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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士为知己 > 第三卷

第三卷

135第一章离别苦(一)

出霍府时,子青与阿曼身上的钱两便已所剩无几,卫少儿颇厚道慷慨,请管事呈上一托盘钱两,足足有十二锭金饼。若在寻常,身为墨家后人,子青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些钱两。但她身旁有阿曼,他们还须避开杀手长途跋涉往搂兰,钱两着实不可或缺。有这些金锭,作为远行的盘缠已然够用。

阿曼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思,自是不要她为自己而难堪,开口便回绝道:“夫人好意心领,这些钱两我们不能……”

“多谢夫人。”

子青打断他的话,抢在前头接了钱两,头低垂着,指节微微泛白。

“青儿!”阿曼拉住她,低声道,“你不用为了我……”

“我有分寸。”子青轻轻拨开他的手,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莫要管此事。而后转向卫少儿道,“夫人,我们还需要一辆马车,不必华丽,寻常就好,只是四面都要有车幔,方便阿曼养伤。”

卫少儿愣了楞,倒是没想到这姑娘不光收了钱两,而且居然还想再要一辆马车,看来果真是贪婪之人。

“我们会离开长安,去西域,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子青望着卫少儿道。她并不迟钝,卫少儿要他们走的真正用意她非常清楚。

卫少儿看着眼前的子青,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她……

子青又道:“只是车夫得将我们送至渡口之后才可折返,不知府中可否方便?”

让车夫把他们送到渡口,等于是派了个人监视他们,只要车夫回来禀报,便可知他们究竟有没有离开。卫少儿暗忖片刻,便点头允了,命管事按子青所说去备下马车。

“多谢夫人。”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卫少儿故作风轻云淡,仪态万方地对着她笑了笑。

自她眼中看出轻蔑之意,子青勉强陪笑,头一低,未再说话。

待上了马车,阿曼直直望了子青半晌,见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发怔,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你何苦为了我受这份委屈,没她这些钱两,难道我就回不去么。”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还是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青儿!”

“莫说了,楼兰正是风雨飘摇之时,你不能有事。”子青低道,“我知道该如何权衡轻重。”

阿曼心中一窒,再说不出话来,青儿以他为重,以她自己为轻,心甘情愿被卫少儿看低,连墨家的规矩都破了。

“待我回了楼兰,自当遣人送银两回来,十倍偿还给她便是。”他道。

“嗯,好。”

子青应着,神情始终怔怔的,心绪并不因为这话而有什么变化。

她一直以为还能再与将军见上一面,想不到事出意外,不得不提前离开将军府。此去天涯,路远风急,日后已是相见无期,一想到这层,她心中便怅然若失。纵然早知须有这日,然而到了这刻,痛楚还是比料想中地难熬。

骤然间,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子青迅速回过神来,匕首自袖中抖落在手,将车幔撩开一条小缝,问车夫道:“何事?”

车夫没好气道:“你不走官道,偏走小道,这路上坑坑洼洼是难免的,再往前还要难行,你们且就忍忍吧。”

子青侧耳细听片刻,周遭并无异常动静,再看那小径,确是比不得官道,只得陪笑道:“辛苦大哥。”

车夫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阿曼在车内听见,冷冷一笑,伸手自卫少儿所赠的钱两中摸出一锭金饼,捅了捅子青:“把这个给他,再告诉他,到了渡口还有一锭。”

子青遂依言而行。

那车夫本道他二人穷酸,此行定无甚油水,着实没料到他们出手这般阔绰,立时换了一副脸面,连连笑道:“我尽量行得慢些便是,不至于颠得太厉害。”

“不不不,颠些倒不碍事,只是一定要快!”子青忙道。

“两位有急事?”

“是。”

“那你们坐稳了!”

怀中金饼沉甸甸地坠着,极有分量,想到到了渡口还能再有一锭金饼,车夫­精­神大振,马鞭刷刷刷在空中连打几个空响。马车在小路上横冲直窜,子青与阿曼面带苦笑,随着马车上下颠簸不止。

黄河岸边,一处颇为偏僻的渡口。

风自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味,让人不甚舒服。

阿曼疲倦地靠着马匹身上,眉头皱着,模糊不清地听着不远处子青与船夫在说话……

“此处偏僻,往来的人甚少,我看就在此处渡河吧。”不多时,子青折返回来与他商谈,“过了河,便是金城郡,再往西走,出了关塞,便可进大漠。”

阿曼点了点头。

子青便取出一个金饼,便要依来时的约定,将金饼给车夫,阿曼在旁忽按住她的手。

“嗯?”子青不解。

阿曼的手牢牢抓住她,头深低着,半晌,似乎才下定决心,深吸口气朝她道:“青儿,你随马车一同回去,我想霍将军在等你。”

闻言,子青只楞了一瞬,缓缓转向河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道:“我不会回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被匈奴人追杀,现下我们已到了渡口,想来他们已经追不上了。你实在不必再陪我走下去。”阿曼柔声道,“你回去,告诉霍将军你其实是个姑娘,我想他定欢喜得很。”

“我在信牍中已经告诉他了,”子青声音很低,“我不想再瞒他,我欠他太多。”

阿曼点头,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霍去病的心境,苦涩笑道:“这样很好。”

“阿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子青低头,似乎踌躇着该如何将此事说明白,“我与将军虽有情义,但今生今世也只能到此为止,相守倒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心里明白得很。即便我不去楼兰,我也不会再回长安。”

“青儿……”

“莫再说了,我们还是赶快渡河要紧。”

子青不欲再谈论此事,急急返身去找车夫,将金饼给了他。车夫自是千恩万谢,帮着子青将行装自马车上取下来,便驾车走了。

看着马车行远,阿曼轻叹口气,道:“日后,你后悔了怎么办?”

子青将行装拎到小船上,道:“我爹爹说,要紧的是眼前的事情,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无须多想。”

阿曼只望着她。

“……到了对岸,咱们就该买马了。”子青想起雪点雕也留在霍府,微叹口气,而后又一想,雪点雕在将军身旁总是比在别处强些的,也无甚可惋惜。

船篙一撑,小船缓缓滑进河道。

水波荡漾开来,船儿翩然若叶,与岸边渐行渐远。

136第一章离别苦(二)

金城郡,焦阳县。

此地距离汉匈边境己不远,常有商旅在此地歇脚,也常有匈奴人来此地贩卖马匹羔羊兽皮等物。自春夏两次出征之后,来此的匈奴人己然少了许多,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

为了稳妥起见,行走在街道上,阿曼仍是用布巾蒙住头面,弯刀掩在衣袍之中,微垂着头,与子青缓步而行,捡了家偏僻的店家歇脚。

因为了赶路,连日来在都是在马车内啃得硬馍,阿曼中毒之后脾胃虚弱,吃得愈发少。进店之后,子青便请店家去熬小米粥,又替阿曼把了一回脉。

“应该是余毒在体内还未尽除……”看阿曼­唇­­色­发白,子青不放心问道,“你这样子进了大漠只怕支撑不住,不如我去抓贴药熬给你吃,今夜便先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走。

“我不要紧,还撑得着。”

知此地不宜久留,阿曼摇头。

在此地留宿,其实子青也不甚放心,遂未再勉强,只道:“那你歇着,吃点东西,我去买马。”

“等等……”阿曼伸手取下蒙面的头巾,半撑在案上,微挑起眉望她,“集市上的马匹参差不齐,可不比军中,要挑能长途跋涉过大摸的马匹,你会相马么?”

子青呆愣片刻,相马之术,她倒真是不懂。

似早在意料之中,阿曼轻轻一笑道:“待吃过粥,我与你一同去。”

再无他法,子青依言坐下,顺手自包袱中摸出块剩的硬馍,心不在焉地啃起来。

阿曼伸手欲夺,道:“这店里头有的是新鲜软乎的,你又吃这个硬邦邦的做什么!”

“没坏,能……吃的。”

子青侧身躲过他的手,硬馍渣渣在口中嚼了嚼,艰难吞咽下去。因她想着进大漠要带些新的糗粮,故而先把旧的吃完,免得白白浪费。

阿曼拿她无法,先命店家倒水来,免得她噎着,然后自也伸手想去拿一块,却被子青拦住。

“你脾胃尚弱。”她简单道,把所剩的两块硬馍都拨到自己这边。

阿曼望着她不作声,直至双目之中水雾渐起,才猛地将脸别到一旁去。

一时两人吃罢,向店家问明县里头马市所在,阿曼依旧用布巾覆面,便往马市而去。

正是正午时分,虽己是夏末,但日头仍是毒辣辣的。

马市只在清晨时分才是最热闹时,到了此刻,只剩下些未卖出去的马儿顶着日头蔫头茸脑地站着,旁边的卖主也不守着它们,都凑在树荫底下乘凉。另一头还拴着七、八匹骆驼,虽是瘦骨嶙嶙,倒不惧烈日,起劲地嚼着青草。

见此情形,子青料想好马必是都被挑走了,不由有些遗憾。

阿曼略扫了一遍,确是没有看得入眼的马匹,便转了身去看骆驼,寻思着买两匹骆驼也不是不可行。

“你瞧这匹如何,”

他指这一匹嗤嗤打着响鼻的骆驼,笑着问子青。

“我不懂,你看着好就行。”子青不会相马,更不会相骆驼,任凭阿曼做主。

阿曼多看那骆驼两眼,忍不住笑道:“你觉不觉得它吃东西的模样与邢老头有几分神似?”

瞧骆驼嚼着青草,摇头晃脑,神情滑稽的模样,还果真与邢医长有神似之处,子青细瞅片刻,明知不太厚道,却还是忍不住低低笑开。

两人正说笑着,身后脚步声响,似乎不远处有人过来。子青与阿曼皆颇警觉,不着痕迹地半转过身,眼角余光瞥见一人朝他们走过来。

“阿原……真的是你?!”那人不可置信地唤道。

在此时此地听见有人这般唤自己,子青确是吃了一惊,转头望去,见到李敢立在日头下,满面皆是惊喜。

“阿原,你怎得在此处?”

“李家哥哥你怎得在此处?”

两人同时问道,又同时收了口。

李敢温和一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待会我再向你解释。你们可是要买骆驼?……要去大漠?”

子青望了阿曼一眼,不知该不该对李敢说实话。

未想到子青会往大漠,李敢虽心中焦切,但瞧他二人神情,一时也不好追问,遂低声道:要好的骆驼,你们随我来。”说罢多望了树荫下一眼,抬脚便走。

子青与阿曼跟着他出了马市,往南行了一段路,才拐入一处宅院之中。

左右无人,李敢掩好门,才朝子青一笑,压低声音道:“两位见谅,因我来焦阳县是追查私贩军马一事,故而在外头说话不便。”

汉廷因连年征战,马匹用量巨大,私贩军马一事子青也早有耳闻,倒不以为奇,只是对李敢来查此事有些奇怪,却又不便问。

李敢看出她的疑惑,苦笑道:“这事本不该我来管,但上月新送到家父军中的马匹大部分都是劣等马,家父震怒,与马场的椽史大吵了一场无果,便命我来探查此事。

听罢,其中缘故不必李敢细说,子青已然明白。

朝中诸将之中,李广自是比不得霍去病卫青等人,马匹这等事情,那些马尉自是挑软柿子来捏。而李广脾气刚硬,不愿白白吃亏,定是想命李敢查出椽史私贩军马的证据,然后再上书弹劾。 私贩马匹确是触犯汉律,但李广此举未必是为了正朝纲,倒是报私仇的嫌疑大些。

李广终究是放不下虚名,为其所累。

子青暗叹口气,苦笑以对。

“你要去大漠?为了何事?”李敢关切问道。

思量着若说实话,李敢便会知道阿曼的真实身份,实在过于冒险,子青犹豫片刻,也不愿说谎骗他,只能道:“我不能说。”

见她不愿说,李敢沉默着,转而去打量阿曼。

阿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无奈取下蒙面的布巾,没好气道:“看够了没有,要不要我把衣袍也解了。”

“难道,你是要跟他去西域?!”认出阿曼的一瞬,李敢心惊地猜度道。

子青默然不语。

这在李敢眼中无异于是默认。

“阿原……你、你怎么想会跟一个西域人走……”李敢又急又气,“这怎么行!你……”

“此事我现下不能说,也许日后你会明白。”子青顿了下,切入正题道,“我与他有急事,不能耽搁,你方才说你这里有骆驼?我想买!

“骆驼是有,但是…”’

尽管不知道她所为何事,但西域千里迢迢,李敢仍是本能想劝她莫要去。

见状,子青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太久,­干­脆利落道:“你若不愿,我往别处买便是。”作势便要走。

“阿原!你……”李敢拿她无法,忙拉住她,“骆驼都在后厩,你们随我来。”

137第一章离别苦(三)

到了后厩,果然有十几匹骆驼或卧或站,姿态悠闲,毛油膘肥,比起市集上那些瘦骨嶙嶙的骆驼要­精­神得多。

阿曼遂上前去挑选骆驼。

李敢将子青拉到一旁,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去西域?”

“你莫再问了,现下我真的不能告诉你。”子青歉然道。

“那……你何时回来?”李敢又问。

子青默然片刻,知道若说再不会回来,李敢大概不会轻易放她走,只好含糊道:“日后的事,说不准的。”

她这话简直等于没说,李敢直愣愣地看着她,烈日之下,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竟是像极了当年的秦叔。

在这具单薄纤瘦的身体之中,有着超乎常人的顽强意志,不可撼动。

长叹口气,李敢知道自己是决计说服不了她,只得问道:“秦叔和秦姨的坟在何处?”

子青一怔。

“你去西域,又不知何时才回来,”李敢望着她,语气苦涩而真挚,“我可替你常去看看他们。”

闻言,子青顿时说不出话来,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在胸中涌动,直过了半晌,才道:“都是山野荒冢,你找不到的,不必了。还是要多谢你,爹爹和娘亲知道你还记挂着他们,定会欢喜。”

“在我心里,自十三岁那年起,便把秦叔秦姨当成我自己的爹娘一般了,而对你……”李敢涩然道,顿了片刻,终是未说出后面的话来。在他十三岁那年,爹爹和秦叔给他和秦原定了婚约,自那时起,他不仅是将秦叔秦姨当做爹娘般尊重,待秦原更是愈发爱护。那时一直以为能与秦原相携一生,却怎么也役想到日后会有那般惨烈的变故。

世事难料,不尽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子青默然无语,无意识地转头去看阿曼,才发觉阿曼己挑好骆驼,却不唤她,只静静地等着。

“那两匹骆驼可方便卖给我们?”子青指着骆驼问道。

李敢也不看挑的是哪两头骆驼,道:“你要牵了走便是,莫和我谈钱两。”

早知他会如此,子青叹口气道:“我己欠了人好多,不想再欠下去了。你若不收钱两,那我只得上别处买去。”

“你……”

李敢发觉自己着实拿秦原一点法子都没有。

子青放了五锭金饼在他手中,李敢收两个,将剩下三个仍推还给她。

“多了,这骆驼值不了那么多。”他又问道,“你们何时启程?”

“再置些水粮,即刻便走了。

“这么急?!”

“嗯,有事不能耽搁。”

子青帮着阿曼将骆驼牵出来,李敢返身寻出驼鞍等物,替她铺上驼背。

“你们且等等,水粮这里都有,我即刻备去。”见子青似乎欲开口,李敢苦笑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你不会连这些都要与我推脱吧。”

子青只得道:“多谢。”

李敢匆匆去了,后厩只剩下子青与阿曼两人。他二人捡了处屋檐下的­阴­凉坐下,子青递了水囊给阿曼喝,自己支肘听着虫鸣蝉叫,一径想着心事。

半晌,阿曼轻声道:“青儿……”

“嗯?”

“你若去了楼兰,日后想给你爹娘上坟怎么办?”

未料到他说这个,子青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你怎么了?”

阿曼不看她,平静道:“李广虽可恶,但我瞧李敢对你倒是真心实意的。你既不想回长安,若与李敢同守边境,也算不负你爹爹所望。”

子青静默片刻,亦平静道:“若爹爹尚在,必定会与我同往楼兰。”

“青儿,你怎么……”阿曼眉头深皱,转过来盯住她,“难道你没有想过,也许你这一走,今生今世都可能再回不来了?”

“我知道,我原就没想过再回中原。”子青不解地望着阿曼,“你怎么了?当初你不也希望我能随你去么?”

“现下我有些后悔了!”

阿曼猛地别开脸,双目死死地盯住地上的沙砾,声音低沉。他自小历经坎坷,颠沛流离,都是靠着一己之力挣出条路来。故而,他一直以为即便带子青一同回去,他自是不会让子青有任何损伤,即便到了楼兰岌岌可危之时,他也是有能力将子青先行送走的。

然而此番中毒之事,却使他心中大骇。他不敢去想,若当时子青随他一同回客栈,也喝了被下毒的水,她现下会是怎生模样?!

然后,他又看到了子青眼中对霍将军的牵挂与眷恋。

只要她能好端端的,那么,他愿意放手。

就算明知道长安城不适合她,他仍是开口劝她回去。

就算明知道她与李敢有家仇,但知李敢会好好待她,他也劝她留下。

“阿曼!”

子青的声音己蕴含着微微的恼怒,而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恼怒的人。

“我不是……”阿曼暗叹口气,不知该怎么说,他深知若与子青说实话,那么子青更不会走,正自迟疑思量着,李敢己自行了过来。

李敢并未拿水粮过来,手中拿得却是两柄小黄弩,一并还有两个弩箙,每个里头都装了三十几支弩矢。

“你们就两个人进大漠,一定得带上这个。”李敢将小黄弩交到子青手上,语气不容人有半分推脱。

小黄弩甚是轻便,便是骑在马背上,也可单手发­射­弩矢。子青本就想再置一副弓箭,此刻看李敢想得如此周全,心下感激。

“水和糗粮我己命人备去,马上就送过来。”李敢又道。

“多谢。”

除了这两个字,子青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傻丫头.路上一定要小心,大漠之中有刀客,有狼群……以前你跟汉军不必忌惮,但此番就你二人,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

子青应道。

李敢忧心忡忡,总觉得不妥之处甚多,又问道:“为何不跟着商旅一块走?西域乃蛮夷之邦,胡人又多是不知礼仪,未经教化……”

中原人对西域的认识甚少,历来是将西域那边视为蛮荒之地,李敢因关心则乱,一时竟忘了阿曼便是西域人,子青连忙打断他的话:“我自会小心。”

阿曼又岂会听不见,轻轻笑了笑,面上倒不见恼意,唯目光中带了一丝淡淡无奈。

当下,两名府中家人拿了水粮送来,子青利落地将水粮携上驼背,再把小黄弩放在触手可及的鞍袋之中,弩箙束上后背。

李敢迟疑片刻,忽自后厩中牵了自己的马出来,跨上马背道:“我送你们出关。”

“不用,你尚有事在身呢。”

子青提醒他。

李敢摆手道:“若非爹爹那里难以交代,我便送你过大漠了。此处距离关塞己经不远,你莫再推脱。”

只是他口中的不远,一来一回也须得耗上两日。

子青担心阿曼不满,但看后者正跨上驼背,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李敢的同行。她轻叹口气,朝李敢道:“劳烦你了.”

李敢微微一笑:“走吧!”

138第一章离别苦(四)

离开焦阳县,一路往西北面而行,可见人烟渐稀少。赶路至夜半,人困马乏,他们便在野地里寻了处避风的地方,暂且歇息。

阿曼疲态己掩不住,拿下蒙面的布巾后,更显得眉目倦怠,只略略喝了一点水,吃了几口面饼,便歪靠在一旁老树上,合目休息。子青悄无生息地的替他把了下脉,颦起眉头,取过衣物,轻轻替他盖上。

“他可是身上不好?”李敢压低了声音,问道。

子青点了下头,忧虑道:“几日前被人下了毒,毒素还未尽解。”

“有人在追杀你们!”

为何子青夜宿野地却连明火都不敢举,李敢这才明白,心下一紧,紧盯住子青问道:“是何人?为何要追杀你们?”

子青迟疑片刻,似不太愿意说出实情。

不过转瞬功夫,李敢决心己经定,道:“不能说便罢了,我随你们同行,总得将你们平安送过大漠。”

“不行!”子青断然拒绝。

她心中很清楚,她与李敢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但两人所受的教育却不尽相同。李敢所学的是为君效忠报国图志,而她所学的是墨家的非攻兼爱。对于墨者来说,协助弱小,扶危济困,帮助弱国抵御强国,原就是行事准则;但对于李敢来说,此刻汉廷尚有楼兰质子在手,若让他帮助阿曼回楼兰,未免有失忠君二字,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明知她身处危机之中,李敢又怎会离她而去,沉声道:“莫再说了,我意己决。你二人过大漠本就危险重重,更不用说还有人在追杀你们。”

子青皱眉,“你尚有事在身,何况你连我们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担心被你爹爹责骂么?”

李敢笑了笑道:“让他骂一顿,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子青思量片刻,暗吸口气道,“那我就不瞒你了,此番我们要去的是楼兰,因为阿曼要回去继承王位。”

乍然听到这话,李敢愣了好一会儿,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阿曼,疑虑道:“你是说,他是楼兰在汉廷的质子?”

“不,他是楼兰在匈奴的质子。”

子青清楚明白道。

“匈奴的质子!”李敢一凛,本能责问她道,“你怎么能帮助他回去继承王位呢?”

子青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李敢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他只会选择站在汉廷的立场来处理此事,而不会站在楼兰的立场,替千万楼兰人思量。

半晌,她才叹息般道:“所以,我不想把你搅进这事来。你该明白了。”

“我……”

李敢自幼受李广严格教导,确是从未想过作不利于汉廷之事,祝且此事可大可小,若往大里头去,说是通番卖国也不以为奇。只是他忽又想到一层——

“他既是在匈奴的楼兰质子,为何匈奴人要追杀他?”他不解。

“阿曼因受不了匈奴人对他的欺凌,很早就逃了出来。此番楼兰王病危,匈奴人见阿曼不服管束,便另寻了个替身,想让替身继位。故而,他们非杀了阿曼不可。”子青缓缓道。

“这终究这都是他们异族人的事情,我们……”

李敢思量着,话才说了一半,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子青低首一笑,并不欲将墨家的行为准则强加到李敢身上,只淡淡道:“我与阿曼相交非浅,他此刻有事,我岂能置身事外。”

“阿原……”

“李家哥哥,你真的不该牵扯进此事,若他日落了别人的口舌,于你李家不利。”子青劝他道。

李敢眉头深颦,半晌未语,抬眼间借着月­色­见子青眉目间掩不住的倦意,柔声道:“你且睡吧,我来守夜。”

自离开霍府以来,因阿曼有伤在身,又要防着匈奴人,子青还未怎么踏实睡过,只靠着日里在马车中打几个盹养神。听李敢这样说,也不与他推脱,道:“那我守下半夜,你记得唤我……去楼兰之事你该为你爹爹想想才是。”

听她提到爹爹,并不带恨意,李敢怔了一下。

以手掩口倦倦打了个呵欠,子青以驼鞍做枕,合衣躺下。

此地距离大漠不远,风中都夹杂着细细小小的沙尘。风自长空掠过,目力强的人便可看见沙尘在月光下闪着灰白的光。

沙尘一层复一层地静静飘下来,细细密密地覆到她纤瘦的身体上。

李敢看着她,目光中微有些困惑……睡着的阿原与平常略有不同,大慨是松解下来,仿佛又回复到孩提时候的她,仍是那样小小的,惹人怜惜,总让人想要去替她挡下所有的风雨。又怎会让人想的到,这样看似柔弱的她,身体内却蕴含着无比强大的信念,几乎足够支撑着她去做所有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阿原的最后那句话,让他想想爹爹,他不得不承认,此言正戳中他的要害。

爹爹戎马半生,始终不能封侯,郁郁不得志,唯有忠义传家,而家教却是愈发严谨,爹爹绝不容许李家子孙有任何污点给李家抹黑。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爹爹。

阿原啊阿原,你如此聪慧,怎得都是在为别人着想。

李敢无限怅然地叹出口气,仰面望天,看着灰白的细沙在空中静静铺洒。

一夜无事。

次日天明,曙光初现,骆驼站起身来,喷着响鼻。

子青悠悠醒来,方察觉己是黎明时分,懊恼自己睡过头,揉着双目问李敢道:“你一个人守了一夜,怎得不唤我?”

“我不困,你们马上要进大漠了,都该多歇歇。”李敢道。

听了李敢这话,子青便知他不会随自己往楼兰,安心许多,双手对搓几下,再用力搓了搓脸,提起­精­神跃身起来。

阿曼也缓缓睁眼,醒了过来,不知是否因­精­神不济,他几乎没有说话,只略喝了几口水,示意子青自己无事,便翻身上了骆驼背。

三人继续往边塞行去。

行至途中,日头越升越高,扑面而来的风都带着热意。忽得身后传来隐隐马蹄声,甚急,且听得出大约有几十匹马。

子青没敢回头,与阿曼、李敢交换了下眼神,皆策缰避行在路侧,尽可能不引起来人的注意。

转瞬功夫,几十骑自他们身侧驰过,看衣着打扮穿得是中原服饰。

为首一人的马鞭在空中啪得打了一下清脆的空响。响声令阿曼背脊一紧,寒意顺着后背直窜上来。

子青看着这行人的背影,尽管路上黄沙滚滚,但仍看得出大部分人肩宽膀圆、体型彪悍,心中不免暗自猜度。

李敢挨近她,低声道:“你看见他们的靴子了吗?是匈奴人!”

“这么多……”

子青在心中暗自希望这些人只是寻常匈奴百姓,但脑中另外一个声音又在告诉她,这些人无论看体格还是看马匹,都不会是寻常匈奴百姓。

幸而,这些人并未留意他们,径直路过。

骤然间,阿曼突兀地勒住缰绳,低声朝他们道:“这条路不能走,咱们回头。”

子青还来不及问阿曼怎么了,便听见前方马蹄声疾,卷起团团烟尘,竟是方才那行人复折返回来。

“你认得他们?”

她口中问着阿曼,一手己经探入鞍袋之中,将小黄弩牢牢握住。

“认得!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快走!快!”

阿曼直直盯住前方,面­色­很难看。

139第一章离别苦(五)

为首那人,身量倒未见得十分魁梧,面容黝黑,浓眉入鬓,最扎眼的是他面上自左向右有一道极狰狞的疤痕,横贯面部,十分骇人。

“措雍得勒!匈奴第一勇士!”

李敢随李广守边塞多年,曾经见过此人,面­色­也极不好看。当年他曾经亲眼目睹措雍得勒一鞭子挥下来,便活生生将一名汉卒抽死,骨裂筋断,那惊人的臂力己超乎了常人的极限。在己方只有三个人的境地下,即便是李敢,下意识地第一反应也是想设法逃开。

虽未见过,但此人匈奴第一勇士的名号子青也曾听说过,知道此人是伊稚斜手下爱将,只是不知此人出现在此处,是否也是为了阿曼?

“你们决走!”阿曼己是在咬着牙根低吼道。

即使听见阿曼的话,当时的状况下,尽管李敢与子青都知道来人难敌,但却未有一人掉转方向,只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策缓缓行,紧张地思量着该如何应对。

不过片刻功夫,这群汉人打扮的匈奴人己驰到了他们跟前,勒住缓绳,倒不理会李敢与子青,只用汉话朝阿曼大声呼喝着,要他解下蒙面的布巾。

“他脸上有疹子,不能见风。”子青在旁忙道。

措雍得勒冷冷瞥眼子青,显然压根就不相信她的话,朝身旁的人喝道:“给我把他揭开!”

几名匈奴人正欲动手,一直沉默着坐在骆驼背上的阿曼骤然开口,语气倒如故友相见闲谈一般:“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事,能惊动匈奴第一勇士出现在这个小小边塞?”

听见他的话,原本面无表情的措雍得勒扯了扯嘴角,看着阿曼缓缓拿下蒙面的面巾。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怎么,急着往楼兰去?”

阿曼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

“狗就是狗,这些年光顾着东躲西藏了吧。”措雍得勒笑起来,面上的疤痕异样地扭动着,“还不如在我脚底下老老实实做一条看家狗,总有剩骨头赏你的,也不至于弄得现下这样,连命都保不住。”

被他这般折辱,阿曼也不反驳,笑道:“原来此行是为了我,倒真是不敢当。”

毕竟尚身处汉境,眼下又是匈奴被汉军大败,不宜在此久留,措雍得勒不愿与他多费­唇­舌,手腕一抖,一条乌光黑亮的长鞭腾空而现,长约六尺,鞭上布满细小的倒刺,如恶蛟身上的鳞片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对于这条鞭子,李敢曾见识过,打在人身,不仅是骨断筋裂,鞭上的倒刺还会生生将一大块皮­肉­撕扯下来,甚是歹毒;若是卷在脖颈,一扯之下,整个脑袋都会飞出去。

“算你走运,没工夫慢慢折腾你,就给你个痛快!”措雍得勒冷冷道,鞭子一紧便待挥出。

“且慢!”阿曼道。

“怕死?晚了,这次你是非死不可!”

阿曼摇头道:“杀我可以,只是他二人是我雇来的,此事与他们无关,你让他们走。”

闻言,措雍得勒­唇­角慢慢扯开笑意,继而愈笑愈响,半晌之后,他骤然收了笑声道:“你以为你是谁,被我踩在脚底下的一条低贱的狗而己,也配和我谈条件?”

“我不是在和你谈条件,我是在恳求你。”

阿曼语气平淡地看着他。

措雍得勒愣了一瞬,歪坐在马背上,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问周遭的人道:“我没听错吧,他说在求我?”当年他为了让年少的阿曼低头求饶,将阿曼打得奄奄一息,而后又将绑在木桩上受烈日暴晒蚊蝇叮咬,折磨地不成|人样,也未能从阿曼口中听到这个字。

“是,我在求你。”阿曼平静地重复道,“若你觉得须跪在地上才行,我也可以跪下来。你不是一直很希望看到我心甘情愿地跪在你面前么?”

