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年初六郑叔从乡下回来,儿女们都直接回南海了,他便专门请欧国能一家聚一聚。灿耀已经跟着回去南海上班,欧灿辉和弟弟灿荣跟着父亲高高兴兴地在郑叔家吃过晚饭,又闲聊了一会。郑叔关切地问起夜餐档的事,欧灿辉就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
郑叔点头说,辉仔,人无志不立,人是既要脚踏实地,又要有雄心大志。一个夜餐档确实算不了什么,说看看,有什么想法没有?
欧灿辉受到鼓舞,忍不住把正正经经开大排档的想法说了。原来他不去想徐炳的大排档,却是在西湖路一个空旷场地物色了一个地方。西湖路离旧城闹市中心只距一条街,十多年前是靠近西郊的地方,现在西郊己经不见了菜地农田,建起了密密麻麻的大片楼宇,西湖路便形成了一个很特殊的路段,它并没有商业闹市的繁荣,但却开了很多商铺,晚上也不显得冷清,却没有闹市街区的那种人流频密挤迫。
欧灿辉是郑叔住院那几天,注意到这个地方的。城区医院在西湖路口,再往西一点,西湖路中段,有一大片用砖砌围墙围起来的空地,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原来是一个大包工头拆迁了原来的住户,准备建一座商住楼的,不料却同时遭几个官司缠身,连浙江那边的法院也过来查封他的财产。包工头便玩失踪,这大楼暂时是建不成了,连在这里帮他看守工地的堂叔也没了工资领。他堂叔也不笨,大约是有办法联系这包工头的,把空地改作停车场,姑且作工资收入。
欧灿辉想到在西湖路开大排档,是考虑到在沿江长堤,大排档是够多的了,客源要竞争,北江河鲜货源也要竞争,自己根基浅,天时地利人和都会处于下风,倒不如另辟蹊境。西湖路距闹市不远也不近,而且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能吸引那里的个体老板就很可观。虽然批发市场周边开了不少饮食店,但如果自己搞出特色,一定能在竞争中抢得客源。自己本钱少基根浅,只能从投资少的大排档做起,争取从大排档尽快掘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郑叔发现欧灿辉头脑很灵活,很适合在商海中拼搏发展。这么年轻就懂得审时度势,假以时日,得遇机缘,这后生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他用很欣赏的目光鼓励欧灿辉说,你说的都很对。想一想,怎样才能有特色?你说要有特色,已经是成功一半了,问题是,什么样的特色才能吸引四方顾客,慕名而来,满意而去?顾客欣赏你的特色,实际就是同你做广告,会吸引新的食客慕名而来。
欧灿辉挠了挠头。这特色不是说想就想得出来的。郑叔就笑了,说,不要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怕就怕连想都不去想。辉仔,明天我和你先去看看那个地方。
第二天是年初七,一大早,欧灿辉就如约过来带郑叔去看了西湖路那块空地。郑叔还和看场地的那个老头聊了一会,叫了欧灿辉到一旁说,辉仔,这个地方有得做,我和你合伙做。
欧灿辉大喜过望,忽又想到郑叔原先许下的诺言,有点惴惴不安,郑叔,你原来说过不搞什么生意的……
郑叔笑了,说,这是不同的,我和你合伙,只是投放资金,做呢,还是要靠你做。你怎么做我不Сhā手,但希望能赚钱。如果赚了钱,我们的私伙局也就有了活动经费。这你明白了吧?
欧灿辉大喜。解决了资金来源,他就可以放手一搏。至于早餐档,让父亲去搞得了,中国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对了,就让父亲找他的工友,让父亲先过过当小老板的瘾——尽管这个老板一样要捱三更起半夜,一样要站档口卖早点,样样都要亲力亲为……
和郑叔接着回头找那个老头,用了半个钟头就搞惦(解决)了。郑叔采用的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的办法。那老头想,不用二十四小时守候在这里,个个月有固定几百元收入,还可回家做点农活,有时间就和邻里乡亲聊天下棋,不似枯守在这里这么孤单、辛苦,三更半夜有车进出还要爬起来,何乐而不为?
郑叔当下就趁热打铁,订了三年合同,交了几百元订金,才满意地离开。
交了钱,欧灿辉心里却嘀咕起来,对郑叔说,如果搞不到工商营业执照,几百元岂不是白扔了?
郑叔一边和欧灿辉往家走,一边说,辉仔,这就是搏。过了年一般来说是淡季,这时候价位低,这叫做争天时;过年时节我们送上几百元给他,这是争人和;过年时节自是和亲友多见面,如果有人唆摆,过了年他吊起来卖,租金往上提,就算提得不多,每月提多50,一年就是600块,现在板上钉钉,他想反悔也要考虑后果,这就是爭地利了。至于说最后在这里还是搞不成,那几百块钱就算光荣牺牲好了。你说搏不搏得过?
欧灿辉不禁点头。这就是搏,看准了就要当机立断,敢于出手。这个上午跟着郑叔跑了一下,就学到了不少东西。郑叔为人古道热腸,而且经验丰富,因地制宜,敢抢先机,难怪他纵横商海二十年就创下几千万的家产,租地这样的事对郑叔来说是小菜一碟。真该留心好好跟郑叔学习。
回到了郑叔家,郑叔泡了一壶好茶,和欧灿辉坐下来,筹划商量。欧灿辉想到的一个特色是大,现在场地解决了,租下来的场地足可摆二十张桌。定好了厨房、场地规模设置、招聘人员、购置各种用品等等琐碎问题,连卫生间问题也考虑周全了,最令欧灿辉挠头的还是经营特色问题。他总觉得,现在饮食店的菜餚食谱达不到有特色这个要求,到底什么才是有特色?
