饺子。”
饺子是我国传统食品。古时有牢丸、扁食、粉角、饺饵、角子、细料滑饳儿、燥肉双下角子等名称,最初与馄饨是一家人。不过在北齐时,馄饨已“形如偃月”,其实也就是现在饺子的模样。
我生怕萤火不理解,连忙把上述诸名称全报了一遍,他总算听懂了。
“饺子……这个叫法好,简单。”他点点头,把我说的名字也尽数念叨了一遍,不愧是做情报工作出身。
当日午后,我们一行人坐在玉垒堂里包饺子。
既然馅料只能是蔬菜水果类,也没什么好提的。在我的提示下,侧侧准备了荠菜、韭菜、白菜、菠菜、蘑菇、鲜笋和鸡蛋,依旧不见半点肉渣。
关键在于面团的质量。
“先要选择好面粉。”我把面前摊开的一堆面粉口袋都看了一遍,“先做面筋看看,同样一团面粉,和水后做面筋多的有弹性的,就是好面粉。”
于是,紫颜、长生和侧侧依言各取了一小撮粉,和水成面团,在水里浸泡了半个时辰,然后反复揉搓,洗掉面团里的淀粉后,剩下的就是面筋。
“揉搓,是制面的核心。”
长生用力过猛,一下子便把面团搓了个稀巴烂。少年人啊,就是冲动。我戳了戳他,让他看紫颜的手势。
那个轻柔,和缓,犹如情人温柔的抚摸。面团幸福地在水中流着哈拉子,长生也看得呆了。
最后,试出了适合做饺子的面粉。
挑选过后,仍是揉搓。只是这回不用那么多水,是的,就像写文章一定要挤掉水分一样,只要适度的湿润就可以了。什么?看到湿润这个词你就不能自已了?请克制一下,我们是在搓面团。
面团经过反复揉搓,才能够柔韧有劲。揉搓是一门学问啊,学好了以后非常实用。在座那几位显然深明大义,知道我绝不会无的放矢教他们无用的东西,因此学得特别带劲。
的确,魅生故事里这几人都不是笨蛋,虽然没猜出我是穿越而来的作者,但已经看出我并非寻常人。因此,现在每当我提出要做什么事情时,总是特别顺利。
——嗯,你说这是我为自己的安排的无敌小强情节?随便你啦。我们继续搓面团。
翻来覆去,感受面团在你手下渐渐发热,柔软。如果细心品味,似乎还能听到它的呻吟声。——什么?你说我开玩笑,奇幻不能这个奇法?唔,孺子可教,小孩子请跳过本章,不,请出门往上爬,看比较纯洁的魅生原故事好了。
揉大面团,全身都要用劲,按励志故事的说法就是要用上你的全副身心,特别是要善用手腕的力量。灵活旋转啊,捣鼓完了再摔打啊,揉得越充分,最后面团就越柔软洁白,包饺子时也不容易破裂。
搓到面团已经涨大,请注意,它吸饱了水后,是必然要涨大的。哦,忘了说,之前加水揉搓时,也可以放点盐——既增加面团的筋性,也可改善面团的色泽,好处多多。另外,夏天搓面团请用冷水,冬天用温水,如果想做蒸饺,可以选择温水或热水,原理嘛,我猜你现在也没兴趣知道。
好,现在它已经被你搓了一阵,可以先放置一会儿,晾着它。学术上的说法叫:饧。最好加一块湿布,遮着它,做出好像对它已经不感兴趣的样子。
让它孤芳自赏,绝对是有好处的。这是给它一个吸水的时间,同时也是让它在失去你的手之后,从反面感受到你的重要性,以致渴望你再度的揉搓。
把它的胃口吊起来后,你摆足了架子,可以再次上场了。把饧过的面团再稍加揉搓,你会发现它不一样了,更加的光滑松软,筋道好弹性足。
接下来就是遛条。也就是把面团搓成条,粗细随你自己的意。你可以搓得粗点,下意识补形体之不足;也可以揉得细点长点,长度至上。这个就看各人的喜好了。
搓成长条后,掐下一块块小面团,可以准备擀面了。超出了本章揉搓的范畴,略过不提。
……想从中学包饺子的人失望了?你以为绝活都要一字不漏传授给你?别做梦。
之后是在饺皮里放入馅料,这是免费赠送的章节。这里只说一个诀窍。当你用两拇指指尖并拢,为饺子压边时,饺皮可能过分干燥……对,请用舌尖舔一下,就可了。就像某些人数钱时的习惯动作一样。
大功告成,我不说了,要吃饺子啰!什么,蘑菇馅的是紫颜包的?大家伙上,抢啊!