“你不是宁可死都不会低头的么?措雍得勒脑袋微晃,鞭子在手上轻轻地掂量着,斜眼瞥了子青与李敢,“怎得今日为了此二人甘心下跪呢?他们是你什么人?”

“就是路上雇来的。我反正也是要死的人,犯不上拖不相­干­的人垫背,免得他们怨恨我。”

显然对他的解释不甚在意,措雍得勒掂着鞭子,扯着嘴角笑道:“那就跪一个给我瞧瞧吧。”

被五、六十名匈奴人团团围住,子青与李敢二人断不敢轻举妄动,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看着阿曼在周遭匈奴人嘲讽声中缓缓自骆驼背上下来,子青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聚拢,呼吸愈发艰难。

而阿曼,至始至终他的神­色­都很平静淡然,便是双膝落地那重重的一瞬,他面上也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措雍得勒骑在马背上,颇为满足地用脚在阿曼脸上蹭了几下,清晰可见地在他脸上留下几道泥污。

即使是这样,阿曼仍旧跪着,并不躲开。

“若在早几年,你这般求我,没准我还真的会心软。可惜啊可借……”措雍得勒叹道,鞭子轻轻一抛,搭在阿曼肩上,“可惜现在的你,连求我的资格都没有了。”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抖,乌黑长鞭便如同活物般腾空掠过,直奔向子青的脖颈。

这一生变甚是突然,子青只来得及低俯下身子,长鞭堪堪自她头顶扫过,还来不及喘息,那长鞭却又倒卷回来,眼看就要划过她的腰际……

千钧一发的时刻,忽有一物破空而来,迎上鞭梢,两物相遇,发出清脆的金石撞击之音。那物件被击落在地,碎裂成几块,这才看清块玉佩。

正是李敢在情急之下,顺手扯下腰间玉佩掷了出来,才险险救下子青。不愧跟在李广身畔多年,李敢临敌经验丰富,反应也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另一手己自鞍袋中抽出弩具,弩矢激­射­而出,击中近处一名匈奴人。

因弩矢劲道甚大,李敢又算准了方位,那匈奴人中箭后身子直跌出去,正撞到措雍得勒。

“阿曼,快上马!”

子青疾声道,与此同时抽出小黄弩,趁着此空隙,将距离阿曼最近的一人­射­下马去,紧接着又用弓弩逼开欲阻拦阿曼的人。

这边措雍得勒大怒,鞭子一抖,再不似之前那般轻敌,破空之声,劲风阵阵,直取子青。

因尚顾着替阿曼逼开阻拦的人,子青来不及策缓躲开,闻风声匆忙侧伏身子到骆驼一侧,只听得鞭声落下,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自腿间传来……

紧接着骆驼一声嘶吼,跪倒在地,侧腹被长鞭撕开一道血口,皮­肉­分离,鲜血淋漓。

同样鲜血淋漓的是子青的腿,鞭梢过处,差一点扯下块­肉­来,幸而有驼­肉­挡着,未撕扯开,但腿骨却己是断了。

140第一章离别苦(六)

“青儿!”

阿曼厉声喊道,伸手去抽隐藏在衣袍下的弯刀。

“你快走!”子青顾不得腿上的剧痛,自背上弩箙中抽出一柄弩矢,用力掷出,正刺中阿曼所骑的马匹。

马匹臀部吃痛,扬蹄嘶鸣,拖着阿曼发足向前,硬是冲出一条路狂奔而去。

措雍得勒见阿曼逃出,大怒,抖鞭将骆驼皮­肉­甩开,挥鞭复卷,忽觉旁边有一物破空而来的风声,连忙侧头避让。只在转瞬之间,他左颊先是一凉,紧接着一股温热涌出,最后才察觉到左目传来的剧痛。

一片血红的迷雾掩盖住他的所有视野,使得他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尽是匈奴人惊慌的叫声。

李敢一箭得手,伤了措雍得勒,见匈奴人因措雍得勒的伤势而暂时陷入一团混乱之中,知道脱身的时机稍纵即逝,与子青交换了下眼神。

子青会意。

两人双弩齐­射­,接连­射­倒几人,冲出重围。疾驰出未多远,便遇见策马奔回的阿曼,三人会合。

“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阿曼急道。

由于疼痛,子青直抽冷气,话都说不利索,只摇了摇头,目光四下搜索,想找一处易守难攻的地势。她骑的是骆驼,阿曼的马又受了伤,匈奴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单凭脚力是决计没有胜

算。

“拐过弯处,不远就是亭隧,快走!”李敢策马道,回首见阿曼不动弹,急道,“我把那家伙眼睛都­射­瞎了,就是你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阿曼闻言一愣,抬眼看见因疼痛而紧咬住双­唇­的子青,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若自己不走,那么她会陪着他。

“走!”

他咬牙狠狠道。

三人往亭隧所在疾驰而去。

亭隧是汉廷在边塞防线上警戒设防之所,内中有供吏卒驻防的坞和作为烽台的堠。即使在如此危急的情祝下,李敢的决定也是经过考量的。这些匈奴人为数超过,相信应该是易装之后,分成几批入汉境,须得尽快告之隧吏,举苣为号。

终于在匈奴人追上之前,他们赶到了亭隧前,止步于示警往=柱前。亭隧内的隧吏在得知李敢身份之后,放下吊门,让他们入内。

吊门缓缓收起,道上烟尘滚滚,匈奴人己又追了上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城下。

因他们尚是汉服打扮,虽有李敢在前说破,但隧吏仍循例立于外坞城墙上高声闻讯。

此刻的措雍得勒被李敢伤了一眼,又气又怒,加上己方有五、六十人,自是不把这座小小亭隧放在眼中。对于隧吏的问话,他的回应便是怒­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径直­射­向亭隧。

因伤了眼睛,措雍得勒­射­出的此箭毫无准头可言,并未伤着人,劲道却是大得惊人,羽箭直没入墙中。守隧的吏卒皆骇然,连忙分头举首与上外坞城墙御敌。

此刻的内坞中,子青背靠着混着红柳枝夯土打实的墙,李敢用匕首割开覆在伤处的布料,再用手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揭开来,直至整个伤处完整地露出来……

里头的腿骨被鞭抽断,外面皮­肉­被倒刺割裂地絮絮落落血­肉­模糊,即便是知道应该先将断骨固定住,可李敢深吸几口气,犹豫再三,始终下不去手。

隔着坞墙,匈奴人进攻的呼喝声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中。

“他们是不是想要攻进来?”子青喘息着问道,她未想到措雍得勒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

一名隧吏自他们眼前飞奔而过,内坞的另一头是整齐码放着一摞摞积薪的烽堠。那隧吏迅速燃起一堆积薪,烈焰熊熊,火光摇曳。

按照军中条列,举烽火示警须得日且入时,即黄昏之后,方能举苣。此时尚是白日间,按理应该派人持赤白囊长竿快马飞奔示警,但眼下匈奴人己在关内,将亭隧围住,断然是冲不出去

了。只得举一苣火,盼望另一处亭隧能够看到烽烟。

塞外风大,此烽烟乃燃草木所得,比不得狼烟,还未及半空,便己被风吹散。

阿曼不知自何处弄了两块木板来,一眼看见子青的伤口,瞳仁猛得痛缩,呆楞了一瞬,蹲下身朝李敢道:“我来吧,你在此问军阶最高,你去帮他们。”

李敢犹豫了下。

子青艰难地撑了撑身子,手指向西面半敞的兵库,道:“我好像看见里头有转­射­机,外坞墙上有方孔,应该原来就是镶这个的,你……”

“我知道。”不待她说完,李敢己经明白,“亭隧前头还有铁蒺藜,他们想攻进来,没那么容易,你莫着急。”

要子青稍安勿躁之后,李敢掏出衣袍内随身带着的创药交与阿曼,想说什么终是役什么,只拍了下阿曼肩膀,便匆匆登上坞墙,查看敌情。

阿曼半蹲下身子,没敢看子青,垂目低声道:“你忍着点疼。”

“嗯。”

他手法很快,轻柔地摸到腿骨,替她接好,然后再处理皮­肉­上,清洗伤口上药,最后包扎,且用木板将她的断腿牢牢固定住。

直到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他这才抬眼看向始终未吭一声的子青。后者满头冷汗,嘴­唇­也被咬出一排清晰的牙印,正努力地让自己呼吸均匀。

“疼么?”他问。

“还好,我还忍得住。

子青努力扒着墙,想站起身子来,阿曼忙上前扶住她。

“青儿,你……”他将她半搂半扶着,额头抵住她的,低垂的睫毛下双目泪光浮动,低低道,“青儿,我会害死你的。

“阿曼,”子青很是明白他的心境,“伤了条腿是不会死的,你莫再胡思乱想。对了,你去替我找一根能当拐杖用的棍子,好么?”头顶上的箭嗖嗖直飞,匈奴人攻势甚猛。

“你腿伤了最好莫乱动。”

“我得上坞墙,那些转­射­机他们大概不会用……”

阿曼暗叹口气,眼下大敌当前,料子青也坐不住,只得道:“好,我去替你找,你莫再乱动了。”

子青忙点头。此刻正好有两名隧吏自坞墙上飞奔下来,手忙脚乱地揭开墙角的一大方桐油布,将所覆着的投石机推出来。从桐油布上所积的重重沙土看来,已是许久未曾用过。便是墙角堆放的羊头石,也因为许久未用而覆着层层青葱碧绿的青苔。

隧吏们在坞墙上李敢的指挥下,将投石机推到位,迅速装羊头石,拉动扳手,羊头大小的石块越过坞墙,飞掷出去……这足以让人感到庆幸,至少投石机的机括装置虽有些笨涩,都还可用。

果然阿曼很快寻了一根长戟,塞到子青手中,又可当拐棍,关键时刻也可御敌,一举两得。子青驻着长戟,一拐一拐地上了坞墙,行至一半时,阿曼追了过来,手中是自驼鞍中拿来的弓弩。到了上头,这才发觉坞墙上都被匈奴人的箭压着不敢露头,隧吏们只靠着发­射­羊头石来抵挡匈奴人。

阿曼探头,将亭隧外的状况尽收入眼底,顺便­射­了一箭撂倒一名匈奴人。状况并不容人轻视,亭隧外沿着坞墙有一道深沟,沟中布满了铁蒺藜,也确是伤了几名匈奴人,但并不足以要他们的命;羊头石威力颇大,匈奴人不得不来回躲闪,但也只能阻拦一时,毕竟亭隧内所垒的羊头石有限。还有最糟的一点,亭隧的坞墙比不得城墙,高度还不到两丈,极易被匈奴人攻入。

而一旦成为近身战,整个亭隧,统共才四个隧吏驻守,再加上李敢他们一行人,加起来也不过才七个,更何况子青与自己还都有伤。

思考这些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他再抬眼,便看见子青不知自何处顺手拿了一柄弓,松开长戟,挽弓搭箭,快捷无比地猫准亭隧外,接连­射­出两箭。

“小心,”阿曼将子青拉下,正有一箭险险自她耳边擦过,“措雍得勒这些手下的箭术都不弱。”

“我知道。”

子青拄弓往前头挪了几步,换个地方,接着又­射­了一箭。

坞墙另一头,李敢正把勉强还能用的两个转­射­机往方孔上装,装好之后便教隧吏如何将弓弩抵在转­射­机上,又如何转动圆轴来调整角度。大多数转­射­机因为被长期废弃,上面的木头己经朽坏,尚能用的己然不多。

有了转­射­机,隧吏胆气大增,接连用弓弩以不同角度­射­出好几箭,­射­伤­射­倒好几人,只听得亭隧外匈奴人怒骂连连。

子青拖着伤腿,驻着弓,半蹲在坞墙下大口大口喘着气。由于腿上的伤势,平常轻松便可做的事情,在此时变得异常吃力亡。匈奴人只有五、六十人而已,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墨家的先辈们曾经抵御过数万人马,今日她也一定守得住这座小小亭隧。

撂倒两个试图越过深坑的匈奴人后,阿曼挪到她身旁,看着她额头上大滴大滴地黄豆般的冷汗,不用问也知道她正被何种疼痛折磨着,与此同时,他的心遭受着更甚于她十倍的折磨,却无法言语。

见他眉头深锁,子青误以为他担心战况,正欲开口,却见李敢弯着身子朝他们奔过来,担忧地望了眼子青的腿。

“你怎么上来了?”李敢问道

“不碍事!”眼下绝不是谈论伤势的时候,子青喘口气道,“咱们运气好,这些匈奴人大概从未做过攻城前锋,毫无章法可言,要守住亭隧并不难。”她这话既是对李敢说,同时也是在宽慰阿曼。

瞧她神情,李敢忽有一恍神,仿佛又看见当年秦叔助爹爹驻守边塞时的情境。

“没错,就是匈奴入再多一点,咱们也守得住!”李敢朝她一笑,他咽下所有劝服她休息的话,转身离开。

亭隧内外,箭石横飞。

诚如子青所说的,措雍得勒虽是伊稚斜身边的第一勇士,与汉军作战也颇为晓勇,但大多都是在草原大模作战,几乎未攻打过城邑。

对于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土疙瘩,被伤眼剧痛弄得怒火中烧的他初时并未放在眼里,而当马匹一次又一次止步在布满铁蒺藜的深坑前,手下被羊头石砸中,被箭­射­中,死的死,伤的伤,他才有些醒悟了。

折损近半后,他下令停止了进攻。

这个土疙瘩里头是有些名堂。

“他们没走,就歇在弓弩­射­程之外的地方。”哨岗的隧吏不时大声回报着,“像是在商谈什么事。”

李敢正在清点亭隧内所剩的羊头石和箭矢;子青驻着长戟,在兵库房里寻找一切可用之物;阿曼则在试着修理转­射­机,将朽坏的木块换下来,重新换上新的,然后将它固定好。

“难道他们还会再来?”一名隧吏迟疑着问。在他看来,他们已是打了一场成功的守城战,以少御多,致使匈奴人折损过半,应该会吓得匈奴人不敢再来吧。

阿曼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一定会再来!”

“可……可他们就剩下二十几人了呀?”

“因为他是措雍得勒。”

阿曼很清楚哦措雍得勒的­性­情,他是一个极好面子且绝不白白受挫的人。如今,他无论如何不会甘心被这个小小亭隧所阻拦,而定是会想方设法来攻下亭隧,且再对内中的人极尽暴虐屠杀,方才能解他的心头之耻。

忽得又听见哨探的声音:“有两骑离开,往西北方驰去!”

此言一出,李敢、子青、阿曼皆是背青僵住,手中的动作滞了一滞。措雍得勒的此举,正应了他们最坏的料想——匈奴人还有援兵!

援兵会有谁?他们不知道。

援兵会有多少人?他们也不知道。

子青下意识地往烽堠望去,之前燃起的那摞积薪还在燃烧,随风消散的烽烟让人忍不住要灰心。再转向日头,正是夏末,白昼仍旧也长得让人更加灰心。

她还从未如此焦切地期待着夜晚的来临。

“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送信出去?距离此处最近的亭隧有多远?”李敢问隧吏长。

隧吏长为难道:“差不多五里地左右,可这些匈奴人堵在道上,根本过不去。”

“自后头走呢?”

现下匈奴人未围住亭隧,李敢想将人偷偷自后头送出去,应该是可行的。

隧吏长愣了下,答道:“自后头,除非能翻过这山,再绕到道上。可没有马,又是山路,须费时颇久。”

李敢望了眼天­色­,距离黄昏还有一个多时辰,“你们当中有役有人善行山路,我需要他往邻近亭隧送信。”

一名还长着娃娃脸的隧吏站出来:“我,我以前是在家放羊的,满山跑惯了。”

李敢打量他一番,见他黑黑瘦瘦手长脚长,命他卸了身上的恺甲,再将赤白囊叠好放入怀中。

“路上千万小心,务必将此物送至邻近亭隧。”

“诺!”

娃娃脸的隧吏扎好腰带,诸人用绳索将他自后头放下坞墙,看着他手脚利落地隐入山野树林之中。

子青转头望向阿曼,还未开口,便见阿曼朝她摇了摇头。

“你不必说,我不会走!”阿曼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顿了一顿,深看着她,复道,“绝不!”

被他一噎,子青一时说不出话来,也知再劝无用,只点了点头。

李敢大步行过来,望着子青,也不多废话,直接道:“阿原,你腿上有伤,留在此处无益,我用绳索把你放下去,你在山中暂避。”

子青半靠着长戟,微微一笑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今日亭隧之中,众人皆可离开,独我绝不能走。即使擅离半步,我也无颜面对爹爹。只是,李家哥哥,你大哥二哥皆已不在,你须得替你娘想想。”

李敢看她片刻,不得不感慨阿原的确懂得他的诸多牵挂,何时该搬出爹爹,何时该搬出娘亲,她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她究竟可否明白,她在他心目中所占的位置?

“家中父母,他们也都有。”李敢望向剩下的三名隧吏,涩然笑道,“难道独我一人么?莫再说了,既然你们都不肯走,那么此座亭隧,咱们非得守住不可!”

闻言,子青务实,目前尚不知措雍得勒究竟会有多少援兵,要守住亭隧,就须得做好一切准备。

“我看过东边的兵器库,里头还有些废弃的长戟长矛可用;两箱生了锈的铁蒺藜,可用;栓木门上的铁链子也取下来,可用……”

墨家书简中对于守城时城上守备器具、人员以及建筑均有具体的配置,诸如:一步一卒;两步,一长斧、一长锥、一木弩等等。但亭隧简陋,单从人员来说,只有寥寥六人。兵刃器具也十分紧缺,子青脑筋飞快地转着,尽可能地就地取材。

除去哨探,剩下五人有条不紊地忙着,将废弃的长戟长矛搬至坞墙之上;同时在坞墙上架起一口大鼎,将所有找得到的油尽数倒进去,下面的柴禾旁边还堆着铁链子;吊门被封死,两箱铁蒺藜搬到吊门附近……

日头在一点一点微不可见地西移,能备下的器具皆已准备停当。

阿曼拿了水囊和两块面饼,朝坐在墙角­阴­凉处的子青走去,她才刚刚削完最后一根木撅子。

“吃点东西吧。”他在她身旁坐下,将面饼递过去。

双手在衣袍上蹭了蹭,子青接过面饼,虽无甚胃口,但为了存储气力,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吞嚼。

阿曼也吃了几口,喝水时转头看子青口中虽嚼着面饼,但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处,似在出神,遂用肩膀轻撞她一下,问道:“想什么呢,当心噎着。

“没什么。”

子青口中虽如此道,收回的目光却带着明显的怅然之意。

“想起后悔的事了?”阿曼佯作不在意地笑道。

被他一语道破,子青不好意思地低首笑了笑,道:“我只是在想,将军回府之后见我未等他,不守承诺,定然恼怒得很。”后面还有一句,她未说出来,霍去病见了她的信犊,得知她原是女儿家,想来定是更加恼怒。

“既想着他,你真该回去的。”阿曼轻轻道。

子青还未回答,骤然间,只听哨探发出一声惊呼:“匈奴人的援兵来了!”

“多少人?”

李敢仰头飞快问道。

墙角下,子青、阿曼未仰头,仅静静等待着哨探的回答。

哨探似乎在清点人数,顿了片刻,嗓子有点发哑道:“将近一百五十人!”

烈日炎炎,亭隧内一片死般寂静。

半晌,子青缓缓地吐出口气,朗声道:“说不定赤白囊已经送到,况且就快要黄昏了,只要我们撑一撑,撑到汉军来援,就成。”

说罢,她低头接着嚼面饼,比先前专注,也比先前快,三口两口吞咽下去,然后拄着长戟撑起身子,一拐一拐地往坞墙上行去。

亭隧中仅有六人,面对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匈奴人,这将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死守,她很明白。

伤腿传来一阵阵的疼痛,行走在夯土墙阶上,将军的面容不期然又出现在她脑海中,她深闭下眼,甩甩头,警告自己大敌当前,须得心无旁鹜。

其他人皆己守在其位,严阵以待。

火石一打,火星四溅。

伴随着匈奴人的马蹄声,架在大锅下的柴禾被点燃,火光熊熊。

杀声震天。

措雍得勒是个有仇必报的急脾气,他将负责在塞外接应的人马全部召来,便是决意要在黄昏之前,将这座亭隧连同里头的每一个人,一连皮带骨拆分­干­净。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认为就足以泻他的心头之恨。

故而,匈奴人的攻势很猛。

李敢、子青与阿曼的箭法皆不弱,但由于匈奴人众,即使­射­得极准,也很难将他们阻隔得住。四、五轮箭矢之后,匈奴人便己冲到了坞墙之下,一用欲越过深坑往上爬者,也有径直奔向吊门,刀砍斧劈,想将吊门砍到。

好在吊门己自里头用木条密密封死,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冲不进来。倒是在吊门外的人,被子青一箭一个,撂倒了四、五个。

而坞墙下,深坑内垫了好些匈奴人的尸首,进攻者踩着同伴往上攻。

十几根拇指粗的绳索被系在弩矢上,弩矢­射­入,牢牢钉在墙上或地上,匈奴人拉着绳索攀爬上坞墙……

阿曼手中的弯刀亮如寒雪,旋转得飞快,接连砍断七、八根绳索,爬到中途的匈奴人复落下。

还有几人被李敢­射­中,栽落到坞墙下的深坑。

另还有三名匈奴人己爬至顶头,口中尚咬着马刀,子青与李敢同时回身,抄起旁边废弃的长矛用力投掷出去,中矛者掉落。

另一人被阿曼弯刀割喉,血飞溅出来,倒在墙内。

连让他们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一瞬眼的功夫,又飞上来二十多根系着绳索的弩矢,子青探头往坞墙下望去,尽是密密麻麻地匈奴人在往上爬。

大鼎之下,摆在柴禾旁边铁链,已被烧得赤红。

爬至中途的匈奴人骤然发现一条赤红如蛇的铁链自坞墙上荡下,所到之处,衣物被灼烧,肌肤严重烫伤,疼痛难以忍受。

被赤链碰到的匈奴人大多纷纷掉落,还有些顽固者仍旧坚持着往上爬。

忽又有滚油从天而降。

紧接着,火把自坞墙上被扔下来。

油见火即着,坞墙之下,一片火海,匈奴人挣扎着脱去衣袍向外逃。

看着匈奴人受挫之后,暂时停止进攻,亭隧内的众人都暂松了口气。这轮进玫下来,各自身上皆挂了彩,好在都伤得不重。

天边,夕阳的余晖分外美丽。

烽堠中,两摞积薪被点燃,火光冲天。

亭隧外,措雍得勒折损六十多人,正在休整残部,随即会再攻来。

坞墙之上,清点过所余箭支,仅剩下二十七支,火油也已用尽,众人默默无言,各自磨亮刀戟,心中都明白,措雍得勒若再次攻来,他们已无招架之力,只能是近身­肉­搏。

而汉军援兵尚不知何时能到。

墙外,马蹄声又起,重重踏在人心坎上般。

愣了一瞬,觉马蹄声似有异常,子青往坞墙外望去,远处正有一队人马朝此处驰骋而来,余晖之中,看得分明,正是汉军装扮。

这队汉军,仅用目测草估,足有千人。

“援军!是援军!援军来了!”

刚刚才到黄昏时分,措雍得勒似也未料到汉军来得如此之快,欲仓皇撤走,却被几百汉军团团围住。

直至汉军到了亭隧近处,子青方才看清骑在玄马上的领兵那人。

仿佛远得如三生九世般的人。

他也正仰头望过来。

城上,城下。

四目交投。

141第一章离别苦(七)

战局己毫无悬念,近百匈奴人被数倍于己的汉军裹着打,即便措雍得勒是匈奴第一勇士,死战到底,终毙命在数戟之下。剩下的其他匈奴人,死的死,被俘虏的被俘虏,还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结束这役。

先前费了大气力定死的吊门,隧吏们眼下不得不费上更大的气力拆开。听得里头乒乒乓乓地折腾,霍去病高坐马背之上,侯在吊门外,面沉如水,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吊门。

终于,“砰”的一声,亭隧的吊门轰然落下,飞扬的尘土中影影绰绰几个人影在里头,屈指可数。

翻身下马,霍去病大步走进去,眼中压根役有其他人,径直就朝着子青过去。知道危机已除之后,原本紧绷的身体松解下来,子青艰难地撑着身子半靠在夯土阶上,将伤腿掩在袍下,不让自己滑坐下来。

霍去病在她面前站定,一言不发地紧紧盯住她。

“将军,我……”

子青歉然开口道。

她才刚一开口,霍去病就探身抓住她的手腕,拉住便走。

被他猛地一扯,子青伤腿吃不住劲,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旁边李敢惊呼一声,而阿曼已经抢上前来,扶住子青,朝霍去病道:“她的腿断了……”

霍去病吃了一惊,蹲下身子,只将衣袍撩开一角,便看见子青那条被两片简陋木板固定住的伤腿,瞳仁骤然痛缩。

“你……”

才几日未见,她竟把自己弄到这等境地,若非他率军即使赶到,只怕她已战死在这处小小亭隧之中。

乍然在此间见到将军,子青心中有许多歉然的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抬眼时便看见将军眼中隐隐似有水光浮动,心中狠狠地一抽,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子骤然腾空,竟是被霍去病抱了起来。

也不理会旁人,霍去病抱着她径直往隧吏们日常起居的屋子走去,进去之后,尽可能小心将子青放在榻上,生怕触到她的伤腿,又高声朝外道:“伤药!”

后面的人楞了下,很快有军士会意,自马鞍袋中取出常备的伤药,并包扎所用的的­干­净布条等物,一并送了过去,然后又依命打了一盆清水送进去,方才掩门退了出来。

与霍去病同来的方期见将军一应所有事务不理,只得尴尬地自行与李敢见礼,了解一下此番匈奴入侵的前因后果。

因涉及到楼兰,李敢说得甚是含糊,只说路上伤了措雍得勒,被逼逃至亭隧躲避。

阿曼不与旁人多言,独自靠在坞墙上望着远处,静静不语。

突然之间,他看见一些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也出现在坞墙之外,微有些惊异。

“不告而别,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霍去病微低着头,尽力想让自己语气平和,却仍是按捺不住对她的怒气,说出的话难免带上责问的味道。同时他缓缓解开子青腿上包扎的布条,经过激战,那些旧的布条早己浸满了血,真不知道她这个单薄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血。

子青咬牙忍着疼,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将军,我留下的信犊你看了么?”

“你有留信犊?”

“嗯……”子青只一愣便己经明白,定是卫少儿并未将信犊交给将军,黯淡了片刻。

“我回去找找。”

霍去病自然心中有数。

布条全部解下,看见子青腿上的伤势,他倒抽口凉气,瞪着她怒道:“这伤得疼成什么样,你倒是出声啊!”

疼得牙缝里直冒冷气,子青摇头坚持道:“没、没事,我受得住。”

霍去病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专心低头给她清理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其间,他能感觉到她因为疼痛而身体微微发着抖,可他不敢抬头再去看她一眼,他担心,再多看一眼,他便没有勇气再替她包扎下去。

直至完全包扎完毕,重新用木板固定住她的腿,霍去病才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抬头望向子青。

尽管被疼痛折磨着额头尽是冷汗,可子青的心里却仍旧惦记着那件事情,迟疑地道:“我、我……其实我,我在信犊里面向将军您坦诚了一件事情。”

“何事?”

“我、我、我......”子青的头越垂越低,结结巴巴道。

“你原是女儿家,是这件事么?” 霍去病看着她道。

子青惊讶地抬头,歉疚万分道:“您知道了!”

“你本事挺大的,骗了我这么久。”霍去病淡淡道,“这在军中,可是死罪。”

“我知道,所以才不得不瞒着您。”

霍去病眉毛微挑:“这么说,你还占着理了!”

“……卑职不敢。”

以为将军想要兴师问罪,子青自知理亏,一只能把头一低,没敢再说话。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屋内一片昏暗。外间有人持火把走动,火光透过门上的缝隙,明灭不定,霍去病一径沉默地看着子青,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之间,子青单薄瘦弱的身影显得分外地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还没出汉境就折了一条腿,你这样子还怎么往前走,死去啊!”他声音低柔,语气中却满满都是掩也掩饰不住的心疼。

子青苦笑,不接话。

“你若死了……”他顿了下,“我怎么办?”

“将军……”只听得这一句,子青便有些受不住,双目低垂,喉咙硬咽,“将军的恩情,子青铭记在心,粉身难报。

霍去病涩然苦笑,伸手托起她的脸来:“还是要走?”

子青咬咬嘴­唇­,在黑暗之中没有做声。

外面有人敲门,霍去病皱了皱眉头,才道:“进来。”

门被阿曼推开,他看室内漆黑,笑了笑:“两人对着哭么?连灯都不点。”说罢取了案上的火石,将壁上的油灯燃起。

“是要走了么,”子青在他点灯之际,迅速用衣袖将眼泪擦­干­,挣扎着想下地,却被霍去病按住。

他转头问阿曼:“可看见你的族人?”

阿曼点头,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神情平淡地有些古怪:“此事还未多谢你。”

“不必,他们原就是来寻你的,不过是与我正巧遇上。”霍去病碰上的正是之前在大漠之中曾遇上的楼兰老者。

阿曼笑道:“今日若非将军及时赶到,这亭隧是断然守不住的。总是欠你一份人情,只是今日一别,山高水远,怕是没机会还了。”

“今夜就要走?”

