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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士为知己 > 第二卷

第二卷

65第一章冬至(一)

子青回振武营后,禀过蒙唐,便回了医室。正好易烨才给人送了汤药回来,见她全须全尾,周身齐整,才总算放下心来,自是欢喜不尽,接连念叨着“祖宗保佑”。而后他又问起缔素,子青便如实相告。

“这小子……”易烨叹了口气,“以前他心心念念地想要去虎威营,现下总算是合了他的意。只是以后想再见一面,可不那么容易了。老大还说,到了冬至那几日,让咱们一块上他家涮羊­肉­吃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叫上他。”

子青黯然,片刻后又想起一事:“月底考核,老大可­射­中了?”

易烨被她一提醒,也想起一些事来,拖着子青先在榻上坐下:“我正要告诉你这事呢——老大那日运气实在差了点,还是没­射­中,我看他急得就差把自己给当了,我就把那几盒药丸都偷偷托人拿出去卖了,拿回来的钱两就给老大应急。”

子青点头,毫无异议。

“可钱两还是不够……那日是我陪着老大去,总算见着了嫂子、还有老大他娘亲。”易烨眉头打了个结,直摇头,“这辈子我还没见这么能折腾的老太婆,光是为了租个房子,她就能跟人打起来,看了几处房子都不满意,挑三拣四的。要么就嫌院子不规整;要么就嫌屋里太暗生冷;还嫌旁边挨着小孩学堂太吵……我看她就是想要住大房子,不停地拿蒙校尉来说话,说蒙校尉把家里人都接了出来,住多大多好的房子,要老大也争气些,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她可不想让人看笑话。”

“后来呢?她们现下住哪里?”子青皱眉道。

“摊上这么个妈,凑多少钱也不够使得呀!”易烨亦是满肚牢­骚­,“她就没一处中意的房子,还想着住客栈去,幸亏被我死活拦着。你说说,住一日客栈,可顶得上半个月租钱了,老大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好说歹说才答应先租下一处房子,说只是暂住,租金只准交了一个月,让老大赶紧想法子换一处,弄得人家房主脸­色­那个难看啊。”

子青担忧问道:“那过了这个月怎么办?”

易烨嘿嘿一笑:“我让老大背着她娘,多交了二个月租钱,到时我就不相信她舍得白交租钱。”

“还是哥你有办法。”子青微笑道。

“那当然,我不想这些歪点子,老大怎么办?他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易烨悠悠呼出口气,“见识了他的娘亲,我觉得我娘简直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子青抿着嘴笑:“夫人本来就极好。”

易烨顿了顿,想起另外一事,朝她肃容道:“可有个事得告诉你,是关于雕翎箭,那箭咱们能不能晚些时候再还给将军?”

“……弄坏了?”子青微微一惊。

“没有没有,你放心,就是现下在别人手里,等下月的月底考核一过就能还回来。”易烨忙道,“我这也是没法子,眼看老大就快让钱给逼死了,就把做主把雕翎箭租出去,月底考核之后拿回来。”

“租?”

“对啊,又不能拿去卖,只好租了,价钱也算得便宜,都抢着要呢。”

事已至此,也只能迟些,若是将军问起,自己再好好赔罪。子青丝毫未出言责怪易烨,只想起身上的钱袋,掏出来给易烨:“哥,这里有些钱两。”

倒未想到她身上会有钱,易烨好奇接过,解开来一瞧,大喜过望:“这么多钱两,一个、两个……五个金饼,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次跟着将军出去的人都得了,大概算是酬劳吧。”

“你们这趟到底去哪里了?人都瘦了一大圈。”易烨问。

“将军不让说。”

易烨故作皱眉,道:“怎么,连我也不能说?!”

“嗯,不能说。”子青为难地点点头。

瞧她模样,易烨忍不住拍拍她脑袋,笑道:“不说就不说吧,我给你烧水去。对了,你饿不饿,要不我上墩子那里瞧瞧还有没有吃的。”

“我不饿。”

“哦,对,我得先把钱两收好。”

“哥,你替我算算,这些钱两抵作东西,拿去还给李敢够不够?”

“不用算,肯定够……”

大概是分别一阵的缘故,连子青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两人絮絮地说些琐事,平实非常。

晚间赵钟汶与徐大铁也都过来,见到子青安然回来,自然都是欢喜。缔素的事情,子青隐去两人纠葛,独独只说将军对他甚为赏识,故而将他留在了虎威营。听罢,徐大铁只觉得失了同伴,瘪着嘴在旁闷闷不乐。赵钟汶虽也替缔素欢喜,但平日里护着他都成习惯了,乍然知道他去虎威营,还真是不放心。

“本还想着冬至的时候,咱们也买条羊腿,一块到我家去吃涮羊­肉­去。”赵钟汶有些怅然若失,“现下大概见一面都不易。”

“找人传个话就行。”易烨安慰他道,“再说了,那小子还能忘了我们,等着吧,没准过两日他自己就得找咱们来。”

赵钟汶笑了笑:“找不找咱们倒无所谓,别在那头闹出什么事就好了,他老老实实地别闯祸,比什么都强。”

大雪纷飞中又过了半月,转瞬冬至已到。

正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接二连三的大雪落下来,连营中的­操­练也几乎都停了下来。为了包冬至这日的羊­肉­馄饨,魏进京提前两日便到处逮人到庖厨帮忙剁羊­肉­馅去。

子青脾气好,又是个最好差使的,因医室中无事,便被魏进京拖去庖厨,足足剁了近一整日的羊­肉­馅,弄得一身羊­肉­膻味。回来之后易烨便催着她换身衣袍,换过之后仍觉得有味道,便又催着她把头发也给洗了。

平日­操­练比这个还脏,倒也没见易烨如此催促,子青心中不解,但仍乖乖听命,烧了热水,把头发也解下来洗净。

“明日咱们要去老大家里头,他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咱们收拾得利落点,免得到时候被她挑什么刺,老大面子上过不去。”

易烨捅了捅火盆,想让火烧得更旺些。子青正凑在旁边擦­干­头发,不留神便烧焦了一小缕,顺手拿起旁边的簧剪修剪掉,又抬头问易烨:“明日咱们俩都去,医室中无人恐不妥当吧?”

“放心,我都跟人说好了。明日二曲的牛子过来替咱们守一日,后日我过去替他。冬至连着休息三日,他们也想出去转转。”

忽有人叩门,子青与易烨对视一眼,她遂飞快把尚湿漉漉的头发一拢,盘上,顺手用一根签子簪上,才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兜帽低垂的人挟带着满身飞雪正立在面前,笑容灿烂。

“阿曼!”

子青认出他来,甚是欢喜,忙侧身先让他进来,又伸头张望了下,没看见邢医长,才复关上门。

因大漠之行的事情不便告诉易烨,故而子青也没有向他提起阿曼其人,此时易烨乍然见到阿曼,自然是不认得。

待阿曼除下兜帽,露出深眼高鼻的轮廓,易烨更是呆了呆:“西域人?!青儿,你何时连西域人都认得了?”

“哥,他叫阿曼,是邢医长的药童。”

邢医长脾气古怪是出了名了,易烨撇嘴道:“邢医长古古怪怪的,连药童都用西域人……你听的懂我说话么?”后一句他问的是阿曼。

阿曼笑着耸了耸肩,也不作声。

易烨同情地望着他,道:“他连话都听不懂,可怎么在邢医长手底下混,还不得让那老头照着三顿打,这倒霉孩子。”

子青知道阿曼是故意在逗易烨,故而只低头含笑不作声。

倒是阿曼瞧见她的头发尚还湿着,便自自然然地伸手拔下木签子,将她头发细细拨弄开来,拉她到火盆旁,柔声道:“赶紧烘­干­,湿发盘起来会头痛的。”

子青笑了笑道:“我知道,方才不知是你,所以才先盘了起来。”

易烨在旁,瞪大眼睛,直愣了半晌,才把子青拖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是……嗯?”

“嗯,他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易烨更惊。

关于这点,子青也不甚明白,如实道:“他说第一次看见我便知道我是姑娘,不过他一直替我保守着这个秘密。”

易烨又望了阿曼一眼,心中始终不太适应,颦眉道:“西域人?能信得过么?”

子青笑而不语,知阿曼从虎威营过来一路风雪,自去灶间给阿曼舀了碗热水暖暖身子。

“是邢医长差你过来的?”易烨问阿曼。

“嗯,你们营年底的药材总表还未送过去,老头发了火,派我过来找你们拿。”阿曼自身后取下个包裹,“对了,还有这个,缔素托我带过来的。”

易烨看是个鼓囊囊的包裹,还未拆开便笑道:“就知道这小子还惦着咱们,还送这么多东西,我瞧瞧……”

包裹解开来,刚瞧见里头东西,易烨便愣住了。

66第一章冬至(二)

——全是子青送给缔素的衣物,已洗得­干­­干­净净,连靴子一并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

子青眼底掠过黯然之­色­,一言不发将衣物和靴子都拿过去,默默收起来,又问阿曼道:“缔素在虎威营里可还好?”

“我常见他独自一人在校场上练习弩弓,很是勤勉。”阿曼道,“不过准头倒是一般。”

易烨想起明日之事,忙朝阿曼道:“你再帮我们带句话给他,可好?”

阿曼先瞅了眼子青,才笑道:“你是青儿的哥哥,这有何不可。”

来不及细想他话中之意,易烨笑道:“就告诉他,明日大伙都去老大家中吃涮羊­肉­,都惦着他呢,让他也来,我们在东营口等他到巳时。”

“行。”

“等等,你告诉他,我留守医室,不能去。” 子青急急补上这句。

易烨皱眉道:“青儿……”

“哥,他若知道我也去,断然不会来。”

“那你怎么办?”

“我不要紧,不过是少吃一顿涮羊­肉­而已。”子青道,“老大和铁子都惦记着他,若见不到,心里肯定不好受。”

易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虽然知道她说的对,但总觉得对子青来说还是委屈了些。

“明日你到虎威营来,我烤羊­肉­给你吃。”阿曼兴致勃勃朝子青道,“你们中原人烧的羊­肉­味道可实在平常。”

子青摇头:“没有授命,我不能擅自去虎威营。”

知她做事一板一眼,甚守规矩,阿曼倒未再勉强她,不在意地笑道:“那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天黑前营门关闭,任何人没有将军手谕皆不得进出,阿曼见天­色­已不早,便别了子青,复回了虎威营去。待他离去,易烨皱眉思量了良久,才朝子青道:“你和这个西域人,怎么认得的?”

去大漠的事情不能说,子青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含含糊糊道:“……途中遇见的。”

“他怎么对你……青儿青儿,他叫得还挺亲热,我瞧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劲,”易烨眉头皱得愈发紧,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好?”

“阿曼人挺好的。”

子青已梳好头发,正用匕首修整一支笔杆,紫毫修建齐整,服服帖帖地聚拢成撮,这支兔毫笔已几近完工。

“做好了?”易烨探头问。

“嗯,还得在笔杆上一道亮漆。”

子青埋着头,仔细地刮掉笔杆上任何一点小小的不平整。整支笔虽是极认真做出来的,可若拿去与官家出品的那些笔相比,还是显出几分拙朴。

易烨怀疑道:“这笔,将军能要么?像他那种自幼就在皇宫进进出出的人,会看得上你的笔?”

子青也甚无把握,持笔端详,叹口气道:“我已经尽力了。”

长安城内,雪并不若陇西那么大,细细小小地飘着,不知不觉间也在屋脊上积上薄薄的一层。

卫大将军的府邸深处,小风炉上煮着酒,酒香满溢出来,与近处的梅花香缠绕纠缠。卫青就坐在榻上,含着笑,望着梅林中舞剑的年轻将军……

剑气凌厉,气势如虹。

挥、斩、劈、挑、刺……

时如雷霆万钧,时如流水潺潺。

朵朵梅花噗噗而落,漫天漫地,比雪还紧。

回廊处,平阳公主亲自端了腌制好的梅子,朝卫青笑着缓步过来。卫青忙起身,接过梅子,放到案几之上,然后扶公主同坐于合榻之上。

“快让去病歇一会儿吧,又不是小时候,你还日日盯着他的功课。”平阳公主笑道,“明日我还约了几位夫人来赏梅,他再舞下去,这花可就落­干­净了。”

酒已温热,卫青起身斟了两杯,朝霍去病唤道:“去病,且歇会儿,过来喝口酒暖暖。”

收了剑,霍去病边走过来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朝平阳公主笑道:“母亲上回说,舅母腌的梅子最是爽口,只是不知如何腌制,想讨个方子,自己试试呢。”

平阳公主笑道:“这有何难,待会我写下来,你带回去便是。这方子原是这是宫里御厨教的,我嫌太甜,减了些蜂蜜的分量,才是现在这个味。”

“去病先替母亲谢过舅母。”

平阳公主起身,笑道:“我这就写去,庖厨那里正备着菜,你舅父一样一样吩咐下去,都是你爱吃的,不吃完可不许走啊!”

霍去病呵呵笑道:“去病谨遵公主旨意。”

平阳公主又朝卫青一笑,细心叮嘱道:“记得少喝点酒。”见着丈夫含笑点头,她这才娉娉婷婷自回廊转了回去。

见公主离开,霍去病将剑往旁边一摆,端杯一饮而尽,才往卫青身旁歪着,笑道:“在陇西呆久了,回京城这些日子,天天闲得不是吃就是喝,还真有些不习惯。”

额角尚有汗珠,卫青自拿袖子替他抹了,才道:“我猜度陛下的意思,开春雪一融便要用兵,你可都准备好了?”

“别说等开春,就是现在要出征,我也没问题。”霍去病不在意道,捻了一颗梅子丢入口中,因酸劲拧起眉,奇道,“我娘怎么会喜欢吃这个?”

“女人家都爱吃这个。”

“酸……”

霍去病把核吐出来,又自斟了杯酒,持杯在­唇­边慢慢饮着。

“陛下那里去过了?”卫青又问。

“嗯。”

“可说了什么?”

“问了些军中的状况,也没什么,尽是闲聊……”霍去病想起来又是一笑,“不过陛下现下对李美人可宠得厉害,到哪里都带着,一点避讳都没有。”

“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论相貌比起姨母年轻时一点不差,人又活泼,会逗陛下开心,难怪陛下惯着她。”

“这话可莫让皇后娘娘听见,她心里该不舒服了。”卫青叹道。

霍去病不甚在意:“这事,姨母可比您想得开。”

“你年纪也不小了,”卫青道,“上回你娘还跟我提这事,说想请公主帮助物­色­着,若有合适的,就替你去提亲。”

“原来我娘还打这主意呢,”霍去病哈哈大笑,“难怪这次回来,冷不丁就问我鹅蛋脸好,还是爪子脸好,我说都凑合,她还不乐意了。”

“你小子没心没肺的……”卫青沉吟片刻,“不过这事,还不急,我劝她也别替你做主,说不定陛下有他的主意呢。”

“我不急,且由我娘自己忙活去。”霍去病竖起一根手指头,笑道:“我就一条,话得少,要不然听完我娘絮叨,回了家还得听媳­妇­絮叨,我可受不了这个……公主就挺絮叨的吧?”他压低嗓子凑到卫青旁边问。

“你这臭小子!”

卫青玩笑般轻踹了他一脚。

“你就没个中意的人?”卫青问道。

霍去病摇头。

卫青猜测道:“你打小便常在宫里进进出出,难道看上的是公主?”

“真没有,我现下哪有这个心思。”霍去病讨饶道,“我看着匈奴人都比看着姑娘家亲,这事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卫青无奈笑了笑:“我就是替你舅母探探口风,既然你没个中意的人,她也就有数了。”

霍去病嘿嘿一笑,复替舅父斟满酒,端了给他。

67第一章冬至(三)

“这次回来能呆几日?”卫青接过耳杯。

“再陪着我娘两日,也就得回陇西去了。”霍去病不自觉地笑了笑,“把他们撂在那里,终归心里放不下,还是人在安心些。”

卫青岂能不明白他的感受,骤然间,许多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喊得出名字的,喊不出名字的,一个个鲜活如初……

“对了,舅父,您可认得墨家的人?”霍去病乍然问道。

卫青一怔:“墨家?自陛下独尊儒术之后,好像就没再听说过,陛下对他们颇有忌惮,也听见他们再出来。”

“李广军中曾经有一人,名唤秦鼎,听说他就是墨者,一直助李广守城多年。”

“你如何得知?”卫青神­色­凝重,问道。

霍去病坐直身子,道:“高不识以前曾经与他交过手,提起他的时候,赞口不绝!听说这墨者的功夫可当真是好!”

卫青皱了眉头:“这些胡人的话也不可尽信,墨家以武犯忌,陛下所忌惮也正是这点……去病,此事你不可再对别人提起,便是高不识那边,也吩咐一声,让他莫到处胡扯。李老将军驻守边塞多年,那都是他一日一日熬过来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若被好事之人以此事为把柄,给他扣上个结交墨贼的罪名,对老将军未免太不公平了。”

“您倒是厚道,人家可未必领你这份情。”霍去病懒懒道,瞧见卫青眼睛盯过来,才道,“秦鼎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我还指着把李敢也给挖过来,哪里会去招惹李广。舅父,您就放心吧,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听他话中似乎另有其意,卫青疑惑问道:“难道,你也认得墨家的人?”

“没有。”霍去病答得极快,笑道,“您都不认得,我上哪里找去。只不过觉得功夫这么好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甚是可惜。”

卫青虽未再追问,但总觉得去病神情有异,特特地盯了他两眼,方才罢了。

“等你回陇西的时候,先到我这里来一趟,”卫青又嘱咐道,“酒窖还有些好酒,你装两车走,和营里的兄弟们还有那些校尉,把酒分了,当了将军就该有将军的样子,莫让人觉得你光惦记着自己回京城来享福,知道么?”

霍去病点头笑道:“诺。”

这日清晨,易烨与赵钟汶、还有铁子牵了马匹,便先行至东营门口,往四下张望着,想找找缔素可曾来了。不料,虽未看见缔素,易烨却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愣了半晌,遂上前抱拳行礼道:“李校尉!”

李敢在积雪中立了已有一阵子,他原是请人向蒙唐通报,但不料蒙唐今日恰巧不在营中。而得不到准许,他是绝对不能擅入军营,一时无奈,又不愿就此离去,便立在营门之外。

他自然并不认得易烨,微楞了下,虽见易烨仅是士卒打扮,却仍不失礼节,温颜问道:“你是?”

“卑职是子青的哥哥。”易烨自怀中掏出钱袋,数出三块金饼,心疼地递过去,“上回李校尉送来的东西,子青一直惦记着将钱两还给您,这些您瞧够不够?”

望着易烨所递来三块黄灿灿的金饼,李敢目光忧郁,并不伸手来接,抬眼看想易烨:“原来你就是她的哥哥,多谢你照顾她。她,可还好?”

“挺好的,挺好的……”

易烨­干­笑,他本因为李广当年之事,连带着对李敢也颇有些微词,原想给了钱两就拔腿走人,却不料李敢如此温文尔雅,一心只关心着子青,倒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在营里么?”

“在……”

“我进不去,你能帮我请她出来一趟么?”李敢把易烨拿金饼的手推了回去,温和笑道,“这些便算是酬劳。”

易烨呆住,看了眼手里的金饼,纠结了下还是复递过去,艰难道:“可,她可能不想见你。”

李敢仍是不接,垂目道:“你替我向她转告一声,我是自云中郡过来的,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此时正是冬至大节,李敢不在云中陪着李广过节,倒大老远地赶到陇西来,易烨自是有几分不忍,踌躇片刻,道:“我去跟她说一声,可她肯不肯出来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李敢喜道。

易烨过去与赵钟汶说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再往营内去,不多时回到医室,见子青正拣了药材埋头在碾压。

“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易烨皱眉道:“李敢来了,就在营门口呢。”

子青手停滞了下,随即接着碾压,只淡淡“哦”了一声。

“他想见你。”易烨接着道,“我拿了钱两要还他,可他不肯要。要不,你自己去还?”

子青不作声,皱着眉头。

“他说是从云中郡过来的,蒙校尉不在,他又进不来,看样子在雪地里立了有些时候。”易烨絮絮道,偷眼看了眼子青脸­色­,遂道,“算了,你不见他也是应该的,我去把钱两丢给他,管他要不要。”

子青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易烨本已跨出门去,忽想起一事,大感不妙,朝子青急道:“李敢他现下就站着东营门外,待会缔素来了,岂不是正好碰上……糟糕糟糕,这小子可别惹祸!”

子青眉头皱得愈发紧,丢下手中的碾轮,朝他走来:“我出去瞧瞧。”

“嗯。”

两人一骑,又朝着东营门口过来,子青很快便看见了犹立在雪地中的李敢

几乎是同时,李敢看见马背上的子青,心中大喜,急走几步上前来,拉住马匹,看着子青一跃而下。

“阿原。”

“李校尉。”

子青朝他施了一礼,随即转头望向虎威营方向,可看见有两人两骑正往这里来。她目力甚好,认出其中一人正是缔素。

“阿原,怎么了?”李敢看出她神­色­异常,关切问道。

子青转回头来,皱眉望着他:“你快走吧!”

68第一章冬至(四)

李敢不明究里,道:“阿原?”

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子青焦急地望了眼易烨,易烨瞬间会意,掉转马头迎着缔素驰过去。与此同时,子青拉着李敢往旁边行去……

徐大铁看见缔素果然来了,喜不自禁,挥着手朝他大声呼喝,又欢喜地往前奔去,却不甚被雪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缔素见状,虽知他无大碍,却仍是与易烨擦肩而过,赶到了徐大铁身旁,翻身下马。

“铁子!”他替徐大铁拍去身上残雪。

徐大铁倒一点不在乎身上脏不脏,只望着他嘿嘿傻笑:“俺就知道你准得来,去老大家吃涮羊­肉­,你哪会不来呢。”他又自怀中掏摸着,半晌摸出个羊拐骨,宝贝般得意地递过去,“这是俺帮墩子剁饺子馅,他给了俺两个这个,俺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接过羊拐骨,缔素笑着揣入怀中,转向赵钟汶唤道:“老大!”

近两月未见,倒觉得这小子似乎瘦了一圈,赵钟汶用力捏了捏他肩膀,笑道:“虎威营怎么样?真比咱们这里好?”

缔素笑了笑:“还行。”

才发觉缔素旁边另一骑是阿曼,易烨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这个西域小子果真又来找青儿,也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阿曼半遮着脸,目光准确无误地看见稍远处的子青,因不知她身旁是何人,故而并不冒然上前。

“走吧走吧,还得先去买羊腿……”

知此地不宜久留,趁着缔素还未看见子青李敢时赶紧走,易烨笑着催促道。

徐大铁却不去牵马,憨憨地将手一指道:“子青还在那边,咱们得等她!”

闻言,易烨根本还不及反应,缔素便已循着铁子所指的方向望去……

众人皆是静默,除了徐大铁,他扯开嗓门朝子青大喊:“子青,快来!快来!我们要去买羊腿!”

子青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虽未回头,但料想缔素已经看见了自己和李敢。

“铁子、铁子,别叫了,青儿她不跟我们一块儿去。”易烨朝徐大铁道,同时担忧地偷瞥缔素。

缔素定定地望着子青和李敢的方向,始终一言不发,脸上僵硬地毫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赵钟汶并不知缔素与子青之间的芥蒂,只担心缔素找李敢生事,上前便去拉他:“走吧,难得大家能聚一块儿,别惹事。他是校尉,咱们可惹不起。”缔素被他强扳过头来,脖颈强梗着,仍旧不说话,沉默着上了马。

见他肯上马,大概是肯走了,易烨微松口气,殊不料缔素狠叱一声,拨转马头,竟然就朝着子青李敢奔了过去,他连忙追去。

“这混小子!”赵钟汶骂了一句,赶忙也上马追过去。

早有一人行在他们前头,阿曼倒抢在了缔素的前头赶到子青身边,皱眉戒备地盯住缔素。

李敢并不认得缔素,但见缔素神­色­冰冷,也知其来意不善。

子青转过身,抬头望向马背上的缔素,眼底深处藏着悲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爹娘死了,你爹娘也死了……”缔素极缓极慢道,“可真正该死的人还活着,我真是不明白,你竟然还能和李敢站在一处,你的心里,难道就不恨么!”

“缔素……”

“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何以瞑目?!”

缔素目光恨极,死死地盯了李敢一眼,再无多话,复拨马回去。见他总算没有动手惹祸,赵钟汶稍稍放心,连忙拍马追上。

“青儿?”易烨担心地看着子青。

“哥,我没事,你快去吧。”子青勉强挤出笑意道,“铁子该等不及了。”

“……嗯,那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嗯。”

易烨离去,子青转过头来,朝李敢疲倦道:“你爹当年杀的八百羌人,缔素便是他们的后人。若是下次,他对你有无礼之举,还请你体谅。”

阿曼在旁已经明白李敢身份,目光暗沉,料子青不愿与此人多言,下马揽住她便要走,低道:“走,咱们回去。”

身后传来风声,正是李敢左手疾出,抓向阿曼正揽着子青肩膀上的手。

手腕被他擒住,阿曼转身冷笑,被抓住的左手手掌疾翻,竟然反握住了李敢的手腕,以此同时,弯刀已出鞘,声响轻如泉吟,脆如碧玉……

反­射­着雪地寒光,那瞬弯刀亮得刺眼,划了道弧线,竟是朝着李敢的手劈落下来!

这一生变甚快,李敢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少年出手如此狠辣,待想抽出胳膊,却被他牢牢抓住。

眼看刀将要劈断胳膊,李敢疾起飞腿踢开阿曼握刀的手。

阿曼侧身让开,却仍未放开李敢的胳膊,手上用劲,借着李敢胳膊之力,双腿腾空,连环般踢向李敢。

绛红衣袍在风中翻飞。

双腿疾踢,又狠又准地踢在李敢胸膛上。

李敢功夫本不弱,但看着这少年与子青甚是亲厚的份上,一直不愿出重手,故而暂落下风,被踢地连连后退。

“阿曼!”子青颦眉不解,好不容易缔素已走,想不明白这二人怎么会打起来。

听见子青的声音,阿曼方松开李敢的手腕,腾挪跃开,弯刀却仍未回鞘,转头朝子青笑道:“我知道他就是李广的儿子,你且看着,我来替你出气!”

“当年之事,与他无关,你别伤了他。军中私斗,若再打伤校尉,将军也保不住你。”子青急道。

阿曼歪头想了片刻,遂收了刀,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不是担心他。”

子青不答,皱眉望向李敢,叹道:“你走吧,莫再来了,钱两我会托人送至云中郡。”

“阿原,我只问你一句!”李敢行至她面前,定定望着她,“方才缔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秦叔和秦姨真的都死的?”

子青静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嗯。”

仿若被巨锤击中,李敢身形微晃,强撑着又问道:“怎么、怎么死的?”

子青却不愿再答,也未再有只言片语,转身慢慢离开。

“自戕!”阿曼近似残忍地看着李敢,“因为内疚,因为觉得对不起那八百羌人,他自戕身亡。”

闻言,李敢踉跄后退。

阿曼逼上前,接着狠狠道:“……我若是你,绝没脸再来见她!”

说罢,他再不看李敢一眼,牵了马去追子青。

茫茫天地之间,李敢立在雪地中,心痛若绞,气闷难当,却是无地宣泄,只能任由世事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直至窒息。

69第二章牵挂(一)

冬至刚过,各营便又紧锣密鼓地­操­练起来,除了日常必需的兵器­操­练之外,尤其各营之间彼此要配合的阵法,更是一遍又一遍,顶风冒雪地­操­练至烂熟。

虽然一直未有命令下来,但­操­练之余,累得­精­疲力竭的众人心中都能隐隐能感觉到——有人跃跃欲试地期盼着,有人忧心忡忡地等待着,还有人无所谓地埋头过日子。

那日,长安城的清晨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空气冰凉清冽。刘彻立在宫栏边,凭台远眺,周遭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屋脊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沿着屋檐珍珠般地往下掉落,到了地上汇成细细长长的水流。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倒映出着宫栏旁的刘彻。

刘彻扯掉围在脖颈上貂绒暖脖,丢给旁边的内侍,任凭清冷的空气沿着脖颈直透入体内,低低道:“雪终于融了……去!八百里加急,替朕把去病召回来!”

“诺!”

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脚步匆匆而去。

陇西郡,霍字旗在风中烈烈飘扬。

徐大铁­射­出箭箙中的最后一箭,正­射­在靶心边缘上,他乐得不行,拽着易烨直叫他看。

“了不起呀你!”易烨笑道,另把一捆箭矢放入他箭箙之中,“再来!说不定,祖宗保佑,待会还能­射­中。”

“等俺回去的时候,跟俺妹子说!”徐大铁喜滋滋地转身继续­射­箭去。

不远处,到河边刷过马的子青正朝他们走过来,神­色­异于寻常,似有心事。易烨自然最先留意到,待她走近便问道:“想什么呢?呆愣愣的。”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沉声道:“我看见马槽里加了熟豆饼。”

“熟豆饼!”易烨眉毛扬起来,心疼道,“这些马倒是越吃越好了!照这么下去,若是哪天它们吃上羊­肉­馍馍,我也不奇怪。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易烨奇道。

“让马吃熟豆饼,是在为长途奔袭做准备。”子青凝眉道,“最多不超出三日,我们便要出征了!”

