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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士为知己 > 第三卷

第三卷

这丫头,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霍去病皱了皱眉头,喝道:“比试点到即止,不可伤人。青儿,把你的长铩刃卸下来。”

“诺。”子青丝毫没犹豫,三下两下就把铩刃卸了下来,丢到一旁。

伊即靬惯用缳首长刀,见状,也不含糊,刀不出鞘,仅用刀鞘应战。

“我可不占你便宜啊!”他道。

长铩,现下只能算是一柄长木棍。

子青握在手中,缓缓转了一下,原本该是铩刃的地方点在地上,作出防守之势,并不急着进攻。

伊即靬持刀在手,等了片刻,不见有攻势,心中只道子青畏惧,遂握刀攻上前去。

长棍在地上蜿蜒拖曳,棍尖始终未离开地面,子青只将木棍左支右挡,躲开伊即靬的刀,接连退了数步。

围观的士卒不得不连连后退,将圈子让得更大一些。

“子青,别藏着掖着啊,好好露一手!”见她一味退让,方期不由着急,朝她大声嚷嚷道。

赵破奴狠狠杵了他下,自己朝子青喊过去,声音还盖过方期:“好好打,赢了我给你刷马啊!“

不耐烦听他们的嚷嚷声,霍去病踢了赵破奴一脚,双手抱胸,聚­精­会神看着圈中。

子青却不急不躁,她一味招架本就是为了看清伊即靬的刀法路数,只可惜这匈奴人的刀法与中原不同,一味的强攻快狠,只求速胜,路数乱得很,也瞧不出个端倪来。

瞧她一味躲闪,伊即靬也有些恼了:“你若怯了,认输无妨,这样躲躲闪闪,有甚趣!”

素手握着棍端,往后一撤,直到这时候棍端方离了地,子青手持长棍,正欲攻上前去,骤然间左肩处传来一阵刺痛,犹如被千针所扎,这疼痛沿着左肩直传到左手指尖上,逼得她不禁松了手……

“青儿,怎么了?”霍去病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抢上前去,看她脸­色­发白。

“肩上的旧伤,可能又复发了。”子青咬着牙,疼得直冒冷汗。

霍去病一把将她抱起来,急急往邢医长那头赶过去,剩下一群人愣在当地。

“看来,将军对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器重啊。”伊即靬后知后觉道,“什么肩上的旧伤?为临阵脱逃找的借口吧?”

高不识看着他们的背影:“听说他肩上是有道旧伤,被折兰王马刀砍的。”

方期和赵破奴一块儿站着。赵破奴听着士卒们压低了嗓音的窃窃私语,暗叹口气,心里想着该如何寻个时机提醒提醒将军,对子青也该有个分寸才行。

“老邢、老邢……老头、老头!”还未至邢医长帐前,霍去病就一迭声地唤着,差点和正准备出帐的邢医长撞在一块儿。

“快给她看看,她肩上的旧伤又复发了。”没等邢医长开口,他顺脚踢开堆在榻上的杂物,将子青轻柔地放在榻上。

“哎呀,哎呀,你轻点!轻点!这些东西我还用呢。”邢医长心疼地看着被他踢在地上的竹简。

“你快看看她呀!”霍去病急道。

邢医长也瞪着他:“你在这里戳着,我怎么给她看?!”

霍去病语塞,轻咳了下道:“我不出去,我得看看她肩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你跟我犯混是不是?快出去!”邢医长踹了他一脚,径直把他推了出去,然后才转向子青。

霍去病只得出来,就立在帐前,还能听见里头的对话。

“说老实话,这样子多久了?”邢医长没好气的声音。

“去年入冬之后发过几次。”

这丫头从来没听她提过,他皱起眉头。

“是不是在外头没留神冻着了?”老头猜度着,“在雪地里待久了?”

“只上山砍了几次柴火,可……我以为没事。”

“你这娃娃,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伤到经络,日后须得小心保护,一不留心就会复发。疼还算轻的,严重的话,你这整条胳膊都会废掉!……”

听到此处,霍去病按捺不住,掀开帐帘闯进去。

“将军……”子青本能地快速掩上肩头衣袍。

“你……”霍去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

子青摇头。

“快点!不然我就亲自动手。”他恼怒地盯着她。

邢医长看着两个娃娃在面前吵,头大得很,忽想起旁边灶间还煎着药,忙赶了过去,没工夫理会他们。

“不要!”子青快手快脚地系好衣袍,站起身来,“再说,我现在也觉得好多了。”

她这种话,霍去病若是会信才怪,探右手去抓她的肩头,被她晃身躲过。

他再出左手,她身子微侧,避开他的手。

一进,一退。

一攻,一守。

两人动作皆不大,却是快捷无比,眨眼间在帐内过了十几招。

邢医长掀开帐帘进来,见两人正闹腾着,重重咳了几声,恼道:“不疼了是吧?又皮痒了是不是?胳膊都快废掉了,还有心思在这里打情骂俏……”

也是怕伤了子青,霍去病先停了手,狠盯了她一眼,才问邢医长道:“她这旧伤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她这事儿,喝药已经不顶什么用了。只能先针灸着,过阵子再看看状况吧。要紧的是,不能让她冻着。”

“不能冻着……”霍去病思量片刻,问道,“在温泉水里泡着可有益处?”

“嗯,温泉水对经络倒是有些好处的。”邢医长看着子青叹了口气,“你说你啊,年纪轻轻的……行了,现下时辰不对,明日午后你再过来,我替你针灸。”

子青点头,拖着霍去病退了出来。

“你拖着我做什么,我还有事要问老头呢。”霍去病还欲进去,被子青拦住。

“我也是医士,将军有事问我就是了。”子青仰着头看他。

“你……”他伸手毫不留情地敲了她一记,“你倒是说说,去年冬天就旧伤复发了,怎么从来不曾听你吭过一声?若非今日被我发觉,你还预备瞒着我到何时?”

“我不是存心想瞒着你,它极难得才会复发一次,有时候我自己都想不起来。”子青分外诚恳地看着他,“真的。”

“我真不该让你来这里,幸而现下还不迟,明天我就送你去个地方。”

“不行!”她忙道,“邢医长还要给我针灸呢,我不能走。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针灸几次之后便无碍了。”

有巡营的士卒自不远处经过,子青忙退开几步,距离霍去病远些。

“将军若无事的话,卑职告退。”子青所住的营帐就在邢医长不远处。

“我去看看你的被衾够不够。”听邢医长再三吩咐她不能受凉,霍去病长腿一迈,倒还比她走在前头。

进了子青的营帐,霍去病环顾一番,与他的寝帐比起来,这里自是要简陋得多。探手去摸了下床上的被衾褥子,他都觉得过于单薄。

“这怎么行,你还是睡我那里去吧。”他直摇头。

子青皱着眉头,看着将军,想不明白他怎么也会脑子犯糊涂。

他眉头皱得比她还厉害:“怎么了?你还不愿意?”

“将军……”子青叹口气道,“咱们现在是在军中,不是在你的府邸里。你是将军,我是中郎将,我怎能睡到你的寝帐去。再说,就算还在府里,我也……”毕竟是女儿家,说起这种事来,子青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闻言,霍去病脸­色­变化,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出人意料地柔和了下来。

“我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婚礼。”他道。

子青忙道:“这事不急,眼下我们又在军中,还是等将来再说吧。”

霍去病在榻上坐下来,又示意她也坐下,认真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

子青想了想,也认真答道:“最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宾客,只有两个人在一块儿。”

“没有宾客?”霍去病奇道,“一个宾客都不要?”

“最好不要,成亲原就是两个人的事呀。”子青忽有一丝怅然,“若是爹爹和娘亲能在,也挺好的,娘亲还会帮我梳头……”

161第四章温泉(二)

霍去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为何不让我看你肩上的伤?”

“那个……很丑,我自己摸得出来。”子青低低地如实道。

“难道你还一辈子不让我看啊?”他欺过身,两人之间近得几乎脸贴着脸了,他的每一下呼吸都温热着她的肌肤。

子青艰难地将身子往后退,因为彼此间距离太近,说话也有些磕巴:“咱、咱们定的规矩,将军你、你、你不能违反。”

“我可没违反。”霍去病慢条斯理地将身子抽离,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离去。

帐内,独剩下子青一个,她只觉得他的气息犹绕在鼻端,双颊发烫,忙用手搓了搓,坐在榻上出了会儿神。

正想铺被衾睡觉,忽听外间有人道:“司律中郎将,将军命我送东西过来。”

子青掀开帐帘,认出是将军的随侍军士,抱着高高一摞褥子和被衾立在外头。

“我这里也有,用不着。”

子青话音刚落,军士就­干­脆利落地接上,“将军说了,要卑职将旧的被衾拿回去。”

“不用……”子青想推脱。

“将军说了,这是命令!”然后军士就抱着被衾进帐内,很快将旧的收起,新的铺上,连子青想搭把手都Сhā不进去。

送军士走后,子青将卷在帐帘顶上厚厚的毛毡放下来,严严实实地挡住风,这才在床上坐下来。身下坐的厚羊毛褥子、手上摸着的被衾,一看便知道霍去病是将自己用的拿来给她。

这夜,她睡得安稳而温暖。

由于子青旧伤在身,霍去病压根也不派任何事务给她,整日里她有一大半时候倒都是在给邢医长打杂。此番统帅五万人马,人员整合,­操­练兵马等等诸多军务,霍去病亦是异常繁忙。

这日霍去病­操­练回来,便匆匆来唤子青,要她上马跟他走。

他不说有何事,也不告诉子青究竟要去何处,两人只沿着山脚一路奔驰,直过了小半日,才行至河边。

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子,对于子青来说,甚是熟悉。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霍去病要带自己去何处,于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向树林深处行去。

潺潺的流水声已间或可闻,再往前行一小段路,她便看见那潭泉水,周遭散落着玄­色­石块,仿若天然棋局般,虫鸣鸟叫,如世外桃源。

霍去病没有停步,接着向左边林子转过去,直至眼前出现一处荒冢。

两年前被子青栽好的木牌禁不住风吹雨打,复躺在杂草丛中,子青上前捡起来,用衣袖细细擦拭着,上头的墨迹早已模糊难辨。

“来,给我!”霍去病自她手中拿过木牌子,复擦拭了一遍,然后自怀中掏出一方小石砚,又取出墨锭子……

未料到他竟还准备下这些,子青心中感动,低下头替他研墨。

自怀中掏出那只紫霜毫,蘸墨,霍去病细致地重新在木牌上一笔一笔照着原来的墨迹重新描绘。

旧时墨迹娟秀,像是出自女子手笔。

“这原本是你写的么?”他问她道。

子青摇头,“是我娘的字,我习字便是她所教导的。”

“字如其人,她该是­性­情温婉的女子,你爹爹真是好福气。”霍去病瞅了她一眼,笑道,“比我有福气!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在这里,你就抱着这块木牌,愣头愣脑地就敢冲撞我。若我的脾气再暴些,斩了你都说不定。”

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子青抿嘴一笑,“我也是实在没法子,谁让你吓唬我要把它当柴烧。”

“傻丫头!”霍去病摇摇头,复将描好的木牌Сhā入土中,又寻了石块来将周边压住,用力固定牢实。

“我原想着换一块石碑才算像个样子,但是墨者节用节葬,我生怕此举反而惹你爹爹着恼,所以……”霍去病看着墓碑道。

“你知道替他这么想,爹爹定然已是欢喜得很。”子青蹲□子,手缓缓抚摸过木牌,低低道,“将来若有一日,我死了,我想就这么埋下去,不要坟也不要碑,不留痕迹;又或是一把火烧了,让骨灰随风而散,更­干­净些。”

“丫头,”他在她身后沉声道,“我不许你说这种话。”

子青转过头来,看见他眼中似有隐隐水光,心中一悸,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日渐西沉,已到了黄昏时分。

霍去病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余晖在林中落下的点点金芒,骤然道:“聘礼下了许久,我们也该成亲了,就在这里吧!”

子青愣住。

“现下正是昏时,你爹爹也在这里,我们就在你爹爹面前举行婚礼。”

他拉着她的手,自己已先行在墓碑前跪了下来,抬头望着她……

子青定定盯住他,片刻之后,也跟着缓缓跪下。

“天地为证,英灵为鉴,我霍去病娶秦原为妻,此生不离不弃,生死相伴。”他重重道,然后用力磕下头去。

他的话让她立时禁不住红了眼眶,沉默地跟着他磕下头去。

林间忽然起了一阵风,呼啸着穿行而来,吹得邻近一株苍松枝动叶摇,沙沙作响,恰似一老者捻须点头般。

两人复回到泉潭边,霍去病俯身去瞧潭中,零零落落游着七、八条小鱼。

子青也探身来看,侧头朝他笑道:“将军,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对鹰击司马所说的一句话?”

霍去病微怔,想了想,着实想不起来,“老赵是个碎嘴子,谁知道我被他引着都说了些什么!”

“那日他­射­了好些鱼上来,将军你对他说,‘这潭里的鱼也不多了,犯不上斩尽杀绝,给它们留个种。’”子青微笑道,“我从林中抱着柴火出来,听见你这话,心里头就想,这将军的心肠真好。”

着实未料到那时自己随口吩咐的一句话会让她记着,霍去病笑了笑,道:“在那之前呢?练兵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头把我骂了百八十遍。”

“没有……”子青抿嘴一笑,转了转眼珠子道,“顶多也就七、八遍吧。”这些日子,她被霍去病宠惯着,­性­情比原来要开朗许多,不知不觉间展露些许少女娇憨的本­性­。

“都骂我什么了?”他欺过来,故作恶形恶状问道。

“我不擅长骂人,你是知道的,顶多别人骂你……”子青笑着先躲开,然后才道,“……的时候,我在心里头附和两句。”

霍去病长腿迈过去捉她,奈何子青灵巧,在林间穿梭躲闪。

笑声浸在余晖之中。

经过一段日子的针灸,子青的旧伤似好了许多,一直也未再复发过。

这阵子,翻看了各营报上来的药材清单,在军中并无重大疫情的状况下,药材耗费甚巨,邢医长疑心底下的医士对药材保管不善,思量着要去各营查看一下。这日一早,他就拖上子青,预备给建威、建功两营来个突击检查。

建威、建功两营是挨在一块儿的。建威营便是李敢所在的营,而建功营则是匈奴降将复陆支所在的营,其中士卒大部分都是匈奴人。

子青随着邢医长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建功营,就被士卒拦住营口,是名匈奴人,汉话说得颇为生硬,只道未得校尉许可,不可擅入营中。那士卒连通报都不去,说因校尉此时不在营中,就让他们站在营外­干­等着。

邢医长气得直吹胡子,原地来回踱了几圈,刚想抬脚就走,迎头正碰上复陆支和李敢。

李敢看见一身绛红军袍的子青,愣了一瞬,快步上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子青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瞧见复陆支朝自己晃过来。

“司律中郎将!”复陆支挑眉看着她,“那晚你与伊即靬也未分出个高下来,伊即靬一直引为憾事啊。”

“你和伊即靬比试?”李敢奇道。

子青尴尬一笑,道:“只是军中寻常切磋而已……”

“你可会用弓箭?”复陆支忽问道。

子青未答,李敢便笑着替她答道:“她自然会,且箭术不在我之下。”

“你们汉人说话,总是喜欢谦虚自己,夸大别人,信不得。”复陆支摇头,朝李敢道,“既是如此,咱们的较量,就把他算是你那队的人,上场一试就知道。”

“较量?什么较量?”子青狐疑地看着李敢,不知道他与复陆支之间定下了何种较量。

“我和李校尉各带二十人,你可以到他那队去。”

“­射­靶?”

“不是­射­靶子,那样太没意思了!”复陆支道,“得像真正在战场上一样,才能分出高下来!是不是啊,李校尉?”

子青望向李敢,李敢无奈苦笑。

162第四章温泉(三)

复陆支回营去挑选人手,与李敢约定日中之时在后山栗子林遭遇。

子青听李敢叙说,方才知道两营相邻,但复陆支一直对李敢不服,时常找茬挑衅。李敢人虽厚道,但想着如此长久下去,有损士气,遂决定杀杀复陆支的傲气。

此番各挑二十人,复陆支刚刚在后山栗子林中央放置自己的缳首长刀,先拿到长刀者为胜,一切像真正战场上那样较量。唯一的不同是诸人所用的箭镞都折去,底部放上一点墨汁,这样被­射­中的人身上便有墨点,需得退出较量。

“他听说我的箭术好,便存心一定要比箭术。”李敢无奈地耸耸肩,“赢了之后好让我无话可说。”

子青是见识过匈奴降将的好胜心,轻叹口气,回头却不见邢医长。

“邢医长呢?”她奇道。

“走了,复陆支进去后,他就跟着进去了。”李敢看向建功营内。

子青思量片刻,转身道,“走,你给我找一副弓,我随你去栗子林。”

李敢不放心道:“腿都好利索了?”

“早就没事了。”

几声虫鸣,日光透过树叶落下来,林中一片寂静。

此时已到日中之时,李敢知道复陆支肯定已经在林中,正等着全歼自己这边的二十人。

左右两侧分别派两人警戒,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分散开来,两人一组,平行地、慢慢地往栗子林中央靠拢,一点一点地接近。

“咔嗒。”

有人不慎踩断地上的一根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所有人都在第一时刻缩入树­干­后或是树丛中隐蔽妥当。得知是虚惊一场之后,李敢轻微地晃动一下手,继续前进,各人都警惕着不再踩到枯枝。

走在最前头的人已经能看见挂在树上的那柄缳首长刀,距离约还有十丈远,能看见刀鞘上反­射­着斑斑点点的日光,有几分刺眼……

这位匈奴降将倒是有些耐­性­,到现在还忍得住不动手。子青一面谨慎地行走,一面打量着周围,她能确定复陆支的人此时一定就埋伏在林中。

“嗖”的一声轻响,是羽箭破空之声。

一名士卒踉跄了一下,胸前多了个黑点,他一脸遗憾加无奈地看着其他人。

子青就地打了个滚,同时自箭箙中取箭,挽弓,朝­射­出羽箭的草丛疾­射­出一箭,动作一气呵成,流畅之极。

草丛中慢吞吞地站起一名匈奴族士卒,一肚子气。

“躺下,你们现在是尸首。”有士卒笑着提醒他们。

这场较量更像是游戏,它不残酷,不会死人,所以反而让人觉得轻松

推进中,李敢忽地微微一笑,挽弓搭箭,接连­射­出三箭,一箭比一箭快,追星逐月一般直­射­向挂着缳首长刀的树枝。

三箭之后,树枝断裂,缳首长刀砰然落地。

然后林间的另一头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李敢闻言,笑得愈发快活。

自林间现身出来的匈奴族士卒有十七、八个,被李敢打落在地的缳首长刀消失在他们视野范围之内,这让他们的隐藏失去意义。

双方开始了真正的较量,羽箭在林间穿梭,树叶噗噗而落。

不见丝毫鲜血,倒是笑骂之声不断。

“­射­中我ρi股,我不能算死吧?”

“你快给我躺下!”

“死都死了,还不能多说上两句啊……”

“……”

子青一面忍着笑,一面还得让自己时刻保持紧张,转头看见李敢朝她打手势,知道他要去取刀,让自己在侧边掩护,遂点头。她往左侧腾挪,几下之后,跃入草丛之中。

不料,她还未趴好,便有几支羽箭追踪而至,险险掠过她发边,幸而未挨到衣袍。子青跃出,迎面又是一柄羽箭破空而来,眼看避无可避,忽有一人扑过来,替她挡住了这一箭。

子青惊讶而呆愣地看着李敢。

李敢苦笑:“现下我是个死人了。”

是了,这只是个游戏,子青骤然松了口气。

在她愣神的这会儿工夫,复陆支已要去捡地上那柄刀,子青疾步上前,一个扫堂腿,将刀踢出丈余。

复陆支与子青两人短兵相接,弓箭无用,只能用拳脚招呼。

刚开始,复陆支见她生得瘦小,拳脚上也未使用多大劲道,直至被她一拳击在手肘上,瞬间麻了半边身子,才知该严阵以待。

谁知子青趁着几下躲闪,在箭箙取了柄箭,在他复陆支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将墨点正点在他左胸处。

“你……”复陆支看着胸前墨点,觉得自己真是冤到家,心中一百个不忿,“怎么能这样?这不能算!”

“按之前定的规矩,你现在已经……”

子青笑吟吟地没有把话说完,这种没有伤害­性­的游戏让她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复陆支再去看李敢,后者正拿着他的刀,一脸温和笑意地朝他走过来,这场较量显然已经在复陆支抱怨的时候结束,

“这次不能算!”复陆支愤愤道,说出口后大概多少也觉得这话有点耍赖的嫌疑,故而又补上一句,“他就拿着箭柄这么在我身上点了一下,连弓都没有用,这怎么能算我死了呢。”

李敢笑道:“她若不点在你身上,难道要她用箭柄刺穿你的喉咙。”

复陆支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我不信!除非他再来一次。”

子青只看着地面,轻轻划拉着脚尖。

李敢微微一笑,知她不愿意,便朝复陆支道:“我与你试一次,如何?”

“也行。”

复陆支点点头,拉开架势。周遭原来已经“死亡”的士卒纷纷围拢过来,李敢平素为人敦厚平和,不甚愿意与人较量,尤其是拳脚功夫,都想看看他与复陆支一较高下。

子青倒不担心,一来知道李敢的能耐,二来也知道李敢向来有分寸。

她的目光落在李敢背后那个墨点上,就在后心处,是要害!

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这箭,是会毙命的。

幸好不是,她轻轻吐了口气。

栗子林中,李敢与复陆支拳脚翻飞。

复陆支胜在猛且狠。

李敢胜在稳且准。

两人各有所长,但时候一长,定然是李敢占上风。

果然过了一盏茶工夫之后,复陆支因心焦而有所乱,李敢寻到破绽,拳头骨凸击出,堪堪停在了复陆支的咽喉处……

复陆支身形定住,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当地。

是自己输了,李敢这一拳可以击碎他的喉结,连同气管也有危险,那可就是致命的危险。复陆支心知肚明。

李敢与李广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从来都不愿令人难堪的人,即便仅仅在说话语气上,他都会顾及对方的感受,所以他绝对不会在此刻令人难堪。所以他很快收回了拳头,并且朝复陆支歉然笑道:“今日营中还有军务要处理,恐怕不能陪您尽兴,还请校尉体谅。”

见他丝毫不提输赢之事,复陆支自然是领这份情的,也笑道:“也耽搁了不少时候,我也该回营去了。”

他又朝子青也一拱手,倒率先转身离去,余下匈奴族士卒也皆跟着他走了。

李敢转回头,望向林中的诸位士卒,朗声道:“大家辛苦,只是今日较量之事,绝对不可说出去,否则以军法论处。”

“诺。”

刚出栗子林,子青似有所感,转头往东南方望去,此时日头正烈,落在那人的冠上,迸出碎金般的光芒。

她望着,­唇­边禁不住泛起笑意。

“将军!”

李敢上前按军阶施礼,子青随后跟上。

霍去病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先盯了子青一眼:“你现下能动弹么?”语气是责问而绝非询问。

子青忙赔着笑道:“邢医长针灸了好一阵子,一直都没有复发过,应该已无碍了。”

李敢这才知道子青还有伤在身,惊道:“你哪里伤了?”

“是旧伤,已经没事了。”

霍去病没再理会她,目光扫过身后士卒身上的墨点,­唇­角一勾,朝李敢道:“看来,你和复陆支的比试好玩得很啊。谁赢了?”

“没赢家,我和他都……”李敢比划着墨点,笑得无奈。

子青惋惜道:“你若不是替我挡了一箭,也就赢了。”

于是霍去病又去打量子青,瞧她身上倒是清爽得很,心下稍安,抬了抬下巴道:“上马吧!”

“邢医长还在建功营里,我得去……”

“快上来,这是军令!”

子青只得翻身上马。

霍去病似乎想起什么,朝李敢道:“我想将蒙唐调到建威营,给你当个副手,你意下如何?”

蒙唐是李广旧部,与李敢也是旧识,两人情谊且不谈,蒙唐的能力李敢却是心知肚明的,当下喜道:“求之不得!”

霍去病点了点头:“如此,明日便让他过来。”

“多谢将军!”

霍去病不再多言,望了子青一眼,策马离开。子青匆匆向李敢告辞,然后追着霍去病而去。

李敢望着两人背影,片刻,轻叹口气。

163第四章温泉(四)

霍去病领着子青,一路驰马,直至山间的一所宅院前。

扣了门,有一位老者来开了门,见到霍去病,神­色­又是恭敬又是欢喜。

“进来吧,这是舅父早年置下的一处宅院,小是小了些,但一来它距离军营不至于太远,二来这宅子还引了温泉水。舅父早年在军中疲乏之时便来此泡一泡,也带着我来过好几次。”

霍去病领着她往里头行去,那老者手中比划着,他点头以示明白,又挥手让老者退下。

“因闲置了许久,故而只留丁谷一人看宅子,他听得到声音,但不会说话,是舅父军中一人的爹爹,那人战死了,舅父便将他爹爹安置在此处,至少吃穿不愁。”瞧着丁谷的背影,他向她解释道。

子青好奇道:“他这么比划,你看得懂么?”

霍去病笑着点点头,“看得懂,他说他去庖厨准备饭食。”

让这样一位古稀老者替自己准备饭食,子青着实过意不去,忙道:“还是让他歇着吧,我来准备饭食。”

霍去病侧头望着她,片刻后轻轻笑道:“细想来,我还从未吃过你做的饭食呢。先卸甲吧,我来帮着你烧火。”

两人将盔甲卸下,寻至庖厨,霍去病朝老者交代了一通,老者诺诺点头便退了出去。

子青挽袖想和面,想了想,问霍去病道:“你想吃贴饼子还是烙饼?”

“你只会这两种?”他好笑道。

“这两种做得最多。”子青抬头瞅见吊在房梁上的腊­肉­,遂踮脚伸手割下一块来,有了决定,“就做贴饼子,炖­肉­的时候贴,也好省些柴火,好不好?”

“行,我听媳­妇­的。”霍去病笑着点点头,并无异议,点燃­干­草做引子塞进灶膛里头。

听见他的话,子青的脸红了红,低头开始切腊­肉­,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两人真是住在山里头的一对平平常常的小夫妻,举炊过活,和乐融融。

切瓜削菜,揉面做饼,忙活了一阵过去,阵阵香味自釜中溢出来,子青闻着赞叹道:“这块腊­肉­真不错,香得很!”

霍去病踱过来,俯下身也来闻,却不是在闻釜中香味,只凑在她脖颈间,鼻息浅浅,弄得子青直痒痒。

“将军……”

子青不由往后缩了下脖颈,霍去病却紧跟过来,欲罢不能地轻咬她的耳根。一缕酥麻自她的耳朵根沿着四肢百骸飞快扩散开来,她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软,退后一步抵到灶沿上。

他压过来,一路细吻,自耳朵根挪到她的­唇­上,与她­唇­舌交缠……

正在迷离之时,忽地闻见一丝焦味,子青顿时回过神来,猛地推开霍去病。

“不好,要焦了!”