阿曼点了点头,目光瞥向子青,后者扶着墙,已站了起来,正四下寻找可以当拐杖用的物件。

霍去病立在当地,默然无声地看着子青。

“青儿,”阿曼柔声道,“你的腿现下伤成这样,我与族人们赶回楼兰,须星夜兼程,无法再照顾你。如果跟我们一道走,只怕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他语气虽和缓,但话中的意思却颇不讲情面,明显便是要子青莫再跟着他们。

子青愣了片刻,思量他说得有理,便道:“也好,你们先走,待我养好腿上的伤,即刻便去楼兰寻你。”

阿曼望着她,喟然叹了口气:“青儿,你怎得还不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要我留下来。”子青静静道。

“是,可你不知道为什么……”阿曼慢慢道,“今日一役,我明白、也看清了许多。你身为墨家后人,今日若非霍将军及时救援,你根本就守不住这座亭隧。试问,你连一座小小的亭隧都守不住,墨家后人根本徒有其名,你又怎能帮我守住楼兰呢?”

这话一字一句,都充满着质疑与不信任。

子青面­色­苍白,呆立半晌,才缓缓道:“你说的对,是我自不量力。 ”

142第一章离别苦(八)

听见她如此说,阿曼­唇­角怪异地轻扯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道:“两位保重。”话音尚未落,他已一旋身出了屋子,脚步迈得又急又快,似乎急不可待地要离开这个地方。

被他顺手关上的门吱吱呀呀作响,子青愣愣在原地立着……

霍去病同样一言不发,听着阿曼的脚步声往亭隧吊门处去,渐行渐远。

突然之间,回过神的子青动弹起来,艰难地扶着墙壁,拖着伤腿,挣扎往门口行去。

她身后的霍去病迟疑了片刻,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痛楚,仍是上前将她轻轻抱起,无须子青再说话,径直抱着她大步朝外行去。

距离亭隧不远处,阿曼接过楼兰老者手中的缓绳,翻身上马坐定,身形僵硬地停滞一瞬,随即挥鞭拍马,不让自己有任何回转的念想。

吊门之前,子青见阿曼策缓远去,知道赶不上他,自霍去病怀中挣扎着下地来,声音沙哑而哽咽,喊道:“阿曼,保重!”

她的声音夹杂在风中被送至阿曼的耳畔,被压抑在胸中许久的热流直冲上头,阿曼勒住缓绳,死死地咬紧牙关,泪流满面,终只微微侧了下头,甚至不敢回望,手持鞭子加了一份力,驰马绝尘而去。

星光下,风卷起沙尘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灰白的痕迹。

阿曼的背影显得孤独、苍凉而寂寥。

胸口被重压一般,子青扶在夯土墙上,手指无意识抠着土墙上粗糙坚硬的泥砾,看着阿曼与楼兰老者一行人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直到霍去病自身后伸手托了她一把,她才知道由于全身脱力,自己正缓缓往地面滑坐下去。

“……阿曼,他……”

她转头,对上霍去病的双眼,才说了半句话,泪水便止也止不住地涌出来,再说不下去。

霍去病轻叹口气,温柔将她的脑袋揽入怀中,轻拍她后背,柔声道:“我知道,他实在待你很好。”

子青将头抵在他胸膛上,不说话,泪水直渗入他的衣袍中。

周遭尚有不少士卒,此情此景自然引得他们侧目,亭隧内一片鸦雀无声,连方期也尴尬地­干­站在一旁。李敢给方期打眼­色­,让他把将多余的人遣出亭隧。待人都散了,他自己则朝子青和霍去病走过去。

“霍将军,阿原。”

“嗯?”

霍去病望向李敢。

子青抬起头来,看见李敢的眼神,方才察觉自己的不妥之处,忙用衣袖胡乱拭去泪,身子也往后挪了挪。

霍去病神情不变,手仍稳稳地圈扶住子青,生怕她的腿禁不住久站,不让她从自己怀中脱开,“阿原,你腿上有重伤,不宜在此地久留,寻处稳妥的地方将养才是。”李敢道,“咱们速回焦阳镇,到我姑父家的老宅去。”

“不…”

子青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霍去病打断。

“多谢好意,青儿随我回长安休养,就不必去打扰你姑父了。”

李敢看着子青,没理霍去病,仍平和道:“我姑父的老宅现下无人居住,只留个看房子的老仆,你不必担心有所不便。再说,焦阳县距离此{司最近,你现下需要的是休养,来日之事,咱们再做打算。”

“打算?”

听到这话,似有古怪,霍去病微微眯眼。

李敢转向霍去病,语气舒缓道:“霍将军恐怕还不知道,当年我与阿原是有婚约的……”

此事霍去病确是未曾知晓,一双利目嗖地扫向子青,俨然是在恼她瞒报军情。

子青不知李敢提起此事用意,家仇相隔,两人已断乎不可能再履行当年的婚约,被将军如此一盯,倒像是她的错般,遂不甚自在地朝李敢道:“李家哥哥,我们……”

李敢温和一笑,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说,无论你我之间是否履行婚约,我始终都应该照顾你。”

“……你不必……”子青不知该怎么说。

“难得李校尉这般重情重义,我替青儿多谢你。”霍去病含笑道,“青儿还是随我回长安养伤妥当,她腿上的伤我看过,用宫里的药还能少留些疤。”

“我李家的箭创伤药虽不敢与宫中用药媲美,但……”

两人各执一词,一时相持不下。

“两位请听我一言。”腿伤果然无法久站,一阵阵地疼痛潮水般涌上来,子青微蹙起眉头,朝二人诚恳道,“两位好意子青心领,我自有去处,不必再为我费心。”

“你要往何处?”李敢皱眉。

霍去病沉默地盯着她,按捺住隐隐怒气,圈住她的手臂己经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适,便将她抱至就近的土阶上坐下。

坐下来,子青小心翼翼地伸直不堪重负的伤腿,向霍去病投去感激一瞥,后者却不甚领情,撩袍也坐了下来。

“阿原,你方才说自有去处,是何处?”李敢复问道。

子青解释道:“我有位义兄,现下正开着医馆。我去他那里,再合适不过。”

霍去病轻哼了一声,摆弄着皮护腕,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念头。

“你的义兄现在何处?”

“就在陇西郡。”子青并不愿说得太过详尽,朝李敢笑道,“我义兄待我极好,与家人无异。”

她虽说的含蓄,李敢却己明白,在阿原心中,自己与她始终算不得家人,目光黯淡片刻,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去。”

“不必!”

在旁一直未开口的霍去病骤然出声。

“是,陇西郡不算远,我自己便可以去。”子青道。

“我是说你不必去陇西郡。”霍去病转过头来,斜眼娣她,毫不留情道,“易烨所开的不过是个小医馆,每日能有多少进项,怎还养得起你这个伤患。你腿上有伤,又做不得事,日日还要人伺候,难道就不怕拖累了他。”

子青被他说得一愣,呆了半晌,才低低道:“我、我没想要……”

“不必再想了,随我回长安,待养好了伤,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你呢。”霍去病不容质疑地替她安排了。

“有何事?”

子青有点懵。

霍去病将脸逼过来,板着声音道:“你女扮男装,欺瞒本将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莫不是以为陪个礼就能混过去了?”

“我……”

他虽故作出这般模样,子青不傻,岂会不知这是他为了哄着自己随他回长安的法子。只是将军所说,却也不假,自己欺瞒他良久,确是对不起他,故而她心中颇为踌躇。

143第二章骨中骨(一)

霍去病命方期率军先行折返复命,他则带着子青,与李敢一同回焦阳县。

一路上,子青都被他包裹在披风之中,紧紧地靠着他。生怕她的伤腿在剧烈颠簸中吃疼,他尽可能地骑得很慢,慢得玄马都极不耐烦。

毕竟是在马背上,再慢也仍旧是起起伏伏,子青始终一声不吭,唯有时而因为疼痛而绷紧的身体泄露出她在忍耐。霍去病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每一下紧绷,仿佛连接到他身体深处的某部分,哪怕是最纤细的痛楚也令他感同身受。

李敢静静地行在一旁,同样策缰慢行。因为被霍去病的披风裹住,他看不见子青的面容,却辨得出她蜷在将军的怀中……

像阿原这般倔强的人,极少能看见她会对某人如此依赖。

也许是因为受伤?李敢自欺欺人地想,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阿原受伤以来,在他和阿曼面前,又何尝表露过一丝依赖。

霍去病一路都沉默着,尽管子青始终未应承随他往长安,然而他很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

到达焦阳镇后,暂歇在李敢姑父的老宅内,简单地用过些饭食,霍去病便命人去煎一碗安神汤。

“喝了安神汤,你在马车上好好睡上一觉。”他朝子青道,轻轻拢了下她鬓边的发丝,不满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过,还硬撑着。”

让她上马车,自然是要带她回长安,子青心里清楚得很,低头深吸口气,复抬头望着将军道:“将军,我真的不想去长安。”

霍去病看着她,半晌不语,忽得欺近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住她。

像思念、像惩罚、又像是索求。

温暖的气息在彼此­唇­舌间交缠,萦绕。

得知她是女子之后,他的吻似乎更加难以自持,深入、再深入地掠夺着她所有的甘美。

在他气息的围绕下,子青身子不由自主绵软无力,轻轻喘息着……

“不许离开我。”霍去病在她耳边低喃道,“明白么?”

“但是……”子青勉强自己镇定心神,轻轻推开他,仍旧是摇头,“我在长安城中一无是处,那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眼前的少女,即使伤痕累累,即使喘息未定,却还是如此顽固。霍去病恼怒地盯着她,皱眉问道:“仅仅是为了这个缘故么?”

被将军这么一问,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将军母亲卫少儿的面容,子青很清楚卫少儿心中所想。她不得不承认,也许卫少儿的态度,也是自己想避开长安的缘由之一。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无可厚非,她想。

霍去病微眯起眼:“因为我娘么?”

“不是。”子青忙摇头,“夫人待我们很客气,得知我们要走,还特地送了钱两,借了马车给我们用。”

“可她把你留给我的信牍藏了起来。”霍去病淡淡道,“她是我娘,你根本不用告诉我,我就能知道她是怎样待你们的。”

将军既然如此说,子青只得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

他叹了口气道:“此番河西受降,我走得太急,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子青抬头,急切道,“我哪有受什么委屈,将军你千万莫要多想。我在将军府上,又吃又住,走时拿了钱两,还有马车载送,何尝受过委屈。”

霍去病沉吟片刻,慢吞吞道:“说得也是,既然如此,你吃我府上的,住我府上的,拿了我府上的钱两,还用了我府上的马车。怎得现下不仅不思回报,还要我来求着你?!”

子青一愣,她向来口拙,不善与人争辩,更不用说遇上霍去病,当下便被他指责地哑口无言。

外间有人敲门,恭敬道:“霍将军,安神汤已经煎好了。”

霍去病起身至门口,开门接过药碗,也不让旁人进屋来,径直把门又给关上。

“喝吧。”

他吹了吹,将药碗往子青面前一递,热气袅袅,口气随意而平和,似乎料定她不会再拒绝。

子青接过药碗,因汤药仍烫,只得小口小口抿着。

“我对你娘说过,不会再回去的。”还喝不到一半,她抬头为难地望着他。

霍去病盯了她一眼,凑过去又替她吹了吹汤药,半埋怨半叹息道:“你还答应过我,会等我回去再走呢。”

子青自知理亏,只得低头接着喝汤药。

刚将整碗安神汤喝碗,外间又有人敲门,是李敢的声音:“阿原,我给你拿来一套衣袍,你且换一换吧。”

子青身上所穿的衣袍,经过这些日子的车马劳顿,又在亭隧经历鏖战,满是尘土污血,早已脏污不堪,确也是该换一身了。只是她随身所带包裹中还有衣物,不解为何李敢还要再为她置一套衣袍。

直到李敢进来,看见他手中的衣物,淡淡青­色­,上面零星寒梅点缀,子青这才明白,他所拿来的是一套女子衣物。

“记得琴姨常说你,女儿家便该有个女儿家的模样。”李敢微微笑道,“若她瞧你现下这般模样,又该叨叨上几遍了。”

子青涩然一笑。

“眼下你不在军中,也犯不上再瞒着我……”霍去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套衣袍,“你可方便,要不我替你换?”

子青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不、不用,我自己可以。”

李敢愠怒瞪了眼霍去病,朝子青柔声道:“你当心点,我就在门口,有事就唤。”说罢,推着霍去病同出去,然后将门妥当掩起。

“你对她究竟是何心思?”

在确定屋内人听不见的地方停下脚步,李敢压低了声音肃容问霍去病。自在亭隧遇上他,他便一直与子青寸步不离,好不容易有这点机会,李敢问得急切。

霍去病瞥了眼屋子,转而望向李敢,神­色­中有几分傲然,似乎根本不屑回答李敢的问题。

李敢深吸口气,直面道:“以霍将军今时今日的地位,要找什么样的姑娘,我自然不敢­干­涉。对阿原,也许将军是图一时新鲜,觉得她……”

话未说完,即被霍去病打断,他淡淡道:“难道她是件玩物,可以任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说这话,折辱了我并不算什么,但折辱了青儿,我便不答应。”

“你为何要她随你回长安?”李敢又问,“她在长安城中举目无亲,无依无靠……”

“她有我!”霍去病沉声答道,眉峰颦起,“只要她在我身边,万事都有我能护她周全。她若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不敢去想……她、她究竟又会遇上什么。”

看着霍去病的神情,李敢怔了怔,才道:“即便阿原愿意,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把她留在身边,终是对她不公。”

“我会娶她。”霍去病平静道。

李敢背脊一僵,冷笑道:“纳作侍妾么?阿原未必愿意。”

霍去病复望了一眼屋子,道:“我担心的是,以她的­性­情,便是将军夫人,她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说罢,他长叹口气,不欲再与李敢谈下去,走回屋门旁。

“青儿,换好了么?”

听见屋里头应了一声,他便推门进去。

144第二章骨中骨(二)

光线自他推开的门斜斜落入屋内,无声无息,仿佛有琴音在流淌着。子青仍坐在榻上,头上的发髻正好被解开,青丝纷纷落下。

原该如此,她原就该是这般模样……

霍去病望着她,即便之前从未见过她作女子打扮,但看见她的那一瞬,他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

水墨般淡淡的青围绕着她,看似柔顺的眉宇间清秀依旧,隐隐透出几分骨子里深埋的坚持,是的,她一直都是这样,自己怎得会察觉不到呢?霍去病自嘲一笑,看到她仍想将发丝束起,遂走过去按住她的手。

“莫都束起来,你把头发放下来甚好看。”他用手指梳理着发丝,道,“我来替你梳个坠髻如何?”

子青颇听话的点了点头,诧异问道:“将军也会?”

“小时候闯祸将娘亲惹恼,气得不许我出门。”霍去病­唇­边笑意顽皮,“想讨她欢喜,我便得起个大早,在她门口候着,听得她一起身,便低眉顺眼地端盆送巾进去,再缠着给她梳头。她若许了,多半也就不恼了,我当日便可再出门玩去……”

想象着那时候将军的模样,子青忍不住笑开。

屋外,李敢静静地立在背门处,看着门内两人自然而然亲密无间的模样,听着那些呢喃细语,心中怅然若失……

霍去病先用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子青一头青丝,细细密密的发丝自手指缝间流淌而过,这般一下一下,将她的头发都梳理得顺顺畅畅的,这才用梳子复梳理一遍,最后将发梢松松地束起。

从头至尾役有发丝被拉扯过,一点都不疼,一股倦意仿佛由发梢漫上来,子青觉得眼皮发涩,举手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料想是安神茶开始起效验了,霍去病柔声轻道:“若困了,就睡一会儿。”

“没事,我还不困……”

子青硬撑道,此去长安,总有许多事觉得不妥,将军又一再以恩相挟,叫她无法回绝。总之脑中乱糟糟的,以她的行事习惯,未理出个头绪来,怎么也不能睡。

“我只在长安小住几日,可否?”她犹豫着问他。

霍去病挑眉:“几日?”

“三、五日?”子青看着他的眉毛,又改口道,“八、九日便是。”对她而言,这已是极限,想到在这八、九日内很有可能会再遇上卫少儿,她就觉得羞愧之极。

“至少得养好腿伤,”霍去病不急不缓道,“伤筋动骨一百日。”

岂非要三个多月,子青面露难­色­,刚要说话便被他制止住……

“我会向我娘解释缘由,不会让她再来为难你,你放心吧。”

外头有家人前来回禀马车己备下,霍去病一把抱起子青,往外行去,直将她抱至马车上。李敢甚是心细,马车内铺了软软的被褥,方便子青休息,同时旁边还备下了水粮布条创药等物。

“阿原,你好好养伤……”李敢立在马车上,看着她苍白得令人怜惜的脸庞,顿了半晌才道,“若有事就来找我,我总是你的李家哥哥。”

子青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长安,我请你喝酒。”霍去病朝李敢施礼,笑道:“告辞!”

李敢笑了笑,回礼。

霍去病跃上车之后,车夫将马鞭在空中打了空响,马车缓缓而行,慢慢驶出李敢的视线。

官道上,马蹄下,沙尘飞扬。

马车轻轻晃动着,子青终于抵不过安神茶的效验,眼帘慢慢合上。连日的奔波、生死鏖战,再加上腿上的重伤,这一切沉沉压下,令她不堪重负地陷入沉沉睡乡之中。

霍去病就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回想起在长安时发现她己离开的情形,心中只觉满满的尽是安乐宁静,似乎世上再无比她在身侧更让人心安之事。

已入了秋,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天也渐渐凉了。

陈府,卫少儿正命家人将竹席都收了,再把早些天便晒过的夹被复取出来。陈老夫人夜里有几声零星的咳嗽,老人家忌讳药石,她赶着命人去买批把膏来,甜滋滋的,只当玩意儿来吃。

刚看着家人收拾停当,便见霍府的管事前来,带了两大篓子又肥又大的螃蟹,说是去病特地命他拿来孝敬母亲的。

命府内家人将螃蟹拿至庖厨,她方问管事道:“将军何时回来的?”

“将军昨夜刚到。”管事有礼禀道。

“可还有旁人?”

闻言,管事微微语塞,片刻后道:“将军只吩咐小人送螃蟹来,其他事情,小人不知,也不敢多言。”

听他如此说,卫少儿心中便有了几分数,眉头微皱:“你说实话,是不是上次那名女子又回来了?”

管事垂手低眉:“将军只说诸事他自会向夫人交待,不许小人多言。”

知去病在自己面前虽还有些孩子模样,但毕竟是带兵的将军,说一不二,他若下命令,府中家人自是战战兢兢不敢违抗。卫少儿拧眉思量,少不得自己走一趟,瞧那女子究竟是何名堂。

霍府,琴苑内。

廊上,随着小泥炉上轻轻地噗噗声,药香袅袅,轻缓弥漫开来。

廊下,雨点自屋檐细线般落下,在石阶上激起朵朵小花。

高烧一夜,直至清晨才退烧,子青就半靠在榻上,门开着,听着外头雨声叮叮咚咚。她能看见将军独自一人正在廊上煎药。他拿了根细长的银箸在药罐里头搅了搅,轻敲两下,抖掉药渣子,这才复盖上。

“三碗水得煎成一碗,还得有一会子呢。”他朝子青笑道,“早知煎药这般不易,当初真不该倒了你的药。”

想起当初情形,子青也忍不住笑了,想到将军素日何曾亲自给人煎过药,让他守在这里着实是难为,心下又多了几分感动。

丢下银箸,霍去病走进来,探手过来,不放心地又试了试她额间,见无异常才轻呼口气。

“昨夜里发烧还说胡话呢,知道么?”他笑道。

子青好奇道:“都说什么了?”

“叫爹爹、娘亲……”他顿了下,“还有老大、铁子,铁子是谁?”

“军中同伍的兄弟,徐大铁,他是鼓手,将军可还记的?”子青涩然道。

霍去病记­性­甚好,立时便想了起来:“我记得,此人因家乡水患,还大闹了一场,差点就让蒙唐给推出去砍了。”

“是,就是他。”

“他现下还在军中?”

子青轻轻道:“皋兰山一役,他力竭而亡。”

想起皋兰山,便似有扑面而来的兵戈喧嚣,霍去病默然不语。

正在此刻,州司廊上,有匆匆脚步声行过来,很快停在房门口,家人禀道:“将军,夫人来了!”

145第二章骨中骨(三)

子青闻言抬眼,目中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你安心歇着,不许胡思乱想。”霍去病看出她的不安。

她只得点头。

轻按了一下她的手,霍去病这才起身往外行去,命人看好汤药,由家人引着,大步往内堂行去。

“娘……”霍去病含笑走近内堂,瞧母亲面容微沉,并不似平日那般温柔和蔼,故意笑道,可是送去的螃蟹不好,惹得娘生气?幸好我这里还有一筐,待会让庖厨煮上,我吃尽它们给娘解气如何?”

“莫贫嘴了,你且坐下,我有话要问你。”卫少儿不与他嬉皮笑脸,肃容道。

霍去病便乖乖在榻上坐了,恭顺道:“娘亲尽问无妨。”

先打量他一番,瞧儿子虽神采奕奕,但眼圈泛青,显是休息甚少,卫少儿皱眉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忙什么了?”

“找人去了。”霍去病并不隐瞒,如实道。

“找谁?”

“一名女子。”他虽然知道卫少儿赶走子青,也知道卫少儿藏了子青留给他的信,但并未因此去质问过母亲,为了给母亲留足颜面,他只佯作不知此事。

卫少儿深吸口气,又问道:“上回我来这里,就曾见过一女子,身着男装,不伦不类,你找的可是她?”

霍去病微笑道:“原来母亲已见过她,如此甚好。

“甚好?”

“我本就想请她来拜见母亲,只可惜现下她腿脚不便,无法前来。

卫少儿微楞:“腿脚不便?”

“是,她的腿受了伤。”霍去病顿了顿,眉间的忧­色­隐藏不住,若隐若现,“现下还无法下地行走。”

卫少儿眉头皱得更紧,思量着:想是那女子用苦­肉­计,惹得去病心疼,再把她接入府中,当真是心机颇深。

“既是如此,我去瞧瞧。”

她正欲起身,却被霍去病拦住:“娘,还是改日吧。她高烧一夜,­精­神不济,刚刚才歇下。”

话中,对那女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卫少儿还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你这般紧张她,她很要紧么?”

霍去病微微一笑:“对孩儿来说,她很要紧。”

这话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卫少儿颦眉打量着儿子,不可思议道:“那女子姿容平常,口拙舌笨,穿着怪异,娘亲瞧着很不喜欢,你便是要收侍妾也不可如此马虎草率。”

“娘……”霍去病想着母亲冠到子青头上的三大罪名,便忍不住笑着摇头,“我觉得她这样子的就挺好。”

卫少儿狐疑地盯着自己宝贝儿子:“你是不是在军营里呆得太久,怎得眼光变得这等低陋?”

霍去病笑着直摇头,半晌方才稍稍收敛,猛然想起一事,起身急急召来管事:“端些果脯去琴苑,汤药甚苦,空口如何吃得。”管事因知道自家君侯对那姑娘十分着紧,早就有家人在琴苑伺候着,听将军的意思大慨是要自己去,忙口称“诺”,听命退下。

自家儿子何时留意过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眼下这般,竟是将那女子放在手心里疼着。再看霍去病立在堂前,霏霏细雨,目光看着管事离开的方向,眉宇间满满尽是牵挂。

“怎么,连一时半刻也分不得?”卫少儿辈眉不满道。

霍去病转过身来,看着娘,知道要让她明白子青是何等样人着实不易,暗叹口气,回到榻边,如孩提时候那般挨着卫少儿坐下,倦倦地揉了揉眼睛:“昨日一晚未睡,现在才觉得有些困乏。”

摩挲着儿子的脸,卫少儿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一夜未睡,也是为了那女子吧?”

“娘,你不明白,她……”霍去病低低道,“我以前并不懂什么叫做害怕,即便是面对匈奴,生死悬于一线我也役怕过。直到这些天来,我发现我真的在怕。我怕我再找不到她;我怕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己经死了。我、我也不敢去想,她若死了,我该怎么办?”

卫少儿轻叱道:“别胡说八道。”

“娘,你是我娘,你若不明白我,就役人明白我了。”霍去病将头搁在卫少儿肩头,似乎仍旧当自己是在孩提时候。

少年人初识情滋味,卫少儿当年对霍仲襦何尝不是倾心相许,其中滋味又怎能不明白,搂着儿子叹道:“你这个傻孩子。”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匈奴人包围着,断了条腿还在苦苦硬撑,”想起当时情形,霍去病心有余悸,“若我再晚到一会儿,也许就只能替她收尸了。”

“匈奴人?她当真是和西域人往塞外去了?”卫少儿暗忖,原来那女子倒未曾骗自己。

“她原是要与他往西域去,但腿上有重伤,无法过大漠,所以我才能把她接回来。”

卫少儿叹了口气,语气已软了许多:“你留她养伤也就罢了,可她伤愈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她?收作侍妾么?”

霍去病沉默不语。

“当年你爹爹不过是个小吏,可他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娶我,便是纳作妾室也不许。”想起当年之事,卫少儿无限苦涩,“现下你是朝廷将军,娶妻纳妾,更加得考虑周详才是。”

“娘,你还怨爹爹吗?”霍去病低低问道。

卫少儿转头看他,道:“怎得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娘,你还怨爹爹吗?”他复问道。

“这么多年了,我现下又已嫁了陈掌,那还有什么怨不怨的。”卫少儿叹道,“想来,事事都是注定的,他那人,斯斯文文的,最不喜打打杀杀。若当初他真娶了我,你多半也做不成将军。”

霍去病沉默了片刻,才道:“夏初时候,我去了一趟平阳县。”

卫少儿微微一惊:“你去见他?”

“远远看了一眼,没有近前。”霍去病忙道,“只是与他家孩子霍光戏耍了一会儿,那孩子还挺有趣的。”

卫少儿嗔怪道:“什么他家孩子,那可算是你的亲弟弟。”

“我知道,我原本是担心娘不愿意我认他呢。”

“怎么会,我与你舅父是同母异父,不也一样是自家人般亲亲热热,未曾有罅隙。我膝下只得你一人,确是孤单,现下霍光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只担心你不愿认他,怎么还会拦着你呢。”

霍去病微笑道:“娘果然是胸襟开阔。这弟弟我很喜欢,只是他在平阳县终成不了大器,我想着将他接到长安来,您看如何?”

“你们兄弟作一处自然好,只是须得你爹爹点头才行。”

“那是自然。”

霍去病点头称是。

“出来半日,我也该回去了。”卫少儿欲起身,霍去病忙扶着她。她转向他,轻叹道:“那名女子的事,你自己须得思量周全,便是再喜欢,也不可莽撞行事,明白么?”

“孩儿明白。”

霍去病亲自撑着油布伞,将母亲送上马车。

146第二章骨中骨(四)

待他回到琴苑,子青已喝过汤药,因­精­神不济,伏在榻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家人们都不敢打扰,只替她将门掩好,免得被风吹着。

瞧她睡容甚是疲倦,霍去病也不惊醒她,轻轻将她抱回床上,掖好薄被。他自己一夜未睡,遂在榻上合衣而卧,闭目养神。

雨淅淅沥沥下着。

长安城内,秋意渐浓。

一日一日滑过,在霍去病细心照料下子青的腿伤复原状况甚好,已能拄着拐杖,在廊上慢慢地练习行走。只是被倒刺所伤的肌肤,还是免不了要留下明显的伤痕,毕竟是女儿家,瞧腿上一大片伤痕甚是怖人,子青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留下疤痕也不要紧。”霍去病替她上过药后,故作轻松笑道,“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别人瞧见。”

子青将腿缩回被衾中,勉强笑道:“以后还是我自己擦药吧。”

“怎么,怕我嫌弃你?放心吧。”霍去病笑道,“不管你什么样子,就算你是个男人我都敢要你!

有过以前的事清,子青知道将军的话绝非虚言,感动之余又难免有几分心虚,自觉难以报答他的这片深情。

盯着她片刻,似乎知道她的所想,霍去病也不迫她,起身朗声笑道:“今日天气甚好,你这些日子养伤,憋闷坏了吧?我带你去长安郊外走走如何?往东走有一大片枫林,正是霜染红叶的时节,你看了定会喜欢。”

“出城去?可我的腿……”

“不妨事,只去林中坐坐,又不要你蛮山遍野地跑。”

霍去病吩咐家人去备马车,又命人拿外出的衣袍来给子青换上,思量片刻,担心城外风凉,命家人将披风也带上,这才抱起子青往外走。

“将军,我自己能走了。”被霍去病在旁人面前抱着,子青着实浑身都不自在,忙推着他道。

“别动。”他道,“再不老实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子青愣住,望着他。

“怕了吧?”他斜眼睇她,大步往前走着。

子青扑哧一笑,无法可施,只得低头埋在他怀中,回避旁人目光。

霍府家人见怪不怪,各自低头垂目,做着各自的事情,待将军经过之后,方才偷眼望去,或感慨、或唏嘘、或羡慕……

坐上马车之后,车帘垂下,子青才觉得自在了许多,瞧见身畔还放着一方用锦缎套面裹起的七弦琴,遂望向霍去病…

“会么?”