易烨吃了一惊:“这么快!也没听蒙校尉提过,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既然是要突袭,事前是不该透出风声来,你我二人知道便好,你且莫说出去。”

“嗯。”

易烨虽点了头,目光却望向赵钟汶与徐大铁,子青循他目光,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出征在即,即使家人就在近处,赵钟汶与徐大铁却仍无法回去与家人再相聚片刻,让人心中怅然不忍。

“走的前一晚,会让留家书的,这是惯例。”子青低低道。

易烨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白雾在空中消散,再无影踪。

虎威营内,邢医长收拾着他的旧书简,不停口地唠叨着。阿曼在旁,心不在焉地用竹刀削刮着竹牍,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马蹄声。

“老邢!”他唤了声邢医长。

邢医长犹撅着腚,埋首于书堆之中,再懒得去纠正阿曼这个西域人在言语上的不敬之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阿曼用刀背吱啦吱啦地刮着竹面,吹了吹竹屑,才接着道:“你这么大年纪,若跟着霍将军出征,老胳膊老腿,吃得消么?”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别拐弯抹角的,我可最烦这个。” 邢医长没好气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阿曼转头一笑,道:“将军若把你放在营里,我可不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跟着谁去!”邢医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没用,卷毛小子。将军从未让你跟着大军­操­练过,可见他从没想过让你跟着去。”

“你跟他说说,普通刀剑伤,我帮着包扎包扎也算凑合。”

“没用!将军是什么人,但凡有两下子的,没有他不惦记的。不让你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邢医长掏出册布套上满是灰尘的竹简,用力拍了拍,室内尘土乱窜。阿曼不甚在意地扇了扇,道:“你不肯帮忙,那我自己说去!”

“你说也没用。”邢医长自布套中取出竹简,摊开来,朝阿曼走过来,往他跟前一递:“看看这个,是楼兰文么?”

阿曼扫了一眼,点头:“嗯,这东西你打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的!送的、送的、人家送的。”

“谁送你这个,明知道你看不懂。”阿曼嗤之以鼻,“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你看得懂就行。”邢医长难得地陪笑,道,“快,读给我听听。”

“嗯……居延草药手札……”阿曼仅念了开头几字,便停下来不念了,挑眉望着邢医长,“下面的不认得了。”

“你……”

阿曼笑得无赖:“老邢,你去和将军说说,待事成了,说不定我便又认得了。”

“你这臭小子!还敢来威胁我!”邢医长作势卷起竹简便要打。

“别举高了,当心闪了腰……”

阿曼摆出一副任他打的姿态,还好意提醒他。

邢医长被他气得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一场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缺胳膊少腿,你当是儿戏啊。”

“我知道,可我还得去,这是要紧事,很要紧。”阿曼何等聪明,听出邢医长口风已有些松动,笑道,“放心,回来之后我还给你译这些破烂玩意。”

邢医长疑虑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阿曼常常被他责骂,却也不见动真气。这个西域少年整日看似嬉皮笑脸,心中却是严守着许多秘密,他直觉地明白这个西域少年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将军一定会答应。”

“行!”

待入夜后,邢医长看灶头上的川贝炖梨已经炖得差不多,遂命阿曼拿下来,用伏兽银纹漆碗装好,覆上盖子,自己亲自拿了往霍去病大帐去。守在帐前的士卒见是刑医长,知道这老头脾气,未敢盘问,直接通报。片刻后,便听见霍去病在内请邢医长进去,遂放行。

“昨夜咳得可好些?”

邢医长进去后,也不管军中礼节,把炖梨放在案上,径自问道。

霍去病正拿了根小竹枝在沙盘前划拉,心不在焉道:“嗯,好……”刚说完,便又低咳了几声。

见状,邢医长叹口气,不满道:“拖了一冬天,连你的嗽疾都治不好,我算是没脸见人,­干­脆回家种田去得了。”

霍去病此时方自沙盘中抬起头来,朝邢医长暖暖一笑,道:“这老头又怎么了?谁招你惹你,我把他拖出去二十军棍。”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过来吃梨。”邢医长催促他道,“待会冷了吃下去,还不如不吃呢。”

知道惹谁也别惹这老头,否则叨咕起来要人的命,霍去病笑着丢了竹枝,起身到案几前坐下来,揭开盖子,随着热气冒出,一股梨子特有的清香直窜入鼻端……

他拿银匙挖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半晌抬眼,发觉邢医长还在跟前,就盯着自己吃梨子。

“有事?”他饮了口里面的梨汤,问道。

邢医长皱眉点了点头。

“说吧。”

“那个卷毛小子想跟着你出征,托我来给他说。”

霍去病低头接着又挖了一匙梨,送入口中,才道:“他没跟着大军­操­练过,没法去。”

“这理由我说过了,他压根不理,这孩子可不傻,知道这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将军就一句话,他不能去。”霍去病随口道。

邢医长直吹胡子:“他可没这么好打发,最好给个理由,要不然又把我老头子折腾一番。”

霍去病思量片刻,暗忖阿曼用心,微叹口气,道:“你让他过来,我来告诉他。”

等得就是这句话,邢医长又探身过去,皱眉问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你倒是和我说清楚。我瞧他实在有些古怪,并不像一般的西域人。”

“老头,又说大话,你才认得几个西域人,”霍去病抬头笑道,“他就是路上捡来的,身手不错,就留下了。”

邢医长哼了声,背着手自往外走,口中嘀咕道:“身手不错倒留着不用……当我老头糊涂……”临到帐门,又回头重重叮嘱道,“夜里若再咳了记得吃药!”

霍去病笑了笑,道:“知道,你现下就让阿曼过来吧。”

邢医长回去之后,不多时,帐外士卒通传之后,阿曼大步进帐来,见霍去病仍吃着炖梨,也不等他开口,自在榻上坐了,撑案支肘等着他吃完。

霍去病饮完最后一口梨汤,将碗匙一推,朝阿曼道:“你倒说说,你为何想去?因为恨匈奴人?想多杀几个?”

阿曼耸耸肩:“不行么?”

“你光图爽快,会给我惹麻烦的。”霍去病直摇头:“匈奴人中认得你的人怕是不少,混战之中你若是被人认出来,你想过后果么?”

“她一个人,我不放心。”阿曼直截了当道。

“原来你真是为了那个傻小子!”霍去病直摇头道,“他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连后果都不顾了。”

阿曼微皱起眉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我不愿考虑那么多。”

“如果你在被匈奴人发觉,这事会给我惹很大麻烦,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霍去病制止住开口欲言的阿曼,“而且,一旦匈奴人发觉楼兰两位王子都在汉朝,而且一位还随同汉军与匈奴作战,他们显然会认为楼兰已投靠汉朝,很有可能会对楼兰用兵泄愤。”

阿曼不语。

霍去病淡淡问道:“你难道就不为楼兰着想么?”

“……我早就被楼兰所丢弃的人。”烛光­阴­影下,阿曼目光郁沉,“在楼兰,没有一个人曾经为我着想过,我为何要替他们着想。”

霍去病半靠下去,撇嘴道:“楼兰虽说和我关系不大,可这事也不是我所希望看见的,匈奴人一旦取下楼兰,据城为守,对于汉军是个麻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楼兰挺美的地方,那地方打起仗来,有些可惜了。”

铜制青玉二九枝灯,烛火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阿曼眼前似乎飞掠过那成群结队如红云般的火烈鸟,他一径沉默着……楼兰,是他美丽的故乡,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看着阿曼默然行出帐外,霍去病低首怅然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一跃而起仍回到沙盘旁边,收敛心神,凝眉细思。

70第二章牵挂(二)

如子青所说,两日之后,蒙唐果然宣布了即将出征的消息,他们仅有一日来磨砺戟刃,整修弓箭,包括留下信牍。

屋外,子青半蹲着,在磨石上一下一下打磨着铩刃。

屋内,易烨端坐在案前,替赵钟汶、徐大铁写信牍。

公孙翼晃晃悠悠地闲荡过来,在子青旁边蹲下来,看着她打磨铩刃,半晌也没说一句话。子青自是不去理会他,埋头专心打磨。

“你这样不行!”

瞧了一会儿,他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铩刃,将她挤到一旁,自己似模似样地打磨起来,口中道:“得像我这样,手腕往下沉,刃才能磨得快!”

子青望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是来托我哥写信牍的吧。”

公孙翼往刀石上浇了一瓢水,水花四溅,衣摆湿了一小片,他也不在意接着打磨:“写什么信,老子家里头都死绝了,哪还有人。无牵无挂,也挺好的,比你们强,哈哈哈……”他的笑声怎么听都有些­干­涩。

子青低首,有一瞬的茫然,表示赞同:“无牵无挂,是挺好的。”

狐疑地转头盯了她一眼,确定她并无讥讽之意,公孙翼才不自然地复转回去,将铩刃又狠狠打磨了几下,递给她,大声粗嘎道:“行了,就得像这样才行,要不然怎么杀人。杀人,明白么?你以为还跟­操­练一样比划比划就算了啊……”

“杀过人么?”他骤然将面孔逼过来,死盯着她。

子青沉默不语,静静与他对视。

虽然知道子青功夫不错,但公孙翼显然不认为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有杀人的勇气,讥讽般地呲了龇牙,压低声音问道:“刀劈开骨头的声音,听过么?血自咽喉喷­射­出来的声音,听过么?你连做梦都忘不了那声音……”

看着眼前­干­净安静的双眸,公孙翼再掩饰不住自己眼底的恐惧之­色­,不想再说下去,喉头上下滚动,猛地转开来。

“别想太多……”子青在他身后,轻声道,“咱们便是死了,也是和兄弟们埋在一块儿,挺好的。”

公孙翼高大的背影挺了挺,应道:“是啊,挺好的。”

说罢,他再未回头,大步地走了。

屋内,易烨把写好的信牍交给赵钟汶、徐大铁。

赵钟汶接过来,在手上握了半晌,面上满是不自觉的温情笑容,与他以前的笑容不太一样。自上月赵钟汶从家中回来后便常常浮现出这样的笑容,旁人好奇问他,他只笑着摇头,怎么问都也不肯说,连易烨子青同伍之人也听不见他透半点口风。

“俺想再回家一趟。”徐大铁拿着信牍,鼓着嘴生气,“俺妹子又不认得字,俺直接回家去和她说话不是更好么,还写什么信。”

易烨安慰他:“等咱们回来,咱们再去找你妹子,到时候打仗的封赏也下来了,你妹子不是想要件秋香­色­的袄子么?到时候咱们就去裁三丈秋香缎给她,她肯定欢喜。”

“再买条羊腿?”

上回的涮羊­肉­吃得徐大铁念念不忘,做梦都会流口水。

易烨豪气道:“买!当然买!”

待赵钟汶与徐大铁都走后,子青才拿着铩尖自外头进来,取了铩杆重新装回去,用皮绳一圈圈地绕紧,确保不会掉落。

易烨自榻上草席下摸出两个带绳的小木牌子,上面分别写了易烨与子青的名字,还有他们所在的营号。若他们战死,这块小木牌子将会被战友带回来,作为他们牺牲的凭据。

“青儿。”易烨唤了她一声,将小木牌子抛给她。“先戴上吧,天未亮便要起行,免得到时候又给忘了。”

“嗯。”

子青依言戴上,塞入绛红袍内,小木牌子与骨埙并排在一起。易烨自己也已戴好,他不惯胸前有异物,带上之后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青儿。”

“嗯?”

“若我死了,你就把我的牌子摘了,莫让人拿了去,这样我爹娘就不会知道。”易烨絮絮道,如在交代寻常事物,“你每月替我寄些钱两回去,可好?”

“好。”子青答得平静。

易烨自己的信牍之上一片空白——写什么他们看了都会伤心,倒不如不写,易烨如是说。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子青的信牍亦是一片空白,她不需要交代任何后事。

要还给霍去病的三支雕翎箭连同那支做好的紫霜毫静静躺在盒中,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将军,自然也就没法子将东西给他。思量片刻,子青蘸墨在盒外用小字写明此物转呈霍将军,吹吹­干­,方才罢了。

虎威营中一隅,阿曼靠在石上,慢慢地雕刻着手中的一小块木头,一刀一刀,刻得极是认真。其间邢医长在帐内唤了他几次,他皆不应不理,全身贯注只在手中的木刻。

终于惹恼了邢医长,再坐不住,自帐内踱出来,倒要瞧瞧他究竟在做什么。

“什么东西?”邢医长能辨出木刻是只鸟儿的模样,踢了他两脚,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折腾这娃娃家的玩意儿。”

由着他踢,阿曼自岿然不动,心神全在木刻上。那木鸟儿其实已经完工,他细心地修去一些毛刺。

邢医长恼怒起来,大力推搡他肩膀,阿曼手一歪,刀划在手指上,殷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来,沾染上木刻。

“……”邢医长愣了楞,急骂道:“你这娃娃,怎么不不知道留神,快进来,我给我上药裹裹。”

阿曼笑了笑,将手指在鸟儿翅膀上涂去,将那鸟儿的一对翅膀染得血红,端详着道:“没事,这样更好看!”

“我是说你的手。”

邢医长气不打一处来,仍是小心地拽了他的伤手往帐里头拖。阿曼丢了刻刀,拿好木鸟,由着他将自己拖入帐内。

手脚快捷边替他清洗伤口,边上药,瞧他双目只望着木鸟,邢医长问道:“这是什么鸟,脖子怪长的。”

“火烈鸟。”

邢医长显然听说过,但未见过,端详了会儿道:“原来这鸟生得这模样,你刻它做什么?”

阿曼抬眼一笑:“不可说。”见手已经上好药,他把木鸟放入怀中,起身去搬火盆

眼下已是初春,天气和暖许多,阿曼在屋内升起火盆,邢医长在旁被烤得背直痒痒,挠个不停。

“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邢医长瞧他穿得比自己还单薄,不像冷得模样,不满问道。

“嘘……不可说!”

阿曼直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拿他没奈何,邢医长直吹胡子,往榻上一倒,侧歪着身子,倒要看看这个西域娃娃究竟想捣鼓什么。

阿曼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火盆前,自怀中取出木鸟,合在掌中,口中喃喃念着邢医长压根就听不懂的话,似吟似颂,似唱似咏……

然后他慢慢将木鸟放入火盆之中,火舌撩上指间也毫不避让。

火烈鸟在火盆中被点燃。

被血染红的翅膀冒出缕缕白烟,变成另一种炙热的红,亮得灼人。

阿曼目光专注而深情地注视着这只正在燃烧的火烈鸟,双手缓缓在身侧摊开,低低说了句什么——骤然间,火盆中发出爆裂之声,火苗猛地窜起一人多高……

绚烂的火焰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只大鸟腾空飞去的影子,稍纵即逝!

邢医长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切,他见过巫术,但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巫术。

火盆之中,原本那只木刻鸟儿已经尽化为灰烬,火焰归回平静,阿曼垂下双手,满足地微笑着。

“你在……不不不,你快告诉我,这是什么巫术?”邢医长回过神来,惊诧地问道,“中原我都懂,也见过匈奴人的巫术,可没见过这种。”

“这不是巫术,”阿曼轻轻摇头。

“那只鸟,是什么?”

阿曼微有些惊讶:“你看见鸟?”

邢医长比划道:“它,飞着?!”

“对,我让它替我去守护另一个人。”

阿曼低首,­唇­边含着笑意——火烈鸟是楼兰王族的守护神,我让它去到你的身边,守护住我最珍贵最心爱的宝石。

“谁?”邢医长好奇问道。

阿曼摇头,仍是道:“不可说,不可说。”

邢医长开始瞎猜:“难道是霍娃娃?”

阿曼白了他一眼,自收拾了火盆,到外间看新月初升。

71第三章突袭(一)

元狩二年,早春,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一万人马渡过黄河,出征漠南。

相较长安而言,漠南的春天要稍迟一些,雪还未融尽。马蹄踏处,雪化为水,噼里啪啦地溅开。

出征的每名士卒皆带着两匹、或者三匹骏马,为了让马儿保持有丰沛的体力,在全速奔驰半日之后,便全军下马稍作休整,然后换乘另外一匹马。

子青饮了口水,目光环视四周,两旁尚覆着皑皑白雪的山峦草木皆甚是眼熟,这正是上回归途时曾走过的路,再往前行一日路程,便可到了休屠王所在匈奴大部落。她微颦起眉,不对,照此奔袭的速度,根本用不着一日,今夜便可突袭休屠王部。

夜间突袭,对于汉军来说,是可以将伤亡减到最低,她想着,却不知怎得想起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身遭战马嘶鸣,兵刃寒光闪烁,她猛地翻身上马,手牢牢地拽住缰绳,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这得啥时候才能吃饭啊?”

徐大铁连吞带咽地吃下去两个粗面饼,正喝水,他满脑子想得都是热羹饭,却失望地发现军中根本没有举火之令,更别提埋灶做饭。

赵钟汶自马背探过身子夺下水囊,叮嘱他道:“少喝点水,要不然面饼在肚子里头胀起来,可是会死人的。”

徐大铁苦着脸抚抚肚子,哦了一声,然后低低道:“可我饿……”

“忍着。”

易烨边把马鞍搬到另一匹马上,系好皮绑带,翻身上马,长呼口气,朝徐大铁笑道:“匈奴人最喜烤牛羊­肉­,说不定咱们和他们一打完,就有现成的吃。”

“真的啊?!”徐大铁又惊又喜。

易烨嘿嘿直笑:“当然是真的,你没听见将军说的,咱们这趟不带粮草辎重,就是为了节省一点,反正匈奴人也有吃的,咱们就吃他们的,又好吃又热乎。”

闻言,子青忍不住低首苦笑,也只有易烨才能这般解释将军的话。不带粮草辎重,每人随身只备下两日的­干­粮,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对匈奴人进行奔袭,此法着实冒险之极,万一……孤军深入匈奴腹地已是十分冒险,这一万人马若是再断水断粮,后果着实让人不愿想象。

总令旗挥下!

赵钟汶飞快取出自己的旗,向众人挥出相应旗号——上马出发!全速前进!

大军向西而行,在急速的奔驰之中,看着红日西沉,又看着苍穹低垂繁星隐现。直至夜半,与休屠王部落还有段距离之时,霍去病方才下令缓行,慢慢潜至近处,方才下令停下换马,但不可举明火,更不可说话。

为免马匹无故受惊,每匹马儿头上都被盖上黑布,黑压压的大军伏在这处山坡背面,长期枯燥艰苦的­操­练在此时体现出了效验,他们安静地就像是月光的­阴­影,无声无息。

霍去病亲率虎威营中中的强弩好手攀上坡顶,坡下便是休屠王部落,近千多个帐篷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块地方。因已是夜半,尚燃着灯火的帐篷寥寥无几,四队巡夜的人,每队四人,来来回回交叉巡视,还有七八个站哨的匈奴人站在外头,时不时懒怠地打着呵欠。

“老赵,过来!”他朝赵破奴低低道。

赵破奴伏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你传令下去,以明火为号,全军向休屠王部落发起进攻!”

“诺。”

赵破奴飞快地回去。

霍去病继续伏在坡上,向伯颜勾了勾手指头,伯颜立即把脑袋挨过来。霍去病朝休屠王部落距离此最远的那对巡哨努努嘴,低声问道:“够得着么?”

伯颜目测了下距离,点了点头:“六石弩可以。”

“要一箭毙命,同时!”

伯颜略数了下人数,仍点了点头:“可以,把浩然也算进来,正好够了。”加上他自己和施浩然,他手底下能开六石弩的强弩好手,正好一人一个,不必冒着被发觉的危险前行,在坡上便能将所有巡哨的匈奴人­干­掉。

“去准备,听我号令!”

“诺。”

淡淡星光下,霍去病望了脚底下鸦雀无声的人马,暗吐口气,转头再看,伯颜、施浩然并二十来个弓弩好手已然准备妥当,六石弩皆架在腰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立起开弩。

“准备点火。”霍去病吩咐旁边的随身士卒。

士卒自怀中掏出火石,旁边的火把上裹着浸过油的­干­棉布,朝将军点头点头示意已准备好。

稀薄而冰冷的雾霭中,霍去病的手狠狠往下一斩,强弩手齐齐站起身来,腰开六石劲弩,二十几支利矢划破夜空,­射­向匈奴部落!

“举火!”霍去病喝道。

火石迸击,火星四溅,瞬间棉布便熊熊燃烧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脚底下玄甲攒动起来,马蹄奔腾,赵破奴领着他们直冲入匈奴部落。

随着嗖嗖之声,巡营各人几乎皆被­射­中要害,来不及示警,便栽倒在地。唯有一人被­射­中的竟是ρi股,当即大声疾呼,霍去病微皱起眉,伯颜已眼疾手快地补上一箭,方才将他撂倒。

“那箭谁的?”霍去病没好气问。

施浩然行过来,苦着脸道:“是我……”

“­射­ρi股?想什么呢你!”霍去病顺手抽了下他脑袋,转头望去,眼见匈奴部落中已有人被方才的呼喝声惊醒,持弓弩利器出帐来,正遇上冲入营中的赵破奴,当即被长戟穿胸而过,鲜血喷涌而出。

一万汉军长驱直入,绛衣玄甲,势不可挡,凡持兵刃反抗者,一律格杀。又引了火去烧帐篷,将藏于帐中朝汉军­射­箭的匈奴人也都逼出来。

火光冲天,匈奴人惊慌失措地自燃烧的帐篷中逃出,或束手就擒,或被斩杀当地,这场突袭从一开始便已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看着下面的连成片火海,霍去病直起身来,抖了抖皮甲上的尘土,瞧见施浩然尚在原地不自在地耸肩扭脖。

“你小子,又怎么了?”

“有个玩意钻我衣里头了,刚刚就是这玩意咬了我一口,手一抖,就……”

施浩然深皱着眉头,探手进去抓,狠狠扒了几下,竟拎出条红黑相间的大蜈蚣来。此时已是初春,正是冬眠的虫儿往外爬的时候,想是这只蜈蚣刚自土中爬出,正好爬上伏在旁边的施浩然身上。他恶心地全身直起疙瘩,猛力摔在地上,用弩身砸得稀烂。

“瞧你这点出息!”霍去病倒好笑起来,踢了脚他ρi股,“赶紧先找个医士去。”

施浩然只觉得腰际被咬之处火烧火燎般的疼,也不敢耽搁,急急跑下去找医士救治。

72第三章突袭(二)

子青与易烨因是医士,并不用参加这场突袭,两人牵着马望着远处火光之中的兵刃厮杀,除了厮杀之声之外,隐约还可听见­妇­孺哭号之声。

一声细弱之极的婴孩啼哭声,电光火石般传到子青的耳中,那瞬,心骤然抽痛。

他只是个孩子。

一个毫无伤害能力也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

子青定定地望着那片燃烧的火海,汉军正在将更多的人自帐篷中赶出来。火舌吞吐中,一个个踉跄的身影在火光中哭号,眼睁睁地目睹自己家园被铁蹄踩踏,被烈火燃为灰烬。

深吸口气,子青翻身上马,朝易烨飞快道:“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说罢便轻叱一声,马匹朝着火海方向奔了出去。

后头施浩然急急过来,正是奔着子青来的。自大漠之行后,子青治好他的肩伤,在医士之中,除了邢医长,他就对这个少年颇有些信任,被蜈蚣咬了也记着要来找他。不巧的是,刚好看见子青疾驰而去。

“子青!你……”施浩然哑着嗓子唤了声,子青早已窜出去三、四丈远,加上周遭噪杂,自然是听不见。

本待也上马的易烨望了他一眼,立时恭敬行礼:“长水校尉,你……”他瞧见施浩然皱着眉头,一脸痛苦。

“你,医士?”

“嗯,我是子青的哥哥。”

听说是子青的哥哥,施浩然才勉强看了眼他,道:“我腰上刚刚被蜈蚣咬了,疼得厉害!”

“您快卸甲,我来看看。”

医人天­性­,易烨快手快脚地忙活起来。

休屠王部落之中,战斗已基本结束,汉军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挑开,已确保再没有漏网之鱼。

已降的匈奴人皆被赶到部落空地之上,手背到身后,低首跪着,因是半夜于床榻间被骤然惊醒,大多数人都来不及穿外袍,仅着单衣在冷风中,背脊微不可见地发着抖。

子青在这群人中看见有几个怀抱婴孩的女人,但都不是扎西姆。手持短铩,掠过不好的预感,她快步走近扎西姆所住的帐篷,还没进去便听得到里头有异样的声音,她想进去,却被另外两名汉军拦在门口。

“办着事呢,识趣得就到一边去!”那两名汉军朝她道,压根也没把她放在眼中,赶苍蝇似的赶着她。

子青不动,问道:“办什么事?”

“小孩子家,还没开过荤吧。”其中一汉军笑道,“要不,你排最后,等我们玩过了再留给你。”

子青这才明白里头在发生着什么事情,眉头紧皱,短铩疾出,分点向二人腰腹腿间,逼得他们让开路来,口中怒叱道:“军中明令,严禁□­妇­孺,你们难道不知!”

说话间,她人已闯了进去。

帐内,眼前的一幕让她更加怒火中烧——

扎西姆的衣袍尽落,被逼着趴在矮柜上,一名曲长装扮的大汉趴在她身上,大手紧握着她的腰。子青看不清扎西姆的表情,一下又一下地冲撞让她发丝散落下来,她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柔顺地仿佛这个躯体不是她自己的。

孩子,静静地躺在身后的床榻上,睡得正香甜。

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能忍受。

子青连想都没想,一脚猛力踹开那名不知是哪营的曲长,自地上捡起衣袍,飞快覆上扎西姆微微颤抖的身体。

“你!”曲长踉跄几步,站稳身子,看清子青只是名寻常士卒,怒道:“找死啊!活敢坏老子的事!”

子青挡在扎西姆身前,短铩笔直地指向曲长,沉声道:“军中明令,严禁□­妇­孺,违令者杀无赦!”

“她是匈奴人!”曲长捡回大胯,狠狠吐了口唾沫,“匈奴人年年入关,打家劫舍,□我汉家女子。我玩一个匈奴女人又怎么了!你给我滚开!”

扎西姆草草裹好衣袍,飞快地扑到床榻之上,抱起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复躲到子青身后。直到这刻,真实地抱着孩子,她眼中才忍不住滴下泪来。

原先守在帐外的两人也冲了进来,见到子青护住扎西姆,铩尖对着曲长,都有些愕然。

“这小子居然帮着匈奴人,你们还不给我上!”曲长提着大胯,怒骂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果然向子青冲过来,却被子青夺了其中一人的长戟,借力打力,一拨一挑之间,­干­脆利落地将另一人的长戈击飞出去,落在地上,犹自微微抖动。

曲长这才明白眼前的少年绝非泛泛之辈。

“匈奴人也是人,一个女人何辜之有,此举禽兽不如!”子青鲜少骂人,更鲜少用如此重的话,此时确是恼怒之极,铩尖轻抖,“你若执意而为,休怪我不客气!”

扎西姆此时方才察觉出子青的声音有些许耳熟,仔细盯了她一眼,不由地吃了一惊:“是你!你……你原来是汉军!”

子青望了她一眼,轻点下头,未说话。

“原来你们认得!”曲长一声冷笑,自觉抓住了子青的把柄,有机可趁,“身为汉军,私通匈奴,是叛国之罪,该斩的人是你!”

“我是否私通匈奴,不是你说了算!”见他是这等迫不及待就反咬一口的小人,子青根本不屑向他辩解,短铩滴溜溜在手上转了一圈,径直划开身旁帐壁,外间的喧嚣合着冷风呼啦一下全灌进来。

单手持铩,另一手拽住扎西姆,子青戒备地盯着三人,带着她自裂缝处退出了帐篷。

曲长为首,其他两人跟随其后,亦步亦趋地逼着她。

外间其他汉军见状,皆有些诧异,曲长趁机大喊大叫起来:“此人勾结匈奴人,现下还想护着这匈奴女人逃跑,快抓住他!”

“你满口胡言!是你□­妇­孺,违反军规在先。”

子青怒道,已见周遭汉军目光已变得异样,虽未对自己出手,但却挡在她们身后,再无处可退。

“出什么事了!”

蒙唐骑着高头大马,六石黑柄劲弓拨开众人,看见拖着匈奴女人的子青,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越骑校尉,你的人私通匈奴,现下又想护着这匈奴女人逃跑,你可不能护短啊。”那曲长自然认得蒙唐,朝他拱手行礼道。

蒙唐冷冷望向子青,问道:“你拖着个匈奴女人­干­什么?”

子青松开扎西姆,禀道:“这女子被他欺辱,卑职断不容此等有违军规之事,故才护住这女子。”

“他分明是认得这个匈奴女人!想带她逃走!”曲长嚷道。

蒙唐接着问子青:“你认得她?”

“是,我认得她。”子青毫不避讳地承认,“将军也知道此事,我可以解释明白。但他违反军规,□­妇­孺确是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

“那就到将军跟前说清楚!”蒙唐沉声道,手一点那名曲长,“你跟着来,敢做就得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一个匈奴女人而已,哼!”