魅死(同人。。) 第9章 G点
G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做不到每天更新。其实写这个东西,最不费脑筋……要是多点时间就好了——
鲁迅爷爷说过,单是红楼梦的命意,什么人看见什么。其它的我也记不住,单记得道学家是看见淫了。之前就包了个饺子,请大家不要过于兴奋。在饱暖之后,我们也不能直接就思那个了。请大家平心静气,继续听我说在紫府的经历。
为了消耗紫府上下过分的体力,第二天,我提议长生他们一起打高尔夫球。
为什么选高尔夫球呢?首先,因为高尔夫球叫GOLF,与WOLF只是一字之差,这样我可以教会长生两个英语单词。WOLF嘛,显然就是耽美狼的意思,WOMAN的W打头的狼,貌似是女生居多的团体。其次,我是不太懂高尔夫球规则的人,不过在古代找个沙包,再找个木棍,挖个洞,简易版的高尔夫就可以打起来了,因此选择了这种运动。
我定的玩法也很简单,把那个洞叫做G点,也就是GOLF的入球点,以最少的次数把沙包打进去的人就赢。生怕有武功的那几个人作弊,于是我把洞挖在了大门口,这样又教会大家一个单词:GATE,同样是G开头,在大门口的入球点,也是G点。
玉垒堂离大门约莫有一百米,即使是萤火他们,估计也起码要打上几回才能中。
侧侧为我们每人缝制了一个沙包,各自选了一种颜色。紫颜当然是紫色沙包,长生是白色(很对,他是小白嘛),侧侧是粉色,萤火是黄|色(是萤火虫发光的颜色,不要想歪了),艾冰选了蓝色,红豆是大红色。至于我嘛,为了平衡颜色,只能挑绿色了,与帽子无关……
首先开球的是紫颜,轻轻一挑,沙包落在三步开外。他轻轻蹙眉,叹了一声“哎呀”。长生听了很心痛,不敢强过少爷,沙包紧挨了紫颜,两步半。侧侧冷哼一声,棍棒一挥,直接把沙包打出一个高挑的抛物线,我目测了一下,霍霍,真厉害,差不多有五十米远!真是女强人。
萤火想了想,自觉地打出四十米远的长距。之后艾冰和红豆各三十米。我嘛,五米。
前四名迅速地前进。
第二杆,紫颜忽生力气,前进七米。长生更是厉害,过了十米。侧侧手滑了一下,只多了二十米。于是萤火一不小心就把沙包打到了门上……
没想到第二杆就有人疑似入洞,一行人全愣住了。
萤火问:“进去了吗?”
长生从后面赶过来,站在他身边目测六十米外的大门:“应该没进去,好像感觉不出来。”
萤火道:“光凭感觉怎么行?谁到那里伸手确认一下。”
但谁也没动,生怕别人说自己伺机作弊,萤火见状,只得自己走了过去。末了,悻悻地走回:“沙包……爆了。”的e3
艾冰拍拍他的肩膀:“这是第一次,你大概太兴奋了。”
萤火恼怒地辩解:“谁说我是第一次?这明明是第二杆。”
我也安慰他道:“第二杆就能一球入洞的很少。再来一次?”
侧侧立即重新缝了一个沙包给他。萤火沮丧地接过沙包,在我们挥第三杆时,他不得不从第二杆的起始位置再度开始。
第三杆,紫颜和长生没什么好说的,依旧没打过四十米。侧侧却一杆接近了大门,但是她是女猪,而女猪在耽美故事里又绝对不会撞大运,所以你们也知道入球的事和她没关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艾冰抛下棍棒开门去了。萤火打第三杆。
他的沙包飞出一个完美的曲线,正中刚进门的英公公的脑门!
英公公怪叫一声,在脑门的助“攻”下,沙包顺利地打入了G点。英公公哀怨地盯了艾冰一眼,骂道:“真是没有规矩!”