霍去病问她。

她摇头。

“想学么?”他又问。

子青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想到腿伤将愈,她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长安,若此时学琴必是半途而废。

霍去病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笑道:“不学也罢,想听的时侯还有我。”

秋高气爽,沿途不时有马车经过,还有往郊外狩猎的骑马的年轻人背弓负箭意气风发地驰过。自车帘缝中望出去,子青瞧见那些人大多锦衣华服,有随从簇拥着,想来应是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

霍去病淡淡瞥了外间一眼,似乎嫌人太多,行至岔路时便吩咐车夫往左边的小路去,果然人迹渐行渐少。

直行到山林之中,前面已无路供马车行驶,霍去病才让车夫停下车来,将子青抱下马车来。

“这里清静些,”他指前头的枫林朝她道,“穿穿过这片树林,前头还有一潭池水,是温热的。以前打猎过后,我常在这里泡一会儿才回去。”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来此处的缘故,地上层层落叶积得厚厚的,踩上去很舒服。林间清凉的风在在身旁轻巧地萦绕,子青试着慢慢走了一步,然后微仰起头,此间果然甚是清静,除了间或着有几声鸟鸣,周遭寂静无声。层层转红的枫叶如云般飘在头顶上,火般绚烂。

不知怎么,此景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合起来,熟悉的感觉浸上心头,她怔怔地望着……

“想什么?”霍去病看她发着怔,问道。

子青回过神来,眼中有一丝怅然若失,“还记得咱们去楼兰的时侯么……”

风过,叶子沙沙作响.霍去病微一恍神,也想起了往楼兰路上的那一大片胡杨林,金灿灿的落叶也是铺满了地面,成群的火烈鸟自天空飞过的时候,也似红云这般。

“……有他的消息么?”

子青忍不住问霍去病道,自那日与阿曼在亭隧一别,再无他的音讯。

霍去病摇头。

也许此生也再难得见了,子青默然片刻,为掩饰情绪,她扶着树,朝着霍去病方才所说池水的方向,慢漫地一步一步往里头走:“我去看那池水。”

示意车夫在原地等恃,霍去病背上七弦琴,追上子青,扶着她道:“疼了就说,不许逞强。”

“嗯。”

幸而这段路并不远,走不多时,眼前树木渐稀,再往前望去,便是一潭碧水。

对此地,霍去病显然是轻车熟路,扒拉开一处杂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露出来,方让子青坐下歇息。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取下琴套,将七弦琴放在双膝之上,随意拨弄几个音试了试。

音­色­明净、浑厚。

池水被风吹起的几圈涟漪,仿佛也是被琴音所动。

似乎对音­色­还算满意,霍去病抬眼挑眉,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曲子个这个……我不太懂。”子青惭愧道,关于七弦琴,她还在易家时倒也偶尔曾听先生弹过,但至于有哪些琴曲,她确实一窍不通。

霍去病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样,左手按吟,右手拨挑,琴音自他手下流淌而出,淙淙铮铮,如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又如松根之细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即便不懂音律,子青也能感觉到此曲犹如流水一般,沁人心脾,待得一曲终了,她刚想问琴曲为何名,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人声。

“斥夷堂兄,你还说此处定无人会来,怎得还有人在此弹琴?”女子口音,清脆悦耳。

只听到“斤夷堂兄”四字,霍去病便已知道来者是谁,微不可及地颦了下眉头。

紧接着便听见一男子的声音:“此地颇为偏僻,怎得还会有人来,公主不喜,将他们尽数驱了走便是。”

“那倒不必,我瞧这曲弹得倒好……”

说话问,人已从林中走了出来。

子青瞧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两人皆是锦缎华服,身后还跟着七、八名侍从。

“表兄!”少女乍然在此地看见霍去病,掩饰不住惊喜之情,“原来是去病表兄在此地弹琴。”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朝两人施礼:“公主,君侯,山问偶遇,幸甚。”

147第二章骨中骨(五)

来者正是卫长公主与平阳侯曹襄,卫长公主是刘彻与卫子夫的长女,曹襄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曹寿所生,曹寿死后,曹襄袭平阳侯。因平阳公主在曹寿死后又嫁给了卫青,说起来,曹襄也算是霍去病的亲戚。

卫长公主美目一瞥,已然看见旁边的子青,见此间独独表兄与此女子二人,思量着莫非表兄是抚琴给她听,心中隐隐存了疑惑。

“青儿,过来见过卫长公主与平阳侯。”霍去病朝子青道,“你腿脚不好,就不必跪了,他二人素有雅量,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将军既如此说,子青便依言见礼道:“草民秦原,见过公主、君侯。”

听出表兄话语间对她颇为照顾,卫长公主凝目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并不说话。

曹襄见状,笑道:“免礼。”

子青便仍退至一旁,静静垂目而立。

“她是?”

从不曾见过霍去病对女子假以辞­色­,曹襄也有几分好奇,遂问霍去病道。更何况,他也知道,这正是卫长公主想问又不便放下身份去问的问题。

“我府里的人。”霍去病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即便岔开话题问卫长公主笑道,“姨母可知晓你跑出来?偌大个上林苑不够你戏耍么,非得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卫长公主娇嗔答道:“就许你们出来戏耍,难道就不许我出来么?今日当真是可巧,斥夷堂兄说此地景致好,知晓之人甚少,方带我来此,想不到就遇上了表兄你。”说着,转头吩咐跟随的侍从们将所带的厚毯、食盒并各­色­物件都在地上铺陈开来。

“是我扰了你们的雅兴。”霍去病含笑道,“两位在此尽兴赏玩,去病先行告辞。”

“表兄……”,卫长公主急道。

知卫长公主的心思,曹襄忙替她挽留道:“冠军侯留步,自君侯河西受降之后,一直未有机会向君侯当面道贺,今日巧遇,不妨坐下来共叙,说起来,咱们都算是自家人,君侯不会不赏脸吧。”

听曹襄开口,霍去病身形微滞。卫长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怠慢了她,不外乎是让圣上薄责几句,他并不在意;但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失礼于他,只怕平阳公主有所不满,到头来反倒让舅父夹在中间难做。

“既是如此,那我就清扰了。”

“今日正好还带了酒,你们两位可同饮几杯呢。”卫长公主并不知他心中的计较,笑道,“是母后亲手酿的掬花酒,父皇最爱喝这个,我便拿了一壶来尝尝。”

他笑着应了,转身却走向子青:“你腿脚不好,莫要久站,还是在石上坐着吧……我与他们略坐片刻,你且等等我。”后半截话他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的。

子青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复坐回石头上,双目微垂,静静看着池边野草摇曳。

卫长公主原猜度着子青大概是府里的脾女,瞧她姿­色­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想来表兄也不至于看上这等平庸女子,但此刻见表兄对她如此关切,忍不住问道:“她的腿脚怎么了?是瘸子么?”

“前些日子刚摔断了腿,这几日才勉强能走几步。”

随口答罢,霍去病在厚毯上坐下,见杯盏都已摆好,不等侍从斟酒,自取过白虎雀鸟铜壶,斟满一耳杯,朝曹襄敬去。

曹襄不敢怠慢,端杯满饮而尽,笑道:“常听闻听圣上夸赞冠军侯琴艺甚佳,比起宫中琴师更胜一筹,只可惜一直未曾有幸赏闻,直至方才,听君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淙淙,果然有伯牙遗风。”

“平阳侯过赞,愧不敢当。”霍去病含笑客套道。

卫长公主也在厚毯上坐下,笑道:“伯牙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表兄你抚这曲子,可巧便遇上我……和斥夷堂兄,我们算不算是你的知音?”

霍去病笑而不语,仿佛不经意望了眼池水旁的子青,随即便又低头斟了一杯敬曹襄。

曹襄自然忙不迭地满饮一盏。

卫长瞧他们两个男人只顾饮酒,无趣得很,便道:“表兄,难得有此间的山水之­色­,你不妨再抚一曲,以尽雅兴。”

曹襄也道:“方才高山流水只听得半曲,甚是遗憾,现下洗耳恭听,君侯切莫推脱才是。”

一时不好抽身就走,若与他们清谈,又似无事可谈,霍去病便取过七弦琴,也不多说献丑之类的客套话,只问曹襄道:“不知平阳侯想听什么曲子?”

见表兄不问自己,卫长公主有些失落,却又不好开口。

幸而曹襄识趣,转而问她道:“不知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卫长公主思量片刻,抿嘴笑道:“既然是在宫外,就该听一些宫里头听不见的曲子。司马相如那曲《凤求凰》,母后总说是不正经的曲子,我却未曾听过,表兄你可会?”

霍去病大笑摇头道:“我便是会也不能,若让姨母知道,又得生出多少事来。”

“我不说不就行了,斥夷堂兄你也不许说。”卫长公主娇憨道。

霍去病仍是摇头:“既然姨母说不正经,此曲断然抚不得,你想听宫外的曲子,并非只有这一曲,我另择一曲便是。”

说罢,手指轻拢,琴音流水般泻下。

卫长刚想开口问是什么曲子,生怕打断他,急急忙忙忙掩了口,端正坐好聆听琴音。见霍去病抚琴,宽袍长袖,气度优雅,曹襄一时甚难想象出眼前的人竟能够领兵上万击溃匈奴。

琴曲舒缓辽阔,似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又似长空中飞翔的苍鹰。

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表兄,恐怕连卫长公主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更专注于琴声,还是更专注于抚琴的人。

林间风起,几分凉意夹着落叶拂过,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落到子青衣衿上……

琴音戛然而止。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似乎想起件要紧事,起身快步朝马车停靠所在行去。

“他怎么了?”

卫长公主疑惑不解,很明显琴曲尚未结束,怎得表兄骤然离开。

曹襄也不解。

很快,霍去病复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件披风,他径直走向子青,用被风将她密密裹起。

“起风了,莫要受凉才是。”半是关心半是命令的口气。

他替她拢了又拢,身后,是卫长公主震惊且不可置信的双眸。

148第二章骨中骨(六)

子青双目微垂,默默承受着将军的照顾,她完全想得到卫长公主与曹襄此刻的目光。在他们眼中,她与将军身份地位犹如云泥之别,怎生配得上将军如此相待……

替她拢好斗篷,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复返回厚毯上坐下,笑道:“方才那曲抚得不好,我自罚酒一杯,还请两位多包涵。”说罢,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卫长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待要说话,又不知该怎么说,停了半晌才镇定心神勉强笑道:“原来她竟是表兄的意中人,既是如此,当请过来才是。”边说着,不待霍去病开口,她便用目光示意侍从将子青请过来。

“多谢公主美意,只是秦原一介庶民,不敢与公主同席。”子青起身,平静且有礼地回绝。

“倒还知道些礼数,想是表兄调教得好。”卫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向曹襄叹道,“前日我往弄梅阁去,那阁主便莽撞得很,我让他坐,他竟当真坐下,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下九流的商人,也配与我们同室而坐。”

曹襄笑叹道:“这些人不经教化,自然是不知礼的。”

霍去病望着子青,后者脸­色­淡淡,毫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卫长公主又转向子青,道:“如此也好,你就在旁抚琴,为我两位表兄饮酒助些雅兴。”

“公主见谅,秦原不通音律,并不曾修习琴艺。”子青答道。

“去病表兄琴艺­精­湛,你怎么可能不通音律?”卫长公主眉毛微挑,“莫非你是看不起本公主,故意推脱?”

“秦原不敢。”

霍去病淡淡Сhā口道:“她确实不会,你莫为难她了。”

“原来真是不通音律。”卫长公主转过头来,掩口笑道,“那表兄你抚琴给她听,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对牛弹琴……我说笑的,你可不许当真恼我。”

子青不惯与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施礼道,“为免扰公主、君侯雅兴,秦原先行告退。”

说罢,她返身欲走。

霍去病猛地起身,拉住她的手:“青儿!”

“我可自行折返,不敢劳烦将军。”子青轻轻将手抽起来,“将军莫要为了我,扫了公主、君侯的雅兴。”

双瞳变暗,霍去病双目中汇聚着风暴,问道:“你自己怎么回去?走回去?那条腿不预备要了么?”

子青抬眼,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眼睛,平静道:“多谢将军关心,我自有分寸。”

霍去病紧紧盯住她,似乎要从她眼中看出点什么来,片刻之后,他转身朝卫长与曹襄施礼道:“府中尚有事须解决,恕我先行一步。”

说罢,也不待卫长与曹襄说话,他双臂一舒,将子青打横抱起,大步穿过林子,往马车方向所在行去。

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卫长公主狠狠地咬着嘴­唇­,将头一低,一句话也不愿再说。曹襄看在眼中,暗叹口气,不由自责今日不该将卫长带到此间,转头间看见霍去病遗落的七弦琴,忙命侍从赶紧给冠军侯送去。

霍去病怒气虽盛,然而将子青抱入马车之中的动作却仍旧轻柔,生怕触痛她的伤处。待命车夫折返回府之后,他才跃上马车,子青想开口说话,刚刚启­唇­便被他制止住。

“别说,千万别说,我不想听。”他别开脸,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子青只得默然不语。

如此一路,两人皆静默着。

到了霍府之后,霍去病将她送回琴苑,仍是一言不发,随即便转身离开,与往日大相径庭,直至日暮,子青也未见他身影。

入夜之后,便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打在屋旁几株梧桐树上,滴滴答答,甚是清冷。

家人循例送来汤药,除此以外,还多送来一个铜质兽图汤婆子,里头已灌了热水,替子青放在被衾里头先暖着。

子青谢过他们之后,又向他们讨要笔墨。

说来也怪,这屋中各项物件都甚是齐全,唯独笔墨砚台不见踪影。子青分明记得与阿曼住在此间时,笔墨还是有的,现下不知怎的,像是被人特地收走了一样。

听她讨要,家人面露难­色­:“姑娘见谅,将军吩咐过,不许给姑娘笔墨砚,违者重责。”

子青一怔:“这是为何?”

家人摇头,神情困惑,显然也不明白霍去病究竟何意。

子青暗叹口气,遂问道:“将军现下在何处?可在府中?”

“……将军在剑阁。”

自来霍府,子青几乎就一直呆在琴苑之内,其他几处地方并未去过,当下听家人如此说,也不知剑阁在何处,只得恳求道:“能劳烦你带我去么?”

“这个……”家人犹豫片刻,“此事将军没有吩咐,卑职不敢私自做主。”

子青也不欲为难他,问道:“剑阁距离此处远么?”

“不远,就在琴苑旁边。”家人答道,“其实姑娘若站在廊下,便能瞧见剑阁的楼宇。将军……将军就在上面。”

“多谢你。”

子青复谢过他们,家人便皆退了出去。

因下着雨,又夹着风,子青知道自己大病初愈比不得以前,便拿了件挡风的斗篷裹起来,行到廊下,隔着雨丝辨明了剑阁的位置。

然后,她这才扶着壁,慢慢地往剑阁行去。

石灯柱里头的烛火光芒也显得湿漉漉的,雨点虽打不着,却是朦朦胧胧的,沿着琴苑一路往外延伸。顺着石灯柱,刚至剑阁门口,子青便遇见从里头出来的管事,遂请他代为通传。

管事为难地压低声音,道:“将军吩咐下来,若有客访,尽皆推了,他谁也不想见。”

子青默然,轻叹口气。

见她虽受将军眷顾,但毕竟只是个庶民,管事大着胆子问道:“今日回来之后,我瞧将军便心绪不佳,可是你们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子青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片刻,问道:“将军在楼上?”

“正在楼上饮酒,我瞧着已有些醉意。”管事摇头叹气,“送上去的酒食也不吃,光这么喝酒,伤身子啊。”

“我能上去看看他么?”子青问。

“你……”

管事总觉得自家将军这般满腹愁绪多半便是为了这位姑娘,思量半晌,下决定道:“我这会儿要去庖厨,你自己上去,可千万记着,你没见着我。”

子青微笑着点点头:“明白了,多谢!”

管事匆匆走了,临走前把几个在楼下伺候的家人也一并唤了走。

149第二章骨中骨(七)

子青慢慢沿着雕花木梯往楼上行去,楼上似乎并未掌灯,愈往上行,光线愈发黯淡。

外面的雨声,却是下得愈发的密。

行到阶梯尽头,再经过一道玉石屏风,昏暗之中,可看见几坛子开了封的酒坛零落地散在地上,通往护栏处的门就这样大敞着,风将珠帘打得僻啪作响,扑进来的雨点渗湿了大片地面……将军背对着她,斜倚在榻上。

只是一个背影,透着寂寥与落寞,子青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地刹住脚步,静静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将军的背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慰他么?又该如何安慰?除非自己能告诉他,自己不会走了,会永远留在他身旁。

但这话说出口,除了自欺欺人,又有何用。

她何尝不想日日都能够见到他,但无论侍妾也好、将军夫人也好,便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一般,美则美夹,却是毫无生气可言。

这样活着,对她而言,便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她明白,他也明白。

正是因为深知此事无计可施,他才会借酒消愁,才会在马车上不愿听她说,才会让人收走所有笔墨砚。

尽管无能为力,却希望那刻能来得再迟一些。

又一阵风卷进来,霍去病咳了几声,仰头又喝下一杯。

子青慢慢走过去,将门掩好,然后返身回去跪坐在他面前,轻声道:“将军,已是快入冬了,你须得保重身子,莫再犯嗽疾。”

原本还以为关门的是家人,霍去病刚想斥责,不料听见的却是子青的声音,定神于昏暗之中辨去,看见眼前的人就是她,围着斗篷,似乎很冷的模样。

手伸过去,抚上她的脸,冰凉一片。

酒意顿时散去一半,霍去病微惊,连忙将她抱上榻来,自旁边胡乱扯了条羊毛薄毯就给她围住,又握了她的手在掌中呵气。

“外头下着雨,你怎得过来?摔着了怎么办?那条腿还想不想要了?……”他一叠声地责备她。

子青乖乖地听着,被羊毛薄毯捂得一暖,冷暖交替间,禁不住低头打了两个喷嚏。

见状,霍去病叹口气:“你瞧瞧,汤药可喝过了?”

“喝过了。”子青顿了下,“……只是现下不知怎么又有些饿。”她之前听管事说将军一点酒食都不吃,担心他伤身,故而特地这么说。

“晚食没吃饱?”

“可能是的。”

平日里除了宫中刘彻留膳,其他日子霍去病都会与子青一块儿用饭,今日霍去病特地避开子青,便是连晚食也没有胃口用。案上倒是还有些酒食,他拿手碰触了下盛放食物的铜盘,早已冰冷。

“我让人送些吃的过来。”他道。

“将军也和我一块吃点么?”

子青摸索到案边的火石,卡喳喳地打着火,将距离最近的九枝鹿型烛台燃起其中的一枝。

只是一撮小小的烛火,室内顿时变得温暖而明亮。

看着地上的酒坛子,子青轻轻叹了口气:“下回唤上我,我帮着你喝一点吧,两个人喝酒也不至于太闷。”

“你不是不饮酒么?”霍去病看着她。

子青想了想道:“只陪你喝,别的时候就不喝。”

“能陪我多久?”他接着问。

雨点被风卷起,啪嗒啪嗒打在窗上,子青默然听着,忽轻声道:“小时候我总盼着下雨,娘别的事情都依着爹爹,可到了下雨时便不许我去练箭,说对姑娘家身子不好,爹爹也拿娘亲没办法,只得依着她。”霍去病极少极少听她说起父母之事,此时听她说起,也甚为感兴趣,Сhā口笑道:“我只道你从不认得‘偷懒’二字呢。”

“下雨的时候,娘会唱歌给我听,还教我缝布老虎;捉了蜗牛看它怎么过桥;玩猜指头,我若赢了,她便亲亲我,输了,就刮刮鼻子;她总是会很多很好玩的玩意儿。”想起旧事,子青­唇­边泛着一层无限思念的笑意。“可是雨总有停的时候。”她接着道,“我总是很担心,时不时便扒在窗口张望天气,生怕下一刻雨便停了……”

此时,霍去病已然明白她要说什么。

“青儿!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他将她的手放在掌中轻轻摩擎着,“我今日反复思量了许久……我问你,若我去驻守边塞,你可愿随我同往?”

“圣上断不会允。”

子青心中清楚,刘彻好战,以霍去病杰出的作战能力,绝不可能派他去驻守边关,此举无异于宝刀蒙尘良弓高悬。

“我自会有法子。”霍去病只看着她,“你只要回答我,那时侯,你可愿跟随我?”

子青垂目半晌,抬头道:“……寸步不离。”

下一刻,她被霍去病牢牢锁入怀中。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一块听着夜雨敲窗,彼此间呼吸浅浅,细细密密。

半晌,霍去病忍不住将脸深埋在子青脖颈之间,像是在汲取着她身上的味道。

被他弄得有些痒痒,子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他却愈发探过去,在她脖颈上细细啃咬着,时重时浅,一路往下,直咬到锁骨凹处。

室内氛围似变得有些暖昧,子青气息渐渐不稳,衣袍的领口也被将军弄得有些凌乱……“我,想要你,怎么办?”他的声音沾染着情yu,在她耳边低哑道。

子青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好……”

听了她这话,霍去病反倒停了手,撑着头笑看她道:“不害怕吗?若我始乱终弃怎么办?”

也许是自己太不矜持,子青退开少许,先将衣领理好,轻轻咬着嘴­唇­,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忽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霍去病亲了亲她的手,解释道:“我娘没有嫁给我爹便生了我,我这辈子都得让人在背后说私生子。我不愿我的孩子也这样,所以……”

子青这才知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霍去病深吸口气,复替她理好发丝,问回正题,“你来找我,可是想要走?想去何处?”

“我想想去义兄的医馆中,若那里帮不上忙,我便回乡服侍先生夫人。”子青道。

霍去病沉吟片刻,道:“就留在医馆中罢,有人照应着,我要去寻你也知道个去处。至于回乡去,我看就不必了,你若担心那两位老人,我这边派两个脾女去;或是送些钱两去,让他们自行挑人,也可。”子青因不知易烨医馆的境况,一时不敢答应他。

“听见了么?你不许乱跑。”霍去病眉毛微挑,“还有,腿还没好利索,再养十日,十日之后我亲自送你去。”

“这个……”子青想说她自己就可以去。

霍去病瞪她:“怎么,连十日都待不下去了?”

“不是。”

想他肯让自己走,已是极大让步,子青也不愿再拂逆他,便点头应了。

150第二章骨中骨(八)

一夜雨声阑珊,直至天明时,才渐渐停了。

琴苑之中,子青洗漱完毕,自己在廊下慢慢行走,想让伤腿尽快地恢复如常。霍去病远远地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估摸着她该累了,便命家人将饭食送过去。

一时用过饭食,子青复起身,又预备到廊下练习行走,被霍去病拦住。

他没奈何地望着她:“还没全好利索呢,你也不能这样胡来,适可而止才行。”

子青笑道:“不妨事的,昨日我连阶梯都能上去,可见已差不多全好了。

“……只许行到亭中,不可再多行一步,这是命令。”

“诺。”

子青应着,便举步沿着曲栏往池边的八角亭行去。霍去病跟在她身后,慢慢踱着步,不甚在意地看着池中景致。

还未到亭中,管事匆匆前来禀报,说是平阳侯派了人将七弦琴送回。霍去病这才想起昨日走得急,竟然连琴也忘在池边。遂命打赏了送琴来的人一吊钱,命家人将七弦琴送过来。

很快,七弦琴被送至亭中,平整地放在案上,家人复退了出去。

霍去病瞥了眼琴,转头问正抹汗的子青,问道:“昨日受了卫长的气,心里可还难受?”

子青微微一笑:“这不算什么,以前在乡里,里长夫人可比她刻薄多了。

“怎么刻薄?”

霍去病双手抱胸,往石栏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想听听。

“她来买柴禾,可我那捆已卖给了早她一步来的人,虽说还未付钱两,可价钱己经谈好。她非要,我又不能卖,她就说了许多刻薄话。”那些乡野粗,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笑道,“大概就是拿猪啊、狗啊,和我摆在一块的意思。”

“她骂你,你怎么办?”霍去病好笑问道。

“那还能怎么办,”子青奇道,“柴禾卖完,我就走了,我想她骂累了自然也就停口了。”

霍去病摇摇头,怒其不争,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生气么?怎么不懂得骂回去?”

“也生气的,可想到要当真和她计较,又会觉得自己可笑,便懒得理。”

“你倒还真是想得开。”霍去病看着她笑,“如此说来,昨日卫长说得那些话,跟那位里长夫人比起来,还相距甚远了?”

子青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轻轻道:“……只是有一句,她说你是在对牛弹琴,我心里便真的有些不太好受,担心你会对我失望。”

“傻丫头!”

霍去病勾着头去看她的脸。

“你知不知道,那时侯我在担心什么?”他问她。

子青摇摇头。

“那时候,我心里在想,你会不会因为我有这些亲戚而对我失望。”他慢吞吞道,“真的,这是真话。”

子青扑哧一笑:“……怎么会?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行事观点不一样罢了。”

远处家人见两人在亭中清谈,便端了茶果并茶炉等物过来,又将亭中背面的两挂清漆竹帘放下来挡风。本来留下一名家人在旁煮茶,霍去病不耐有多余的人在此间,便赶了他去,自己亲自煮茶。

“你现在可还认得别的墨家人?”水还未沸,他抬头与她闲谈道。

子青摇摇头,见四下无人,并不妨事,便答道:“圣上独尊儒术之后,因墨者以武犯忌,行事又另有一套准则,不以国家法度为先,故而对墨者最为忌惮。听爹爹说,许多人被逼得走得走、死得死、又或者隐姓埋名,相互间也再无联系。”

玩弄着手中的木质长夹,霍去病沉吟片刻,道:“独尊儒术,如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其实也并非一件坏事。”

子青淡淡道:“以孝治天下,虽无过错,但归根究底,不过帝王心术。”

“你不妨说来听听。”

霍去病笑道。

“只看圣上对太皇太后,便可知了。太皇太后推崇黄老之学,圣上若当真孝顺,又怎么独尊儒术,这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父母有哪一个是不盼着自己子女平平安安的,以孝治天下,子女对父母孝顺,只想着老老实实过活,也就不会有人去造反起义,自然也就天下太平了。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西楚霸王捉了他爹爹去煮,高祖尚且能说出分一杯羹,如今得了天下,他的子孙倒叫人要以孝为先,着实可笑。”子青摇头,“圣上不过就是想要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莫像高祖那般造反起义罢了。”

此时水己沸,霍去病一时竟忘了放茶饼,听罢方叹道:“我娘还说你口拙舌笨,若让她听到你这席话,真是不得了!”

子青在旁跪坐下来,拿过他手中的木质茶夹,将茶饼放入沸水中,然后才抿了抿嘴道:“这些话,我从来不说的,其实也不该说的。”

霍去病笑道:“你成日里跟闷葫芦似的,原来都想着这些呢?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心思。”

“没有,只是偶尔想想罢了,想也无用。”子青低头去拨弄茶饼,也不想再谈,岔开话题问道,“煮茶是这样吗?”

“都让你捣碎了,该这样才对……”

霍去病执了她的手教她。

“我以前煮得都是碎茶沫子,并未煮过成块的茶饼。”子青耸肩道,乡里的人哪里买得起成块的茶饼,自然都只能买些制作茶饼时剩下的茶渣子。”

“难怪…”霍去病推她,“煮茶是需要功夫的,你去坐好了,待我煮好了再给你喝。你再尝尝,和你的茶叶沫子有什么不一样。”

子青依言坐好,侧头等着……

管事进了琴苑,快步往这边行来。

“怎么了?急匆匆的?”霍去病连眼皮都不抬,专注煮茶。

“启禀将军,方才宫中传来口谕,圣上明日在上林苑设家宴,请将军列席……”

“知道了。”

管事顿了下:“还有,子青姑娘也在其中。”

闻言,子青惊诧地抬起头,紧紧盯住管事。

“你再说一遍?”霍去病不可置信问道。

“子青姑娘也得去,来传口谕的人说得清清楚楚。”管事低眉垂目复说了一遍。

挥手让管事退下,霍去病与子青四目相视,子青目中满是不解。

“肯定是卫长的主意!这丫头,竟是个长舌­妇­!你不用去,也不必担心,我自会替你解释清楚。”

他强捺住怒气,心头已转过千百个主意替子青推辞此事,却没有一个主意可以两全其美,只是眼下也顾不得着许多。

子青凝眉片刻,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昨夜,你说有法子让圣上派你驻守边关,究竟是什么法子?”

茶汤已沸,霍去病将茶汤舀出,盛放到茶碗之中,然后推过来给她。

“汉匈之战,交战至今,你如何看?”他反问她。

子青想了想道:“夏初一战,匈奴已逃往漠北,虽说匈奴主力尚在,但已无反攻之力。

“与匈奴主力决战是迟早之事,圣上目前一面派桑弘羊筹措军需粮草,一面派人在大漠中寻找匈奴主力。一旦找到,就要与他们决战。”霍去病轻轻呼出口气,给自己也舀了一碗茶汤,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战了。”

子青摇头:“我看不易,匈奴一灭,只怕圣上就要开始对西域用兵。你身为大将军,他岂会弃你不用。”

饮了口茶汤,霍去病不在意地轻松道:“我难道不可以有伤病在身,难报圣恩么。”

“……”子青怔了片刻,骤然瞪大眼睛,急道,“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做出自残身体的事情来。”

“傻丫头,又胡说了,我何时说过要自残身体。”霍去病嘲笑她道,“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子青低首缓缓端起茶碗举到­唇­边,心中波澜难平,终还是复放下来。

“将军,我不傻。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若不是真的伤病,根本瞒不过太医令,更不可能让圣上相信。你千万莫要为了我,去做这等事情,否则子青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她盯着他,眼中已有泪光。

151第三章昏礼(一)

霍去病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抚去垂落的泪珠。

“不是因为你,傻丫头。说实话,是我自己不想再出征了。对匈奴作战是因为匈奴进犯我中土多年,保卫疆土无可厚非;若当真对西域用兵,那就真是恃强凌弱了。”他叹息道,“圣上将我当做佳兵利器,只是佳兵不祥,我自己并不愿作此利器。河西受降之时,你不在我身边,未看见那些匈奴人的脸、听见他们唱的歌……我想,一场战争,其实哪里有什么赢家,双方都是输家,从开战的那刻就输了。”

子青静静听着,皋兰山那一夜的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汉人、匈奴人、鲜活,灰败、温热、冰冷,潮水般地漫上来,不由得使人呼吸困难。

“你这想法,可曾在圣上面前流露过?”她轻声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眼下时机未到,接连打了胜仗,又有匈奴两大部落来降,圣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说,我也不能不为舅父姨母着想……”

是的,还有卫青和卫子夫,子青心中明白。眼下刘彻重用霍去病,冷落卫青,若霍去病再拂逆圣意,那么卫家在朝中权势便会一落千丈。霍去病自己并不在意权势地位,却不能不为舅父姨母考虑。

自己孤身一人转身便可离去,只是将军眼前有这诸多难处,确是不易。子青低头,怔怔看着针般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

管事匆匆又折返回来。

“启禀将军,夫人来了,现正在内堂等候……”他顿了下,“夫人方才问卑职,子青姑娘腿脚可好些了?卑职说已好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夫人便命卑职将子青姑娘请至内堂。”

子青忙起身:“我这就随你去。”

“被卫长这么一闹,你倒成了个香馍馍。”霍去病猜度着母亲此番前来,大概也与卫长脱不了­干­系,叹着气起身,与子青一同前往内堂。

内堂之中,卫少儿焦切不安地来回踱步,身上所穿衣袍甚是华丽端庄,并不若日里的家常衣袍。

“孩儿拜见母亲。”霍去病上前行礼,一望便知卫少儿刚从宫中出来。

子青也上前见礼,因不知卫少儿所谓何事,难免有些惶惶不安。

“起来吧。”

卫少儿先瞪了眼儿子,然后转头打量子青,大概是她换了女子装束、这些日子又调养得当的缘故,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般黑黑瘦瘦的,双颊白皙丰腴了些,看来自家儿子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昨日是不是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城郊,遇见卫长了?”她问霍去病,“今日你姨母特地召我进宫去,问这件事呢?”