73第三章突袭(三)

部落空地上,霍去病淡淡地扫过地上跪得密密麻麻的匈奴俘虏,来回踱了几趟,似乎并不甚满意。

赵破奴疾步过来,低低向他禀道:“问出来了,休屠王与休屠王子日磾前日就去了浑邪王部,正好都不在。”

霍去病用手指推了推额角,目光望向周遭,皱眉道:“也不说悠着点,帐篷烧了快有一半吧?老赵,你把能吃的都找出来,全军原地修整,两个时辰之后出发。”

“诺。”

赵破奴领命,转身正碰上迎头过来一脸­阴­郁的蒙唐,紧接着便又看见后头的子青、扎西姆、曲长等人。

“你们这是……怎么了?”赵破奴眼看着蒙唐径直朝霍去病过去,便问后头的那名曲长,“郭鸣,出什么事了?”

郭鸣先朝赵破奴行了一礼,才朝子青努努嘴道:“我不过玩玩那个匈奴女子,那小子就跟疯了一样,我才发觉那小子原来和这个匈奴女子是认得的,他有私通外敌的嫌疑,所以我特来禀报将军。”

“不能吧……”

赵破奴看他指得那小子正是子青,心里就直摇头。

这边,蒙唐已经将事情向霍去病禀明,末了硬邦邦地补上一句:“子青虽是我振武营的人,倘若他当真有私通匈奴嫌疑,我必亲手斩了他。”

霍去病听罢,先扫了眼扎西姆。

扎西姆鬓发凌乱,赤足站在冰冷的地上,袍角在风中翻飞,隐约可见里头白皙的腿。她静静搂着怀中的孩子,温柔地看着孩子每一下呼吸,似乎周遭一切全都与己无关。

“子青,这孩子就是上回你所救的那个孩子吧。”他几乎是即刻就明白了整件事情

子青点头:“是,她便是孩子的母亲扎西姆。”

“扎西姆,休屠王的王妃。”几乎是转瞬之间,霍去病双目寒光乍现,转而盯住郭鸣,冷冷道,“你,竟然对王妃无礼!”

“卑职、卑职……”郭鸣有点蒙,将军与子青的对话他全然听不懂,“卑职以为她只是个普通匈奴女子,匈奴人进犯边关时,辱我汉家儿女,卑职也是想以牙还牙……”

“军法明令,不得­奸­犯­妇­孺,违令者斩。”

霍去病压根不去理会他说什么,只淡淡陈述道。

“将军恕罪!卑职知错!”郭鸣忙求饶道,“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啊!”

出征匈奴,所获财物,连女人在内都算是战利品,按说应等汉廷明令配赏,但他们身为军士,先尝口鲜,这原是军中旧例,向来是不会被深究的。他是头遭跟随霍去病出征,着实没想到这位年轻将军不仅练兵与众不同,连赏罚也是如此严苛,一丝不苟。

赵破奴在旁看了片刻,见郭鸣求助地望着自己,便凑过来在霍去病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哦,你说他爹是郭进,”霍去病转头,盯了赵破奴一眼道,“……不认得。”

见将军决心已定,装傻充愣到底,赵破奴只得退到一边。

郭鸣失望万分,跪在地上只道:“卑职知罪,还请将军给卑职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卑职便是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军令如山。”

霍去病望着他,只说了这四字。

郭鸣脑袋轰得一声,便知难逃一死。子青在旁,也未料到霍去病竟能当真做到执法如山的地步。军中虽有条令,擒获贼­妇­,未奉明文配赏而­奸­犯者,以军法论处。但当真执行者,却是少之又少,一方面自是军法有驰废之处,另一方面是匈奴人长年进犯中原,民怨极大,士卒中有此等举动,一般为将者亦不会过分追究。

“将他绑了,军前问斩。”霍去病道。

火把高举,将空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郭鸣被捆着,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漠然地盯着前方。虽然即将问斩,但他骨子里仍是个军人,哭号求饶这等事情再不会做。

赵破奴上来,将一碗酒凑到他嘴边,郭鸣没有推脱,大口饮下,溢出的烈酒顺着下巴直淌到衣袍内。

“有什么话要留下么?”赵破奴低问。

“没有,我既然做了,就敢认。将军拿我来杀­鸡­儆猴,我也没什么可冤的。”郭鸣已想明白这事,哑着嗓子道。

赵破奴默然,再无话要说,便退到旁边去。

众人皆已聚齐,整个空地上鸦雀无声,不仅汉军,连同身为俘虏的匈奴人都在静静地等着……

霍去病寒着脸,朗声道:“犯卒郭鸣,­奸­犯­妇­女,违我军令,军前问斩,以儆效尤!”简短的一句话说罢,再无丝毫犹豫,朝行刑手微一点头。

刀光闪过!

人头落地,郭鸣身子重重栽倒。

“众将听令,再敢有违军令者,严惩不贷!”霍去病沉声道。

“诺!”

齐刷刷的声音,犹如闷雷滚过一般。

子青又回了残破的帐篷,拿来扎西姆的靴子,又替她披上一件披风,自始至终都沉默着。面对扎西姆,她心中只有愧疚,但她知道,愧疚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她什么都做不了。

匈奴俘虏中一位老嬷嬷战战兢兢地出来,服侍着扎西姆穿上靴子,又想替她抱过孩子。手刚触及孩子,扎西姆便猛地一惊,本能地将孩子死死搂在怀中,直到看清眼前的人,才松懈下来,方由着老嬷嬷将孩子抱过去。

指尖轻轻拨弄着孩子的乌黑头发,她万般眷恋不舍地望着这个孩子。子青在旁看着,心中不好受,想出言安慰,却也不知该说什么,猛地转开,走开来去。

“子青。”将军在不远处唤她。

子青快步过去,抱拳行礼,静候将军吩咐。

“这女子和她的孩子甚是重要,你之前救过她的孩子,方才又救下她,她必定对你甚为感激。”霍去病道,“你去好言安慰她,让她不必害怕。告诉她,汉廷对于俘虏总是宽待的,定不会伤害她和孩子。”

“诺。”

子青领命,转身欲走。

“等一下……”霍去病唤住她,盯着她半晌,皱了皱眉头,手伸过来,啪啦啪啦在她脸颊上连拍数下,“打起点­精­神来,这仗才刚开始,愁眉苦脸地怎么能行!”

他拍得不重,脸颊不觉得疼,倒是热乎乎的,子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诺!”

忽然身后传来惊呼之声,子青转身望去,看见几名军士惊慌失措地指着一处火烧得正烈的帐篷惊叫,仅能堪堪看见一角披风自帐帘闪过,正是她方才替扎西姆披上的披风。

“那女人、那女人冲进去了!”有人在大叫!

老嬷嬷抱着孩子,立在当地,布满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

火在帐篷上熊熊燃烧着,时而传来支架烧断的劈啪之声,眼看着整座帐篷就坍塌下来……

一人飞奔疾冲入内!

霍去病定定看着那个幼树般的身影消失在火中,头一遭,指尖发冷,无法呼吸。

74第三章突袭(四)

火在寒夜的风中烈烈燃烧。

那一瞬,周遭的喧嚣似乎距离他很远,人影在眼前晃动,吵嚷着什么,霍去病完全都听不见,眼中只有那顶燃烧着的帐篷。

他要费上很大的气力才能让自己站在原地不动,而不是冲向那顶帐篷。

一声巨大的劈啪之声,帐篷两根主要的支撑立柱被烧断,半边倾斜地轰然坍塌下来……

堪堪委地的帐帘骤然被撞开,一道人影就地翻滚而出,正是子青死死抱着扎西姆,将她尽力护在怀中。

松开扎西姆,为了扑灭身上残存火焰,子青就地接着打滚,随即便有一件狐皮大麾蒙头蒙脑地盖到她身上,有人隔着大麾急促地替她拍打着,手极重,打得生疼。直过了半晌,确定她身上火焰都被扑灭,才停了手,将大麾揭开来。

霍去病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活着,幸而他还活着!

子青坐起身来,双目对上他暗沉的双眸,这才知道方才的人居然是将军。

“不要命了你!”

手穿过衣衿,扳住她的后脖颈,他哑着嗓子,劈头就骂,

对于这样的责骂,子青不知该如何应对,扯出牵强之极的笑意道:“没事……”目光瞥见旁边躺着的扎西姆,顾不得将军在前,忙起身过去看她。

“身上有没有烧伤……”

将军这句在她身后问的话,她已全然未曾听见,心中只担心着扎西姆,低伏在她身边,焦急地唤着。

对于这个压根没把自己当回事的少年,霍去病看着她,突然觉得他自己着实有点多余,站起身瞥了眼扎西姆,遂吩咐旁边士卒拿点水过来。

扎西姆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身上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但因吸入的烟气过多,已然昏厥过去,被洒了冷水之后,便悠悠转醒过来。

对上子青双目,她方知自己竟然还活着,秀目绝望地一闭,泪水涌出。老嬷嬷抱着孩子候在旁边,哭得哽咽难言。

“别寻死!”子青轻声道。

本就拙于言的她,面对这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只剩下满腹焦急,不知如此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扎西姆慢慢撑起身子,望着子青,轻轻缓缓道:“你何苦要救我?”

“你为何要寻死!”子青半跪起来着,双目焦切地盯着她,“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来伤害自己!”

“我无颜再活下去了。”扎西姆低道。

子青扳着她的肩膀,死死地握着,语气近似于哀求:“做错的人不是你!你还有孩子,别留下他,别留下他一个人!”

别留下他一个人!——在她身后,霍去病听见她的话,骤然了解到了什么,双目凝视着这个单薄的背影:子青,他其实就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尽管他倔强如斯,挺拔的背脊似乎能抗下所有责任,可始终没有人问过他,他是否愿意被留下来。

扎西姆滴下泪来,泪眼婆娑地望向老嬷嬷怀中的孩子……孩子正自睡梦中醒来,小鼻子抽了两下,眼睛还未睁开,便先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是饿了还是尿湿了?”扎西姆将眼泪一抹,问道。

老嬷嬷探手入襁褓摸了摸:“尿湿了……”

扎西姆撑起身子,暂且将自己的辛酸都抛诸脑后,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她的孩子需要换块尿布,要不然容易受凉。

看她和老嬷嬷顾着忙活孩子去,子青松了口气,虽然身上因为穿得厚,又有铠甲护着,并未被烧伤,但双手的手背上却燎起成片水泡,此时方才感觉到疼痛。

试探着轻碰一下,疼得火烧火燎,她暗自龇牙,想起身寻易烨,让他替自己处理一下伤势。

“将军。”起身后她这才发觉霍去病竟然还未离去。

霍去病没好气地扫了眼她的双手,道:“你倒是好本事,那女子一点事没有,自己倒弄得满手泡。”

“烫了点皮,小伤而已,不碍事的。”子青明白将军关切之意,微微笑了笑道。

她本待说罢,便向将军告退去寻易烨,不料霍去病已持起她的手来细看,谨慎地只用两根指头拈住她的手指中部,显然是生怕触及水泡弄疼她之意。

“真的不要紧……”

她话未说完,霍去病已吩咐随身士卒道。“拿水来!”

士卒随即拿来水囊,霍去病接过,用嘴咬掉塞子,一手执水囊,一手执着她的手,清亮的水就自水囊倾泻而出,淌过子青的手背,淅淅沥沥地落到地上……

火烧火燎般疼痛的手,在水的温柔抚摩下,疼痛一点一点地消退着。

“将军,不可!”

子青想抽回手,却被他拈得甚紧,急道。奔袭在外,清水对于人和马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岂能为了自己的伤这般浪费。

“别动。”霍去病瞪了她一眼,“再动这水就浪费了!像你这种伤便得用流水来冲,这样不至于伤及下面的血­肉­,好起来也快……”

子青默然不语,这种疗法她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水为贵重之物,她又岂能拿来为自己疗伤。

说话间,一整个水囊的水都已倾倒­干­净,霍去病毫不犹豫地唤道:“再拿水来。”

递水过来的是赵破奴,朝子青笑道:“臭小子啊!那么大火都敢冲进去,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拿命当命的人。”

子青讪讪一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是我的水,尽管用,不用心疼。”他手上还拎着另外一个水囊,接着笑道,“我才问出来,前头不远便有汲水的地方,你都用完了,我才好再灌新的去。”

闻言,子青才稍稍安心,

赵破奴又凑到霍去病旁边,笑道:“我刚刚才知道,那口泉眼还有个名堂,叫做什么伏鹰泉眼,传说……”

霍去病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边替子青冲着伤口,边问道:“郭鸣葬了么?”

“嗯,挖了个坑埋了,就在东面,我特地留了个记号。”赵破奴叹口气道,“到时候若是郭家的人非要尸首,也寻得回来是不是?您这次说斩就斩了,郭进可是光禄大夫,陛下那边您恐怕也得给交代。”

霍去病淡淡道:“陛下的旨意,对匈奴须得连打带拉,尤其是匈奴右贤王部,与伊稚斜向来分歧不断,更加要下功夫。咱们这次没逮到休屠王,那女子又是休屠王王妃,保全了她,说不定日后能少费不少功夫。”

子青听罢他们的对话,这才明白霍去病的真实意图,保全了扎西姆,他日说不定能劝得休屠王不战而降,且又能保全多少汉军匈奴的人命,当真是个好法子。

水囊又用完,霍去病丢给赵破奴,又拿过一个水囊来,执起子青的另一只手,接着冲她的水泡,神情间无半点不耐。

“好小子啊!”赵破奴挠了下子青的头,笑道,“难怪你那么不要命地去救那女子,能明白将军的心思,不容易!”

子青愣了楞。

霍去病好笑地哼了一声:“就他这榆木脑袋,你还当他是为了我!他是当真紧张那呣子俩,命都不要……”他顿了下,皱眉盯住她,“你不会是自己看上那女子吧?”

闻言,子青大窘:“怎么可能!”

看她脸微微发红,霍去病这才笑了笑,未再为难她。

75第四章绝地(一)

处理好施浩然的伤口,易烨便急急地往这边赶过来,找到子青时,赫然便看见她一手的泡,惊道:“怎么弄的?”

“不小心燎着了。”子青补上一句,“方才已用水冲了许久,也不怎么疼。”

易烨直皱眉头,返身在马鞍袋中掏摸出医包,替她挑破水泡,上药,然后包扎妥当,低低叹了口气:“记着别碰水……接下来又不能好好休息,手上怕是要留疤了。”

子青瞧被他包扎好的双手,不甚在意地笑道:“这下连手衣都不必带了。”

“真是个傻……”易烨没奈何地拍拍她脑袋。

这场突袭中,汉军大获全胜,伤亡屈指可数,他们医士几乎无事可做,加上仅有两个时辰的休整,都想着赶紧填饱肚子,然后还可以小睡一会儿。

自匈奴营帐中果然搜出不少可吃的东西,但自然不可能每名士卒都分得到,仍有部分士卒照例得啃自己的粗面饼。

徐大铁咬了几口面饼,闻着那边煮羊­肉­汤的味道,羡慕地口水都要滴下来。手仍是疼,子青无甚胃口,略吃了几口,便卸了马鞍下来,想靠在上头小睡一会儿,弓箭与短铩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正待躺下,便瞧见有名军士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过来,问哪位是子青。

子青忙起身应了。

那军士将羊­肉­汤递给她,也不说何人让他送来,为何送过来,只说了一个“吃”字,便转身走了。

子青愣在当地,端着­肉­汤,不明就里。周遭同曲不少士卒目光中均带羡慕之­色­,易烨笑着起身替子青端过碗来,问她道:“那人是谁?”

“我也不认得。”子青疑惑道,“是不是认错人了?”

“指名道姓地找你,怎么可能送错人。”易烨道,­肉­汤的香味直窜上来,让人如何能把到手的美味再拱手让出去,“快吃!”

“老大,铁子,过来一块吃。”

赵钟汶尚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徐大铁却是丝毫没有迟疑,起身凑过头来,也不怕烫,就着碗沿边先喝了一大口,暖意直达腹部,舒适非常,控制不住地又喝了一大口。

拿了木柶,赵钟汶好笑地将铁子拖开来,将木柶塞到他手中,笑道:“急什么,慢慢来,别人还没吃呢。”

众人喝汤吃­肉­,因时辰有限,羊­肉­还没炖烂乎,咬起来还颇得嚼嚼,铁子也不介意,只嚼两下便往下直吞。

子青只浅浅喝了两口汤,见­肉­汤实在有限,便推说困倦,让于他们吃去,自枕在马鞍上合目休息。手上烧伤处的伤一阵阵地发疼,她原以为定会难以入睡,却只过片刻功夫,便在嘈杂声中沉沉睡去。

梦中隐约听见胡笳声响,她猛地坐起身子,环顾四周,才知还未吹胡笳。天还未亮,零星的几处火堆还在燃烧着,沉沉雾霭之中,隐着躺得横七竖八尚在睡梦之中的同袍们,日里绛红的衣袍此时望去灰扑扑的,梦境般的不分明,仿佛与她相隔甚远。

有种隐隐的不安自心头掠过,子青深吸口气,想搓搓脸,举起手来才意识到手上还包扎着,只得用手指轻轻对搓后,捂了下眼睛。

就在这时,真正的胡笳声响了,这是命他们出发的胡笳声。原本躺在地上的同袍们皆动弹起来,一瞬间,灰­色­褪去,绛红复又鲜活起来。

短短几日之内,霍去病带着这一万铁骑,接连转战匈奴五大部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于匈奴人沉重的打击。

这固然是极大的胜利,汉军接连几日马不停蹄,每日皆仅休息两个时辰而已,但依然­精­神抖擞,这固然是平日训练有素,亦是被这巨大的胜利所支撑着。如此辉煌战果,待凯旋之后,定然可盼封赏。

此刻的汉军已过了焉支山,直达祁连山。按照地图所示,祁连山脚下,就在汉军右前侧便有一条溪水,而匈奴另一部落折兰王部便扎营在此。霍去病决定先取下折兰王部,然后全军原地休整,补充清水。

出人意料的是,当他们到达距离折兰王部还不足一里时,便听到探哨回报,本该就在前方的折兰王部空空荡荡,仅留下一片存留扎营痕迹的空地。

霍去病面无表情,下令全军原地不动,又命再探,直到确定方圆数里之内并无埋伏,方才命大军继续前行,直至溪边。为谨慎起见,霍去病亲眼看见有鸟雀小兽在溪边饮水,并无任何不适反应,方才允许众将士至溪边取水。

他自己则率十几骑,往折兰王部的驻营地探查。

帐篷已全部拆光,地上零零落落丢了些日常物件,如半旧靴子、脱落下来的马蹄铁,几根皮绳等等,还有罐被打翻得盥洗用的粗盐……

霍去病扒拉了下火堆的灰烬,手探入内试了试,已无余温,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说明,匈奴人已走了良久。

“春日草长,他们会不会是迁到别处去放牧了?”赵破奴问道。

霍去病摇头:“雪还未融尽,他们不会这么早就急着走。你看那个盐罐子,盐对他们而言十分贵重,整罐盐都打翻,且不收拾,说明他们走得很急。”说到此处,他骤然想到什么,起身道:“你们在附近散开来找!”

“找什么?”赵破奴不解,“不是说他们早就走了嘛?不可能还在附近。”

“不是找人,是找东西,找他们拆下来的帐篷,或者是放进山里的牛羊。”霍去病沉着脸道,“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我们,那么一定不会带着这些东西一道走。”

赵破奴露出如梦初醒却有大祸临头的表情:“……可是,他们是怎么得知我们的行踪呢?”

“匈奴人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联络方式。”霍去病望了眼天上,鸟雀飞过,目光暗沉:“纵然我们已经够快,但终是防不胜防。去,快去找!”

“诺!”

在一番仔仔细细地搜索之后,在距离营地稍远的一处密林中他们找到被树枝掩盖起来的帐篷等等物件。

“还要找那些牛羊么?”赵破奴脸上罩着一层黑气,他们只有一万人马,又是深入匈奴腹地,快准狠是他们的优势,而与匈奴人两军对决,硬碰硬,在人数上便已经是极大地弱势。

“不必了!”

与预料中一样,霍去病面沉如水,猛地一扯马缰,掉转马头往回奔去。

76第四章绝地(二)

溪水旁,子青正在饮马,因不知何时再须出发,故而也不敢卸马鞍。手轻轻抚摸过马儿的肩胛骨,明显的凸起有些咯手。短短几日下来,纵然是两匹马轮番骑乘,它们仍是瘦了一大圈。

徐大铁掏摸着自己早已空荡荡的­干­粮袋,将沾了屑屑的手指放到口中砸吧。赵钟汶无奈且好笑地看着他,众人各自随身带的­干­粮皆已都吃得差不多,就等着到下一个匈奴部落才好补充。

一直在张望的易烨看见自林中出来的将军和鹰击司马等人皆神情冷凝,扯了下子青的袍袖:“青儿,你看那边?”

子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不远处霍去病正跃下马背,随身士卒依命自背上取下一物,快步跑上前,在地上铺开一张颇大的羊皮地图……

赵破奴率先蹲□,手划拉一下,点了点,所示便是他们现在的大概位置。

“不能再往前走,再走就难以抽身了。”他道。

霍去病盯着羊皮地图,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双目,脑中快速地思考判断着——不会只有折兰王部知道他们的存在,此时此刻必定整个匈奴右贤王部都已经在部署着如何围歼他们。折兰王藏匿起帐篷和牛羊,显然是想让他以为部落只是寻常迁移,让他在扑了个空之后再继续往前行去。再往前,再往前正是浑邪王部,此时该已是排兵布阵,严阵以待了吧?

确是不能再前行。

只能退!

可该怎么退?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匈奴人只在前面设了重兵,腹背处定有他们的伏兵,等着收拾败退的汉军残兵;又或者在汉军未中计的情况下,对后撤汉军迎头痛击。这支伏兵的人数是他眼下无法得知的,但鉴于匈奴人常是以部落为战,这支伏兵的人数必定会远远超过汉军。

也许是两万,三万,又或者是四、五万彪悍的匈奴人,正在前面等着他。

真正的以逸待劳,看上去更是像是守株待兔,两头都堵死,等着汉军这只肥美兔子自投罗网。

霍去病深皱下眉头,决心已定。

既然非得有一场恶战不可,那么这场仗的兔子也绝不会是汉军!

撤退!

在短暂的休整之后,汉军全体上马,他们的身后是逐渐沉落的夕阳。他们奔驰着,直到被全然的黑暗所笼罩。

被马颠簸得一句话要分成三截说的易烨压低了声音问子青:“你说……为何……突然要……撤退?”

对于他们这些小卒来说,只知依命行事,自然无人会向他们解释原因。

子青默然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汉军正处在致命的危险之中。已入祁连山,却未对匈奴部落进行突袭,反而回撤,这只能说明汉军已被匈奴人察觉。

身处匈奴腹地之中,区区一万人的汉军,几乎是无处可逃。

“我饿了……”已几乎一整日都未吃过东西,徐大铁饿得前胸贴后背,满脑子想得都是吃食。

“别说了……不去想,还行……”

赵钟汶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前头……就有吃的么?”徐大铁问道。

无人回答他。

皋兰山,在苍茫月­色­下,如同一头静静地躺卧着的巨大黑龙,延袤二十余里。午夜时分,汉军到达了这头黑龙的爪下。

在这条回程路上,设伏的最佳地点便是皋兰山的龙首处,那里道路狭小,匈奴人只要扼住咽喉要塞,就可以将败退的汉军荡平。

马被罩上黑布,大军静静地在山脚下等待着,等待着将军的命令。

霍去病微垂着头,靠在石上,慢慢撩着马鞭。他也在等待着,派出去的二十几名哨探还未回来……

冷冷夜空,一轮残月如钩,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将军,他们回来了!”

赵破奴俯身,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

一个中了箭的哨探在军士的帮助下才能从马背上下来,挣扎着想半跪下来,霍去病抢先一步扶住他,急问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很多……能看见折兰王部与卢侯王部的部旗,两个部落加起来大概有四万多人马,就在五里以外。”哨探喘着气道。

四万多人马!

赵破奴闻言先暗吸口冷气,也就是说前方有着四倍于他们的匈奴人,兵强马壮,以逸待劳。而汉军已连续多日作战,兵疲马倦,加上短粮草,大部分士卒此时皆已是饥肠辘辘。

“知道了,带他下去治伤!”

霍去病挥手让人将哨探带下去,凝眉片刻,紧接着吩咐道:“令各营校尉到这里来。”

“诺!”

随身士卒疾奔而去,不消一会儿功夫,八名校尉便已尽数到齐,先看见赵破奴铁青的脸­色­,再看见霍去病冷凝的眉目,诸人已能感觉到大敌当前的压迫。

“探哨来报,前方五里匈奴伏军四万余人,正等着我们。”霍去病沉着声音道,目光自各位校尉脸上逐一扫过。

校尉们或神­色­有异或目光微惊,他们并不是没有胆量去打一场硬仗,但匈奴人的数目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是块硬骨头,”霍去病轻道,语气忽变得无比坚定,“但非得啃下来不可!现在,我需要一个营,将这四万余人引出来,是个玩命的活儿,你们谁愿去?”

沉寂片刻,彼此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寒夜中显得异常清晰。

蒙唐站出来,抱拳道:“末将愿往,以全营之力,冲开血路,请将军带军突围。”

施浩然拦住他,道:“振武营是弓骑营,这近身活儿玩不转,还是让我去!”

“你……”蒙唐怒瞪他。

“你什么你!”施浩然头昂得比他高,“这时候还跟我争什么!”

霍去病望着施浩然,点头道:“好,你去,但要记住,不是要你去杀开血路,而是要你败,边打边退,将人引过来!可明白。”

“明白。”施浩然自嘲地笑了笑,“就是当鱼饵,让他们看得着,吃不着。”他语气间说得轻松,却明白当这个诱饵的代价,一个营仅千余人,面对四万余人,且还须边战边退,这就跟明知是挨揍还得生扛着差不多。

“好。”霍去病接着道,“你将军中余下的马匹全带上,务必弄大声势,要让匈奴人以为你们就是全部汉军。退下来后,我会让虎威、振武两营埋伏在两边接应你。你先去准备!”

“诺!”施浩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快步离去。

接下来,霍去病看向其余校尉,道:“虎威、振武两营埋伏在前方路口两侧,浩然退过来之后,对追击的匈奴人发­射­三轮箭弩,三轮之后,建武建威两营以锥形阵Сhā入,其余各营听我号令,变阵为——车凌。”

车凌!

众人听到这个阵法,皆是一凛。

车凌,顾名思义,整个阵法发动起来犹如一只只转动的车轮,高速冲杀的骑兵组成每个转动车轮,生生不息,转动不止,直至将敌军分割碾碎。各个车轮之间大轮套小轮,小轮挨着小轮,彼此间守望相助。

只是此阵法对主阵之人的要求非常高,主阵之人须得有着极为敏锐的判断力和极为快速的决断力,才能有效地指挥各轮变化,稍有不慎,一轮出错则牵发全阵自噬。

因此,此阵虽为古阵法之一,诸人皆知效验惊人,但真正用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霍去病,这位年仅二十岁的将军,他当真能够驾驭此阵么?

将军的脸隐在月光­阴­影处,众校尉看不清他的表情,仅能看见他浓黑的双眉。忽而,霍去病微转过头来,双目深邃,其中未见丝毫慌乱,淡淡的白雾消散复始,他的呼吸沉稳而坚定,

众校尉深吸口气,道:“诺。”

77第四章绝地(三)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分头做准备。

全营上下都已做好准备,长水校尉施浩然快步复回来,朝霍去病道:“将军,扬烈营全营整装妥当。”

霍去病微点了下头,他知道这诱饵不好当,扬烈营必定折损甚巨,强自按捺着心中歉疚,拍了拍施浩然的肩膀,道:“……有劳,去吧!”

施浩然咧开嘴笑开,白白的牙如孩童一般,拱手行礼,重重道:“末将领命!”

他转身离去,披风一角在风中翻飞。

霍去病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看着施浩然翻身上马,领着千余士卒万余马匹往皋兰山龙首方向驰去,很快消失在沉沉墨­色­的夜中。

望着扬烈营背影并不仅仅是霍去病一人,各校尉已将任务布置下去,几乎每个士卒都已知道今夜将有一场硬仗要打,须得全军迎战,不留一人。

这就意味着,子青、易烨等人皆得参战。

马蹄滚滚,扬烈营就从他们身侧经过,扎入未知的黑暗之中。易烨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不可抑制地在全身弥漫开来。

“哥……”子青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她最是知道易烨为人,虽在军中多时,也皆参与­操­练,但他身为医士,只知救人二字,实未曾伤过人,更不用说杀人。

“嗯?”

“打起来时,你跟紧我。”

易烨怔了一下,随即强作笑容:“说得什么话,瞧不起你哥我了吧!顾着你自己就成了,免得我还得分神来­操­心你。”他见子青一声不吭,只望着自己,双目中尽是忧虑,遂伸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别瞎担心,自有祖宗保佑!你瞧咱们这些天攻破那么多匈奴部落,不也挺顺利的么。……是吧,老大?”