郑叔这时笑眯眯的,对欧灿辉说,来,尝尝新冲的这个茶,这是我今年特意买的新茶,叫黄金桂,80块钱一斤。
欧灿辉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沁人,不过他心思还在刚才思虑的问题上,嘴上就说,喝茶我是不懂的,不过我听说中国人当中,潮汕人的功夫茶最为出名。
郑叔哈哈一笑,说,我也有一套功夫茶具,是一个潮汕朋友送的,还是名家制作的的紫砂壶呢,我是嫌冲功夫茶麻烦,所以一般就很少用,今天就同你叹叹功夫茶。说着站起身要回房间拿出来,听得门口传来老伴的说话声,欧灿辉已经飞快起身,奔过去接过郑婶手上提着的物品。
郑叔看欧灿辉接过了两袋,老伴手上还提着一个装了青菜的塑料袋,便问,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郑婶走进来,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举手抹了抹额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今早买菜,碰见卖鸡鹅的好姐,好姐说她刚进了一批鹅,都是乡下农户槽养的肥鹅,实在是好,给我挑了两只留起来。我拿去劏鸡鹅档去,因为过年劏鸡鹅的人多,等到现在才劏好。
郑叔就说,你回来叫我去帮手拿嘛,这么重,扭伤腰骨怎么办?心想欧灿辉也醒目,两只鹅足有十五、六斤重,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欧灿辉看见了就要帮忙,这后生仔算我没有看走了眼。
郑婶对欧灿辉说,辉仔,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欧灿辉想推辞,见郑叔也挽留,心里也实在想和郑叔多商量事情,便点头答应了,说,今天我弄两个菜,正好让你两位老人家品尝品尝。
郑婶慈眉善目,为人随和,看上去她比郑叔还高一点,年青时模样也不会差。这时她喘过了气,便要把买回来的东西拿进厨房。欧灿辉忙走过去都一手提了过去,郑婶便笑着说,我今天有点累,辉仔,厨房都交给你了,你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她年轻时弄伤了腰,今天一下提多了点重物,觉得腰有点使不上劲,这时便想回房歇息。
郑叔忙跟着进房,见老伴只想休息一下,才放心的走出来。待郑叔再次进房叫,郑婶便起了床,走出客厅一看,欧灿辉已经做好了饭菜,饭桌上热气腾腾的摆着一碟炆鹅肉,一碟荷兰豆炒鹅杂,一碟清蒸鲵鱼,一碟油菜,一碗凉拌粉丝。
凉拌粉丝不消说是郑叔的手艺,那是他年轻时,在海南岛跟一个山东人学的,后来他依样画葫芦的做出来,全家老少都喜欢,大孙女还笑称是爷爷的金牌菜餚。不用说,他今天也想在欧灿辉面前卖弄一下。
郑叔拿出一瓶自己泡制的酒,笑着和欧灿辉说,今天我和你好好喝两杯。欧灿辉见那酒呈黄金色,不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酒?不像是落凤岗那地方的糯米酒啊。
郑叔便笑着说,这是青梅酒,是南海西樵山一个老农教给我的。你別看街上青梅只卖几角钱一斤,拿它泡酒,滋阴养颜,健脾固肾,很有益的。那老农我见着时已经80岁了,看上去还不足70,他不说,我还真以为他才大我几年呢。他有很多养生之道,其中一个,便是天天喝一、两杯青梅酒。
欧灿辉听了,不觉大感兴趣,喝了一口,也不觉苦涩难喝,便说,郑叔,有空教一教我,我也泡几瓶,让我老豆天天都喝一点。
郑婶这时已经装上饭吃,尝了一口炆鹅肉,连声叫好。郑叔见了,也举筷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果然火候适中,虽浓洌而不腻,香甜兼并,肉爽骨脆,他挑的是一块鹅翼尖,越嚼越有味道。本地盛产的乌棕鹅与潮汕的狮头鹅在省内齐名,历来有吃鹅肉的习惯,每逢年节,家家户户都少不了劏鸡杀鹅,叫做无鸡鹅不成宴。
欧灿辉见郑叔亲自下厨动手泡制凉拌,便先了挑了一口凉拌粉丝吃。觉得酸甜适中,粉丝滑而爽,吃得一口还想再吃一口,吃了两口觉胃口大开,看郑叔笑眯眯的望着他,不禁问道,叔,这道粉丝,竟是比本地的咸酸(菜)还要好吃,我倒没留意你是怎么做的?
郑叔哈哈笑道,我大孙女称我这道菜为金牌菜,回来若是见不着这道菜,嘴巴便会嘟起来。说着便满脸得意之色。
郑婶这时已经吃了好几块鹅肉,这时就对欧灿辉说,辉仔,这鹅肉是怎么煮的?你教教我,待过年儿孙们都回来,让他们吃得更开心。他们喜欢吃鹅肉比吃鸡肉还喜欢。
欧灿辉笑着问,你平时都是喜欢用梅子炆鹅?他知道这是本地一个很流行的传统做法。见郑婶点头,欧灿辉便说,不用梅子,到商场买瓶海鲜酱就行了。今天没有准备,若放一、两块甘蔗,味道更好。
郑叔若有所思,问欧灿辉,你是在金龙学来的?欧灿辉摇头说,有一天在家炆鹅,因忘记买梅子酱,懒得走出去买,便用一瓶海鲜酱代替,不料炆好后味道特别不同,家人连声称赞好吃。后来和阿球说起,阿球又教加放了几味佐料,果然未吃时香味四溢,到吃时肉香爽口,那香味直渗到骨髓里去,连吃剩下的鹅汁,第二天用来煮粉煮面,那粉面都特别好吃。
郑叔一拍大腿,大声叫道,不用烦恼,这炆鹅肉便是特色!说着,高兴地举杯一碰,一口喝下。
欧灿辉见郑叔如此说,心中一动,竟忘了给郑叔倒酒,呆呆的望着那碟炆鹅肉出神。待郑叔叫他喝酒,才回过神来。郑叔说,辉仔,不用多想,独辜一味,辉记鹅肉,就打本地人喜欢吃鹅的牌。
欧灿辉见郑叔说起辉记鹅肉,想起给大排档起名的事,就说,不用辉记,我想到有个香港电视剧,称大陆去的人叫阿灿,就叫灿记大排档,好不好?我叫灿辉,客人叫我阿灿,又顺口又好叫──反正这个“阿灿”他也没注册,何妨拿来一用?
郑叔抚掌称好。欧灿辉这时已打开思路,又说,郑叔,我看即炒即上,那厨房便忙不过来,我想用打边炉(火锅)的办法,先用大锅炆鹅至八、九成熟,有客来了,点着碳炉,把鹅肉裝上砂煲,送到桌上,待火猛时,那煲鹅肉也全熟了,再配上青菜,尝过鹅肉,各式青菜由客人自行放煲中煮熟。这样做,也算一个特色吧?不但省却功夫,也省下专请厨师的费用。
好!郑叔击节赞赏。
欧灿辉接着说,市场上鹅毑(老母鹅)比鹅便宜,干脆做鹅毑煲。其实炆鹅毑需费时多一些,我试过了的,一样好吃。对了,光是鹅毑煲一味还是单一了点,干脆搞多一个鸡毑(老母鸡)煲,也给客人多一个选择。你的凉拌,也要派上用场,客人来,先送上一小碟凉拌,就似酒家先送上花生、酸荞头小食一样,若客人要点这个菜,收它十块八块一碟,也是可以的。
郑叔连连点头。这辉仔果然头脑灵活,举一反三,思虑周详,本地人较少吃鹅毑、鸡毑,主要是嫌肉老粗糙,但如制作得法,也是肉香好吃的,而且还没有人打出吃鹅毑、鸡毑的招牌,出奇制胜,往往是成功的先机,况且鹅乸、鸡乸成本低廉。他高兴地给欧灿辉倒上一杯酒,神采飞扬,来,预祝我们的灿记大排档经营成功!