霍去病笑了笑:“姨母也奇了,她既要问,问我便是,何苦还去问您。”

“你过来坐下……”瞧儿子又嬉皮笑脸的,卫少儿扯着他坐到榻上,望了眼仍垂立在旁的子青,淡淡道,“你也坐吧,不是腿脚不好么。”

“谢夫人。”

子青择了下首的枰坐下。

卫少儿刚想开口问,家人又上来奉茶点等物,被她不耐地甩袖道:“都下去吧,不唤你们的时候都莫再进来。”

“诺。”

家人们依言尽数退了出去。

霍去病顺手捻了块杏花糕,还未吃入嘴里,被转回头的卫少儿看见。她伸手便取了过来:“怎得还惦记着吃。你就不想知道今日我入宫,你姨母问了我什么?”

“肯定是问子青的事呀,这还用说。娘,我早起吃得少……”

自然是不忍儿子饿着,卫少儿只得把杏花糕复递给他:“卫长说,你们、你们……你们还当着她的面抱在一块儿,简直不堪入目。”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腿脚不便,又是在山里头,我就抱她走了一小截,要不她再跌一跟头,这俩月的汤药不就白喝了么。”霍去病嗤之以鼻,“娘,您别老听卫长胡说八道。”

“腿脚不好,还去山里头。”

卫少儿没好气地看向子青,自然认为是她惹的祸端。后者低眉垂目,只管听着,倒也不十分往心里去。

“是我想去,硬拖着她。”霍去病笑着解释道。

“明日要进宫去,这宫里的规矩,她可都懂了?”卫少儿问道。

霍去病怔了下:“她腿脚还不利索,不便进宫,我会替她向圣上解释的。”

“那怎么行!山里头都能去,宫里头倒去不了,你如何向圣上解释的了?”卫少儿未想到自家儿子竟然为了维护这女子不惜抗旨。

“圣上定是听了卫长的话,一时好奇而已。”霍去病摇头,“我不想让她去,眼下她并无名分,只是庶民一个,难道到了宫中让他们当猴耍么。”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她,连圣上的旨意都敢违抗。”卫少儿觉得儿子小题大作,“不过是一席家宴,你就在旁边看着,又不会有人吃了她,你担心什么?”

霍去病把手中最后一点杏花糕吃下去,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就光他们瞧她的眼神我就不喜欢,昨日卫长那眼神,我都想揍她……”

话还未说完,他的额间就被母亲戳了一手指头:“你敢!”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没动手,就是因为怕您生气。”他朝母亲笑道。

子青在旁,听在耳中,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油嘴滑舌。”卫少儿推着让他坐端正了,“既是怕我生气,就绝不可违抗圣旨,明日带她进宫。”

“那可不行!”霍去病忙道。

卫少儿面­色­微沉:“还有我在,我也替你看着,不让她受委屈还不行吗?”

“娘……”

霍去病还欲拒绝,却听见子青在旁轻声道:

“夫人,将军,子青愿意赴宴。”

“青儿……”

他转头颦眉望向她,她神­色­如常,朝他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无碍。

总算还识些大体,卫少儿看着她,目光稍缓:“既是如此,你就得赶紧跟我学宫里的规矩,明日稍有行差踏错,丢脸的可不光是你自己。”

“子青明白。”

霍去病暗叹口气,开口道:“娘,规矩还是我来教她吧。”

“你自己就是个最没规矩的,你来教她?!”卫少儿直摇头,“行了,莫光惦记着心疼她,规矩没学好,明日出了岔子才是害了她呢。”

“可是……”

卫少儿站起身,不再理会儿子,朝子青道:“走,去你房中教规矩,图个清静。”

“诺。”

子青起身,在前头缓步引路。

卫少儿转头瞥了眼儿子,警告他:“不许再跟来。”

霍去病只得苦笑着应了。

从日中之后,卫少儿便一直呆在子青房中,其间霍去病命人送过几次点心。待家人退出来后,他便上前询问里面的状况。

家人总说子青看上去并无疲惫,夫人也未训斥她,霍去病听了,方才放心不少。

直至日暮将至,子青这才将卫少儿送出房中,等候已久的霍去病忙迎上前。

“你虽然都已背熟,但仍须在脑中反复演练,方可保明日不出岔子。”卫少儿叮嘱她。

“子青明白,多谢夫人教导。”

霍去病扶着母亲道:“娘亲辛苦,我已命庖厨温了娘亲最喜欢的掬花酒,娘亲就留下来用饭如何?”

卫少儿也有多日未同儿子一块用饭,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转头朝子青道:“你也过来一块儿用饭,就当成是在宫里,先练习一遍。”

“诺。”

子青颔首。

“还练规矩啊……”霍去病叹口气,“咱们家里人一块儿吃饭,规矩多了吃着可不香。”

“就你话多,我这是为了她好。”卫少儿道。

一时家人将饭食端上来,各人入席坐定。子青身份最为卑微,自然是坐下首。

卫少儿朝她道:“现下是在家中,你可与我们同出一室。明日家宴,因你只是庶民,说不定会在廊下另行设案,到时候你须得等内侍指引,或是瞧我的眼­色­,切不可莽撞入席。”

“诺。”

霍去病看着子青,烛火映着她的面容,神情平静淡然,并无丝毫异样。

“若有人向你施礼,该如何?”卫少儿又问她。

“起身避席。”

子青答道。

“对,因为席间你的身份最低,无论谁向你施礼,你都受不得,皆须起身避席。”卫少儿点头。

“娘,我替你斟酒……”霍去病起身替卫少儿斟过酒后,方才回到自己案前落座,举箸时朝子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吃,莫饿着。

这个眼­色­落到卫少儿眼中,叹口气朝儿子道:“明日席间,圣上、姨母、舅父、还有平阳公主都在,去病你可千万莫在席上与她抛眼­色­,落人话柄。

“娘……”霍去病已有些不耐。

“还有件事忘了嘱咐你,”卫少儿转向子青,“头一遭进宫,宫里比不得外头,有很多物件都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切切记住,再新奇也好,管好自己的眼珠子,莫到处乱转,做出小家气的模样来,更不要总是看着去病。”

“子青记下了。”

“娘,你再不吃,菜可就冷了。”霍去病在旁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啊,就会给我添麻烦。”

一整日下来絮絮叨叨交代了子青许多,卫少儿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还有其他事情,遂低头举箸用了几口饭菜,猛烈又想起一事,急道:“明日保不齐会上奇珍美食,若是她不懂该怎么吃,又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看旁人怎么吃不就知道了。”霍去病倒不在意,“实在不会,装装样子总是可以的。”

“唉……总之明日你要机灵点,虽说是庶民,但既然是去病带了你去,你就莫让人看笑话。”卫少儿朝子青道。

“子青明白。”

子青顺从地点点头。

好不容易将一顿饭吃完,家人上前将食案撤下,子青轻声道谢,被卫少儿听见。她随即颦起眉头,训导子青道:“你怎么还向他们道谢?你可知他们只是家仆,身份卑微,你向他们道谢无异于是自贬身价。明日千万不可犯这种错误。”

子青微怔片刻,点头应了。

霍去病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烦躁,只是出于对母亲的敬重,强制按捺住,一言不发。

直至将卫少儿送上回陈府的马车,大门掩上,霍去病转身便将子青搂入怀中。

“将军……”

子青轻推他,想示意他旁边还有管事及家人,殊不料转头看去时,周遭已然空空如也,管事及家人们早已四下散去。

“我不要你为了我勉强自己受委屈。”他在她耳边低喃道,“知道吗?看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子青静默一瞬,抬眼看他,笑道:“夫人教了好些规矩,一夜之间便要融会贯通,确是有些勉强,不过并不觉得委屈。”

“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他问。

她把手指放在他胸前,轻轻划着圈,低道:“你事事都要来护着我,还要为了我违抗圣意,我觉得,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太少了。何况只是进宫赴宴,学些规矩而已,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那些规矩我听着都烦,更何况你。”霍去病皱眉道,“明日席间,你身份最低,跪啊拜啊这些事少不了,仔细又伤了腿。娘也是的,教了你那么规矩,索­性­都不懂也就罢了。”

“夫人是严格,但还及不上将军你。”子青笑道。

“怎么说?”

“将军还记不记得在军中时,是如何让我们背熟旗帜号令的?蒙校尉被你整了之后,就把我们往死里头逼,各曲长每日须得交互抽查曲中士兵旗帜金鼓号令,凡在­操­练之时出错者,四十军棍,重犯者,斩!”

霍去病回想起当初练兵的时候,忍不住也笑了笑:“要不怎么说响鼓须用重锤,蒙唐这小子还算不错。你说老实话,那时候,你可曾背地里骂过我?”

子青笑道:“那会儿军中人人自危,做梦的时候都在背旗帜金鼓号令,那里还有其他空闲。跟那时候比起来,现在学这点规矩,实在算不上什么委屈。纵然错了,也不过就是被人笑话;在军中一旦出错,­性­命便岌岌可危。”

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霍去病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温暖,长呼出口气,朗声道:“说得是,横竖也不会少块­肉­,何必在意!”

一轮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152第三章昏礼(二)

巍峨的宫殿轮廓渐渐在树木空隙间显露出来,马车哒哒哒地转过一个弯道,建章宫便出现在子青眼前,只是初初一瞥,其富丽堂皇,仅仅用“奢华”二字根本形容不尽。

下马车后,她跟在霍去病身后,往殿内行去。低首间,只见殿上地面以丹漆漆地,门坎以黄铜包裹,再鎏以黄金,白玉石砌做阶梯。再往里行去,身侧左右窗扉多是绿琉璃,晶莹通透,弄得落在地上的光影也是绿茵茵的。地上­干­净得惊人,连一丝毛发都不得见。

因谨记卫少儿的嘱咐,子青并不四处张望,始终垂目低首。在风过时,幡旄光影,在地面上影影绰绰,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铃镊之声,清脆悦耳。

若她抬头望去,便会看见顶上得壁带为黄金釭,含蓝田壁,明珠翠羽饰之。上设九金龙,皆衔九子金铃。五­色­流苏,带以绿文紫绶,金银花镊,故而,风过时,流苏影绰,金铃动摇,才有了子青听到的声响。

跟随引路宫女一路曲曲折折行至一处廊下,等候在此的内侍朝霍去病施礼并轻声道:“请骠骑将军上承光台,陛下正在­射­猎。”

霍去病点了点头,举步欲行,子青跟在他身后。

内侍忙又道:“皇后娘娘请女眷们往博源阁叙话。”

霍去病脚步一滞,转头望向子青,他并不愿意子青离开他的眼界内,尤其是在宫里。

子青朝他微微一笑,示意无碍,便随引路宫女,往博源阁去。

博源阁中,帷幕重重,进门便是一架极大的彩绘木制屏风。宫女在屏风外细声回禀,听里头应了,方才领着子青进去。

子青见正中一华服女子端坐案前,容貌秀美不可方物,眉眼间的温婉与卫少儿多有相似,猜想此人应是皇后卫子夫,上前行跪拜礼。

“民女秦原,参见皇后娘娘。”

坐在侧旁的卫长公主自然是一眼就认出她来,朝母后直打眼­色­做口型:“就是她!”

另一旁的平阳公主也认出子青就是那日霍去病拼命也要护住的人,面露诧异之­色­,询问般的目光投向卫子夫。

“姐姐,这位就是去病府里头的那位姑娘吧?”卫子夫笑着问旁侧的卫少儿。

卫少儿含笑点了点头:“就是她。”

卫子夫打量着垂目低首的子青……

正如卫长所说,这个女子姿­色­平平,并无出奇之处。若放在民间,最多也只能清秀二字,但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的,眼界不该如此低才对。

“起来吧。”卫子夫柔声道。

子青依言站起来,仍是垂目而立。

卫少儿示意旁边的女官,女官会意,手捧锦盒走向子青。

“头一遭见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对珍珠耳络还算别致,”卫少儿朝她温柔笑道,“你就拿着顽吧。”

此时女官已打开匣盒,显出里面的珍珠耳络给她看,小指头般大小浑圆白皙的珍珠发出柔和的光芒。卫长未料到母后竟还给这女子预备了礼物,毕竟年纪尚幼,面上立时便­阴­了几分。

“秦原一介布衣,无功无德,不敢受礼。”

向来是不愿收受礼物的,子青往后退开一步,本能推辞道。

并未想到她会拒绝,卫子夫微微一楞,转而朝卫少儿无奈笑道:“看来是我这点小东西拿不出手,姐姐可别笑话……”

“她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娘娘千万莫往心里去。”卫少儿连忙瞪了眼子青,“娘娘一番心意,还不快收下,叩头谢恩。”

子青犹豫一瞬,伸手接过锦盒,跪下叩头谢恩:“谢娘娘赏赐。”

“你去吧。”卫子夫微微一笑,丝毫不见动怒,仍是柔声朝她道。

“民女告退。”

拿着锦盒,子青仍退了出去。

阁内,卫子夫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卫少儿朝她笑道:“这孩子从我头一遭见她便是这般摸样,笨笨的,又不会说话,失礼之处,娘娘莫往心里去。”

“还只是个孩子罢了,再说,笨一点好,”卫子夫笑道,“现在这世上就是聪明的人太多,想找个笨点儿都不容易。要我说,姐姐真是好福气。”

卫长在旁已郁闷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母后,她不过是个庶民,与表兄又无名分,您还送她东西做什么?”

“你瞧你这孩子,这话说的,她既然是你去病表兄的人,又是头一遭进宫来拜见我,我自然该给些见面礼。”卫子夫笑嗔她,又转过来朝卫少儿道,“不过卫长说得对,也该想着什么时候给去病收在房里,给个名分才是。”

“娘娘说的是。”

卫少儿笑应道。

平阳公主在旁听了半晌,见连卫子夫对子青也并不在意上心,面上虽附和着笑意,心中免不了暗叹口气。虽然她也很明白卫子夫心中所想——

长年的宫廷生活,卫子夫对于男女之事早已看得清楚。当年刘彻何尝不是对她宠爱有加,现在虽亲情尚在,但他的热情早已转移到其他女子身上。何况,连卫青都给刘彻跟前正当宠的李美人送金锭示好。

只可惜,她没有看见霍去病如何在马车前护住那女子。

若是看见,她就会明白,霍去病并不是刘彻,那女子也不若宫中佳丽。

子青退出来后,因其身份尴尬,引路宫女一时也不知道该带她去何处,但皇后娘娘既然让她退出来,显然是她还未有资格同室而坐,想必晚间的家宴她也无需出席。

思前想后一番,宫女极客气地询问子青可否愿意仍回到骠骑将军马车旁等候。

不必再在人前唯唯诺诺,子青欣然应允。

宫女遂将她引至停放马车的地方,告退而去。

所谓停放马车的地方,其实就是建章宫的马厩,只不过这处马厩比起寻常马厩更大更加华丽,也­干­净清爽。

马车一长溜停靠着,不光有霍去病的马车,还有卫青的、卫少儿的,其中最前头的是刘彻的御用马车。马儿都卸下嚼头,拴在马厩之中。马厩旁有草料房,还有专供车夫休息的屋子,车夫们常在里头凑个赌局,因赌得小,也不伤筋动骨,只图个闲暇消磨。

因建章宫颇大,子青行了这么一大圈下来,腿便隐隐有些吃不住劲,不便往车夫堆里头凑去,自在马厩中捡了处­干­净地方靠坐着歇息。

有人走过来,抱着一大捆草料,添加在马槽中,瞥见一旁的子青,楞了楞,竟忍不住看了又看,才迟疑问道:“你是……子青姑娘吗?”

子青抬眼,看见站在自己跟前的正是日磾,不由地又惊又喜,起身道:“没想到在此处能遇见你。”

日磾笑了笑:“我现下是宫里的车夫。”笑容中有几分苦涩,从匈奴王子到低人一等的仆从,这条路对他来说何等崎岖坎坷。

子青轻叹口气:“物不能尽其用,委屈你了。”

“对于我这等阶下囚来说,陛下肯让我驾御用马车,已算是开恩。”

“扎西姆和孩子呢?她们可还好?”

日磾答道:“扎西姆被派去浣衣庭,孩子由老嬷嬷带着,虽说累一些,但还算过的稳当。”

子青想起那个被险险救回来的孩子,倒有几分挂念,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是怎生模样:“可惜你们都在宫里,想见一次都不易。”

“你此番是随霍将军进宫来的吧?怎得一个人在这里?”

“嗯……我只是庶民,不能与他们同席,所以宫女就让我回来在这里等着。”子青微微一笑,“你知道宫里规矩多,我也不敢乱走动。”

日磾含笑点头,低声道:“对,还是小心点好。”

他在宫中这些时日,虽只是马夫,却早已学会绝不多行一步,也绝不多说一句。身为阶下囚奴,稍有行差踏错,自是有一堆人等着拿他的错处呢。

“对了,阿曼呢?他现下如何?”日磾问道。

“他已经回到楼兰,我想他应该继位了。”

日磾闻言,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这辈子,就因为这担子,过得太苦了。和他比起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本不该是他的,可他哥哥宁可寻死都不愿意回去继位。”

子青想起那夜亭隧外阿曼离去的背影,眼眶便有点发潮,深吸口气,硬是按捺下情绪。

两人半响皆默然未语。

此时承光台上,刘彻挽弓搭箭,­射­穿一只野鸭。野鸭直直坠入林中,早有宫人守候在林中,捡起猎物,飞奔着送至高台下,交给内侍,再由内侍送至刘彻面前。承光台高约十余丈,内侍在其间上下奔跑,不得不轮流往返。

“去病今日可落了下乘,­射­中的野禽还不及卫伉呢。”刘彻听内侍清点各人所­射­中的野禽,朝霍去病取笑道,“怎得如此心不在焉?莫不是还在想着那姑娘?”

“哪有的事。”霍去病抚了下弓,笑道,“只是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怎么摸过弓箭,难免有些生疏。”

刘彻转身朝卫青道:“听听,几个月都没摸过弓箭,这还是朕的骠骑将军吗?去病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你可得好好罚他。”

卫青自然听得出刘彻这话里头对霍去病的疼爱大大多于责备,温和笑着躬身道:“臣谨遵旨意,今晚定要多罚他几杯。”

刘彻闻言大笑,连声道:“罚得好!罚得好!”

卫伉在旁捅了捅霍去病,悄声问道:“他们说的那姑娘是谁?我见过吗?怎得从来没听你提过?”

霍去病本欲敷衍了事,却不料被他这么一提,乍然想起卫伉曾在军中见过子青,心头猛地一震,转身就把他拖到一边。

“怎么了?”卫伉瞧他神­色­有异,奇道。

“你待会不管看见谁,都别乱说话,知道吗?”

当下情况不容自己将事情解释清楚,霍去病只能紧紧盯着卫伉,压低声音叮嘱道。

“什么呀,谁啊?”卫伉还是莫名其妙。

刘彻转过身来,笑道:“你们兄弟俩在说什么悄悄话?还得背着朕。”

“陛下不是说连卫伉都比我­射­得多么,我正教训他呢,下回不许再比我多。”霍去病扬声喊回来。

刘彻听了,笑着直摇头:“这孩子,瞧瞧给惯的,输不起了还。”

卫青笑着附和道:“他打小在宫中进进出出,这里头,有一大半倒是陛下您给惯出来的,要是没这好胜心,他的仗也打不了那么好。”

这番恭维听得刘彻龙颜甚悦,扬手将弓扔给内侍,再拿过温热布巾擦了擦脸,顺便抹了下手,笑道:“走,好好地罚他几杯去。”

卫青等一行人跟在刘彻后头下承光台。霍去病寻不到时机与卫伉说清楚,暗自焦急。

153第三章昏礼(三)

家宴就设在内殿中,女眷们入内的时候,霍去病施礼之际一个个看过去,唯独不见子青,心中奇怪,朝母亲投去询问的目光。偏偏卫少儿正给刘彻施礼,天子面前,自是不敢失礼,无暇顾及其他。

不知子青此时此刻身在何处,霍去病心中暗自担忧,又担心待会卫伉与她碰面,思量着是否该出去寻她。

刘彻自昨天听卫长提过,特地颁口谕让霍去病带着那女子一起来,当下并未见到她,也有些奇怪,又将霍去病神态收入眼中,遂朝卫子夫笑问道:“去病带来的那姑娘呢?怎得不在这里?”

卫子夫笑答道:“她只是庶民,未得陛下召唤,不敢让她轻易入内。”

“唤她过来让朕瞧瞧。”刘彻不在意地道,“咱们这是家宴,不必理会那些虚礼。再说了,去病方才在承光台上便心不在焉,若不让他见着,只怕这顿饭他都食不知味。”

霍去病忙道:“陛下说笑,只是她一介布衣,卑将恐怕她到了此间,多有惶恐,做出冒犯天颜的事情。卑将以为,还是……”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啰嗦起来了。”

刘彻笑着打断他,示意卫子夫命人去唤。

霍去病只得不再言语,心中暗自忐忑。

过了一会儿,宫女果然领着子青进来,子青踏上堂来,堂内烛火辉煌,最引人注目是两座三十九支的大型铜制烛树,烛火闪烁映得人直晃眼。

之前便听卫长说此女子如何平庸寻常,刘彻也有些好奇,按理说,去病跟在他身旁,母亲还有姨母都是绝代佳人,眼光应该不会差才对。

子青上前行向刘彻行叩首礼:“民女秦原,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刘彻仔细打量着她,姿容确是寻常,并无过人之处,只是那份不卑不亢的从容着实不太像是初见天颜的平民。

卫伉看见子青,只觉得眼熟得很,苦苦思量,忽得猛然想起来,大吃一惊,立即就望向霍去病:“她、她不是……”他毕竟还是年轻,尚未学会掩饰情绪,惊诧之意行于表外,,想开口相询。

霍去病狠狠地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卫伉楞了楞,这才想起之前霍去病所说的那句话“你待会不管看见谁,都别乱说话,知道吗?”,愕然片刻,方明白其中缘故。

只是到了当下这刻,他的惊呼声殿上人人都已听见,再想装成若无其事,已不可能。

卫青虽不明缘由,但率先瞪了他一眼,自是恼他在殿前无状之故。

刘彻问道:“怎么,卫伉你也认得她?为何如此惊讶?”

“她、她……我确是认得的。”在霍去病紧迫盯人的目光下,卫伉脑筋急转,既不能说实话,又不能让圣上起疑,遂道,“因她武艺­精­湛,­精­通骑­射­之术,我曾见识过,未想到她竟是表兄府里的人,故而惊诧。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刘彻摆摆手,自是不会与他计较失仪之过,挑眉看向霍去病,笑道:“原来她­精­通骑­射­之术,能陪着你驰骋旷野,难怪你对她如此中意。”

霍去病含笑答道:“陛下休得听卫伉夸大其词,不过是我教过她,让她骑在马上不至于摔下来罢了。”

“你何时变得这般谦逊起来,卫伉也算是羽林郎中拔尖的,能让他说出‘­精­通骑­射­之术’,想必这位姑娘当真不凡。”刘彻颇觉有趣,望向子青,问道,“既然武艺­精­湛,想必也会用剑了?”

子青能听出将军不愿意让刘彻知道她习武一事,但一则有卫伉的话已说在前头,若说自己不会用剑,恐怕刘彻多半不会相信,反而引他猜忌将军;二则她完全猜度不出刘彻问此话的用意为何。

迟疑一瞬,她点了点头,顺着霍去病的话道:“将军曾指点过一二。”

端起鎏金铜觥,刘彻歪着身子饮了口酒,笑道:“如此甚好,你就舞剑来助一助兴吧。来人,去取一柄佩剑给她使。”

舞剑?!

子青怔住……

“请陛下恕罪,她腿伤初愈,恐怕无法舞剑。”霍去病忙起身,向刘彻禀道。

刘彻奇道:“我看她行路无碍啊。”

卫子夫在旁打岔,朝刘彻温柔含笑道:“想必是去病心疼她,陛下,臣妾还是头一遭见他这般着紧一位姑娘呢。”她说话时,卫少儿乘机朝霍去病轻轻摇头,示意他莫一再拂逆圣意。

“想不到他也有今日。”刘彻哈哈一笑,朝霍去病道:“方才在承光台上就心不在焉,原本说要罚酒,现下倒要换个法子,就罚你抚琴一曲,琴歌剑舞,正是相得益彰。”

说话间,已有宫人捧着佩剑入内,送至子青面前。

她看着那柄佩剑,儿时第一次习剑时,爹爹所说的话重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墨家剑法,一招一式,扶危救困,死不旋踵。

若爹爹知道自己须得当众舞剑、供人赏玩的时候,也不知他恼是不恼?

子青深吸口气,尽管不愿,但还是缓缓伸手取过剑来。只是寻常的佩剑,拿在手中像是千斤重般,直往下坠。

而原本侯在帷幕之间的乐师也已将七弦琴献至霍去病案上。

“陛下……”

霍去病还欲进言推辞,却听得一声清吟,子青已拔出剑来,将剑鞘弃在旁边,双目清亮,正看着他。

烛光下,两人四目相投,再无须多言。

深吸口气,霍去病思量片刻,将手轻轻抚上七弦琴,低低沉沉的音律流淌而出,似一人漫步于山路之上,不急不缓,任凭林间落叶徐徐飘落身侧……

子青听着琴音,垂目静静而立,一动不动。

直过了半晌,众人不明何故,不免等得不耐烦。卫长公主料她是因不通音律,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合着琴音舞剑,嘴角嚼着一丝笑,等着看她出糗。

卫少儿观众人脸上,见刘彻也微微颦起眉头,暗自为子青心焦,正欲出言提醒,却见子青缓缓抬手,做了个起势……

不动则已,一动则全身皆动,剑招如流水般连绵不绝。

素日众人所观赏的女子­宮­廷舞剑,是将剑术与舞艺结合在一起,身法矫捷,飘逸潇洒,为得是赏心悦目。而子青从小到大,剑法自是练得纯熟,但于舞艺是半分也不懂,更不懂该如何做到赏心悦目,只懂得在琴音引导下平心静气,将自幼所习剑法从头至尾演练出来。

点、刺、劈、挂……

子青含胸,转腰,剑贴身而走,划出一道圆弧。双目只随着剑尖而走,专注之极。继而微仰头,翻腕抖剑,平剑在眼前环绕一圈,似拨云见月般。

霍去病也不看她,只专注在琴弦之上。

崩、绞、架、截……

剑尖沿臂同方向穿出,腰往前倾,同时挽出数朵剑花。伤腿作疼,她犹自硬撑着,背后冷汗直冒,手中的剑却未有片刻滞缓。

琴音似有所感,奏了个悠悠颤颤的尾音,毫无预兆,却又理所当然地结束了。

子青收剑,施礼。

殿上一片寂静,刘彻不发话,旁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褒该贬。

154第三章昏礼(四)

卫青定定地盯着子青,目光几近凝固,这般剑法,他也曾在多年见过,惊鸿一瞥,惊采绝艳,却从此再未曾得见。

自古佳兵不祥,剑为杀人利器,世间剑法多为凌厉,而此套剑法之所以与众不同,便是因为它透着股悲天悯人,又或者是因为用剑的人有此心,连卫青都分辨不清。

时隔多年,未料到竟在此间再次得见,使剑者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身法腾挪间与昔日故人多有相似,他着实满腹惊异。

刘彻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又或者是尚未自琴音中回神,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你这剑法使得……可不像是去病教出来的?”