赵钟汶正在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弓弦松紧,听见他问,笑而不语。

易烨瞧他又笑得极温情,终于忍不住了,撺掇着他:“老大,都到这时候你还能这么笑,你真不愧是我们老大!到底什么好事,说出来听听,我们也好壮壮胆气。“

赵钟汶仍是笑而不语。

易烨拿弓柄去捅他腰眼,赵钟汶一躲,生怕闹出更大动静来,遂道:“好好好,我说就是……可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呀……”

“说说,说出来,我们一面可壮胆气,一面也是替你欢喜呀。”

赵钟汶踌躇片刻,笑了又笑,才用极小的声音道:“我有儿子了!”

“……”

易烨与子青皆是一愣,易烨率先反应过来,喜道:“是嫂子有了?”

赵钟汶点点头,满足地叹了口气道:“现下我有儿子了,所以我才不怕死呢,我是有儿子的人!”

其实子青本想说孩子还在腹中,未必便是儿子,犹豫片刻,终是不愿扫赵钟汶的­性­,微微一笑道:“恭喜老大!”

“原来有了儿子便不怕死,”易烨嘿嘿直笑,“老大,商量个事,我当你儿子­干­爹成不成?”

赵钟汶笑着点点头道:“求之不得。”

徐大铁把脑袋凑过来,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急道:“那俺也要当­干­爹!”

“你不是­干­爹,你是孩子舅舅。”赵钟汶笑道,“我媳­妇­认了你妹子当妹妹,你可不就是孩子舅舅么。”

“舅舅也挺好的。”

徐大铁憨笑,倒是容易满足得很。

一时之间众人辈分皆长了一级,彼此孩儿他爹,孩儿他舅得称呼起来,其乐融融,浑然忘记身处何时何地。

沉沉夜里,蒙唐不知自何处冒出来,死盯着赵钟汶,重重地咳了两声。众人立时敛笑收声。

“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闲扯家常。”蒙唐压低了声音怒骂他们,“若非大战在即,全都该领军棍。”

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出声。

此时各营皆已准备妥当,将军策马慢慢行至军前,全军寂然无声,静候将军的军令。

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马,霍去病足足有半晌工夫没说话,双目如星,只是看着他们,看着………

“前方,是四倍于我军的匈奴人!”他终于开口道,

军中起了一阵按捺不住的­骚­动,骤然知道面对如此强敌,咂舌吃惊者不在少数。

霍去病接着平静道:“也就是说,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杀掉四个匈奴人,我们就可以回家去!”

在他口中,这场硬仗这仿佛成了件极简单的算式。

“想回家么?”他几乎是带着笑容在问。

敢出声的只有几个胆大的士卒,稀稀落落回答道:“想!”

“想回家么?”

他略略提高声音,复问了一遍。

“想!”回应的声音也更多。

“想回家么?!”

霍去病大声问道,猛地抽出剑来,剑光如雪,寒气逼人,。

这次,他得到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回应:“想!想!想!”

“好!”霍去病重重朗声道:“凡我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接二连三杀气腾腾的军令下来,全军士卒热血翻涌,都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兵刃,将背脊挺得笔直。

在千军万马之中,子青望着她的将军。

幽暗夜­色­中的一人一马立在她前方,剑光映着他的卓然身姿,遥远而陌生,却让人心生敬佩之情。

生也罢,死也罢。

跟着将军,打这场硬仗,也不算窝囊。

虎威、振武两营被安置在路两侧的密林之中,弓弩齐备,蓄势待发地等待着……

紧握着弓,易烨的手心直在冒汗,时不时就往衣袍上蹭一蹭。

子青蹲在他旁边,看出他的紧张来,低低道:“哥,你还记不记得从军时你对我说过什么?”

“嗯?”易烨平素话就多,此时更加想不起曾说过什么。

“自今日起,咱们兄弟俩同生共死,黄泉路上,总是有我陪着你的。”子青目光盯着暗黑的来路,轻道,“便是死在此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易烨扯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远处来路,墨般浓重的雾霭之中,隐隐已传来刀戈马蹄之声。

来了!

他们来了!

78第四章绝地(四)

几十匹惊马是最先退到他们眼界内,紧接着便是扬烈营的人马,展目望去,原先的千余士卒,现下退回来的尚不足百余人。

子青攥紧弓弣,定定地看着眼前浑身浴血的同袍们。为了紧紧引住匈奴人,他们不能背身而逃,只能且打且退,几里路退下来,丢了一路的尸首,仅余了近百人将匈奴人拖引至此。

匈奴人的长刀挥过,正从近处一名同袍脖颈上划过,血沿着刀锋飙出,淋在旁边树枝之上,顺着往下滴落。

同袍自马上栽下来,他的血正滴在子青的手背上,尚还温热,炙得她的身体紧绷如弓弦

匈奴大军尚在其后,战鼓未响,他们不能有任何异动。

霍去病隐在黑暗中,看着前方咬牙强撑的扬烈营,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士卒在他眼前倒下去,面上毫无表情,仅仅咬肌在颊边隐隐凸起。

终于,匈奴大军踏上了埋伏地域,他注视着,缓缓举起手来……近旁鼓手攥紧鼓槌,力贯双臂,等着将军的号令。

手自空中狠狠斩下!

鼓槌猛力击上牛皮大鼓,鼓面剧烈震动!

埋伏着的汉军骤然爆发出如雷如霆地嘶吼之声,震彻山野!

这种声音是只有受伤的猛兽在反扑时才会发出的声响,自胸腔中喷涌而出的悲鸣,在眼睁睁看着扬烈营的同袍兄弟们折损殆尽,他们再也按捺不住……

与此同时,箭离弦而去,子青飞快地又探手自箭箙中取一箭,复搭上弓,满弦,又是一箭­射­出。伏在两旁的虎威、振武两营,弓弩齐发,接连不断地发­射­了三轮,箭矢弩矢飞得密不透风,将匈奴大军的前军­射­得人仰马翻。

三轮弓弩之后,胡笳声响,匈奴人还未及反应,前方适才惨败的汉军骤然人数暴增,一改败退之相,策马以势不可挡之速度朝着他们冲过来。这正是建武建威两营依将令,以锥形阵Сhā入匈奴大军之中,如一把最尖锐的匕首直刺下来,匈奴大军在猝不及防间被分割开来。

鼓声突得一滞,继而响起的几下,是有特定节奏的鼓声。

这是车凌阵法启动的鼓声!

过往的­操­练中,子青早已听得烂熟于心,可在此时此地听到这鼓声,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眼暗夜中的将军所在方向。

车凌,转动起来固然效验无穷,但面对数倍于汉军的匈奴大军动用此阵,若是落败便是全军覆没,绝无突围逃生机会。

“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直至此时,她方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将军没有留下任何后路,包括对他自己。

易烨提铩上马,由于紧张又或是手心汗太多的缘故,他手滑了一下,几乎摔下来。子青侧身用肩膀顶住他,助他上马,方才自己跨上马背。

行在前头的同袍已然冲了出去,视线所及之处,一位同袍直接与匈奴人撞了个人仰马翻,摔倒在地后,尚用长戟将匈奴人刺倒。

视野中一片猩红,子青叱马冲入战阵之中,左刺右挑,耳边尚能听见身后易烨为了壮胆,异于寻常地在嘶声吼叫!

锐不可挡的汉军一鼓作气冲入匈奴大军之中,累月累日上千遍的­操­练在这刻体现出了惊人的效验,一个个车轮合拢成型,开始转动,重重碾过……匈奴人回过神来时,大军已被切割成碎散的小块,每一块都被汉军所困,在不停歇的奔驰砍杀之时车轮亦在缓缓收拢。

长久以来,汉朝骑兵向来是弱于匈奴,折兰、卢侯两王从未想过汉朝骑兵竟然有这等凶悍的冲杀,而对于车凌阵法,他们更是从未见识过。

不过这些并不能吓到在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他们与生俱来的强悍不拘,压根就没有把这区区一万汉军所耍的把戏看在眼中。

被围住的匈奴人凶悍地砍杀,各个车轮都在经受着猛烈的冲击。

马刀挥舞,长戟突刺,鲜血顺着残肢流淌。

汉军顽强地抵住一次次匈奴人的突围,纵然车轮中有人倒下,后面很快补上,碾压着更多的匈奴人。

“跟着我!”

虬髯染血,折兰王一马当先,挥舞着长长的马刀,在嘈杂厮杀的千军万马之中,他凭着野兽般的天生本能嗅出车轮中的弱处,手起刀落,两名汉军士卒滚落马背。

车轮断裂缺口,就出现在一瞬间。

折兰王带兵突围,却仅仅只有十几人跟上了他,车轮很快合拢,而折兰王很快意识到,自己只是从一个车轮之中进入到另一个车轮。

匈奴人不似汉军,并无齐整军服,故而要在暗夜中辨出他们首领并不容易。方才折兰王所用那柄马刀镶嵌的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再加上他所着貂裘,针针反­射­着寒光。

将寒光收在眼底,霍去病一剑斩落近旁匈奴人,微眯起双目,对于他而言,辨出匈奴王的所在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将令至,鼓声又变——这是命乾位轮实施绞杀,其余诸轮全力协助的将令。

是乾位轮!就在他们的旁边。子青单手持铩,将一个匈奴人挑下马背,皮甲上早已溅满鲜血,不知自何时开始,她已再听不见身后易烨的吼声。

易烨是否还跟在身后,是否还活着,她全然不知。

车轮转动不止,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无法做到。

有风声自脑后呼啸而来,她本能地俯□子,稍迟了一刻,粗壮的铁­棒­挟带疾风自她脑侧擦过,耳根被撕裂开来,温热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淌。

骤然间,充斥在耳边的喧嚣厮杀声被远远抽离,她被奇异的宁静所包围着,抬起双目,所及之处仍是血光淋漓杀戮遍野——

在她不远处的前方,是被迫入轮内的赵钟汶,单枪匹马地在三个匈奴人的围攻之下苦苦挣命。肩头、腹部、大腿上全都被马刀砍得鲜血淋漓,他素日和善的面容此刻近乎狰狞,长戟死死握在手中,全然不顾­性­命地在拼杀……

稍近处,另一同袍举矛的手被齐刷刷的砍下,断臂处血流如注,失去兵刃的他策马一头朝匈奴人撞过去,硬是将一名匈奴人撞到马下。

被砍下的匈奴人头颅被挑在长戟尖端,高高地飞甩出去,鲜血雨般淋下来。

噩梦般的不真实,又或者这就是个噩梦。

她在这片不合时宜的全然宁静中,茫然发怔。

猛然间,她的马被一股大力猛得一撞,踉跄跌入旁边轮中,她不得不紧紧攥住缰绳才能不让自己自马背上掉下去。只这一撞,所有的声音瞬间又回来了,冰冷的刀戈之声,将她自恍然懵懂之中狠狠拽了回来。

她被撞入的正是乾位轮,身遭几乎全是折兰王的近身侍卫,而折兰王就与她相隔半个马身。

两、三把马刀同时朝她劈砍下来!

一直留意着折兰王的霍去病看得分明,即使是在暗夜中,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辨出那个少年的身影。

还未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已举起手中经过改良可连­射­的小黄弩,没有丝毫犹豫,三发弩矢流星般激­射­而出,自厮杀的人马缝隙中穿过,奇迹般迫开子青身遭的匈奴人。

子青单手持铩护在胸前,抬头与霍去病遥遥相望,看见他尚未放下的小黄弩,知道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

“杀了他!”

她是距离折兰王最近的人,弓弩笔直地指向折兰王,他朝她下命令。

喧嚣过甚,她听不见他的话,可她看懂了。

“诺!”

她在心中领命,迅速收回目光,挥铩击飞一柄砍向自己的马刀。

另一柄马刀砍得是她的坐骑,马匹脖颈被划开,剧痛使它用后足立起,长嘶哀鸣……子青几乎被它甩出去,不得不松开缰绳,借着马儿立势,用短铩掷穿近旁一名折兰侍卫,与此同时高高纵身跃开,正落在折兰王的马背上。

未料到汉卒竟然如此胆大,折兰王视此等为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反手一刀狠狠劈过来,子青手中已无兵刃,硬是生生挨了他一刀,左肩胛骨裂开的声音清晰地让人毛骨悚然。

听声音便知道劈中,折兰王手肘向后猛击,想把子青甩下去,却不料喉咙一凉,似有冷风灌过,他迟疑地低首看去——一柄冰冷的箭矢自喉间穿过!

正是子青取了背上箭箙中的箭矢,以挨他一刀的代价,徒手用箭矢刺穿了他的喉咙。

折兰王身死!被一只毫不起眼的汉军小卒所杀!

骤失统帅,这一瞬间,周遭的折兰部匈奴人在短暂地呆楞之后,渲然大乱,毫无章法地左突右冲。

六、七把马刀齐唰唰地砍向子青,皆是要为折兰王报仇的匈奴人。子青左肩剧痛,勉力用短铩堪堪挡了几下,便自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到地上……

头顶处,几点星子澄清透亮,温柔如水,便似娘亲的双目。

终于可以不必再留下来了么?

刀光雪亮,寒气逼人,她闭上双目,等待着最终的那刻。

逆水河畔,在距离渡口不远的地方,依从邢医长的吩咐,几十顶医帐平地而起。还有马车接连不断地将各式各样的药草运送过来。

忙了一整日,此刻虽已夜半,阿曼却是了无睡意,坐在河边,静静地听着水声潺潺。

眉头微皱,他双手交握着,带着子青送给他的那副手衣。

夜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鸟儿凄厉的鸣叫,

他心头猛得一悸,抬头望去,夜空沉沉,哪里还寻得到鸟儿的踪迹。

79第四章绝地(五)

预想中的刀锋并未落下,一只大手擒住她胸前铠甲,径直把她拎到了另一马背上,用几乎嘶哑的嗓子朝士卒们怒吼道:“匈奴王已死,杀啊!”

身侧的匈奴人不知何时被同袍们所杀,子青方看清说话的人正是伯颜。伯颜已无暇再搭理她,一剑割下折兰王的头颅,高高挑于长戟之上。

那支箭尚穿在折兰王的咽喉之上,在森冷的月光下,箭镞反­射­着寒光。

子青只看了一眼,便不欲再看。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尸首和受重伤的人,有匈奴人,也有汉人。一个腹部被剖开的匈奴少年躺在地上不停地嚎叫着,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只会本能拼命用手去把流淌出来的那摊子温热往回塞。

他的痛苦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有一柄长戟径自狠狠落下。

心脏所在,简单的扎进去,微转了下,嚎叫声便消失无音,只有双目犹自还睁着,那双手中还捞接着殷红的温热。

他的旁边是个右掌被齐根斩掉的汉卒,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楚,捡回自己犹握矛的右手,坐在地上满脸疑惑地想把它再装回去……

子青在马背上挣扎着坐稳,左肩的伤血流如注,疼痛非常,疼得让她连手中毫无兵刃都忘记了,只将缰绳在左掌中绕了绕,双腿用力夹了马肚,便要跟上伯颜。

忽旁边有一柄短铩被递过来,她本能地想躲开。

那人吼道:“拿着啊,你空着手想去送死!”

是的,是塞过来给她,而不是刺过来,她接过短铩,抬眼望去,看见了缔素——他亦是浑身浴血,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开,自在地上的尸首中拔了一柄长马刀出来,挥了两下,似乎感觉甚是顺手。

他竟是将自己的短铩给了她。

“老大呢?”他朝她吼道,似乎在战场之上,每个人说话都只能用吼。

脑中掠过在匈奴人中苦苦挣命的赵钟汶,子青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她看着缔素,他双目充血,眉宇间昔日的稚­嫩­仿佛被血洗净,一夕长大成|人。

缔素狠狠皱了下眉头,未再看她,持刀策马复冲入战阵之中。

不再去理会肩头那近乎要将人撕裂的疼痛,子青咬牙,右手攥紧短铩,叱马亦冲入战阵之中。

鼓声急促,又有所变。

震位轮告急,此时的乾位轮中匈奴人已被绞杀殆尽,乾位为空,伯颜率部赶往震位轮,两旁车轮疾驰转动,很快补上乾位缺口。

群马奔腾,夹杂在其中的子青已然回不去,便紧紧跟上缔素,跟着伯颜前往震位轮。

月光森冷,马蹄翻腾,他们堪堪到达震位,迎头便撞上大批匈奴人马,正是冲出震位轮的匈奴人马。他们所经之处势如破竹,绛红浸血,断肢残骸横飞。

或是将令使然,或是胸中血气,汉卒无一人退缩,离位与坤位的汉军迅速补上,霍去病双目痛缩,挥剑劈开近身两名匈奴人,不得不再下将令。

胡笳响起,反反复复的长鸣,是变阵的分外凄厉。

变阵!

同样是车凌阵法,之前的各个车轮已开始有序散开来,在月光下,马蹄纷沓,浸透着鲜血的绛红在砍杀声中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不停旋转的漩涡。

这便是车凌阵法的终极阵型。

几支弩矢破空而来,玄马适时地挪了半步,弩矢自霍去病身侧擦过,臂甲被­射­破,血立时涌出……霍去病连看都未看一眼,穿着破损的铠甲,驰马冲入战阵之中,这个终极阵型已不再需要任何将令,它将会激荡至最后一刻。

“汉军威武!”

玄马高高扬起前蹄,他嘶声高吼着,弃了小黄弩,一手持剑,一手持戟,接连将四、五名匈奴人挑落马下。

“汉军威武!汉军威武!汉军威武!……”

回应的吼声接连不断传出去,直至连成一片,响彻九霄。

“……汉军威武!”

缔素亦在嘶吼,­干­哑的嗓子几乎撕裂。

子青紧随其后,喉咙已发不出声音,右侧一位断臂的同袍被股大力推撞过来,口中鲜血直冒,迎风溅了她一脸。此人身上伤口甚多,最重的是腰腹一道口子,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端。

刚想把人推开,瞥见污血乱发之下的那张脸,子青怔住,辨出此人正是施浩然。

这样的伤,他已然是活不成了。

在大漠中,他险险捡回了一条命,此时此刻,又将命丢在此处。

又有马刀挥来,子青挥铩挡开,双目充血,一咬牙,将他推下马背,策马继续砍杀。

施浩然重重落地的声音,仿佛一块巨石砸在她心头,让她喘不上气来。

不远的前方,伯颜与一匈奴悍将正在生死搏杀间,兵刃相击,火星四溅,骤然有柄箭矢­射­中伯颜右胸,他持戟的手一滞,身形晃了晃……匈奴大将岂会放过这等良机,马刀明晃晃地一闪,随即便朝他脖颈劈下!

“哐当!”

斜里Сhā出的一柄剑替伯颜挡下这致命的一刀。

伯颜不顾箭伤,毫不迟疑地挺戟上前,长戟穿心而过,将匈奴大将毙于马背之上,这才喘着粗气转头望向救他一命的人。

“将军!”

Сhā在伯颜胸膛上的白羽正在渐渐被血染红,双目刺痛,霍去病哑着嗓子问道:“卢侯王在哪里?”

“好像在北面。”

“你带人马跟我过去。”霍去病盯了他一眼,“你还能行么?”

伯颜伸手,咔哒一下就把露在胸膛外的半截箭矢折断,随手扔掉,用因疼痛而更显粗嘎的喉咙应道:“……能行!”

“好。”

霍去病喉咙哽了一下,再无言语,策马往北面冲杀过去。

巨大的漩涡缓缓地旋转着,碾出漫山遍野的鲜血残肢,生与死在其间变得毫无界限,唯有月光森冷地落在这片翻腾的尸山血海之上……

子青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将短铩刺入人的胸膛,拔铩的时候,对方的血飞溅出来,由初始的温热很快变得冰冷,一次又一次。短铩仿佛是用血浇铸在手上,被鲜血浸透,掌心处炙热湿滑,手背上结痂发黑冰冷刺骨。而对于肩上的伤,她已无知无觉,再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在没有尽头的冲杀之中,她失去了缔素的踪影,幸而伯颜身材高大,在众人马之中甚好辨认。眼界边缘,伯颜的前方似乎还有一个熟悉的绛红身影,毫无缘由的,她近乎是本能地跟随着他。

漩涡北面,卢侯王率同身旁的几名大将也在寻找着汉军的首领——那个年仅二十的霍姓将军。

汉廷仅有一万人马,深入匈奴腹地,兵疲马乏,可算是强弩之末,竟然能与四万匈奴大军鏖战多时,还斩杀了折兰王。卢侯王率兵几番冲杀,居然始终都冲不出汉军阵法,反而损兵折将,仍旧在这个漩涡中打着转。

他的牙都快咬碎了,不管是对于他还是对于匈奴人来说,这都是奇耻大辱。

在挑下汉军旗手之后,卢侯王泄愤般把“霍”字绛红旗倒Сhā,穿甲而过,戳入汉卒胸膛,鲜红迅速浸透绛红旗帜……

再抬起头时,他看见了不远处那位年轻的将军。

也许同为首领的直觉,尽管霍去病所穿战袍平常无奇,可他还是在第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汉军统帅。

眼前的霍姓将军,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年轻,却也更让他有压迫感。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曾经玩过汉人的六博棋,其中有一条规则便是“王不见王”,他一直不甚了解,为何要规定王不能见王。

看见霍姓将军的那刻,他突然明白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霍去病也看见了卢侯王,然后目光落下,看见那个被旗穿膛而过的士卒。

那士卒还未死,四肢抽搐着,嘴角泛出血沫,双目茫然地望着苍穹!随即,卢侯王狠狠地拧转旗杆,尖锐粗糙的旗头在他膛内搅动,超出承受极限的痛楚令他双目圆睁,口中不能控制地冒出更多血沫……

如同烧得通红滚烫的炭块塞入心房深处,痛楚如烈焰般灼烧着霍去病的全身,脸上咬肌的凸起分外明显,只顿了一瞬,他厉声叱马,直直朝着卢侯王冲过来。

除去平常匈奴士兵不算,卢侯王身侧还有十几名近身侍卫严阵以待,为首三人,个个身量高大,豹目圆睁,马刀染血。他们皆是匈奴人中赫赫有名的勇士,虽不至于以一挡百,但普通汉卒着实不是他们的对手,此役至今,他们所斩杀的汉卒已过百人。

见将军一马当先,伯颜叱马跟上,厮杀至此,仅余十几骑紧随在他身后。

在距离卢侯王还有丈余距离,霍去病骤然转向,长戟挺起,毫无预兆地捅进一名匈奴侍卫身体内,再一挑,匈奴侍卫便自马上飞起,自胸膛飙出一串弧形的血线,重重地朝卢侯王撞过来。

卢侯王策马躲开,看也不看那匈奴侍卫一眼,死死盯住霍去病,反手亮出背在身后的长刀。他的刀与平常匈奴人所用不同,宽增三分,长了近一倍,刀尖之上滴血不染,在月光下雪般刺目。

冷冷一笑,霍去病握紧长戟,正待与他交手,已有一人擦过身侧大吼着冲了上去,却是不知自何处冒出来的赵破奴,满脸是血,举止间似有癫狂之态,长戟舞得毫无章法可言。

刀戟相击!

火星四下飞溅!

两人胶着,互拼臂力。赵破奴力贯双臂,面目狰狞地大吼大叫,带血的唾沫星子隔着刀戟溅到卢侯王脸上。

两名匈奴侍卫一左一右,两柄长马刀朝赵破奴背心砍去,堪堪之际,被霍去病挡开,随即他被二人围攻,而伯颜与所带十几骑此时早已与匈奴人拼杀成团。

80第五章悲歌(一)

子青与面前的匈奴大汉已拆了十几招,那人气力颇大,每一下都打得虎口发麻,一时难以取胜。眼角余光似瞥见了缔素,她不禁有些心焦起来,便想要速速取胜。那匈奴大汉是卢侯王身旁的头号勇士,见子青瘦小,又是带伤之人,原想着三招两式就结果了她,见久战不下此时也有些焦躁,一对铁锤挟着风舞得愈发急促。

“哐当!”

铁锤砸落,短铩一架,三指初的木杆被砸断。

子青俯身躲过,铁锤正落在马身上。马匹椎骨被击得粉碎,痛嘶悲鸣,四蹄茫然无助地踩踏了下,身躯软趴下来。

手中无兵刃,为了躲开重锤,子青在血水中就地打了几个滚,仰面而躺,重重地喘息着,右手正好摸到一柄长矛。

头顶处,匈奴大汉所骑的枣红马高高扬起前蹄,铁蹄正待落下……

“啊!……”

子青嘶声呐喊着,力贯双臂,用尽全身气力,将长矛刺向马胸。

长矛穿透马身,直直刺入匈奴大汉咽喉!他的双目尚圆睁着。

前一刻还如雷霆般舞动的双锤,骤然停滞在空中,然后重重落地,溅起血水无数。

“勒比!”

卢侯王看着他自马上栽倒,痛失爱将,如断一臂,立时怒不可遏,接连砍出七、八刀,赵破奴躲闪不及,胳膊上立时挨了一刀,再舞起长戟便有些滞停。

霍去病解决掉另外两名匈奴近身侍卫,转头看见因耗尽气力而静静躺在血水中的子青,一时也不知他是死是活,胸口似有某物在内扭转撕裂,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声嘶吼自赵破奴那里传来,他骤然回神,长戟一攥,策马朝卢侯王而去,堪堪挡住劈向赵破奴的一刀。

见是这位霍姓将军,卢侯王­唇­角泛起笑意。这场仗打到此刻,汉军愈战愈勇,愈战愈不要命,他都是看在眼中的,最终的结果,他已隐隐看见,虽然他极不愿意承认。

既然结果已定,那么他希望能与这位年轻的汉军将领来进行最后的对决。

长刀迎风一摆,血滴无痕,卢侯王正襟危坐在马上,傲然注视着霍去病。

不需要言语,霍去病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朝赵破奴沉声道:“老赵,伯颜身上有伤,你且助他,这里交给我。”

“诺。”赵破奴虽不甚情愿,但他从来未曾违抗过将军的命令,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血,压根没去管胳膊上的伤,策马去寻伯颜。

霍去病扬手扔掉长戟,仅余长剑持右手,轻拽缰绳,静静看着卢侯王。

王不见王——卢侯王双目深藏着悲恸,他仿佛已经看见这场对决的结果,这一瞬稍纵即逝,他厉声叱马,长刀寒光胜雪,朝霍去病冲过来……

刀与剑狠狠地撞上。

两者相抵,剑自刀锋上一路刮下,溅起长串火星,发出刺耳的摩刮声。

刀似苍龙,剑似游龙。

两人对拆几十招后,卢侯王故意卖了个破绽,引霍去病上钩,却被霍去病识破,将计就计,佯装中招,侧身险险躲过致命一击,由得他将自己的长剑击飞。

就在卢侯王警戒之心稍松之际,霍去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马鞍上跃起,单手撑在马背,飞足踢向卢侯王面部,眼见他向后仰躲,左足一勾一挑,将他手中长刀高高踢向空中……

待刀再落下时,已被霍去病稳稳持在手中,刀刃雪亮,正架在卢侯王的脖颈之上。

“降吧!”霍去病沉声道。

刀锋所依处,冰冷彻骨,卢侯王冷然而笑,道:“要大漠上的苍鹰向你们低头,休想!”说罢引颈向前,鲜血自脖颈喷涌而出。

霍去病双目暗沉,手上使力,顿时将卢侯王的头颅砍了下来,滚落到一地的血水之中,再拾回长戟将头颅高高挑在戟尖处……

“卢侯王已死!”他用几乎­干­哑的嗓子高声吼叫,“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汉军威武!……”

赵破奴、伯颜等人见到卢侯王头颅,心中均是狂喜,也跟着吼起来。

吼声一波波地传出去,排山倒海一般,势不可挡!

战至此刻,折兰王、卢侯王相继战死,匈奴大军溃不成军,或死或逃,再无力与汉军抗衡。

听见周遭呼啸声一波波地袭来,皆是汉军的声音,透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子青想起身,身子却沉重如铅块,竭尽全力也不过才动了动手指头。

“子青!”有人俯身将她拉起来,焦切地唤着她,“你没事吧……咱们胜了!胜了!你听见了么?咱们胜了!”

看着缔素血污狼狈的脸,子青迟缓地片刻,才明白他所说话的意思。

胜了?!

竟然胜了!

这样实力悬殊的仗,竟然真的让他们打胜了!

因气力耗损过度,她的身子打了下晃,映入眼帘内遍地的尸首迅速把她自喜悦中拽了回来。她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目光四下急切地张望着:“我哥呢?我哥呢?……哥!哥!哥!”

没顾得上再理缔素,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踉跄着往前走去。

缔素立在当地,默然地看着自脚下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的尸山血海,怔怔站了片刻之后,骤然也跟着喊起来:“老大!铁子!……”

“哥!哥!……”

眼前汉卒与匈奴人的尸首重重叠叠,似乎无边无际,子青茫然行走其间,这样一场混战下来,压根不知该到何处去寻易烨,声音有着禁不住的悲鸣之声。

骤然脸上火辣辣一疼,竟是被人重重扇了一耳光!她还未来得及看清谁打的,便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娘的,你嚎什么嚎!”是蒙唐粗嘎的嗓子,“还没死绝呢!”