我怔住了,故事开始向《鸳梦》里的情节发展,惟一不同的是,英公公的头上,多了一个包。
魅死(同人。。) 第10章 缠绵
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
魅生番外是恶搞,魅死是乱搞。宗旨是:一定要搞大!^^——
按说紫府一进门有一块巨大的琉璃影壁,遮挡内院的私密性。不过既然是奇幻,既然连穿越都发生了,在打球时忽略那块影壁,直接把沙包打中英公公的头也是情理中事。顺便提下,影壁在南方又叫照壁,古代还称为“萧墙”——不是那位我不觉得美丽的萧蔷女士——又有一说是建在门外的叫照壁,建在门内的叫萧墙,这里欢迎有兴趣的同学继续考证。
闲话莫表,且说英公公带了照浪城的艾骨闯进府里来,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原著中,紫颜这小子此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闲逛了,可是因为我提议打高尔夫球,他就留在了府里。不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会不会因为我的穿越而有所改变?
英公公宣了太后谕旨,叫紫颜进宫,一切风平浪静。只是侧侧瞧见艾骨不死不活地站在英公公身后,并无内廷的装束,依旧开口说了那一句话:“这位爷无官无职,跟着公公来此,不知有何事?”
然后,艾骨根本没理会侧侧。冲突发生,侧侧忽然出手,用玉色冰蚕丝把艾骨缠得像一只粽子。
我震惊了!(听过新东方罗老师录音的同学,可把这句转换成罗老师的语气来说。)侧侧你不能这样,“缠”上丝“绵”,你不能这样就把本章题目的微言大义给解决了!叫我下面可怎么掰?
英公公与艾骨离开后,我陷入了苦恼的沉思。对了!紫颜本该找姽婳去拿鸳梦之香,现在他没出门,这差事不如由我领了,顺便也好探望一下姽婳和尹心柔两位美人……
有同学问,见美女和耽美有关联吗?
没关联。
所以,情节直接跳到紫颜带了长生进宫,遇见照浪的那段。
又有同学说,刀刀你写的是第一人称,不是全知全能视角,怎么能看见你没经历的事情。
结论很简单,就是我费尽唇舌让紫颜相信,带一只长生宝宝,不如再带上我比较有用。
至于紫颜为什么会相信我,就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了吧!请大家尽可能往歪路上想。
好,顺理成章,紫颜在后宫遇见了照浪。我和长生在旁伺候。
这回紫颜的任务是把一个死去的小宫女易容成贵妃的样子,照浪躲在一旁窥视,被他发现了。奇怪的是,照浪一出现,手臂上却缠了一截丝绵。
侧侧,这是你惹的祸啊!——我转念一想,不对,原著上照浪并没有计较艾骨被绑的事情,现在他这样子,果然是因为我的介入。
“英公公挨了一击,很是不开心呢。”照浪阴沉地说道,“而且拜尊夫人之赐,艾骨也让我丢尽了面子。”他说得很慢,很慢,我还在等他的下文,就看见他手上的玉色冰蚕丝像蛇一般向紫颜缠来。
不愧是紫颜,从照浪的表情和话语里已察觉了异样,一个侧身让了开来……可惜,没有完全避开,谁让紫颜不会武功呢,他的一条手臂被丝绵紧紧缠住了。
“是不是太紧了?”照浪邪邪地一笑,手一拽丝绵,把紫颜拉进了自己怀里。“习惯就好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肯做的话,只有我来帮你做了。”
“谁说我不肯做?”
“哦?”照浪一挑眉毛,“原来你肯做?”
啊,好暧昧!我旁观者清,听得神魂颠倒。
长生在一边上却是怒极,跨前一步就要冲上去。我连忙把他拉住,这种情形还要上前,不是送死吗?难道也想让照浪缠绵不成?
长生极力挣脱我的手,道:“不行,我不想逆来顺‘受’!”
呜——长生你真值得我敬佩啊,你不想弱受(软弱地承受),一定要强受(坚持地承受),这让我立即感觉到我皮袍下的小来(不是弟弟,理解歪了的人请参见鲁迅爷爷的原话)!
紫颜走到要易容的宫女床前,道:“谁说我不肯为她易容了,我本来就想做的。”
照浪一怔,松开了丝绵,冷冷地道:“早点说清楚嘛。”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唉,这一章终于可以结束了。好缠绵的两幕啊。
魅死(同人。。) 第11章 3P
3P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明知山有虎(明明知道进来是要上当的),偏向虎山行!这说明——好奇心真是害死人啊!——
紫颜从宫中回来后的第二天。
如果以前没追魅生而又想理解这段情节的人,很抱歉,隔壁正好把这章的故事给锁了,想看的话,奇幻世界杂志2月这期正出着呢^^好,闲话莫表,进入正题。
话说这天刚开始风平浪静。长生兴致勃勃地来找我,要求学习英语。我看到他的学习积极性很高,非常满意,但紫颜就有点吃醋,因为他明显对学易容术兴趣不大。
长生想到英语词汇博大精深,就问我:“大爷,你觉得你所遇到的英文词语中,哪一个词让你目瞪口呆,学过后牢记不忘的?”