她着急忙慌地用木勺子搅动釜里头的腊­肉­羹,又紧着把釜沿上贴的那圈饼子一块一块取下来,盛放起来。

“还好,只糊了一点底,饼子也都还好。”抢救毕后,子青松了口气,接着把­肉­羹也都盛出来,转身看见霍去病双手抱胸靠在墙上。

“在你眼里头,我还没这盘饼子要紧呢。”他郁郁道。

“不是,可总不能糟蹋粮食呀。”子青另取了个食案,舀了­肉­羹,择了些饼子。

他不用猜就知道,“给丁谷留的?”

“嗯。”

“我给他端过去吧。”

她闻言愣了下,未想到他还肯做这等事,待回过神来,他已端着食案出去了。

他亲自端食案给丁谷,弄得后者惶恐不已,接过去的时候差点跌一跟头。霍去病压低声音交代一通,丁谷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呵笑着,连连点头应了。

这边子青已经将食案端至内堂,等着他来了,两人坐下用饭。霍去病素日所吃的都是来自宫中庖厨作的饭食,子青做的自是比不上,但因是她亲手所做,吃在口中滋味自是不同,不知不觉间便已吃净了。

将食案器皿端至庖厨洗净,子青刚进屋内,便有东西兜头朝她飞来。

“接着!”霍去病道。

她伸手接住,手中是一袭纨素襦衣,质地光滑柔软,皎洁如霜雪。

“来这里不就是想去温泉水中泡一泡么,去吧,解乏得很。”霍去病貌似漫不经心地指向外头,“沿着廊上走,自最顶头那间进去便可沐浴。”

在军中沐浴多有不便,能踏踏实实地在温泉中泡上一会儿,实在再舒服不过,子青喜滋滋地点点头,转身就要去。

“对了,”霍去病提醒她道,“里头热气升腾,莫贪舒服,不可泡太久。”

“嗯。”

她口中应着,沿着长廊行去,至最尽头那间屋子推门进去,愣了下,屋内只有屏风等物供人更衣,并无任何可以沐浴的地方,耳中却又听得淙淙水声……

屋内另一头还有门,她拉开来,氤氲水汽扑面而来,眼前以青石为沿砌成的一池温水,热气袅袅上升。周遭密密地栽种着一圈绿竹,挡住外界,时而可听见山间鸟鸣,让人心境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池边最小的青石上放置了沐浴所用的皂角木梳并两枚­鸡­卵。皂角、木梳子青尚知道其用途,只是那两枚­鸡­卵不知是派何用场。她取过来晃了晃,是生­鸡­卵,又不能直接吃,百思不得其解。

放下­鸡­卵,子青回屋内脱下衣袍,慢慢踏入池中。

温热的水一点一点漫过小腿、腰际,暖洋洋的。池底像是也铺着平整的青石,她缓缓坐下来,解开头发。

青丝披散下来,她先是掬水而洗,而后觉得太过麻烦,­干­脆屏住呼吸,整个人浸入水中……

“你在­干­吗呢?!”

忽有个声音自水面上传来,显得既遥远又熟悉,子青吃了一惊,猛得自水中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水珠,看见霍去病正半蹲在青石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己。

“你、你、你……怎么……进来了?”她结结巴巴道。

“我在外头唤你,你又不应,我以为你在里头晕了,当然就得进来看看。”

霍去病正气凛然、理所当然道。

“我没事……”

子青缩到另一头,隔着水汽,霍去病的身影显得朦朦胧胧。

“没事就好。”他仍是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弯腰伸手探了探水温,叹道,“我也好久没在这里泡过了。”

子青闻言,忙道:“要不我出去,让将军你下来就是。”

霍去病眉毛一挑,却还要逗她,“你出去做什么?咱们一块泡不好么?”

“这、这个……这个……”

“那日婚时,咱们在你爹爹坟前已行了礼,你便是我的妻,有何不可?”霍去病接着逗她。

子青也知道,可此处幕天席地,若要两人赤­祼­相对,想想都觉得实在羞涩得很。

他吓唬她,作势要解衣袍,“我下来了!”

“啊……不要!不要!”

子青连声急道,不自觉显露出女儿家的娇憨之态。

霍去病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朝她嚷道:“行了,不逗你了!再泡一会儿就出来吧,泡久了头会昏。”

“嗯,那两枚­鸡­卵是做什么用的?”子青问道

“傻丫头,给你洗头发的。把­鸡­卵敲开,涂在头发上,揉一会儿,我姨母一直都是这么洗的。”

“哦。”

看着霍去病出去,又拉上门,子青方才松了口气,侧耳听了会儿动静,估摸他不会再突然冒出来,才复回到池中央,用皂角将头发、身子洗净。两枚­鸡­卵她没动,始终舍不得拿来洗头发。

待洗完,她起身擦­干­身子回到屋内,穿好纨素襦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想去寻霍去病,不料才刚一拉开门,便看见霍去病坐在廊下石阶上……

他转过头来,“洗好了?”

“嗯。”

“过来,”他朝她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布巾替她擦拭头发。

“我自己来就好。”子青推托道。

他一声不吭,将她身子扳过背对自己,却不停手,接着擦拭秀发。

子青无法,只得乖乖由着他。

此时日渐西沉,余辉落在廊下,映在她的脸上,连带着她的发丝上也沾染了点点金芒……

替她拢起秀发,脖颈上一小方的肌肤露出来,因是刚出温泉,泛着淡淡粉红,他心中一动,俯身便吻下去。

“将军……有人会看见……”

“你是说丁谷,我已吩咐他这整日都待在后厢房中,没有吩咐不许过来。”霍去病轻啃慢咬,含含糊糊道。

“……”子青这才明白霍去病为何要亲自端饭食送去给丁谷。

纨素襦衣甚是滑溜,被他扯得连同里衣一起顺着胳膊往下掉,露出浑圆白皙的肩头,她忙伸手来拢,身子却骤然腾空而起,被霍去病抱着大步往屋内行去。

“原想等到夜里头,和你喝过合卺酒之后再……现在我不想等了……”他在她耳边低喃。

即便他不说,子青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此刻贴在他怀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发着软。视线所及之处,泛着潮气的青丝就散落在他的肩上、脖颈,缠绵而令人心动。

“可天还亮着呢……”她踌躇着低声道,想当然地以为这事该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霍去病大笑出声,将她放在床上,伸手便弹了下她的脑门,“你口口声声不服儒家,怎得脑瓜子里头还这般迂腐?”

因襦衣不整,子青往被衾里头一滚,掩住身子道:“人家洞房不都在夜里头么?”

“我以为,只要两情相悦……”霍去病身子欺过来,扯开被衾,抽掉她襦衣上的腰带,口中尚道,“情之所至即可!”

说话间已经揭开她的襦衣,手探入里衣,贴上肌肤,沿着她腰际一路往上,抚上柔软的胸部;另一手亦探在衣内,按在她后背上,用力让她迎向自己。

手上的重茧反复摩擦着她细­嫩­的肌肤,时重时轻,微微还有点痒,缠绵间襦衣里衣都已尽数被脱掉。子青呼吸凌乱,胸膛微微起伏着,双目只看着他。

看她双颊红晕的样子,霍去病真想一口将她吃下肚中。他坐起,飞快脱去自己的衣裳,复压上她,带着按捺不住的粗暴重重吻上她。

两人肌肤紧紧相贴,星火情yu不可收拾地泛滥开来,彼此间发丝缠绕,气息缭乱。

用腿分开她的腿,因生怕伤着她,霍去病呼吸间带着克制,只用手指轻轻撩拨着她最细­嫩­的腿内侧……

子青学过医术,对房中之事自是懂一些,等了片刻,未见他有下一步动作,疑心问道:“你是不是不会?”

“什么!”

这话对于霍去病而言无异于莫大的侮辱,思量着她也该准备好了,再无犹豫,手用力握住她柔软的腰肢,向前一个挺身,进入她体内。

子青咬住牙,闷哼一声。

他骤然停住,在她体内一动不动,犹如一张紧绷的弓。

“疼么?”他问。

“有点……”

“怎么办?”

“要不……你先出来?”她轻咬着嘴­唇­,试探问。

他试着动了一下,立时有细细的呻吟自她­唇­齿间溢出,听得他头发发麻,腰胯往前一送,将双手探到她背后,让她更加紧密地贴合向自己,“不要!”

每一寸肌肤的亲密紧贴都带来温暖和安全,细细熨帖着过往岁月中的坎坷褶皱,夹杂着痛楚的喜悦,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充盈。她伸出双臂紧紧攀住他的肩膀,贝齿咬在他的肩膀上,压抑着呻吟,柔顺地由他予取予求。

躯体辗转起伏,旖旎春­色­盈盈满室。

夜深人静,子青见霍去病似乎已进入睡梦之中,遂悄悄自他臂弯中往外挪,刚挪至床边,腰肢被人一揽,立时被捉回他怀中。

他哗的一下翻压住她,“去哪里?”

“我想再去沐……”子青话未说完,禁不住嘤咛一声,全因他的手又在身上不规矩起来,忙推托拒绝道,“不要,疼!”

“这次就不会疼了。”

他一面保证,一面轻啃着她的­唇­瓣,手慢慢抚过她身上的起伏,忽地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将她抱起来,往温泉行去,直至两人都浸入水中。

暖暖的泉水温柔地包裹住身体,原来的酸痛渐渐消失,子青轻呼口气,不愿再打湿头发,伸手将头发挽起。霍去病随手折下一小截尚带着竹叶的竹枝,浑然天成的簪子一般,替她将秀发固定住。

“往后咱们住的地方,也得引一处温泉水来,到了冬日里,便是脱了衣裳也不用惧寒。”他哗哗地拨弄着水,将她往自己怀里头带,“你说好不好?”

子青愣了下,才弄明白他所指何事,又是好笑又是羞涩,说好也不对,说不好也不对。

月光皎洁,他看泉水漫过她的肌肤,就近在咫尺,用力将她往怀中一带。

两人在池中浮浮沉沉,待喘息渐平,子青已是筋疲力尽,绵软无力,霍去病方才心满意足地抱她回屋。

164第五章漠北(一)

元狩四年,夏末。

骠骑将军霍去病收到圣命,要他率五万­精­骑自定襄出击匈奴;而大将军卫青率前将军李广、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其、中将军公孙敖、后将军曹襄,统率骑兵五万出代郡。

“我也去!”

“不行?”

“为何不行?我是司律中郎将,为何不能随大军出征?”

“我是将军,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这是……徇私!”

“别忘了,你能待这里,也是因为徇私。”

“你……”子青气呼呼地盯着他。

霍去病低着头,继续看自己面前的沙盘,浑然没把她当回事儿。

明日他就要率大军前往定襄,子青却直到现在也没有收到军令,急急忙忙来找他,才知道将军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去。

在他旁边跪坐下来,子青尽可能勾着头,想看清楚他的神情。

“你不让我出征,那你何必让我来营中?”

他侧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道:“你来这里,天天都能见着我,不好么?”

“好是好,可是出征时候就撇下我,这就不好。”

“你的旧伤……”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子青迫不及待地打断,“早就好了呀,去年冬天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复发过。”

“丫头,”霍去病轻叹口气,转过身子看向她,“我不愿你随我出征,是不愿意你有任何损伤,难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可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不愿一个人被留下来。”她也望着他,“在一块儿不好么?再说,我的身手在军中也算上佳,你弃之不用,如何服众。”

他无奈看着她,骤然疾伸出手去揪她的耳垂,被她反应甚快地侧头躲过。

“若今日被留下来的人是你,你好受么?”她已经是在瞪他了。

霍去病又叹了口气。

“你答应了!”子青把他的叹气当成默许,展颜一笑道:“我想过了,我手底下没兵,你让我去建威营吧。”

“你想去李敢那里,为何?”他诧异道。

“他知道我的身份,我行事也方便些。”

霍去病刚出定襄,前锋哨探便捉拿到匈奴骑哨,得知匈奴主力已经东移。刘彻收此战报之后,紧急调整部署,为了让霍去病可以和匈奴主力决战,霍去病所部东调改由代郡出塞,便于寻歼匈奴单于主力,卫青所部改由定襄出发,北上进击左贤王。

虽只是夏初,但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之上,热辣辣的日头晒下来,子青还是觉得头有点儿发昏,自马鞍袋中取了水囊出来喝。长途奔袭这些天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子已不如以前,时不时便倦乏而沉重,思量着大概是因之前受过几次重伤的缘故,故而只是不动声­色­,旁人亦察觉不出来。

李敢自后头赶上来,停在她旁边,手搭了个凉棚,皱眉眯眼眺望远方。

将水咽下去,举袖抹抹嘴,子青喘着气问他道:“还是没发现单于主力的踪迹么?”

李敢摇摇头,“探路的哨骑刚回来,从沿途丢弃的东西和找到的痕迹来看,匈奴人兵分两路,一路仓皇西去,丢弃了不少物件;还有一路北上,有车轮和马蹄印,究竟哪一路是单于主力尚不能确定。”

子青回首,看见霍去病正在不远处半跪在地上查看羊皮地图,他的眉头恶狠狠地皱着,显然对目前的状况不甚满意。

匈奴人显然是在给汉军设置假象,以路上所弃的物件来看,他们是想引着汉军往西去。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西去的这路匈奴人故意给汉军制造仓皇的假象,为的是设伏引汉军上钩;第二种为了掩护北上的那路,所以西去的这路才故意如此招摇。

“我想……”

李敢刚说出口,便听见子青的声音。

“投石问路!”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心中所想皆是一样,先率一支骑兵佯作汉军主力追赶西去匈奴人,正所谓投石问路。

在短暂的思量之后,霍去病已有了考量,眼下西去这路匈奴人最为可疑,他并不认为他们是主力,所以只想派一个营去追,大军还是继续北上。

有赵信的事情做前车之鉴,他自然不会用复陆支与伊即靬,最好的人选是李敢。李敢所率的建威营以骑­射­为主,最为合适,加上李敢为人沉稳,是个将才,即使遇见突发状况,也能够应变。

可是,子青也在李敢营中,明知道不应该,但霍去病还是踌躇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李敢与子青前来请命。

他瞪着他们,半晌没吭声。

“你……不许去!”终于还是私心作祟,他一口拒绝她。

“我既在建威营中,自然该一起去。”子青有点恼火,临行前便说好的,可他终还是没有把她当汉军中的一员看待,“你答应的事情,不能不算数!”

霍去病被她一噎,转开身子。

赵破奴轻咳一声,先把旁边的无关人等撵开,免得子青把将军惹火之后,再搭上一帮子无辜被牵连的。

瞧除了李敢之外,左右已无人,子青放柔语气,“你让我去吧……我不死!”

霍去病盯着她。

“真的,我不死!”

“战场就是个没数的地方,这个是你能保证的吗?”他恼她竟然将他当三岁孩童般哄着。

“好,你是将军,就不该徇私情。”她平和道,“你这样,让我有何颜面立足。”

霍去病狠咬着牙,别开脸盯着远处,直过了半晌,才深吸口气,转头望向李敢,“路上小心,不要急进!”

“诺!”李敢领命,顿了下,淡淡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让她有事的。”说罢,他转身快步离去。

“多谢将军!”

子青朝霍去病一笑。

“丫头,”霍去病拍了下她脑袋,压低声音道,“得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诺!”子青笑道,一路小跑去追李敢。

霍去病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急唤赵破奴。

霍去病领着大军向北,李敢率领建威营往西而行。李敢这一路过去,发觉沿途果真如哨探所回禀,匈奴人丢弃了好些杂物。

子青眼尖,发现草丛里头有样东西反光,遂经过时自马背上倒挂下来,拾起那物件,却是个匈奴贵族女子所用的玳瑁梳子。

她递给李敢瞧,李敢沉吟片刻,寻思着若不是故意为之,那么撤退的匈奴人马很有可能还是携家带口的,难怪如此仓皇。

直至月上中天,建威军循着踪迹而行,来到一处下坡平坦处,因是下坡,马儿跑得比平地更欢畅,猝不及防间,奔在前头的马匹突然被绊倒……

“绊马索!大家小心!”李敢高声疾呼,同时勒住马匹。

前头马背上的士卒被甩下来数十个,滚落地上,紧跟着惨叫起来。

子青定睛望去,草丛中密密麻麻撒了一片的铁蒺藜,马过扎马,人过扎人。匈奴人趁着下坡马匹刹不住脚,前设绊马索,后设铁蒺藜,着实替汉军想得周到。

汉军正在乱时,前头黑压压的树林中嗖嗖嗖开始放箭,匈奴战鼓骤然响起,杀声大作!

“等的就是你们!”李敢抽箭上弓,循声而­射­,在黑夜中一箭­射­穿匈奴战鼓,战鼓顿时哑然。

月光明亮,匈奴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着实吃亏,尤其在马背上更为显眼。

羽箭刷刷擦过子青耳畔,她翻下马背,随即被一枚铁蒺藜刺入靴底,钻心地疼痛,便是她也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抬眼时见着前头竟还有一道绊马索,好容易冲过铁蒺藜阵的汉军又栽倒一批。

前头已有十几匹马中箭倒地,李敢被利箭逼得只能伏低身子躲在马尸后,看了风向,确定是南风没错,在嘈杂声中朝其他人大喊:“用火攻,把他们逼出来!”

黑压压的树林,眼下不知匈奴人又设了几道埋伏在等着他们,火攻确实是最合适的办法。

此时霍去病率军一路追赶,他也在担忧着子青,只有尽快确认北上这路匈奴人的真正面目,他才能知道子青是否安全。

深草之中,车轮印与马蹄印时隐时现,往北延伸着。

“回禀将军,前方六里处发现匈奴人!”从前头折返回来的哨探急急来报,“有上百辆马车,携带大量辎重,有老幼­妇­孺在其中。”

霍去病微微眯了下眼,如此说来,眼下所追的并非匈奴主力:“可看见旗号?”

“他们没有举明火,卑职也不敢靠得太近,故而并未看见旗号。”

沉吟片刻,霍去病下令:“不必保持队形,全速前进!”

“诺!”

墨蓝的苍穹之下,汉军追星逐月般在茫茫大草原上奔驰着,很快追上了北上的这路匈奴人。

短兵相接,刀戟相击之音不绝于耳。

间或中夹杂着孩子惊恐哭泣,和女子尖叫声。

“苍狼来了!不想死的把兵刃都扔到地上!降者不杀!”复陆支率营中的士卒用匈奴话高声呼喊着,此举亦是奉了霍去病的将令。

苍狼是匈奴人对汉廷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称呼,在他如飓风般速度和力度狂扫过漠南之后,匈奴人个个谈苍狼而­色­变,震慑力极高。

“苍狼!苍狼!……”

“苍狼来了!”

……

165第五章漠北(二)

黑夜之中本就估算不出汉军人数,再加上听见苍狼的名号,这路匈奴人的斗志立时大减。再听得降者不杀,许多拖家带口的匈奴人便索­性­丢弃了兵刃,以示自己不会有任何反抗。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用马鞭随意指了位衣着还算华贵的匈奴人,用下巴颌儿示意复陆支问话。

复陆支一看那人,顿时乐了:“这不是韩将军嘛……启禀将军,此人名曰韩立,一向跟随在左贤王部国相的身边,他既然在此地,那么国相多半也在此地。”

左贤王部的国相!

“你问他,往西去的那路匈奴人是不是为了引开汉军?”霍去病问道。

复陆支依言询问,听罢韩立回答后,向霍去病点了点头:“是。”

“那路有多少人?”

“他说仅有千余人,不过个个都是死士。”

“死士?!”霍去病眉头深皱,“这么说,那路人马是打算与汉军死战到底的?设伏了?”

复陆支问韩立,听到回答之后,面容微沉,朝霍去病禀道:“他说那路人马是比车耆,此人我认得,十分凶悍。”

此时此刻,李敢这边,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汉军士卒在羽箭上裹上布条,再浇上油,点着火朝着树林里­射­。

一时间林中火光点点,风助火势,火舌很快攀沿着­干­草树丛烧起来,亮如白昼,将里头的匈奴人照得无所遁形。

这下看得清楚,林中匈奴人数大概千余人,并非匈奴主力,却是与建威营势均力敌。汉军羽箭齐发,匈奴人同时受到火烧箭袭,见再也占不了汉军便宜,遂也不在林中窝着了,朝着汉军就冲过来!

前面这块地方,又是绊马索,又是铁蒺藜,马匹寸步难行,两边几乎都下马步行作战,只是下了马也是举步维艰,既得对付敌方,还得留神脚下,这场近身­肉­搏战,打得是混乱异常。除了汉军,匈奴人自己被铁蒺藜扎中都不在少数,疼得直骂。

子青瘸着脚杀掉两名匈奴人,刚用长铩拄起身子,便被迎面冲过来的匈奴人撞倒,重重倒地……

眼看着匈奴人­操­着马刀砍下来,她用长铩挡住马刀,飞腿踢出。没提防用的是被铁蒺藜扎到的那条腿,疼得她直冒冷汗。匈奴人被她踢得倒退几步,冷不丁被李敢自背后斩下一刀,顿时栽倒在地。

那片树林此刻已烧得火光冲天,在暗夜中映红半边天,高不识远远地看见,立即命令全速前进,不消一会儿便赶至,见李敢部陷入苦战之中,高声吼叫挥舞着兵刃来援。

身后是熊熊大火,前头汉军援兵已至,匈奴人作最后困兽一搏,愈发打得不要命起来,其中一名双手皆持马刀的大汉尤为显眼,砍瓜切菜般连斩了好几名汉军士卒。李敢怒不可抑,奈何一时近不得身,遂隔着两丈远将长戟猛力飞掷过去,正中那大汉的右腿。

那大汉吃疼,却甚是彪悍,铜铸铁打般,丝毫不见颓态,马刀脱手而出,自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直接冲着李敢脖颈砍过来!

李敢抽剑击飞马刀,这汉子力气奇大,马刀震得他虎口隐隐作痛。

似乎也知道他是这队汉军的统领,匈奴大汉眼见就要全军覆没,显然决意要多拖几个垫背,官职自然是越大越好,一路砍杀着就朝李敢冲过来,地上的铁蒺藜就像是给他挠痒痒般。

汉家佩剑与匈奴马刀重重击上,溅出一溜火花。

似乎没想到李敢有这么大气力,竟然顶得住,匈奴大汉往马刀上添力,身子压过来,带血的沫子溅了李敢一脸。

两人相逼甚近,李敢飞脚踢出,正踢在大汉腿上的伤处。大汉疼痛难当,禁不住单膝跪下。

李敢一鼓作气,挥剑斩下,径直将大汉的头颅斩下,方踉跄后跌了几步。

匈奴主将一死,余下人等虽还在顽抗,但斗志已消,未过多时便被汉军杀尽。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子青一瘸一拐地走出铁蒺藜地,坐在地上休息,半晌想起雪点雕,也不知它是否安好,遂打了个呼哨。等了一会儿,雪点雕便不知从何处嘚嘚地跑过来,低下头亲热地拱着子青。

见它毫发无伤,她不由得赞叹它的运气,而自己除了脚底被铁蒺藜所伤,身上还有几处挂彩,好在都不严重。

“你们怎么来了?”李敢朝高不识诧异道。

高不识笑道:“将军命我就跟在你们后头,仅隔两里,出状况的时候好接应。”

李敢低首一笑,知道霍去病终还是不放心子青的安危。

数十名士卒奉高不识的命令打扫战场,将地上的铁蒺藜一粒一粒都捡了,整整收集了十几大袋的铁蒺藜。高不识见到那匈奴大汉的头颅,愣了愣,道:“这是比车耆啊!”

“他是谁?!”李敢却未听说过此人。

“是个匈奴小王,彪悍得很,李校尉斩杀此人,可谓是大功一件啊!”高不识拍着李敢肩膀,哈哈笑道。

由于都是近身战,他身上也有几处轻伤,被高不识这一拍,李敢生忍着疼还得笑着。恐怕此匈奴小王不止带这些人来,遂又传令下头曲长迅速召集二十人,往周遭查看哨探着。

又过了莫约半个时辰,见周遭已经搜索不到匈奴人的踪迹,李敢与高不识便回军去追赶大军。

行至途中,却碰上霍去病亲率伯颜等部正往这边赶来。

“将军!”

见到李敢一行,霍去病勒住马,目光紧张地迅速搜索,终于找到雪点雕背上的子青,才暗松口气,面上只不动声­色­。

李敢并不知道霍去病为何赶过来,忙上前禀报战况:“经过清点人数,此番袭击的匈奴人共计一千两百余人,虽然设伏,但并非匈奴主力,而更像是为了掩护什么而来此阻击汉军。”

霍去病点了点头:“他们是为了掩护左贤王部的国相等人。”他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赶来,调转马头,复赶回去。

自出发到今夜,汉军已经长途奔袭将近四日,所用来休息的时辰屈指可数,此番擒获左贤王部的国相、当户、都尉等人,可谓战果颇丰。霍去病下令汉军原地扎营休息,先好好休息一夜。

见到子青下马之后一瘸一拐的,霍去病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随我进帐来。”

“将军,我还有军务在身,这个……”

子青深知进去之后必定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连忙推托。

“想要我动手?!”

霍去病面­色­已经很不好看,显示出他耐心有限。

子青只得乖乖地跟他走进帐内。

刚一进帐,霍去病就命她坐下脱靴,一面取伤药一面薄责道:“还说什么全须全尾地回来,脚上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被扎了下……没什么大事……”

子青缩着腿不让他瞧,却硬是被霍去病拖过去。

霍去病寒着脸,“那些铁蒺藜我看过了,好些还都是有锈斑的,你竟然还不当一回事!”

“刚才已经包扎过了。”看他要解开包扎的布条,子青忙道,又强调补充,“伤口也已彻底清洗过,我自己弄的,非常妥当。”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是她自己弄的,霍去病反倒更加不放心,硬是将她的伤处又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

“是不是继续往北追击?”子青问道。

“嗯。”霍去病点了下头,在尽可能不触动伤口的状况下,小心地替她把将军靴套上,方站起身来,“眼下咱们已经深入腹地,虽还未找到匈奴主力,但莫说是禀报圣上,便是想要与舅父部联系上都需几日工夫,战机不容耽搁,只能继续向前追击!”

子青微颦着眉头,问道:“你能确定咱们所追的是匈奴主力么?”

“不能!不过分量一定轻不了。”

霍去病探手就来解她铠甲上的皮绳,子青一惊。

“­干­吗?”

“卸甲脱衣!”

子青骇了一跳,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这里不行!”

霍去病皱紧眉头,恶声恶气道:“别胡思乱想了,你身上还有几处都挂了彩,你敢不上药试试?!”