子青眼冒金星,缓缓抬起头看向蒙唐。

长戟拄地,蒙唐拖着伤腿半依着,双目充血,冲着眼前这片残躯断肢哑声吼道:“没死的都动起来!老子带你们回家!听见没有,老子带你们回家!……”话到尾稍,他嗓子已受不住的猛烈咳嗽起来。

不远处,一人抬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示意自己还活着。

子青辨不清他是何人,心里只盼着他就是易烨,跌跌撞撞地行过来,才看清此人却是公孙翼。

一只胳膊齐根而断,伤处犹在冒血,公孙翼艰难地喘息着,伸手死死攥紧子青:“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子青什么都没说,先替他卸了血迹斑斑的铠甲,又用匕首割下旁边马尸的一大块­肉­,将带血的马­肉­径直贴到他断臂处,让他自己按住。

“我的药包寻不见了,这个也能止血。”她虚弱地朝他道,“你按住了。”

见她又站起身来,公孙翼痛得面­色­苍白,急道:“你这就不管了?!”

“我得去找我哥……”

子青继续摇晃着往前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的汉卒,她不停口地去问:“看见我哥了吗?振武营的易烨……看见我哥了吗?振武营的易烨……”

得到的是摇头,再摇头,没有人回答她。

她接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口中不住地呼喊着:“哥!哥!哥!”

忽地上传来微弱的回响,有人扯了扯她的一方衣角,子青后知后觉地低头望去,待看清此人,呆楞一瞬之后,眼泪在顷刻间滚落。

“老大!老大!……”眼见老大当下的情形,她满脸泪痕,抬头尽力高呼道,“缔素,老大在这里!在这里!”

赵钟汶已然是气若游丝,只是心中尚有牵挂,强撑着一口气不散。他身上几处伤口不提,尚有一柄长戟当胸穿过,将他与马匹牢牢钉在当地。

缔素狂奔而至,随着他而来的还有蒙唐。

两人看见赵钟汶这副模样,缔素怔在当地,迟疑了良久,呼吸艰难,已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

倒是蒙唐,蹲□来,硬是抑制住喉头千斤重压,朝赵钟汶沉声:“你放心,有我!”

“我……我儿子……”赵钟汶微不可闻道。

“我知道,你放心!”蒙唐重重地点头,“他们娘俩儿都不会受委屈。”

听到他这句承诺,赵钟汶再无所牵挂,眼中满是感激,然后光芒渐渐黯淡、消散……

蒙唐轻轻合拢上赵钟汶的双目,缓缓起身,拔出那柄长戟。血并不像料想中那样喷­射­出来,而只是缓缓流淌出一点点,大概是因为赵钟汶体内的血早已所剩无几。

最后,他拉开赵钟汶的衣襟,取了那块标明身份的小木牌。

小木牌将代替赵钟汶回到汉朝疆土。

而赵钟汶,他则要永远的留在这片异域。

泪水在子青脸上冲刷出两道痕迹,她最后望了眼赵钟汶,举袖胡乱抹了抹眼睛,让视线清晰一些,继续踉跄往前走去。

“哥!”

她惶惶不安地四下搜寻着,微微发抖的双手泄露出心底的惧怕。若是易烨也同赵钟汶一样,又或是更甚,该如何是好?

81第五章悲歌(二)

“青儿、青儿……我在这里……”

她耳边隐约听见了易烨的声音,大喜过望,循着声音找去,却未看见他。

“我在这里……”

极微弱的声音自一具马尸下面传过来,子青望去,这才看清易烨被马匹压住,仅仅一双腿露在外头,动弹不得。

“哥!”子青脸上泪痕未­干­,喜道,“你等着,我就把你弄出来。”

她欲将马尸挪开,无奈经过那样一场激战,气力早已耗损过度,加上肩头尚有重伤,马匹对她而言重得便如一座山般。她几番用力,都无法将马尸挪开来。缔素奔过来帮她,无奈马匹骠厚,两人都无法搬动。

“谁帮帮我!帮帮我!我哥在下面,他还活着!”

子青朝近处的其他汉卒呼喊求助。因匈奴人嗜好戴项链手链等等配饰,除了占了大多数的伤卒,还有些汉卒正在翻检尸首中的值钱物件,听见子青的呼喊,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倒是有人抬脚往这边走,才行了几步,似乎又瞥见什么值钱物件,禁不住俯身去翻检。

见此情此景,子青已是欲哭无泪,身体摇摇欲倒:“求求你们,快……”

有人自身后大步过来,什么都没说,俯身扳住马身,低低闷吼一声,竟以一人之力便将马匹翻了过来!

“将军!”

——这两字子青哽在喉咙中,发不出声来,看着霍去病轻柔地扶起易烨,让他靠在缔素身上。

胸口重压骤然离去,易烨虚弱地靠着,咳喘不歇。

“哥……”子青一面轻唤他,一面紧张地搜索着他身上看得见的伤。脖颈、肩膀似有两道口子,却不知伤得多深,伤势究竟如何。

易烨看出她的意图,边咳边安慰她道:“……祖宗保佑……这些伤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要害……死不了……”

知他向来习惯安慰人,子青不语。

“就是……左腿的筋好像断了……”易烨接着道,目光难测的看着自己的腿。

即使他不说,子青也已经看见他左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低首开始去撕自己的袍衣,双手直抖,撕了几下竟半分也撕不动,这才想起该用匕首。

只听见旁边传来嘶啦一声,霍去病已撕下一角自己的袍裾,径直递给她,盯了一眼她早已碎裂的肩甲,染血衣袍已发黑结板:“你肩膀。”

“……没事,只是皮外伤。”子青接过布条,本能回道。

明显看出那伤绝不是什么皮外伤,再看她仿佛随时都会栽倒的身板,霍去病皱紧眉头,还欲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有人高呼他——

“将军!奉义中郎将不行了!”

他拔腿欲走,却又转头盯着她,几近命令道:“你,还有你们都得活着!”说罢,快步飞奔而去。

一个简单的“诺”字在心头彷徨,子青怔了片刻,即使只是在心中,她也没有回答。

药包还在马鞍袋里,而马匹压根不知该上何处去找。子青只能先简单地替易烨包扎起来,待包扎好,她也再无气力,慢慢坐下来,半靠着马尸。

“青儿,你的伤……”易烨急道。

“没事。”子青朝他倦倦笑道,“祖宗保佑,你常说的。”

缔素看得分明,知她伤得甚重,割了块自己的衣裾,想替她包扎下肩膀的伤,但须先卸了她的铠甲。子青投去感激一瞥,自己伸手地去解开铠甲系带……

部分铠甲被血粘连在伤处,早已凝结­干­涸,此时将甲卸下,如从伤口处剥下一层皮般,子青疼得几乎喘不上气,紧紧咬着嘴­唇­,冷汗大滴大滴地往外冒。

甲卸下来,竟有­肉­翻出,白森森的肩骨赫然可见,缔素倒吸口气,再不忍去看,一狠心替她包扎起来。其间子青自是痛不可当,嘴­唇­咬破,手指死死地抠入地面,却硬是一声不吭。

待缔素包扎妥当,她已无力撑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青儿……”

易烨吃了一惊,也顾不得腿上的伤,扑在地上爬过去,先持了她一只手把脉。

脉搏虽弱,所幸还有,易烨长吐口气,仰面躺地上再不愿动弹。

缔素费劲地拖起易烨,让他也半靠在马尸上,又将他的腿摆摆好,看着眼前昔日的同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眼圈一红,又禁不住要坠下泪来。

“你瞧瞧你……还是个孩子……我们又没死,哭什么……”易烨看着他,勉强笑着安慰他。

缔素喉咙哽得难受,低哑道:“老大……老大没了,就在那边。”

易烨怔住,转过头努力望向缔素所示的方向,眼界内一片猩红,尸首横七竖八,哪里辨得出那一个是赵钟汶。

“……铁子呢?”他深吸口气,才问道。

“我还没找到他。”

缔素望着四周,茫然无助地立着,某种东西自腹中直窜上来,他骤然蹲□来,双手抱头,顷刻间泣不成声:“我怕……若是他也……怎么办?”

“可若他和我一样,正等着你呢?”易烨皱紧眉头,死抓住他,不知从何来的气力,他猛地推了缔素一把,“快去找铁子,别耽搁!”

缔素似应了一声,踉跄着走开。

晨曦初现。

霍去病靠在一块山石上,胳膊上的伤已粗略包扎过,正在听各营回报伤亡人数。

——“虎威营,全营余二百三十六人;建武营,全营余三百一十二人,祁校尉战死;建威营,全营余三百五十人;扬烈营,全营仅余四十三人,施校尉战死……连伤者在内,全军只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一张张似乎尚鲜活的面孔。

嗓子里头甜腥的东西涌上,霍去病硬是梗着脖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匈奴人的马­奶­酒,紧接而来的一阵狂咳逼着他把酒尽数吐了出来,淡淡的红。

赢了!竟是这样赢了!

他带出来一万人马,一夜之后,仅存两千余人。

还有七千余人,正静静躺在他的面前。

“将军!”赵破奴急急赶到他面前,披头散发,身上几处口子虽包扎上了,血仍是透了出来,“此地不宜久留,伤卒众多,也须得尽早赶回去救治。”

沐浴在微弱的晨光之中,霍去病低低咳着,没有看他,只道:“得把兄弟们都埋了!”

赵破奴喉头一哽,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眼下又哪有挖坟的功夫,余下的十个人中九个伤,大战初歇又何来气力。

“将军……”他想劝。

“我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会让野兽、鸟禽糟蹋的……就在那里吧,”霍去病打断他,手指向朝东的山坡,坡下有一处天然的浅浅的凹处,“……朝着汉域。”

说罢,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站起身来,径自动手拖起最近的一具汉卒尸首。

“将军!”

他的背影倔强如铁,赵钟汶再无力劝阻,遂招呼其他士卒都来帮忙。

众士卒见将军亲自动手,皆默默无语地加入进来。

82第五章悲歌(三)

“他没死!没死!”

缔素死死搂着徐大铁,不让人将他拖了走。

比起其他汉卒,徐大铁着实算得上是最周正的一个,没有残缺,身上几乎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全无,鼓槌仍握在手中。

耳边犹还响彻着战斗时的鼓声,他,双手始终没有停歇过。

体力透支,再透支……他是活活累死的。

蒙唐大步过来,一把将缔素拖开,探手试了下徐大铁的脖颈脉搏处,目光暗沉了下,便要俯身去拖他。

缔素一下扑过来,往下扳蒙唐的手,急道:“他没死,没死!”

“死了。”

“没死!”

“他死了。”蒙唐扬手就甩了缔素重重一巴掌,怒目道,“你难道还要让他暴尸荒野?!”

缔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蒙唐将铁子负上肩头。铁子是个大块头,比蒙唐还要高出一个头,此时被蒙唐背负着,脚尖还拖在地上,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直的路来。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火辣辣的脸颊让他回过神来,梗了下脖子,大步行至赵钟汶处,用力将老大负起。

蒙唐将徐大铁放下,随后,缔素也到了,将赵钟汶放在了徐大铁旁边。

“老大,铁子……你们好好的,在那头等着我,早晚我过去寻你们。”缔素单膝跪着,替他二人整理着衣袍,口中低喃着,“到时候,别忘了我这兄弟。”

“你跟他说,每年清明,我总给他留一炷香,让他记得来受用。”

蒙唐在缔素身后闷声道,说罢转头大步便走了。

一时尸首搬妥,毫无生气的绛红重重叠叠,­干­涸暗沉的血迹,刺得人双目直想流泪。

紧接着,近百支带绳索的三棱箭齐齐­射­向山坡高处,深嵌入内。绳索就绑在上百匹马儿身上,霍去病深闭上双目,轻点下头——马匹向前奔去,半壁山坡轰然倒下,滚滚烟尘顷刻间淹没了所有一切。

待烟尘消散,眼前再看不见那层层叠叠的绛红,残坡之下已多了一座巨大的坟,苍苍茫茫。

再没有可以耽搁的功夫,霍去病一声令下,但凡伤卒,能动弹的上马,不能动弹的捆上马,两千多人马迅速撤离皋兰山,迎着晨光,往逆水渡口驰去。

子青自晕厥过去之后,虽然脉搏还在,却始终未再醒过。马匹颠簸甚巨,被牢牢捆在马背上的她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被一只浑身通红大鸟负在背上,山高水远,穿云拂月,就这样一直飞着,也不知是要飞向何处。

那鸟儿好生眼熟,她想要记起它的名字,脑中空空荡荡,却是不能。

逆水渡口,上百艘的船正等待着他们。

阿曼与邢医长都在最先头的船上。身为医长,邢医长因年纪太大,虽无法随军打仗,但需得及时了解伤卒状况,在船上做出有效的安排。

而阿曼,他随船而来,只是因为担心着一个人。

久久的等待,他们终于看见了汉军的到来。

“就……就剩这么点了人?!”

邢医长不可置信地揪住赵破奴。

“咱们赢了!”

赵破奴只说了这四字,他一身的口子,强撑到此地,早已是强弩之末,被邢医长一拽,差点全身都瘫倒在这老头身上。

“阿曼,快来接着他。”邢医长回头唤道,这才发觉阿曼不见踪影。

自看见汉军,阿曼的心头便重新浮起与那夜相同的不安,视野内的汉卒伤痕累累,缺胳膊断腿的人满眼皆是;还有一些汉卒虽被捆在马背上带回来,然而可见垂下来的手已发紫青­色­,显然已死去多时。

不会,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他深吸口气,强制镇定,从一个个血污模糊的面孔上搜索过去。直到看见那个被捆在马背上的瘦小身影。

是她!

阿曼轻轻掠开散在子青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

肌肤微凉,却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他的­唇­角微微含笑。

不管她伤了何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船静静地航行在河道之上,行至午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早春的雨,彻骨的冰冷,点点滴滴,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心头。霍去病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披衣起身,坐到案前,低低地咳着。由于伤处发炎,他一直在发着低烧,加上征战多日,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处,按理说该好好歇养才对,可他却再睡不着。

一灯如豆,面前的案上摊着空白竹简,这是他须得呈于圣上的战报。

他缓缓地研着墨,一下又一下,良久才提起笔来——

此次出征,连破匈奴五大部落,击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虏浑邪王之子及相国、都尉,获休屠王之祭天金人,共斩获八千九百六十人。对于圣上来说,此简战报是不折不扣的捷报。可对于他而言……

一万汉军随他出征,离开皋兰山的时候,仅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待到了渡口,重伤不治而亡者又有数百人,均被就地掩埋,能上船的汉卒不足两千三百人,其中伤者过半。

七千余人埋在了皋兰山下,此生再也回不来。

“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不期然,他复想起舅父说过的那句话,淡淡的一句话,他直至此时此刻才知道舅父扛了些什么,而自己肩上要扛的又是什么。

胳膊上的伤处痛如火烧,手中的笔犹有千斤沉重。

一字一字,他在灯下缓缓写着。

舱尾,子青半靠在舱壁上,仍在昏迷不醒之中。她的伤处已上药,又重新包扎过,连身上所穿衣袍都重新换过­干­净的。

阿曼端着药碗,极耐心地用小木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汤自她­唇­中喂进去。

似乎被药汁呛到,子青剧烈咳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内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只听得落在船身周遭的雨声叮咚,清晰无比。

“下雨了?”身子随着船身微微起伏摇晃,仿若梦中,她低喃着。

“嗯,下雨了。”

阿曼柔声答道。

听见他的声音,她抬眼望了他片刻,方才辨出他来,微微一笑,虚弱道:“阿曼,我刚才还看见你家乡的鸟儿,真美。”

阿曼一笑,道:“是啊,以后我再带你去湖边看它们。”

他又喂了她一匙汤药,子青柔顺地咽下之后,才问道:“这是什么?”

“邢医长给你配的汤药,我知道很苦,可你的伤很重,不能不喝。”阿曼轻道,又喂了一匙。

“我的伤……”

子青茫然地思索着,良久才将之前的记忆连接上,如梦初醒的同时悲恸不已,挣扎着要起身,急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他在另外一头,缔素在照顾他。他还活着!”阿曼忙放下药碗,按住她,“你的伤很重,不能乱动!”

“真的?!”

“真的。”

听他言之凿凿,子青这才未再挣扎,只是方才这番挣扎,左肩上的血迅速濡湿布条,渗了出来。这般疼痛,清醒过来的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问道:“我们在船上?”

“嗯。”

阿曼想接着喂她汤药,子青倦然摇摇头,右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三口两口径自喝完。

见状,阿曼一笑,将空碗搁到一旁,起身拿了­干­净的布条过来:“你的伤口刚才又裂开,我给你换药……你放心,这里是后舱,此时又是半夜,不会有人过来。”

换药便须得脱衣,男女有别,毕竟不便,子青怔了怔,道:“我……我可以自己换药。”

“伤在肩背,你如何换药。”阿曼微叹口气,目光中透着恳求,“我来替你换,好么?”

子青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衣物也都已换过­干­净的,想来也是他。

“你身上的伤不止一处,我……”阿曼仍望着她,明白她心中所思,解释道。

“我明白,”子青打断他,低头闷声道,“你替我换药吧,劳烦。”

83第六章情愫(一)

子青侧靠着舱壁,满身的伤口早已让她疼到麻木,她压根就没有问过阿曼自己伤情如何。

“我看过我哥的腿,怕是保不住。”她低低道。

替她拢上衣裳,阿曼尽可能轻柔地扶她侧躺下,不去触及左肩上的伤。说实话,易烨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汉军是输是赢,他也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只要她还活着,能这样守着她,一切足矣。

“你可看过自己肩的伤?”阿曼叹道,“比他的腿伤更重,谁砍的?”

“折兰王,”子青苦笑,“这刀换了他一条命,算起来还是我欠他多些。”

“老邢说,再深一寸,左手就不能动了,你下半辈子便要成废人。”

子青仍是笑了笑,道:“挨那刀的时候,我就以为整条胳膊都得被卸下来,没想到还能留着。”

“这么拼命做什么,值得么?” 阿曼温柔地伸过手去,将子青面颊上几缕被汗浸湿的发丝掠到她耳后。

“那时候是实在没法子了,我没想那么多。”子青还是记挂着易烨,抬起身子,“我哥的腿,伤了筋络,我得去瞧瞧他。”

“你现在绝对不能动,若是伤口再裂开,我宁可把你打昏过去,不与你说笑。”阿曼强按住她,安慰道,“邢医长的医术不是很好么,有他给你哥诊治,你别担心。”

子青心中却是明明白白,苦笑:“此仗伤者甚众,我哥不过是普通小卒,上头还有校尉、曲长、官长……哪里轮得到邢医长来给他诊治。”

“我来想法子,必让那老头先给你哥诊治。”阿曼轻松笑道。

“当真有法子?”

阿曼笑着点点头:“自然当真,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子青忙问道。

“待你伤愈,便随我一块离开,”昏暗的烛光下,阿曼紧紧盯着子青的脸,“……可好?”

雨声阑珊,点点滴滴,凄凄清清,子青沉默不语。

“你本就不该在军中,况且,此番出征,汉军折损七成以上,你身受重伤,”阿曼劝道,“下一次,谁能料想到下一次又会是什么状况?”

雨声之中隐约所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低咳,正是行至舱尾想透口气的霍去病背抵着舱壁,隔着薄薄的木板,静静听里间的对话。

“老大死了。”子青没头没脑道。

“不光是他,七千多名汉卒埋在那头,回来领功封赏的人又是何人?”阿曼冷笑道,“霍将军他会记得这七千多名汉卒的名字么?他会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么?他会记得他们都受了什么伤,流了多少血么?”

良久,子青才道:“我,不能走。”

阿曼皱眉,按捺下心头的气急,问道:“是为了你哥?他的腿伤我也看过,即使能保住腿,将来行走也多有不便。汉军又岂会要一个瘸子,你哥是不可能再留在军中。或者,你又是为了缔素?”

“不是。”子青缓缓摇了摇头,此战她非但没有帮上缔素,倒反过来是缔素将自己的兵刃给了她,“你以为我不想走么?我想,我恨不能此时此刻就远远离开,再不必持戟­操­戈,再不必看着同袍在生死搏命……可我不能走!”

阿曼双目痛楚,不解道:“为何?”

“我的命,是七千多人垫出来的,没他们,我活不了。我也记不得他们的名字,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他们受了什么伤,流了多少血,可他们此行未做完的事情,我至少得替他们做完。”子青缓缓道。

“头一遭带兵出征便折损七成以上,你还要跟着这样的将军继续征战?!”阿曼只看见归来的伤兵残将,对霍去病的带兵能力倍加质疑。

“此役是绝地之战,换做他人,只怕是全军覆没。将军他……”子青顿了片刻,才接着又道,“我信他!”

静谧的夜,雨水冰冷沁骨,霍去病背靠在舱壁上,将子青的话听得再分明不过……

面对七千多具汉卒尸体,他尚能强忍住眼泪。

而,此时此刻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

经此惨烈一役,依然有人相信他,愿以命相托。

阿曼良久未语,默默地注视着她。

“对不起,可我哥……”子青生怕他因此而不帮易烨,恳求地望着他。

霍去病双目暗沉,心中忖度,阿曼若拿此事为难子青,此人便不可再留。只是仅仅将他逐出,又或是当做匈奴俘虏绑送长安,他尚须再做裁夺。

“放心吧,天一亮我就去找老邢。”阿曼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这事我会办妥,你不用­操­心。你要留下便留下,我总是陪着你的。”

“多谢你。”

子青自是再感激不过。

“等此间事了,你会走么?”阿曼轻声问。

“会!”子青答得毫不犹豫。

“到时候我带你去处极好的地方,可好?”

“好啊。”

似乎子青的应承让他欢喜不尽,阿曼深吸口气,灿烂笑开,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中。

外间,任凭雨水打湿衣袍,霍去病只是眉头微颦,一动不动。

待船靠岸,伤情严重的汉卒先安置在就近的医帐中,轻伤者做简单处理后送往别处。

阿曼诸事皆不理会,径直将子青抱入自己所住的医帐之中。

邢医长又替霍去病换过一次药,严厉喝止他骑马的意图,硬是把将军塞入马车之中,看着马车方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雨绵绵密密反反复复地下着。

医营之中,每日都有重伤不治的人被抬出去埋掉,也有人在慢慢转好。随着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久,众人的猜度也就越多……

他们猜想着长安的模样;猜想着那座雄伟辉煌奢华美丽的庞大宫殿;猜想着那位拥有天下的无上君主生得如何模样。

想得最多的,是这位君王究竟会给缺胳膊少腿的他们多少赏赐!

残破的身体,唯有丰厚可观的赏金,才是他们来日生活的保障。

长安的春雨,细软绵绵,伴着轻柔的柳条拂过人面,丝丝痒痒,不若陇西那般冰冷。

未央宫中,皇后卫子夫,她又是霍去病的姨母,专门在自己宫中整治了一席家宴,连同卫青,卫少儿一并都请了来,为霍去病庆功。

“表兄的伤可好些了?”

卫长公主,卫子夫的长女,关切地问卫少儿,眼珠子还不时往长廊尽处张望着,等待着霍去病的身影。

“多谢娘娘和公主记挂着,已经好多了。”卫少儿回道。

卫子夫先悄悄扯了扯卫长的袖子,示意她举止不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才朝卫少儿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妹妹莫要拘谨,即是家宴,便要如百姓人家一般不拘礼,才显得热闹亲和。”

卫少儿含笑,唤了声:“姐姐。”

卫子夫笑着应了。

“表兄怎得还不过来?”卫长急道,转头看见母亲的薄责目光,撇嘴道,“是你说可不拘礼的。”

卫子夫无奈一笑,拉过她手来,道:“急什么,去病在陪你父王说话,咱们等等又何妨。”她转向卫少儿,“妹妹,这次去病立下大功,圣上还说要在长安城里选个离宫里近的地方给他建府邸,比现下他住的起码要大上四、五倍,想来就是在说这事呢。”

“那岂不是和舅父家一般大!”卫长Сhā口惊喜道。

卫少儿面上喜忧参半,道:“去病他这点功绩,如何能与卫青相提并论,这么大的府邸赏给他,只怕又要惹得人说道。”

“不怕!”卫子夫不喜她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去病是真有本事,他出征之前,朝堂上不是也议论纷纷,说他靠得是我这个皇后姨母才能领兵。可你瞧瞧,他连破匈奴五大部落,斩折兰、卢侯双王,又缴获了休屠祭天金人,这满朝堂的人,谁还敢再说一个字。”

“姐姐说的是。”

卫少儿忙道,将面上的忧­色­压入心底。

长廊尽头,有宫女用小碎步急急跑来,立在台阶下禀道:“大将军、骠骑将军在东雀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卫子夫道。

“诺。”

宫女离去不多时,卫青与霍去病两人身影便出现在长廊之上,缓步走来。远远望去,两人身量相差无几。

待近前来,卫长忙起身要向舅父表兄见礼,霍去病已在阶下先向卫子夫行礼。

卫子夫笑道:“免了免了,快过来让姨母瞧瞧你,听说是伤在左臂是不是?还疼不疼?”

霍去病上前来,待卫青坐定,自己方在下首的案上坐了,含笑答道:“皮外伤,不碍事。”

“没事就好,你在外头打仗,别说你娘,我也是整日悬心,”卫子夫笑瞅一眼卫长,“连这丫头也天天往她父王那里跑,打听前方的战报。”

卫长含羞低下头,又忍不住偷眼去溜霍去病。

“让姨母­操­心,是去病的不是,去病先向姨母赔罪。”

霍去病自斟了杯酒,朝卫子夫一敬,满饮而下。

“这孩子真是大了……”卫子夫朝卫少儿笑道,“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还是头遭听他这般说话。”

卫少儿望着自己的儿子,此番回来,他的变化显而易见,话愈发见少,神态举止倒隐隐看出几分卫青的影子。此番他立下奇功,圣上零零散散的赏赐一拨接着一拨,却从不见他有半分喜­色­。起先她只道是他伤势未愈,故而心情不佳,可直至他伤口痊愈之后,他仍是这番模样。但凡有上门道贺的人,他一概推说尚在养伤,一个都不见。

此时见他饮酒,她忍不住柔声劝道:“你的伤才好,还是少喝点酒。”

“你别老管着他,”卫青自斟着酒,在旁替霍去病说话,“让他喝便是,男人喝酒不算个事。”

霍去病只自笑了笑,并未说话。

“去病表兄,我敬你一杯,贺你此番凯旋归来,为汉廷立下大功!”卫长端了杯酒,娉娉婷婷地立起来,眉梢含羞带笑,朝霍去病道。

“多谢。”

霍去病虽在笑,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干­脆利落地将酒一饮而尽。

卫青深深注视着他,想说什么,碍于其他人,终是未说出来。

卫长见他将酒饮尽,心中欢喜,又好奇问道:“听说我父王赏你府邸,是在何处?”

霍去病怔了下,似乎未料到她会问此事……

卫青替他答道:“府邸的事,去病已经推辞了。”

闻言,卫子夫与卫长皆是奇怪,唯卫少儿暗松了口气,觉得儿子做得对。

“为何不要?”卫长不解。

与此同时,卫子夫问的是:“圣上可有不悦?”

卫青笑道:“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圣上听了这话,岂会不悦。”语气间,对霍去病该举动也甚是赞赏。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卫长将这话反复在心中咀嚼两遍,再望向淡然饮酒的表兄,脑中既有些糊涂又有些茫然,恍恍惚惚间觉得这个自己打小便认得的人,似乎隔了层雾水般遥远。

卫子夫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笑道:“去病有此大志向,圣上自然欢喜。”

听到姨母所说“志向”二字,霍去病在心中黯然自嘲,又斟了杯酒饮下,只觉满腹伤郁无可排解,

对霍去病愈发好奇,卫长问道:“我听父王说,表兄在皋兰山下与匈奴人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不仅以少胜多,还斩了匈奴双王。表兄,你与我说说,匈奴人比汉军多了几倍,你是怎么打赢的?”

正是心中最痛之处,霍去病原想只说“天幸”二字,话到嘴边之际,眼前似又浮现出熹微晨光下的满地黯淡绛红,他迟疑了片刻,低低道:“是七千多将士拿命换来的。”

“……嗯?”

卫长一时没听清楚,待要再问,却被卫青以目光制止,只得不语,但心中甚为不解。她平日里所见到的人,但凡有些好事,总想着不着痕迹地吹嘘显摆,可表兄为汉廷立此大功,怎得好像一点儿也不欢喜。

84第六章情愫(二)

霍去病酒意微阑,半撑着头,展目望去,堂外细雨霏霏,染得石阶旁的点点青苔愈发碧青。

美婢温酒,家人们笑脸和煦,对他的称赞此起彼伏,和暖的不知名的香气自熏笼中一缕缕透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祥和,柔软如泥沼一般,让他无知无觉地往下陷落。

不期然,烟雨深处的一株幼树映入眼界,与此同时,脑海中某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常人无可企及的倔强。

他的心骤然抽痛。

“表兄,你想听什么曲子?”有人在问他。

“去病、去病……”是卫少儿的声音。

霍去病回过神,抬眼看去,不知何时卫长已坐在琴案后面,正抿着嘴笑他醉态。

“曲子……《无衣》吧。”他随口答道。

卫长愣了下,显然这曲子并不适合此间氛围,转头望向娘亲,卫子夫只朝她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旁侧卫少儿看在眼中,忙道:“去病这孩子,大概还以为自己在军中,咱们家宴可不能听他的。上回我来时曾听公主奏过一曲,虽不知其名,却极是好听,去病,你可想听听?”

