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起来,惊惶四顾。走廊的灯光从气窗透进来,两排上下铺静静地挨着两边的墙壁排开。冷冷的月光探进窗口,照出一排自修桌椅,也静静的,轮廓分明。我在自己的寝室里,没有被揪出来。我松了一口气,心依然悸动得难受。定了定神,我想起刚才的小组会。我和雨山相爱,碍着谁啦?雨山,你放心,他们不会得逞的。
不能按宋彬彬的如意算盘行事,必须采取主动。四天后的一个晚上,小组会刚刚开始,照例有一个短短的冷场。
“同志们,”我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短短的冷场,诚恳地说,“经过同志们真诚的帮助,我这几天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痛心地发现我上次的思想小结太不深刻了。请同志们再给我一次提高认识的机会。”
宋彬彬的优点是,一旦作出决定了,往往严密周到,而且善于坚持到底。她也有明显的弱点:思维不敏捷,突然碰到需要她当机立断而她还没有深思熟虑过的事情时,常常犹豫不决。我利用了她的弱点。我开始发言时,她一抬手,似乎想阻止我。我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说下去的时候,她的手又垂下去了。
我在上次的思想小结上加了一顶思想右倾的帽子,变换一下内容的次序,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调子作了一次巧妙的重复。只增加了两点新的内容。一是,挖掘右倾的思想根源的时候,我说:我爸爸是中学教师,妈妈是医生,都是自由职业,属于小资产阶级;爸爸去世早,我特别受了妈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影响。和妈妈抬杠说笑,我常常说妈妈小资产阶级情调十足,妈妈呢,常常还以此为自豪。想不到这成了我右倾的阶级根源了。妈妈,对不起,但不这样,我从哪里去挖掘阶级根源呢?二是,小结的最后,我说到了雨山。既然他们就雨山的问题围攻了我一个晚上,我就无法回避。
“是的,卓雨山确实出身反动家庭,然而,解放时他只有十二岁。他是在红旗下系着少先队的红领巾、佩着共青团的团徽成长的。我比谁都知道,卓雨山牢牢记着的是,家庭出身他无法选择,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我感谢同志们为我敲响了警钟。我应该在政治上更严格要求他,帮助他改造自己,我还应该警惕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
我说着,同时脑海里闪出春天在南山公园一夜又一夜的如醉如痴,五一节午夜在小偏院初尝禁果的慌慌张张和随后的销魂荡魄,釜底抽薪的风波过后的激|情如火,还有台风暴雨中以为已经挨过了劫难后的欲仙欲死。我结结巴巴起来,心跳加速,血往脸上涌。我乐此不疲,是不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无产阶级情调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他们知道所有这一切了,会怎么说我?天哪,说话的是一个我,而我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却是另一个我。在说话的我,想拼命保护心里躲藏着的另一个我。多少年以后,我知道了这是人格的分裂。当时,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人格分裂成两半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慌乱和震惊啊!我下意识地一手扶住额头,不知所措了。
“萌萌,你是不是病了?”宋彬彬说。
“没什么,我感谢同志们的真诚帮助。”我说。同时我想,我是被宋彬彬踩在脚下了,我是怎样可怜巴巴地委曲求全啊!我的嗓音哽咽了。
也许是我意外的纷乱思绪引来的慌乱,也许是我嗓音的意外哽咽,给宋彬彬以我对错误痛心疾首的错觉;也许是宋彬彬被我的突然袭击钻了空子,来不及布置对我的进一步追击;也许是宋彬彬确实也只是吓唬吓唬我,既然我已经承认右倾,承认被她踩在脚下了,她也就已经大获全胜;接下来的小组发言,已经构不成对我的威胁,倒是给我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半个多月来,我第一次一躺到床上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悄悄对雨山说,我的个人小结昨天晚上通过了。他双眼忽然变亮了,闪着灼灼的爱意。分明,他想搂住我,吻我,爱我。我也有同样的渴望。然而,不能。温柔是危险,爱也是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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