郑婶见郑叔喝得高兴,就提醒说,你说青梅酒每天喝一、两杯就好,你喝了多少杯了?
郑叔摇头晃脑的说,喝得高兴就好,不喝醉就好,不用数喝了几杯。辉仔,来,我们再干杯!
欧灿辉见郑叔如孩童般高兴,也觉心情暢快,便和郑叔碰杯,一饮而尽。
这一顿饭吃得高兴,喝得开心,欧灿辉和郑叔并没有喝醉,但欧灿辉那感觉,竟是意气风发,激发胸中雄心不已。
八
欧国能很支持儿子出去創业。以前这些事根本不敢想,但工厂破产,自己从工人阶级变成个体户,还是靠自己的双手,也不见得会饿死人,相反日子还好了起来。儿子有大志,那就让儿子出去闯一闯。
他拿出一个存摺,对欧灿辉说,我这里有三万块钱,够不够开档?
欧灿辉心里一热,说,不用你的钱──郑叔答应所有开支由他负责。
欧国能不高兴地说,这点钱我们又不是负担不起,为什么要用郑叔的钱?!
欧灿辉忙说,是郑叔主动提出合作,他出钱,我出力,赚了对半分,若是蚀(亏)了,他说不用我们赔……
欧国能眼一瞪,说,这怎么行?!做人要公道,合作要公平,郑叔是比我们有钱,但我们人穷志不穷,若是蚀了,我们照样出,不能让人笃我们背脊(指着脊梁骨责骂)。
欧灿辉却说,老豆你放心,我保证用心去做,一定不会蚀的。陈昊天说得对,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做生意,堂堂正正从做大排档开始,走出一条我应该走的路。这次郑叔要帮我,不好拂他的心意。过去算命的人讲出门遇贵人,郑叔就是我的贵人,我一定会翻身的。
欧国能一听,觉得很欣慰,欣慰的是儿子真正懂事了。
欧国能想,开夜餐档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办法是逼出来的,开正当大排档投资少见效快,儿子学的是饮食,搞这一行正是他的本行,他现在已经不单想到养家糊口,思想中还有大志向,应该放心让儿子去闯一闯。
现在的形势欧国能也看得开了,狗急还会跳墙,人到绝处也会挣扎,该死火的企业就让它死火“执笠”(倒闭)吧。现在的时势、政策,其实也给人很多机会,敢想、敢闯、敢做,说不定又会找到一条揾钱的好门路。现在碰上工厂的朋友发牢骚不满,欧国能也不像过去那样附和,倒是好言安慰,劝他们放开心胸朝前看,共产党的政策归根到底还是为劳苦大众的,毛主席早就说过,牢骚太盛人防腸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欧国能于是就去找新拍档。他心有所属,找的是家具厂的两个工友,他们果然都马上答应了。一个就是王沛林,是他三十多年的老工友,原来已经在影剧院门口找了一个保管摩托车、单车的活,听欧国能一说,二话不说就跟着来了欧巷。另一个工友是女的,叫卢咏红,是个油漆工,算起来还是对门方清母亲卢少容的远房亲戚,她四十刚出头,干净利索,快言快语,而且有一手包咸肉粽的技术,下岗这几个月,都是帮人做咸肉粽。
欧国能和儿子商量好了的,当时就同大家商议劳动报酬。王沛林和卢咏红都说,约莫(差不多)就可以了。欧国能却提出,三人算是合作,同心协力,欧家负责提供场地、流动资金,每月收入减去支出成本,盈利按五、二五、二五分成,即欧国能占五成,王、卢二人占五成。王、卢二人没有意见,认为欧国能做人公道,都说要好好搞好这个早餐档。
初八第一天重开早餐档,因为不敢做得太多,很快就卖完了。卢咏红到市场买来糯米、红豆、肥猪肉、虾米、冬菇、粽叶等材料,下午动手做了十来个咸肉粽,让大家品尝,大家都大声叫好。灿荣吃了一个还想吃,欧国能怕儿子吃糯米多了不消化,不敢让他再吃。
灿荣就说,这么好吃的咸肉粽,你们就做来卖,保证买的人第二天还想来买。大家都笑了,想想有道理,欧国能便拍了板,增加一个经营品种。
卢咏红心想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所以特意在材料上认真挑选,特别是冬菇,宁愿贵一点也挑当年的新鲜年货,那山珍特有的鲜香味,伴着淡淡的粽叶香散发出来,便是清源人习惯的口味。至于肥猪肉,那制作却花一点技巧,猪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连口口声声说减肥的女仔也爱吃,便是师傅的不同凡响之处了。果然这咸肉粽才露面三天,就招惹得买者盈门,也有从远处专门慕名而来的。
灿荣对这咸肉粽情有独钟,他放了寒假也是天天在家帮忙卖早点的,见咸肉粽供不应求,有一天吃午饭时便说,我都说了,这么有水平的咸肉粽,一定好卖。如果申请一个商标专利,再卖卖广告,保证“卖开巷”(卖出好名声),嘿嘿,然后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说得大家哈哈笑起来。
欧国能便笑着说,一个小粽子,一元几角的,值得申请专利,还卖广告?
欧灿辉却说,灿荣说得对,先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慢慢的等时机成熟,说不定还真能小粽子做出大文章呢!