娘亲盯着自己,霍去病明白她的意思,直起身朝卫长微微笑道:“想来公主琴艺又有­精­进,去病自然也想一饱耳福。”

卫长含羞带却地低首一笑,口中只道:“姨母既然喜欢上回那首曲子,那我就再弹奏给姨母听。”

琴音泉水般流淌而下,缠绵清冽,却是诗经中的淇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长低着头,只作专注状,双颊渐渐染上淡淡绯红。

女儿的心事卫子夫如何能不知道,只是刘彻那里始终无声无息,她看不透圣上心思,生怕犯了他的忌讳,也不敢贸然有所表示。她留意着霍去病,后者在琴音中依旧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因得圣上厚爱,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宫中乐师长亲教了他五年多的琴,琴艺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说自他当了羽林郎官,甚少再听见他弹琴,但这曲中之意,他不会听不出来……

卫子夫暗叹口气,女儿这一番心意多半是要落空,自己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该为她将来好好打算才是。

待宴席散了,卫青去病诸人告辞出来。

“去病酒喝得有些上头,我带他去城外溜溜,醒醒酒。”卫青朝卫少儿道。

与卫青在一块儿,卫少儿再无不放心,点点头,瞧还飘着细雨,便伸手替霍去病把斗篷的兜帽带上,叮嘱他道:“仔细别淋着雨。”

霍去病笑应了,先扶她上了马车,方才自上马,与卫青策马往城门行去。卫青生­性­稳重,又是知百姓疾苦的,在城内只按缰缓行,直至出了城门才叱马疾驰向前。

风挟着雨丝,冰凉扑面,所行的路在霍去病幼年时便行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青方才缓下马来,在河边一处柳树林翻身下马。

霍去病跟着下马,将马儿拴好,沉默着缓步走着……孩提时的他不喜在人前发奋用功,倒常常躲在这里练习剑术、箭术等等。虽多年未再来过,但树上仍可寻到他当年的一道道剑劈刀砍,手抚上去,凹凹凸凸,粗糙不平,眼前仿佛看见尚是孩子的自己咬着牙在苦练。

“舅父,你也知道这里?”霍去病回头望向卫青,笑问道。

卫青随手拍了拍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时候你一消失就是大半日,你娘就怕你闯祸,若连我都不知道你在何处,我还如何当你的舅父。”

霍去病自嘲一笑:“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

斜风细雨,卫青静静立着,望了半晌河水,才淡淡道:“你此次出征,赞赏之言,圣上、还有旁人都说了许多,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想问你,一万人随你出去,仅剩两千余人归来,赢得是不容易,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做错之处。”

见他未语,卫青接着道:“你还在养伤的时候,我替你去过施家,其母自收到讣闻之后便卧床不起,家中仅余一幼弟,见着我嚷着也要从军,替兄长报仇。”

将头狠狠抵在树上,手紧紧扣入树皮,双目深垂,霍去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你娘、我固然欢喜。由己推人,死在漠南的那七千余人,他们身后又有多少亲人……若你不能反省此战中自己失误所在,不光我会失望,连那七千多士卒都是枉死,你可明白!”卫青自后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吗——将帅要扛得,并不仅仅是输赢?”

“……我记得。”

低垂的双目下深藏着伤痛,霍去病闷声答道。

卫青再未多言,望着因痛苦而深抵在树­干­上的霍去病……

良久之后,霍去病才转过身来,低低道:“那些从船上抬下来的伤卒,像骈宇骞那样的不在少数,这些日子下来,也许还有人死去。我在长安呆着,日日赏赐不断,可我所希望的,只是他们能少死一些,哪怕就一个也好。圣上还要赐我府邸,我怎能接受。”

同样身为将军,大大小小打过那么多仗的卫青岂会不明白,看着眼前的甥儿——曾经几时,他还只是个策马街头的少年,锦衣华服,恩宠一身,飞扬跋扈;而眼下,这个少年终于长大,用最残酷的方式成长,真正明白了责任二字的意义所在,让自己可以为之欣慰为之赞赏。

“来日你还得领兵打仗,身为将帅,肩上的所有你须得一直扛下去。”卫青沉声道。

记忆深处有个人的话复浮现出来,霍去病涩然苦笑,道:“是啊,有人告诉过我,撑着、撑着、一直撑下去,就是顶天立地。”

突然间,他想见那个少年了。

黄昏将至,阿曼半蹲在帐外边煎药。

过了半晌,易烨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帐中出来,眉头皱着,压低了声音道:“她这样大概多久了?”

阿曼直起身来,瞥了眼帐内,低叹道:“一过午就发烧,直烧到晨间才退,反反复复地好一阵了。”

“老邢怎么说?”

“老头只说急不来,伤得重,得慢慢调养。可营里缺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药不对症,拿什么调养。”阿曼显然对邢医长不太满意,“夜夜都烧得睡不好,身上还有伤,再这样拖下去,人会熬不住的。”

易烨眉头紧缩。

忽得不远处似有一阵喧哗,两人望去,只看见几辆运药材的马车驶过,马车后头似乎还有人……

“看样子,老邢总算把药材办回来了。”

易烨喜道,拐杖用的不甚习惯,往那边蹒跚行去。

阿曼眼力甚好,看清行在马车后头的人,便知喧哗声因他而起,自是不会上前凑此热闹,返身掀帘入账内……

“是邢医长回来了?”半靠在榻上的子青也听见了外间的喧哗,放下手中医简,抬头问道,“他买到药材了?”

“有几车子的药材运进来。”阿曼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热度,伤病缠身多时,子青下巴愈发显得尖。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劝道,“看书伤神,你还发着烧,多歇歇才好。”

“我睡不着。”子青歉然望着他,“闭上眼睛老瞎想,还是看书的时候心里静一些。”

方才晾的水已转温,阿曼端给她,子青放下书简,用右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全喝了。

“我哥……他说他以后想在陇西开家医馆。”她放下碗,朝他笑道。易烨经过一阵子的郁郁寡欢,现下终于复振作起来,对将来有了新的打算,她心中着实欢喜。

“开医馆?得要不少钱两吧?”

“我正想此事呢,”子青叹口气道,“……也不知朝廷给伤员的抚恤金是多少?何时才能发下来?”

“指着抚恤金开医馆?”阿曼自然而然耸肩道,“汉廷断断未能如此慷慨。”

他刚说罢便看见子青在愣愣发怔,立即便后悔了,何苦再给她添一桩心事呢。刚想寻话往回找补,身后帐帘风动,有人大步进来……

“将军——”

子青吃了一惊,随即便欲下榻行礼,被阿曼急忙按住。

“发着烧呢,别乱动……”阿曼连头都未回,只管掖好盖在她身上的毯子。

霍去病闻言,眉头一皱,问道:“还在发烧,怎得伤还未好?”眼前的子青面有倦意,双颊因发烧而泛着红,比过往又消瘦了许多,唯双目还是与过往一般清亮。

“麻黄、生地、熟地等等药材,不是缺这样就是短那样,药不对症,拖来拖去就拖到现在也未好。”阿曼起身转头,双目直视霍去病,平平叙述道,“这些日子,因药材短缺又死了数十人,就埋在河边上。”

霍去病一言不发,他在长安城中一收到老邢的信牍,便马不停蹄地四处收购药材。因去年大水之后,各地均爆发疫情,大量药材都被送往疫区,特别是几味常用紧要的药材,更是缺得厉害。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收罗到这几车,亲自往这里送过来。

外间传来嗤嗤之声,像是汤药扑出来的动静。

“我去煎药。”

阿曼不放心地望了眼子青,不得不出帐去。

帐内便只剩下子青与霍去病二人,子青心里想着伤卒抚恤金的事情,正筹措着开口询问,便先听见霍去病淡淡道:

“此番你力斩匈奴折兰王,立下大功,我知道你不收任何形式的赏金,所以替你做主,改升你为医长,军阶同中郎将。”

封赏?……子青愣了楞。

由普通士卒直接晋升至中郎将,可谓天地之别,见她无反应,霍去病以为她惊呆了,顺口又补充了一句:“老邢面前,你可得识时务,低着点头。”

子青仍在发愣。

“怎么,欢喜傻了?”霍去病微微一笑。

“将军……”子青终于开口,小心翼翼问道,“这次,我能不能要赏金呢?如果把中郎将换成赏金,能得多少钱两?”

“……”

霍去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瞪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不行是么?……那、那就算了。”

伸手向人要钱两本就不是她会做的事情,此时见霍去病脸­色­不善,子青自己便先愧了。

“你是不是又缺钱了?”他问。

子青垂目,老实点头。

霍去病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这小子穷得要制笔拿去卖:“你怎么老是缺钱?”

子青说不出话来。

“中郎将都不要,宁可要钱两,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贪财!”霍去病没好气问道,“说吧,要钱两做什么,说老实话,我没准还能考虑考虑。”

子青犹豫片刻,才愧道:“我哥他想在陇西开一家医馆,我估摸着他的抚恤金肯定是不够,所以……”

“抚恤金?”

“他的腿伤了主筋,使不上劲,瘸了。”

霍去病掩下眼底的黯然之­色­,接着问道:“那为何不回老家去,还要呆在陇西?”

“除了医术,他别无所长,老家那边原本就是开医馆的,挣不了几个钱,还得靠砍柴,挖药草补贴着才行。我哥的腿,再上山去挖药草就不太便利了。”子青顿了片刻,低道,“家中先生与夫人年事已高,我哥总不能让他们再为自己­操­心。”

“……我知道了。”霍去病瞥了她一眼,“此事我会再斟酌。”

“多谢将军。”

子青身子微晃了晃。她虽说人在榻上,但与将军说话,自是不敢再靠着,一直强撑着身子,时候一长未免气力不济,只感到一阵阵头昏目眩。

霍去病看出她的异样,抢上前将她扶住,一手探向她额头,果然烫手,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过了个把月,还烧成这样,你的伤究竟是怎么治的?让我看看!”

末一句话让子青大惊失­色­,本能往回缩身子。

“不用,伤口已经快长好。”

霍去病只当她是倔强惯了,愈发不放心,一边扳她的身子,一边就要去揭衣袍:“……我记得是伤在左肩上。”

子青无处可闪,攥紧衣裳,急得大喊:“阿曼!阿曼!……”

话音未落,阿曼已快步进帐来,见此情形,并未上前,冷笑疾道:“听说汉廷好男风者众,将军有此好也寻常,只是不该对伤卒动手。”

被他这么一说,霍去病自是不好再去解她衣袍,恼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伤。”

阿曼不语,只看着子青。

霍去病再看子青,后者目光中戒备之意显而易见。坊间流传霍去病得刘彻厚爱,全因男­色­侍人,霍去病自己自然也有所耳闻,但权当是­鸡­鸣狗吠,并不理睬。

直至今日看见子青目光,心中一震,难道在他眼中,也将我看成是那等人?霍去病胸中气恼难当,再未说一个字,愤然离去。

85第六章情愫(三)

子青长松口气,难免心中有愧,不安道:“将军好像恼得不轻?”

阿曼耸了耸肩:“要他不起疑心,又要他停手,只能如此逼他,咱们也是没法子。再说,正因为他不是那等人,我也才敢用此策。”

“话虽如此……”

子青仿佛犹能看见霍去病离去前的模样,愈发愧疚。

“别想了,至少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与你拉拉扯扯,也算是件好事。”阿曼倒无半分愧­色­,笑着安慰她,“劳了半日神,你且躺下歇着,待会药好了,我再来唤你。”说着便扶她躺下,又替她将毯子密密地掖好,瞧子青还忧心忡忡地睁着眼睛,索­性­把手捂到她双目之上:“闭眼,睡觉!”

他的手心暖暖的,子青噗嗤一笑,只得依言合目。

“往上放,往上放!受了潮气可不得了!”这边,邢医长满头大汗,絮絮叨叨地指挥人将药材分门别类地归置,不经意一回头,才发现霍去病不知何时一脸煞气地站在身后。

“我已与陇西都尉通过信牍,要用什么药,你可直接去找他,他自会派医曹去办。”霍去病淡淡交代道,“此间既然无事,我便先回长安了。”

“谁说无事,你急什么,马上就入夜了,忙了两日,在这里且歇一晚再走,正好我还可以替你用针灸一下,你那个嗽疾……”

“不必麻烦。”霍去病抬腿便要走。

“什么不必,你跟我过来、过来!”邢医长费了好大劲才拽住他走,口中不解地嘀咕道:“这娃娃哪里受了气?”

霍去病何等耳力,怎能听不见,顿时怒气又起,恼道:“谁受气了!”

“好好好……不是你,是我!是我老头子没眼力,活该受你霍大将军的气。”

邢医长连拉带拽地把霍去病带到自己医帐,帐内仍是他一贯的风格,乱得没处下脚。霍去病嫌恶地踢开脚底下好几样杂物,总算给了邢医长一点面子,没有转身就走。

“来,坐下。”邢医长哗啦一下把榻上乱七八糟的书简、药秤等物扫到一旁,腾出块地方给霍去病坐,“你先把衣袍脱了……我的金针呢?放哪去了?”

“你怎么不把你的官印丢了?”

瞧老头撅着腚满屋找,霍去病嘲讽他道。

“你怎么知道我把官印丢了?”邢医长不在意问道。

霍去病只觉得头发胀,问道:“真丢了?要盖戳的时候怎么办?”

“一般也没人找我盖戳,实在要的时候,拿萝卜现刻一个,方便得很。”邢医长自药臼里翻出金针布包,“原来在这里……”

官印、萝卜,霍去病深吸气,努力让心情平静。

邢医长抖开针包,回过身来,奇道:“怎么还没脱衣袍?快点快点,要不天一暗,我还得找火石灯盏,太麻烦。”

霍去病除下半身衣袍,认命地由着老头拿针在身上戳来戳去……脑中有个人影晃来晃去,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责问道:

“老头,子青怎得到现下还在发烧,你怎么给他治的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药我怎么治,她伤本来就重,心思也重,又不爱说话,若能像那些没心没肺的人,说不定还能好得再快些。”邢医长微眯双目,拈着金针,慢慢转动,“也亏得有阿曼整日陪着她,要不然她就成哑巴了。”

闻言,霍去病沉默不语。

邢医长捻了片刻,随即又取一金针刺入肺俞……霍去病只觉喉头一甜,张嘴呕出口血来,随即便觉周身通畅,身子也轻了许多。

“好了。”

邢医长收针,口中唠叨道:“你这娃娃也是心思重,这些日子回去没少喝酒吧?我告诉你,活着的呢就得好好活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踏踏实实的,比什么都强。”

霍去病苦笑:“事事都能如你说来这般轻松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阿曼撩帐进来,见霍去病在内,愣了下,不甚讲究地向他行了个礼,朝邢医长皱眉,语气不善道:“她肩上的伤又化脓了,你能不能给她用些正经药,再拖下去都快烂出一个洞来。”

“有药我能不给她用么!”邢医长气恼,拔腿就要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霍去病心中担忧,拢上衣袍便要跟着去。

“你们俩都别跟过来,我瞧病不喜欢人在旁边碍手碍脚。”邢医长回头朝他二人恶狠狠道。

“等等!”霍去病自怀中掏出一小琉璃瓶,递过去,淡淡道,“搁在身上怪碍事的,拿去用了吧。”这个瓶子是宫里上好治外伤的药,他本就是要给子青,只是之前被阿曼气急,便忘了这个事。

一看便知是宫里头的东西,邢医长收了,随即快步离去。

帐内正在一点一滴地暗下来。

霍去病紧皱着眉头,脑中忍不住要去回想子青方才的模样,消瘦的双颊,单薄的身子,看起来脆弱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心下隐隐有些后悔,早知不该大怒,他病成这般模样,自己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阿曼瞥了眼霍去病嘴角的血迹,一言不发在榻上坐下,双手猛力搓了搓脸,长长地吐了口气。

“肩伤还未好?他方才还告诉我伤口快长好了。我看他瘦得就剩骨头了,养伤养伤,养字为重,饮食上多调理才对。”霍去病开口道。

阿曼抬眼,眼中苦笑之意再明显不过。

“将军,此医营中皆是重伤,又都是下层士卒,大多人身有残疾,都不可能再从军,也就是军曹们眼中的废人,你觉得谁会看重这里。这里不光是缺药,拨给的粮食都极有限,每日仅够熬两顿稀粥,连­肉­都见不着。”他不得不常常到河里去摸鱼,勉强还能烧豆腐炖鱼汤,算是­肉­菜。

是了,这里是下层士卒的医营,邢医长还能留在此处都已不易,霍去病暗叹口气:“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

阿曼看着他,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霍去病不耐道。

“能不能找个借口,将她从这里迁出去?”阿曼问,“你是将军,这事应该不难。”

在医营内日日见到的不是残肢剩躯就是奄奄一息的人,再不然就是抬出去的死人,子青看在眼中,心里不好受,有时一整日也不说一句话。他想着换个地方,子青大概就不至于整日郁郁寡欢

霍去病沉默片刻,心中纠结,一时抹不开面子,漠然道:“按你之前所说的话,此间伤卒无数,我若独独为他开了这个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好落了你们的口实。”

阿曼一愣,知霍去病还在气恼,也不再相求,苦笑道:“不行就罢了。”

霍去病冷哼一声,自出帐去。

86第七章北地郡(一)

将军走后第三日,当地县尉亲送了几车粟米,二十几头牛羊并­鸡­鸭鸽各几笼前来慰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无端殷勤,众人虽不明究里,但该吃的东西还是照吃,一样也没拉下。

子青向来只知不能浪费,而不在意吃的是何物,不管阿曼端来什么,苦药或者鲜汤,她全都尽数喝下。或者是汤药起了效验,或者是调理得当,又或者是那琉璃瓶中的药有奇效,肩上的伤终于未再反复化脓,老老实实地开始慢慢结痂。

吃了几只­鸡­之后,易烨简直是­精­神抖擞,整日里瘸着个腿在营内蹦来蹦去。这日晌午,他又蹦到子青帐中,身后还带着个人,笑道:“青儿,你瞧瞧谁来了?”

自下船后便再未见过缔素,此时见到,子青自是欢喜,再看他穿着打扮,腰际所带的佩剑,已然升为官长。

“缔素……”

子青轻唤一声,不知怎么就想起刚入伍那时候,想起老大和铁子,喉咙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哽咽。

见了她,缔素似乎有些不自在,前仇自是无法报,可就这么原谅她,他又过不去自己心中的坎,遂硬邦邦道:“我是奉了将军之令过来。”说罢,解□上包裹,递给她。

子青不明其意,解开来看,内中是一套绛红郎中将的军袍,并腰带等物。

“将军命你往北地郡。”

“北地郡?!”子青仍是不甚明白,“现在就去?”

“嗯,这是将军的命令。”缔素点头,“马车已经在营外候着。”

原不想打扰他们叙旧,但听到此处,阿曼不得不自外掀帘进来,问道:“要子青去北地郡做什么?”

“将军并未明示。”缔素道。

“行了……”易烨搂上缔素肩膀,拍拍他,“将军的命令你已经传达完毕,现在说说你所知道的。子青去北地郡做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缔素顿了顿,才道,“不过此番出征中,由普通士卒直接晋升为中郎将,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可知,将军对她十分看重。”

“要不怎么说祖宗保佑!”易烨笑道,“中郎将,这可了不得。”

看来上回将军恼了之后,便不愿将军阶换作赏金给自己,子青暗叹口气,想来将军是当真恼了。

“对了,”缔素想起另一事,转对易烨道,“将军让你去找定川镇上找一位冯姓医工。”

易烨愣住:“冯姓医工?然后呢?”

缔素摇头:“将军未说,只吩咐让你去找这个人。”

易烨愈发糊涂,自言自语地嘀咕:“难道那个人能治我的腿?不可能……”

阿曼问缔素道:“将军要子青何时往北地郡?”

“将军说,若他伤无大碍,便即刻动身。”

子青一时也揣测不出将军究竟何意,方才又听见马车已在营门外候着,便转身去收拾零碎衣袍,被阿曼拦住。

“我来吧,我和你一起去。”他道。

缔素闻言忙道:“将军并未提及你……”

阿曼连头都未抬,满不在乎道:“未提及便好,也就是说,他并未说我不能去。”

缔素愣住,明明知道他是强词夺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阿曼,这样不妥……”

毕竟是在军中,稍有不慎便有违抗军令的风险,子青也想阻止阿曼。

阿曼回过身来,双目含笑望着她,道:“没事,我只说是老头让我照看你,将军还肯给老头几分面子。你的伤势虽说没大碍,但每日汤药还得喝,万一路上再有反复,没我怎么行。”

“青儿,你一人在军中是绝对不成的,须得有人照应。”易烨Сhā口道,“否则,万一出了篓子,可就是杀身之祸。”

这些日子下来,阿曼对子青的悉心照料,易烨尽数看在眼中。虽知阿曼是异族,但也看得出他对子青情真意切,绝无半分虚假。有他在子青身边,应是会尽心尽力的保护她。

子青也知他们说的有理,只得不再多言。

“对了,去北地郡会经过定川镇么?若是能跟你们一道走就再好不过了。”易烨问道。

“总是差不多的,便是不经过,让马车绕一下也可以。” 缔素此番见到易烨腿脚不便,他心中不好受,加上也十分好奇将军为何让易烨去找那个医工,满口便答应下来,“走,我替你收拾东西去。”

“好好好。”

易烨蹦跶着领着缔素出帐去。

不多时,诸人皆上了马车,缔素吩咐了车夫几句话,便自上马,并不与子青他们同乘车。

易烨随着马车晃晃颠颠,低叹道:“这小子一下子就长大了,那里还像个十八岁的模样,长得这么­嫩­,就当了官长,也不知底下的人听不听他的。”

瞧着缔素在前头沉默的背影,子青不禁怀念起以前那个少年,旁边还有铁塔般憨憨的铁子,两人兴高采烈地挥舞着长戟短铩,飞扬跳脱……

“你还记不记得,这小子还说过,以后要在长安城里买幢大房子,把咱们都请去,让人伺候着洗脚。”想起以后的事,易烨直乐,“现下看来,咱们没准还能真能指望上呢。”

只可惜老大和铁子都已不在,子青在心中黯然道,转念又想起担忧已久的另一事:“不知老大的家人,还有铁子的妹子怎么样了?”

家中再无男人,仅剩下这三个女人,也不知该怎么活?子青倒是还记得赵钟汶临死前,蒙唐曾答应过会替他照顾家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真的履行承诺?

有风穿透进来,寒意料峭,阿曼取了条薄毯子,将子青密密裹上,淡淡道:“你们中原有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你呀!就是个穷人,明白么?伤才好一点,又­操­这么多心。”

子青闻言,低头微笑,也不与他争辩。

又塞了个包袱在她腰后让她靠着舒服些,阿曼无奈地瞅她一眼,忽又笑道:“实在闲了,也可以想想我,想我一次,我就唱支歌给你听,如何?”

知他喜欢顽笑,子青只是笑,并不当真回答。

瞧这俩孩子,易烨摇摇头,探身出马车外,将缔素唤了过来。

“老大媳­妇­那边,你可有她们下落?”他问。

缔素点头道:“我去过她们住的地方,老大娘亲还病着,她们在家就替人做些缝缝洗洗的活,我瞧度日不易,要拿钱两给她们,嫂子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我找了那房子的房东,想替他们多交几个月租,才知道已经有人替她们交了三年的租金。”

“是蒙校尉?!”易烨猛拍了下大腿,忘了是伤腿,疼得龇牙咧嘴,“真没看错他,是条汉子!”

子青也在心中暗暗敬佩蒙唐,果真说到做到。

易烨又问道:“嫂子不是有了身孕么?”

“嗯,说是秋天的时候生。”

易烨长叹口气,道:“老大有后,没什么遗憾的了。”

留下来的孩子……

子青愣愣发呆。

87第七章北地郡(二)

日暮西山,马车缓缓驶入定川镇。

这个镇子并不算大,缔素下马向路人打听此间的冯姓医工,很快有人给他指明方向。再往前行一会儿,存仁医馆的牌匾便在眼前。

“就是此处了,听说这家存仁医馆便是冯姓医工所开。”缔素朝他们道。

易烨、子青皆好奇地下马车来,打量着这处医馆。

唯阿曼似乎不甚感兴趣,懒洋洋地蹭下马车,淡淡扫了眼四周。

缔素先扶着易烨进医馆去,子青见阿曼立在原地不动弹,便问道:“怎么了?”

阿曼百无聊赖地一笑,道:“你哥在此地开医馆,你也可以放心了。”

“我哥在这里开医馆?”子青仍是不解。

“你上回不是和霍将军说你哥想开医馆的事么,他肯定是把此处医馆买了下来,所以才让你哥过来寻什么冯姓医工。”

子青一愣,想了又想:“可……可是中郎将……”

阿曼朝她笑道:“这样一个小医馆,对于霍将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可不在乎这点赏金。”

子青颦眉,开始计算着买下这处小医馆究竟需要多少钱两。

“别想了,要我说,这中郎将的封号,再加上这小医馆,得了好处是他,可不是你。”阿曼耸肩。

子青不解地望着他。

“以他的身份,这些不过都是些小恩小惠罢了。”阿曼淡淡道,“像你这般人,必对他死心塌地,自然是他得了好处。”

子青沉默片刻,摇头道:“将军,他不是这样的人。”

阿曼倒不在意,歪头瞥她,笑道:“你瞧,现下就开始替他说话了吧……可怜我这个没权没势的穷人。”

“阿曼……”

子青百般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正好此时自医馆内传来易烨喜悦的唤声:

“青儿!青儿!你快来,你再想不到,这医馆竟送给我了!”

果然被阿曼说中了,子青转头,阿曼耸耸肩,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冯医工年事已大,并不是陇西人氏,本就想着要落叶归根,霍去病遣人买下他这处小医馆,说妥待易烨前来接手。医馆虽不大,后头临着住家小院,颇为方便。镇上就这么一家医馆,平日镇上的人看个头疼脑热的,糊口不成问题。想来,将军并非随随便便买下,而是为易烨考虑地颇为周到。

易烨医术稳妥,定居在此处,子青终是放下心来。

又行了几日,终到了北地郡,还未到军营,便已听到震耳欲聋的­操­练之声,想得见内中厉兵粟马之状。

本待往将军大帐,行至一半,遇见赵破奴。

“来了?伤好了么?”赵破奴看见子青,毫不惊讶,倒像是遇见隔壁邻居一般随意。

子青拱手行过军礼,才笑道:“已经痊愈。”

瞧她全须全尾,算是齐整,赵破奴笑得欣慰,又道:“将军算着你们该前日到,最迟昨日也该到了,已问过几次了。”

为了送易烨绕了些路,子青歉然道:“有事耽搁了。”

赵破奴笑了笑,朝大帐遥遥一指:“正好将军就在里头,你自个儿过去吧。你们两个跟我过来。”他指得是缔素和阿曼。

缔素自是不敢多问,依命行事。阿曼则微微挑眉问道:“­干­嘛?”

“你们在路上磨磨蹭蹭的,邢医长的信比你们到得还早,要你把他的医室收拾出去。”赵破奴边走边道。

“他的医室收拾和没收拾有区别么?!”

阿曼无奈笑道,转头朝子青扮了个鬼脸,这才快步跟上赵破奴。

子青笑着往将军所在大帐行去。

帐口军士见子青虽年纪轻轻,但所着军袍军阶为中郎将,面上不免要透出惊诧之­色­。通报过后,示意子青进大帐,还是忍不住多盯了子青好几眼。

待进大帐后,看见将军正背对着,立在巨大的羊皮地图前,似乎正在思索……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道。

霍去病随口“嗯”了一声,并未转过身来。

未再出声,子青静静立着等候。

过了半晌,霍去病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飞快地瞥了眼子青,随即便收回目光,自在榻上,貌似随口问道:“伤都好了?”

“已经痊愈。”子青答道。

霍去病皱了皱眉头,不甚信任地抬头望她:“我记得上回你告诉我伤口已经快长好,而阿曼却告诉邢医长,你肩上的伤快烂出一个洞来了。……说老实话!否则我就亲自验伤。”他充满着警告意味的盯着她。

子青尴尬地一笑,只得如实道:“有脓血,所以每天还得换药,不过邢医长说,再喝一段日子的汤药便可。”

果然还未好,虽在意料之中,霍去病还是掩不住眼中的­阴­郁之­色­。

“将军命缔素急召我来此地,可是有要事?”子青看出他的不愉,忙道,“我的伤已无大碍,请将军尽管吩咐。”

“……嗯。”霍去病颦眉思量了片刻,这才想起什么一般,再认真不过地问她:“我的笔?”