“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不知怎得,瞧她这模样,霍去病就想起她以前往手背上吐唾沫治伤的情形,眉头皱得愈发紧,“快点,早点拾掇了,我还能眯一会儿眼。”

知道将军连日在马背上奔波,别的将士歇息的时候,他还得听哨报、筹划,休息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子青立时乖乖听话,自行卸甲,听凭他替伤口上药。

待都收拾好,她复将铠甲穿上,劝道:“你快歇着吧。”

“我先去巡营,你就在这里躺会儿吧。”

说罢,霍去病吩咐道,便匆匆掀开帐帘出去。

子青这些日子以来确是容易困乏得很,原先只想趴榻上歇一小会儿工夫,不知不觉间就睡熟了。待霍去病巡营回来,见她睡得疲乏,轻叹口气,也不欲惊动她,只替她盖了层薄毯,然后自己也和衣睡下。

两人皆未卸甲。

166第五章漠北(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汉军一路追亡逐北,追击匈奴,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等数人,直至瀚海。

由于霍去病行进速度过快,相较而言,后方粮草辎重紧赶慢赶也追不上,这些日子以来皆是取食于匈奴。霍去病自瀚海后折返,见狼居胥山水草丰茂,下令在此安寨扎营,休整数日,同时也是在等后方的粮草辎重送到。

士卒们奔波数日,听闻可以休整数日,无不欢欣鼓舞。

赵破奴搜罗了好些马­奶­酒,撺掇着高不识去烤羊,又招呼其他将领来吃,自己则颠颠地让子青去唤将军来同乐。

烤羊的香味在军寨中散开,众将围着篝火而坐,谈笑风生。

唯独子青笑得有些许勉强,说来也怪,素日闻着这烤羊味道也觉得喷香,可不知怎得,今日闻来却觉得十分不适……

“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高不识拿着调料在羊身上挥洒自如,口中滔滔不绝道,“你们汉人讲究风水,其实我们匈奴人也讲究这个。狼居胥山在匈奴人心中便是距离天神最近的地方,祭天什么的都在这里举行。”

“祭天?”霍去病挑眉,似对此饶有兴趣。

“是啊,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请天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牛马健硕,羊儿成群……”高不识说着,仿佛回到从前生活在草原上的时光。

“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霍去病想了想,忽朗声笑道,“好,此番我汉军到此,也来祭拜天地如何?”

“将军!”赵破奴觉得不妥,“咱们是汉人,又不是匈奴人,为何要在此祭拜天地呢?”

“不祭拜天地,匈奴的天神又怎么会知道这里已经是汉家天下。”霍去病站起身,下令道,“传我军令,三日之后,在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

这三日,把赵破奴忙了个脚不沾地,因按照祭典,祭器祭品都是十分讲究的,而他们出征在外,自然只能从简。只是这从简二字,也着实复杂。

要准备整牛、整羊、整猪,酒,果,菜肴等等大量祭品,这还算是小事。

但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却是个大难题,还有礼乐的乐器等等物件,更加难寻。

霍去病则斋戒沐浴,所吃的饭食都极为清淡。

这日他去子青帐中探她,正好有军士将她的饭食送来。

“将军也在此用饭食么?”

“不了,我这几日斋戒,你吃吧。”

子青遂低首取箸,刚拨拉下饭粒,浇在上头的­肉­羹味直窜上鼻端,引得她胃中一阵翻腾,赶忙放下箸。

“你怎么了?”霍去病瞧她不对劲。

“大概是天气热,中了些暑气,故而无甚胃口。”子青仰头喝了口水,不料愈发恶心,晕然欲吐,忙强自忍住,“没事……我待会儿煎点消暑的药汤喝下去就没事了。”

霍去病颦眉看了她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转头吩咐随侍军士道:“去,把老邢叫来!”

“诺。”

军士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把邢医长带了过来。因草原上蚊子凶猛,全不拿邢医长的驱蚊草药当回事,一夜下来,他被当地毒蚊子咬得一身疱,这日的脾气也愈发暴躁,逮着谁就骂谁,人见人躲。

听说霍去病让他过去,老头把医包扔给军士,气哼哼地就来了。

“老头,给她瞧瞧,”霍去病看见邢医长,迫不及待地将他拽过来,指着子青道,“她说是中毒,我看着不太像,你快给瞧瞧!”

“急什么急什么,多大点事情!她自己以前就是当医士的,难道还能有错,真是的,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哪里还有一点将军的样子,你看看你,我不说都不行……”邢医长没完没了地絮叨着。

知道这会儿千万不能跟老头顶杠,霍去病耐着­性­子听他絮叨。

在手搭上子青脉搏的那一瞬,邢医长总算是停住了唠叨,微侧了头,仔细诊脉,片刻抬眼莫名其妙地瞥了霍去病一眼。

“怎么回事?”

霍去病不明其意,忙问道。

邢医长倒还知道分寸,朝旁边军士道:“你先出去,老夫有事要与将军谈。”

军士望向霍去病。

霍去病点头,“出去吧。”

“诺。”

直至军士退出帐外,霍去病才接着追问道:“她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邢医长重重咳了一声,板下脸来,训斥霍去病道:“我早就说你这个娃娃啊!你千不该万不该,此番出征就不该带着她!你瞧瞧,这下怎么办?”

“邢医长,这事不能怪将军,是我自己要求随军出征的。”子青忙替霍去病说话。

霍去病的脸­色­也有些隐隐发白,“她到底怎么了?是受了什么伤吗?”

“若是受伤还好办些呢。”老头哼了一声。

子青听得一头雾水。

“她到底怎么了,快说啊!”霍去病急道,“不是受伤,那是什么?”

“这娃娃已经有身孕了,你竟然还让她日日骑着马,再这样颠下去,还能有命在么?”

“什、什、什么……她有身孕了?”

因为太过不可置信,霍去病不禁连说话也有点结巴起来。

而子青已经完全呆愣住。

邢医长又是一肚子气,拿手指朝他们指指戳戳道:“她已经有一个多月身孕了,正是该小心保胎的时候。”

子青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可上回您给我把脉,不是说我血气亏欠,不易受孕么?”

“我是说不易,又没说不能。”老头理直气壮道。

霍去病在帐内来回踱了三四圈,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该怎么办?”他忽地急停下来,凑到邢医长跟前,急切问道。

“头一件事,她不能再骑马,绝对不能!”邢医长扶着额头,“怀着身子竟然还骑在马背上这么多日,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你们两个娃娃实在是胡闹透顶!”

霍去病忙点点头,催促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得好好养着,多吃点,补一补,你瞧瞧,­唇­青齿白,瘦得就剩个尖下巴,这样下去不得把肚子里头的娃娃饿出毛病来啊。”

子青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到腹部,若有所思……

“第三件事呢?”霍去病犹豫一下,问道,“我要不要拿笔都记下来?”

素日邢医长被他伤透脑筋,霍去病就从未把医嘱当回事过,这会儿破天荒看他如此认真地听着,且还要拿笔来记,老头顿时喜得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子青Сhā口道:“不用,这些我其实都懂,学医时曾经学过的。”

然后她先被老头瞪了眼,老头的意思是你医术能跟我比;又被霍去病瞪了眼,意思是连自己怀孕在身都不知道,谁还会信你。

子青无奈,只得看着邢医长侃侃而谈,霍去病细心记录,足足写了两册竹简,老头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了口。

“没什么遗漏吧?”霍去病端详着竹简,不放心问道。

“眼下是没了,接下来还得看她的状况如何,再慢慢调养。”老邢看着子青直摇头,“赶紧得给她补补,不吃可不行。”

看着子青,霍去病也是焦急,“可她吃什么吐什么,连喝口水都想吐,怎么办?”

“那就更得吃,逼着她吃,本来就吐得多,再不多吃点,肚子娃娃吃什么。”邢医长站起身,“我先去吩咐人给你熬一碗小米粥。”

邢医长施施然地走了,余下二人四目相望,半晌都未有人先开口说话,帐内静得出奇。

直过了半晌,霍去病自案前起身,行到子青面前,伸手替她解开铠甲上的皮绳,低低道:“这甲是不能再穿身上了,沉甸甸的,勒着孩子怎么办。”

“嗯。”子青柔顺地应了。

卸下铠甲放在一旁,他将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腹,心有余悸地长呼口气,“好险!”

“是啊。”子青同样心有余悸。

他薄责她,“你这当娘的人还是医士呢,怎得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邢医长之前那样说,我实在想不到……”子青心中又是自责又是后怕。

“好在现在算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他将她揽入怀中,彼此依偎着,共同感受另一个新生命的存在。

次日阳光甚好,因明日就要祭拜天地,士卒们都在忙碌着收拾物什,马匹们在马厩内安静地嚼着草料。

却在这时候,营外远远地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被在外头巡营的士卒押送进来,送至大帐内。

“启禀将军,这些西域人说匈奴韩王部落向他们定了货,他们是送货来的。”

霍去病连眼皮都未抬过,淡淡问道:“都是什么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韩王每年都向我们定瓜果。”

听到这声音,霍去病露出一丝微笑,抬眼望去,乔装改扮的阿曼就跪在下头。

“车上都是瓜果。”军士也禀道。

“既然如此,就给他们松绑吧。”霍去病道,“你先带他们下去,把为首之人留下来,我再细问问。”

“诺。”

军士给诸人松绑,然后带着人退出大帐,只留下阿曼一人。

“起来吧,还装!”霍去病笑道。

阿曼笑着站起来。

167第五章漠北(四)

子青在帐中无比艰难地对付着面前那碗羊­肉­羹,忽见到霍去病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丫头,你看看谁来了!”

霍去病说话的同时,子青已看清来人,惊喜交集,立时自榻上起身迎上前。

“阿曼!”

穿着楼兰服饰的阿曼就站着她面前,笑容灿烂若昔,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放下来,快放下来,你莫把她弄晕了。”霍去病在旁不光动口,还动手把两人拨拉开,警告阿曼道,“她现下可是有身孕的人,你当心着点。”

阿曼微愣了下,面上表情五味杂陈,目光只细细地端详着子青,忽朝霍去病嚷道:“那你怎得还让她跟着你出征?想要她命啊!”

这事正是霍去病最懊丧的事情,“我若早知道,就是把她捆起来也不会让她跟着出来。”

子青笑道:“我现下不是好端端的么,不说这个了。阿曼,你怎得会到这里来?你在楼兰还好么?”

“我收到汉廷出兵征讨匈奴的消息,就赶过来向汉廷的骠骑将军献些殷勤,才好让他将来对楼兰手下留情呀。”阿曼笑嘻嘻的,话中几分真假几分调侃,“最要紧的还是,我估摸着你大概也在军中,想再见你一次。”

“能见着你真好。”子青由衷道,“我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在楼兰究竟过得怎样。”

“傻不傻啊你,我可是楼兰国王,至高无上,自然过得甚好。”阿曼笑道,“再说,楼兰论景­色­论瓜果论歌舞,哪样都比汉廷顺眼,我过得再好不过。”只可惜再好的地方,没有她,对他而言也只是一片荒漠,阿曼真正的心里话却不能说出口。

霍去病扶着子青坐下,又示意阿曼也坐下,笑道:“你们算是来得巧,明日我汉军要在此祭拜天地,你们正好来观礼。你一路过来,饿了吧?我让人送些饭食来,青儿见着你在这里,说不定胃口也能好点。”

“那是自然!对了,我带了些瓜果来,也让他们拿来。”

阿曼哈哈大笑。

“将军,”子青轻扯了他的衣袖,问道,“帐内气闷,能否在外头设案?”帐内尽是方才那碗羊­肉­羹所散发出来的膻味,她确是有些吃不消。

“行!”

霍去病出去吩咐军士设案备酒食,有意或是无意,一时片刻也不见回来,帐内独余子青与阿曼两人。

子青微微笑着,望着他。

光看霍去病言谈举止间对她的模样,便可知自己当初将她留下来是对的,阿曼亦微微笑着,再也没有什么比看见她过得好而令他更加放心的事情,纵然不是在他身边。

“孩子什么能出世?”他笑问道。

“应该是明年春天的时候。”

“按我们楼兰的习俗,新生的婴孩要用红柳枝煮过的水洗一遍身子,这一生便可消灾避难。”

子青想了想,因她素日对这些事不上心,“汉廷这边有什么习俗我也不知道。”

“男娃还是女娃?”阿曼支着肘,好奇道。

子青扑哧一笑,“现下怎么能知道,怎么也得等到八九月的时候,有经验的医士才能把出脉来。”

“这可难办了,不知道男娃还是女娃,我怎么送贺礼呀!”阿曼犯愁道。

“咱们能在这里见上一面,我心里就已经很欢喜了,比什么贺礼都强。”子青道,“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

阿曼笑了笑,笑容中似有几分苦涩,又有几分怅然,语气变得柔软,“青儿,在大漠的小湖边,你对我说,在你们汉朝,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般不用喜欢,只说兄弟情分。还记得么?”

忆起那时初见,仿佛就在昨日一般,子青点头含笑道:“记得,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在火堆旁跳舞,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有人跳舞能那样打动人心,像是整个人都在燃烧一样。”

“那是为你才跳的舞……”阿曼无限欷歔,“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男人,咱们之间不能用兄弟情分。你说,你我之间究竟算什么呢?”

子青沉默片刻,轻声道:“知己。汉廷有一语:士为知己者死。你我便是可以命相托的知己。阿曼,在边塞亭隧里,你故意说那些话来伤我,其实都是为了让我留下来,我心里头清楚得很。”

阿曼涩然一笑,犹记得那时的心痛如绞。

“我虽身在汉廷,但他日若楼兰有难,我一定会来帮你,言出必践!”子青望着他沉声道。

闻言,阿曼怔怔望着她,半晌后,收敛心情,换上一脸笑意调侃道:“都是快当娘亲的人了,怎得成日里还想着这些东奔西跑打打杀杀的事情。依我说,你就该乖乖在霍将军府里头相夫教子。霍将军才不会让你尽做些傻事呢!”

正说着,霍去病掀帐帘进来,似笑非笑道:“谁又要做傻事?快出来吧,酒食都备下了。对了,你那些随从喝不喝酒,要不要我让人也给他们送两坛子去。”

阿曼摆摆手,“你们的酒他们也喝不惯,就弄点饭食行了。”

两人遂皆起身随霍去病行至帐外。

天边,一轮新月如钩,亮晃晃地半躺在群星之中。

厚毯铺设在地,上头又设了案几,周遭照明的火把内燃了驱蚊子的药草,是邢医长另行配置的方子,颇具驱蚊效验。

霍去病自是在上首坐了,阿曼是客在左首落座,子青作陪在右首落座。唤军士多搬几坛子酒过来,霍去病便命他们退至三十步外,无须他们在旁。

自斟了一耳杯,阿曼举杯敬向霍去病,摇头晃脑装腔作势道:“霍将军此番出征,率汉军追亡逐北,此后匈奴恐怕漠南再无王庭,为汉廷立下大功,回朝后汉皇必定赏赐丰厚,可喜可贺啊。”

霍去病微微颦眉,摇摇头道:“行了!这话听着就不像该从你嘴里头说出来的,想让我喝了这杯,你还是说句别的吧?”

阿曼大笑,“好,那就说我最眼红的事儿!你就要当爹了,可我告诉你,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是他(她)的义父。”

“行!”霍去病答应得很爽快,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

阿曼却摆摆手道:“我不用你应承,这事,青儿点头就成,你一边去。”

这下轮到霍去病大笑出声。子青抿嘴而笑,低首咬着阿曼带来的香瓜,汁多­肉­脆,甚是好吃。

霍去病自斟了杯酒,举起来朝他道:“这杯酒该我敬你!我该谢谢你!”

阿曼挑眉。

“谢你以前对她的照顾,尤其是她养伤那阵子,多亏有你一直陪着她。”霍去病顿了顿,“还为了你那日在亭隧说的那些话,够狠得下心!佩服!”

“得了便宜还卖乖!”

阿曼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把酒喝下去。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子青则一块瓜果一块瓜果地吃着。

不知不觉间几个酒坛子都快空了,阿曼倒满一杯之后,发觉酒坛已经见了底。

“这是最后一杯了!”他端起来,朝霍去病郑重其事道,“我最后还有件事得说,是件要紧事,顶顶要紧。”

“你说。”霍去病已经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青儿,你好好照顾她,最要紧的,莫让她再做傻事,更莫为了我做傻事!”阿曼缓缓地认真道。

霍去病怔住,阿曼所说与他之前所料并不相同。无论是出于阿曼王族的傲然,还是出于对他和子青的爱护,阿曼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将来楼兰的命运,这让霍去病更加尊重。

“好!我还可以再多应承你一件事情!”霍去病压低嗓子,用仅仅只能让阿曼、子青二人听见的声音沉稳道,“阿曼,我知道你有一句话一直未说出来,是为了楼兰,可我知道。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我也应承你!”

此言一出,阿曼持杯的手微微一震,缓缓站起身,向着霍去病郑重地行了一个楼兰礼节。他的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膛处,心脏所在,那代表着最诚挚的感谢。然后,满饮下最后一杯酒。

霍去病饮罢,望着漫天星斗的苍穹,接天连地的苍茫草原,豪情顿起,高声唤军士道:“将我的七弦琴拿来!”

子青微微诧异,“你出征竟然连七弦琴都带着?”

“前几遭出征都未带着,此番不是有专门运送粮草辎重的人马么。”霍去病朝她笑道,“今夜我心情甚好,正有抚琴的兴致。”

阿曼嘿嘿笑道:“果然是儒将,风雅过人!”

随侍军士一溜小跑,很快将琴抱了来,收了食案,将七弦琴放置在案几之上,接着又取了水来给将军净手。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琴弦,几下弹拨,琴音便流淌而出,远远地传了出去,明净浑厚,豪情万丈,仿佛纵马尽情奔驰在草原之上。军营中士卒或行、或坐、或卧着,听见这琴音心底无不心神激荡,­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阿曼听着,笑着举起箸敲起了杯沿,一下又一下,正合着琴音。对于楼兰人来说,他们对音律的敏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子青不通音律,只觉这琴音出人意料的熨帖心境,听着,只觉得心下尽是平安喜乐。

和着琴音,霍去病高声而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最后一句“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他反复了三四遍,连阿曼也忍不住击箸和声而歌。

子青虽未开口,但歌中意思,她却是再明白不过。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将军是真的不愿再征战,而盼着汉廷百姓也能够得以休养生息,而“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亲亲二字出自于儒家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全体汉军皆已整装列队,齐刷刷地等待着。

霍去病绛衣玄甲,登上祭台祭天。

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晨曦驱散草原上的薄雾,落在每个人身上,包括在祭台的将军。

子青在底下,仰头望着祭台上的将军,看着他向天献祭,不知怎么,脑中响起的便是昨夜里的那曲琴歌——

……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此战之后,匈奴漠南再无王庭,希望从此之后汉廷、匈奴、楼兰,彼此都能够安度繁衍生息,不兴战乱。

直到这时,望着祭台上的霍去病,她才真正明白了他所琴歌之意。作为一名与匈奴作战数年的将军,他的这份胸怀,这份气度,着实让她为之钦佩。

168第六章嬗儿出世(一)

祭天地过后,大军拔营,一切都有条不紊。

子青因不能骑马,故而只能与粮草辎重一起跟在汉军之后。霍去病特别给她安排了马车,并让邢医长跟在她身旁。

阿曼一行人也已经整装待发,即将回楼兰去。

“阿曼,你多保重!将来有一日,我去瞧你,好不好?”只短短相聚了几日便又要别离,子青心中甚是不舍。

阿曼笑而不语,不远处此番随行而来的楼兰侍从正静静地等候着他,他却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们在等你呢……”子青提醒他。

“这次,让我送你走。”阿曼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上一次,我离开边塞的时候,听见你的声音,却又不能回头。那种折磨,我不想再经受一次了。”

“阿曼……”

霍去病策马过来,朝阿曼告辞道:“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阿曼微微一笑,“对于你我而言,我想,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霍去病笑道,“说不定我也可以有褐衣芒鞋的时候。”

阿曼摇头笑道:“不易。对于汉皇而言,你就是一把绝世利器,他若不用,只怕……将军保重!”

“保重!”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再一拱手,遂掉转去追赶前头己经出发的虎威营。阿曼话虽未说完,他却已经明白,他自幼在宫中进出,刘彻的脾­性­他也很清楚:一柄绝世利器,若不能为陛下所用,陛下宁可毁之,也不会让它落入别处。

子青也在想着阿曼未说完的话……

“青儿,听霍将军一曲琴歌,要做到载戢­干­戈,弓矢藏兮,并非易事。你们此番回朝之后,将来的日子只怕不易。你现下有了孩子,也该收收心了,闲事勿理,只管听霍将军的话才对。”阿曼絮絮交代她道。

虽然并不是很明白阿曼话中的意思,见他神情有异,子青只能连连点头。

说话间,运送粮草辎重的汉军也预备开拔,一辆辆运载马车缓缓动起来。

“记着,只有你还好端端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阿曼最后握了下她的手,将一样东西交到她手上。

子青低首望去,是一只木刻的火烈乌,手工拙朴,翅膀上不知为何沾染着血迹,己经凝固­干­涸,透着黑。

“火烈鸟,楼兰的守护神,它能佑护你!”

“阿曼……”

子青拨开马车后面的帷慢,看着阿曼立在原地,灿烂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在眼界内渐渐模糊。

忽听到有鼓声起,一下又一下,原始古朴又极富节奏,熟悉异常,来自阿曼身边随从手里的羊皮鼓。

阿曼仍站在那里望着她,脸上带着笑,然后说了一句话。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子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可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知道阿曼说的是什么——“我跳舞给你看!”

他站在山坡高处,阳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地镀上一层光芒。

然后他开始随着鼓点舞动起来,举手投足,袍角飞舞,仿佛是天地的­精­间魄所化成的一缕光影,叫人不敢移开目光,似乎有片刻的稍离,这缕光影便会在草原的薄雾中消失无踪。

某种深埋在骨髓深处的……

流动在他的血液里……

起伏在他的呼吸之间的……

阿曼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话在他的肢体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此一别,已是再见无日。

他的心中对此再清楚不过。

鼓点越来越急,他双手向天际摊开着,献祭般虔诚,面上带着笑意,开始急速地旋转。

阳光摇曳着。薄雾在慢慢散去。

袍角飞舞,光芒星星点点,他如欲振翅高飞的凤凰。

阿曼的身姿美得近乎神奇。

几日来,子青一直跟着辎重队,又躲在马车之中,难免引人猜度。

霍去病对旁人只是说她伤势加重,赵破奴、伯颜倒也罢了,方期、高不识等人却是十分关心。

李敢却不傻,径直去问霍去病。霍去病倒也不瞒他,将实情告之。李敢呆愣许久,才急怒道:“你怎能让她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你!”

霍去病苦笑,“你以为我不想给么?是这丫头对骠骑将军夫人这头衔忌如猛虎,我只能顺着她。眼下她既有了身孕,为孩子着想,就不得不委屈她了。”

听了他这话,李敢才未再追究,只是子青毕竟是昔日曾有过婚约的女子,眼下得知她真的成了别人的妻,心中免不了空落落的。

此番出征,从汉廷至瀚海,岂止千里之遥,汉军经此长途奔袭,虽然大胜匈奴,但也免不了人疲马乏,故而归程缓缓而行,并不再每日奔驰。

子青是最配合的病人,不管老邢端什么来给她,她都尽力吃尽,可每日仍是反胃的厉害,吃什么都吐,连睡觉也睡不稳。霍去病每夜都来探视她,只觉得她愈发瘦削,急得不得了。

唯独老邢稳若泰山,“役事,放心吧,都打这样过来的,她娘怀她的时候也这样,把她爹爹急得直打转,娃娃还不是好端端的。”

子青这才知道原来娘亲怀自己的时候也曾经这般受罪,怅然叹了口气,深知为娘的不易。

“对了,这个你尝尝。”霍去病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子,“今日让随侍军士找出来的,想着说不定能让你胃口好点。”

子青接过,解开小袋子,里头装着腌制的梅子,情不自禁地眼睛一亮,伸手捻了一枚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

即便不问霍去病也看得出来,这段日子以来几乎没见她对吃食能提得起兴致,见她爱吃,心下稍宽,“这梅子开胃润脾,你吃着,说不定胃口也能好些。”

“军中怎么会有这个?”子青奇道。

“每回出征前,我娘都会收抬好些东西让人送来,里头真是什么都有!”霍去病感慨道,我也没翻检过,都是随侍军士负责带这些物件。今日命他们翻检翻检,就寻着这个了。”

两人正说着,忽有快马自前头过来,骑手是霍去病派去联络卫青部的哨探。

“将军!”

哨探飞身下马,自怀中掏出一策战报,恭敬呈给霍去病。

霍去病接过来,凑到火把下面细看,神­色­微沉,朝子青淡淡道:“舅父所率部遇上了匈奴主力,让伊稚斜逃了。”

尽管他神­色­淡然,但子青仍旧可以听出他心中的沉重,卫青被刘彻闲置己久,正是该趁着此番出征立下军功,未料到­阴­差阳错,原该追击左贤王部的卫青却碰上了匈奴主力,又让伊稚斜逃了,刘彻定然不悦。

霍去病朝哨探道:“此行辛苦,先去歇着吧。”

那名哨探似有迟疑,脚步滞缓。

“怎么,还有事?”霍去病问。

“还有一事,卑职直至临走时才得知,战报中并未记录。卑职……不知该不该说?”哨探颇为踌躇道。

“究竟何事?快说!”

“是关于李广将军的。李广将军由于失道,延误战机,大将军因要写战况送呈圣上,遣长史向李广问失道缘由,李广将军只是一字不说。大将军只好命长史将李广手下叫来问话,谁知道、谁知道……”哨探顿了顿才道,“李广将军拦着不让他们来,说事情都是自己的错,接着就引刀自刭了。”

“李老将军自刭……”

霍去病不可置信道,未料到身为汉朝老将的李广最后竟然会选择自刭这条路。

子青呆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在军中切不可讨论此事,谨记!”霍去病叮嘱哨探道。

“卑职明白。”哨探退了下去。

子青明白霍去病心中的顾虑。

眼下李敢就在军中,若是得知父亲身死,又是被卫青所派长史逼得自刭,一时悲从中来,怒气攻心,说不定会闹出哗营之事。汉军中霍去病的威信甚高,要摆平李敢并不难,但李敢却会因此而前程尽毁。

霍去病沉默着思量片刻,道:“此事瞒不了多久,与其让他自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倒不如由我亲自告诉他。”

“将军……”子青无不担忧地望着他。

霍去病伸过手来,在她眉心轻轻一捋,“别皱眉头,老头说了,这时候切忌忧患。记着,有我在呢,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对于此事,子青亦是无奈,顺从地点了点头。

霍去病并未让人去召李敢,而是亲自过去寻他。

李敢正与士卒们坐一块儿喝大麦粥,笑容宽厚,也没什么架子。在与士卒同甘共苦这点上,他颇有李广遗风。

“将军!”看见霍去病过来,李敢以为霍去病是来巡视,放下碗,起身施礼。

霍去病示意他免礼,看着他道:“我刚刚收到大将军部的战况……”

李敢­性­情宽厚,却是一点也不迟钝,立即明白霍去病定是有父亲的捎息,故而特地来找他,忙随着霍去病行到僻静之处。

“将军,是否家父他……”

见霍去病神­色­有异,李敢直觉猜到父亲在战场上出事了,心急如焚,也不知父亲究竟是战死了还是受了伤。

霍去病尽可能平和着语气,道:“李老将军此番随大将军出征,走失了道路,未及时与大军会合,延误战机。”

原来如此,李敢稍松了口气,却又替父亲忧虑起来:能得此出征机会不易,临战却走失道路,父亲心中该何等郁愤啊!”