果然是聪明的学生,知道这样学习词语容易记忆。我想了想,说:“最震撼我的一个词,叫3P,也就是threeperson——三个人。本来我是很传统的一个人,但知道了这个词的含义后,整个人生观都改变了。它为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原来世上的一切,并不想人们知道的那样歌舞升平,而是充满了邪恶的激|情与想像力。”
长生激动地望着我:“听大爷这样一说,我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个词的魅力。唔,以前一直是大爷手把手地教我,现在,不如大爷听我讲讲,我对这个词的词义是如何揣测的吧?”
多向上的孩子啊!每一天都在进步。我擦了擦眼眶中的湿润,听长生分析着3P的含义。
“三人……三人一起做……如果三人一起做事情的话,大爷,这让我想到了《战国策·魏策》,它曾经提到过三人成虎。要是三个人都成了老虎,一定有非常强大的力量。”
我点头。3P里的3个人如果都是老虎,那真是非常可怕,估计全是攻……击……性动物。
“但是这三人,如果都是男子,那就是三只雄老虎,应该比三只雌老虎有更为可怕的力量。”长生做出了简单的推断。
3P都是男生?对,这样就上了耽美的路子嘛。不错不错。“不过呢,”我微笑地指出他的错误,“母老虎一向比公老虎厉害,你看府里少夫人和少爷的情况就知道了嘛。”
长生想了想,半晌叹了口气,点头承认了我的观点。
“如果三人成虎,是说三人和一只成年老虎,我想情况又有不同,人和虎谁是主谁是次,谁听谁的就有讲究了。对不对,大爷?”
赞!那就是人兽恋了,长生的想像力又有了突破!不过,动物保护组织大概会提出异议。
我微笑地指引他新的方向:“那么,我们可以考虑得更深入一些。深入,再深入,就会慢慢接触到问题的核心。”的a4
长生深思:“三人,三人就是一个团队,要讲团队精神,三户亡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光有团队精神,一齐做还不够。有个词叫三马同槽,泛指阴谋夺权,我想,三个人的话,有人就有竞争,有时分配不均,就会出现阴谋夺取他人成果的情况。”
是啊,三个人嘛,在一起是容易出问题。长生最近有认真读书哦。
长生又道:“所以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果有三个前辈,我也一定能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已经三人行了,长生你还想Сhā一腿?就算能学到很多东西,对你来说,幼小的心灵也会受到极大创伤啊!你会因为自己刚才意识到的分配不均问题,而遭受痛苦。这个念头还是不要有为好。
我斟酌地说道:“长生,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你呢,也不要非得Сhā到别人三个人的团伙里去。说不定人家三位一体,根本不想你进入,让他们变得三心二意。”
长生似懂非懂地点头,道:“看来,三人的团队,还挺三贞九烈的。”
我冒汗,我们不是在学英语嘛?怎么改学成语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长生依稀揣摩到了3P一词的真意。
最后,长生忽然说道:“那少夫人和大爷没来之前,少爷、萤火和我,就是3P吧!”
扑通,我终于流着口水跌倒了。
魅死(同人。。) 第12章 金枪
金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无话可说了,8过希望大家看了能说写什么,互动一点啊~~~~——
这回开头照例是废话一通。本故事虽然是魅生同人,虽然涉及魅生剧情,但基本上各回之间的故事是独立的,基本上也就是大胆的名目出格的内容。因此,看不看魅生其实关系不大,对于没耐心读文的人,是个好消息。
撇过这闲话,再说已经失踪了好几回的轻寒同学。她好久没在梦里找我,我也就渐渐忘了现实生活,除了偶尔思念一下菜菜以外,几乎忘了还有这丫头的存在。
当天晚上(上一回的晚上),紫颜和侧侧进宫为太后易容。回来之后,侧侧突然跑到我的房间里,其神情和举止都令我大吃一惊。
眼看她亲热地要扑上来,我恶汗!这要是让紫颜看到了还了得?少夫人往我这衣物采办的怀里扑,要是给府里知道了,成何体统!