子青愣了下。

“你答应做给我的笔,紫霜毫。”他提醒她。

“……哦,已经做好了。”这无论如何不能算作是件正经事,子青虽然觉得奇怪,仍是答道,“出征前我放在陇西军营的医室中,应该还在那里。将军若是有急用的话,我即刻动身去取。”

“那倒不必,”霍去病飞快地否决,“我自会派人去拿。”

接下来,两人之间陷入一阵静默。

银柄书刀在霍去病修长的手指上飞快地摆弄着,他既不说是否还有事吩咐,也未让她退下,倒像是有什么事情颇为踌躇一般。

子青立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想起一事,开口道:“我哥医馆一事,多谢将军,钱两……”

“不必谢我,钱两会从你月俸里扣的。”霍去病打断她的话,显然是料到了接下来她想说的话,“本来我是可以直接把钱两给你,不过……这事你去办一定会花更多钱两,得不偿失。”

尽管他语气中嘲弄之意明显,但子青倒对此毫无异议,含笑道:“多谢将军考虑周详。”

他盯住她片刻,突道:“饿了吧?”也不待她回答,他便命帐外军士进来,吩咐准备两份饭食。

“坐吧,说说医营那边的事。”霍去病似乎骤然轻松许多,朝子青道。

子青依命,在下面的榻上坐下,道:“药还齐全,县尉还送了不少吃的,这些日子,比前阵子好多了。就是抚恤金一直迟迟未发放下来,大家心里都惦记着这事。”

霍去病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88第七章北地郡(三)

一时军士端着食案进来,炙小羊­肉­还滋滋冒着油汁,香滑稚­嫩­,麦饭盛得冒尖,香气四溢……

“把我案上的­肉­再拨一半给他。”霍去病示意军士。

子青连忙就要拒绝:“不……”

霍去病不满地盯着她,打断道:“瘦成这样,还不多吃点怎么行?……再多点,把那块大的也给他。”

军士默默将­肉­拨拉到子青食案中,忍不住偷眼瞥了子青,除开军阶,也就是瘦瘦小小的少年,看不出有何能耐,竟得将军这般青睐有加。

眼前炙­肉­堆成小山一般,子青深吸口气,也没敢再推脱,只得举箸低头开始吃。霍去病也举箸,吃得几口,便抬头瞥她一眼,见她专心吃饭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漾开来。

“那日……”他持杯饮了口酒,慢吞吞道。

子青自食案上抬起头来,腮帮子被吃食填得鼓鼓的,探询地望着他,等着将军的下文。

霍去病眼睛一眯,问道:“你当真的觉得我好男风?”

子青动也不动地愣了一瞬,脸骤然涨得通红,霍去病刚想询问,便见她飞快掩口背过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竟是被噎了。

费劲地将口中食物都咽下去,子青这才尴尬地转过身来,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霍去病已经在自己案前,半蹲着身子看她……

案上多了一杯水,显然是他刚刚端过来的。

“卑职失礼,还请将军恕罪。”子青愧道。

霍去病“哼”了一声,下巴抬了抬,示意她先喝水。

小心翼翼把耳杯端起,轻抿了口水,子青随即便把耳杯放回案上,忐忑不安地瞥了眼已是近在咫尺的将军。

“我不过是问句话,你就吓成这样?嗯!”霍去病偏偏还要再欺身过来,愈发显得双目如星。

“不、不是……卑职从未把将军想成那种人。”

子青本能地想往后躲,又生怕霍去病再次误会,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当真?”他的额头几乎是顶着她的。

“当真。”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子青心跳如鼓,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不喘气。

“那就好,”霍去病慢悠悠道,“你还得明白一件事,就算我好男风,也不会瞧上你。”

“卑职明白。”子青垂目道。

瞧她低眉顺耳老老实实的,霍去病自觉得也算是消了些气,遂不再捉弄她,返身回去,轻松催促道:“吃啊,小心别再噎着了。”

“诺。”

子青心中暗松口气。

“对了,还有一事你去告诉阿曼。”霍去病转为正­色­,低低道,“我收到消息,楼兰国王,也就是他叔父身患恶疾,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的叔父可有后嗣?”子青隐隐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没有。”霍去病微皱起眉头,“这个位置是个烫手山芋,我听说在汉朝做质子的楼兰王子,也就是阿曼的哥哥,一听到这事立即就病倒了,说什么都不肯回去继位。”

阿曼会何去何从?子青拧眉,默然不语。

月上中天,军营四下一片寂静。

阿曼替子青换过药,边在铜盆中沐手,边吩咐她道:“虽然是到了军营,但在你伤愈之前,切不可逞强动武,若伤势再有反复,难保不落下根来。”

子青点头应了。

“行了,在车上颠簸了几日,你早些歇着。”他取布巾擦了手,笑道,“这里规矩多,不比医营,我先回帐去,免得被人找碴子。”

“阿曼,你等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瞧她一脸正­色­,阿曼微怔,走近过来,在榻上挨着她坐下:“怎么了?”

子青便将楼兰国王病重之事告诉他。

听罢,阿曼脸­色­微变,默然半晌,忽得冷笑一声:“他要死便死就是,与我有何相­干­!”

知道这些年来阿曼的遭遇,屡被亲人所背弃,他对他们毫无感情也在情理之中,子青低道:“你在汉朝的哥哥并不愿回去继位,你……匈奴人眼下一定在找你。”

“他当笼中鸟当惯了,自是不敢飞出去。”阿曼冷哼,“汉廷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倒没想到养出个不敢继位的废物来。”

楼兰夹在汉朝与匈奴两者之间,如同在夹缝中求生存,而楼兰国王便得充当保持平衡的小石粒,长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得罪其中一方,便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子青猜度阿曼叔父的恶疾大概也与长期郁郁不安有关,她看着阿曼不说话。

“我早就与楼兰王室再无关系。”阿曼猛地站起身,定定地盯着烛光,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语气斩钉截铁,“他继位也罢,不继位也罢,王位都与我无关,楼兰……也与我无关。”

说罢,他大步出帐去。

帐帘落下,子青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不知怎的,脑中想到初到楼兰看见被火烈鸟烧红的天际,灿烂非凡,美丽如斯,令人难以忘却。

说来也怪,将军急急地将自己召了来,却未见安排任何事情给自己。子青的军阶虽高,但无实务,不仅是无事可做,也无人可用。

军中每日有三顿,不知是否将军吩咐过,每顿都有军士将饭食送至她帐中,用三层漆盒盛着,有汤有菜有饭,不仅丰盛,且做得­精­细。比起昔日子青还是士卒时所吃的东西自是要好上几倍。

又过得几日,邢医长也到了。子青便去他那里帮忙,常被他塞一册医书打发回去。好在子青生­性­喜静,一册医书便可看上数日。如此过了一阵子,肩伤已然在不知不觉之间痊愈。

其中有过几次,霍去病召集众将领议会,军阶关系,她不得不列席,但也轮不到她开口。尽管将军的目光间或会扫过,不过呆在角落的她完全被视若无物。

有时,她忍不住要疑心将军是特意让自己来此地养伤的。

89第七章北地郡(四)

“他怎么可能斩了折兰王?捡便宜冒功的吧?”

“也得他有这个本事捡那么大个便宜,直升为中郎将,听说庖厨的人说,因身上还有伤,每日三顿他的都是单做。”

“我看多半是装的,好吃好喝,又不用­操­练。军中养这些吃闲饭的人,真是碍眼。”

“谁说不是……”

说话声渐渐远去,旁边便是存放药材的帐内,隔着薄薄的帐壁,子青轻叹口气,这才知道自己三餐竟然都是庖厨单做的,该去和庖厨说一声才是。她低下头,接着将莲子中的芯挑出来,直挑了满满一小袋,这才收拾了往邢医长的医帐这边过来。

此时天­色­已近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大队人马熙熙攘攘地自她身旁经过。

北地郡营中上一次出征的旧部原就不多,子青识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此时只管避在旁边垂目低首而行

“司律中郎将!”

颇为响亮的唤声,穿透嘈杂的人群,传到子青耳中。

子青停住脚步,循声望去,不远处一匹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莫约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年轻人。在大帐中军事议会时子青曾见过,讨寇校尉方期,军阶与自己平级,皆为四品杂号。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方期带兵数百人,子青则是孤家寡人一个。

虽然对方端坐马背,高高在上,子青仍不愿失礼,抱拳施礼。

方期草草还了个礼,策缰过来,行到她跟前仍未下马,笑问道:“司律中郎将力斩折兰王一事全军皆知,什么时候给我们露一手?”

子青淡淡笑道:“天幸而已,不足称道。”

“您又何必自谦。在下拳脚粗浅,不自量力,想与中郎将切磋切磋,不知可否赏脸?”方期道。

不知何时他们周遭围上来大群士卒,闻言皆兴致勃勃,等着看他二人之间的较量。

“在下山野把式,绝非方校尉的对手,还是不出丑为妥。”子青含笑,举了下手中装满莲子的小布袋,“邢医长还等着我送东西过去,不敢耽误,先行告辞。”

说罢,她朝方期歉然一笑,仍是低首离去。自觉话已经说得很周全,给方期留足了颜面,不料还是听见身后传来议论声——

“什么人,瞧不起咱们校尉是吧?”有士卒道。

“哼……肯定是怕一较量就露馅。”方期身旁的士卒不屑道,“什么斩折兰王,我瞧他就是个冒功的,连将军也给他蒙了。”

方期低咳两声,说话的人连忙噤声。

子青暗叹口气,只觉得后背针扎一样,不由地加快脚步往前走。

到了邢医长的医帐,将挑拣好的莲子交与邢医长熬莲子羹,子青这才返回自己的军帐,途中正碰上给自己送饭菜的军士。

“劳烦告诉庖厨,我的伤已经痊愈,明日开始不必再给我一个人单做,我随大家吃一样的饭菜便可。”子青朝他道。

军士摇头:“这是将军特地吩咐,除非将军亲自下令,否则庖厨那边可不敢擅自更改。”

子青只得不再多言,谢过军士,想到为这点小事还得去回禀将军,就着实烦恼。待吃过饭后,思量片刻,终觉得再这般日日吃小灶实在不妥,遂整理衣冠,往将军大帐而来。

还未到大帐,遥遥便看见霍去病出帐来,旁边早有军士备好玄马等候着。

看样子将军有事要出去,自是不能为这点小事去耽误将军的军务,子青刹住脚步,未再向前。

霍去病本已要上马,眼角余光瞥见一身影,说来也怪,军中清一­色­的绛红军袍,远远望去并无区别。可这个身影,他几乎是立即就分辨出来。

他转过身,朗声叫住这个已打算折返的身影:“子青,过来!”

未料到将军竟能留意到自己,子青怔了下,快步上前,施礼道:“卑职参见将军。”

霍去病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她免礼,然后凝目打量了下她,瞧着气­色­比初来时好了许多,满意道:“我才问过老邢,你的伤已经痊愈了是吧?”

“是。”子青点头,“多谢将军关心。”

“那就莫整日闷着,随我去走走吧。”霍去病扭过头就去吩咐旁边军士,“把雪点雕牵来给他。”

军士颇怪异地瞥了眼子青,随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牵了匹马儿。这马通体玄­色­,唯独背脊上有点点白­色­,便像是落了雪粒一般,独特有趣得很。

“这马可闲了好久,就等着你伤愈。”霍去病笑着抚摸着马鬃,“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本来还有另外一匹,可惜是白­色­,上了战场就太扎眼了。所以我就给你留了这匹雪点雕。”

子青望着马匹,又是感激又是惊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上去试试!”霍去病翻身上马,兴致勃勃地催促她。

“多谢将军。”

子青仍未忘记先谢过将军,这才上马,随着霍去病叱马出营。

此时已近初夏,草长莺飞,处处一片生机盎然。

子青在营中多日,并未出来走动,此时乍然到了旷野,只觉天地开阔,一呼一吸间似有草香盈盈,不禁心旷神怡。

尽力奔驰了一阵子,论起脚力,雪点雕竟一点都不比玄马差,紧紧跟着,丝毫未被霍去病甩丢在后头。除此以外子青又发现,雪点雕不仅神骏,且有着通人­性­般的敏锐。往往要拐弯时,还未策缰,子青只是微倾身子,它便自发自觉地拐过去。这般细腻敏感的马儿,子青骑着它,又平添了份心疼。

“马儿怎么样?”霍去病缓下马速,转头问道。

“好。”子青顿了下,感激道,“再不能更好了。”

似早就料想到她会喜欢,霍去病展目自得一笑,接着叱马往前行去,直行到一处小坡上,才勒住缰绳,朝子青打了个手势,两人皆隐在松树林中。

小坡下面,喧嚣尘上,杀声震天,正是伯颜所率的广威营在­操­练。

霍去病也不言语,眯起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子青亦不出声,也望着坡下­操­练的汉卒……

喧嚣自耳边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年之前在振武营­操­练的情形,历历在目,熟悉异常,仿佛昨日一般。

老大。

铁子。

缔素。

哥……

正茫茫然想着,耳朵骤然被人拈了一下,子青回过神来,看见霍去病正瞅着她。

“想什么呢?”不待她回答,他伸过手来,揪面片般好玩地又在她耳垂上揪了一下,有趣笑道:“怎么耳朵那么容易红?”

耳根子被他揪得直发烫,子青不自在地胡乱搓了搓耳朵,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着眼前这个幼树般的少年,霍去病摇头叹气,道:“你啊,年纪本来就小,生得又单薄,连脸皮都这么薄。难怪老听底下有人议论,怀疑你斩匈奴王是冒功。”

“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子青低声嘀咕。

霍去病好笑道:“就你这模样,还真不能怪他们。”

90第七章北地郡(五)

说话间,他牵着马缓步走出松树林,不再隐藏,优哉游哉地显现在坡下广威营的视野内。阳光洒落下来,玄黑披风上的暗金云纹反­射­着光芒,令子青微微炫目。

将军现身,伯颜快马加鞭驰上坡来,还未到跟前便跃下马,向霍去病规规矩矩地施军礼。

“卑职参见将军。”

霍去病笑道:“邢医长再三地跟我抱怨,说你不老实,伤还未尽好,便日日往外跑。”

伯颜笑道:“都已经好了,日日呆在帐内,着实憋闷。再说,底下这些小兔崽子,不看着他们,我也放心不下呀。”

“莫要逞强,”霍去病吩咐道,“否则逞一时英雄,引得伤口复发,出征时可别怪我不带上你。”

“不会不会,伤口上的痂都开始掉了。我当心得很,又不拉弓­操­戟,绝对不会复发。”伯颜忙道。

霍去病微微一笑,方才未再说什么。

伯颜瞧见霍去病身后的子青,一眼又瞥见她牵着的雪点雕,笑道:“原来雪点雕是给他留着呢……这马老赵可惦记了不是一天两天,这下好了,他也可以死了这条心。”

原来赵破奴也喜欢这马,子青顿时有些歉然。

霍去病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哼道:“你问他舍不舍得他那匹黄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能惯他这臭毛病。”

伯颜哈哈一笑,道:“将军说得是。”

马鞭随意在手中轻轻敲了几下,霍去病捅捅伯颜:“去,叫这帮小子把小石头都给我捡­干­净了。”

“又来这招啊。”伯颜无奈。

“怎么了,心疼?”

“哪能……”伯颜笑道,“不过我恐怕不能陪将军蹴鞠了,我这伤……”

“本来就没打算让你上,”霍去病看都不看,随手就把子青拽了过来,“有他呢,你再给我挑几个机灵点的。”

蹴鞠?子青愣住。

“将军,我不会蹴鞠。”她忙道。

“这个容易,我教你。”

霍去病顺手解下披风,往旁边一丢,折了根树枝,半蹲着在地上划起道道来。伯颜笑着摇摇头,复上马驰下坡去,让士卒们拣了块空地将小石粒都捡­干­净。

“听明白了?”

霍去病简明扼要地把蹴鞠规则讲了一遍,扬眉问子青。

子青微微皱眉,没吭声。

“真是笨,还不懂?”霍去病探身过来敲她脑袋。

子青侧头躲过,微有不满道:“规则我是明白了,可我不明白为何要蹴鞠?”而且听伯颜的口气,显然将军这么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本将军行事,你需要懂么?”

霍去病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上的草屑,高高在下,斜了她一眼。

子青自是不好再说什么,也准备起身,头上骤然挨了一记,隐隐生疼,正是霍去病趁她不备,补上方才被她躲过的那记,此时双手抱胸,歪着笑吟吟看着她。

揉揉脑袋,子青也没法与他计较,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

“疼么?”他偏偏还要问。

子青只能道:“还好。”

“过来给我瞧瞧。”他貌似真的在关心。

“……”子青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不疼,不用……”

“快过来!”

子青无法,抱着顶多再挨一记的心情,慢吞吞地走过去。

霍去病笑着替她揉了揉,在日光下晒得久了,触手处,她的头发暖洋洋的,暖意自指尖直传上来,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傻小子,你不如当我弟弟吧?”霍去病笑道,一起经历过许多,再看这个少年,便觉得他委实让人心疼,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子青诧异地抬眼:“将军没有弟弟?”她仅仅知道霍去病的舅父是卫青,姨母是皇后,其余的家事便不甚清楚。

霍去病目光黯淡了下,奇怪的是,在她面前他并不觉得需要避讳,淡淡道:“听说是有个弟弟的,不过我没见过他。”

“听说?”子青更不明白了。

“我爹是个小吏,当年我娘并没有嫁给我爹,后来我爹另娶了妻室,听说是有了儿子,应该算是我弟弟吧。”

“哦……”子青点头。

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目,霍去病微微一笑,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哦什么,你懂么?”

“懂,可将军怎么会没见过呢?”

“我从来没去寻过他们。”霍去病耸耸肩。

“这是为何?”子青不解。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随即转开脸道:“他们也没来寻过我,也许我爹根本就不想认我?”

“怎么会呢!”子青愣了下,眉头拧起,未想太多便道,“也许是将军你以小人之心度……”

“你说什么?!” 霍去病忽得转过头来,高高挑起眉毛。

“……不是,”子青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忙更正道,“也许是将军你想得太多了,可能他们也一直在等着你呢?”

他凉凉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踱到旁边逗弄马匹。

手指无意识绕着小草,一圈又一圈,子青若有所思……

直过了半晌,霍去病瞧她总不说话,忍不住捡了块小石粒丢过去:“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以将军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们并未上门攀附,想来也是出于对将军的爱护。”子青老老实实道。

“哼,他们是没脸上门。”霍去病不以为然。

“可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子青往日在乡野间,见那些在城中有富亲戚的人,多数都喜吹嘘炫耀,不管受不受待见,厚着脸皮也要去走亲戚。

霍去病怔了怔……

山坡下,士卒们已经将一大块青草地上的石粒全捡得­干­­干­净净。又在伯颜的号令下,以人为墙,整整齐齐地围出一方鞠城来。

“走!蹴鞠去!”霍去病用脚轻踢了下子青,交代道,“别跟人硬撞,拿到鞠球就传给我,知道么?”

对于蹴鞠着实陌生,子青只有连连点头的份。

91第八章挑衅(一)

鞠城之中,两边各站十二人,由于衣着皆为绛红,所以得有一队在胳膊上系上玄黑布条,以示区别。

小旗挥下,鞠球飞旋,绛红人影在身周飞掠。

毕竟是初次,子青立在原地,看着鞠球在众人脚下传来传去,令人眼花缭乱。尽管规则都已经明白,可当真正身处其中时,她还是有些茫然……

鞠球,不会自己滚到脚下。

去抢么?

铲?剪?踢?踹?……

伤到人怎么办?

“子青,接球!”霍去病看出她的呆楞,飞腿将球踢至她脚下。

鞠球滴溜溜地滚着,子青用脚拨弄了两下,疑虑着该往哪里踢,是球门?还是复踢还给将军?不过才迟疑了片刻,斜里Сhā进来一人,将鞠球劫了走,转瞬便飞起一脚,鞠球­射­向鞠门,幸而被守卫扑出。

轻轻“啊”了一声,子青愧然低头,随即后脑勺便被人拍了一下——

“臭小子!再丢球就以军法论处!”霍去病故作恶狠狠状,在她后背猛推了下,“去!把球铲回来!”

子青不得已,足下发力……正好对方开了一记大脚,鞠球高高飞起,她朝着鞠球落点飞奔而去,前方已经有人严阵以待,眼角余光还可看见侧旁有人奔过来阻截她。

灵活地闪过阻截者,在鞠球还未落地之时,她抢在前头高高跃起。

对方球员不甘示弱,也跃起身子。

两人为了争抢鞠球,在空中猛然“砰”得撞在一起。

这小子,明明吩咐了他莫跟别人硬撞!霍去病狠皱下眉头。

终是子青抢在了前头,在被撞开前用额头将鞠球顶开,鞠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向霍去病所在的方向。

霍去病自是不会错过,上前将鞠球稳稳掌控在脚下,晃过拦截的人,又将鞠球传给前方的队友。

摔倒在地的子青一骨碌爬起身,又一脸歉然地将被自己撞倒的那人也拉了起来,刚想给人陪不是,却被霍去病拽过身来。

“叫你不要硬撞怎么不听!”霍去病眉头紧锁,敏锐地探查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生怕她对伤情有所隐瞒,“有没有影响伤处?”

“伤口已经痊愈多日,不会有事。” 子青笑着,又道,“何况撞得是右肩,并无妨碍。”

子青身手极好,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在他伤愈之后,要尽快地让他做一些恢复­性­的活动。瞧他笑得轻松,倒不像是撒谎,霍去病方未再追究。

鞠球仍在众人奔跑的脚下传递着,两方拼抢,踢得愈发激烈,连鞠城边的伯颜也坐不住,站起来大声呼喝……

子青踢了一阵子,渐渐也掌握了些蹴鞠时的技巧,如何铲球,飞挑,动作愈发熟练,亦愈发迅速。她动作狡兔般灵活,对方往往只见人影一晃,球便已鬼使神差般地滚到她的脚下,竟是连防范都来不及。

她的个­性­在鞠城中也成了优点。子青拿了球,尽管自己有能力带球突破,但她往往宁愿传给比自己位置更佳的队友,不独不霸;加上跑位准确,传球落点控制地­精­准,很快便受到同队的喜爱,特别是与霍去病配合起来,更是默契之至。

不知不觉间已踢了大半个时辰,子青所在队已连入几球。伯颜敲响了小铜钹,示意时辰已到,蹴鞠结束。

欢呼声顿时四起。

这样的欢呼喧嚣声,子青已往也曾听过,只是此刻身处其中,与已往的感受完全不同。同队的人皆击掌欢呼,接连几人跑过来,她也学着他们的模样,笑着高举双手,与他们击掌庆贺。

霍去病也正与旁人击掌,抬眼看着这个少年在不远处展颜畅笑,春柳绽芽一般清新动人,心中忍不住要想:若能想着法子,让他常常这么笑就好了。

待到最末,子青小跑至他面前,额头发梢上尚有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落。

“将军!”她举着双手,是来与他击掌的。

霍去病笑着看她,伸出手,却并不与她击掌,而是捧住了她的脑袋。

下一刻,他把自己的头凑过去,重重地,撞上她的额头。

在两个人额头相抵的那瞬,子青怔怔地圆睁着双目,她还是头一遭如此近地看着将军……

睫毛的­阴­影下,深邃的双目闪着亮光。

那是某种不可摧毁的坚韧光芒,带着它与生俱来的温暖。

——很久以前,她曾经在父亲眼中看到过。

松开手,霍去病看着似乎被撞糊涂的子青,大笑起来,揉揉她的头:“傻了?”

子青回过神来,额头处确是隐隐发疼,手抚上去,似乎还鼓了个包。

“你小子简直天生就是蹴鞠的材料!”霍去病笑道,“该带你去长安城才对!”刚说完,他几乎是立即便后悔了,想到这个少年变成供皇亲贵胄赏玩的宠物,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蹴鞠是挺有趣的。”没有留意霍去病神情变化,子青也未想太多,只遗憾道,“可惜以后不能再玩了。”

他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越是觉得有趣好玩,越不能放任自己,否则就会玩物丧志。”子青呼出口气,怅然道。

霍去病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她,愣了片刻,这才知道墨者对自我的要求竟是如此严苛,越是喜爱越要自我限制。

“你爹爹说的。”他挑眉。

“嗯。”

“以后别听你爹那套,听我的。”霍去病­干­脆利落道。

子青不满地颦眉盯着他。

“我是将军!你的将军!”

霍去病理所当然的补充道。

两人回到营中时,已是近黄昏之时,正好用饭的时候,营中飘着一股子饭菜的香味。子青乍然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忙朝霍去病道:“现下我的伤已经痊愈,请将军吩咐下去,让庖厨不必再为我一人单做。”

霍去病随意点了下头,道:“行,自明日起,你也须开始随军­操­练,卯时到我帐前候命。”

“诺。”

牵着马往马厩走,行至一半,赵破奴匆匆迎上来,向霍去病简要地禀报些军务,目光却时不时地瞥向子青所牵的雪点雕。

子青避到一旁,抬眼看见不远处阿曼斜靠在旗礅上,正朝着自己笑。直看见子青瞧见自己了,他才起身行过来。

“额头怎么青了一块?撞哪了?”他首先留意到。

“……不小心撞的,撞、撞树上了。”

子青尴尬道,总不能说是将军撞的吧。

正听着赵破奴汇报军务的霍去病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

阿曼无奈笑了笑,目光瞥向她身旁的雪点雕,只打量了片刻,便情不自禁赞道:“真是匹好马!”

“嗯,跑起来像风,”子青对这匹马儿也极是喜爱,抚摸着它道,“而且好像通人­性­一样。”

“将军给你的?”阿曼故意问了句废话。

子青点点头。

看着雪点雕的赵破奴觉得肝有点疼。

阿曼伸手也去抚摸马儿,飞快地瞥了眼背对自己的霍去病,目中光芒闪烁……

“青儿,这马我也喜欢得很,你把它给我好不好?”他突然道。

霍去病的背影骤然僵硬。

子青只犹豫了片刻,便将缰绳交到阿曼手中,笑道:“好啊!”

现下,轮到霍去病觉得肝有些疼。

92第八章挑衅(二)

粗糙的缰绳在手心摩擦着,阿曼注视着她……他双瞳的­色­泽原就比中原人来得更浅,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之中,便似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收敛天地灵泽,让人不禁目眩。

半晌,他才扯­唇­一笑,复把缰绳交还给子青,道:“逗你玩的!我怎么舍得夺你所好。”

子青却不接,道:“我知道你现下没有马。”

阿曼硬是将缰绳塞回她手中,笑道:“不碍事,等我用得着的时候,再向你借不迟。”

子青方才再未说什么。

身后的霍去病却已是一脸不愉之­色­。

“哪来的?”两辆满载着酒坛的马车自他们身畔驶过,霍去病颦眉问道,“要这么多酒做什么去?”

“哦……”赵破奴拍着额头,笑道,“高不识回来了!伤已痊愈,又升了官职,一回来就嚷嚷着要请客。这不,就在弩­射­校场那边生了几堆火,自己亲自又是烤羊又是烤鹿地忙活着,说是他才知道将军的口味。”

霍去病似笑非笑,往弩­射­校场的方向看去,果然可见几处火光摇曳,隐隐地也可闻见香味。

“两车的酒坛子,这么大阵仗。”他笑了笑,“老高这是请了多少人?”

“远的营就罢了,近处两个营四品以上他都请,除去留守营中的,我估摸着今夜二、三十人是该有的。”

霍去病思量片刻,借着高不识这顿宴请,大伙聚一聚也好,遂吩咐道:“把我帐里那两瓮蒲桃酒也拿去,权当是我给老高的贺礼,大伙尝个新鲜。”

赵破奴哈哈一笑:“这酒我还只听过未尝过,今日是有口福了!”

说罢,他忙忙地张罗去了。

霍去病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子青没好气道:“听见没,晚上在弩­射­校场,老高请客。”

“我也得去?”子青资历浅年纪幼,在众将领中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加上她自己不善与人攀谈,对这种场合本能地便有些排斥。

“怎么,不想去?”霍去病微眯起眼。

子青只得摇头:“不是。”

余光扫过阿曼,霍去病哼了一声,似懒得再与她说话,将缰绳丢给近旁的军士,自顾大步走了。

将军这般喜怒无常,着实是让人难以琢磨,子青看着他的背影,暗叹口气。

阿曼毫不在意地嘻嘻一笑,凑过来朝她咬耳朵道:“老邢不肯去,要我替他。夜里有我陪着你呢,咱们一块儿喝那个蒲桃酿的酒,可好?”

“我不饮酒的。”子青笑道。

“那好,我替你多喝点。”

阿曼笑吟吟道。

两人边说边笑往马厩方向行去,军中懂马的人不在少数,那雪点雕甚是神骏,引人侧目。口口相传,天­色­还未尽黑下来,将军将雪点雕送与子青一事便已传遍大半军营。自是引得一­干­人等忿忿妒忌。

待到了点灯时分,子青思量着不可失了礼数,便特地换了身与军阶相符的齐整衣袍,才掀帐帘出来,便瞧见了阿曼。

“你这么一穿,我同你走在一块,便似小厮一样。”他顽笑道。

“你怎么会是小厮呢,你……”

后面的话子青未再说下去,她不能劝,也不愿去劝他,回不回楼兰该由阿曼自己来决定。

阿曼却已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目光有一瞬的黯淡。

还未到弩­射­校场,便可看见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再近些,又听得见高不识的大嗓门,影影绰绰地见到许多熟悉的人影。

子青想拣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正找着,不慎背部撞到一人,转头看去,正是之前所遇见的讨寇校尉方期。

“原来是司律中郎将。”方期眉毛一挑,“我听说中郎将今日得了匹好马,而且还是将军亲自赠与。这等好事,怎么兄弟我就碰不上?”