“大将军需写战报呈禀圣上,故而遣长史问失道缘由,李老将军拒而不答;大将军只好命长史将李广幕僚带回来问话,却又被李老将军所阻……”再要往下说便有些艰难,霍去病顿了顿。

李敢深知爹爹­性­情,急叹口气,“大将军可是对我爹爹军法处置了?”

“不是,”霍去病静静道,“是李老将军他说失道是他一人之过,他……引刀自刭了。”

“什、什、什么……”李敢眼睛骤然圆睁,不可置信地盯住他,语气微微颤抖着,“你……说什么?!说什么!”

霍去病不再吭声,默默看着,他知道李敢已经听见了。

“怎得会这样?爹爹他…他怎得会自刭呢?”

李敢泪水直淌下来,他尚还记得出征前最后一次与爹爹见面,爹爹素来威严,他却看得出爹爹对于此番能够出征着实欢喜得很。哪怕是战死沙场,对于爹爹来说都是荣耀的,可自到……爹爹究竟是心灰意冷至何等程度才会选择自刭呢?

“详细的情况眼下我也不甚清楚。”霍去病叹道,“也许是老将军不屑为自己辩解,一时激愤,走了这条路。”

李敢直直望着前头黑漆漆的夜,一声不吭,但他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爹爹为何会自刭?

仅仅是一时激愤么?还是其中有着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

“再有几日大军便可渡河,我可以允你先行一步。”霍去病声音很轻,“夏季天气炎热,你早些赶回去的好。”

听到这话,想起爹爹的模样,李敢心中绞痛,施礼道:“多谢骠骑将军,我、我……告辞。”说毕,他转身便走,牵了自己的马,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169第六章嬗儿出世(二)

夜已深,子青在马车中辗转反侧,尚未入睡。

外面有轻轻的脚步,与哨岗的士卒不同,子青一下子听出是谁,翻身起来,拉开车帘,果然看见了将军。

“你怎得还没睡?”霍去病皱起眉头,他也是睡不着,故而想过来看看她。

子青只问:“你告诉他了?

霍去病点了点头,“他已经快马赶回去了。

子青还想问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无济于事,低首轻叹了口气。

“别想了,快睡吧。”霍去病往车辕上一坐,替她遮上车帘,背靠上,“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子青躺下来,看着映在车帘上将军的影子,似心安之所,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重,沉沉睡去。

此番出征回朝,霍去病所率部捕获和杀敌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汉军折损十分之三,军中部将立功甚多。刘彻多有册封。右北平太守路博德俘虏和斩杀匈奴二千七百人,划定一千六百户封路博德为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随骠骑将军捕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两百户封邢山为义阳侯。匈奴因淳王复陆支划定一千三百户为壮侯,楼专王伊即靬划定一千八百户为众利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各增封三百户。校尉李敢夺取了敌军的军旗战鼓,封为关内侯,赐食邑二百户。校尉徐自为被授予大庶长的爵位。霍去病麾下军吏、士卒受封者颇多,相较之下,卫青所率部却无人被封侯,连卫青都没得加封。

紧接着,刘彻在朝中增设大司马,让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大将军卫青皆为大司马。并且颁令,让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同。如此一来,便是大大削弱了卫青的权势,卫青的门客旧友见势趋利,纷纷离开,转投向霍去病门下。

霍去病来者不拒,投他门下者,一律给予厚待,加官进爵不在少数。一时间,霍府门庭若市,往来马车络绎不绝。

子青一直住在琴苑之中,因邢医长再三嘱咐,她旧日里受过几次重伤,身子耗损甚巨,气血不足,切不可劳神,须得宁神静心养胎。霍去病严令家人不可在子青面前提及外间之事,他自己每日里也只与她闲谈些不相­干­的趣事。

故而外头的事情,子青一概不知。便是她问起李广一事,霍去病也只告诉她,李敢已扶柩回乡,再无其他。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子青在府内便似个废人一般,整日里无事可做,只能日日坐在廊下,支着肘看着大雁南飞。她虽从来不曾抱怨过半句,霍去病自己也觉得将她困在府中着实闷气得很,便择了一日天气晴好的时候,命家人备下马车,带上她去城郊散心。

因不愿遇上门客,霍去病是命车夫在后门处等着,待他和子青出来的时候,子青眼尖,看见不远处树后一人身形甚是熟悉,遂试探唤道:“李家哥哥?”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果真是关内侯李敢。

自上次在渡口一别,子青将近三月未见过李敢,此时见他,不由得微微一怔,短短三月不到,李敢瘦削了许多,亦憔悴了许多。

霍去病也有好些日子未见过李敢,上一次还是祭奠李广的时候,后来听说李敢扶柩送李广回乡入土,也不知他是何时回的长安。

李敢缓步过来,朝他们施了一礼,仍是静静的。

旧时,便是子青最恨李广的时候,也从未恨过李敢;现下,李广身死,不管究竟是何缘由,两家的仇怨子青已经释然。李广自到,秦鼎自裁,子青大概猜得到李敢心中难以言语又无处发泄的愤恨。

“可是寻我有事?”霍去病问道。

李敢不言不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子青,给人一种错觉,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在这里。

子青朝他道:“我们正要往城外去,你也一起来,好么?”

霍去病虽不甚情愿,但一来不愿违逆了子青,尤其是眼下这时候;二来李敢的状况确是让人有些担忧。

“上来吧,”霍去病拍了拍李敢肩膀,仍旧是像在军中那般,“你这样子,哪里还像是我的裨将。”

李敢犹豫片刻,也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往城外驶去,按霍去病的吩咐,车夫小心翼翼地驾车,唯恐颠着车上的人。近来子青身上也不知怎的,容易发痒,霍去病担心她到林间遭到虫蚁叮咬愈发不舒服,思前想后唯有松树周围是不生虫蚁的,遂命令车夫往城外的松林去。

直至一处景致颇好的松林,车夫知道自家君侯不喜嘈杂,特地拐过山弯,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停下马车来。

霍去病先行跃下,然后将子青扶下车。李敢紧接着也下来。

脚底下踩得是厚厚的松针,松树独有的松香味蔓延在空气中,子青深吸口气,抬眼处正看见一只松鼠正蹲在松枝上,也不怕人,乌黑­精­亮圆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他们看。

“你看,你快看!”子青忙指给霍去病瞧。

霍去病仰头望去,嘿嘿笑道:“个头小了点,烤着吃还没有田鼠香呢。”

子青瞠目看着他,“谁说要吃了!”

“要不抓只兔子烤着吃。”霍去病环顾四周,“这里我来过,野兔可多了。”

她连连摇头:“咱们马车不是带了吃食么,别杀兔子了。”

“舍不得?”

子青只好点点头,自她怀孕之后,不仅闻着­肉­味就犯恶心,且心肠亦甚软,看着这些小东西这般可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它们捉了来烤。

霍去病好笑地歪头瞧她,道:“以前是谁,不光是吃野兔,还拔它的毛来制笔?”

子青懊恼地将他望着。

没忍心再逗她,霍去病笑道:“行了,你说不吃,那不吃便是。”

两人说笑这会儿工夫,李敢已经闷声不吭地帮着车夫将所带的各项物件都拿了下来。车夫虽觉得让堂堂关内侯帮着自己着实不大妥当,但鉴于李敢沉默得像块石头,车夫连推托的话都没说出口。

厚厚的毡毯铺设在松树下,霍去病让车夫另拿了吃食到稍远处候着,这时才看向李敢。后者仍旧沉默着……“现下这里没旁人,你想说什么都行!”霍去病随手抬起一枚松果朝他砸过去,“就是别这样死样活气的,你爹看了都会嫌你丢人。”

子青闻言,迅速抬眼。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却十分有效验,李敢几乎是立刻抬头盯住霍去病,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过了片刻,李敢缓缓道:“昨日,我去了卫大将军府,我把大将军打了。”

他把卫青打了!子青瞬间呆怔住。

霍去病己自她身边跳起来,扑向李敢,揪住他的衣袍,将他按在地上,恼怒道:“你打了我舅父?!”卫青名义上是他的舅父,而两人实际上形同父子,霍去病断然容不得别人对自己舅父无礼。

即便被他按在地上,李敢也没有否认,慢慢点了下头,“对。”

话音刚落,霍去病已两拳挥下去,径直打在李敢的腹部,力道甚重,疼得他顿时蜷缩起身子来。

“将军……”子青蹙眉急唤道。

见李敢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也因为子青在旁,霍去病暂且停了手,指着李敢道:“为何要打我舅父?!说!”

“你知不知道,我爹爹为何会失道?”李敢缩在地上,闷着声音问他,“陛下命爹爹随同卫青出征,卫青在得知单于主力所在之后,却令爹爹从东路绕行。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霍去病沉默着…他是在回朝之后,才确切知道了卫青部的状况:当时,卫青与公孙敖从正面迎击伊稚斜主力,而命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合并,自东路出击,掩护侧翼并且攻击单于左侧背。东路途径水草稀缺,大军无法屯行,又由于军中没有向导,李广与赵食迷了路,没能及时和大军会合。

而卫青与伊稚斜一战,若是胜了,倒罢了;却偏偏在两军激战一日之后,被伊稚斜率数百­精­骑逃脱。

中将军公孙敖因在上一战中失了侯爵,此战任中将军。军中以他为首,等着此战封侯加爵者不在少数。伊稚斜一逃脱,眼看荣华皆成泡影,公孙敖等人一肚子怨气都发到李广与赵食身上,认为若非他们迷路,两军会合,又岂会让伊稚斜逃脱,纷纷要求卫青向李广问责。

赢了,皆大欢喜,封侯加爵,荣华富贵。

输了,首要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来背黑锅。

霍去病对此是再清楚不过。

李广很背,因为他不仅失道,而且他人缘也不好,所以被选中背黑锅。他之所以自刭,就是因为他愿意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但却不愿意为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背黑锅。

“爹爹军中的人告诉我,来问责的长史盛气凌人……”李敢苍凉道,“我就想,爹爹是被他们逼死的!被卫大将军、公孙将军一块儿逼死的。”

霍去病盯了他片刻,皱眉叙述道:“舅父本­性­宽厚,对李老将军一直很尊敬。李老将军失道,舅父须得向陛下禀报战况,问责一事无可避免,你怨不得他。”

“昨日我去了大将军府,打了卫大将军,他没还手,也不许旁人Сhā手。”李敢像是没听进去,继续叙述,“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是陛下事先嘱咐了卫大将军,说爹爹年纪太大,运气又不好,莫让爹爹对阵单于,否则恐怕无法实现陛下捕获伊稚斜的心愿。可这战,没有我爹爹,他们还不是照样让伊稚斜逃了么。”

说到此处,李敢禁不住连连冷笑出声。

子青默默听着,这才明白原来李广自刭的背后,有着如此多错综复杂的缘由。

“现下你已是关内侯,便是为了李老将军,以后也莫再做出鲁莽的事情。否则老将军在九泉之下,见你遂了小人心愿,岂不更加愤恨。”霍去病道。

“我想了很多,很多……”李敢抬眼望向子青,无力而怅然道,“将此事追本溯源,卫大将军之所以让爹爹从东路进发,是因为陛下的嘱咐。而陛下之认为爹爹年老运气不好,是因为他认为杀降不祥。而杀降,是爹爹自己做的。尽管他一直在后悔、一直在愧疚……最后,他还是为这件事付出了该有的代价,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其实我没事了,就是想跟你说,那件事,爹爹终于还是付出了代价,你心里的结也可以解了。”

想着这层层因果,子青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一阵莫名的怅然。但至少,李敢终于能不再纠结李广之死,这是好事。

看着子青清澈明亮的眼睛,目光逐渐下移落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李敢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孩子,什么时候出世?”

“该是明年春天的时候。”子青答道。

“真好。”李敢由衷道。

子青笑了笑,不由自主地望向霍去病。

“生个女儿,像你似的就挺好。”李敢微微笑着,朝子青道,“生个小子也成,不过也得像你似的。”

霍去病斜眼瞧他,“这事你说了算啊?”

“说了不算,我也要说。”

子青低首剥着橘子,听他二人斗嘴,忍不住抿嘴而笑。

170第六章嬗儿出世(三)

正说着,听见不远有马蹄声响,长安城中原就有秋高出游的风俗,这时候外出游玩之人自然是不少,故而三人都不以为异,接着闲谈。

不一会儿,有十几骑自松林那头绕过来,锦衣华服,霍去病一眼就认出他们皆是期门郎,而为首那人正是卫伉。

见到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在此,这些期门郎纷纷下马,向霍去病还有关内侯李敢恭敬施礼。

只除了卫伉一人,他虽然也下了马,但却并未施礼,双目恶狠狠地盯住李敢。

“卫伉,舅父今日可在家中?”霍去病开口问道。

卫伉暂且收回盯住李敢的目光,冷冷看向霍去病,“大司马若真有心拜会我爹爹,为何不亲自登门,莫非是没脸见我爹爹么?”

这话颇重,尤其是当着众期门郎,简直一点情面都不给霍去病留。子青这些日子深居简出,又因霍去病命家人噤口,她对于朝野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乍然听见卫伉对霍去病这般态度,不知卫霍之间出了何事,甚是吃惊。

霍去病原是好意,知道卫伉多半因昨日李敢打了舅父之事耿耿于怀,便想岔开他二人,却见他对自己也这般敌视,暗叹口气,淡淡道:“不知何事让你有所误会,既然这么说,明日我便登门拜会。”

“哼……大司马门客众多,事务繁忙,怎敢劳动您的大驾。”卫伉冷笑,瞥了眼李敢,“看来你们在此倒是相谈甚欢,难怪关内侯胆敢冲入我卫府打人,原来是有大司马在背后撑腰啊。”

昨日亲眼见到李敢打了卫青,卫伉怒不可遏,当即就要还手,却被卫青所阻。他见爹爹不仅不许自己对李敢动手,而且还命此事不可声张,全然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卫伉无法理解,更加咽不下这口气。

李敢也未想到此事竟然会牵连到霍去病,腾地站起身来,朝卫伉道:“昨日之事,与骠骑将军毫不相­干­,是我李敢一人所为。我敢作敢当,你有何事尽管冲我来。”

“好,这可是你说的!”

尽管知道自己多半不是李敢的对手,但为爹爹受辱之事,卫伉一副预备和李敢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他身后的期门郎彼此面面相觑,犹豫着此事究竟该不该上前劝解,踌躇不决。

“卫伉!”霍去病沉声喝道,同时挡在了李敢身前,“此事舅父不愿声张,你莫再生事端!”虽非亲生父子,霍去病却比卫伉更能懂得卫青的心思,李广自刭,不管是否因自己而死,卫青心里始终对他存一份歉疚。李敢若再因卫伉而出事,只能是让卫青心中更加难受。

“你果然帮着他!”卫伉狠狠道,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枉爹爹将你当做亲生儿子一般,他待你,比待我还好。想不到,竟是养出了一头白眼狼!”

面对他辱骂,霍去病直直地立在他面前,面­色­煞白,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硬生生忍住没有对卫伉动手。他心底清楚地知道,卫伉­性­情耿直,是个一根筋,朝堂上的事情卫伉只能看见表面却不懂里头的东西。

“走!”卫伉翻身上马。

与他一道来的期门郎既不敢久留,也不敢失了礼数,忙向霍去病施礼告辞,这才纷纷上马。马蹄翻飞,这一大群人很快呼啦啦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霍去病缓缓收回目光,极力笑了笑,道:“卫伉他,还只能算是个孩子。”然后他慢慢坐下了。

是的,轮心思计较,卫伉还只能算是个孩子。孩子说的话霍去病不能较真,可这话却着实伤着他了。

子青脸­色­泛白,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她知道将军与卫青之间的感情,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将军心底始终是将卫青当做父亲一般,不会改变。

“是我连累了你!”李敢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语气透着疲倦和无力,“我就……”

“不,这事跟你没关系。”霍去病的手在空中挥了下,­干­脆利落地把李敢的话斩断了。

李敢自然也知道朝堂间骠骑将军日贵而大将军日退之事,他不是擅此道中人,虽知道必有缘由,但究竟是何缘故会导致这种局面,他也不知道。

他勉强地笑了笑,“那我就安心了。”

说罢,他独自一人缓步而行,也未告辞,也未说要往何处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隐没入松林之中。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又转过来看向霍去病。

“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

霍去病安慰她道,为了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伸手拿了橘子,剥的时候却因用力过猛,橘子汁液飞溅出来,半个橘子都被他捏烂了。

子青默默将自己手中剥好的橘子递到他手上,又接过被他捏烂的橘子。

“我没事,真的。”霍去病一口就咬下半个橘子,在口中使劲嚼着,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远方某处,不像是在看什么,倒更像是为了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自在一点。

“我知道。”子青默然片刻,道:“若是方才我把他揍一顿,你会不会觉得更好一点。”

霍去病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来看她:“你现下也会说笑了,你是会动手的人么?”

“我在心里揍了他两拳,一拳打腹部,还有一拳打在脸上。”子青一脸认真。

霍去病忍俊不禁,也跟着她认真道:“你那气力,还不得把他的牙打掉了!”

“嗯,他还吐了一口血沫子,全溅那里了。”

她指着他溅出橘子汁液的地方。

听见她这般难得的瞎掰胡扯,饶是知道她为了故意逗自己,他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

子青这阵子原本就反胃得厉害,这会被自己生生说得恶心起来,掩口欲呕。霍去病忙探头关切地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搂住她道:“走吧,这血沫子看了恶心,咱们还是回去吧。”

她捂着嘴,皱着眉头将他望着。

“好好好,我不说那三个字。”霍去病无奈笑道,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你莫再往那里想了啊。”

这日入夜,子青身上又痒痒起来,府中虽有可涂抹止痒的药液,但因为之前邢医长就交代过,说为了胎儿好,怀孕的时候最好什么汤药都莫吃,什么药液也都莫涂。子青便只能咬着牙生忍着。

瞧她忍得难受,为了分散她的心思,霍去病便陪着她,将旧日里听来的一些杂闻趣事说来给她听。

“这事不对啊。”

子青颦眉思量,她刚听霍去病讲了个山间猎户遇见狐仙的故事。

“怎么不对?”

“你方才说,狐仙都是有法力的,让人看不清也记不住他们的长相。若是这样,那个猎户怎么知道他遇见的是狐仙呢?”子青奇道。

“……”霍去病愣了下,想了想道,“可能狐仙身上有股味呢,猎户长年在山上,自然一闻就闻出来了。”

“狐­骚­味?”

子青才刚说出这三个字,不知怎得就好像闻到野物那股子­骚­味,胃内又是一阵翻腾,皱着眉头弯下腰去。

瞧她这模样,霍去病直叹气,道:“怎么办啊……咱们还是换个故事吧。”

正说着,管事快步行至门口处,回禀道:“禀将军,卫大将军来了!就在内堂。”

他话音刚落,霍去病腾地就站起身,急急往外头行去。

此时长安城内该是进入宵禁的时候,卫青这时候必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想起日间卫伉的神情,子青的心往下一沉……

卫大将军该不会听了卫伉的片面之词,故而来此兴师问罪吧?

卫伉的话已经刺伤了将军,若同样的话出自他敬若父亲的舅父口中,将军如何受得了。

子青想着,又看到管事表情古怪,心中焦切,忍不住也跟着往内堂去。

内堂之中,烛火通明,里头除了卫青,还有一人,正是卫伉。

看见了卫伉,子青总算明白了管事为何表情古怪,因为卫伉双手背负着,竟是被绑了起来。只看了这一眼,她心头大石便已落下,返身便往回走。

“舅父!”

霍去病先上前朝卫青施礼,又看见卫伉的模样,忙先命管事退下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卫青抬腿就踢了卫伉一脚,呵斥道:“还不跪下赔罪!”

卫伉应声就往下跪,双膝堪堪落地之时,被霍去病抢上一步拦住。

“舅父,都是自家人,多大点事儿啊,哪里还用得着赔罪。”霍去病忙扶起卫伉,后者蔫头耷脑的,日里的那副怒气冲冲的劲儿荡然无存。

“你还替他说话,他心里若有你这个表兄,怎会对你说出那些话来!”卫青沉声怒道,“逆子,你还不跪下!”

卫伉丝毫不敢忤逆爹爹,连忙跪下,一面给霍去病使眼­色­,示意他莫再来扶自己。

“舅父……”霍去病无法,只得再绕到卫青跟前欲说情。

“去病,你就站在这里!没有我的许可,不准出声。”卫青朝旁边一指,威严依旧,霍去病乖乖站过去,同样不敢忤逆舅父,一声也不敢吭。

他们两个,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仿佛回到少年时,闯了祸事回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等着挨训。

卫青看向卫伉,长叹了口气,“伉儿,有些事,也许我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我有时候又希望你能自己明白。这些年,去病不容易,一直到近来这些日子,他更不容易,你明白么?”

卫伉不敢吭声,低着头听着。

“伉儿,你已经不小了,该学会自己想事儿了。”卫青叹了口气,“你想想,陛下为什么要设大司马,并且让去病和我同为大司马,还让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同?”

“因、因为陛下倚重去病表兄……”卫伉小声道。

卫青皱了皱眉头,被自己这个一根筋的儿子弄得实在头疼,“因为陛下觉得我们卫家在朝野之上权势太大了,他想通过设立两个大司马来平衡这种权势,说白了,就是想削弱卫家。”

这时,卫伉悚然而惊,“陛下……想削弱咱家,为、为什么呀?”

“因为如今的卫家,让他有所忌惮。”卫青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甚至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卫伉不解,“可是,去病表兄不也是咱们自家的人么?”

“你现下总算是把他当成自家人了,日里你骂他是白眼狼的时候,有没有把他当过是自家人?!”卫青喝骂道。

卫伉只得闭上嘴。

“你该知道去病有多不容易了。卫府门客奔到他这里来,他就得都收着,你以为去病就愿意这么做。可他只有顺着陛下的意思这么做,才能消除陛下对卫家的顾忌,才能真正保住卫家,明白了吗?”

卫伉愣了半晌,然后恍然大悟如梦初醒,他是个一根筋的人,这下认定了原来表兄这般忍辱负重,投向霍去病的目光恨不能摇摇不存在的尾巴,弄得霍去病浑身起­鸡­皮疙瘩。

“舅父,这才多大点的事儿,快让他起来吧。”霍去病替卫伉求情道。

卫青转向他,沉声道:“还有你!门客适可而止就好,莫为了我们,自己倒惹上一身­骚­。一声不吭的,以为自己能扛下一座山吗?”他指的是近日霍去病门客中加官者太多,显然是霍去病故意为之。

“去病谨记!”

“傻小子一个!”

卫青的手搂过来,绕过他的脖颈握住他的后脑勺,使劲看着他。

霍去病的眼眶顿时有点发潮。

“爹……”卫伉尚跪在地上,委屈道。

卫青轻踢了他一脚,“起来吧!”

霍去病忙把卫伉拉起来,两个表兄弟,你捶捶我,我拍拍你,又回复到从前的模样。

“我要你们记得一件事,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外人如何说道,你们都是自家兄弟,绝对不能起内讧。”卫青瞧着他们俩道。

“孩儿谨记!”卫伉忙道。

“去病谨记!”

卫青盯了他们片刻,摇头叹道:“两个傻小子!”

171第六章嬗儿出世(四)

元朔五年,春分。

子青坐在榻上,计算着临盆的日子。现下她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反胃的状况倒是好了许多,只是身子却是愈发懒得动。

除了上朝之外,霍去病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子青不得不常劝他出去走走。

这日卫少儿喜气洋洋地过来,要接子青入宫,说是皇后娘娘卫子夫亲手给孩子缝了一双虎头鞋,子青该进宫去谢恩才对。

霍去病听着就皱眉头,“她这样子,怎么能进宫?”

卫少儿嗔怪了儿子一眼,“你什么不懂,她现下就该多动动,生娃的时候就能少受好些罪呢。”

“可她这样,进宫还得施礼,规矩一套套的,不行不行。”

霍去病知道子青现在连腰都弯不下去。

子青撑起身子,刚想开口说话,肚子就猛地疼了一下,她倒吸口气,以为又是孩子在踢,也没大在意。谁知,紧接着又是一下疼痛,疼得她冷汗直冒。这样一下又一下,子青突然意识到什么了。

“将军……”

霍去病回首,看见子青眉头深颦地扶着肚子,顿时紧张起来,扑到她跟前急问道:“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

“你莫紧张,”子青倒先宽慰他,“我想,可能是孩子要出来了!”

“孩子要出来,孩子要出来了……”此时的霍去病已有些慌乱,着实不像个将军,神情紧张到语无伦次,“那我得赶紧让她们准备东西,孩子出来得穿衣服是吧?对了,还得先准备热水沐浴……”

卫少儿瞧自家儿子到这时候已经全然乱了分寸,暗叹口气,庆幸自己正好在这里,忙将管事唤来,请稳婆、烧热水等等诸样事情有条有理地吩咐下去。然后她再唤上几名婢女,要去扶子青。

“娘,你­干­吗?”

霍去病眼看子青疼成额头上全是汗,不明白母亲怎得还要挪动她。

“你个傻孩子,总得让她回屋去生吧。”卫少儿白了一眼儿子。

“噢,我来我来!”

霍去病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子青打横抱起,大步往内室的方向走去。

“很疼么?”他边走边看着她颦起的眉头。

“还好,还受得住。”

子青勉力朝他笑了笑,但笑容很快被身体内传来的疼痛击得粉碎。

到了内室,他尽力轻柔地将她放到床上,握住她的手,举袖替她抹去额间的冷汗。

“你快出去!“

卫少儿拽儿子,只是拽不动。

“我得陪着她!”霍去病双目就没有离开过子青。

“又犯傻了,”卫少儿自是拽不动儿子,端出母亲的威仪,“产房晦气,男子不可入内,这是规矩!”

“我的女人我的娃,有何晦气。”霍去病不动。

卫少儿拿自己儿子真是没法子,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快出去!你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碍手碍脚的,杵在这里做什么。”

“娘……你让我陪着她。”

子青疼得直皱眉头,还得腾出手来推霍去病:“你听娘的话,我没事……”

霍去病无法,只得起身,被卫少儿推出门外,自是不敢走远,就立在门口处等着。

被管事请来的稳婆急急地进房内去。

婢女端着盛满热水的大铜盆进来。

子青的眼睛被汗水浸湿,眼前的世界是模模糊糊的。

“再忍一会儿,”卫少儿替她擦着汗,柔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说用劲的时候再用劲。把气力用对了,生孩子就一点都不难。我生去病那会儿,就不懂,白费了好多气力,最后差点就没气力了。”

子青点着头,虽是初春,但她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尾跃上浅滩的鱼。

“好孩子……”

卫少儿轻柔抚摸着她的额头,她还是头一遭见这么能忍耐的人,生孩子那种疼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光看她紧紧抠住床沿的手就知道她有多疼,可这孩子硬是吭都不吭一声。

稳婆训练有素地将一块锦帕折叠整齐,放到子青嘴边,“夫人,咬住了,免得伤着舌头。”

子青依言咬住。

疼痛一波又一波,潮水般涌上来,间隔更短,每一次都像是要将身体撕裂开来一般。

卫少儿就坐在子青旁边,看着稳婆的示意。

“好孩子,我数到三,你就用力啊!”