可是侧侧忽然诡异一笑,伸手就拎了我的耳朵:“你个死刀刀,我等了十回也没见你给我安排亲近紫颜的戏份!你说,你怎么赔我?”
咦,好生奇怪呀,说话的口气太像轻寒了。难道……她也穿越了?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侧侧笑道:“对,许你穿越就不许我穿越?不过……不是叫你安排一个光辉出场的吗?”她忽然变得极度委屈,扯着衣角道:“就这样打发我出来了……算了……反正我是从自己的坑里逃过来的……谁让我现在找的工作只有台破电脑……什么网页也打不开……又没时间更新……挖坑不填会被人骂死……将就逃到你这里来好了。我现在是言情杂志的编辑呢……欢迎投稿……哦,不过我穿越了……估计也没法编辑……”
一听说是轻寒而不是原著里的侧侧,我顿时就来了神气,一脚踹开她,道:“靠!”
侧侧毫不在意,两眼期盼地问道:“快,我穿越过来就迷路了,还没见过紫颜呢。你带我去见他!还有长生,啊,我太幸福了。”
我鄙夷地看她:“你不是刚和紫颜从宫里回来吗?”
“我……哦,是她回来以后就头疼不舒服去睡了,所以我穿越后到的地方是床!”她仰头想着:“地点是很好,可惜紫颜不在身边……床的质量不错,厢玳瑁屏风床,应该很结实……”
她兀自胡思乱想,我在旁边打断她:“喂,吃饭时间到了,跟我出去看紫颜!”嗯,怎么这么像“老婆,出来看上帝”?
以上八百字与本回的题目“金枪”有关系么?
没关系,纯粹凑字数。启发来自一则笑话:
“小时候写日记,老师规定要200字以上,当时四人一组,有小组长检查字数,我同组的一位仁兄写到‘今天妈妈让我出去买菜,我问多少钱一斤,卖菜的说5分,我说: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组长数了数还差4个字,于是仁兄又在后面加了一句,真便宜呀。”
本回故事内容原本极短,但多谢侧侧穿越了那么一下,现在顺利凑出千字以上。(不写满千字就发的话,有点儿愧对读者啊。)
我已经发现了本文最大的写作特点,就是“古道西风瘦马,竟无语凝噎”——不知道读者大大看明白了没。每回我想到一个好标题,然后自然思如尿崩,哗哗不绝,要是当时不写下来,准搅得我当天晚上脑子里自动读文,睡不了觉。这比写魅生战战兢兢的心理有所不同。原本魅生慢慢写来也是很幸福的,我也很期待后续的发展,可喜欢的人多了以后呢,总归有点心理压力不是?那么写魅死就可以舒缓一下了。
谁让在晋江这种氛围下,“日读耽美三百篇,不会作诗也会淫”呢?(边日边读还三百篇,难度够高的!)
终于到了正题。
一家子人吃晚饭,全素菜,但侧侧的眼睛大放光明,好像看见了一桌满汉全席。废话,紫颜、长生就坐她左右手;萤火虽然死沉了脸,老实说脸模子长得也是不错的;艾冰和红豆一个俊男一个美女,加上我也是相貌不凡……虽然侧侧看也不看我一眼,这顿饭吃得能不香嘛。
紫颜吃不消侧侧边吃边对他流口水,皱了眉奇怪地道:“又不是不认得我,你今日很是反常。”
侧侧用碧鲛绡帕子抹了抹嘴。怕她会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来,我立即打断她,向紫颜建议:“这个,我有个搞脑子的问题想问大家,就算是开胃小菜好不好?”
这是我急中生智说出来的话,说完后,我自然地想到了脑筋急转弯这个民间益智活动。
紫颜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问题?”
“萤火,你收藏的兵器里,可有金枪?”
“有。”
我微笑着扫视大家:“这么说你们都见过金枪的样子吧?”
众人点头,萤火道:“这里家家户户常备金枪,可以防身。”看来作案工具人人都有携带。
“谁知道如何能让金枪长立不倒?”
长生最近很乐于表现自己,性格已变得十分开朗,闻言第一个举手道:“那个,找个洞把它立起来,就可以不倒了。”
“不是最简单的办法,你还得挖洞。”
萤火道:“换了我就不需要,一用力,它就Сhā进去了。”
我冒汗:“这个……最好是人人都行得通的法子。”
侧侧娇媚地一笑,看了紫颜款款说道:“用丝线把它五花大绑,绑在柱子上不就成了。”
我横他一眼:“有空!浪费线!而且被绑着,它多可怜。”
紫颜笑眯眯说道:“那就把它吊起来好了。”
我叹气:“还有什么建设性的想法?”