闻言,子青心中一紧,墨家剑法自然与霍去病素日所习剑法大不相同,自己竟忘了这层,只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用,遂答道:“这是家传的剑法,只是我使得不好,幸而得将军指点。”

刘彻半靠着,目光探究地望着她:“家传剑法?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爹爹、我爹爹是……”

子青陷入尴尬之中,不知该如何作答,说仅仅是乡野之人肯定是瞒不过刘彻,反倒给将军平添麻烦。

霍去病在旁Сhā口道:“她爹爹靠卖艺为生的,陛下恕罪,她大概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街头卖艺……难怪这套剑法竟无一点杀气。”刘彻若有所思,转而轻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从街上把她给捡回来的,市井之中,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霍去病笑而不语。

宫人将佩剑与七弦琴都取下,又依刘彻命令,在霍去病旁边另设一案给子青。

子青谢过圣恩,依命而跪坐下来,正压在伤腿之上,冷汗潺潺,暗自深吸口气,隐在袖中的手死死抠在席面上,脸上只不动声­色­。

侧目望她,虽然已是极力压抑,霍去病的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关切之­色­。

子青朝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这幕落在卫长公主眼中,无异于两人眉目传情,心中颇看不惯,怎奈碍于父皇在场,不敢造次,只轻轻哼了一声。

一时佳肴美酿尽由宫人端上,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珍用八物,酱用百。所用器皿,银口黄耳,金罍玉觞,无一样不是极尽奢华。子青以前就曾经听闻过,宫中一年的膳食开支达两万万钱,相当于普通百姓,而并未贫困百姓,两万户的家产。那么眼前这样一场家宴,大概便抵得上一乡百姓的家产了吧?

她看在眼中,早已胃口尽无,至于吃得是什么,她压根就未曾细看,更不消说细品。对此刻的她而言,琼浆珍肴入口,也是味同嚼蜡一般。

“父王,她以前既然是在街头卖艺的,定有许多市井间的趣事见闻,不如让她说来听听,逗个趣,引您笑上一笑,说不定还多喝几杯呢。”卫长公主朝刘彻道,只是逗趣是假,想让子青出糗是真。

刘彻点头许了,目光看向子青:“既是街头卖艺,定有不少见闻,可有什么趣事,不妨说来,让大伙都笑一笑。”

未料到圣上会有此一问,于此事霍去病又帮不了子青开口,不由地暗自为她心焦。

子青怔了怔,先放下箸,思量片刻答道:“回禀陛下,只有两件事,一喜一忧。”

“是哪两件事?”

“天晴,喜;下雨下雪,忧。”子青望着刘彻,答得极为简单。

闻言,刘彻原本持觥的手停滞在空中,眉头微微颦起,他当然明白这简单的一喜一忧背后的含义,意味着百姓日日夜夜为生计担惊受怕,再无闲心顾及其他。

卫长公主却不明其意,不满地嘟嚷道:“这算是什么趣事,一点都不可笑。”

素来是知道子青木头木脑的,卫少儿暗叹口气。

平阳公主瞧刘彻脸­色­,打岔笑道:“我前日才听过一件趣事,与她所说多有相似,却要有趣得多,皇兄你可想听?”

自是不好驳姐姐的面子,刘彻拉回思绪,勉强笑道:“洗耳恭听。”

“说得是有个老­妇­,她每日推门而出,见是晴天,便要唉声叹气地哭一场;若见是雨天,也要唉声叹气地哭一场。”平阳公主笑着说道。

卫长公主诧异道:“这可奇了,难道她天天都得哭一场?”

“可不是么,所以就有人去问这老­妇­,晴天为何唉声叹气?老­妇­答曰,我大儿子是卖蓑衣的,若是晴天,便无人去买蓑衣。那人又问,雨天你为何也要唉声叹气呢?老­妇­答曰,我二儿子是卖草帽的,若是雨天,便无人去买他的草帽。”

听到此处,刘彻便已忍不住大笑起来,摇头道:“这老­妇­着实想不开,晴天她可以替她二儿子欢喜,雨天她可以替她大儿子欢喜,如此一来,就不必天天唉声叹气了。”

平阳公主笑道:“陛下说得甚是,可见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这故事既有趣,又开解了刘彻方才念及百姓之苦的思索,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般便化解了宴席上的尴尬。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子青怔怔想着,在这些不必整日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而劳心的贵族眼中,百姓的忧患倒成了庸人自扰,着实令人心寒。

几巡美酒之后,刘彻歪在榻上,醉眼惺忪地看着底下的卫青和霍去病,得意道:“今日桑弘羊才刚向朕回禀过钱两账目,他果真是能­干­啊,筹措得力,朕看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就可以与伊稚斜主力决战!”

因刘彻几次三番都是让霍去病带兵出征,将卫青冷落许久。卫青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出征也不会轮到自己头上,遂举觥敬向刘彻:“微臣预祝陛下一举歼灭匈奴,保我大汉疆土再不受犯。”

刘彻哈哈笑道,举觥一饮而尽,然后才道:“仲卿啊,这次你可偷不得懒了。朕要你和去病一块儿出征。”

闻言,卫青又惊又喜,身旁的平阳公主也禁不住面露喜­色­。

“朕现下正命桑弘羊去筹措粮草,毕竟是十万人马的粮草啊,筹措不易。”刘彻接着道,“你与去病各领五万人马,可得给朕好好打。”

听到十万人马,卫青与霍去病相互对视一眼。霍去病前两次出征,所带人马都不过才一、两万,还未曾领过这么多人马。

子青仍是低首默默吃着食案上的菜羹,心中忍不住要去思量,去年汉境中多处洪涝,饥荒遍野,不知桑弘羊是如何筹措十万人马的粮草。

夜已渐深,刘彻喝得步履蹒跚,由卫子夫亲扶着往寝殿去,夜里便就近歇在建章宫中。众人伏拜恭送。之后,也到了该散席的时候。

卫长公主起身替父皇母后相送诸人。

霍去病回身望了眼子青,见她行走无碍,又转向卫长公主,道:“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不必相送了。”

平阳公主也回身笑道:“去病说的是,都是自家人,夜里风寒,公主还是回去歇着吧。”

卫长公主含笑道:“不碍事,方才坐得久了,我也正想走一走。”

子青随在霍去病身后行至殿外,一轮弯月正挂在宫檐下,近处恰有几株桂花树,夜风徐徐,暗香浮动,更有隐隐金铃之声相伴其间,如梦如幻。

“此处赏月也算是好的了,只可惜还是及不上未央宫中。”旁边忽然有人道,像是在和霍去病说话,又像是在和子青说话。

子青转头,见是卫长公主,便垂目低首,自是不会去接话。

今日家宴,卫长公主与霍去病说不上几句话,心中本就不太畅快,此时故意行在他身旁,说了这么一句,便是想引得表兄来接话。不料霍去病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卫长公主讪讪地,又转向子青,语气轻蔑道:“你今日能到此,见识过宫殿之华美,又见过我父皇母后,他日回到市井之中有资本向旁人说道说道。便是这建章宫中的月­色­,乡野市井中又何处寻去,也算是你的福气。”

子青闻言,犹豫片刻,轻声答道:“民女以为,无论在何处赏月,所看的不过是月沉月落,花开花谢。最要紧的,还是身边能陪着你赏月的人……”

听到此处,卫长公主脸­色­微变,本能地便觉得子青仗着是霍去病的人,是在出言嘲讽自己,正自恼怒,却听见子青下面的话。

“……公主双亲皆在,可承欢膝下,月缺而人圆,这才是令人羡慕的福气。”她轻轻叹道。

卫长公主微微一愣,转头望向她,见子青面­色­平静恳切,并无丝毫讥讽之意,这才作罢。一直将他们送至建章宫前,马车都已备齐,见他们各自上车上马之后,卫长公主方才离去。

长安城已进入宵禁时刻,马蹄的踢踏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卫青与卫伉皆骑马,伴着平阳公主的轓车。行至分岔口时,卫青探身朝平阳公主低语了几句,平阳公主含笑点头。卫青遂吩咐卫伉护着平阳公主先行回去,他则策马朝霍去病这边过来。

之前看见舅父的眼神便知他定是有事,霍去病并不问,直至回到府中。他原先让子青先行回去休息,却听卫青道:

“且慢,我还有话想问秦姑娘。”

“舅父有事问我便是,她的事情我都知道。”霍去病生怕卫青对子青发难。

卫青面­色­凝重地摇头:“我看未必,难道她今夜所舞的那套剑法你也会么?”

霍去病微怔,本能地将子青挡在身后。

果然是墨家剑法惹了祸,子青歉疚地望向霍去病,缓步自他身后走出来,朝卫青道:“大将军有话尽管问便是。”

卫青望了望周围伺候的家人,以目光向霍去病示意。

霍去病会意,朝家人挥手道:“都下去吧,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过来。”

“诺。”

家人们依次退出内堂。

直至看见最后一个家人走下石阶,行远,卫青这才朝子青开口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剑法师承何方,又是如何接近去病,如实道来。”

霍去病听卫青语气严厉,不愿子青受此委屈,出言­干­涉道:“舅父……”

卫青抬手,制止他开口。

子青抬眼注视着卫青,道:“我姓秦,单名原字,剑法乃是家传。与将军……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并不曾存心接近。”

听到“身不由己”四字,霍去病禁不住低首涩然苦笑,无人能比他更明白此四字之中所蕴含的过往波折。

见子青神情从容、不卑不亢,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卫青又问道:“你父亲是谁?”

“家父秦鼎。”

“现在何方?”

“家父已故去多年。”子青平静道,“大将军究竟想问什么,直说便是,不必兜圈子。”

卫青紧盯着她:“今日你在殿前所舞剑法,我多年之前就曾见过。”

“那不过是寻常剑法,舅父曾见过也不稀奇。”霍去病Сhā口道。

“你错了!那绝不是寻常剑法,那是只有墨家中人才会使的墨家剑。墨家门规森严,若非墨家中人,绝对不可能习得此剑法。”卫青严厉地看着子青,“你是墨者?”

之前并未料到卫青竟然会识得墨家剑,若承认只怕是会累及霍去病,子青定定立在当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卫青。

“不说话,那么就是默认了?”卫青道。

子青深吸口气,点头道:“是,但此事霍将军并不知情……”

“不,我知道。”霍去病打断她的话,一把将她揽过来,搂在身侧,朝卫青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墨家后人,她从来不曾瞒过我。”

“你……”卫青摇头责备道,“墨者以武犯忌,陛下对他们多有忌惮。你将她留在府中,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前程吗?”

霍去病沉默片刻,然后缓缓道:“其实我也想弄明白,前程功名,是不是一定要用森森白骨殷殷鲜血来换。我为将这几年,看过太多生生死死,汉军的,匈奴人的……我累了,舅父!”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卫青顿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道:“莫非,你是受了她的影响?”

“舅父,陛下的雄心大志你不会猜不出来。”出于对刘彻的尊重,霍去病总算没用“野心勃勃”四字,“眼下匈奴已不足为惧,他尚且命桑弘羊筹措钱两粮草,一心想尽快与匈奴决战。等到匈奴无虑,通往西域的通道再无阻碍,就是陛下对西域用兵之时。”

卫青闻言无语,去病所言之事,他何尝会想不到,只是陛下的­性­情……只怕根本无人劝得住。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卫青也知去病对这女子用情已深,道,“陛下何等圣明,终究会知道她的来历?你最好得赶快将她送走,免得他日招致祸端,这是为了她好。”

“我明白,只是我娘那边……”

“放心吧,你娘胆子小,我怎么会去吓她。”

霍去病听舅父口气已松,又知道卫青绝不会将此事再告诉娘亲,心下稍宽。

卫青行至堂前,抬眼看着弯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待去病相送,径直走了。

“是我给你惹了祸了。”

子青望着夜­色­之中卫青的背影,怅然叹道。

霍去病替她拢了拢披风,然后将她的头揽到自己肩上,柔声道:“这算什么祸?圣上看不顺的东西多了,样样都忌讳的话,活着可不痛快。”

子青静静地靠着他,半晌才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很不好?做错了许多事?”

“不是,是我不好,让你受这些委屈。”霍去病寻到她隐在袖中的手,握入手中,下定决心般道,“只是舅父最后那句话说的对,为了你好,还是得送你走。再过两日,我就送你走,你在陇西安心等着我。”

“嗯。”

“就不问问等多久?”

“多久我都等着。”

子青轻道。

155第三章昏礼(五)

两日之后,霍去病果然备了马车,将子青送往陇西郡定川镇。

因不放心,又或是舍不得,原说是只将她送出长安城;待出了长安城,又说横竖无事,就再往前送一程。如此这般一送再送,送了几天,直到将她送至定川镇。

小镇不大,易烨那间医馆子青倒还记得所在,待寻至医馆门口,子青微微一怔……

医馆门口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个个喜气洋洋,却不像是来看病问诊的。霍去病命马夫在旁候着,自己携子青往医馆内去。

奇了,堂内并无人坐诊,也不知易烨究竟身在何处,又听得堂后院中有丝竹之音,两人好奇心起,便往拐过屏风往内院行去。

小小内院之中搭建着一顶昏帐。

见状,子青与霍去病相视一笑,才知道原来此间竟是将要举办昏礼,难怪堂前无人,左邻右舍又都前来恭贺。

此时未近黄昏,还不到举行昏礼的时辰,新郎官易烨拄着拐,正站在昏帐下与宾客们笑谈,不经意抬眼间,看见子青,不由得喜上眉梢,忙一瘸一拐地迎上来。

子青快步赶上前,扶住他,唤了声:“哥!”声音才出口,眼底已忍不住微微湿润,其实两人不过半年未见,却因这半年中经历甚多,故而愈发觉得漫长。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易烨喜不自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瞧她胳膊腿都还齐整,这才放了心,笑道,“总算是祖宗保佑,都平平安安的。”

直到此时,他方看见子青身后的那人,楞了片刻,待辨出是霍去病时,吓了一大跳,忙就要跪下,却被霍去病抢先一步扶住。

“我穿的是常服,便是不想被识破身份,你可莫扫了我的兴致。”霍去病朝他低声道。

易烨是个聪明人,立即会意,忙不迭地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霍将……不不,霍公子快请里头坐。”

子青与霍去病在里屋坐下,瞧着外头的热闹劲儿。

“早知道今日是我哥成亲的好日子,我就该备一份礼才是。”子青遗憾自己竟然两手空空而来。

“这有何难。”霍去病瞥了她一眼,将腰间所配的玉饰轻轻一撩,“这上头的,你挑一个,或是都拿了去,都可以的。”

“那怎么行,这是将军你的……”

“我的便是你的,有何不可。”说话间,霍去病已经自己拿下一块环形白玉,递到她手中,“这块如何?”

还未等子青回答,他忽又想起一事来,侧头看着子青道:“我好像还没有给过你信物,是不是?”

子青怔了怔,道:“可是我没有东西可以回赠,怎么办?”

“那支紫霜毫,不就是你送的?”

“……它也能算信物?”

“它是你亲手所制,比起别的东西,更加不同。”霍去病却想不 出自己有何物能赠与她,玉佩等物似又太过寻常,正自烦恼,“你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子青摇头:“没有。”

“再想想,仔细地好好想想……”

子青认真地想了想,还是道:“没有。”

霍去病歪头看她,皱眉道:“难道连我也不想要?”

子青抿嘴一笑:“你又不是东西。”

“你敢说我不是东西!”

霍去病伸手来咯吱她的腰眼,子青怕痒得很,躲开身子笑着向他告饶。

“快说句好听的,我就饶了你!”

“你想什么,我照说便是。”子青也不知什么话才能合他的意,只好问他。

霍去病见周遭还有旁人,缠绵悱恻的话子青定然是说不出口,便道:“唤我名字,便饶了你。”

子青怔住,对于霍去病她向来以将军相称,只因从认得他起,他便是自己的将军,乍然间要唤他的名字,着实有些不习惯,也不甚适应。那轻飘飘的两字在舌尖上犹如千斤重的核桃一般,她怎么也唤不出口。

看她咬了半晌的­唇­瓣,也没出声,霍去病举起手指作势要弹她的脑门,催促道:“快点!”

子青看看周遭的人,急中生智道:“你此行不是不愿意让别人认出来么?我若是唤了你的名字,那他们岂不是都知道了!还是等以后吧……”

虽然知道她是在搪塞自己,但所说的也是事实,霍去病只得作罢,仍是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我可记着呢!”

子青正待答话,忽见一人自门外跨进来,绛红­色­衣袍再眼熟不过……

“缔素!”她欢喜唤道。

缔素在外头就已经听易烨说起子青与将军都来了,故而进来拜见霍去病,当下走上前,虽不便开口称呼,仍是按军阶行礼。而后才转向子青,瞧她已回复女装打扮,想来是已经得到将军谅解,心中也替她松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易大哥今日成亲?”缔素不解问道,“之前易大哥寻不见你,又托了我,我也不知你去了何处。”

子青笑道:“今日实在是巧了!我也不知大哥是在今日成亲,你可知道娶的是谁家姑娘?”

“你不知道?易大哥没告诉你?”缔素惊讶道。

“没有,我们也是才到,哥一直在外头忙着,还没顾说上几句话呢。”

“他娶的就是铁子的妹妹徐蒂!”

闻言,子青又惊又喜,转头朝霍去病道:“我哥娶的是铁子的妹妹!”

“铁子?”霍去病对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

“徐大铁!”

霍去病想起来了:“哦,鼓手对吗?”

“对,就是他!在皋兰山那战,力竭而亡,和老大埋在一起。”想起赵钟汶,子青又去问缔素,“赵嫂子现下如何?”

“蒙校尉一直在照应她们母女,不至于挨饿受冻。”

“母女?赵嫂子生了?”

“是啊,生了女儿!”缔素叹了口气,“老大的娘见生的不是儿子,无法为赵家延续香火,便对她们母女不理不睬。虽然不至于挨饿受冻,但她母女二人的日子并不好过。”

子青目光黯淡下来,皱眉叹道:“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好歹都是自家的孩子,何必……”

“谁说不是呢。”缔素道,“嫂子一个人得带孩子,伺候老人,还替人浆洗衣袍,还得整日受着气,这日子过得……蒙校尉想把她娶了,也答应让她带着孩子过来,可她就是不肯。”

子青面­色­微沉道:“也怪不得她,圣上独尊儒术,丧葬须得守制三年,这些繁文缛节实在是耽误事。”

霍去病在旁听得眉毛微挑,却并不Сhā口。

与缔素闲谈些军中之事,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忽听外间鼓乐之声大振,才知道新娘子已经接过来。

子青原是不爱凑热闹的人,但这是易烨成亲,心中着实替他欢喜得很,轻轻扯了下霍去病的衣袖:“我们也出去外头瞧瞧好不好?”

寻常百姓娶亲,霍去病也未曾见过,便与她一块儿行至医馆门口……

接新娘的马车就停在医馆门口,易烨头上也不像素日只戴青帻,而是梳得整整齐齐,束高山冠,身上也已重新换了一袭崭新的熏衣。大概因为紧张,去扶新娘下车时,子青看见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不由地抿嘴而笑。

新人入内行礼,瞧热闹的邻里全都跟着涌了进去,子青和霍去病都不惯与人争抢,倒被挤在了外头。

便是瞧不见,只听着里头唱礼的声音,子青也欢喜得很,脸上的笑一直挂着。

霍去病只歪了头瞧她,半晌叹道:“你在我府里几个月,也没见你那一回欢喜成这样!”

子青笑望着他:“这是我哥成亲呀,我自然欢喜!”

“嗯……若是你自己成亲,会不会更欢喜?”他附到她耳边笑问道。

子青思量道:“那得看和谁成亲了?”

霍去病斜眼睇她,语气危险道:“如此说来,除了我以外,你还想过和别人成亲?”

子青点了点头,如实道:“以前还在乡里的时候,先生和夫人就希望我能嫁给易二哥。家里头穷,一来可以省却聘礼,家里也不至于少个帮衬。若不是那时候突然征兵,我这会儿应该已经为易­妇­了。”

未想到她当初还有这么一段,霍去病又是庆幸又是气恼:“你……”

想起旧日乡间,子青笑容渐淡,道:“你们身居高位者,何曾知道乡野困苦。有的人家娶不起也养不起,又想有个娃传宗接代,便花钱买个女子来生娃,待娃儿断­奶­之后,便再将这女子卖掉换钱,便是换头牛对他们而言也比女子强些。”

听着她这么说,霍去病突然想到,问道:“你力气颇大,­干­活想必是一把好手,当初可有人来向你提亲?”

“是有媒人来求姻,不过我没有应承,让夫人替我推了。”子青实话实说道。

明知道是以前的事,霍去病还是禁不住暗松口气。

说话间,里头已经礼毕,宴席开始,缔素特地出来将他二人请进去。虽是喜宴,但因生活紧迫,吃食甚是简陋,不过是寻常烙的大饼里头多裹薄薄一层黑芝麻,另外买不起那么多的羊­肉­牛­肉­,便煮了一大鼎狍子­肉­羹。那头小狍子是山里头猎户打的,因易烨给他家瞧腿疾,拿这头小狍子权当作诊金药费了。

霍去病将饼在­肉­羹中泡着吃,倒也吃得香甜,易烨原还担心怠慢了将军,见状,遂安心了许多,上前敬酒等等,自是不消说的。

哥哥大喜之日,子青便也喝了两杯,又问起易烨爹娘之事。这才知道,易烨爹娘已在往定川镇的路上,原本亲事是要等父母来了之后再办,但因徐蒂与赵氏婆媳两人住在一块儿多有不便,又被邻里一名莽汉瞧上,故而易烨思前想后,便先办了亲事,等父母来了之后再回禀告罪。

听闻子青想要暂且住下,易烨自然欢喜,只是南边的房子已为父母收拾妥当,除了庖厨外,只剩下一间存放药材的小屋,担心委屈了她。子青倒是毫不在意,在军中时也是睡在药材堆里头,再习惯不过。

霍去病背着子青,硬是要易烨收下二十个金饼。其实在附近另外替子青置办屋舍,并不是不能,只是一则子青孤身女子,独居终归不妥;二则在医馆中住,子青每日有事可做,又有易烨照应,不至于太累。

这日成亲虽忙,但易烨也看得出子青与将军关系非同一般,此时又见霍去病给他金饼,稍稍思量,心中骤然一惊,暗道:莫非将军占了子青便宜,却又不愿娶她,便想将子青安置在此地。

“不知您这是何意?”易烨不接金饼,先问霍去病。

霍去病道:“她这阵子需要调理身子,你们多给她补补,钱两不拘,若用完了我再送来。”

调理身子?!易烨楞了半晌,忽然狠狠地瞪了眼霍去病,也不多说,转身就去找子青。

子青正在收拾小屋,擦洗床榻,易烨猛得推门进来,把她唬了一跳。

“怎么了,哥?”瞧易烨脸­色­不对,她奇道。

易烨也不言语,拿了她的手就给她号脉……

“到底怎么了?”

霍去病自外头缓步走进来,就半靠在门槛上,不理子青问询的目光,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易烨才将她的手放下,之前的怒气荡然无存,讪讪笑道:“没事、没事,你气血不足,将军说得没错,是该好好补一补。”

子青疑虑地看他:“哥你方才怎得好像怒气冲冲的?”

直至此时,霍去病方才哼了哼,笑道:“我若没猜错,他定是以为你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

闻言,子青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看向易烨道:“哥……”

“没有这事当然最好。青儿,咱们家虽然穷,可也不能叫别人将你欺辱了去。”易烨梗了梗脖子,瞥了眼霍去病,“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行。”

“我知道,哥。”

子青心中暖意浓浓,不自觉又红了眼眶,迅速转身接着收拾床榻,尽管这屋子又小又简陋,家人的温暖却是别处寻不到的。

丝毫未觉得着恼,霍去病低头笑了笑,然后才拍了拍易烨肩膀道:“有你这话,青儿住这里,我就放心了。行了,别在这里杵着了,赶紧陪新娘子去吧!”

子青也笑着催促他道:“哥,别让嫂子等着。”

易烨嘿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这才转身出了小屋。

直听见易烨进房后关门的吱呀声,霍去病这才晃着身子慢慢挨到子青身边,轻轻撞了撞下她的肩膀。

“有娘家人给你撑腰出头,你这下可神气了。”

子青拧着抹布,朝他笑了笑。

“就是这屋子小了点,”他仰头看顶上,皱眉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漏雨?”

“我哥怎么可能把药材放在漏雨的屋子,药材泡了水,一发霉就不能用了。”子青深吸口气,闻着满屋的药味,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霍去病瞧她心满意足的神气,遂也不再多说,搂了搂她,将那袋子易烨不收的金饼放到她手中。

“嗯?”子青不解。

“留着,你自己看着用,怎么用都行。”他笑道,“只有一件事,下回我搂着你的时候,你得胖一点。”

子青扑哧一笑:“知道了。”

“我出来了好几天,也没个交代,得赶紧回去。”他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整理鬓边的发丝,“你在这里好好的,莫让我担心。”

“嗯……”

子青话音未落,就被他俯身一下子吻住,后面的话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反复,恋恋不舍,半晌之后,霍去病才稍稍离开寸许,让子青有空隙喘口气。

“我走了,你就在屋里呆着,别送我了。”

“嗯。”她两颊绯红,点了点头。

口中虽如此说,霍去病仍是又亲了亲她,这才松开她,懊恼地叹了口气,大步出门去。

车夫一直候在镇外,霍去病寻到他之后,却不让他驾车,自己拿过马鞭,倒让车夫下马车来。

“你明日便到镇上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在医馆附近寻个活做,每三日写封信牍与我,说明子青姑娘的状况。若有急事,便即刻飞马来报,明白吗?”他同时抛给车夫一袋钱两,“这些估摸着够你两个月的开度,你数数。” 车夫略掂了掂,便知道里头钱两数目不少,忙道:“不用数,这么多,便是三个月也够了。”

霍去病笑了笑,问道:“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吗?”

“明白,就是把子青姑娘的日常情况写信牍告诉将军,若有急事就飞马来报。”车夫忙道。

“嗯,对。”霍去病正欲挥鞭,又问,“今夜你怎么办?”

见将军体恤,车夫忙笑道:“将军不用担心,我到镇内寻户人家,许点钱两,就能凑合一宿。”

霍去病点了点头,这才驾着马车驶入夜幕之中。

这夜子青躺在小屋内,闻着身遭药材发出阵阵香味,想着霍去病赶夜路回去,不知路上是否平安;又想着再过几日,就能见着先生夫人,心中欢喜,竟是辗转反侧,一夜未曾睡好。

次日,天刚放亮,听见外间有人走动,她也赶忙起来。推门出去,看见一新­妇­正往庖厨间去,料想应是铁子的妹妹徐蒂。因昨日大婚,徐蒂是盖着盖头进洞房中,两人还未曾见过面,子青遂忙过去相认。

听见脚步声,徐蒂回头之事,子青行礼道:“子青见过嫂嫂。”

“快别这样,自家人还拘什么礼,你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昨夜里听你哥说你来了,我心里欢喜得很,这下总算是见着真人了!”徐蒂虽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比子青还小些,但因家中困苦,又是逃难出来的,一路上经历颇多,心境比起同龄的姑娘便要早熟得多。

子青含笑走进去帮忙徐蒂生灶火:“我住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嫂嫂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来做。”

“什么添麻烦,这种话可千万别再说了,让你哥听见,他会不好受的。反正我不跟你见外,你呀!也莫跟我见外,成么?”徐蒂边说边往鼎里舀了一瓢水,用丝瓜瓤使劲刷洗,然后再把刷锅水舀出来泼掉,用布抹抹­干­净,活儿利落得很,“那药材屋里头一股子药味,你睡得惯吗?……

“睡得惯。”子青把柴火往灶膛里放,火光在脸上摇曳着,“药有药的香味,挺好的。”

“睡得惯就成。”徐蒂已经开始舀水熬粥,口中不停歇道,“我特地留了好些麦粉,没让你哥全用在婚宴上,等过几日,咱爹娘来了,给他们烙饼吃,麦粉再加上碾碎的芝麻,烙得松松软软的,甜呼呼的,老人家吃了肯定喜欢。”

“嗯。”

“所以这几日,咱们先忍忍。你瞧见屋角那几个大坛子没有,我腌了好些菜在里头,两顿换着不同花样吃,够咱们吃一冬天了。”

“嗯。”

听着徐蒂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幅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模样,子青瞧着她,忽觉得这样子过辈子,未尝不是件好事。

待粥熬好,帮着徐蒂盛出来,子青又去坛子里捞了好几根咸菜,放在食案上。然后才回小屋内,拿出霍去病给自己的金饼,数了数,拿了十个金饼出屋,交到徐蒂手中。

“嫂嫂,这些你拿着,看着使,补贴家用也好,医馆里用也好,都成。”

陡然间见过这么多金饼,徐蒂骇了一跳:“这、这、这……都是将军给你的?真是有钱人啊,出手也太阔绰了!”

子青有点尴尬:“嫂嫂收好便是。”

“是得收好,是得收好,可……收哪里才好呢?”徐蒂捧着金饼满庖厨团团转,一会儿想塞腌菜坛里,一会儿又想塞进灶膛里,一会儿又抬着头端详房梁。

“嫂嫂,你怎么了?”子青奇道。

“嘘!这么多金子,咱们可得收好了,不能漏风声出去。”

徐蒂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好地方来,将金饼掩在袖中,匆匆进了里屋去,半晌也不见出来,想是正在里头发愁呢。

子青也不唤她,自在院中打扫,院里头有一株银杏树,叶子都已青黄,落了好些在地上,她仔仔细细将落叶都扫了起来。

叶子还在落着。

156第三章昏礼(六)

长安城内,卫青连着几日寻不见霍去病,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在家中暗暗担心。他­性­情稳重,将那夜家宴之事在脑中反复思量,终还是不放心,觉得去病只怕对自己还是有所隐瞒,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卫伉叫来问清楚。

这日正巧平阳公主进宫陪着李美人六博玩耍,卫青命家人将卫伉唤来,父子俩在梅园石庭中烹茶闲聊。

因深知卫伉颇有些一根筋的­性­情,他与霍去病又甚是交好,若是直接问,他多半为了维护霍去病而刻意隐瞒。故而,卫青先泛泛地与他聊些琐碎家事,然后才貌似不经意地提起子青。

“我瞧着,那姑娘的剑法可真是不错。”卫青用竹勺将茶汤舀出,并不看卫伉,“连去病自己都说,一点都不比他差。”

卫伉楞了下,问道:“她的事?表兄都跟您说了。”

卫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这种事,他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卫伉果真中计,想当然的以为爹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遂摇头叹道:“就是啊,若她在军中只是个无名小卒,估摸着认识的人还不多,可她偏偏是司律中郎将,这事若是捅出去,可了不得!”