子青死死咬着锦帕,望着她点头。

“一、二、三,用力!”

子青挣命般的使劲,仿佛看见浅滩上的那条鱼用劲全身力气,高高地蹦跶到半空,然后又重重地摔回浅滩上。

一次又一次……

门外的霍去病能听见母亲的声音,稳婆的声音,还有婢女的脚步声,但在所有声音之中他唯独听不见子青的声音。

而正是因为听不见,才让他愈发担心。

他几乎能看见她咬牙硬挺的模样,这个丫头,他宁可她能喊出来。

初春的细雨飘着,他在湿润的石阶上坐下来,还不到半盏茶工夫,他复站起来,在廊上来回踱步。

生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对此完全一无所知,只能猜测着,大概是比受伤还要严重的事。

子青原来受过那么重的伤,会有影响么?他惶惶不安地想着。

骤然之间,从里屋传来一个崭新而陌生的声音,近似嘹亮的啼哭。

他刹住脚步,迟疑地看向门内。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喜得麟儿!”稳婆推门出来,朝她笑道。

“青儿呢!”

“呣子平安,将军不用担心。”

稳婆话音未落,霍去病已经闯了进去。

子青疲惫而安稳地躺在床上,旁边是小小的襁褓,里头躺着一个同样安稳的生命。

“将军……”

“丫头。”他俯身过去,摸着她汗湿的头发,终于能够亲眼证实她平安无事,这让他觉得分外踏实,“……我在外头听不见你的声音,下回你出点声音好不好?”

子青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他看襁褓。

襁褓中有一团粉­嫩­粉­嫩­的东西,霍去病皱着眉头细瞅他,奇道:“他怎么皱巴巴的?”

刚说完,他就被卫少儿自身后拍了一下。

“刚出生的娃娃都是这样。”

“都这么丑?”霍去病狐疑地看着孩子。

子青闻言,有点黯然,“丑吗?”

“别听他胡说八道,”卫少儿又给儿子来了一下,“他刚出生那会儿比这还丑呢,还好意思说自己儿子。”

“不丑不丑,”霍去病瞧见子青眼圈发红便有点慌,急忙道,“他是我见过的最端正的娃了,我的娃嘛!”

可惜他这话说得有点晚,子青的眼泪已经渗了一滴出来,他忙替她擦了,不明白她怎得一下子变得如此容易伤感。

“好孩子,不能哭啊,月子里头哭对眼睛可不好。”卫少儿忙道,又去骂霍去病,“你这孩子,当将军八面威风的,怎得连句话都不会说了。对了,你该饿了,我得去吩咐庖厨给你弄糖­鸡­子去,对­奶­水好。”

卫少儿急急出去。

霍去病望着子青,摇头笑叹道:“都说女人当了娘就不一样了,还真是这样……”

子青只低首看着孩子,“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谁说的!”霍去病挨过来,头抵着她的,一块儿看着孩子,“我就是……还有点懵,这就算是当爹了……”

子青看着孩子,神情也有些恍惚。

三日之后,刘彻亲自给孩子赐名,单名一个嬗字,寓意传与,盼着这个孩子能够传承到霍去病勇冠三军的魄力。

172第七章楼兰残阳(一)

“将军,这是一位常往西域贩卖丝绸的商人所送来的,说是受人之托,故人所贺,一定要交给夫人。”管事将木匣子呈给霍去病。

“可有信牍?”

“并无信牍,说夫人见了便知道。”

霍去病接过木匣子,打开来,内中只有一把用丝带束好的风­干­的红柳条,其余别无他物。

这种红柳条霍去病认出应是楼兰那边的,猜度应该是阿曼所送,只是不知他千里迢迢命人送一匣子­干­柳条做什么用处。

拿到内室去,他才刚踏入两步,便见子青急急朝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嬗儿在她怀中似乎刚刚睡着。

霍去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定在当地,朝子青招手,示意她出来说话。

子青小心翼翼地把嬗儿放下来,细心地用厚厚的软缎垫子两边夹着他,让他好觉得自己还在被抱着一般……然后她才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霍去病行至室外,再开口说话前,又先轻轻掩上门,细听里头没有异样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瞧子青眼圈都发青,霍去病心疼道:“你这样陪着他日熬夜熬的不是个办法,得寻个|­乳­娘来才好。”

“没事!以前我娘生我的时候,也没听说请|­乳­娘。”子青一直坚持自己来,朝他笑道,“嬗儿方才睡着的时候还笑呢,可惜你没瞧见。”

霍去病奇道:“才这么点大就会笑?”

“当然会了……这是什么?”子青瞧见他手中的木匣子。

“我猜是阿曼让人送来的,可又不知道他究竟何意?”

霍去病打开匣子,拿出里头那束红柳条给她看。

子青一看便笑了,接过手来,轻轻摩挲着,“是阿曼送给嬗儿的,他和我说过,楼兰有个习俗,新生的孩子要用红柳条煮的水来洗身子,一生便可消灾避难。”

“原来如此,”霍去病望着那几支红柳条,真正是礼轻情义重,叹道,“难得他还惦记着嬗儿,真该好好谢谢他。”

“陛下那里……近日可说了什么?”子青担忧地望向他。

“你放心,陛下若动此心思,我会尽力劝他。毕竟楼兰只是小国,与匈奴不同,大军一动,耗费粮饷不可计数,长途跋涉过去未免得不偿失,陛下不会不考虑这点的。”

“嗯,但愿如此。”

子青轻呼口气,却听见里头响起啼哭之声,她扶着额头颓然哀叫,“又醒了!不抱着睡他就不安分!”

她抬脚就要往里头去,被霍去病拦住。

“你去歇歇,我来对付他!”他杀气腾腾地大步往里头走。

“你……行不行啊?”

“数万士卒都服服帖帖的,难道我还治不了他!你就莫管了。”

霍去病行至床前,皱眉瞪向正哭得手舞足蹈的嬗儿,然后将他抱了起来。子青靠在门边看着这父子俩。

见有人来抱,嬗儿哭声立时就停了,小手伸出来摸父亲的脸颊,似蹭到胡碴,乐得咯咯直笑,笑声响亮异常,霍去病吃了一惊,抬眼望向倚门而立的子青。

子青抿嘴而笑。

觉得父亲好玩,嬗儿于是接着把另一只小手也伸过来摸,摸来抓去。霍去病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儿子玩耍,又用目光示意子青先歇着去。

子青倦倦打了呵欠,替他们掩上门,便到旁边屋内小憩,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她忙起身折返过来。才推开门,便看见一大一小皆躺在床上睡着了,霍去病仰躺着,还打着鼾;嬗儿就躺在父亲的臂弯之间,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带,一手摸在父亲脸上,睡容酣甜。

不欲惊醒他们,子青复掩上门,靠在廊下,瞧着院中春意盎然。

对于这个孙儿,卫少儿自是爱之又爱,宠之又宠,便是不能日日过来,隔上一日也必是要来的。

霍去病眼见子青被嬗儿弄得睡不好,飞快地消瘦下去,却因子青坚持自己带嬗儿而无法,这日趁着卫少儿刚进门,便将娘亲请至一旁,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卫少儿知道儿子是心疼子青,笑道:“行了,这事就由娘来办。”

于是乎,次日卫少儿再来时,身后便跟了三个|­乳­娘,径直将她们领到子青跟前。

向卫少儿施礼过后,子青还未来得及问,卫少儿便抱过嬗儿,左右端详,叹道:“哎哟,怎得又瘦下来了些?”

“瘦了?”

子青也来仔细端详嬗儿,胖得鼓鼓的小脸蛋,胳膊上的­肉­都胖成几截­嫩­藕了,哪里有一点瘦下来的迹象。

“你为娘休息不好,­奶­水便不好,你这样陪着嬗儿日夜颠倒,自己­精­神不济,连带着我孙儿都瘦了。”卫少儿示意|­乳­娘过来,“我特地挑了三名|­乳­娘过来,替着你些,你­精­神头儿好了,这­奶­水嬗儿喝着才长呢。”

长辈的意思,又是振振有词,子青自然不好驳,只是眼看着三名|­乳­娘也实在太多了些。

“娘说得是,可是三名|­乳­娘是不是多了些?”她轻声问道。

“不多,一人管四个时辰,三个人正好十二个时辰。”

子青瞠目,眼见霍去病出现在门口,忙朝他投去眼­色­。

霍去病大步进来,笑道:“娘,您来了!这些人是?”

“都是我给嬗儿找的|­乳­娘,这些天我看子青休息不好,连带着嬗儿也瘦了,所以我领这几个|­乳­娘过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身家­干­净,给她替把手。”

“还是娘想得周到。”霍去病搂着娘亲称赞,又瞥了眼子青,遂道,“三个|­乳­娘像是多了点,我看留下一个就行了。”

“一个怎么行,至少得留两个。”

“行行,那就听娘的意思,留两个。”

霍去病忙唤人进来领|­乳­娘去住所,另外还需更衣沐浴过后才能过来抱孩子。

既是卫少儿的意思,又是好意,子青不好驳回,只得也谢过卫少儿。

待送卫少儿回府的时候,霍去病亲送母亲登上马车,“娘亲可真是聪明,那日我说请两名|­乳­娘来,你今日便带三名来。”

“那孩子虽老实,但­性­子倔,送三个人来,她一推托,我便让一步,正好留下两人。”卫少儿也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里要什么有什么,这孩子却坚持事事亲力亲为,不容易。”

霍去病笑道:“娘亲也心疼她了?”

“怎得不心疼,生嬗儿那会儿……”卫少儿叹了口气,“不说了,现下呣子两人平平安安的,已是再好不过。”

春去夏至,这年长安城中的夏日并不若往年那般炎热,还未至夏末时分,树上的叶子便开始泛黄,稀稀零零飘落下来。

子青仰头看着眼前的银杏树,叶子已黄了一大半,她尚记得爹爹曾说过,这叫做夏行秋令,天地有肃杀之气。爹爹说这话的那年,李广杀了八百羌人,爹爹自戕。

一丝不祥的­阴­霾自她心头掠过。

霍去病下朝回来,更衣过后,头一遭事情便是来瞧嬗儿。

子青迎向他,即便霍去病神­色­与寻常无异,她仍是看出他心中有事。因为当他有事又不愿让她担心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霍去病接过嬗儿,竖起来抱在怀中,探头到孩子后脖颈凹处深深地吸了口气,婴孩特有的­奶­香味充满鼻端,他满足地蹭着儿子。

若在寻常,子青自是不会勉强他。

但今日,心头无端地­阴­霾笼罩,她忍不住还是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原还不想告诉她,但见子青问起,霍去病心知瞒不了她,点头道:“其实应该算是好事,陛下已经不再提发兵楼兰之事了。”

子青闻言也是一喜,“当真?陛下决定休养生息,不再动出征西域的念头了。”

“陛下说,只要西域小国对汉廷有臣服之心,就没必要大动­干­戈。”

“臣服之心……”

子青想起之前因汉使屡次虐待虐杀楼兰向导,阿曼身为楼兰国王,一怒之下不再向汉使提供向导,也不再向汉使提供水和食物。

“你是在担心陛下对楼兰不会善罢甘休?”她问。

由着嬗儿拨弄自己头顶的玉冠,霍去病皱眉道:“陛下的­性­情……我恐怕……”他叹了口气,未再说下去。

“你是说,他可能派别人出兵?”子青猜度着。

霍去病摇头道:“我不知道,近日来也未听说陛下有召见其他将军,也许陛下是在等楼兰的告罪书吧。”

“可是阿曼他……”

子青太了解阿曼,在汉使如此对待楼兰人之后,他是绝不会让楼兰折损尊严对汉廷低头的。

“莫着急,此事我们先静观其变,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霍去病安慰她道。

还未入秋,卫少儿便亲手给嬗儿做了好几身小小的秋衣,她的剪裁缝纫功夫十分­精­湛,比起子青自是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子青将秋衣拿在手中,柔软服帖,针脚细细密密地藏在里头,一丝线头都不露。

“娘,你的手艺可真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年岁大了,只能做几件孩子穿的衣裳。”卫少儿叹道,“以前去病的衣服都是我亲手所制,你是不知道,这孩子费衣裳得很,三天两头儿,不是这里磨破了,就是那里被撕下一大块来。”

子青抱着嬗儿轻轻拍着,笑着看卫少儿,不知怎得就想到扎西姆。听说日磾受到刘彻的赏识而从马夫被提拔为光禄大夫,扎西姆现下的境地,也该会好一些了吧?不知是否已从浣衣庭出来了?

173第七章楼兰残阳(二)

待到霍去病回来,子青向他问起此事,对于扎西姆的事情,霍去病倒是不甚清楚,只是知道日磾现下住在长安城西面一处不大的宅子里,距离霍府倒也不远。

这日,天气晴好,子青便想着去看看扎西姆,因不知道她的孩子现下多高,也不好买成衣,便请管事替自己买来几匹质地柔软细密的布料,放在马车之上,寻往日磾的宅所。

叩门之后,有家人来开门。

子青说明来意,家人还未离身去通报,便见扎西姆自内堂赶出来,快步向她迎来。

比起上次相见,扎西姆双颊圆润了许多,满脸笑意,也不与子青见外,亲热地拉了她的手便往里头行去。

“孩子呢?”子青笑问道。

“日磾给他请了一位先生,正在后头厢房里学着呢。”扎西姆无奈笑道,“日磾对他严苛得很,又说什么儒家,什么不亦乐乎,成日念啊背啊。我也不懂,可他日日回来都要考,背错了还得罚,说情都不让。”

子青请家人将布匹拿进来,“原本想买孩子的衣裳,可又不知道孩子现下多高了,怕买得不对,所以就买了布匹来,你好给孩子做几身衣裳。”

扎西姆­性­情爽利,也不像汉人那般客套,径直便收了下来,又将子青请至内堂,端上果点。

“我也听日磾说,骠骑将军家添了丁,惦记着想去看看你。可日磾说,以骠骑将军的身份,我去那里不合适……”扎西姆问道,“娃娃怎么样?”

“好,就是夜里头不爱睡觉。”子青笑道。

“再大些就好了。”扎西姆笑道,“娃娃都这样,三个月就变个样……”

两人絮絮地谈一些家常琐事,直至日磾回来。

“光禄大夫。”子青起身施礼,笑道。

日磾先是一愣,似未料到她会来,连忙还礼,又盛情请子青留下来用饭。子青因惦念嬗儿,婉言推辞,日磾倒也不强留,三人又闲谈了一阵。

只是日磾眉宇间似有隐隐忧患,子青心下疑虑,却又不便相询。

眼看天­色­不早,子青起身告辞。日磾一直送至门口,踌躇再三,才问道:“近来,你可有阿曼的消息?”

“只听说他拒绝向汉使提供水、食物和向导,引得陛下大怒。”子青看着他,“难道你在宫中听说了什么?陛下想派人出兵楼兰?”

日磾连忙摇摇头,“没有没有……我并不知道。”

见他语气迟疑,子青疑虑大起,急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日磾迟疑半晌,终还是道,“我只听说,陛下已经命楼兰质子准备回楼兰去。”

“阿曼的哥哥?!”子青一怔,“要他回楼兰做什么?”

日磾看着她不说话。

子青立即明白自己问了一句傻话,自然是要他回去当楼兰国王,那么阿曼……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逐渐显露出其狰狞的面目——刘彻不会出兵楼兰,他用了一种更简单的法子,派人刺杀阿曼,然后让阿曼的哥哥即位!

“夫人!”

随行的家人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吃了一惊,连忙关切问道。

日磾望着她,怅然劝道:“大势所趋,螳臂焉能挡车。”

子青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就登上马车,一路沉思,直至回到家中,她心中便已有了决断。

这晚,子青喂过嬗儿。

霍去病接过来,让嬗儿靠在自己肩头,在室内踱来踱去,手轻轻在他背上拍着,直至听见嬗儿打出一个嗝来。

“来,叫声爹爹,叫爹爹。”

他又开始每日的例行,嬗儿却十分不给他面子,拿手摸着爹爹的脸,另一手捏着耳垂,玩得很是欢喜。

“快叫爹爹,爹爹明日就带你去骑马好不好?”霍去病再接再厉地哄着他。

子青望着他们父子二人,目光眷恋,想把这幕深深地烙进脑中。

嬗儿忽然朝着她转过身来,双手挥舞着,似想要她抱的意思,口中呀呀了几声,乍然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娘!”

这是子青第一次听见嬗儿唤自己。

她骤然呆住,怔怔地看着嬗儿,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霍去病亦是又惊又喜,转头看见子青泪如雨下,忙挨着她坐下来道:“你看你,便是欢喜也不用这么哭呀!”

“我就是没想到……太欢喜了……”

子青心中苦涩,哽咽难言,头抵在他肩膀上,泪水一滴一滴落下,飞快地渗入他的蝉衣内。

霍去病无奈,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说女人当了娘亲之后就变了个样,还真是啊!嬗儿唤你一声,就欢喜得哭成这样……”

嬗儿的小手也探过来,拨弄着母亲的发丝。

烛光盈盈,将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映在墙上,彼此相叠着,融成一体。

夜渐渐深,子青听霍去病鼻息浅浅,似乎已经睡着,便悄悄爬起身来。

刚在榻旁穿丝履,便听见霍去病在身后含糊着声音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

子青愣了下,答道:“我好像听见嬗儿在哭,我去看看他。”

“我怎得没听见……”霍去病揉揉眼睛,撑起身子,“我陪着你去。”

子青忙按住他,道:“不用,你睡吧,我去看看他就回来。”

“不许又整晚不回来。”

霍去病知道她对嬗儿上心,这一看保不齐就能看上一整夜,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知道。”

见她穿好丝履,也不掌灯,就这样推门出去。霍去病知道她目力甚好,暗叹口气,侧身合目休息。

子青先至嬗儿的房间,见他在|­乳­娘怀中正睡着,小小­嫩­­嫩­的脸蛋恬静之极,不由自主地眼眶发潮,迅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她独自去了庖厨间,找不到熟豆饼,便寻了些豆渣子,然后一路行至马厩。玄马与雪点雕拴在一处马厩之中,她摸摸了雪点雕,便将豆渣子掺和着粟米倒入料槽之中。

“谁!”看守马厩的家人循声提灯过来,见到是她,躬身奇道,“夫人?您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它们。”

玄马和雪点雕闻着粟米和豆渣的香味争相把头凑过来吃着,家人探头过去,为难道:“夫人,今晚的夜草我已经添过了。再喂的话,膘长得太多,跑起来可就慢了,将军怪罪下来……”

子青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就吃这次,下回我再不会来喂了。你快去歇着吧,我陪它们一会儿。”

“行……”家人犹豫一下,把提灯留给了她,“夫人若有事就唤我。”

“好,你歇着吧,我看它们吃完就走。”

子青一脸的歉然。

直至马儿把草料吃完,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子青摸着它们油光水滑的皮毛,低低道:“全靠你们了……”

生怕烛光扰了霍去病,回去的时候她特地吹熄提灯,将灯放在廊下,摸黑回到屋子里,脱了丝履,悄无声息地上了床。

她才刚躺下,霍去病便翻过身来,黑暗中手拢上她冰冷的手指,模糊问道:“嬗儿哭了?”

“没有,是我听错了。|­乳­娘带他很尽心。”

“我就知道……”

他手中的暖意直透过来,子青轻轻抽出一只手,抚上将军的脸。

“怎么了?”

“没事……嬗儿老喜欢这么摸你,我也想试试。”她轻声道。

霍去病胸腔中发出一阵闷闷的笑声,由着她抚摸。

夜凉如水,偶尔几声蝉鸣,零落其间。

次日清晨,霍去病一早便得去上朝,子青极力让自己镇定如常,不露出丝毫破绽,如寻常般送他出门,然后迅速回屋换了出远门的衣裳,三下两下打包好行装,最后去看嬗儿。

“再叫一声娘,好不好?嬗儿!”她抱着儿子,想着霍去病,心里痛得像是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一般。

嬗儿在她怀中只是呀呀地舞动着双手,不懂人事地无忧无虑,欢天喜地。

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子青最后亲亲嬗儿,湿着眼眶交代|­乳­娘,“好好照顾他……”

“夫人,您这是……”|­乳­娘瞧着她不太对劲。

“我、我得出趟远门。”

子青将嬗儿交还到|­乳­娘手中,尽管心中千万般不舍,终还是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马厩旁,家人见她一下子就牵走两匹马,呆愣住,“夫人,您这是……”

“我要出趟远门。”子青简单道。

“可、可是……将军……”家人总觉得不对劲。

子青牵着雪点雕和玄马,刚欲出门去,管事自老远急急地跑过来,不敢拦,却实实在在挡在她前头。

“夫人,您要出门?”

“嗯,我有急事要回娘家,你让开!”

“将军可知道……”

“他自然知道。”

子青已经没有工夫再和他耽搁下去,翻身上了雪点雕,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还牵着玄马,“你快点让开!”

“可是夫人……”管事心知这事不对劲,夫人趁着将军上朝一下子骑走两匹千里马,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子青一勒缰绳,雪点雕甚通人意,两只前蹄高高扬起,惊得管事连连退后。她趁势夺门而出,带着玄马冲了出去。

素日里,这位将军夫人是最好说话的,待人谦恭,对家人从来不曾有过呵斥和责骂,家人们私下里都觉得她实在好说话,大伙只在将军面前规规矩矩,在她面前则要放松许多。

子青骤然来这下子,几乎将所有人都惊着了!

“这下怎么办?夫人私逃这事,得马上禀报将军啊!”家人焦急道。

管事又急又气,怒道:“还用你说啊!将军现在在上朝,怎么去,这事再大也是家事,又不是紧急军情,你还能冲到朝堂上去禀报将军啊。”

“那、那、那现下怎么办?”

“急什么……备马,我去宫外等着。”

此时,子青已出了长安城,一路向西奔驰。

刘彻派往楼兰的刺客她不知道他们何时动身,她唯一盼望的是,希望他们还没有到达楼兰,希望自己能赶在他们前头……

无论她是否会死在楼兰,帮助楼兰与汉廷对峙,她都不可能再回到汉廷,回到霍去病身边,回到嬗儿身边。

子青能想到这件事情带来的所有后果,无论她是否能够承担,她都不得不去承受。她只能紧紧地咬着牙,泪水还未及流出眼眶,便已被迎面刮来的风吹­干­。

174第七章楼兰残阳(三)

得益于之前曾经与霍去病去过一趟楼兰,对于路途她并不陌生,日夜兼程,她交替着骑雪点雕和玄马,除了让马匹有必要休息之外,她一路上再未歇过脚,直至看到了成片胡杨林。

与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也是秋季,遮天蔽日的黄橙橙的叶子,风过时,沙沙作响,又因为正值黄昏时分,余辉又给胡杨林染上一层红­色­,美得不像在人间。

再往前,就看见了楼兰城的轮廓。

暮­色­中,子青骑着雪点雕进了楼兰,径直往王宫所在奔去。在宫门口,被宫门守卫拦住。

“我有非常紧急的要事得禀报你们的国王!请你通传一下,他认得我,一定会见我的!”子青焦急道。

守卫压根连汉话都听不懂,口中用楼兰语呵斥着将她往外赶。

子青发急,她一点楼兰语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守卫沟通。两人一直在各说各话,守卫见子青还不肯退开,手已经按在弯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宫内有侍卫被这边的嘈杂声吸引过来,其中一人恰好是阿曼上回往狼居胥山的随从,认出子青,连忙过来,与守卫寥寥几句,便将子青放了进来。

“我有要紧事需要见你们的王,快!请快带我去见他!”

子青请求着,生怕他们认为自己会有恶意,先行将身上所配的兵刃都卸下来,不小心连同怀中那只木刻的火烈鸟也掉了出来。

看见那只木刻的鸟儿,周遭的人尽皆哑然,惊呆般地看着子青。

这只鸟儿虽然雕刻得颇为拙朴,但仅仅看到那双人血浇灌的翅膀,却是只有楼兰王室才会的巫术,代表着恒久的守护。这汉人女子竟然会有这等物件,只能说明她是对楼兰王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侍从们彼此交谈了一会儿,遂将子青领至一处庭院,示意她在此等候。彼此间言语不通,子青也无法,只得暂且立在庭院中等候。

她的身侧便是一株极大的红柳树,枝条在暮­色­中缓缓摆动着。子青不经意拂开它,忽想到也许阿曼送来的那束红柳条便是从这株树上折下来的,不由得多看了它两眼。

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再过来,她心中愈发焦急,疑心阿曼己经出了事,忍不住就想要自己硬闯进去……

绘得五彩缤纷的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子青定睛望去,正是阿曼,穿着一袭黑底金线刺绣滚毛的楼兰服饰,缓步朝她行来,笑容灿烂依旧。

还好,他还活着!

看见阿曼尚安然无恙,子青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赶在了刘彻派出的刺客前头。

“他们说你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阿曼行至她前面,挽起她的手来,朝她暖暖笑道,送去给孩子的红柳条收到了么?可有给他烧汤沐浴?”

“收到了……”

他的手似乎异乎寻常的冰冷,子青微有些诧异,但没有放在心上,朝他急道:“阿曼,刘彻派了人来刺杀你,你一定要加强戒备,小心刺客偷袭!”

对此,阿曼仿佛早就在意料之中,不在意地笑道:“你就是为了此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告诉我。”

“嗯,刘彻已命你哥哥回楼兰即位,看情形,他是非要杀你不可。你一定要小心!我赶了一路,就怕被刺客赶在前头,好在还是赶上了。”

阿曼微微笑了笑,笑容似落寞,又似满足,让人捉摸不透。他忽又问道:“霍将军知道此事么?他怎肯让你来?”

子青愣了片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想将这个问题蒙混过去。

阿曼对她却是再了解不过,见状,已然明白真相,“你是背着他偷偷来的?”

“我……我并不是担心他不让我来,而是这事,他还是不知道的好。”子青只好道,“他现下是汉廷的大司马,我不想连累他……”

说话间,阿曼的身子忽地晃了晃,还没等子青发问,他已顺势坐到红柳树旁的石凳上,笑道:“是被你气得……”

子青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细查他的脸­色­,“阿曼,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

阿曼别开脸,转过去看夕阳,余辉如血般鲜红欲滴。

过了半晌,他问道:“青儿,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说过要带你去一处极美的地方,有接天的湖水……”

“记得。”

“走,我现下带你去。”

阿曼似乎兴致颇高,说做就做,高声命令侍从。侍从满脸忧虑,劝了好几句话,却被阿曼厉声喝止,只得依命行事。

他们说的话,皆是楼兰语,子青一句也没有听懂。

“来,上马!跟着我!穿过白龙堆,就能到那处湖边。”

阿曼翻身上马,朝子青笑道。

子青劝道:“眼下不知道刺客在何处,你还是谨慎一点,不要出去。”

阿曼又笑了笑,笑容竟有着说不出的惨然,子青看得一怔。

“笑话,难道我堂堂楼兰王会被几个刺客逼得当缩头乌龟么?”他催促她,“快点,青儿!快上马!”