众人无语。
“这么简单都想不到!用手握着它不就行了。”
长生小声道:“可是你说长立不倒。一直握着不是很累。”
我点头:“但这是人人可行的最简单法子!因此,能握一个时辰的,就已是人中龙凤。”
长生问:“两个时辰呢?”
“人间极品。”
“三个时辰呢?”
“世间罕见。”
“四个时辰呢?”
“我靠。四个时辰你手不酸吗?”——四个时辰,我还八小时工作制呢!
魅死(同人。。) 第13章 不应
不应
作者有话要说:
且博一笑——
四个时辰金枪不倒的直接后果,当然是累趴下。你还别说,长生这傻孩子真的在院子里举了一晚上的枪,手又酸又麻,一大早被我发现昏睡在地上,还流着哈拉子——当然,是给冻的。这天气已过了中秋,有了凉意,躺在冰冷的地上睡一晚能不出事嘛?
果然,长生进入了不应期。
所谓不应期,就是人若痴呆,怎么喊也不搭理你,做默默垂头想心事状。当然,这时再也不能举……枪,神情疲倦,昏昏欲睡。
“报告少爷,长生的饭又没有动。”午饭过后,我叹气向紫颜汇报。
“连饭也没心思吃……这孩子……”紫颜心碎了。
“估计是昨天晚上兴奋过头,过两天慢慢会好起来的。”
紫颜擦了擦眼泪:“是啊,这种事情嘛,总要悠着点,不能一下子把气力耗尽。唉,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大刀,你以后再教他时,记着,慢慢灌输。言教不如身教,多比划给他看,他就不会自己一冲动,全豁出去了。”
“是是,我昨天也说了,让金枪四个时辰不倒太超越极限,怎奈长生是个好胜的小伙子。火力太旺,非要试下。不过塞翁失马,说不定这下宣泄掉一些,反是好事。”
“可是,这样不应下去,不是办法啊。”
“那,我们找点事情做,看能不能让他重新兴奋起来?”
紫颜瞟了我一眼,目光大有深意:“这事就交给大刀你吧。”
“不成,我做,长生不感兴趣,一定要少爷你做,他才会浮想联翩,给点反应。”
紫颜想了想,拿起那晚长生所举的枪,施施然走到长生的座前。长生此时神情呆滞,犹如雕塑般怔怔看着窗外。
紫颜轻咳一声,握紧枪站在他面前。
长生没有反应,继续不应。
紫颜见这招联想法没有用,丢下枪,发愁地望着我。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坚持。”
紫颜欲哭无泪,看到长生痴呆的模样又于心不忍,只能重新握起枪。
两个时辰后,紫颜倒下了,开始了他的不应期。
现在有两个木头人。萤火和侧侧闻讯赶到,大骂我出了馊主意,侧侧更是由此上溯到我不该出智力题,大有要把我扫地出门的架势。
但凡这时人都会急中生智,我一举手,想出一个法子。
“长生学外语时,最喜欢说的词就是ROOM,不如,我们一起来喊,唤醒他的记忆。”
萤火和侧侧不知其中凶险,居然答应了我。我们仨一起喊道:“啊……欧!欧!呣——”
没反应,紫颜甚至已经睡着了。
这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想到少爷也成了半个痴呆,真是罪孽深重。要是再过几天他们俩都没能好,我还是穿越回现实吧。
没法再往下演了嘛。
次日清晨,我无比胸闷地出了房门,看见紫颜神清气爽地向我打招呼:“哟,早上好!”
我大惊,走过去拉了他的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他恢复了神智,不由奇道:“少爷为什么一晚上就恢复了,长生却不行呢?”
紫颜沉吟道:“所谓不应,应是指极度付出劳动后,身体暂时进入的休眠状态。睡过一觉,养精蓄锐,自然又能抬头挺胸,昂然向上了。”顿了顿又道:“长生年少,难得被那样摧残一回,自然要多些时日休养,我料他今日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不信去看看如何?”
我们并肩往长生屋里走。路上,我提心吊胆,可没到雅荷水榭,就听见他的笑声传来:“萤火,我说我能举四个时辰吧!你输了,今晚,轮到你举!”