自己的意见得到大佬的认可,灿荣咧开嘴笑了。欧国能见了,也觉高兴,只是忽然又想起死去的老婆,心里便有一丝丝的难受。
欧灿辉没了后顾之忧,便把心思都放在搞大排档上。阮桂洪年初六参加旅游团去香港旅游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就跟着郑叔忙开大排档的事:找湖南民工平整场地、找泥水工匠倒混凝土、搭建简易厨房、购买杯碗碟等一应家什……忙得脚不沾地。这些事做起来才知道繁琐,而且也不懂行情市价,他便很留心郑叔是如何处置的,学得很用心。
阮桂洪从香港旅游回来,给灿荣带了一双旅游鞋。灿荣接过旅游鞋的时候,高兴得扑上去搂着阮桂洪乱蹦乱跳。这时候市场上旅游鞋属高档商品,欧灿辉在一些商店看过价钱,1000多元一双,最便宜的也不少于四、五百元,欧灿辉知道阮桂洪现在很有钱,很感激阮桂洪对他兄弟的情谊。不过也激起他的一股斗志,我也要努力,也要凭我的努力获得财富,凭我的努力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见着了从深圳回来的阿球,欧灿辉开心得不得了,得知赖水清在深圳过得很好,欧灿辉自然又是高兴,马上兴高采烈地和阿球、阮桂洪去江边徐炳的大排档喝酒欢聚。喝得正畅快时,阿球和阮桂洪提出,要参股欧灿辉的大排档,欧灿辉却犹豫了。若是他可以作主的,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什么是沙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叫兄弟,阮桂洪有钱愿意暗地帮他,阿球想回清源要找一个可靠落脚地,有福、有难的都找上他,照过去的脾气,他会不管不顾地一口答允。但自从跟了郑叔,欧灿辉慢慢的学会了凡事三思而后行。
那天中午吃喝完了,因不同路,欧灿辉便和阮桂洪、阿球分了手,去塘仔边找郑叔。
到了郑叔家,郑叔已经午睡小憩休息醒来,刚泡好了一壶热茶,招呼欧灿辉坐下说,来,先喝口热茶。辉仔,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喜欢饮茶?有一句老话,叫做早上一壶茶,气死卖药家。说的就是喝茶有保健养生功效。
欧灿辉喝了酒,正觉口干,举杯喝了一大口,也笑着说,我也听过一句老话,叫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完又把杯里的茶都喝光了,抓起茶壶给自己茶杯又倒满一杯。郑叔哈哈笑了,说,孺子可教。
因见欧灿辉又大口喝茶,郑叔便说,喝了酒,不要喝太浓、太多的茶。很多人以为茶能解酒,医学小常识里都讲了,这是不科学的。对了,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喝了这么多酒?
欧灿辉知道今天喝了七、八両白兰地,大约脸很红,而眼睛必定也是红红的,旁人一看就知道喝了酒。因见郑叔问,就把碰见好友阿球的事说了,顺便把阮桂洪和阿球要求入伙的事也提了出来。
郑叔沉吟了一下,说,辉仔,有句老话,叫做相处好,同住难。外国人流行试婚,就是不办登记、不正式结婚就搬到一块住,也是这个道理,开头爱得要生要死,待住在一起,很多不知道的坏习惯暴露无遗,一些很小的事情也发展到吵闹打架,你想想是什么道理?
欧灿辉一听,就知道郑叔不同意让阮桂洪、阿球入伙。果然,郑叔又继续说,你想保住同老友的关系,想老友一世,听我一句说话,不要和老友搞合伙、合股之类的事。你想想,感情是一回事,搞在一起,有意见分歧、有冲突、有吵闹,那是常常发生的,你怎么办?假如老友经常说错话、办错事,或者说,他的观念和你相左,你的办法常常得不到贯彻实施,你下不下得了手处理他、甚至辞退他?与其束手束脚,倒不如心无牵挂,放手一搏呢!
郑叔说得有道理,但想到推掉好友拳拳之意,欧灿辉觉得拉不下这个面子,也硬不起这个心腸。郑叔似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说,你对他们说,就说我不同意,推到我身上好了。辉仔,宁愿老友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倾尽全力帮他,这样做,才能做一世老友。真的,现在搞在一起,不用一年,老友会变成对头也不一定的。世事难料,人生难测啊!
欧灿辉听了郑叔这一番道理,竟是无从反驳。不料郑叔又笑哈哈的说了一句,辉仔,你刚才不是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吗,我这个老人言,你总听得进去吧!
欧灿辉一听,郑叔倚老卖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倒真是无话可说,便点了点头,对郑叔说,好,郑叔,我听你的。
郑叔满意地也点头,说,从善如流,孺子可教也。
第四章
第四章
一
欧宅里头亮着灯,是因为宅院老主人欧德庭此刻还是神采奕奕,不想睡觉。原本他习惯在晚饭后睡一小觉,八点钟起来看一阵电视,大约十点半再回床上睡觉的;早上却是起得早,五点半钟起床,打一轮太极拳舒展筋骨,然后自个泡一壶茶喝了,才出门到金龙酒家饮早茶,天天如是,极有规律。
当然也偶有打破常规的时候,即如今晚便是了,以致老婆──街坊邻里都习惯叫她四婶,也有更小一辈的叫她四婆──看完省粤剧团来演出的粤剧回到家,发现欧德庭还在院子里看盆景,不由得奇怪地问:“怎么还不睡觉,还在这里干什么?”
欧德庭嘿嘿地笑着,摆了摆手说:“你先睡吧。”
四婶虽比他小七岁,也年过六十了,身体不如丈夫硬朗,而且也是习惯早睡早起的。今晚和妹妹去看粤剧,因为是粤剧名伶红线女担纲主演,她俩姐妹自小便喜欢红线女演的戏,这次来市里才演一晚,妹妹一个月前就定好了票,这晚两个老戏迷还特意穿上新衣服,梳洗打扮了一番才兴冲冲提前半小时去剧埸。这一晚看得如痴如醉,身心投入,快十年没看红线女的戏了,这晚过足了戏瘾,顿觉心满意足。散了场都过十一点半了,听丈夫一说,困意和倦意便也涌了上来,于是就回房睡觉。她知道一定是丈夫又得了一盆好盆景,新鲜热辣,丈夫不瞧个够是不能安稳睡觉的。
果然是老夫老妻,把对方都揣摸透了,她一点也没猜错,欧德庭今晚得了一盆九里香盆景,高兴得整晚都笑眯眯的,围着盆景看来看去,便错过了宿头,一点睡意也没有。