子青无法,只得也翻身上马,跟他一路驰出王宫、驰出楼兰城。

日头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夜幕降临,子青跟着阿曼一路奔驰,仍能够感觉到后头有人正在追着他们。夜­色­中,也看不清面貌,无法判断出他们究竟是刺客还是侍从,但听得出足有七八人。

“阿曼!”子青焦急地唤他,想提醒他。

阿曼却不理不睬,策马径直驰入楼兰赫赫有名的沙漠白龙堆。白龙堆以流沙而令人闻风丧胆,这片沙漠中到处遍布着流沙,若无楼兰本地人做向导,只要进入这片沙漠,百人中也未见能够生还一人。

“青儿,跟紧我!千万不能有行差踏错。”他朝她道。

子青之前也听说过这片沙漠的恐怖之处,握着马缰,跟紧阿曼。对于这片沙模,阿曼轻车熟路,带着子青在沙丘中东绕西绕,很快就听不见后头的马蹄声了。

“跟着我们的人,就是汉廷来的刺客。”

阿曼这才勒住缰绳,之前他就已经下过命令,不允许侍从跟来,况且,若是楼兰侍从,是绝不会在这片沙漠中迷路的。

“你是故意要把他们引进这片沙漠的。”子青这才明白过来。

“这片沙漠,他们进来了就出不去。”阿曼似乎有点累,笑容也变得艰涩道,“青儿,你可以安心回汉廷去,汉廷不会有人察觉此事。”

“你是为了我才……”子青只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阿曼惨淡一笑,再无力支撑下去,一头栽下马背。

这一生变甚是突然,子青吃惊地跃下马,扶起阿曼。微弱的星光之下,直至近处,她才看清阿曼脸上苍白得惊人……

“阿曼,你怎么了?”

她的手碰触到他腰间的衣袍上,触手潮湿,举手迎向星光,竟然是满手的鲜血。鲜血浸透了衣袍,却因衣袍是黑­色­,在夜幕中压根就瞧不出来。

“你受伤了!”子青惊道,“何时受的伤?你怎么不说……”

她赶紧替他解开衣袍,他的腰际赫然有两处刀口,一处深些,一处浅些,相同的是两处伤口周围的­肉­都已开始发黑。

阿曼缓缓握上她的手,艰难而虚弱道:“别忙了,青儿,没用的,刀口上淬了毒液,止不住血,宫里头的医师都束手无策……”

“你、你何时受的伤?,你……你怎么不说呢……”

子青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他止住血,但由于伤口有毒,血根本止不住,泉眼般地往外涌着。

“就在我要去见你的路上,他们下的手。”阿曼温柔一笑,“所以让你等了好久,对不起……”

直到此时此刻,子青才明白,他为何让自己等了那么久,他为何要故意穿一件黑袍,他为何要带自己来沙模之中……不知不觉间,她己是泪如雨下,道:“你受了伤怎么不告诉我?你怎得不说呢?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不要你死……”

“青儿、青儿……我知道我的时候不多了,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舍弃那么多,我要你回去,我要你回到霍将军身边,回到孩子身边。”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阿曼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要你好端端地活着……”

子青哭得哽咽难言,慌乱间似乎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那只木刻的火烈鸟,急急交到阿曼手中,“你说过,你说过,它是楼兰的守护神!它会佑护你的!你不会死,不会死!”

一抹虚弱的笑容自阿曼­唇­边逸出,他用冰冷的手指握住这只木刻的鸟儿,“青儿,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情好不好?”

“你说!”

“你左侧三丈远,便是流沙。我死后,你就将我推入流沙之中……”

未料到是这件事情,子青死死地咬着牙。

阿曼却接着道:“我不要让他们找到我的尸首,我要汉朝的皇帝永远都无法得知我的下落。我是楼兰王,不是他刀俎上的鱼­肉­……”

子青说不出话来,阿曼伤口处的血还在流淌着,浸湿了黄沙。

“这两匹马都是老马,认得路,它们会把你带出去。”阿曼的声音己经变得微不可闻。

子青紧紧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一点一滴地变冷,这让她有种无能为力的恐惧。

她仿佛又回到幼年的那天。

自裁的爹爹,他的血也是这样染红了地面,身子冰冷。

“阿曼、阿曼……”她声音带着哀求。

阿曼的意识已在慢慢消失之中。

他再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星河……

“不要死,不要死……我求求你……”子青悲恸欲绝,紧紧搂住他。

漫天星光灿烂,阿曼双目一直未合上,最后的视线就落在天边。

子青尚还记得他所说过的那个故事——

在楼兰有一个传说,相传火烈鸟的羽毛丰满之后便会一直往南飞,不停地飞,只为在南焰山让天火将自己的羽毛点燃,而后将火种带回楼兰,它们自己则在天翼山化为灰烬。

楼兰的王族也是如此。

阿曼没有愧对他们,他是为了楼兰,将自己燃成了灰烬。

沙漠中的夜,楔入骨髓的冷。

阿曼的身体在她怀中已经渐渐冷透,子青的眼泪早已­干­涸,她几番举起手,想替他闭上双目,却又几番放下来,怎么也下不去手……

最后,她狠下心,咬着牙关,把手蒙上阿曼的双目。

当她再将手放下的时候,他的双目己经闭上,面容安静得像是漂浮在梦乡之中。

遵照阿曼最后的遗愿,子青半抱半拖着他,往流沙走去。

最后的最后,以手作梳替他梳理好头发,再替他整理好衣袍。

白龙堆的流沙,在对待它的国王时,温柔如水,一点一点地漫上来,漫上他的衣袍,漫上他的发丝,漫上他的面容……

她定定地望着,转眼间,流沙就已经将阿曼完全拥入其中。

沙面上己恢复平整,看不出任何一丝痕迹,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未曾出现过阿曼这个人一样。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子青跪坐下来,继而无力地仰躺在黄沙中,望着头顶处的苍穹,茫然地出神。

与阿曼相识以未的一幕幕在她脑中浮现出来——

大漠初见时,弯刀如月,少年静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篝火旁,少年身姿美得近乎神奇,袍角飞舞,如欲乘风而去的白鸟。

发着低烧,他躺在地上,对她说:“你……要再想一想……”

渡头之上,他轻轻掠开散在她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

帐中,他猛地站起身,定定地盯着烛光,斩钉截铁道:“我早就与楼兰王室再无关系。”

边塞亭隧中,他朝她无情道:“……如果跟我们一道走,只怕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记着,只有你还好端端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阿曼将木刻的火烈鸟放到她的手中。

175第七章 楼兰残阳(四)

下朝后的霍去病听说子青离府的消息之后,马上想起子青刚刚见过日磾。

短短两三句话,甚至不用日磾明说,他便已经知道子青为何要瞒着他离府。

他只比子青迟了半日出发,却足足迟了近两日才到达楼兰。一来因为子青所骑走的玄马和雪点雕都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霍去病不得不特地到卫青府上挑选马匹;二来是他的运气差了些,途中又遇上沙暴,马匹寸步难行,足足等了半日,方能继续前进。

到了楼兰之后,一时寻不到子青踪迹,他便找了商旅中通晓楼兰话的人来打听消息,方知道楼兰王已失踪两日,下落不明。又花钱进一步打听,才隐约听说有人看见楼兰王与一女子骑马往白龙堆去,此后再未出现。

霍去病于是重金雇了商旅中的向导往白龙堆去寻找,两人带了足够的水和食物,进了白龙堆。

每当向导指出一处流沙所在方位,他的心都禁不住要往下沉去。

不会,青儿和阿曼在一起,阿曼不会让她陷入流沙之中,他又安慰着自己。

由于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向导只能带他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转悠着,黄沙茫茫,看得人心底也是一片荒凉……直到日暮时分,霍去病才看见沙丘顶头出现了一匹马,马背上似乎还驮着人,那熟悉的衣袍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策马飞奔过去,马背上的人果然是子青,她趴在马背上,神情呆滞,连缰绳都拿不住了,完全是听任马匹随意行走。

“丫头!丫头……”

霍去病将她抱下马来,焦急地唤着,又急急令向导取水囊来。

水刚要灌入口中,子青抬手握住水囊拿开,“不,我不渴。”

“丫头……”

子青缓缓将目光的焦点对上他,怔怔看了一会儿,茫然道:“将军,天快黑了。”

“是,天快黑了,丫头,咱们回家去。”

霍去病心疼地轻抚她鬓边的发丝。

子青撑起身子,看着西边,火烧云布满天空,一轮似血残阳缓缓沉下。

最后一缕余辉消逝之时,她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霍去病带着子青回长安,一路上她时昏时醒。

昏时,她含含糊糊地呓语不断;醒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怔怔的。

这日,他们在途中休息。

霍去病将水囊递给她,子青因右手拿着橘子,便伸了左手来接。

这一接,她才意识到左手已然使不上劲,连水囊都拿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囊落地,洒了一小瓢水。

“你的手怎么了?”霍去病神情骤变。

子青看着自己的左手,将手指慢慢地收拢复展开,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端,然而她自己却能感觉到,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手指己经无法握紧,更不用说拿重物。

“没事,只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她朝他勉强一笑。

霍去病却察觉到这绝非意外,眉头深皱道:“是不是肩上的旧伤复发了?”两年前邢医长说过的话他还记得,老邢说过,子青肩上的伤损及经络,弄不好整条胳膊都会废掉。

“不是,可能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一阵子就好。”子青将右手的橘子交到左手上,那是个小橘子,她淡淡笑道,“你瞧,没事吧。”

霍去病一言不发,又拿了个橘子放到她左手……左手吃不住劲儿,无论她再怎么咬牙,终还是绵软无力地垂下,两个橘子接连落地。

看着橘子在地上滚动着,将军脸­色­铁青,子青再说不出话来。

霍去病拉她上马,快马奔驰到距离最近的大城,停在医馆前,拉着她进去,让里头的医工给她瞧手。

医工是名白须老者,诊脉之后,又取金针试探地刺了她的几处脉络|­茓­道,摇头叹气,问子青道:“是不是拿不得重物?”

子青点头。

“经络受损了。”

“该如何治?”霍去病急问道。

老者摇摇头,“她这伤,原来还没有这么重,但自己不当心,定是去了极寒之地。经络受损,如何还经得起冻,唉……废了,废了。”

极寒之地,子青想起自己在白龙堆中躺着的那夜。

头顶漫天的星子,遥远,清冷。

身下茫茫的黄沙,冰冷,透骨。

大概就是那时候被冻着了吧。

霍去病却仍不死心,追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无论药材有多贵重,都不要紧,你尽管开方子就是。”

老者仍是摇头,“没法子了,经络比不得别的,损了就是损了,是无法可救的,除非投胎从头再来。”

“你……简直就是庸医!”

霍去病怒道,丢下诊金,拉起子青就走。

白须医工不服,在他们身后道:“老夫是庸医,哼,就算是长安城宫里头的太医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将军……”

子青怕他一时气恼,回去与老者较真,忙急急拉着他走了。

夜里头,他们宿在客栈之中。

“待回了长安,我再去请太医丞来给你瞧。”霍去病道,“你莫灰心。”

“不要,我也是医者,我自己心里有数,请太医看也是枉然。”子青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勉强笑道,“再说,只是不能拿重物而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霍去病听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那么好的箭术,但从此已再用不得弓箭。

“丫头……”

他站起身仰天长叹口气,多少无奈,多少不舍尽在其中。

子青自他身后轻轻拥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汲取着他身上所传来的暖意,目光中却尽是苍凉。

“你怎得不骂我?”她低低道,“我撇下你和嬗儿,你怎得不骂我?”

“骂你有用么、若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做。”他叹道,转过身未搂住她。

子青的头抵着他胸膛,“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

“阿曼他……”

他刚开口便被她打断,“你别问我,我不想骗你,可我答应了他不能说。”

霍去病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叹息着搂紧她。

回到长安之后,子青只字不提楼兰之事,每日里只是陪着嬗儿。她的话原就少,经此一遭之后,愈发地沉默了。

元朔六年,初春。

“陛下颁旨,明日往甘泉宫狩猎,命你我二人随行。”

霍去病在榻上坐下,皱着眉头看向子青。圣谕并非刘彻当面所颁,而是等到霍去病回府之后,才命人传旨,根本就不让他有推托的余地。

相较而言,子青面­色­如常,平平淡淡,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情愿,只问道:“要去几日?”

“大概三五日光景吧。”

往年刘彻都是常在五月才往甘泉宫,一直住到八月才回来。此时只是初春,难得刘彻有此狩猎的兴致。

“哦,那我准备衣物。”

霍去病瞧她毫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楚,提醒道:“陛下旨意中,要你也同去。”

“我知道。

“可你的胳膊使不上劲,怎么办?”

“骑马无碍的。”

“你若不愿,我可以替你推辞。”

“不要紧,不过是一趟狩猎,出去走走也挺好。”她的模样倒像在谈论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起身道,“我去收拾衣物。

霍去病拉住她的衣袖,定定看着她,“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子青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极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她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模糊得更像一个做梦的人,霍去病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自打从西域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是这样,总让他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只是将她的人带回来了,可她的魂却留在了白龙堆。

“过来,坐下。”他拍着自己身旁的榻。

子青柔顺地依言过来坐下。

他看着她,伸手轻轻拨弄着她鬓角的发丝,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阿曼死了,对么?”

子青抬眼,定定地看着他。自从在白龙堆接她回来之后,这还是霍去病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之前他从未提起过这事。

“对不对?”

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即使会鲜血淋漓,但自己必须帮着她把这个伤口揭开,否则现在的她就是当年那个为了不见人而躲入深山的孩子。

子青怔怔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我不能说,他…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霍去病宽容而了解地笑了一笑,“……我能想得到,阿曼是这样的人,他有他的傲气和尊严。”

子青低首,目光茫然地落在席面上。

“前些日子,楼兰的新王即位了。他们一直都没有找到阿曼,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霍去病望着她道,“你知道我为何从来都未问过你这件事么?”

子青摇头。

“因为从我见到你的那刻,我就知道阿曼死了。”

子青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对你那么好,若非他己经死了,怎得会让你一个人在大漠里呢。”霍去病看着他,缓缓道。

子青呆愣住,双目慢慢蓄满泪水,然后溢出来,连不成串,破碎零落地往下掉。

“傻丫头!”

霍去病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她的头就抵在他的胸口上,死死地抵着,压抑了许久的油泣声从­唇­瓣中逸出来……“我没赶上,没赶上……”她哽咽着,“他被刺中两刀,刀上有毒,血根本止不住……”

他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曼他为了让我还能回汉廷,把刺客引入白龙堆,直到那时候,我、我才知道他已经中了刀……”埋藏在心底多日的话,她终于可以宣泄而出,“他一直在为我着想,一直在为我着想,到死都在为我看想……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份悲恸和无力,他感同身受,也让他愈发心疼。

“他要我把他推入流沙,他说,他要汉朝的皇帝永远都无法得知他的下落。他是楼兰王,不是刀俎上的鱼­肉­……”

霍去病蹭着她头顶的发丝,勉力笑道:“是阿曼的做派,最后的时候,显示最后的尊严,便是死了,他也绝不愿让敌手称心如意。”

“我看着他沉下去,我没想到流沙那么快,人一下子就没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子青沙哑道,她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死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尽力搂紧她,长长地叹着气。

176第八章琴音未绝(一)

甘泉宫,在甘泉山中,原为秦皇所建林光宫,周匝十余里。元封二年,刘彻加以扩建,周匝十九里,距离长安三百里。登上宫中通天台或是望风台,便可遥望长安城。

甘泉山中有不少野鹿、野抱、野猪,是狩猎的好去处。

因此番子青也得随行,虽有|­乳­娘照看嬗儿,霍去病还是不甚放心,特地将母亲卫少儿请至府中小住,帮忙照看嬗儿。

此番刘彻往甘泉宫狩猎,唤了不少武官相随,除了霍去病之外,还有卫青、卫伉、赵破奴、李敢等人……子青静静跟在霍去病身后,低首策马,目光并不与其他人相接。

李敢己久未见到子青,经过上次之事,为了避嫌,连嬗儿出世,他都只命人送来贺礼,并未亲自登门。此时见子青较那时清瘦许多,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众人一路策马,不多时便到了甘泉山。刘彻兴致正浓,也不先进甘泉宫休息,径直便往山中狩猎。

早有甘泉宫侍卫守在山中,知道陛下己到,当即敲锣敲鼓,将山中的野兽都赶将出来,便于刘彻捕猎。

眼看着一群野鹿朝着山南面奔去,刘彻高声唤上霍去病、卫青等人一同逐鹿。

“来!看看谁­射­的鹿最多!”

一时问,鹿群在山间飞奔。

霍去病、卫青等人在马背之上,追风逐月般一箭又一箭,­射­向鹿群。

鹿群很快消失在山坳那头,刘彻一马当先追了过去,其余人等也都跟了过去。

子青自左胳膊使不上力之后,已久未碰过弓箭,身上虽还背着弓与箭箙,不过是应景罢了。此时见好些人都追了过去,她不愿去凑热闹,牵着马匹在林间慢慢走着。

“阿原。”

她回头微微一笑,看着李敢唤道:“李家哥哥。”

李敢同样也是牵着马,朝她走过来,笑容温暖,“孩子可好?听说是个男娃,长得像你还是像霍将军?”

“眼睛像我,鼻子像将军多些,笑起来的模样也像将军。”子青笑道。

“看你清瘦好多,怎得带孩子也如此辛苦么。”

“前些时候他夜里头不爱睡觉,现下好些了。”子青淡淡一笑,自然是不会说阿曼的事情,为了岔开话题,她朝前头努努嘴,“你怎得不去猎野鹿?”

李敢笑着摇摇头,“鹿还没人多呢,我挤进去倒惹人嫌。”

子青笑了笑。

两人牵着马就在林间缓步而行,子青问起李老夫人身体状况,方才知道年初时李老夫人也已经过世,不由叹了两声。

李敢也未多谈此事,只谈论他侄子李陵,说那孩子就跟他小时候一样,练箭刻苦得很,现下由他亲自教导。

“我教他骑­射­之术,便是按着当年秦叔教我的那样。”林间落叶噗噗而下,李敢回想起那时候自己与子青一块练箭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你有好长一阵子对箭靶上的红点心存忌惮,怎么­射­都­射­不中,秦叔怕你从此废了,急得不得了。”

“记得,”子青笑道,“后来,是你故意来寻我比试,说不­射­红心,而是要在箭靶上­射­出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来。”

“北斗七星……”李敢笑着。

忽然之间,子青只听见左侧树林间传来利箭破空之声,在她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敢猛地扑过来,将她护在身前。

接下来,是寂静……全然的寂静……只有风的声音自长空呼啸而过。

子青被定定地冻结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敢——仿佛重新回到栗子林的那日。可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再是游戏,李敢的嘴角缓缓溢出鲜血,那一点小小的殷红迅速扩大,正在浸透她的视线,晕染着整片天空……“小心!有人要杀你!”李敢艰难地开口,更多的鲜血自他口中涌了出来。

子青扶住他,看见正中在他后心处的羽箭,再望向林中,死一般的寂静,无声无息。杀手一击不中,又见李敢中箭,已仓皇落逃。

李敢此番是要害部位中箭,根本连延喘的工夫都没有,他狠命地想站直身子,手紧紧地握着子青的肩膀,双目深望着她,张口似乎还想嘱咐什么话,却已来不及……“李家哥哥,李家哥哥!”

眼下并非是在战场之上,却生如此骤变,子青托抱着李敢的尸身,一时问呆愣在当地,茫然不知所以。

“是她,是她­射­杀了关内侯!”

有数人自林问冲出来,为首一人直指向她。

子青迟缓地转头,望向那人——那人,她从未见过,也不认得。

“我亲眼看见的!她杀了关内侯!”那人复道。

于是,很快有人上来,将李敢的尸身自她手中夺下来,然后把尚在呆愣之中的子青捆绑起来。

这一切一切的一连串变故都是让子青猝不及防的。

在她还没有完全自李敢身故中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推搡着跪到刘彻面前。后者刚刚狩猎折返回来,深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幕。

“青儿!”霍去病跃下马背,猛力推开押解子青的宫中侍从,半跪下未扶住她,边解开捆她的绳索,边朝侍从怒道,“她犯了何事?为何将她绑起来?”

“她,她……”那侍从被霍去病的目光一瞪,说话便有些打磕巴,“她刚刚­射­杀了关内侯!”说着,便有人将李敢的尸身抬了过来,李敢平躺着,羽箭已自他身上拔下来,由侍从呈给刘彻。

看见李敢身死,刘彻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目光冷若冰霜,沉声问道:“真是她杀了关内侯?有谁看见了?”

“卑职看见了!”

“卑职也看见了!”

宫中侍卫中站出来两名,皆是子青看着面生之人。

刘彻居高临下看着子青,沉声问道:“你为何要杀关内侯?”

“我没有杀他。”子青根本未看刘彻,只望着霍去病,双目之中哀恸之­色­,“林中有杀手,箭本是奔着我来的,他替我挡下了这一箭。”

“有人要杀你?!”霍去病惊诧,急问道,“可看清了是谁?”

子青缓缓摇头。

霍去病朝刘彻急道:“陛下,猎场之中有刺客潜伏,请陛下彻查!李敢非她所杀,请陛下明鉴!”

“胡说!她杀李敢是这二人亲眼所见,难道他们敢欺君不成!”刘彻怒道。

“他们一定是受人唆使!”霍去病道。

“他们是朕的侍从!能受谁的唆使!去病,你不要为了袒护她,就目无王法!”刘彻怒气渐盛,朝子青喝道,“你休得再狡辩,朕再问你一遍,你为何要杀关内侯?”

“我没有杀他!”

子青双目直直对上刘彻,清晰无比道。

刘彻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么?好,让朕来告诉你,你的父亲秦鼎原是李广的副将,置水关外,羌人反叛,是秦鼎前去招降。后来李广杀降,秦鼎自觉对不起八百羌人,自裁身亡。李家根本就是你的仇家!你杀李敢是为了替父报仇!”

他一字一句,不仅让子青惊诧,连霍去病也甚为吃惊。

子青的身世,刘彻是何时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呢?

177第八章琴音未绝(二)

短暂的惊诧过后,子青转头望了眼指认自己杀李敢的侍从,然后再看刘彻,终于恍然大悟,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道:“原来是你想杀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看着刘彻。

直指刘彻想杀自己就已经是大逆不道,更不用说,她的话中,竟然将刘彻直呼为“你”,而并未尊称陛下。

“青儿!不可对陛下无礼。”

霍去病朝她焦急喝道,毕竟刘彻是此刻­操­控生杀大权之人,此刻刘彻一句话便可以要了她的命。

“方才我还在想,究竟是谁想杀我,”子青定定地望着刘彻,“现在我知道了。”刘彻沉着脸,道:“朕不会与你这等民­妇­一般计较。你杀李敢,动机确凿,又有人亲眼所见,难道你还想狡辩不成。”

阿曼之死在子青心头压抑许久,现下看见李敢静静地躺在那里,心中悲恸之极,到了这时候,她已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连跪都不想跪着了,反倒缓缓站起身来。

“青儿……”霍去病看着她。

“我是墨家中人,霍将军毫不知情,他也是被我欺瞒至今。”子青硬是不看他,只看着刘彻,“不管我所犯何事都与将军不毫相­干­,请陛下勿要迁怒于他。”

深知子青此举是为了撇清关系,以免牵连自己,霍去病拽过她身子:“青儿,你想做什么?!”

刘彻则是一声冷哼。

“好好照顾嬗儿。”子青朝霍去病轻声道,同时用力掰开手。

她仍转向刘彻,­唇­角含着一丝轻蔑的冷笑,“陛下,我并不想狡辩,因为我不需要为没有做过的事情狡辩;同样,你也不需要为想做的事情找理由。你虽独尊儒术,但已故的太皇太后尊崇黄老之说,有句话你应该听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说话,刘彻盯着她,但是太阳|­茓­上青筋凸起,眼底聚集着风暴。

“你是想说,你不怕死,也不怕朕。”他冷冷道。

“不,我怕你!而且很怕……”子青站在那里,荒野幼树般柔弱而坚韧,重重道,“我怕你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刘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

霍去病望着她,再未说话,他知道子青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果然,外事四夷,哼……去病呆然是受了你的影响!”刘彻所指的自然是霍去病几次三番推辞出征西域之事,这也是他为何一定要子青死的真正缘故。怎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废掉他手中的一柄绝世利器。

“陛下!”霍去病跪下,“卑将绝非受她影响,元朔四年之后,匈奴默南再无王庭,汉匈相安无事,而汉廷却因连年征战,百姓不堪赋税,流离失所者众,卑将实在是于心不忍。”

“不必再说了!”刘彻双目怒火中烧,只想速速除去子青这个眼中钉,“她­射­杀关内侯,罪证确凿,把她给朕拖出去斩了!”

左右侍从上前两步,却又被霍去病狠狠一瞪,而退缩不前。

“我所怕之事,陛下若能听得一二,要我­性­命,又有何难。”话音刚落,子青一个旋身,快捷无比自距离她最近的侍从身上抽出佩剑,往脖颈上一横……说时迟那时决,剑堪堪嵌入她的脖颈,却被人牢牢擒住。

那瞬,包括子青在内,在场的所有人皆大骇——霍去病徒手抓在剑刃上,鲜血淋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将军!”

子青急急松开剑柄,急急拿了他的手来看,手掌上伤口极深,显是将军擒剑时所用气力颇大。

“将军,事到如今,子青已是死不足惜,你何苦……”她心疼不已。

“丫头,别做傻事,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别作傻事!”霍去病深看着她,也不管自己的手尚伤着,轻轻抚上她脖颈上的血痕,骤然之间,翻掌往她后脖颈重重一击……看着子青晕厥过去,他将她抱住。

“陛下!”霍去病转向刘彻道,“请陛下饶过青儿,李敢是卑将所杀!”

他这一句,刘彻呆住。

“去病,不可胡说!”见他竟然不惜替子青顶罪,卫青发了急。

“这种话能说吗!你竟然还想替她顶罪!”

看着霍去病,刘彻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狠踹了他一脚。“李敢是卑将所杀!”霍去病侧着身子护住子青,不让刘彻踢到她,自己踉跄一下,复跪好沉声道,“李敢是中箭身亡,她左手已废,使不得力,根本拉不开弓,怎么可能杀得了李敢!”“她左手已废?”刘彻显然不信,看上去子青样子好端端的,“怎么可能?”

“陛下若不信,可请太医为她诊断!”

刘彻眼神示意,侧后方便行出一名太医上前为子青诊脉。过了半晌,太医转身朝刘彻禀道:“左手经脉已损,已用不得力。”

“能拉弓吗?”

“绝不可能。”太医禀道。

刘彻半晌没有说话,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若陛下一定要问罪的话,杀卑将就是!”霍去病跪在地上,声音中投有丝毫畏惧,“但她确是无辜的。”

“你……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刘彻怒道。

深恐陛下一时激怒,卫青再无法旁观,疾步上前,跪道:“陛下,去病只是一时糊徐,陛下三思啊!”