持竹勺的手停滞住,卫青先让自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才抬眼看向卫伉:“你说得是斩折兰王的司律中郎将?”

“是啊,爹爹您说,谁能想得到她竟是位姑娘!”卫伉直至说完这话,看见卫青神情有异,这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小心翼翼问道,“爹爹,您不是知道了吗?……您这是在诓我呢?”

“我不诓你,你能说吗?”卫青没好气地瞪他。

“爹,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事,那日在建章宫中,我也吓了一跳,差点就说漏嘴了。”

卫青看着他,再想到霍去病,长叹口气,这些孩子全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还有别人知道此事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得问表兄。”卫伉端起茶汤,吹了吹,双目透过袅袅上升的热气偷瞄爹爹的神情,试着岔开话题,“爹爹,您说,她一个女儿家怎得那么厉害,听说斩折兰王的时候,那可真是拿命去换的呀!还有她在建章宫中舞的那套剑法,好像与寻常剑法也不太一样,我以前都没见过。”

“那是墨家剑,连我也只见过一次,怨不得你。”卫青叹道。

“墨家?!她是墨家中人!”卫伉吃了一惊,喃喃自语道,“……难怪了……对了,爹爹,在军中时,我老见她和一名西域人在一块儿?”

“西域人?”

“嗯,那西域人是懂汉话的,就是孤僻得很,除了她之外,不和别人说话。”

西域人,卫青眉头紧锁,无奈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只能等去病回来之后再仔细盘问他。

“记着,这事,跟谁也不许说?不管谁问,都得装不知道,懂吗?”他叮嘱卫伉。

卫伉哼哼道:“爹爹,你以为别人都像您似的,就会诓自己儿子。”

“诓你,你也不能说,就当自己不知道。”

“知道了,被您这么一折腾,我算是长记­性­了!”

卫青无奈地摇头叹气。

两日之后,霍去病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府中,便听家人回禀,卫大将军差人来问过几遭,请他回府后即立来报。

听是舅父想见自己,以为有要事,他自然不敢怠慢,顾不得奔波倦怠,忙沐浴更衣,整袍齐冠往卫府去。偏偏到了卫府中,卫青正巧不在,而平阳公主跟着刘彻往甘泉宫小住,也不在府中。底下家人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他只得在内堂等着。

吃了些果点之后,霍去病倦意上涌,原只是在案上支肘小憩,困意却是愈发浓重,一波一波让人抵挡不住,最后索­性­歪靠在榻上,睡了过去。家人们见状,暗自好笑,无人敢去惊扰他。

直至卫青回来,没等他进内堂,便听到家人回禀此事。待站在内堂外,瞧见里头睡得正香的去病,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轻声吩咐家人取毛毯来,亲自轻手轻脚地替去病盖上。

感觉到毯子的厚实,霍去病翻了个身,拢紧毛毯,仍旧接着睡。

看得出这孩子是累坏了,要不然不会睡得这么沉,卫青无奈地笑了笑,自取过一册书简,在旁静静地看着。

直至天­色­渐暗,霍去病方才转醒,半撑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见近处一灯如豆,卫青正在灯下看书简……眼前这幕,似乎又让他回到孩提的时候。

“舅父,您何时回来的?我怎么睡着了?”他坐起身来,扶了下睡歪的冠。

卫青望了他一眼,叹道:“正想问你呢?这次又野到哪里去了,把自己累成这样?”

“我把她送走了。”霍去病搓搓脸。

“送哪儿去了?”

“您就莫问了,反正是处稳妥的地方。”

卫青盯了他一眼:“不会是又让她女扮男装,混入军中吧!”

霍去病闻言一怔,原本残留的困顿睡意顿时烟消云散,疑惑卫青怎得会知道此事,只是转念之间他就想明白了,定是卫伉那小子说漏了嘴,再不会有旁人。

“舅父……她当初那么做,真是有苦衷的。”他只得将子青为何从军的缘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给卫青听,

听罢子青的事,若去病所说都是真的,卫青倒是对子青愈发另眼相看,未想到她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儿家,却传承着墨家任侠,丝毫不逊­色­前人。

霍去病末尾还没忘记补上一句:“您可莫告诉我娘啊。”

卫青听出他这话的弦外之音来,问道:“你既已把她送走,怎么,还在担心你娘不喜欢她?”

“不是。”霍去病忙遮掩道,“我娘胆子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知道这事,思前想后,必定会后怕,少不得再把我教训一通。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对了,我听卫伉说,她身边还一名西域人,怎么回事?”

闻言,霍去病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卫伉,这楞小子可真没用,怎得什么都招了。可他面上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状,笑道:“那西域人是我们过大漠时遇上的马贼,被我们俘了,身手不错。说来也怪,他就和青儿投缘,常跟她呆一块。”

“西域哪里人,可盘问清楚了?”

“……楼兰人。”

卫青皱了皱眉头,在这些异族人身上,他是吃过苦头的:“对这些异族人,你多留些心眼,不是说不能用,但一定要慎重。”

“嗯,我知道,所以没留他在军中,还是让他走了。”

“走了?就这么放了。”

霍去病点头,想起那日在边塞亭隧,阿曼一行人远去的身影,怀中哽咽难言的子青,不由地喟然长叹口气。

卫青听他叹气,似有无穷怅然,瞧他神­色­,忍不住道:“你此番亲自送她去,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有什么用!”霍去病双目瞧着远处,语气中淡淡的怅然显而易见。

瞧自己外甥竟也有为情所苦的一日,卫青叹了口气,泼他冷水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已经将她送走,就莫想她了。否则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何必呢。”

霍去病长叹口气,应了一声,然后问道:“您特意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事吧?”

“你还有没有惹别的祸?”卫青问

“眼下倒还没有,将来可说不准。”霍去病耸肩,“听说只要家有贤妻,人自然就懂事沉稳了,我又没有您这么好的福气!”

“又耍贫嘴……”

两人正说着,卫伉满头大汗地进内堂来,瞧父亲与表兄都在,喜气洋洋地朝他们施礼,然后急忙道:“去病表兄也在,真是太好了,今日我打了头鹿,你莫走,留下来我烤鹿­肉­给你们吃。”

霍去病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卫伉,也不吭声。

卫伉愣了愣,探究他的神情,再看看父亲,片刻之后如梦初醒,转而愧疚不已,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说出去的,真的!我爹他诓我。”

卫青轻咳两声,长身而起,不理会两个小辈之间的纠纷:“我去更衣。”

“爹……”卫伉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去病爱吃鹿颈上那块­肉­,你好自为之吧。”卫青低声提醒他,自是知道去病也不会当真恼卫伉,缓步踱出堂去。

直等到卫青身影消失,确定不会听见他们说话,卫伉才陪着笑朝霍去病道:“表兄……哥……你就饶了我这遭,我保证下回不管我爹怎么诓我,打死我也不说!就烂在肚子里。”

霍去病站起身来,斜眼睇他,仍是不说话。

“我认罚,认罚……”卫伉忙道。

“怎么罚?”霍去病反问他。

“哥你定,你怎么罚,我都认。”卫伉一脸诚恳。

见状,霍去病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乏了,我得回府去,改日再想吧。”

“那鹿­肉­怎么办,你不吃了?可新鲜呢。”

见卫伉正在兴头上,不忍拂他好意,霍去病只得道:“你让人割一块下来,我带回去便是。”

见表兄不肯留下来,卫伉虽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勉强,遂忙命人去割块鹿­肉­,指明定要割鹿颈上一块。

霍去病又去向卫青告辞。

卫青想着去病与那姑娘分开心里正不好受,这孩子虽不明说,语气神态间却有掩不住的倦怠,拿他没法子,只得道:“你若不想吃饭那就回去吧。”

霍去病起身,朝舅父正经八百地施了一礼:“去病告辞。”

“去吧去吧。”

卫青挥手赶他。

回到府中,霍去病听家人回禀,方知娘亲已来了许久,忙要快步往内堂赶去,却又听家人回禀娘亲不在内堂,当下正在后头他的房中。

“娘……”

他拉开门,瞧见卫少儿正在替他拾掇冬日里的衣袍。

“回来了。”卫少儿抬首望了他一眼,复低下头整理手中的皮袍,“从你舅父那里回来,可是又挨了训斥?这几日也不知道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把你舅父急得一天遣人来问三遭。”

霍去病笑了笑,在母亲身边半跪下来:“娘,你还未用饭吧?我也饿了,咱们一块吃。”

“怎得,没在你舅父家用饭?”

“没有,因茶果吃多了,也不觉得饿。现下回来之后方才觉得有些饿,卫伉今日打了头鹿,正是新鲜,我带了块鹿­肉­回来,方才已命庖厨去炙­肉­。”

卫少儿看着儿子,因连日奔波,他眼眶下一圈青黑显而易见,叹道:“对了,那姑娘呢?我听说已经不在你府里了?”

“嗯……是啊。”

“是你把她送走的?”

霍去病点了下头。

“为何要送走?”

真实原因霍去病自然是不能说,只得道:“娘您不是不喜欢她么?她自己也想回乡看看,我便送了她走。”

卫少儿细细端详他神­色­,叹道:“还是舍不得?其实……这些天我想着,你姨母说得也对,她虽然笨笨的,但笨人有笨人的好处,用不着成日与她费心思,别的我也不计较了。她身份低,不能为正妻,收作侍妾也是可以的,要紧的是,多生几个孩子。”

“娘,您只想着抱孙子,谁生的都不在意了?”霍去病笑着挪揄她。

“胡说!”卫少儿没好气道,“我还不是看你喜欢么,这天底下,哪有父母拗得过孩子的。”

“我就知道,娘最心疼我。”霍去病笑了笑,“眼看冬至将至,我已命人去定制一件上好的白狐皮袍……”

他还没说完,就被卫少儿打断道:“赶紧去退了,白狐皮,我听着都觉得扎眼,若是穿出去,还不得让人指指点点,说骠骑将军的娘亲在招摇过市。”

霍去病笑道:“看您说的,这大街上穿狐皮又不是就您一个人。”

“行了,娘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少往我这里送这些贵重的东西,免得让人在咱们呣子背后嚼舌头。”卫少儿望着他,认真道,“你如今位高权重,又得陛下的宠爱,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嫉恨,行事便该愈发收敛,莫要张狂才是。娘只要你好好的,别的都用不着。”

知道娘亲一直都在替自己着想,暗中也不知替自己推了多少次陈家想攀附升职的要求,宁可为难,也不愿给自己招惹事端,霍去病心下感动,口中仍道:“娘,我定金都已经下了,你若不要,那钱两可就打了水漂。”

卫少儿无奈地看着他,想了想道:“那你就替我换一件灰鼠的,一样暖和和的,也不至于太扎眼。”

“成,就是委屈我娘的花容月貌。”霍去病笑道。

卫少儿笑戳了下儿子的额头。

外间家人回禀饭食已备下,霍去病命他们将食案端进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陇西郡,定川镇。

子青每日里帮忙家事,又或在医馆里头替易烨打打下手,碾药,磨粉等等事情,本就是她做惯了的事,也并不觉得累。她腿上的伤也渐渐好转,已无大碍。

银杏树的叶子落尽之前,易烨爹娘总算是到了,诸人相见欢喜不提,只是二老年事已高,长途颠簸,又是初到陇西郡水土不服,两人都病了一场。幸而自家便是医馆,用药方便,易烨孝顺自不用说,徐蒂与子青二人又伺候得周全,渐渐地也就好了。

如此一晃,距离子青来定川镇已是两月有余,也入了冬。徐蒂取出两个金饼,给家中添了厚厚的被褥,又给诸人做了崭新的冬衣,独独自己只将旧衣重新絮过。易烨瞧不过眼,让她自己也置办一身,徐蒂说成亲时易烨已替她量过两袭新衣,推说不肯。

易烨便道,她若不做新冬衣,那么自己便也不穿,陪着她便是,弄得徐蒂着急。易曦二老看着直笑。

子青在旁瞧着他们夫妻和睦融融,不由地要去想将军,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也不知将军嗽疾可有好些?夜里头还咳不咳?……面上未免偶尔透出怅然之意,被众人瞧在眼中。

日子过了这么久,易烨等人见霍去病回长安后再也未曾来瞧过子青,更无信牍,更莫说是托人带口信,只言片语皆无。心中皆想长安之地,霍去病又是声名赫赫的骠骑将军,每日里不知要被多少人围住,献殷勤的女子更不消说,想是已经将子青抛诸脑后。因此诸人愈发谨慎小心,不在子青面前提起此事。

徐蒂对那些金饼,思量着此后再不可能有此等好事,用一个便得少一个,愈发用得心疼,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拿出用。

易曦二老并不知道子青与霍去病之间的事情,子青自己也从来不提。他们看她年纪已不小,这些年又受了不少苦,女儿家终究还是要有归宿方才妥当。想着要替她寻一户稳妥的人家,便托了附近邻里打听着,又因事情尚未有眉目,故而也一直瞒着子青。

入冬后已下过几场雪,易曦二老毕竟年事已高,分外畏寒。子青这日见家中柴禾已见空,而街上下着雪,无人上街卖柴,便自己去庖厨拿了铁斧、麻绳。徐蒂见状,知她原先在家中就常砍柴,也不拦她,但定要她先换了男装再去。

“现在世道乱,我一路逃难出来都是扮成男子,否则哪里还见得着你哥。”徐蒂替她把头发也束好,“当心点,快些回来。”

“嗯。”

子青带上斗笠,往镇外附近山上行去。

雪下得飘飘洒洒,山上空旷寂寥,偶见几头羊低头拱雪吃草。这些羊都是镇外大户人家所饲养,在这带颇有权势,故而无人敢去偷他家的羊。

往前寻到一株枯树,她自腰间抽出铁斧,习惯­性­地在手中打了个旋,然后开始砍树,砰、砰、砰,三斧两斧便砍出缺口,然后用斧背不轻不重在树身上一击,枯树顺着她要的方向倒下来。她跨步上前,蹲□用斧头开始砍下枝桠,并把树­干­分成好几截。

正弄着,眼角余光瞧见一个人影自不远处快步朝她这边过来。

“这位小哥,请问有没有看见一头小羊?!”那人边走边喊过来,语气很是焦切。

子青抬头看向来人,见他也带着斗笠,风雪中面容模糊,只是右边袖子空荡荡扎在腰间,竟是个断臂之人,想来是附近大户人家家中放羊的奴仆。

“没看见。”子青摇头,如实道,“我是从南面上山来的,一路上都没瞧见。”

那人已走至近处,“哦”了一声,仰着头四下张望着,显是烦恼得很,举步又欲往另一边山坳处找寻。

子青自侧面看见他的模样,楞了楞,试着唤道:“公孙翼?”

那人站住,转过头来,疑惑地细看子青,片刻之后认出她来:“是你小子啊!”

未想到此人果真是公孙翼,子青瞧他现下胡渣邋遢,比往日瘦削了许多,再无从前在军中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戾气。

“我听说你升了中郎将,该在军中才是,怎得跑到这边砍柴来了?”也未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公孙翼奇道。

子青涩然一笑:“……总之,一言难尽。”

公孙翼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心中还惦记着羊,急急道:“我得先找羊去!若是丢了羊,可得挨主家鞭子的。”

子青道:“需要我帮着你一块找吗?”

“行行,东面我已经找过了没有,现下我往北面山坳去找,你替我去西面。”眼下不是客气推脱的时候,公孙翼忙道。

“成。”

子青二话不说,将铁斧往腰间一别,便朝西面去。公孙翼则急匆匆地往北面山坳中去寻小羊。

因羊是白的,在白雪中便分外难以寻找,子青的目力已经算颇佳,边走边唤,细细将西面搜索了一遍,也没瞧见小羊的踪迹,遂只能回北坡去寻公孙翼。

刚到北面山坳,她才唤了一声“公孙翼”,便听见山坳石头下传来痛呼声。

“我在这里!哎呦……”

子青探身望去,见公孙翼跌坐在一块大石之下,痛苦地曲着腿,龇牙咧嘴,也不知摔断腿还是扭伤了脚。

距离他不远处,那只失踪的小羊正偏着脑袋,冲公孙翼咩咩直叫。

“别管我,先把羊套起来,别让它跑了!”公孙翼急道。

子青小心翼翼地行到近处,用绳子打了个活扣,稳稳地抛出去,绳圈正落入小羊脖颈,再一拉,绳圈缩小已然套牢。

见状,公孙翼方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样?”子青从大石上跃下来,把绳索的一端交到他手中,然后蹲□子查看他的腿。

只是轻轻地碰一下,公孙翼疼得直咂嘴,冲着那头小羊怒气冲冲地骂道:“回头老子就把你给宰了!哎呦!你个小畜生,就想看老子挨鞭子是吧?……”

顺着膝盖慢慢往下按,又将他的脚缓缓抬起,子青松了口气:“还好,是扭伤了!腿没断!回去之后弄些药酒擦一擦,过几日便好。”

听说是扭伤,公孙翼自己也松了口气,万一是摔断腿,一两月内无法再放羊,主家必是要将自己赶了走,到时候又得流落街头。

“我哥在镇上开医馆,我先扶你过去给他瞧瞧。”子青扶住他,让他试着站起来。

公孙翼忍住痛,站起身来,拒绝道:“我得赶紧把羊送回去,要不然主家责怪下来,又是个麻烦事儿。扭伤不碍事,医馆那里,我还是改日再去吧。”

他拉着羊,一瘸一拐艰难的往山下走,雪地分外滑溜,子青忙赶上前帮忙扶住他。

“没事、没事,你忙去吧,你不是还得砍柴么?”他挣开子青的手,示意自己不碍事。

连砍柴都得亲自动手,公孙翼估摸着子青境况也不好,多半是与自己半斤八两,遂也不愿耽误了她,再说他也不愿让主家看见自己被人扶回去。

子青只得松手,问道:“你住在何处?等我砍完柴,把药酒给你送过去吧。”

公孙翼迟疑了一下:“镇外曹家,你莫要扣门,绕到后头羊圈,旁边的小屋就是。”

“嗯。”

看着公孙翼在雪地上牵着羊,佝偻着背,拖着腿费劲地一步一步往前头走,子青心中不是滋味,迅速转身,复回到原处,又多砍了些柴禾,将柴禾整理成捆,背下山去。

能看见医馆时,她便瞧见徐蒂不断地在医馆门口张望着。

“你怎得去了这么久,害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徐蒂快步迎上来,焦急道,“你哥哥怪我,就不该让你去。”

“是子青不好,让嫂嫂担心。因方才在山上,遇见一位故人,所以回来得迟了。”子青笑道,将柴禾挑到庖厨卸下来,又把铁斧和绳索都放置好。

院中,易烨正挑帘自易曦二老房中出来,见子青已回来,忙过来问道:“怎得现下才回来?可是有事?”

“谢谢嫂嫂。”子青接过徐蒂递来的热水,朝易烨道:“哥,我在山上遇见了公孙翼。”

易烨一愣:“公孙翼……他断了一臂,对吧?”

“嗯,现下他在镇外李家替他们放羊,今日羊儿走失,他为了寻羊儿,把脚扭伤了。”

尽管对公孙翼去放羊大感不解,但易烨医者天­性­,开口先问的还是:“伤得可要紧?”

“嗯,他疼得厉害。我想待会给他送点药酒过去,这药资我自己付。”易烨的医馆是小本经营,仅能维持生计而已,子青不愿拿医馆中的东西来做人情。

易烨伸手敲了下她脑袋,然后朝徐蒂道:“替我把里屋的那件外袍拿来,再把斗笠也拿来。”这日外头下雪,在外头走肯定会溅上泥水,故而他须得将坐堂的衣袍换下,生怕弄脏了。

徐蒂楞了下:“你……你也去?若有人来瞧病怎么办?”

“今日下雪,我在前堂坐了大半日,脚都冻僵了,也没见有人来。再说,此人是我军中同曲的弟兄,春天那战,我断了腿,他断了胳膊。我得去看看他。”

徐蒂再不多言,低头往里屋去。

易烨则取了个空的小竹筒在酒坛子里舀了些他特制药酒,用木塞子堵上,然后换上徐蒂拿出来的外袍,带上斗笠,拄着拐杖,与子青一块儿往镇外行去。

雪渐下渐大,出了镇后道路愈发泥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直到看见李家层层叠叠的大宅院。然后再绕到后头,找着挨着宅子的羊圈,旁边一小屋紧靠着,四处漏风,看着像柴房,并不像有人在里头住。

子青与易烨对视一眼,易烨拄拐上前,试探问道:“公孙翼?”

门内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回话,他们也没听清楚,紧接着就听见里头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易烨赶紧上前推开门,便看见公孙翼摔在地上,他拄着拐又不方便去扶,连声道:“青儿!青儿!”

屋子小得转个身都不容易,容纳三个人尤为吃力,子青从旁边挤进去,将公孙翼扶起来,旁边也没有床榻,只有个草窝子,上头有一床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衾。

“来,你先坐下,让我哥给你瞧瞧扭伤的地方。”

子青只能让公孙翼先坐草窝子上。

公孙翼目光落在易烨腿上,想起以前同曲的时候,再看看当下,苦笑道:“你的腿,我的胳膊,也就这小子还算齐整……”

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就在眼前晃,易烨都没忍心看他,只看着他脚上的伤处:“恐怕明日还会更肿,我先给你搓一搓,

话还没说完呢,他就从竹筒中倒了点药酒在掌心,先是双手互搓,直搓得热乎乎的,才覆上扭伤处,一阵猛搓……

公孙翼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咬着牙根硬忍着。

“到了晚上你自己再用药酒使劲撸,别怕疼啊。”易烨边搓边道。

“这点疼算什么,老子还忍得住。”公孙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不容易等到易烨歇了手,他龇牙咧嘴将脚放下,然后看向他二人:“抱歉啊,我这里也没啥好招待你们的。”

“你这地方……”易烨环顾四周,冷风从每个缝隙中钻进来,哧哧直响,根本一点御寒的作用都没有,他皱着眉头,这才问起:“你怎么到了这里来放羊?那会儿我听说你领了钱两要回家去的?”

公孙翼挠挠额头,叹道:“本来是想回家去了,后来……后来正好碰上开赌局的,我一时兴起,也是想多赢点再回家去,结果……”他耸耸肩膀,做了个可怜又可笑的表情。

“全输光了!”易烨看着他直摇头。

子青实在无话可说,半晌问道:“怎得不给家里头写信呢?”

“写了,托人写了好几次,可总也没有回音。我自小没有爹娘,是叔婶养大的,本想指着我养老,眼下我这般模样,说不定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也不想理我。”公孙翼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干­涩得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直发酸,“从军的时候还想着建功立业,没想到现下混得连个人样都没有,我也是没脸回去啊!”

“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地方,怎么捱过一冬?”易烨道。

“忍忍就行了,至少比路边乞丐还强点。”公孙翼瞧他二人神情,不愿他们同情自己,故意道,“我这活找得可不容易,别人抢着来还不能够呢,有地方住,还管饭,这种活可不好找……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还是赶紧走吧,没事就莫来了。”

他坐在草窝子上,拿着易烨给的药酒,毫不客气地撵他们走。

“这种地方,过不了一冬,准要落下病的。”易烨从医士的立场劝他。

“行了行了,我也想住到宅子里头去,可也得人家让啊。我啊,认命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落下病来也是命,我认。”

子青与易烨无法,只得替他掩上门,返身回镇上去,心中各自黯然,默默无语。

又过了几日,连日雨雪霏霏,因夫人受了寒,发起了烧,易烨还得顾着医馆,徐蒂伺候在婆婆左右,不敢稍离。庖厨的活儿子青便全都揽了过去,直至夫人身体渐渐转好,她才抽了个空去探公孙翼。

已是黄昏,想来公孙翼牧羊也该回来了,她绕到宅子后头,看见一人背对着她正往破屋上糊泥胚,身量略矮,是个驼背,并非公孙翼。

驼背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子青,奇道:“你……作什么营生的?”

“我是来找牧羊的公孙……”

子青话还没说完就被驼背打断,不耐烦地复转身弄他的泥胚:“走了,前些天就走了。”

她未曾料到,半晌才迟疑问道:“……为何走了?”

驼背闻言,有点恼怒:“他本来就少了条胳膊,让他放羊是东家的好心,没曾料他竟然跑了,还偷了两头小羊。”他本是顶着公孙翼的缺来的,转过身去,再不理会她。

偷羊跑了?子青愣愣立了片刻,着实未想到公孙翼竟会这样做,极目望去,四周旷野一片白雪茫茫,哪里还寻得到人。

“去了何处……”

“这谁知道,若是知道,东家早就把他抓回来了!”驼背不耐烦起来,挥手赶她。

子青无法,拖着脚步回到馆内,将此事告知易烨,易烨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公孙翼会偷了羊跑掉,欷歔一番。

157第三章昏礼(七)

子青转入后院,瞧见徐蒂喜洋洋地迎上来。

“青儿,回来了!”

“嗯。”

见子青似乎心绪低落,徐蒂奇道:“怎得了?”

“没事,就是这风吹得紧,”子青搓搓脸,勉强朝她笑道,“天­色­­阴­沉沉的,估摸着明日大概还会下雪,我先去把水担回来。”

“行,当心脚底下滑啊,多瞅着点。”

“嗯。”

子青便自附近井台连担了几趟水回来,将庖厨间的大水缸装得满满的。最后一趟回来,徐蒂正在和面想做贴饼子,瞅见她回来,立时笑得一脸古怪。

“怎么了?”子青只道自己脸上不­干­净,举袖抹了抹。

“没事,你……在井台有没有瞧见一位年轻后生,个头高高的,浓眉大眼的?”

子青摇头:“不曾留意,怎得了?”

“他是邻乡刘家的老三。”

“哦……”子青仍是没弄明白,“他是来这儿看病的?”

“不是看病,是来看你的。”徐蒂笑嘻嘻道。

子青微楞:“看我作甚?”

“前些天你上山砍柴,他说是遇见你了,你可记得?”

“不曾留意。”

徐蒂望了她片刻,欲言又止,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告诉她,转而问道:“眼看就快到冬至了,这些日子,那位将军可有给你捎过信来?”

没料到她会问这事,子青怔了下,蹲□去烧火,低声道:“没有。”

“想他么?”徐蒂扎着沾满粗麦粉的手,在她身旁蹲下,勾着头瞧她。

子青赧然笑了笑,灶火映照着她的脸,微微泛红。

见状,徐蒂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年岁虽比你小,但毕竟是你嫂子,你听我说句话,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莫要着恼才好。”

子青听她说得郑重,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忙道:“嫂子请说。”

“我呢,就是个村­妇­,长安城也没去过,那些皇家的事情就更不明白了。可我听你哥说过,那位霍姓将军的来头可不小,当今圣上是他的姨夫,他还是皇亲国戚呢。”徐蒂担忧地望了她道,“可咱们只不过是平头百姓,我劝你一句,莫要把心思栓在他身上,否则苦的是自己。”

灶膛里头,噼里啪啦作响,子青沉默着折了几段柴枝放进去,然后道:“我答应过会等他。”

“可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能来接你呢?”徐蒂问道。

“没有。”

“你真傻,他这般说,你就这般等着,说不定他在长安城里头早就把你忘了,那你又该怎么办?”

拿烧火棍捅了捅灶膛,火光立时更旺起来,子青默然片刻,仍旧是道:“我答应过会等他。”

徐蒂叹了口气,拿她无法,拿起面团在掌中翻来覆去拍扁平。

入夜之后,诸人都各自回屋休息。徐蒂从灶膛里拨拉出被烤得烫手的圆石头,用粗布裹好,塞进被脚处。自己披了件衣袍,靠在床上纳鞋底。

易烨查看门户之后,也回到屋中,瞧见她头低俯着,劝道:“夜里就别做活了,伤眼。”

“嗯,再几针就成了。”徐蒂口中虚应着,手中不停。

易烨只得将油灯朝徐蒂那边挪了挪,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我今日探了探青儿的口风,”徐蒂边纳边叹道,“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将军……爹娘那边,我看你得去跟他们说说,免得他们白白­操­心。”

“青儿说什么?”

“她说,她答应过霍将军,会等着他。”徐蒂想到这事就唉声叹气,手中的活计停下来,“可霍将军压根就没说个期限,一年半载、三年五年,连个准都没有。她又是个实诚心眼,认准了就要等霍将军。你说这事……”

易烨跟着叹了口气。

“再说,”这话徐蒂没忍心当着子青的面说,只得在自己夫婿面前说出心中疑惑,“那将军身居高位,又住在长安城中,什么女人能让他看在眼中。你觉得他当真能看上青儿么?若只是一时兴起,逗弄她玩玩,那该怎么办?”

易烨怔了怔,回想起那日霍将军与子青在一块儿的神情,又觉得将军不像是那等人,但是他对霍去病毕竟不甚了解,只得道:“青儿实诚,是个宁可人负她,她绝不负人的­性­情,如今她既然说了要等霍将军来接她,只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动。你说怎么办?”

“我愁的就是这事,你倒还来问我。”徐蒂嗔了他一眼,“她年纪也不小了,要不你去劝劝她……”

“行,明日我劝劝她,只是我估摸着未必有用。”

当夜便下起雪来,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子青早起洗漱之后,便到前头医馆中替易烨卸下医馆的门板,摞到一旁。

才卸下两条长板,她便看见街面上一人一马立在皑皑白雪之中,那马儿通身玄­色­,油光发亮,一丝杂­色­也没有,而那人正看着她,那般熟悉温暖的眉目,肩头上落了厚厚层雪,也不知他已在雪中立了多久。

“丫头。”

“将军……你何时到的?”