盆景是大儿子海明的朋友送来的,送来的时候说是欧局长买下的,已付了钱,欧德庭便相信了,他甚至没留意来人的音容笑貌。盆景一抬进小院子,他的眼晴便给吸引住了、离不开了。大儿子在乡镇企业局当副局长,知道老父喜爱盒景,有时出差碰上了,也会弄一盆两盆回来孝敬老父。大儿子自小跟着侍弄盆景,不似那些门外汉,挑选盆景极有眼光的,也舍得花钱。他住公家分的房,楼层不高,虽然有两个大阳台,也摆满了盆景,但太大的不好摆放,所以便常有大盆的上品盆景出现在欧巷老家小院子里。
欧德庭年近七十,身体虽然清癯,却冇病冇痛,精神矍烁,腰板挺直,看上去不似古稀之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唯一的嗜好便是玩盆景。小院子和靠巷口那头小花园都摆上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花盆,都种有形态各异的盆栽,加起来恐怕有六、七十盆。他在当地盆景玩家中极有名气,只是他既不参加盆景协会,也不乐意随便兜答那个圈中的人,只有几个老友来了,才得到热情接待,随意参观,商讨切磋,自得其乐。
儿子今晚送来的这盆九里香,不同于见惯了的大树式、双干式,而是一较为少见的水影式。欧德庭让来人帮忙,把院子当中一个铁架上的一盆水横枝移走,空出位置,把这盆九里香抬了上去,待来人走了,便认真地观赏起来。
欧家的这个庭院不算大,大约有三十多平方米,随意地摆了二十多盆盆景。因为考虑院子围墙影响光照(南墙后面是小学的教学楼,东墙外面便是水井公用空地和巷尾麦老师家),所有盆景都摆上了铁架上。铁架是十厘米园铁枝焊制的,有各种花式图案,塗了黑漆,便显得古朴高雅。内行人看盆景,不光看树,还要看盆、架,三者配合相得益彰,更显盆景身价。欧德庭还有很多精緻的檀木、红木、花梨木架,主要是放室内摆设用,所以外头的盆景大都不再放置木架,也有怕日晒雨淋的意思。
九里香是岭南特有树种,被誉为“树桩之王”。当年英女王来访,邓小平送的一件礼物,便是广州艺人培植的一盆百年九里香。眼前这盆九里香难得的是桩头大,足有十五公分,三面悬根露爪,树身布滿坑坑洼洼,蒼劲嶙峋。桩头连树干高约二十公分便虬曲向下,斜飘而出,曲节有度,到尾端一个弯节,便又微翘顺势而起;枝托分布合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欧德庭越看越喜爱,待到生物钟提醒他上床睡觉,便恋恋不舍的回房上了床。但哪里睡得着?脑子里尽是那棵九里香的影象。躺了半个多钟头,自己也觉得难受,于是干脆爬起床,又回到小院子,拉着了照明灯光,又围着九里香转起来。
打发了老婆回房睡觉,欧德庭又看了一阵,一个栽培的新方案便在脑子里完成了。开始他没考虑把主干截短,是因为主干在三分之二的地方直径还有七、八公分大,也算很难得的;但把它截去,再把整棵树提根俯栽,便是一棵悬崖式,不但能最充份地展现头版,待得三、五年尾枝长粗再发新枝,便是一盆不落窠臼、状如流水行雲、洒脱超俗不同凡响的作品。欧德庭满意地笑了,这时才感觉到了有些疲惫,伸了伸懒腰,心意满足地回房睡觉。
这一晚虽然很晚才睡,但欧德庭照样在老时间时分醒了,照例起了床,照例打了一趟太极和泡了一壶茶,便如往常般出了门。他今天更急着要见几个老友,好东西是要和好朋友分享的,何况他的腹案还要听听老友的意见,集思广益方可事半功倍。
天才蒙蒙亮,整个城市还未完全醒来,很多人还躺在暖被窝里。环卫工人在打扫街道,街上只见着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还有一些去公园、去广場、去江边晨运的人。南门大街很宽阔,两边都是档风遮雨的骑楼,欧德庭便照例在骑楼人行道上行走,挺直腰干,不紧不慢的,但并不东張张西望。欧德庭自小家教很严,打懂事起便知晓食不言,寝不语,非礼莫视,非礼莫听,还有非礼莫行。
欧家祖上殷实,据说当时半条武安街都是他们欧家的;又据说他们现时居住的欧巷,便是那时叫起来的。但后来就败了下来,先是南门街上的店铺全败光了,再后来连内街上的房子也败完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俗话讲烂船还有三斤钉呢,到欧德庭的爷爷辈,欧家一个翻身,竟又创下一番家业,不但在老商业街下廓街有几个大店铺,最大的那家鸦片烟馆,背后的东家就是他大伯。他父亲在下游城郊江边处置下数顷地,用作木柴、沙石、煤转运场,北江河上还拥有一支十多条火轮船组成的运输船队,眼见着欧家又兴旺发达起来。
欧德庭记得很清楚,新中国成立了,他的少爷生活也就完结了,土改的时候,巷子便不再完全姓欧,政府把一边巷子的房子没收,跟着便有方、阮、陈、麦四姓人搬了进来,店铺和转运场、船队也给充公没收了。那时他的父亲已经一病不起,临死时,干瘦得象枯枝的一只手,指着窗外就是咽不下最后那口气,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欧德庭知道,花了父亲大半辈子心血的产业眨眼间失去,真应了那句死不瞑目的老话。
四十多年过去了,欧巷还是这个样子、这个格局、这么几户人家,就连巷子通道中间铺了两条麻石板、两旁是已经发绿的青砖铺设也没有改变。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爷爷摸娑着他的头,说起了祖上的风光,很感慨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言语。
那时他还小,待长大成|人,爷爷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便记了起来,那时他的大伯已经是县商会会长,二伯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大官,出入都有两个挎匣子枪的保镖跟着。二十四岁的他风华正茂,雄心勃勃的要創一番事业,要重振欧家声威。
平地一声雷,共产党来了,国民党跑了,大伯给抓去坐牢死在牢中,二伯给五花大绑押到郊外松岗──就是现在的市人民医院那地方,当年是偏僻荒凉的乱葬岗──那个荒坡给枪毙了,大伯和二伯的家人早仓忙外逃。势道如此巨变,他给吓怕了,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世事变幻,滄海桑田,很多过去了的东西是不能寻觅的,那就让它们和爷爷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一齐埋在记忆里好了。
金龙酒家已经开门营业。金龙酒家几年前装修过,和现在的新酒家茶楼比起来,便显得老气横秋,欧德庭倒觉得它显得古朴;尤其是大门右边那条大柱,上面塑了一条盘柱而起张牙舞爪的金龙,更显它的传统特色。