卫伉也忙跟着跪下来。

紧跟着,数位臣子也跪下来替骠骑将军求情。

刘彻死死盯着霍去病,后者只是跪着,一动不动,哪怕连一个求饶的眼神都没有给他……哪怕给他一个台阶下呢,这孩子硬得让人恼恨,刘彻狠狠地想着。

“滚!”

他上前又踹了霍去病一脚,霍去病护着子青,不避不让硬受了他这脚。

“给朕滚得远远的,到朔方去驻守,朕再也不想看见你,看见你们!”刘彻踉跄地朝霍去病嚷嚷道。

卫青松了口气,总算陛下还是舍不得去病。

霍去病复跪好,循礼给刘彻磕头,“臣,谢陛下恩典。”

“滚、滚、滚……朕不要你在这里谢恩。”

霍去病默然起身,用伤手抱着子青,向往走去,一路血迹斑斑。

还能听见后头传来刘彻的声音——“都给我记着,关内侯是触鹿角而死!抬下去,厚葬之。”“诺。”

将所有的喧嚣抛在后头,霍去病紧紧抱着子青大步往外走去。

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子青还活着,在他怀中,他已别无所求。

按原定的行程,霍去病该在五日之后回来,未料到当日即回。卫少儿正哄着嬗儿睡觉,听见家人说他们回来了,心下不免奇怪。

霍去病一进门就吩咐管事立即去收抬衣物及其他常用物件,陛下心意难测,说不定转念又觉得心有不甘,要将子青置于死地,早一刻离开长安城都好。

“娘!”

嬗儿一眼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子青,睡意顿消,咯咯笑着,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刷刷刷地朝她快速爬过去。

子青先朝卫少儿恭敬施礼,然后蹲下身子将嬗儿搂入怀中,蹭蹭了他的小脸蛋,又亲了亲他。虽然才两日未见,却好似隔了许久,她的目光流连在儿子身上,怎么也看不够。

霍去病随后大步进来,也先向卫少儿施礼,“娘。”

“不是说要去几日的么?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卫少儿奇道,立时看见霍去病受伤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子青眼中有泪光,低了头埋在嬗儿颈边。

“没事,狩猎的时候受了点小伤。陛下旨意,要我去朔方,明日一早就出发。”他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陛下要你去朔方?”卫少儿吃了一惊,转而便是不解和忧虑,“为何要你去朔方?”“朔方是新城,与匈奴人距离最近,陛下要我去,自然是要我驻守。”霍去病宽慰母亲道,“您不用担心。”

卫少儿虽不懂军事,但也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怎得会要你去驻守边塞呢?莫非,陛下对你有何不满?”

“娘,您莫多想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要去多久?”

“这个……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我估摸着一年半载是免不了的。”

“子青呢,她跟你一块儿去?”

“嗯,她和我一起。

“嬗儿还这么小,你们就要把他带去那等蛮荒之地,”卫少儿光是想一想就心疼得很,忧心忡忡道,“万一到了那里水土不服,病了怎么办?”

霍去病笑道:“娘,朔方虽是新城,比不得长安,可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啊。”

“可你们这一去……”卫少儿又是心疼又是舍不得,“现在这时候,听说朔方那里还冷得很呢,孩子怎么受得了。依我说,你先去安顿好,然后再把子青和嬗儿接过去,不过一两月的工夫,那时候也和暖些。”

“娘,青儿得跟我一道走。”

“那就你们先去,安顿好了,我亲自送嬗儿过去,你们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卫少儿是实在舍不得自己这个孙儿。

子青自己何尝舍得嬗儿,但知道该将心比心,霍去病长年在外,卫少儿对儿子一直十分惦念,好不容易有个孙儿能在膝下聊以慰藉,现下却是儿子孙子都要离开。她自是更加难舍难分。霍去病似还在思量着,抬眼间看见子青微不可见地朝他点了下头,他遂朝她微微一笑。“孩儿只是怕娘亲太辛苦,”霍去病在母亲面前半跪下来,“孩儿不孝。”

听到他愿意先将嬗儿留下来,卫少儿抚摸着他的头发,欢喜道:“一点都不辛苦,娘和嬗儿在一块儿,还觉得自己年轻些呢。”

子青搂着嬗儿,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对呣子,眼角微微发潮,忙低首转开脸去。

连夜整理行装,此番往朔方与往昔去军中不同,不像在军中那么方便,很多家常日用物件都得自己带着去,尽管己经是尽可能­精­简,还是满满当当地装了三大车。

收拾停当之后,子青轻轻躺到蝮儿身旁,毫无睡意,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孩子睡颜。这夜,霍去病坐在灯下,慢慢用刀削出一匹小木马,就像小时候舅父给他做的那样。天蒙蒙亮,他将小木马放到嬗儿的枕头旁。

辞过卫少儿,两人上了黑缯盖偏幰輂车,车帘放下来,一路出了长安城。

子青虽是一夜未眠,可心里想着嬗儿,半点睡意都没有。

“怎么不睡一会儿?”霍去病看她怔怔出神,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不知道嬗儿他醒了之后找不见咱们,会不会哭?”子青只要一想到嬗儿找他们的模样,鼻子就禁不住发酸。

“你呀,当了娘之后就成了水作的了。”

他用下巴蹭着她的发丝,手在她左肩上揉着,无奈叹道。

子青自嘲苦笑,举袖将眼角一点湿意擦掉,“我真傻是不是,其实再过一个月就能见着他了,可我好像现在就开始想他了。”

“我也想他……”

察觉出霍去病语气中一丝异样,子青回头看着他,不确定问道:“咱们是过一个月就能把嬗儿接来吧?”

霍去病搂紧她,低低道:“我尽力,好不好?”

“你把嬗儿留下来,除了娘舍不得他,还有别的缘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霍去病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若嬗儿和我们一块走,也许我们就都走不了了。”子青愣了一瞬,猛地坐直身子,不可置信地盯住他,“……你是说,你是故意把嬗儿留下来做质子!你怎么能……”

“嬗儿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危险,只是为了让陛下心安。可他若现在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全家都会有危险。”霍去病按住她的身子,“这是为了嬗儿好,明白么。”

子青死死咬着嘴­唇­,她心里知道他说得对,可嬗儿还那么小,她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霍去病长长地叹了口气,复将她揽入怀中。

子青在他怀中,压抑地抽泣着。

出长安城,一路蜿蜒向北,天­色­­阴­沉,细雨霏霏。

178第八章琴音未绝(三)

朔方,正位于长安城的正北方,因此刘彻取《诗经》中“城彼朔方”之意,命名为朔方郡。

管领有三封、朔方、修都,临河、呼道、窳浑、渠搜、沃野、广牧、临戎等十县。黄河流经朔方郡,且在郡内逶迤曲折,有好几处弯道。

子青与霍去病向北而行,所去的正是朔方郡内的朔方县。

有一次途中歇息就在距离黄河不远的地方。

从堤坝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冲击着堤坝,声音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子青无甚胃口并不想吃东西,听河道里的动静骇人,因不知是什么缘故,她遂行了几步跃上堤坝,朝河内望去……这一看,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处正是黄河在朔方郡内的一处弯道,河水中,许多巨大的流冰都被卡在此处过不去,随着河水的奔涌,流冰相互之间的碰撞,流冰与堤坝之间碰撞,就是他们听见的巨响。

“将军,你来看!”子青朝霍去病招手。

霍去病拎着水囊,跃上,立在她身旁,低头往下看去,顿时皱起眉头来,低低道:“只怕凌汛马上就到了!我们得赶快走!”

这年,朔方郡内的春天来得分外迟,天气很冷,而且多处河道上的冰层依然很厚。但黄河上游的春天却到得很早,积雪融化,水量甚多。当这些河水汹涌而下,到达朔方郡内时,便将冰层冲裂,造成了河道内积蓄了大量厚厚的流冰。郡内河流弯道多,许多流冰都卡在弯道处,以至于弯道处的水位巨涨,极易造成串堤决口、淹没成灾。

此患则谓之凌汛。

匆匆上了马车,继续向北而行,道路上携家拖口的百姓渐多,都是为了躲避凌汛往邻近广牧县去的人。

朔方郡是汉廷新设立不久的新郡,刘彻为此迁移了数万百姓来朔方郡。汉人对乡土甚是依恋,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愿背井离乡的。迁来的百姓大多都是在家乡穷困潦倒,不得已来朔方郡寻找活路的,路上所见大多衣衫褴褛。

子青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便跃下马车去。

霍去病自是知她心意,也下马车来。

两人将马车让给路上老弱­妇­孺,子青连雪点雕都让给两个半大的孩子坐,自己则替他们牵着马。

如此又行了半日,方才到了广收县,一方小小的土城。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许多拖家带口跋涉至此,刚想进城喘口气的百姓都被拒之城外,广牧县城根本就不让逃难的百姓入内。

数十名佩刀的游缴立在半开的城门前,严阵以待,无人胆敢擅入。

子青皱眉,不解为何不让百姓入城,春寒料峭,寻常百姓又比不得军中士卒,露天冻上一夜,身子怎吃得消。

霍去病正欲亮出身份入城去,忽见一匹决马自西南面绝尘而来,马背上也是一名游缴,气喘吁吁……守城门的游缴见到来者,显然是熟识之人,急问道:“怎么样?”

“西南面那边的口子决了!”马背上游缴气喘吁吁,“又淹了好几个乡……”

西南面,正是子青他们来时的方向,她抬头去看霍去病,眼底满是忧患。

听见他们的对话,周遭百姓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是从西南面逃过来的,虽逃了出来,但心底总存了一丝希望,盼着不会真的有凌汛。此时听闻西南面那边决口的消息,人群中呜咽之声此起彼伏。

守城的人忙让报信的游缴进城门去,然后继续坚守,其中一名游缴朗声安慰眼前的百姓道:“大家少安毋躁,县令大人己经在给你们安排去处,待会儿就会有人来领你们去。”

霍去病行至前头,亮起身份。

见当朝大司马骠骑将军突然至此,守城游缴们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让开一条路让霍去病一行车马入内,只是车上一望便知的逃难百姓却被游缴们拦了下来。

“他们为何不能入内?”霍去病皱眉问道。

“大司马恕罪,难民的去处县令正在安排,很快就会有人来将他们领去。”游缴恭敬道。

霍去病盯着他,目光难测,“若我一定要领他们入内呢?”

尽管身份地位悬殊,游缴却是丝毫不让,“卑职奉命守住城门,只知恪尽职守,请大司马恕罪。”

未料到这个小小土城中的小小游缴竟有如此勇气,霍去病未再说什么。

子青抬首,似乎想说什么。

“没必要为难他们,我去寻县令。”不等她开口,霍去病便道。

子青默默点头,将马背上的两个孩子抱下来,复交到他们父母手中,自己牵着马跟着霍去病身后进了土城。

广牧土城并不大,他们不用问人便寻到了县府所在,正欲入内,恰见几人自内匆匆出来。为首一人迎头看见霍去病,毫不迟疑,­干­脆利落地行了个军礼——“卑职参见骠骑将军。

子青在旁看着此人,又惊又喜,“缔素!你怎得在这里?”

霍去病扫了眼缔素所穿衣袍,已猜出他的身份,微笑道:“你是广牧县尉,什么时候来的?”

“卑职前年调任此地。”

县尉在辖县内掌管军事,秩俸二百石至四百石,若在别的郡,这官职也算不差,但在朔万郡,却委实算不上好差事。

“正好,我问你,城门外头聚集了甚多难民,为何不让他们进城。”霍去病沉声问道。

“回禀将军,这是无奈之举!”缔素眉头深皱,禀道,“八日前渠搜县内凌汛,死了不少人,也有逃出来的,但发现百姓中不少身患疫病,传染极快,死了不少人。”

“是何种疫病?”子青颦眉问道。

“我并未亲眼所见,听说身上会起黑斑,大小不一,许多人挨不过三日,短短几日便死了近百人。”

这是何种疫病,竟然如此烈­性­,子青骇然而惊。

霍去病问道:“可有向朔方郡守禀报?”

“听说医曹椽史已带了人去,给其他县也下了死令,发现疫病者无论身份,不惜代价,即刻圈禁。县令大人己为了此事在城东面腾空了两个里,专门接纳逃难者。县令大人不让他们入城,就是担心将疫病带入城中。”缔素微微呼出口气,“还好,我一直派人在探查,广牧县内还未发现这种疫病。”

“你这是要去何处?”子青见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门下贼曹。

“方才游缴来报,西南面决了口子,我得带人去看看!”缔素看上去很头疼,广牧县人手实在有限。

“我跟你去!”

子青想都不想就道。

霍去病奉命驻守朔方,眼下黄河凌汛,自是不能置身事外,道:“我跟你看看!”他转头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妥当的地方,然后先行去歇息。

骑上马,沿着来路奔去。

子青的雪点雕和霍去病的玄马自是比缔素等人马匹要神骏得多,两人奔在了前头。此时不用像来时那样慢慢走,不消半个时辰,眼前再无路,仍是一片茫茫接天的水。

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方才经过的地方,子青勒住雪点雕,看着被河水淹没的道路、田地、房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屋多是夯土打实的墙,这般被水泡着,过一日半日便尽数毁了,那是多少人眷恋而守护的家,就这样毁于一旦。

缔素未看见其他人迹,松了口气,“幸而前日就传令乡长、亭长,让附近乡里的人全都撤走,虽然撤得拖拖拉拉的,总算是都撤出来了。”

一条黄狗在水中奋力游着,朝这边靠过来,好不容易爬上实地,甩甩身上的水。还有几只老鼠湿漉漉地自水中蹿上来,黄狗冲着它们吠了几声,而后­精­疲力竭地躺倒在树边。老鼠窜入草丛之中。

子青看着那些老鼠,愣了下神……三人折返回广牧土城,此时城门前的百姓己经聚集得越来越多。县令也已回来,见到霍去病连忙向他施礼。

“眼下城外那些人,你如何安置?”霍去病不耐虚礼,先问他。

县令也在烦恼此事,“有许多并非是本县百姓,从别处逃了来的,我已经挪出两个里来安置,可还是不够啊。”

“再腾出两个里来,或者在城中找处地方安置他们。这时候还冷得很,让他们在外头过夜,非得冻死几个不可。”霍去病下令道。

“将军!不是卑职不愿意,可眼下渠搜县疫病蔓延,卑职担心……还是不让他们进城的好。”县令道,“否则万一疫病扩散开来,不堪设想。”听县令说得也甚是有理,霍去病思量片刻,道:“既是如此,他们一直呆着外头冻着也不行,你派人再去腾出两个里来安置,要快!另外,再派人取粮施粥,保证一日两顿。”

他的命令简单明了,但县令却立在当地,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了?”

“在下并非存心违抗大司马,但是……一旦这里开始施粥,必定引得更多的人前来广牧。广牧只是个小小县城,粮仓储备有限,根本支撑不住。”

“你放心,我亲自去向郡守说明此事,会有人运送粮草过来。当务之急,你先安置好灾民。”

“诺!”

县令急急带人去了。

霍去病皱眉想了一瞬,心知灾民只会越来越多,此事拖不得,须得尽快赶往朔方郡守处,迫他送粮送钱才行。此番朔方郡内多处凌汛,疫病蔓延,此事也须得尽快告知陛下。

他立即写一封信赎,用赤白囊装上,遣一名游缴速速送往长安。赤白囊又被称为“奔命书”,紧急公务才可用。

“我马上启程去朔方县找郡守。”他看向子青,如今她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连夜奔驰恐怕吃不消,“你留在这里等我。”

子青轻点下头,“好,我留在这里帮忙,你路上小心!”

此时已经入夜,缔素担心霍去病对朔方郡道路不熟悉,唤来一名游缴,命他与将军同行。子青便将自己的雪点雕让给那名游缴。

霍去病伸手轻轻抚弄下她的脸颊,不放心道:“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很快回来。”

“嗯。”

子青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179第八章琴音未绝(四)

甘泉宫中,舞姬们轻歌曼舞,为首者是刘彻最为宠爱的李美人。

自狩猎时李敢被杀、霍去病被逐,数日以来刘彻的心情都极为低落。李美人费尽心思排练了一出舞曲,亦是盼着能博刘彻展颜开怀。

刘彻斜靠在龙榻上,双目虽然是在看着舞蹈,但神情木然,也不知他心思落在何处。底下的臣子都知道他心情沉郁,无人敢开口说笑。

卫青默默而坐,同样是面有郁­色­。一连数日他都在想寻个刘彻心情稍好的时机,方可以替去病说情,可刘彻始终沉着脸。看着刘彻,他能明白陛下对去病的不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性­情脾气与陛下倒有七分相似,深得陛下的宠爱。对于陛下来说,去病并不仅仅只是他手中的绝世利器,而算得上是半个儿子。

所以,陛下也才会如此震怒,久久不能释怀。

想到这层,卫青暗自长叹了口气,他不敢贸然劝谏,也正是因为这层。时机不对,反而会使陛下的怒火燃得更凶。

“陛下,朔方郡有急奏到,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差人送来的。”因见是被称为“奔命书”的赤白囊,又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所奏,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冒着打断歌舞的风险,向刘彻禀道。刘彻骤然坐正身子,急道:“快呈上来!”

“诺。”

李美人见陛下有公务,遂停了舞步,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她带着众舞姬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卫青就在刘彻下首近处,将内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愿再掩饰,挺直背脊焦急地望着殿外。

奏报的人快步上殿,跪下,自怀中掏出赤白囊呈上。

内侍接过,然后快步呈给刘彻。

刘彻急急解开捆绑囊口之绳丢至一旁,取出内中的简札,皱眉细看……卫青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简札,去病不是个莽撞孩子,会用上奔命书,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事,难道是有紧急军情?

眼看着刘彻的眉头越皱越紧,卫青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看完一遍,又复看了一遍,刘彻方把简札放下来,“朔方郡内多处凌汛,且出现重大疫病。传朕口谕,太医令速速遣人往朔方,大司农速往朔方调运粮草、药材。”

“诺。”

刘彻沉默着,似乎心中有事难以决断,片刻之后又道:“再传朕口谕,命大司马骠骑将军即刻回长安。”

“诺。”

卫青听到这话,悬停多日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深闭下眼,暗自松了一口长气。

“等一下!”刘彻忽道。

卫青心中一紧,看向陛下。

刘彻朝他看过来,“仲卿,让你家卫伉去一趟朔方,替朕把去病带回来。那孩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告诉他,朕……”他顿了许久,一直未说出下面的话,已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了。卫青却还在等着。

“……总之,先让他回来吧。”刘彻疲惫道。

“诺。”

卫青立即起身告退,去寻卫伉,因卫伉虽也来了甘泉宫,但并未列席。

寻到卫伉,卫青交代道:“告诉去病,陛下的气己经消了,召他速回。”

“陛下真的肯让表兄回来了?”卫伉喜道。

“陛下此举已是让了一大步,一定让他不可再意气用事,惹恼陛下,速速回来才是。”卫青嘱咐道,“还有你,听说朔方疫情严重,你自己小心,水粮都自带去。”

“我明白。”

卫伉正待出发,却见刘彻身旁的一名内侍匆匆赶来。

“陛下特让我来嘱咐一句,”内侍的声音压得很低,“朔方疫情严重,骠骑将军夫人只怕难以幸免,还请劝骠骑将军节哀。”

闻言,卫伉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内侍便躬身退了下去。

“爹,这是……”卫伉不解,看向卫青。

卫青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道:“陛下只肯让去病回来,要她,死在朔方。”

卫伉惶然,迟疑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卫青不语,脑中复浮现出那日子青在甘泉宫狩猎时的模样,长叹口气,那女子­性­情着实刚烈,竟在陛下面前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当时是因为碍着霍去病,但陛下的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身为去病的舅父,卫青并不想看见去病为她所累。

去病对她一往情深,若陛下想要她死,但又不愿被去病记恨,…卫青看着卫伉,许久才问了一句:“我记得她最早在军中是医士吧?”

“嗯,好像是。”

“医士诊治病者,被传染上疫病,也是寻常之事。你明白了么?”

卫伉愣了半晌,方才恍然大悟,“爹爹,你是要我……”

“她是墨家后人,对于他们来说,这种事情绝不会推辞。”卫青忽觉得心中一阵难受。这世上,还能剩下几名墨者?

“爹爹,那我去了。”

“伉儿,”卫青唤住他,“记着,万不能让去病察觉。”

“我知道。”

广牧土城。

子青到马车边取了钱,吩咐家人去买来所有能买到的烙饼,然后至城外分发。生怕灾民因争抢而引发打斗,缔素领着门下贼曹也来帮忙。

一­妇­人拼命地伸手来拿,却在堪堪拿到的时候,身子软软地倒下去,栽倒在子青跟前。子青连忙将她扶起来,触摸到她的时候,发觉她肌肤烫得惊人,显然是正在发高烧。

“快,拿水来!”

子青扶着她,接过碗水,凑到她嘴边。

­妇­人伸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喝着,衣袖滑落下来,手臂上赫然有几块紫黑斑!

缔素首先看见,骇了一跳,急道:“不好,她有疫病!”

周遭的人听见,全都急退开来,离那­妇­人远远的,只剩下子青还扶着她。

“快把她放下,”缔素朝子青急道。

子青把­妇­人尽可能轻地放下,却不急着走,半跪在她身旁,拿过手来给她诊脉,眉头愈颦愈紧……《素问》中说道:五疫之至,皆相易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缔素深皱着眉头看着她。

子青缓缓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疫病之烈,朝发夕死或顷刻而死,兼而有之,以她的粗浅医术,眼下并无能力治疗这种疫病。

缔素急命人找来独轮车。

子青将­妇­人扶到车上,然后自己寻来清水洗净手,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下来,深颦的眉头一直没有松过。

“缔素,你能否将城中医工都请过来,我医术粗浅,做不得决定,须得与他们相商才行。”缔素点了点头,“行。”

广牧土城不大,城中医工不过才五六人,又都是背井离乡而来,年纪都不大,对于这种疫病也都未曾见过。众人相商之后,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将有病症者隔离开来,其他百姓也需喝预防的汤药。

城中药材有限,还需得往邻近县急调,这事子青说了不算,还得等县令回来才行。缔素拿了方子,先去医馆中抓药来煎煮,他自己、子青、众医工,还有几名门下游缴每人喝下一碗去。然后用布巾蒙上口鼻,复往城外来,将灾民逐一检查,凡是有体热发烧者或身上已有紫黑斑者一律隔离起来……县令回来后听见发现疫病,骇然而惊,急令将患病者送至距离广牧城最近的凤鸣里,也是刚刚才腾空的里。

子青等人挨个检查,发现身患疫病者十六人。城外架起两口大鼎,火堆燃起,命所有的人都将衣袍脱下,放入热水中煮沸,晒­干­之后方可再穿。生怕有的灾民未带足够衣物,众人又在城中筹集了些旧衣旧袍分发给城外的灾民。子青吩咐家人几乎将城中所有成衣都买来,送至城外分发。

城内,靠城门处,亦燃起两堆熊熊燃烧的大火,往来进出之人,都须得从两堆火间走过,炙烤得浑身发烫。

这一忙,直至天亮。

子青已是疲惫之极,背靠着树,望着东升旭日,怔怔地想着,这时候也不知道将军是否已经到了朔方郡守处,还有,在长安的嬗儿是不是才刚刚睡醒?

缔素在她旁边靠坐下来,自怀中掏出块模来,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子青。

子青接过来,随口咬下一块,低头看着缔素道:“你还恨李家么?”

缔素嚼饼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便接着嚼下去,淡淡道:“我很久都没想过这件事了。”“李敢死了。”她轻声道。

缔素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着她,“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就在几天前,狩猎场上,他中了一箭。”子青直到现在都觉得此事不甚真实。战场上千军万马,何等凶险,李敢大伤小伤无数,也都活过来了,却在狩猎时被一箭毙命。

缔素似也觉得不甚真实,“他们……李敢死了,他们李家还有人吗?”

“小辈里就剩下他的孙儿李陵了。”

李广将军戎马一生,最后自到身亡,三个儿子皆身死,独留下孙儿李陵一人。

缔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得,在听过李敢已死之后,他的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害怕,仿佛看见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让这些他曾经恨过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可现在他已经不再恨了……忽然,围着东边大鼎正烤火的灾民那里传来一阵喧哗。

子青急步赶过去,看见又一人栽倒在地,已然昏迷不醒,周遭的灾民躲得远远的。她俯身欲把脉,此人的一条胳膊竟是空的,待细看他的脸,她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人竟然就是在陇西不告而别的公孙翼。不知怎得他竟到了此地,又染上了疫病。

“方才挨个检查的时候,他就躲了。”灾民中有人害怕道。

公孙翼己经烧得迷迷瞪瞪,但还认得子青,用仅存的一条胳膊紧紧拽着她的手,“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我们正在想办法。”

子青只能道,朝缔素重重点了下头。

“我不要去凤鸣里,我不要去,去了就是等死,我不要……”公孙翼极力挣扎着,但由于高烧体力严重流失,他的挣扎也不过就是挪了下身子而已。

“快,把他也送到凤鸣里去!”缔素急命人来抬走,又朝子青道,“你快去净手更衣!快去啊!”

他那样焦切地挥着手要她赶紧去,以至于子青一眼就能看出他心底的恐慌。

尽管用了许多预防措施,但疫病还是在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着,常常是日里还神采奕奕的人,到了夜里就高烧不退,吐血、流鼻血,神智模糊不清,被急急送往凤鸣里。

因着实束手无策,子青与几名医工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先商讨出几个方子,给病人试上一试。他们分为两路,一路往五步乡,安排灾民服防疫的汤药;另一路带了药材至凤鸣里,选取两三名病者,先在他们身上试一试。

子青复看过公孙翼,他的身上出现大量的黑斑,已然昏迷不醒,汤药根本就灌不进去。煎药,喂药,还得注意自身与病患的隔离,子青与另外两名医工忙得焦头烂额,然而结果并不如人意,病者无丝毫好转。而送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180第八章琴音未绝(五)

这日天明,眼看着又一名病者断了气,子青转身出屋子,无力地坐在墙脚下,又看着蒙着面的游缴们自另一个屋子拖出尸首,其中一具便是公孙翼……她静静看着,眼前渐渐模糊。

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想到自己还得先去净手更衣,她刚要起身,却见另外一名长须医工自屋内出来时踉跄栽倒在地。她连忙上前去扶,触手滚烫,吃了一惊……

“莫碰我,我自己到里头去躺着。”长须医工缓慢爬起来,目光绝望,“你们也莫再试了,快离开这里,没用的。”

子青看着他扶着墙缓缓行到里屋去,呆愣在当地。

晨曦微弱而冰冷,无法带来一丝温暖的热度,整个凤鸣里死气沉沉,连­鸡­鸣狗吠之声都听不到,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他说得对,再不走,我们就都得陪着他们死在这里!”年轻医工退了几步,眼神中恐惧和绝望兼而有之。

他转身狂奔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子青尚在发怔中,听见缔素站在里口处高声唤她,“子青,邢医长来了!邢医长来了!你听见了么?”

听见老邢来了,子青心中一喜,忽觉得又有了希望。老邢的医术比她要强上数倍,说不定就能够想出治疗疫病的方子来。

“听见了!”