一颗心终于放下。好,能举就好。
魅死(同人。。) 第14章 自蔚
自蔚
“自蔚”在我查到的字典上,解释就是自我安慰,词组为“聊以自蔚”——“姑且用来安慰自己”。这方面阿Q是先驱,但早在古代,紫府一个个都已是个中高手。
话说天气一天天转凉,长生被紫颜逼了学易容,也一天天在进步。可每当紫颜想给长生易容,这小子愣是不答应,弄得紫颜恼怒异常。
这天他们俩又谈崩了,长生说:“少爷让我做什么都好,我就是不想易容。”闹得紫颜拂袖而去,我屁颠屁颠地跟上了,生怕少爷一时不爽想不开什么的。
谁知跟着紫颜来到披锦屋,见他拉开泥金松竹梅围屏,从后面端出个人物塑像。我靠,这不就是长生嘛?简直可以放到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里展出。紫颜不管我就在旁边,伸手摸了摸人偶长生的脸,叹气道:“唉,既然你不肯易容,也唯有如此,聊以自蔚了。”
接下来,他掏出家伙——别误会,易容工具而已——在长生的人偶脸上摆弄起来。先蒙上薄薄一层纱充当面具,再抹了粉泥膏脂,充实血肉。他点的博山炉香烟缭绕,熏得我够呛,我一边扇去烟气,一边找话搭茬:“少爷,这是要把他易容成谁啊?”
紫颜横了我一眼,“随便练练手,管他像谁。”
呵呵,难得他有负气的时候,我不由睁大眼,观察他微嗔的眉梢眼角。真好看啊,抹去口水,我继续说:“少爷,怎么这个人有点像照浪了呢——”其实不管紫颜要把长生易容成什么样,他都不会在我面前张扬地弄出照浪的模样,但我居心叵测地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查探紫颜的心迹。
——究竟,我笔下的人物,有没有背着我搞出点新花样?有了我所不知道的心理活动和性向喜好?
紫颜这回连瞥我一眼也懒得,无动于衷地调抹手上的膏粉,根本不回答我。高深莫测哇。我嘻嘻一笑,故意长叹一口气,“唉,少爷,我……我也不是存心……实在是那日在宫中见过他之后就……”
我幽幽地感伤,紫颜果然动容,停下手道:“莫非你……”顾及我的心情,按下半句没说。我眼圈一红,默默点头,“我如今看到谁,都会想起他的样子。”
紫颜不忍心地看着面前的人偶,终于叹息道:“罢了,我为你易容一张照浪的脸孔吧。”
我暗自得意。如果我推算没错,长生很快就会进入这间房,向紫颜报告红豆离去的消息——事先知道剧情发展就是好。
果不其然,紫颜刚刚堆砌好照浪英俊的脸蛋,长生就冲进屋子,本想汇报消息的他看到照浪栩栩如生的脸,面色大变。他认得出那人偶身上穿的衣服,以前少爷做出这个人偶,曾笑眯眯地叫他为它着衣。
“这是小长生呢。”少爷当时如是说。可是,此刻它的脸上,放着照浪讨厌的面容。长生的脸要多臭有多臭。我躲在一边,心花怒放。
紫颜收去烟云,笑吟吟地招呼:“长生,这是我为大刀做的。你不知道他……”
长生冷冷地、嫉恨地瞪着我,Сhā话道:“少爷,你们俩的事我没兴趣知道。红豆走了,我不过是来向少爷说一声。”
“唉,我没怪她,这傻丫头,看不清自己的去处么?”
长生本该为红豆伤春悲秋感叹,此时没了心情,望了照浪的人像两眼喷火。紫颜瞧出他不快,心下竟有点心痛,嘟哝地说道:“这个人偶是我给大刀自蔚用的……他好像看上照浪了。”
长生臭香蕉般的脸顿时和缓,笑成了一朵花——虽然在我看起来仍然像烂番茄——假惺惺地过来安抚我说:“大爷,你……眼光怎么这样差?”
紫颜真是守不住秘密,我没好气地回长生:“照浪好歹是个城主,我看上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长生想了想,“你们没可能的。”他强调,“他眼光甚高。”
我斜他一眼,“那么这个人偶我抱走了?”