这条黄灿灿的金龙在文革中难逃厄运,文革后才重塑,不料遭到很多老顾客怦击,说塑得不像而且太小,总之看着就觉不顺眼。后来听说连来吃饭的市领导也提出了批评,饮服公司才赶快从佛山请了师傅回来重新制作,顾客们觉得还可以才停止了批评。
说起重塑这条金龙,欧德庭贡献不少。欧德庭似乎对金龙酒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对金龙的事情便很关心,不时提提批评意见。对文革后重塑的金龙,怦击最烈。有次饮服公司徐经理过来和他闲聊,欧德庭又说起这条金龙的不是,并且引古据今,说了本城一段民间建筑雕塑的典故。
欧德庭说起本城有一朱姓人家,前几代都从事建筑雕塑工艺职业,其父、伯、叔被誉为“朱家塑画三杰”,手艺高超。1930年县中山公园需建造一座孙中山塑像,有人举荐朱家人承担这一重任。
其时县长蹇秉渊是贵州人,便说:须知塑造孙总理不是塑造凡人,如无高超技艺,是不易成功的,我看本城人恐难以胜任。朱家人就说,我之工艺,邑人尽知,不必多说,若不成功,愿当义务,如能合意,望给予奖励就是。
这一下不但让徐经理听入了迷,连旁边的茶客也听得津津有味,都想知道结局如何。欧德庭说,县志上记载,一月稍多,工竣,县长带人鉴审,一致认为,该像轮廓端庄,比例精当,体态肅穆,双目传神,维纱维肖。县长便发给三百大洋作为奖赏。这事我不是顺口开河胡編乱吹,翻翻清源县志就可查到的。
大家啧啧赞叹。欧德庭又说,陈可珏将军大家知道吧,本邑人,曾是孙中山先生警卫团上校团长,有名的叶挺还是他的部将呢,陈将军回乡见了这塑像,也称赞“形像十足。”
徐经理便很急切地问,你知道朱家后人在哪里?欧德庭看了徐经理一眼,说,这就需要你花心机去找了。徐经理后来果然花尽心机打探,还真让他从佛山找来了朱家后人徒弟,重塑的金龙形神俱备,各方面都算满意这才罢休。
欧德庭走进大厅,他的几个老友已经在习惯坐的那一张餐桌开好了茶位。大厅上已经有了五成多的茶客,欧德庭不用看也知道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这些人早睡早起,几十年如一日,都到酒家茶楼叹早茶,而且都养成了习惯,一般去的地方都很固定,除非有新茶楼酒家开张,便去贪新鲜凑凑热闹,或是儿孙辈又或亲朋老友请,否则一般不作改变,连坐的那张餐台也不变。
饮食行业称这些人为茶趸。没有他们,茶楼便显得冷清没人气,但这些老家伙们吃得极少,俗称一盅两件,消费不高,旨在茶楼吃点早餐,和老友相聚,高谈阔论消磨时间,若放任他们却又不划算,因为他们可以在茶楼聊一个上午也不累。所以很多酒家茶楼都有一条规定,早上七点半前免茶费。能节省那一元、五角也是好的,这些老人便大多在七点半前埋单走人,空出位置给新一轮客人消费。
欧德庭便是金龙酒家最忠实的茶趸。打从解放前一年金龙酒家开业,四十多年间,他一年至少有360天是在金龙叹早茶,只有偶尔离开本地时例外。从经理到服务员到厨(点心)师,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他因此也获得了七点半后也免茶的特殊优惠。
欧德庭刚坐下,老友便急不及待地告诉他中旅餐厅换了经理的消息,新经理和金龙的经理方清年纪差不多。老友们感叹说,现在搞承包,老家伙们都给搞下来了,年青一辈的敢冲敢闯,老家伙们有想不通的,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吵闹,听说中旅餐厅那个老经理吵着吵着就倒下了,原本血压高的人要节怒,这一激动吵闹就搞出大问题,听说现在还躺在医院没醒过来。
欧德庭听了觉得有点震动,但随即又释然。国营企业近年不景气他是熟知的。茶楼酒家是三教九流聚散最多的地方,各种新闻、动态、小道消息在这里传播得最快,各种绯闻逸事飞长流短是不径而走见惯不怪。
他原是国营酒厂的会计,退休七、八年了,对这几年的经济形势有点看不透,有时也觉得很迷惘。这几年个体户越来越多,很多国营企业却叫苦连天,效益下滑,职工收益减少,眼见得国管企业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金龙酒家终于让个人承包,他没想到才二十五、六岁的方清能当上金龙酒家的经理。金龙酒家是市饮服公司最大的酒家茶楼,牌子老,员工多,是全市很有名的老国营企业,他怎么也不能把这家老企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联系起来。现在不但是中旅餐厅,还有不少国企也纷纷转给私人承包,莫不是意味着国营企业走到了头?!
欧德庭摇了摇头,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便见缝Сhā针,说起自己得了一盆怪桩九里香,把老友撩逗得心痒痒的,都说饮完茶就去观赏观赏,参详参详。
这些老友中有两个是工厂的退休工,一个是退休中学教师,还有一个是市文化局退休的,都是些盆景爱好者,志趣相同,几十年交往下来,便成了坦诚相照、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待得加了两趟茶叶的茶壶冲出来的茶也淡了起来的时候,欧德庭便提议埋单走人。虽然都是几十年交情非浅的老友,但规矩是AA制,各人各埋自己的。
亲自负责这几张台的仍是已经升任酒家副经理的周丽娟,听得招唤,便走过来,按老习惯收拢了餐卡和各人的钱,走去收款台去埋单结账。她在饮服行业干了二十多年,和这些老顾客最熟,而且嘴巴甜滑,老傢伙们有时和她开些大胆的玩笑也不恼,照样笑口常开,招呼周到。
过了一会,周丽娟笑眯眯地拿着钱回来,她记性好,准确无误地把钱退给各人,说道:“各位阿叔阿伯,你们的单欧医生代埋了,请把钱收好。”她又笑着对欧德庭说,“欧伯你好福气,个个仔都有本事,对你又孝顺。”
欧德庭听了,便转头张望,果然看见二儿子欧海平坐在靠近收款台那头的地方,正和几个朋友在饮茶,见父亲望过来,便举手示了示意。欧德庭也不理会老友连说“多谢”,经过收款台时也不理会儿子和他的朋友,目不斜视地迳直走出酒家。
老友们都知道欧德庭对这个儿子的隐痛,这时跟在后面,都醒目地缄口不语。倒是文化局退休干部仁叔,觉得不打招呼不礼貌,便走过去和欧海平握手致意,又说了些客套话才告辞,走出酒家便快步朝欧巷追了过去。欧德庭玩盆景积数十年之经验,眼光独到,极有心得,隐隐然有大家之风。他既说得如此美妙,那盆九里香是一定要看的,如果不看,心里那得安逸?