她急急往里口处来,看见邢医长与缔素站在一块儿,拉下遮脸的布巾,施礼道:“邢医长!”

瞧她一脸憔悴疲惫,邢医长摇头叹道:“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还施什么礼。”

“和你在一块儿的那两名医工呢?”缔素奇道。

子青目光黯然,“有一人也染上病了,还有一人……刚刚走了。”

“走!带我进去看看。”邢医长自己也找出一块布巾将口鼻都蒙上。

“嗯。”

子青复蒙上布巾,领着邢医长进去。邢医长诊脉,又查看了病者的口鼻,再取金针刺探,皱眉良久,方起身出来。

之后,两人净手更衣,方才出了凤鸣里。

邢医长一直颦眉沉默,子青知他在思考医方,故而也不敢开口打扰。

缔素急问道:“可有法子治?”

邢医长不答,转向子青道:“你们之前都试过哪些方子?”

子青便将已试过的三个方子告之,愧道:“可惜所读医简太少,方子都没有用,人还是一直在死……”

“不能怪你们,这种烈­性­疫病连我也不曾见过,并没有现成的方子可用。”邢医长难得地没有骂人,“我只能试试,未有把握。你方才第二个方子,再加几味药,我们可以再试!”

“诺!”

毕竟在军中多年,军中防范疫病最为严苛,邢医长做起事来也颇为雷厉风行,当下写了方子,子青便与缔素回城内抓药。

当下,由于药材紧缺,广牧城中各处医馆内的药材尽数被征集起来,由贼曹看管,寻常人等根本拿不到。

配药的时候,子青拉开装着麻黄的药屉,手探进去,仅抓着一小把,便将整个药屉都抽出来,瞧见麻黄果真只剩下了那么一小把。

“怎么了?”缔素帮着她抓好其他几种药材,探头过来看,“……见底了?希望将军能从郡守那边多调些药材过来。五步乡那里也在叫唤着不够呢,还有粮食,自从咱们这边施粥之后,涌来的灾民是越来越多,唉……”

涌来的灾民越多,只能说明遭灾的地方多,而肯施粥的县令却少。灾民聚集得越多,疫病就蔓延得越快。眼下,子青只能寄希望于将军,盼着他能让朔方郡守采用行之有效的法子妥善安置灾民,也盼着他早日带回粮食和药材。

虽有玄马,又有游缴领路,但因为黄河凌汛,被冲毁的道路甚多,逼得霍去病他们不得不兜来转去,绕了好些路才终于到了朔方县。

朔方郡守接连几日收到各县受灾的奏报,已是焦头烂额。陡然间,又见大司马骠骑将军从天而降,郡守惶恐之至。当听霍去病说广牧县也有凌汛,灾民者众,幸而尚未出现疫病,要求他速速增派粮食和药材,郡守着实无计可施。

因朔方县内的粮食药材本就有限,临戎县的奏报最先到达,郡守已命人送去一些。紧接着其他县奏报接二连三地到达,郡守只得往修都、呼道、窳浑、渠搜几个未受灾的县去征调粮食药材,但路上难行,粮食与药材尚未运载过来。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朔方郡本就是新郡,粮食储备等等皆有限,比不得其他郡。霍去病也知道再逼郡守也是无用,只得耐下­性­子等待征调的粮食药材。

不料,才过两日,郡守又收到广牧县奏报,广牧出现疫情,蔓延极快。

霍去病得知后心中一凛,恰好有自修都县征调过来的粮食已到,他急命运往广牧,自己也飞马往回赶。

此时卫伉,也进了广牧县。

他毕竟年轻,还是头一遭见到灾民遍野,路有腐尸的景象,方才真正意识到凌汛与疫病给民间带来的疾苦,见路边患疫病而亡者死状甚惨,心中惶惶不安,早早便以布巾遮面,直至城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大胆!连我都敢拦,我是宜春侯,奉陛下旨意前来寻骠骑将军。”

城门守卫游缴闻言,忙让出道来,又问道:“敢问君侯,陛下可有派医工前来?”

“当然,他们脚程比我慢些,在后头呢。”卫伉问道,“骠骑将军可在城内?”

“回禀君侯,骠骑将军数日前到过此地,见广牧灾民甚多,他连夜往朔方县寻郡守,尚未回来。”

原来表兄已不在此地,卫伉思量片刻,又问道:“骠骑将军夫人可在此地?”

“在。”

“她在何处?”

“夫人随县尉往凤鸣里去了,一直未回来。”

“凤鸣里?”

游缴顿了下,“县令把患疫病者全部送往凤鸣里,将军夫人正与医工在那里试药,想尽快找出治病良方。”

卫伉立在原地,愣住——来之前爹爹就说过,她是墨者,对于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推辞。患疫病者的死况他是见过的,之前他还甚为担心,这疫病如此之烈,是人便会想避开,万一子青根本不愿去救治病者又如何是好?

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只言片语,她就已经去了。

若是她此时已然感染上疫病,那么自己回长安之后就好交代了。想到这层,卫伉不知怎得,就觉得此事着实让人心里头不痛快。

“凤鸣里怎么走?”

“往西南方走,骑马的话一盏茶工夫就能到。”

闻言,卫伉也不进城了,径直便骑上马往凤鸣里去。

日头并不烈,大概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卫伉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呼吸艰涩,翻身下马之后,不得不靠着马身喘息着,同时也拉下布巾透透气。恰好见里头推出满满一车的尸首要去焚烧,他忙掩鼻避到一旁去,问守里口的游缴。

“骠骑将军夫人可在里头?”

游缴点头,“在!正在给病者试药?”

卫伉迟疑了一下,便欲举步往里头行去,却被游缴拦住。

“没有县尉大人的指令,不可擅入!”

“大胆,我是宜春侯!难道还得听县尉的话不成。”

“君侯息怒,县尉大人不愿旁人被染上疫病,故下此令,里头尽是患了疫病的人,您何苦要进去呢?”游缴劝道。

卫伉何尝不知道,可他又需得见到子青,见子青自凤鸣里飞奔出来,竟是一脸的喜­色­……

“有救了有救了!终于找到方子了!”

游缴闻言亦喜道:“能治这病的?”

子青连连点头,浑然未看见旁边的卫伉,将一块三棱竹牍交给游缴,“就照着这个方子,马上请县尉大人将药材尽数送来!一定要快!”

“诺!”

一名游缴接过竹牍揣入怀中,飞马而去。

数日以来,眼看着病者一个个死去,子青与邢医长不断地修改药方,终于找到了对症之方,服下药的病者高烧退下,身上的紫黑斑也在消减。她长舒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过身,这才看见旁边未吭声的卫伉。

她愣住,片刻后施礼道:“君侯怎得到此地来了?”

“陛下……”卫伉说了这两个字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是要杀我么?”

子青很清楚刘彻对她的恨意,他不会原谅一个折断他心爱绝世利器的人,他会原谅霍去病,但却绝对不会原谅她。

闻言,卫伉愣在当地,与子青对视着,后者平静的目光让他愈发心里没底。

过了半晌,他才道:“……是让我来传旨,让表兄回去。”

“他去朔方县,请郡守调派粮食和药材。”

“我知道。”

子青目光落在远方某处,似乎在思量什么,但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朝卫伉道:“这里是安置患疫病者的地方,你在这里多有不便,最好还是去城内等待将军。至于那件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什、什么事?”

子青勉力一笑,再未说什么,返身就往里头走。

卫伉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想着“那件事”……

她指的究竟是哪件事情?

难道是指陛下要她死这件事?

不让他为难?她想要如何做才能不让他为难呢?

卫伉是个一根筋,这些猜度的事情他本就不擅长,当下更觉得脑袋发昏,刚想追两步问清楚,却不料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君侯!君侯!……”守卫的游缴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子青闻声,回头望过来。

游缴摸着卫伉就觉得不对劲,朝子青疾喊道:“烫手!他浑身烫!”

在当下,这样的症状只能代表一件事情,子青连忙快步赶过去,帮着扶起卫伉,手伸过去切他的脉,果然与疫病脉相相同,便把他扶进凤鸣里。

“我怎么了?”

子青不答,卫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子青扶进一间屋内,然后又看见邢医长。

“这娃娃怎么也来了?”邢医长把手探过来,试了试额头热度,翻他眼皮,捏着他下巴看舌苔,叹道,“你怎么也染上了?”

卫伉这才知道自己也染上了疫病,路边那些躺倒的尸首,车上推出去焚烧的尸首,一幕幕立即呈现在眼前。他惊慌地抓住子青,“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子青道。

邢医长嘿嘿笑道:“你这娃娃运气好,我刚把方子整出来,你想死啊,还死不了呢!”

“有救?”

“当然有救,等药材送过来,煎好汤药一喝,就没事了。”

接连忙了几个昼夜,邢医长疲态倍显,加上心事放下,说着说着,靠着墙便睡了过去。

“我真的会没事?”卫伉不放心地问子青。

“嗯,已经让人去取药材了。”

子青点着头,扶他在榻上躺下,也无意与他多言,自己行到门边,半靠着门框在土阶上坐下,一边等着药材,一边怔怔出神……

果然没过多久,缔素亲自送了药材过来。

子青迎过去,看见车上的药材就愣住了,“就这么点?这怎么够?!”

缔素看上去比她还要愁,“方子里头有好几味药都剩得不多,我已经全部都拿来了,又派了人往附近乡亭去调集。将军不是已经去了郡守那里了么,也向长安奏报过,应该很快就有大批药材送来。”

子青无奈,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救多少人便先救多少人。

缔素一起帮着她将药材拿进凤鸣里,途中似想起什么,问道:“我听游缴说,宜春侯往这里来寻你和骠骑将军。”

“嗯。”

“人呢?”

“他也染上病了,正在里头躺着呢。”

“啊……”缔素摇头叹气,“来得还真是时候。他来寻你们做什么?”

“来传旨意的,陛下又让将军回长安去。”

缔素愣了下,侧头望向她,问道:“对了,按理说骠骑将军圣眷正宠,陛下怎么会让他来驻守朔方?这才没来几日,又急着把他叫回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青手中动作稍滞,片刻后,接着忙碌起来,取了药秤来称量药材,再倒进药镬之中,“君心难测,谁又猜得到……你先去生火,我们得快一点。”

“嗯。”

缔素匆匆去生火,终于没有再问下去。

天­色­渐暗,邢医长小憩醒来,见大药镬之中汤药已煎好,便与子青舀了汤药去喂病者。许多病者已陷入高烧昏迷之中,不得不用小银匜和银漏斗强行灌下去。

“喝药了。”子青推醒卫伉。

卫伉烧得有些迷糊,好在神智还清醒,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瞧着眼前那碗黑乎乎的药道:“喝了我就没事了吧?”

“嗯。”

子青将碗凑近他嘴边,卫伉也不嫌苦,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此时,外间的药镬已然见底,而剩下的药材,方子上写的缺了三味药,已无法再用。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邢医长起身查看病者,却看见子青靠坐在墙根下。

“子青!”不知她怎么了,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过了片刻,都未听见子青的回答,邢医长便想走过去看看她究竟怎么了。

“别过来!”

子青低低道,缓缓撑起身子站起来,晨曦中她的面容上有明显的病态殷红。

“你!你染上疫病了?!”邢医长急道,“你怎么……眼下药材短缺,你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邢医长,您若见到将军,替我告诉他,请他好好照顾嬗儿……”子青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

“你这娃娃,说什么傻话呢!”邢医长心疼且气恼,“他们不是已经去调派了么?新的药材很快就会送来,你马上没事儿,要说你自己去和他说。”

子青权只当做没听见,继续道:“……莫留嬗儿在长安城里,要在他身边才好。”

“你……”

181第八章琴音未绝(六)

正巧缔素惦记着那些服过药的病者,不知他们是否有好转,一大早便过来询问,又顺便带了些烙饼过来给他们当早食。刚进凤鸣里便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缔素大急,就要向子青走过来。

子青扶着墙连退数步,不让他靠近。

“你!你怎么会传染上?昨日为何不喝药?!”缔素急得团团转,要去寻药材,“我马上煎药给你喝,喝下去就没事了。”

“缺了三味要紧的药材,不顶用的。”邢医长冲他嚷道,“你还是县尉呢,赶紧去弄药材来啊!”

“你以为我不急啊!”

两人的嚷嚷声惊醒了屋内的卫伉,他的病症最轻,故而恢复得也最快,此时高烧退去,整个人便觉得舒服了许多。听见外间的声音,他便起身推门出来,不耐烦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缔素虽认得他是宜春侯,但眼下却连向他施礼的心思都没有,拔腿就往外行去,想着怎么赶紧弄到药材才是正事。

“缔素……”子青唤住他,“若是将军回来,莫告诉他我在这里!”

缔素刹住脚步,回过头来,痛心疾首地望着她。

“嬗儿在长安城等着他,他不能有事……我求你了!”

看着她无限哀恸的目光,缔素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猛地转身,快步离去。

卫伉愣在当地,一时也没听懂到底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看着子青,“你为何不让表兄知道你在这里?”

子青缓缓转向他,像是一个已用尽全身气力的人,­精­疲力竭道:“你带他回长安吧。”

说罢,她缓缓走回她暂住的屋子,不仅把门关了起来,且在里头上了闩,显然是不愿任何人入内。

“她怎么了?”卫伉仍是一头雾水,只好问邢医长。

邢医长皱紧了眉头,“她也染上了疫病。”

“不是已经有方子可以治了么?”

“药材用完了,没了!”

卫伉呆愣住,他虽然脑子一根筋,但不傻,征调的药材不知何时能到,而疫病如此之烈,子青很可能根本等不到。

“……至于那件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突然出现在他脑中。

“你带他回长安吧。”

她最后的那句话。

呆呆地站着,想着,卫伉骤然间明白了一切,他看向那一扇已经被闩上的门,只觉得无地自容,只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

朔方,广牧土城。

霍去病急急跃下马背,看见城外灾民已减少了许多,城门内两堆熊熊大火燃烧着。他目光焦切地四处搜索,并未发现子青的身影。

“人呢?”他问守城门的游缴。

“回禀大司马,患病者都送往东南面的凤鸣里,未患病者送往北面的五步乡。”

闻言霍去病心猛地往下沉,尽管预料得到,但心中总是存了一份侥幸,沉声问道:“患疫病者有多少人?”

“到昨夜,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人。”游缴答道。

一百二十七人,短短三日,竟然就有一百多人患上疫病,霍去病心中已有隐隐不好的预感,“青儿呢?……我是说,夫人呢?”

“大司马夫人已经多日都未回城,一直在凤鸣里给病者试药。”游缴禀道,面有喜­色­,“昨日已找到了治病的良方。”

“找到方子了!”霍去病闻言亦是一喜,原本高悬的心顿时放松了些许。

让游缴指明凤鸣里的方向,霍去病顾不上歇息片刻,翻身上了玄马,径直驰向凤鸣里,行至途中,正遇上缔素。

缔素翻身下马,向霍去病急急施礼,并问道:“请问将军,郡守大人是否已经派人将药材送来。”

“路上难行,药材大概还需两日方可到达。”

“两日……”缔素低首,目光满是绝望。这疫病朝发夕死者众,子青如何撑得到两日。

没等缔素再说话,霍去病就问道:“青儿在凤鸣里是么?她没事吧?”

“……她不在。”

“那她在何处?”

“她去了五步乡。”

缔素深低着头,以恭敬姿态来掩饰自己的不安。霍去病高高骑在马背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五步乡?安置灾民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倒是很符合子青的­性­情,霍去病并未起疑。

“是。”

问明五步乡的方向,霍去病策缰轻叱玄马,疾奔而去。

十里为亭,十亭为乡。

到处能看见的都是灾民,晃动着的人脸,无助而惶恐。

他只能一处一处地找过去,问所能遇见的游缴,问所能遇见的贼曹。

有人说在东边乡里,有人说在西边乡里。

没有,总是没有……

眼前人头攒动,但无论哪里,他都寻不到子青的身影。

丫头,丫头,你在哪里都没关系,我可以一直找下去,直到找你为止。

可是,你一定要好端端的!

直到将整个五步乡都找遍了,他也未找到子青,只得复折返回土城,找到缔素。

“青儿呢?五步乡我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她。”

缔素想出声,却又像突然被哽住,发不出声音来。

这种沉默让霍去病本能地恐惧,犹如一把钝刀,直直地Сhā入他内心深处。

“说啊!”

他急怒道。

“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嬗儿在长安城等着你,”缔素低低道,“所以,你不能有事。”

难道青儿已经死了?!

霍去病踉跄欲倒,缔素欲扶他,被他猛力一把推开。

“她死了?”

“还没有,不过……她染上了疫病,药又用完了。”

“她在哪里?凤鸣里吗?”

缔素不吭声,沉默着。

霍去病翻身上马,被缔素拦在玄马前。

“将军,你不能去!”

“你给我让开!”

霍去病一勒缰绳,玄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嘶出声,将缔素惊得连退数步,夺路而出。

缔素连忙上马,追着他。

霍去病还未至凤鸣里,守卫的游缴们便听见后头的缔素在大喊:

“拦着他!不能让他进去!”

他们一时也不知道玄马背上究竟是何人,自然是不敢违抗县尉大人的命令,两名游缴疾伸出手中长矛,拦在玄马前头。

玄马堪堪刹住脚步,连日奔波已是体力不支的霍去病自马背上摔下来,重重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游缴们怒目而视。

“都给我让开!”

里头卫伉听见表兄熟悉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赶出来,还未至霍去病跟前便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去病表兄!”

“卫伉!”看见他在此地,霍去病也吃了一惊,“你也病了?”

“我已经好了,可是、可是……”卫伉指着子青所在的屋子,懊悔欲死,“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霍去病一把推开拦在他面前的游缴,上前擒住卫伉,问道:“为何是你的错?!青儿染上病是你害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卫伉攥着他的衣袍,忙着解释道,“陛下要我来带你回去,可……她说不会让我为难,让我带你回长安去……”

尽管他说得语无伦次,但霍去病还是听出其中端倪,“陛下要你杀了她,然后才让我回去?”

卫伉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么做,表兄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青儿在哪里?”

霍去病缓缓松开他。

卫伉抬起手,战战兢兢地指着东南角的那屋子。

霍去病大步行过去,推门,门被从里头闩上了。他微愣了下,转头看向其他人——

缔素、邢医长、卫伉,包括其他游缴都静静地望着他。

那瞬间,他内心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杵了一下,血淋淋地疼痛。

他明白了,是子青自己将门闩上,她根本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开门,丫头!”他将头抵在门板上,低低地唤道。

里头寂静无声。

子青将被衾拉高,一直掩到头顶,死死蒙住。

“丫头,开门,是我!”

霍去病的声音依旧温柔。

子青尽可能地将身子紧缩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他的声音。

“丫头!”

子青整个人在被衾里头发着抖。

霍去病抵在门上叹息,顿了顿,他退开几步,猛地一脚踹在门上,嘭得一声巨响,门板吱吱呀呀地晃了晃,他紧跟着再一脚,门板轰然倒地。

“丫头,你当真死都不见我了?”

他看着被衾中那个瘦弱的身形,目中有泪。

子青仍旧蒙着头,闷声道:“你快点走,嬗儿还在长安城里等着你,你不能有事!”

“若今日是我躺在这里,你可会走?”霍去病轻叹口气,“嬗儿是很重要,可他还有我娘在照顾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反倒是你……”

霍去病未再说下去,只在榻边上缓缓坐下来,展目看着屋内,瞥见屋角还有一方七弦琴,断了几弦,落满积尘,遂起身拿过来,用衣袖慢慢将尘埃抹去。

修长的手指拢起断弦,拉紧,仔仔细细地重新续上。

轻轻一拨,低沉的琴音在窄小的屋内漾开来。

他先重新调一下音,试了试,这方七弦琴自是不能与他长安家中的琴相比,但音­色­松透而不散,也可一用。

待调好,霍去病侧头想了一瞬,­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手指轻抚上琴弦。

音随心走,柔滑如歌……

待听出他所奏的是何曲,被衾中的子青怔住,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下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182第八章琴音未绝(七)

尚还记得在金泉水边,用骨埙吹奏的曲子,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往昔的一切随着琴曲从她心中流淌而过。

曾经有过多少次的生死相随,此时此刻,他又怎么会让她孤身而行。

霍去病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琴音之中,子青已然明了他的心意。

屋外的人静静站着。

卫伉、缔素、邢医长、还有游缴们。

卫伉忽地转过头,朝缔素嚷嚷,声有哽咽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想法子凑齐药材。”

缔素用手狠狠搓了搓脸,飞奔上马而去。

邢医长立在原地,无限蹉然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缔素依然在官道上驰骋着,运送药材的车队就在他前头不远处。

凤鸣里,陋室之中,琴音袅袅,平静而安乐。

子青就半靠在霍去病的背上,她身上的紫黑斑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上。

“将军,子青先行一步。”她轻轻道。

霍去病抚琴的手指微微一滞,片刻后,他点头柔声道:“好,去病随后就来。”

琴音不绝于耳,直至日落。

三日后,卫伉返回长安,向刘彻禀报骠骑将军死讯。

刘彻悲恸不已,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像祁连山,谥号景桓侯。其子霍嬗接替冠军侯爵位,赐表字子侯。

尾声

三年之后,惊蛰。

正是雷雨过后,苍穹水洗般湛蓝明净,一抹彩虹挂在天际。

盖在井台之上防雨水的两块木板被揭开来,老旧的陶制尖底汲瓶落入井中,轱辘吱吱呀呀地响着,水被拎上来,倒入旁边木桶之中。如此这般上上下下七八趟,方才打满了两桶水。

一身粗布褐衣打扮的霍去病熟练地套上扁担,往肩膀上一搁,担起往前走。井台上湿漉漉的,而他的脚步极为稳健,并未有丝毫打滑。

旁边,一个梳着总角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蹿过来,“先生,先生!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孩子,也不说话,微微挑起眉毛。

刚行至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正欲推门,忽听得马车声响,转头向东边望去……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驶来,车夫戴着斗笠,压得低低的,也看不清面貌。

似有所感,他放下挑水的担子,望着来者。

马车在距他还有一丈远的时候方停下来,车夫伸手将斗笠略抬了抬,露出面目,正是卫伉。

“到了么?”马车帘内传来一个声音。

“到了。”

卫伉忙答道,同时掀开车帘,搀扶着一位发有银丝的老­妇­人和一个孩子下马车来。

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妇­人,目中泛起水光;那位老­妇­人亦是如此,将他望着,泫然欲泣欲言又止;独独孩童不明就里,只顾着四处张望。

“此间多有不便,我们进去说话!”卫伉忙道。他停好马车,推着他们进门去。

霍去病回过神来,推开门,先将水挑进去。卫伉扶着老­妇­人,领着孩童随后跟进去。

木门刚刚关好,霍去病双膝往地上重重一跪,正跪在老夫人面前,“娘,孩子不孝!”

卫少儿爱怜地伸出手,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不敢相信般摸了又摸,仿佛要确定眼前的儿子确实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喃喃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他声音哽咽着,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里屋的子青听见动静,出屋来,看见卫少儿与那孩童皆在院中,惊喜地怔住,转而快步上前,半跪着搂过那孩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喜道:“嬗儿!你是嬗儿是不是?!”

孩童直往卫少儿身后躲。

卫少儿含泪笑道:“傻孩子,你整天嚷嚷着要找娘亲,现下娘亲就在眼前,你还躲什么?”

“她是我娘亲?”

“是啊,还有你爹爹。”

嬗儿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大人,慢慢伸出小手,试探着在子青脸上触碰一下,然后摸了摸,忽地咯咯笑起来,响亮地唤了一声:“娘!”

只这一声,子青泪如泉涌。

“娘,抱!“他清脆道。

子青将小小软软的孩子揉入怀中,失而复得地珍惜着。

里屋有个粉­嫩­­嫩­的女娃娃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奶­声­奶­气地唤道:“爹爹,爹爹……”

霍去病抢先一步将她抱起来,抱到卫少儿面前,笑道:“瞧,您的小孙女,曼儿。”

卫少儿伸手抱过来,看这女娃娃粉雕玉琢,眼睛圆溜溜地看着自己,又惊又喜,朝卫伉嗔怪道:“你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个小孙女?”

卫伉笑道:“这事我也不知道,上回见面的时候还没她呢。走走走,怎么都站着说话,咱们进屋去!”

当下,霍去病抱起嬗儿,卫少儿抱着曼儿,大家都进屋去。

茶汤沸腾,热气上升。

众人彼此讲述着当年别离之后的事情。

霍去病一直陪坐在母亲身旁,道:“……药材送来的时候,青儿已经陷入昏迷,命悬一线,汤药都是硬灌进去的,当真是好险。”

“幸而还是救回来了,”卫伉道,“是我出的主意,索­性­就回禀陛下他们都已经死了。”

“你们的胆子还真大……”

卫少儿犹记得自己听见儿子死讯那瞬的感觉,仿佛天塌地裂。

“孩儿不孝,此举全因逼不得已,陛下不肯饶过青儿,定要她死,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再说,若我还在朝中,陛下又要逼着我出战,我真的倦了……”霍去病朝母亲歉然道。

子青舀了茶汤,恭敬地呈至卫少儿面前。

卫少儿打量着他们所住的屋子,简陋得很,与昔日的骠骑将军府相比起来自是天差地别,又想起方才霍去病自己挑水,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日子过得也委实苦了些。”

“粗茶淡饭,未尝比不过锦衣玉食。”霍去病微笑道:“我每日教亭中孩子们读书习字,日子过得比在朝中时平静安逸。”

子青又舀了茶汤,呈给卫伉,谢道:“将嬗儿带来,很不容易吧?”

“这事我两年前就答应过你们,却一直等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驿馆大火,我便将嬗儿偷了出来,用另一具孩子尸首来替代,才总算是弄妥此事。”卫伉道。

“会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霍去病问道。

“放心,我弄得­干­净妥当。陛下又去了淮南,没人会来追究此事。”

霍去病方才稍稍放心,又关切地问道:“舅父身子可还好?”

“他还是老样子,近年来愈发喜欢一个人待在梅园里摆弄棋盘,朝中的事也不太理会。”

霍去病轻轻叹了口气,“他可恼我?”

“这事我一直都瞒着他,直到去年才敢说,可他像是早就料到了,只说了句‘这孩子……’就再没问过半句。”卫伉奇道。

想着舅父说这句话的神情,霍去病忍不住微微笑开。

一时已近日暮,卫伉还得带着卫少儿再赶回去。

霍去病、子青带着嬗儿、曼儿立在夕阳下,目送马车远去。

“爹爹,你好久都没有回家去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嬗儿问道。

霍去病将他抱起来,“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不对不对,我们家在长安,很大很大的房子才是。”

“不管是什么房子,不管房子在哪里,只要爹爹和娘亲在,就是家。”

霍去病拿下巴蹭着嬗儿,抱着他进屋去。

子青牵着曼儿,也随后进去。

暮­色­中,炊烟四起。

征和四年,刘彻终于幡然悔悟,深愧之前穷兵黩武,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颁《轮台罪己诏》,其中写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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