长生很是心痛,为了示意大度,硬撑面子道:“只要少爷舍得,你拿去就是。”
“少爷,你无须自蔚,留下它也没用。”
紫颜当然要显示清白,忙把照浪的人偶往我怀里送。唉,我挑拨离间,原是要看他们在压力下困境中展示对彼此的真情,可惜弄巧成拙,让自己背了回黑锅。
总算,照浪的样子也不难看,每天对它,心情应该不会太差——我姑且用来安慰自己,聊以自蔚。
魅死(同人。。) 第15章 爱抚
爱抚
(未满18岁未成年人请自动关掉此页,谢谢。)
紫颜平素无事时,最爱抚琴。
侧侧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你怎么又把本章节微言大义地解决了?”——当然,这是我们认得的那个写文的侧侧,既然我和她都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就不难解释她也在读《魅死》的事情。
我为难地叹息:“唉,没办法,老不更新不行,总得匀点时间来鞭尸一下,显示这篇恶搞尚未完结——这样解释本章没啥不妥,自从‘这条马路很难过’给‘难过’造句后,启发了多少人前仆后继地歪解词组?我不过是继承革命传统。”
侧侧两眼泪汪汪,放弃和我纠缠字眼,“话说魅生正传真的要完结了?”
我轻松地点头,这是广告时间:今年春季(请大家以夏季往前推,不以立夏定日子,要以超过35度的高温来决定夏天的到来)魅生最后一卷就要出版,在难得的魅生同人里,我们要发扬精神,把紫府里这几只宝宝尽情蹂躏一番。
如果本同人能再衍生出去,我要写一篇《穿越到哪个朝代都是为了爱》表明我对魅死的无比热爱,或者《紫颜和××不得不说的故事》。什么?后面这个题目已经滥了?那我再写篇《紫颜吹灯》如何?
浮想联翩吧!嘿嘿。
其实,《会有紫颜替我爱你》或者专门记录生活起居的《侧侧笔记》也是不错的……你说侧侧懒得记录?那就《萤火笔记》或者《紫府花落知多少》好了。
继续爱抚的话题。
请紫府众人试以爱抚造句。
“紫颜爱抚琴。”
“侧侧爱抚针弄线。”
“长生爱抚摸金子。”
“每天清晨,萤火爱抚剑一个时辰。”
——很没有技术含量的造句。
再来。
我们结合当时的情节。话说这时故事时间进行到《云烟》那章,长生不想易容,却看见来紫府的照浪。
用照浪造句:照浪不爱抚琴。
侧侧吐血,拎起我的耳朵大骂:“大刀,我发现你很无聊,有这功夫不如好好写文。”
好吧,来点有质量的镜头。
清欢大人(现实版的凤清欢穿越)说,任何句子朗诵一百遍,都可银者见银(通假字,以后这种微言大义俺不注明了,自己留意)。
那我们就尝试摘录《云烟》那章的段落,来见一见银。
“刚出蘼香铺,巷子中央有一人从轿里探出头来,向他打招呼。”
探头是一种打招呼的办法。请学习。
“如一滴雨落在止水中,层层漾开了,照浪的眼在太阳下折出斑斓的精光。”
一滴……雨,十滴……精……光……嗯,不用读一百遍啊,大人。
“听照浪一说,他的脸微微红了,笑道……”
为什么照浪一说话,长生的脸就红了呢?真的只有脸红了吗?
“有生意上门,我家少爷当不会拒绝。”
唉,是什么生意呢?要推敲。
“说了一句,愤恨、心酸、忧虑全哽在喉间,噎住下面的话。”
下面的……话。
“艾冰松手朝府外疾奔。”
松手……之前抓的是……
以下是自我练习时间,试分析下列句子,读到明白为止。
“少爷让我做什么都好”
“长生心下难过,把一床兜罗锦被濡湿了大片”
“我那香有些奇妙处,你若应了他,就会知道了。”
“喏,你回去应承他就是了,有那香护着你,不会出事的。”
“长生老大不自在,心里痒痒的,有几分松动。”
“但此刻,诱惑紫颜的他,如今也被深深地诱惑。”
“少爷,总不会吃了他的。”
不再摘录了,估计大家很快就出师了。看不懂的罚跑操场(瞧这名字起的)100圈(圈圈那个……)。啧啧,写啥句子都要想到其他。银子真多啊。
综上所述,本文深刻揭示了爱抚是个很容易造句的词语,并且,只要细心观察,任何文章里都能处处见其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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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广告时间:今天夏至,《魅生·涅槃卷》差不多也印刷完了,下周起就请留意各大书店吧。
2008。6。21。
『全书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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