二
在旁人眼里,欧德庭过的是令人欣羡的日子。儿女众多家境好,而且年近七十身体还硬朗得很,有些知道欧巷历史的,还猜想欧宅里头说不定还有一些祖传古董之类的宝物,看欧德庭底气足的模样,再加上大女婿现在回乡办厂还当上市的政协委员,最小的儿子欧海亮现在西装革履,开一辆黑得发亮的皇冠小轿车跑来跑去,都说欧老太爷命生得好,老来享福。同住欧巷的黄三女便这样当面奉承过欧德庭。欧德庭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怎么理会。
街坊邻里都知道,欧家老宅确实很大,欧巷右边四份之三的地方都是它的。欧宅大门正对着巷口,正面墙便看得出年代久远,因为院墙上还铺砌了古式的瓦桶,上面长着杂乱的枯草;大木门是连着趟栊门那种古旧式的,那趟栊门的园木每根都有拳头那么粗,和厚实的大木门一样,都由那浑实的黒色显示出年代的久远。
进了趟栊门是一个院子,院子右边才是欧宅的房舍。这屋的结构布局却是奇特,要先走到巷尾进了院门,进了客厅,才回头沿屋内通道转入房间、厨房。若是在厨房后的小花园开一个门,抬脚几步就到了巷口。
欧宅现时当家的欧德庭年轻时没有留意,到老了,想的事情多了,有一天忽然有了兴趣研究这个问题,因为这房子布局走向实在太异于常人,百思不得其解。待想起爷爷说过欧家祖上曾显赫一时,才想到南面紧邻的小学,很可能当年是欧家的庭深大院,现在他居住的,只能是其中一个偏院或廂房。历史是经常拿人的命运开玩笑的,只是人们不自觉知道罢了,但它却调皮,偏偏留下蜘丝马迹,又或是片言只语,又或是奇观异象,所以世界上就衍生了历史和考古这样的学问和行当。
因为这座宅院在清未民初重建修缮过,那房屋样式便具备了那年代的风格。虽不及著名的安徽微居那般繁缛,但不失精细素雅。外墙在巷子里看得很清楚,地脚是长条的麻石,麻石底基高出地面有一市尺高,再用俗称青砖的砖块彻上去,年代久运,砖的颜色都变成灰色了。解放前有钱人建房用的砖便是青砖,拿两块在手里一碰,会发出很清脆的金属般的响声,一般人家用不起,只好用造价低廉的红砖。
有钱人家的房屋很讲究,不但结构坚固,造工精细,连外墙的砖墙也很讲究,全部手工磨平,尺寸精确,砖缝线又细又直,据说是用砚壳灰加石灰、白糖、桐油、黄泥、纸巾、糯米粉等多种原料精制而成。墙根下据说原来还放有信石等毒物,以防白蚁、毒蛇,只是年代久远,信石都渗进地上找不着了。
欧宅从外面看有三进,三进的屋脊、屋沿都有飞檐。飞檐上想是原来有烧制的瓦饰的,文革中给造反的人从外而打烂,现在是看不到了。每进的屋从屋脊到屋沿的外墙还有一条三十公分宽的长长彩绘泥塑,也是文革中,给扫四旧的人用长竹杆乱捅捅掉捅坏了,加上风雨洗涮,只剩下粘土痕迹,再也看不着当年红红绿绿栩栩如生的人物虫草山水风景图案。
真正体现不同的是院子第一进的建筑。第一进楼下是客厅,客厅走廊前有四根木柱支撑楼上的走廊。那园园的木柱有脸盆粗,是真正的楠木,光是这四条难得的楠木就花了不少白银。楠木下面是一尺七寸高的下方上园石柱作基石。再往里走,一字排开上格缕空又镶了玻璃、下格却密密实实的门式木板,把客厅和外面走廊、院子隔开,那设计和做工都极精细巧妙,布满了凹凸的花纹、云纹、回纹、连环纹,纹样上还雕有龙、凤、鱼、兽、花草虫鸟。那雕工也是极具匠心的,有圆雕、高浮雕、浅浮雕,一块不大的木板上至少刻了上万刀。
拉开四扇木雕门,才是宽敞的客厅。客厅向巷口方向有一条走廊,通向楼下的房间、厨房、小花园。上二楼的楼梯就在客厅旁,上了二楼,向大门院子一边有走廊,走廊前的护栏,却是用上了仿西洋的瓷饰,和厢房的间隔,仍是如耧下般木雕门窗,中西合壁却又显得很别致,年代久了,虽显出旧赫衰败,却又风情依旧。
欧德庭曾听阿爷讲过,当年欧家建屋,据说铺客厅地砖的泥水匠一天只能铺六块地砖,超过者作马虎论处,一律停工,而且永不聘用。欧家当年的财力和讲究可见一斑。
欧家祖上虽显赫一时,但沧海桑田,世事无常,欧德庭便不喜欢追忆过去。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一个文革就令人刻骨铭心,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欧德庭早想开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自己年纪大了,还是顺其自然好。佛家讲求一个缘字,其实就是劝喻世人别太执拗。自己子孙满堂,生活无忧,如老友们所说,随心所欲就好。
他在金龙酒家说了方清几句,后来也有点后悔,年青时因家庭出身不好,海外关系复杂,平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恪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今天怎么倒为一个小小的月饼发点脾气?
后来欧德庭也醒悟,他心绪不宁,便是为家事操心。最小的儿子欧海亮在银行干得好好的,偏要打烂铁饭碗辞职,但这一次是牵扯到香港的大女婿,他不好Сhā嘴,正因为心里一百个反对偏偏说不出口,心情便烦躁。
说起来欧海亮惹得老太爷不高兴不是第一次,上一次便为开音响店的事,惹老太爷这一次发了脾气。
“我不是老檬懂(老糊塗)!”欧德庭对着小儿子欧海亮,恼火地说,“开什么音响店?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欧海亮甚似乃父,身材高挑欣长,今年二十四岁,生得斯文清秀,性格却活泼好动。他高中毕业后进入建设银行工作,但业余爱好,则首推音响。自小便喜欢自行拼装无线电收音机,及至成年,更玩得入了迷,房中堆满了有关音响的书藉杂志。他曾有自行设计拼装的一套音响,给人花了三千多元买去,虽然成本只花了几百块钱,让他狠赚了一笔,但那套音响,功放和喇叭匹配得极好,音质清晰,立体效果强烈,发烧友们都说极有水准。如今重新设置的这一套,功放是伍佰(牌子)的,喇叭是山水的,调频是先锋的,花了他好几个月才凑成,自言一万块钱也不卖。
欧海亮玩上了瘾,有发烧友欲开一间专营店,极力掇弄他合伙,他早有此志向,也是一拍即合,便想辞去公职,全心全意去捣弄音响器材。但他也想到父亲必定反对,只好和老友讲清楚,让老友筹备开张,他倾尽自己积蓄三万多元交给老友,算是一点股本。原想等老友搞好档口,生米做成熟饭,再和老爷子摊牌。有一晚想趁老爷子心情极好钻个空子,不想才说了开头,欧德庭大为光火,脸色便变得难看得很。
欧德庭不明白现时后生,脑子里尽是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头。即如巷口方家那个大女方华,坐办公室坐得好好的,按现在时尚说法是白领丽人,却偏偏跑去抛头露面的当什么歌星,旧社会有个“娼优”的提法,说的就是唱戏的等同娼妓,连下九流也不入的,方家也不制止,真是糊涂之至。儿子欧海亮原在银行供职,也算挤进上等人行列,自小聪慧,假以时日,混上一官半职也不是难事,有些业余爱好也是说不得的,即如自己爱好盆景,只是精伸有寄托罢了,哪能以爱好作职业?况且这音响,有多少人会玩、有多少人买得起?后生仔就是冲动,也不想想下半世,难道卖音响会给你卖出一个跨国公司?