子青快步奔至他面前,喜不自禁地望着他。

霍去病看着她,轻轻抚上她的脸,粗糙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刮着,目光在她面容上流连徘徊……

毕竟是在街上,子青有些不安,生怕被旁人看见,幸而天­色­尚早,又是雪天,街面上尚无人走动。

“来,上马!”他翻身上马,然后把她也拉上来坐在身前。

轻叱一声,马蹄卷起纷纷雪尘,他带着她往镇外方向驰去。刚行至医馆门口的易烨刚辨出他们的身影,连唤一声都未来得及,玄马便已出了他的视野之外。

子青被密密地裹在霍去病的披风之中,风雪被遮掩在外,他的胸膛处温暖熟悉而令人安心。

玄马一路风驰电掣,雪尘如雾,直奔出定川好一会儿才被霍去病堪堪勒住缰绳,健臂一搂,将子青抱下马来。

“将……”

子青话音未尽,已被霍去病霸道地擒住双­唇­,一呼一吸间,满满地尽被他的气息所占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颊绯红喘着气,他才稍稍松开些许,意犹未尽般留恋地在她双­唇­轮廓上细细轻噬。

“丫头……”

他抵住她的额头,低低的呢喃声自他喉底发出。

子青抬眼望着他,再一次看见睫毛的­阴­影下,那双深邃眼睛里头闪耀的亮光,坚韧温暖,让人眷恋不已。

强自让呼吸平定下来,她对于将军突然间急急便来寻她,还是有些奇怪,轻声问道:“你突然到此,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自喉咙深处咕哝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嗯……什么?”

这时,霍去病才松开她少许,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块竹牍给她。

是一方信牍,子青仔细读上头的字:“…………易家已托媒人,意寻忠厚之人,为子青姑娘良配……”

霍去病仰着头,斜眼睇她:“丫头,是不是我若再迟个半月,你便已经嫁到别人家去了?”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子青奇道,“信牍是谁写的?”

“信牍是我在此地留下的眼线所写,他奉命随时向我讲述你的状况,绝对不敢无中生有。”

“将军,你……”

子青着实未料到霍去病居然还特地留了个人在定川镇,就专门为了看着她。

“你这丫头太会出状况,指不定就招惹什么祸事,若是又伤着了怎么办?我若不派人盯着你怎么放心。”霍去病理所当然地薄责她道,“你瞧瞧,还说会等着我,人家都开始给你找婆家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子青微颦起眉头,细细思量,待想起昨日徐蒂的神情还有问自己的那些话,方才恍然大悟,看向霍去病,歉然道:“这事怪我,是我早先没有和他们说明白,待我回去与他们说清楚,便不会再有这等事情。”

“你怎么说?”

“就、就说我……”子青颇为为难踌躇着,发觉私定终身这种话确是不太好说出口。

霍去病看她半晌,悠悠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她裹上,问道:“……我在长安城中,怎得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

“担心的,眼下天气越来越冷,嗽疾可是又犯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不耐地挥挥手,像是要把她说的什么嗽疾赶得远远的,又问道:“别的呢?就不担心?”

“别的?”

子青想了想,老老实实摇摇头,脑袋上随即被他敲了一记。

“丫头,你就没想过若我瞧上别家姑娘怎么办?”霍去病顶着她的头,细究她的神情,“担心么?”

子青黯然片刻,才平和道:“嫂子昨日说过,叫我莫把心思栓在你身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想……”

她停了许久许久没有将下半截话说出来,以至于霍去病都不忍心。

“莫胡思乱想了,傻丫头,我是逗你玩呢……”

“不是的,我、我是想说,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低低道。

“呃?”

霍去病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狐疑地打量着她。

她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艰难轻声道:“你中意的姑娘,你和她在一块儿定然欢喜,不是好事么?”

“那你呢?你就不伤心?”

“我、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雪静静地飘落着,霍去病看着她,骤然道:

“丫头,嫁给我吧!”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与其说是要求,倒更像是命令,子青愣住,定定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勉强你当骠骑将军夫人,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一定得是我霍去病的妻子。”他重重道,“你不用周旋在那些皇亲国戚之间,甚至可以不用留在长安城内。……我想来想去,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嗯?”子青仍未听明白。

“和你哥说,我要娶你,会娶你!”霍去病定定地看着她。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

“可、可是这事不用着急……”子青话未说完,即被霍去病瞪了回去,只得改口道,“全凭将军做主就是。”

“这个你拿好!”

他返身自马鞍袋中取一样东西放到子青手中。子青低首,见是一小袋沉甸甸的小金饼,忙就要还给他:“上次给的还有呢,实在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这是聘礼!拿回去给你哥,不准他们再动给你找夫婿的主意。”

子青楞着,手上钱袋沉得把手往下坠,怎么想都觉得不像聘礼,倒像是将军是想拿钱两收买人。

见她不言语,霍去病想了想,复把钱袋拿回来:“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吧,免得你说不清楚。”

跨上玄马,一路疾驰又回到医馆前,霍去病翻身下马,大步行入医馆内中,将那袋子小金饼重重放到易烨问诊的案上。

被霍去病气势所压,易烨骇了一跳,连起身施礼都忘了,口瞪目呆地看着他:“……将、将军。”

“这是聘礼!过些日子,我会来带她走。”霍去病盯着易烨,“你们别再折腾那些没用的事,明白了吗?”

没弄清状况,易烨仍愣着。

对他家给子青找夫婿一事仍有恼意,但碍于是子青家人不便斥责,霍去病转身就出了医馆。

“我还得赶回去,不能久留,昏礼我来准备,你等着我,知道么?”他朝子青道。

子青只得点头。

深看她一眼,重重呼出口气,霍去病翻身上马,策缰离去。

徐蒂在院中听见动静,赶出来便看见易烨案前的那沉甸甸的钱袋,打开来往里头一看,黄灿灿的金饼直晃她的眼睛,立时倒吸口气,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是哪来的?”

易烨已经回过神来,望向尚立在门口处的子青,答道:“这是聘礼。”

“啥?”

“聘礼,霍将军来下的聘礼。”

闻言,徐蒂也迟钝地望向子青:“你,应了他?”

“……嗯。”

因这事霍去病一个人就把事情给定了,压根就没问过她,故而子青回答地有些含糊。

易烨迟疑道:“媳­妇­,这算是喜事吧?”

“当然是,你们还不赶紧回禀爹娘去,让他们也欢喜欢喜。”

徐蒂回过神来,忙催促易烨与子青,二人这才进去。

158第三章昏礼(八)

元狩三年,刚刚开春,匈奴单于伊稚斜,发数万骑兵,分别从右北平、定襄两郡入犯,杀略­干­余人。

战况传至长安城,刘彻尽管怒不可抑,但却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伊稚斜正在试图激怒他,想要诱使汉军北进,在漠北予以歼灭。若要深入漠北与匈奴主力决战,便需要有大量的后方补给,十万骑兵,随军战马十四万匹,而所需负责运送粮草的运转夫便达到十万之众。而当下军需粮饷皆不足,尚未到决战之时。

对于伊稚斜的挑衅,只能暂且忍耐。

长安城中,春寒料峭,正是冻人。

这日霍去病与卫青自宫中出来,刘彻今日下旨命他们各挑选五万人马­操­练。在刘彻筹划中,卫青率人马用来对战匈奴左贤王部,而霍去病则率五万­精­兵深入漠北,与伊稚斜决战。因霍去病肩负的任务更加艰巨,故而刘彻令他先行挑选人马,需得是敢力战深入敌腹之士。

才出宫门,他们便遇见正预备进宫去的李广将军,李广身后还跟着李敢。

“李老将军。”

李广在军阶上要比卫青低得多,但卫青从未在人前对他有丝毫不敬。

霍去病也跟着舅父向李广施礼。

“大将军,骠骑将军……”李广还礼,他显然是得了什么风声,急急赶过来的,“两位刚从宫中出来,陛下可是打算对匈奴用兵了?!”

见卫青面露迟疑之­色­,似是不愿告诉自己,李广又道:“若不能说,也就罢了,不瞒二位,老夫正是预备进宫向陛下请战的。”

“老将军莫急,陛下已颁下旨意,命我二人挑选兵马­操­练”卫青道,“此一战须深入漠北,长途劳顿,老将军年事已高……”

卫青话未说完,已被李广打断,他面有愠­色­道:“大将军,你可是瞧不起老夫?”

“不敢不敢,老将军为国尽忠职守,卫青敬佩得很。”

李广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朝李敢道:“走,我们去向陛下请战!”说罢也不与卫青告辞,抬脚便走。

倒是李敢匆匆朝他们施了一礼,方追着父亲而去。

看着他们背影,卫青暗叹口气,这几年来刘彻重用霍去病,他倒被撂在一旁,同样身为军人,李广心中所思所想,他又怎么会不理解呢。

“舅父,到我那里坐坐吧。”霍去病朝他笑道,“好久没和舅父您喝上两杯了。”

卫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遂随着霍去病回到府内。霍去病命人置了些酒食,又端来上好的佳酿,遣退家人,自己亲自举壶替卫青斟上酒,随即返回案后给自己也斟满。

他举觥朝卫青,歉然道:“舅父,这杯酒就当是我向您赔罪的。”

卫青楞了下,还未来得及问他何罪之有,霍去病便已经将满满一觥尽数喝了下去。

“喝完了?赶紧吃几口菜垫垫,咱们小酌可以,若是喝醉了,您娘又得絮叨我。”卫青直摇头,“现下你倒说说,赔的究竟是什么罪?”

霍去病放下鎏金铜觥,道:“此番挑选人马,陛下命我先行挑选,我觉着这事……”

“原来就为了这个!我还当你又惹出什么祸来了呢。”卫青松了口气,笑道:“陛下此番是想要你与匈奴主力决战,比起左贤王部,要更加凶险万分,你自然该先挑人马。此事便是陛下不提,我也会让你先行挑选­精­兵的。”

闻言,霍去病仍是道:“话虽如此,但去病是小辈,人马我得挑,可这罪我还是得赔。”

卫青无奈,自己也满饮下觥中酒。

“舅父,今日李广请战一事,”霍去病问道,“您说,陛下会不会允他?”

“李老将军……陛下的心思还真是不好猜度。”卫青微颦起眉头,手指摩挲着已空的鎏金铜觥,“与匈奴漠北决战,此战之后,便是陛下要出兵西域,以李老将军的年纪,是不可能再用他了。李老将军心中只怕也知道,与匈奴决战,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刘彻若允许李广出征,自然是不会让他在霍去病军中,必定是让他跟着卫青,这点卫青与霍去病心中都明白。

霍去病起身过来给卫青斟酒,叹道:“李广这辈子……”他心中想到李广杀降,不仅八百羌人身死,接连害了子青一家,而到头来也害了李广自己。

“他家三子李敢倒是不错,­精­通骑­射­之术,去病啊,你此番挑选人马,可有想过用李敢?”卫青问道。

“不瞒舅父,前年我就曾邀李敢到军中,但被他推辞了。”霍去病笑道,“那会儿我刚从李广那里把蒙唐挖了过来,老将军气了许久,李敢不敢违逆他。

“你若真想要李敢,这事我来和李老将军说。”卫青道,“他定会点头。”

“哦,舅父有何妙计?”

霍去病挑眉道。

卫青温颜一笑:“何须什么计策,这天底下,凡为人父母者,大多都盼望子女能够比自己好。李老将军对李敢虽是管教甚严,但终也是盼着他好。此番对匈奴决战,李敢若能随你出征,凭他的能力,定能立下军功,李老将军心中必会欢喜。”

霍去病点头笑道:“舅父说得是。”

“我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卫青抿了口酒,倦倦笑道,“去病,我虽是你舅父,但心中待你便如亲子一般。这些年看着你越来越出息了,我这心里头着实欢喜得很啊。我知道外头那些人都说些什么,可你是咱们自家孩子,你若也跟着那么想就是犯傻了,知道么?”

这些年来,刘彻重用霍去病,冷落卫青,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嚼舌根,无外乎是在挑拨他二人的关系。霍去病虽说仍对卫青如过往一般,但心中不免担忧舅父因此对自己生出罅隙,直到此刻听了舅父这话,心中大石方才彻底放下,不自觉间眼眶发热。

“我知道……知道了……”他垂目看着觥中酒,低道。

卫青接着道:“所以,以后莫再说什么赔罪的话,舅父我没什么野心,只要你们这些孩子都好端端的,比什么都强。”

霍去病重重点头:“去病记下了。”

此后,有卫青的话垫底,霍去病再不必顾忌,放开手脚,挑选­精­兵。而刘彻允了李广的请战,将他拨至卫青军中。

至于李敢,卫青果然亲自去向李老将军讨要,让他去了霍去病军中。

一时间挑选好的诸将诸兵都往陇西郡集结,刘彻命霍去病与卫青也尽快启程往陇西开始练兵。

因霍去病想到月底便是卫少儿的生辰,圣命一下,不容耽搁,这两日便须得出发。霍去病思及此层,无法为母亲贺寿,心中未免歉疚,遂命车夫先往陈府。

至陈府中,陈掌也是颇为识趣之人,知道霍去病定是有事来寻卫少儿,寒暄客套之后便称事而出,独留下他呣子二人。

卫少儿看着霍去病,知道他很快就要往军营中去,多半又是大半年见不着面,轻叹口气道:“你在那里,自己好生照料自己,陇西比不得长安,听说春天还是冷得很。”

霍去病笑着安慰她道:“我又不是头一遭去,娘,您就放心吧。”

“陛下要你们什么时候出征?”

“眼下还不知道,得等陛下的旨意,此番只是令我们去­操­练兵马。”霍去病笑道,其实这等军务大事,即便知道他也不能告诉卫少儿,“对了,娘,上回您说的那话还算数么?”

“哪句话?”

“就是您说不嫌弃她,还想让她多生几个娃娃的话。娘,您不会忘了吧?”

卫少儿挑眉看他,又好笑又好气道:“怎得,又想把那姑娘寻回来了?”

霍去病笑而不语。

“你喜欢就好,娘亲不说什么。派人将她寻回来,你要练兵,我也正好将她调教调教,至少规矩什么的她都得懂,不能再呆头呆脑的了。”卫少儿思量着。

闻言,霍去病忙到:“不急,这事并不急在一时三刻,我不过是说说。”

“你这孩子!”卫少儿嗔怪道,“什么时候走?我过去替你收拾行装。”

“不用了,”霍去病道,“大冷天跑来跑去怪累的,让家人收拾便是。”

“那怎么行!他们哪里想得周全,到时候缺了这个、短了那个的,吃苦头是你。快说,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一早。”

闻言,卫少儿忙起身,吩咐道,“我去更衣,等着啊,跟你一道回去。”

娘亲一片好意,若不让她做,只怕她更不放心,霍去病只得笑着点头。

这夜霍府中,卫少儿收拾行装,又亲自下厨做了饭食,与霍去病一同用过饭,方才赶在宵禁之前回了陈府。

而卫府之中,平阳公主亦在替卫青收拾行装,絮絮细语,交代不尽。

虽说卫青与霍去病领兵练兵之地都在陇西,但却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卫青与霍去病同行至天水郡,便须得分道扬镳。因此番霍去病领兵数倍于往日,卫青难免有些担忧,临别前反复叮嘱,方才放霍去病走了。

霍去病别了卫青之后,在陇西郡内还拐了个小弯,先绕行至定川,大步迈进医馆内。

子青正在医馆内拿着小药杵捣药,看见他进来,脸上漾开笑意。

“将军……”

“丫头,收拾东西,跟我走!”霍去病朝她道。

子青只楞了一瞬,也不问去何处,随即点头,返身入内院收拾东西。思量将军既让自己收拾东西,想必要去甚久,遂又去向易曦夫­妇­、徐蒂告辞。

易烨在向霍去病见过礼后,偷眼瞄了他好几次,才提起勇气,问道:“请问将军,要带青儿去何处?”

“眼下不能说,待丫头想你们了,会回来看你们的。”霍去病答道。

将军既然说了不能说,易烨也不敢再多问,只得轻声道:“青儿命苦,请将军务需好好待她。若是将来烦了、腻了,也让她回来……”

说到后半截话时,易烨是硬着头皮承受着霍去病的锐利目光。

半晌,霍去病才哼了一声道:“……放心吧。”

子青收拾好行装自后院转回来,又辞过易烨,与霍去病出了医馆,眼睛立即一亮,雪点雕正立在玄马旁边。

好久未见这匹马儿,子青搂着它上下摩挲,蹭了又蹭,简直是爱不释手。

“怎得你看见它比看见我还欢喜,走吧!”霍去病在旁摇头笑道,又打量一番她的装束,“待会还得换身衣袍才行。”

“我们要去何处?”

子青这才问道。

“军中,要开始练兵了,准备对匈奴的决战!今年我都会留在陇西。”

霍去病身手矫捷地跃上玄马,策马向前奔去。

子青也骑上雪点雕,策缰紧紧跟上他。

159第三章昏礼(九)

今年开春时,匈奴袭击右北平和定襄,杀千余人,之后霍去病特地派了赵破奴往这两处地方去征兵,据赵破奴信牍回禀,征得两千余名农家子,已送往陇西。

“蒙唐练新兵是好手,我想着送五百名到他那边。”途中休息时,霍去病喝着水盘算道,“另外五百名给李敢……”

“李敢?!”

子青这才知道李敢也在霍去病军中,微微一怔。她此时已经换上了汉军衣袍,荨麻所纺制的绛红粗布,穿在身上,头发束起,俨然又是那名少年中郎将。

“嗯,李广去了我舅父军中,李敢来我这里。”霍去病看着她,放下水囊,伸手替她整了整发冠,补上一句,“李敢领兵在建威营,你留在我虎威营,与他碰不着面。”

“我……手底下有兵么?”子青低首,轻轻踢着地上的小石粒。

“没有。”

霍去病­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子青不满地抬首望向他:“那我在军中做什么事?”

“没什么具体事务,主要就是打杂。”

“将军,你……”

“怎么,还想违抗将令?!”

霍去病仰着下巴看她,一副我是将军我说了算的模样。

“卑职不敢。”

胳膊拧不过大腿,子青没法子,只得诺诺应了。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微微笑着。不给她领兵,并不是因为她没有领兵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的私心。身为将领,他很清楚一个领兵之人肩上究竟需得抗下多少事情。子青心思重,若让她领兵,将来出征士卒有所伤亡时,对这丫头必定是个打击。

她瘦弱的肩头上已经撑了够多的担子,他不愿在往上增加更多的负担。

“对了,将军,有个事儿咱们得先说好,定个规矩。”子青忽朝着他,神情认真而严肃。

霍去病饮了口水,放下水囊道:“说。”

“在军中,我就是司律中郎将,你是将军,你我之间不可有任何逾越军阶的行为。”她郑重道。

霍去病皱着眉头,狐疑地盯着她,过了半晌才慢吞吞问道:“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你自己?”

子青结舌,思量着说实话大概会惹急他,便道:“兼而有之。”

“实话?”他挑眉。

她只好看着她笑。

“行!就这么定了!”他点头应允。

定川距离霍去病所在虎威营不过大半日的路程,玄马与雪点雕又甚是神骏,还未到半日便听见远处传来雷鸣般的群马奔腾的巨大响声。

待至营门,子青眯起眼睛,微仰起头,望向那面在风中烈烈飘扬的绛红­色­大旗——一个浓墨厚重铁画银钩的“霍”字。

再极目望去,远远的只能看见浓尘滚滚直扬上半空,金戈之声间或可闻;再看近处一队身穿绛红衣、着皮甲的士卒在不远处持卜型铁戟在­操­练,更远处还有持长铩­操­练的。士卒个个面无表情,连走路时都目不斜视,愈发显得厉兵粟马。

一切都与两年前她刚从军那会儿一模一样,连迎上来的人都是赵破奴,面带笑容,只是比两年前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将军!”

赵破奴先朝霍去病按军阶施礼,然后才转向子青,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诧,伸手就用力拍了下她肩膀:“好你个小子!你这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去年夏天之后就找不着你人影,野到哪里去了?!”

子青笑着,只是不语,倒不是故意不答,确是没法回答。

眼看着赵破奴拍打子青,一下比一下重,霍去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轻咳一声道:“鹰击司马!”

听这声音,赵破奴打了激灵,不敢再玩闹,正襟立好:“将军!”

“新来的都如何安置了?”

“暂且让伯颜带着他们,练习些简单的,先把他们遛起来。可惜会骑马的不多,还得慢慢教。对了,其中还有几个兽医呢!”赵破奴一副捡到便宜的模样。

“兽医……”霍去病沉吟片刻,问道,“老邢呢?到了没有。”

“昨日刚到,刚进营门就是一通抱怨,但凡撞着他的人都被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赵破奴直摇头,“看起来这老头这些日子是憋坏了。”

霍去病点点头,指向子青:“她不领兵,你给她安排一处住处。然后通知各营,明日隅中在大帐中议事,凡四品以上,杂号在内,皆不可缺席。”

“诺!”

赵破奴领命,心里已经在筹划着该把子青安置在何处。既是不领兵,住所便好安置,想来想去,邢医长所在近处倒是还有屋子,子青是医士出身,和老邢挨一块儿也说得过去。再者,确也是无人受得了老邢的脾­性­。

“去吧,你先歇会儿,稍后我还有事找你。”

霍去病朝子青道,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些许柔和。赵破奴听在耳中,模糊地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对劲,可待要细究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子青颔首,然后跟着赵破奴离开。

霍去病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嚼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然后他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操­练之中的汉军士卒……

绛红衣袍在春寒中翻飞。

戟铩相击,发出清脆的金戈之声。

军营中独有的味道夹杂在风中,自他肩头拂过,熟悉而亲切,他长长地深吸口气,然后大步朝大帐行去。

赵破奴领命比他早到数日,已先行处理了诸多杂务,但仍旧有很多军务是必须等他亲自来处理,案几上的竹简垒得高高的,连同旁边榻上还堆着一摞。

霍去病是个今日事今日毕的人,见状,也顾不上休息,一面解开披风,随手丢到屏风之上;一面高声唤人进来研磨。自己坐到案前,取下最顶处的竹简,摊开细看……

其间,赵破奴进来回禀几件军务,同时捧走一摞批阅好的竹简。

不知不觉间,日渐西沉,帐内的光线也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随侍军士忙燃上烛火,又有庖厨送来饭食,也被搁在一旁。霍去病间或着捏一捏眉心,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军务之中,时而咳嗽几声。

待他自案前抬起头来,闭目养神,随口问旁边军士道:“什么时辰了?”

“禀将军,戌时三刻。”

霍去病微微一怔,没想到批阅军务花了这么多功夫,难怪腰背僵直,甚是不舒服。原本还想带子青去校场转一转,这会儿说不定她多半是已经歇下了。

“饭食都凉了,要不要卑职端去庖厨重新热过?”军士在旁问道。

“去吧。”

军士遂端起食案,退出帐外。

帐中气闷,霍去病缓步踱出帐外,只见天上一轮圆月,银白发亮,像是能溢出水来般。远处校场上燃着火把,聚集了不少人在那里,时而风过,依稀能听见喧闹之声。

“校场那头在­干­嘛?谁在哪里?”

他顺口唤住巡营的士卒。

“回禀将军,鹰击司马、高校尉与今日刚到的两位匈奴小王在那边。”

此番他挑选人马,不少匈奴降将都在其中,高不识自是不用提,还有匈奴因淳王复陆支与楼专王伊即靬。此二人虽已降了好些阵子,但还从未与汉军一块作战过,这几日初到汉军之中,与汉军诸多摩擦,若非高不识从中调停,只怕已经闹出事来。

要匈奴降将协同汉军一起作战,在双方磨合上本就要花些功夫,这点霍去病早有准备。当初为了让高不识融入汉军,他就曾颇费了些心思。

听着校场那头又传来一阵喧哗,霍去病饶有兴致地行过去,想瞧瞧他们究竟在折腾什么。

还未至校场,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赶上来……

“将军!将军!”是方期的声音,他还拉着子青,往这边赶着。

霍去病回首,目光落在方期对子青连拉带推的手上,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不消片刻,两人已到了他的面前。

“卑职参见将军!”方期­精­神奕奕朝他施礼。

子青也依样施礼。

“赶着去凑热闹?”霍去病问得自然是方期。

方期忿忿道:“将军,您不知道,新来的那两名匈奴小王忒嚣张了,接连撂倒了咱们四、五个人,就没把咱们汉将放眼里。”

霍去病笑着点头,面上神­色­居然甚是满意:“复陆支与伊即靬原本就是匈奴中出名的悍将,自然身手不凡,否则我就不会特地将他们挑过来。”

方期不服道:“咱们军中不是已经有高不识了么,何必还要这些匈奴降将。”

“说话留神啊!”霍去病重重看了他一眼,“他们既然已降就是汉廷子民,在军中就是汉家将士,以后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军法处置!”

“不是卑职见外,将军您没瞧见,见外的是他们,压根就没把我们放眼里。”

“亏得他们还能撂倒几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若没点本事,还能让你们放眼里。”霍去病顺手就把一直在旁垂首聆听的子青拎过来,好笑道,“就像她当初似的,可没少受你们的气。”

方期­干­瞪眼,没敢再吭声。

“我不曾受什么气……”

子青话未说完,随即被霍去病盯了回去,她只好也闭上嘴。

“行了!一块儿过去看看吧。”

霍去病推了把子青,自己也往校场喧哗处行去。

见骠骑将军到,围观的士卒自动让出一条通道,露出被他们围在圈中的人——伯颜与伊即靬正拳风呼呼,你来我往。伯颜右眼角处崩裂,带着血,看状况他居于下风,但一直都在硬挺着。

“将军!”高不识高声唤道。

伯颜一愣,正欲罢手停战,腹部随即挨了重重一拳,踉跄着连连后退几步。

霍去病轻咳一声,看着堪堪停住手的伊即靬,然后转头望向伯颜,也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拿目光反反复复打量他们俩……

若只是彼此切磋,是军中常事;只是两人现下情况,倒更像是私斗,那可就得军法论处。

直过了半晌,霍去病才微微一笑,道:“在军中,相互切磋是好事,既能取长补短,还能鼓舞士气。不过咱们素日作战,皆用兵刃,赤手空拳的时候少。既然是切磋,我以为,还是用上兵刃更好些。”

赵破奴有点忐忑不安,生怕用上兵刃会搞出更大的事来。

伊即靬身量高大,厚背宽肩,因早年鼻子受过伤,说话便有些瓮声瓮气的。听说比划兵刃,他丝毫不惧,却摇头道:“用兵刃就算了吧,若是把人伤着了,躺十天半月的耽误事儿。”

霍去病笑道:“莫非你怕被伤着。”

伊即靬嘿嘿地笑,并不为霍去病的激将法所动,反而朝他道:“将军,要不您下来耍耍?”旧日在匈奴,唯骁勇者才能得到敬重,伊即靬与复陆支之所以与汉军摩擦不断,便是因为他想寻机立威,好让汉将不敢小觑了他们这些匈奴降将。

“想要我跟你比?”

霍去病微挑起眉毛,伊即靬的那点心思他岂能猜不着。

160第四章温泉(一)

其他诸将未料到他竟然敢直接挑战骠骑将军,方期抢上去道:“想要将军出手,你先跟我过过招。”

赵破奴拉着高不识低声嘀咕道:“这两位的脾­性­也太虎了点,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啊!你倒是去劝着点?”

“你以为我没劝过,差点把我自己都饶上。”高不识安慰他道,“他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愿你们小觑了他们,这心思跟我原来一样。”

“他们都撂倒四、五个人了,谁敢小觑他们啊。现下的问题是再这么下去,他们日后还不得在军中横着走路。”

这边说着,伯颜已经自旁边士卒手中接过一柄长戟,朝伊即靬道:“你我还未分出高下呢,你急什么!”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要与将军比试。”伊即靬­干­脆道。

虽然明知他所说的是实话,伯颜还是甚为恼怒。

高不识此时方才看见跟在霍去病身后的子青,眼睛一亮,上前朝伊即靬附耳说了几句,伊即靬遂朝子青望来。

“你莫诓我,他这样的,我用一只手都能捏死。”伊即靬眯起眼睛,看着子青直皱眉头。

“你还真捏不死。”高不识努努嘴,道,“你瞧,她就跟在将军旁边,没点真本事,能得将军这般赏识么?”

伊即靬还是不甚相信。

高不识只能实话实说了:“实不相瞒,上回连我都败在他手底下了。”

伊即靬惊诧地看着他:“你?!不能吧?”

他与高不识旧日在匈奴时也曾较量过,双方不分上下,但高不识在汉军之中厮混已久,比他要收敛得多,懂得处处给人留余地。

“那我倒要试试……看看到底是你现下不济,还是那少年当真有几分本事。”伊即靬立在圈中,手直指向子青。

“听说你上回胜了宜冠侯?是你么?”

子青闻言愣了下,答道:“军中切磋,时输时赢,上回是宜冠侯存心相让,做不得数。”

“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伊即靬回头看了眼高不识,后者连连点头,“既是如此,你与我来比试比试!”

霍去病却不甚情愿,微颦起眉道:“你不是要与我比试么?怎得又换了她?”

“将军,”子青身子一错,拦在他前头,“子青愿替将军出战,请将军首允。”眼前这位匈奴人她不知底细,自己输了倒不碍事,但将军若输了,汉军颜面何存。

“你……”

“谢将军!”他话音未落,子青已抢先道,同时伸手拿过旁边士卒的长铩,往圈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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