“我给你讲清楚,你若要开什么音响店,除非等我死了。”欧德庭气哼哼地说,“我也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大概也没几年的命。你就等多两年,等我两腿一伸,那时你要玩什么也没人管你了。”
四婶在旁,也忍不住责备欧海亮:“你不要激(气)死老豆揾山拜,在银行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了?你平时怎么玩,我们也不管,怎么鬼迷心窍,还要开店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准去!”
欧海亮原准备给父亲好好解说,这音响器材是个新兴行业,随着社会进步,整体生活水平提高,年轻一代越来越有文化和素质,对生活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对休闲和享受也会越来越注重,这个新兴行业就越存在很大的发展空间,正因为是新的领域,所以抢先进入就会抢占了先机。
但父母都言辞严厉,容不得他发表半点异见,更不容许他辞去公职,想想父母也老了,思想守旧,为儿女耽忧也是情理之中,总不成为这事把父母气出病来,把哥哥姐姐都惊动了,以后就难在家中立足。欧海亮想到这里,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母亲,无言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欧德庭却仍在生气。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乞丐)。八个子女,总有不成材不成器的,总教当父母的有操不完的心。二子海平已经搬了出去,这还罢了,如今家里还有两个,头发白了还要为他们担心。还有一个就是霞女了,霞女在家玩了两年,当初都安排好去交委上班的,听说给安排去北江大桥收费站,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就打了退堂鼓。况且她有一个怪病,每月例假来时,会疼得死去活来一般,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的,看着就令人心痛。后来从老伴口中得知,女儿这个例假疼痛,是因为子宮后倾,没有什么办法的,只能吃些药止止疼,大约等结了婚生了小孩,疼痛症状会减轻。女儿大约也因为这见不得人的“病”,不愿到单位上班。谁知稍一纵容,女儿就成了养尊处优的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她怎么想。
欧德庭还坐在客厅中生闷气,见四婶离开客厅,走入院子,想发问她要到哪里去,继而一想她必是去找满记老婆,原想出声不让她去,但又叹了一口气,不管她了。
四婶果然是去找陈姨。拉开趟栊门三两步就到了陈满家门口。叫了一声陈姨,便听得屋内满记应了一声,跟着便开了门,见是四婶,忙笑着往屋里让:“是四婶呵,屋里坐。”陈姨也迎了上来,笑着和四婶打招呼,又拉过一把矮竹椅子让四婶坐。
陈满的家算得上清贫,平房瓦顶,也是一间火筒屋,不过和欧宅南北纵深相反,陈满家是东西长、南北窄。进门是一个七、八平方的小客厅,小客厅一人多高的木板后面,是满记夫妻的住房,住房靠北贴墙这头还搭了一个小阁楼,上面堆了一些木箱纸箱之类杂物;睡房后面是一个小天井、小厨房,然后是月媚狭小的住房。
陈满家的客厅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台17英吋的老式小彩电,有一台很旧的蝴蝶牌衣车(脚踏缝纫机),客厅的几張矮椅子都是竹的,还有一张旧得掉了漆的小园木桌,大约是吃饭用的。
四婶在欧巷里和陈姨最说得来,交往近卅年,陈满家虽穷,却从未开口求过四婶或其他人,四婶家清出来的废旧物料叫陈满收了,陈满也一样照算好钱给回四婶,四婶若是不要,陈满便放在她家不由四婶不收。倒是四婶吃了陈满不少北江河鲜,有一次还拿了一只北江水鱼,清敦了吃很是滋补,欧德庭便说那晚睡得香甜。不过陈满从未特意送鱼上门,都是碰巧遇着了,陈满总是很诚挚的让四婶挑一些回去吃,你不拿他还不高兴。
陈姨虽有殘疾,但对人不卑不亢,见四婶没有岐视她,也和四婶多说话,二十多年了,和四婶竟变得很亲近,四婶有什么心事也愿对陈姨诉说。今天她满腹心事,又来找陈姨说说,并且也有事要求陈姨帮忙。
原来当地人迷信,碰上什么不如意事,有些妇人便去找神婆问米。后生一辈不懂这些,上了年纪的却总有办法找到神婆问米,解决疑难,消灾祛病。十余年前四婶家出了一件尴尬事,便是由陈姨带着,去附城乡下找了一次神婆。尴尬事的主角便是四婶的二儿子欧海平。
欧海平自小聪明伶俐,读书成绩好,当了几年知识,恢愎高考第一年便考上武汉医科大学,毕业后如愿分配回家乡,在市中医院担任牙科医生,跟着结婚生子,明眼人都说他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不料有一天却给抓到了派出所,弄得满城沸沸扬扬,欧德庭夫妇早出晚归,羞于见人。
皆因那时很多人家中都没有卫生间,如要大便,就要上公共厕所。七十年代未公共厕所还是老式的,男女如厕要上二楼,楼板是木板拼搭而成,地下便是堆积粪便,方便农民定期进城挑运回乡下作肥料。那天有妇女如厕,刚脱了裤子蹲下,偶然发现下面粪堆旁有一双男人腿脚,知是下面有坏人偷窥,这妇女却有主见,拉上裤子飞奔下楼先锁上木门,然后大声呼叫。
这一下自然惊动街坊,顿时围了一群人,群情汹湧,待居委会的干部来了,打开门瓮中捉鳖,把在黑洞洞的地下屎库无路可逃的人生擒活捉,千夫所指中扭送到派出所。
想那厕所二楼有四米多高,在地上往上望,能望出什么了?但偏就有人不怕屎尿臭,不怕脚沾上屎尿污槽邋遢,就是要偷窥妇人大小便,这回抓着了送到派出所时,鞋子、裤腿还沾着屎尿,但看那人,衣着整洁,斯斯文文,白衬衣上还Сhā着一技钢笔,一看就像个国家干部。
围观群众和派出所的人觉得奇怪,一审问,这人并非神经错乱的傻佬(疯子),言语清晰,交代清楚,原来是市中医院的医生,姓欧名海平。再审问,交代已在三、四个公厕做过十次八次这样的事,问他为何做这样的事,他倒是满脸羞愧,低首无言。
为这事欧海平受了单位严厉处分,老婆也差点和他离婚。欧德庭更是愁腸百结,脸目无光,觉得此事把欧家的颜脸丢尽了。四婶便怀疑有鬼蛊作祟,不然好好一个人,知书识礼的,怎会跑到如此不堪的地方去?而且又是学医的,又是有了老婆的,有什么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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