这话说得酸不溜丢,子青又岂能听不出来,当下不便接话,只淡淡一笑。

阿曼在旁,笑道:“这有何好问的,自然是你不如他。”

“阿曼……”子青忙拽了拽他,示意他莫惹事。

未曾料到这等回答,方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重重哼了一声,借着火光将阿曼打量一番,冷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条蛮夷之地的卷毛狗。”

闻言,阿曼似乎一点也不着恼,朝子青笑吟吟道:“我本还奇怪,他年纪比你大,个头比你高,怎得就不如你呢?现下才明白,原来此人是专练嘴皮子功夫,咱们不学也罢。”

“你是什么东西,敢奚落我?!”方期怒道。

汉军中军阶分明,阿曼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竟敢对他如此说话,方期自是怒愤难平,探手便欲来抓他。

阿曼自是不惧他,冷笑以对。

“子青!”

是将军的声音!

此刻方期的手已扣在阿曼肩头,听得这声音,终不愿在将军面前生事,遂怒瞪阿曼一眼,狠狠收了手。

子青暗松口气,这才转身望向声音来处——不远处,高不识起劲地拿刀往下割鹿腿­肉­,将军就立在他旁边,正端详着戳在刀尖上犹滴着油的烤­肉­。

是自己听错了么?她有丝迟疑,看起来将军似乎并未看见自己。

“子青,过来尝尝这­肉­!”

霍去病又道,随手朝这个方向招了招,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身后方期冷哼一声,子青自是不愿与他多纠缠,拉了阿曼,快步往将军那边行去。

“卑职参见将军。”

霍去病还未说话,高不识先将子青打量了一番,笑道:“原来是你!一年多前看着还是个娃娃,现下竟成中郎将?哈哈哈,不过看着怎得还是个娃娃,哈哈……”

瞥了子青一眼,火光下愈发显得生­嫩­,霍去病忍不住笑道:“可不就是个娃娃,傻头傻脑的……尝尝,老高的手艺可不常能尝到。”刀尖上戳的烤­肉­径直递到子青鼻子底下,果然是香味四溢

子青接过刀,咬了一小口,­肉­汁香浓,着实好吃。

“吃口­肉­,再喝一口马­奶­酒,最是畅快!可惜你们喝不惯马­奶­酒,这中原的酒好是好,可就是味道淡了些,喝着不爽利。”高不识笑着,又割了块鹿­肉­递与霍去病。

霍去病笑道:“我让赵破奴拿了两坛子西域的蒲桃酒过来,你可试过?”

“闻着是香,可尝起来……将军,不是我不领情,可那酒又酸又甜,没长开的娃娃才喝呢。” 高不识直皱眉头,朝子青一指,“给他喝倒正好!”

阿曼避在子青身后,低声和她嘀咕道:“不识货的家伙,正好,待会咱们拿了来喝。”

“早料到你喝不惯,那酒是自西域千里迢迢运过来的,不过是让你们尝个鲜罢了。霍去病哈哈一笑,朝子青道,“听见没,那蒲桃酒给你喝正好。”

“卑职从不饮酒。”子青忙道。

霍去病不以为然,语气略重了些:“在军中哪有不饮酒的,喝,还得多喝点!……再说这蒲桃酒便似蔗水一般,酸酸甜甜的,你喝来正好。”他前头语气重,到了后半截话,却又放缓,倒是在哄小孩子一般。

93第八章挑衅(三)

一时诸人皆到齐,围着火堆坐下,烤羊烤鹿或撕或割,一坛坛美酒启开封泥,酒香汇着烤­肉­香弥漫在校场之上。

阿曼也不知从何处将那两坛子蒲桃酒寻了来,抱到子青旁边,自拿碗倒了,先饮了一大口,方心满意足笑道:“不能算得上好,念千里迢迢才来到此地,便不与它计较。”

子青也有几分好奇,探头来看,瞧那酒­色­也煞是好看,半紫半红,清澈透亮,一并连酒香也透着芬芳,奇道:“怎得这酒与中原的酒一点都不像呢?”

“你也尝尝!”阿曼把碗端到她­唇­边。

子青往后一缩,谨慎地摇摇头。

阿曼倒不勉强她,自己又饮了一口,朝她道:“这酒不比中原的酒,一点都不烈,你饮一点其实并不碍事的。”

子青瞧他饮酒时神态颇有留恋之意,笑道:“你以前可是常喝?”

阿曼笑着点点头:“这酒在我们那边,便是孩子也可喝的,我自七、八岁上便可喝得不少。”

他二人正自说说笑笑,冷不丁忽有一人冒出来,站在子青跟前,手里还端了碗酒……

子青抬眼,见是将军,且看他面­色­不善,连忙站了起来,问道:“将军可是有事吩咐?”

霍去病冷淡道:“此间将领,除你之外,皆来向我敬过酒,怎得你架子这般大,还等着我来向你敬酒不成?”

被他如此一说,子青也知自己着实不合时宜,忙道:“请将军恕罪,卑职绝无不敬之意。我……”她四下张望,想寻些茶水,才好以茶代酒,实在不济用清水也成。

见她正寻着,霍去病用脚轻轻踢了踢酒坛子,不耐烦道:“酒不就在这么?还寻什么!”

“卑职、卑职……”

子青原想说卑职从不饮酒,但恐将军听了此言更加着恼,只得硬着头皮自倒了一碗蒲桃酒,双手端着敬向将军,然后饮了一大口。酒入口中,出乎意料之外,虽有稍许涩意,但还算酸甜冰凉。

霍去病冷眼瞥她,似乎在等着什么……

子青无奈,暗叹口气,复将酒碗凑到­唇­边,直至全部饮尽。

“味道如何?”霍去病凑过来,眼中笑意隐隐。

此时,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将军故意作出那等模样,原来就是为了哄得她老老实实喝酒。

阿曼自倒了碗酒,也起身来敬霍去病,无甚言语,只将酒碗饮尽,笑着亮给他看。

霍去病笑了笑,亦饮尽碗中酒,随手便丢了碗。一手拎着酒坛子,另一手一把拽了子青胳膊,将她拖了走,边走边道:“你也该去给高不识敬酒才对!怎得一点都不懂事!样样还得我来教。”

“将军,我……”

子青完全身不由己,直被他扯着走。

阿曼在后头望着,面上的笑意渐渐显出几分苦涩。

又敬过了高不识,子青连饮两碗,霍去病见她眉间微蹙,遂就近割了块羊­肉­给她。

“大碗喝酒,便需得大块吃­肉­,有­肉­压着酒,方有滋有味,又不易醉。”

子青紧吃了几口,方将上涌的酒力压下,轻呼口气,奇道:“这酒喝起来,怎得指尖会觉得发麻?

霍去病好笑道:“你当真是毫无酒量,才喝得两碗就指尖发麻,该好好练练才是。”

“酒量也能练出来?”

“那是自然。”

此刻又有人过来向霍去病敬酒,子青瞧霍去病一碗一碗地饮,与自己相比,酒量确实了得。

高不识烤的­肉­固然好吃,上头所洒的香料也颇为丰富,子青多吃得几口便觉得­干­渴,此间又寻不到水喝,她思量着蒲桃酒不醉人,小口小口地饮应该无碍。

来敬酒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待霍去病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复转过身来,才发觉子青自己一小口­肉­一小口酒,吃得正欢,那酒坛内竟已下去了一大半。

“你……你初次饮酒,怎能喝这么多。”

霍去病伸手夺了她的酒碗,又好气又好笑道。

子青抬头笑道:“我小口小口地饮,不碍事的。……说来也怪,我手已不觉得麻,可怎得腿却有点酸?”

“不许再喝了!”

“哦……”子青愣了下,又改口道,“诺。”说罢才觉得坐着与将军说话着实不敬,忙就要站起来。她坐得久了,不觉如何,待要起来,身子不自觉地打着晃,竟有些站不稳。

霍去病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取笑道:“你瞧瞧,喝多了吧!”

子青站稳身子,解释道:“不是……就是腿有点酸,又有些犯困,不碍事的。”

“还嘴硬。”

霍去病硬按着她坐下:“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我让人给你做碗汤去。”他转身便去拎了名军士,让他吩咐庖厨做碗热汤,速速送来。

不远处起了阵哗然,正是众人来了兴致,撺掇着高不识露一手功夫。见众人有兴致,高不识酒酣脸热,也不推脱,遂脱了外袍,露出一身­精­壮赤­肉­,胸口处绣了偌大一只虎头,作张口咆哮状,栩栩如生,煞是吓人。

“我一个人耍,甚是无趣,须得有人与我来战!”高不识将衣袍在腰际裹紧,朝众人道。

众将虽在嬉笑,但皆知高不识武艺高强,大多不肯自取其辱。直过片刻,有一人站出来,笑道:“我与你来战。”此人正是方期,他原于羽林军中调拨而来,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免自识甚高,对高不识并不以为然。

高不识将他打量一番,哈哈笑道:“你比我小,我且让你双手,免得他们说我欺负你。”

方期忙道:“这岂非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不可!”

高不识笑道:“你若逼得我用了手,便算是你赢。”

被人如此小觑,方期自是不快,待要再推却,高不识却已不耐。

“莫再啰嗦,下来拳脚比试,方见真章!”

方期只得下场。

众将自在旁呼啸纳威,好不热闹。

刚交上手,高不识虎步生风,虽手不能用,但腿上却是力道十足。两人对拆十余招,竟不分上下。

方期心中暗自佩服:“此人虽是匈奴人,却是有身真本事!”

高不识生得虽粗,心思却不粗,眼见有几处破绽可将他伏倒,但众将皆在场,便想着要给他留个面子才是。遂又与他缠斗了一会儿,卖了处破绽,让他逼得自己用了左手,方跃开来,笑道:“我既用了左手,此局便算是方校尉赢了!”

方期暗自感激,先前傲慢之意大减,拱手道:“多谢相让,小弟胜之不武。”说罢,便退下场去。

高不识哈哈大笑,朗声道:“还有哪位想上来陪本将耍耍?”一时无人来应,他瞥见霍去病正笑吟吟瞧着自己,显然是看出自己方才相让之事。“将军,何不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他笑嚷道。

霍去病笑了笑,转头自身后提溜出一人,夺下那人手中的鹿­肉­,往场上一推。

“让他陪你练一回!”

鹿­肉­嚼得正香甜,忽不翼而飞,子青尚在懵懵懂懂之间,便孤零零站到了场上。

94第八章挑衅(四)

虽然知道是要与高不识比试切磋,但方才那场比试,子青全然不曾留意,此时见到高不识双手背负着,乃是不用双拳之意,只道是比试规矩如此,便也将双手背负起来。

见她这般,诸人中低声嗤笑者众,自是视她不知天高地厚,霍去病倒像是瞧见什么好玩的事,­唇­边笑意若隐若现。

阿曼弃了酒­肉­,立在场边,专注地看着子青。

两人皆不用手,究竟该如何比试,众人皆好奇得很,何况与高不识比起来,愈发显得子青一副小身板可怜见得,不由地让人要担心她会不会被高不识一脚给踢飞出去。

“比试点到即止,不可伤人!”霍去病朗声道。

高不识哈哈笑道:“将军放心,老高这点分寸还有。”众将皆笑,想那将军方才不说,此时才说这话,定然是生怕高不识伤了子青。

“诺。”

子青只知领命,步履挪了挪,双手虽还背负着,目光紧盯住高不识,已是在戒备之中。

风声乍起,高不识近得几步,长腿横扫过来。

略退半步,子青仰头让过,脚尖朝上,疾踢出去,快捷无比,分点向高不识长腿上几处麻|­茓­。饮酒之后,她神智仍清,但力道却难免有些把握不准,出手难免没轻没重。这几脚踢下去,力道甚大,将高不识踢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踉跄退开方才站稳。

霍去病微微一笑。

“好小子……”高不识赞了一声,遂收起敷衍玩闹之心。

火光摇曳,两人腿来脚往,打得正是­精­彩。

高不识虽身高腿长,却是半分占不得子青便宜,好不容易抢进身前,又被子青用肩头撞了数下,力道一下比一下大,排山倒海一般,只觉胸口闷疼难当,退开好几步,重重喘息。好在子青并非步步相逼求胜心切之人,只立在原地,等着他歇息片刻。

阿曼在场边笑着大喝了声:“好!”

周遭观战的诸人,以方期为首,不免有些愕然,原以为此番比试高不识对上子青,便如老鹰抓小­鸡­,怎想得到两人不仅对战数回合,且高不识还落了下风。方期难免疑心,高不识亦是故意让着子青,但二人打得激烈,招招落在实处,又着实不像做假。

这边,高不识双手不再背负,朝子青大声嚷道:“负着手打起来不爽利,咱们还是放开来打,痛快!”

子青­性­情随和,他说怎样便怎样,点头答应,遂也不再负手。

手解了缚,高不识顿觉轻松,不再碍手碍脚,拳头一握,眯眼瞧了子青片刻,拉开架势,双拳呼呼生风,如虎生双翼,直扑过来。

之前打了一阵子,子青的酒劲倒是逐渐上来了,只觉得举手投足都如在梦中般轻飘飘的。见他来势汹汹,心中倒无半分忌惮,仰面转身,躲过他两拳,绕到其身后。一脚顶勾住他的脚,双掌齐发,往高不识背心上重重拍去,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脚被勾住,背心又遭大力,高不识尚来不及反应,便已扑到在地。

众将哗然。

霍去病似也有些惊讶,目中有些掩饰不住的赞许。

高不识一骨碌翻身,急道:“不算不算,方才我没站稳,咱们再来!”说罢,双拳拉开架势,又朝子青扑来。

子青身形微晃,由得那铜钹大的拳头自面皮上呼啸而过,相差不过寸许。她此时方才伸手擒住高不识的左手,往上按得几下,高不识只觉得手筋一阵酸麻,待要用右手来救,子青却已按到他肩膀,双手一撑,整个人自他头顶腾挪而过,跃到另一边,将他右手一拉一架,一个过肩摔,高不识便被她直挺挺地摔到地上。

这一下摔得颇重,高不识身材魁梧,重重落地时众人只觉得地面都震了震。

诸人目瞪口呆之际,阿曼慢悠悠地自又去倒了碗酒,想着这般好戏该边看边饮才有滋味。

霍去病微低了头,似在强忍着­唇­边笑意。

高不识翻身跃起,尚被摔得云里雾里,一脸诧异地盯着子青,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小子是怎么弄的……”

待胸口气息平稳,高不识大步迈上,双拳挟风往子青面门击去。子青仍是略退半步,拳成凤眼,凸处往他臂弯手腕处撞了两下,趁着他手酥麻无力垂下,紧接着又是用肩头一撞,直直撞在他手上……

骨头咯咯作响,手腕几乎被折,疼痛难当,高不识痛呼出声。

子青见状也吓了一跳,方知自己力道过大,慌忙上前查看伤情,口中更是连声歉然。

忍痛活动几下手腕,知道手没断,高不识素来­性­情豁达,松口气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嘲道:“早知还不如不用手,刚出手就差点被你给废了。”

霍去病也大步入场来,见高不识无事,便将子青拎了,责斥道:“老高这是故意让着你,难道瞧不出来,怎得下手没轻没重的。”

“……将军此言差矣,我可没让着他,这小兄弟是有两下子,我老高心服口服。再说,若他与我较量还藏着掖着,岂不是瞧不起我,那我才真该着恼呢。”高不识反倒护着子青,“来来来,小兄弟,你我再来过。”

子青直摇头。

“怎么,你瞧不起我?!”高不识瞪她。

子青忙道:“怎敢?只是我方才饮了酒,力道便有些失了分寸,还是改日再切磋为妥。”

“哈哈哈,我也饮了酒,怎得没有你这般本事。”高不识想了片刻,“拳脚功夫我自是不如你,不如咱们来比别的。”

子青仍是摇头:“今夜切不能再比,须得改日。”她方才差点失手将高不识的手腕折断,心中已是惶惶不安,方才明白爹爹为何说喝酒误事。

“将军,你方才吓他做什么,你瞧瞧!”

高不识抱怨起霍去病来。

“择日再比试,也无不可。”霍去病笑着拍拍他道,“你过来喝酒是正事!”说罢一手执了子青,一手执了高不识,同往火堆旁行去。

一时诸将也复回到火堆旁接着饮酒吃­肉­。

方期却无甚胃口,脑中反复回忆方才比试场面,疑惑问旁人道:“司律中郎将可是当真了得?会不会是那匈奴人故意输给他,做给咱们看的?”

旁人皱眉:“便是要故意输,也犯不上输得这般惨吧。”

伯颜恰好就在一旁,闻言取笑道:“我说你们也太小肚­鸡­肠了,他赢了高不识便是作假,难道斩了折兰王也是作假不成?”

方期不以为然道:“他斩了折兰王,我又没看见。”

“我看见了!”伯颜淡淡道,眼前似又出现尸山血海般的战场,一张张鲜活的面容扑面而来。

“当真是他斩的?!”方期凑过来,“怎么斩的?可否说来听听?”

伯颜叹了口气:“拿命换的,拼着挨了折兰王一刀,手持箭柄刺穿他的咽喉,真正的一箭封喉。”

闻言,方期愣了楞,似在想象那个画面。

95第八章挑衅(五)

子青自觉闯了祸,对不住高不识,也无甚心情再吃喝,便趁着无人留意的时候悄悄离开。才行至校场边缘,便听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回头望去,见是阿曼,遂松了口气。

“你怎得不留下来?”阿曼毕竟是西域人,她瞧得出今夜的酒­肉­难得合他之意。

阿曼耸耸肩:“你既已不在,我留下来作什么。”

与他并肩缓步而行,子青点头叹道:“也是,今夜里来的人,有一大半我都认不全。……阿曼,你瞧我是不是把高校尉给得罪了?我现下越想越后悔,又不知此事该如何补救?”

“得罪便得罪了,有甚要紧的。”阿曼无所谓地笑道,除子青外,他何尝把旁人放入眼中。

子青仍是皱眉,懊恼道:“早知就不该饮酒,爹爹说的真是没错,我若不饮酒便不会这般没有分寸。”

“既是比试切磋,自然要用真功夫,他技不如人,你又何须自责。”阿曼劝慰道,“难道你非得输给他才安心么?”

“又不是沙场搏命,便是输给他又有何妨。”

阿曼笑着侧头望她,问道:“怎得你一点好胜心都没有?”

“我只是不愿彼此伤了和气。”子青叹道,又想起自己自己将高不识摔倒在地那两下,当着众将,定是让他颜面全失,只是当时自己怎得一点都未考虑到这层。

见她当真懊恼得紧,阿曼揽了揽她肩膀,安慰道:“……你们今日比得仅仅是拳脚,改日你在兵刃上找补回来不就行了?再说,难道你瞧不出今夜是将军存心要让你在军中立威,你若存心输了,恐怕将军也不会答应。”

子青怔了怔:“我手底下也没有一兵半卒,为何要立威?”

“你这中郎将是将军所封,平日军中闲言碎语便颇多,说你无才也就罢了,还说将军是中意你的美­色­才将这天大的功劳给了你……”

“美……­色­……”

子青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还是头一遭听这话用在自己身上,着实哭笑不得。

阿曼嘻嘻一笑,转到她身前,手扶住她脖颈,此间虽无火光,但星月朗朗,照得子青面容清清楚楚:“其实他们还是没懂,像你这般人,世间再教我往何处去寻。”

他的指尖微微发着热,子青只道他也喝得多了,欲将他的手拿下来,阿曼却顺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头搁在她肩上,低低唤道:“青儿、青儿……”

“嗯?”

子青听他声调有异,心中莫名地抽痛,一时也不忍将他推开。他却未再说下去,只将她抱得愈发紧,似将她嵌入骨中那般抱法。

忽有人在旁重重地咳了两声,子青吃了一惊,转头看去正是方期,后者眉头紧皱,此情此景,看上去倒比她还尴尬。

“他、他喝多了,不舒服……阿曼!阿曼!”子青忙解释道,待要推阿曼。阿曼却­干­脆装醉,重重压将下来,就赖在她身上不动弹。

方期上前替她扶住阿曼,自是闻到酒味,方才略略释然,没话找话道:“他们毕竟是西域人,大概是喝不惯中原的酒。”

“大概是的。”

子青自是不会去说阿曼根本只喝了蒲桃酒。

“他住何处?我替你送他回去便是。”

方期见子青身量比阿曼要矮,背他有所不便,略一曲身,轻松将阿曼负到背上,

“……”子青眼睁睁看着阿曼朝自己眨了眨眼,又不好拆穿,只得道,“在邢医长的医帐旁边,我领你去吧。”

于是她直领着方期至阿曼帐中,阿曼大刺刺地往榻上一摊,只作酣睡状,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子青不得不替他脱靴盖被,方期在旁忍不住哼道:

“这小卒,倒让我等这般侍弄他,明日须得让邢医长好好调教一番才是。”

子青笑而不语,自然也不担心。

待将阿曼弄妥,两人便出得帐来。

子青行在前头,方期稍落在后,只出了帐几步,子青便听身后有拳风袭来,本能侧身躲过,同时双手锁住对方手腕,旋身翻转,便几乎将对方的手扭折。

“你这是做甚?!”她盯住方期,不解道。

方期又是疼又是愧,忙道:“方才见你与高校尉比试,我一时手痒,也想试试。”

子青这才松开他的手,道:“那你也该说一声才是。”

揉揉手腕,方期亦不隐瞒,如实笑道:“不瞒你说,我之前还猜度高校尉会不会是故意输给你,故而有此一试。

“现下试出真假了?”

“试出来了。”方期哈哈一笑,施礼道,“司律中郎将果然是有好本事,深藏不露,往日是我等看走了眼。”

“不敢当。”子青还礼道。

“你这摔人的功夫着实好,我还想从你这儿学两招,过几日你可得教教我。”

“……不敢当。”

“来日骑马­射­猎,定要唤上你,到时可莫要推脱。”

“……嗯。”

听方期絮絮说了许多,一改平日倨傲的模样,子青只知点头应承,到后来也不记得都应承了些什么,只觉愈发困顿。

见她满脸倦意,方期方才反复叮嘱了改日切磋之事,方才放她回去睡觉。

一宿无事。

次日卯时,天还黑着,子青便依从将令,等候在将军帐前。

将军的大帐内透着烛光,却不知将军是已起身,还是尚未睡觉。子青微颦着眉头,伸手直揉额头,昨夜后来只觉得困顿,回帐后倒头便睡,想不到早起时便觉得头痛,仿佛被几块巨石压住一般,着实不好受。

“将军传中郎将进去。”军士朝她道。

她依命掀帘进去,瞧见将军端坐榻上,小风炉上升腾着水汽,他正用红木夹子挟了团茶饼放入进去……帐内安安静静的,唯有茶炉上的水发出轻微沸声,淡淡茶香弥漫于帐内,自有宁静在其中。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低声道。

霍去病抬眼瞧她,问道:“头疼?”

“嗯。”子青老老实实道,“昨日着实不该饮酒。”

“案上有碗醒酒汤,你先喝了。”霍去病仍垂目去看茶。

子青见旁边案上果然有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也不知是何时做来的,心下正思量,便听见将军淡淡道:

“庖厨一早给我送来的,我估摸着你多半会头疼,便给你留了一碗。”

“多谢将军。”

子青端了起来,小口小口饮着。

霍去病未再理她,专注于煮茶,待水沸了三沸,便取了长竹勺将茶汤舀出,盛在玉­色­茶碗之中。

96第九章平阳县(一)

水汽袅袅,他并不饮,眉间紧锁,只凝视着茶汤,似在思量着什么。

不知道将军有何心事?子青暗忖,自不便开口相问,将饮罢的空碗放回案上,静静垂手立于一旁,并不惊扰于他。

直过了良久,霍去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抬眼见子青­干­站着,便招手唤她:“过来替我尝尝这茶。”

子青依命过去,端起茶碗,浅饮一口。

“如何?”他问。

“能喝。”子青道。

霍去病忍不住摇头微笑,问道:“在你眼中,只有能喝和不能喝么?我是问你这茶味道如何?”

“有点苦涩。”子青如实道。

霍去病看着茶碗,淡淡道:“饮茶其实是在品煮茶之人的心境,若煮茶之人满心欢喜,茶汤自然甘甜;煮茶的人不快活,茶汤也会苦涩。”

子青怔了片刻,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心事?”

霍去病不答,只一扬手,便把茶碗中的茶汤尽数都泼掉,起身问她道:“你可愿随我去一处地方?”按理说,他身为骠骑将军,要属下随行只需下命令即可,何须开口相询,此时这般问来,却是不合常理。

子青点头:“卑职愿往。”

“你就不问问,要往何处去?”

“但凭将军吩咐。”

“好,你速去换套寻常百姓衣袍,牵上雪点雕到东营口等着。”

“诺。”

子青领命,速速回帐换过衣袍,去马厩牵了雪点雕出来,到东营口时发现霍去病也已换过一袭普通衣袍,正牵着玄马已在不耐烦地等候。一名军士抱着水囊­干­粮快步跑过来,分别替他们装入马鞍袋中。

此时天已蒙蒙亮,两人两骑疾驰出军营。玄马与雪点雕皆是日行八百的神驹,称得上是千里挑一,只听得风声自耳边呼呼刮过,周遭树木似都连成线般。一路上将军皆一言不发,只是赶路,子青紧紧跟着他,像这般马不停蹄地行了半日,方才见将军缓下马来,继而勒缰下马。

马儿牵到旁边林中歇息饮水,他们也随意用些­干­粮。

子青靠树坐着,安静地嚼着面饼,抬头眯眼瞧了瞧日头方向,粗略判断出他们这是向东而行,只是仍旧不知是往何处而去。

吃罢一个面饼,霍去病抬眼瞥她,顺手又丢了块石子过去,笑道:“你怎这等沉得住气,到现在都不问问我们去何处?若换做赵破奴,此时我耳朵早已长出重茧来。”

“到了自然便知道,卑职不必多此一举。”子青答道。

“……我几日前听说,这里附近有个贩人的黑市,像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少年甚是吃香,也不知能卖几个钱,今日我便是想带你去问问。”霍去病慢悠悠道。

子青低头一笑:“将军怎会生得是那种人呢,莫耍弄我。”

霍去病也是一笑:“你就这般信我?”

“因为将军是将军呀。”

子青也不管这是句缠头缠脑的话,一副原该如此的模样。

霍去病听罢,沉默片刻,忽淡淡道:“当年,你爹爹也是这般信李广么?”

过了半晌,她才黯然道:“想来,应也是吧。”

“你就不怕,我也作出像李广那般事情么?”

只这一句,将子青定在当地,霍去病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何苦要如此逼问他,只是又禁不住得想知道他的答案。

良久之后,子青低低道:“怕的。”

“那你为何还要信我?”他紧紧地盯住她。

“就是想,想去相信。”子青沉默片刻,道,“就像摔倒许多次,还是想要站起来接着走下去,总不能一辈子都爬着吧。”

他望向她。

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少年身上,化成一个个圆圆的光斑,风过时,光斑在身上跳跃。少年低垂着头,静静不语,发间眉梢,无不晶莹闪耀

“他是女人我也喜欢,是男人我也喜欢,总之是他就行!”——无端地,他脑中响起大漠之中阿曼对着子青所说的那句话,当时的他只觉荒唐可笑,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是因为阿曼几乎是在第一眼就看出子青的稀世可贵。

这个少年,善良地让人心疼,执着地让人怜惜。

幸而,此时他就在自己身旁。

霍去病出了一会儿神,才猛得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心绪顿时有些混乱,忙收敛心神,将杂念抛诸脑后,起身故意粗着嗓子道:“吃饱还不快起来,赶路要紧!”

子青闻言,忙起身收拾好­干­粮,便要去牵马。

“……再喝口水。”毕竟夏日炎炎,霍去病提醒她道。

子青便停步,又饮了一大口水,方才去牵马,便听见将军在身后道:

“我们要去平阳县。”

“平阳县?”

“我爹爹住在那里。”

足足赶了一日的路,饶得是马匹神骏,在日暮之前他们便到了平阳县。正逢上学堂放学,一群半大的孩童斜背着书袋嬉闹着自他们跟前经过,见他们是面生的外乡人,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请问小哥,霍家住在何处?”霍去病逮了个梳总角的孩童,蹲□问道。

孩童稚声稚气,一本正经问道:“你问的是哪个霍家?”

“在县主记室管文书的那位。”

孩童听罢,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便朝不远处一位七、八岁模样的大孩童嚷道:“霍光,你爹爹是不是在主记室里管文书?”

霍光!

霍去病定睛望去,见那孩童也往这边望过来,眉目间竟有几分熟悉。

霍光抛下伙伴,朝他们跑过来,问道:“你们找我爹爹。”

“……不,不是……”霍去病看着自己的弟弟,瞧他衣袍上还沾着玩耍时沾上的泥点草屑,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掸了掸。

“那你们找谁?”霍光问道。

霍去病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在下也想在此处开一处书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学堂里都学些什么?”

霍光打量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道:“先生想教什么?若还是闷死人的圣贤书,那可无趣得很。”

“圣贤书就一定闷死人么?”

霍去病大笑。

97第九章平阳县(二)

牵着两匹马,子青立在一旁看着这兄弟两人,眉目间确是有相似之处,但将军大概是更像他娘亲,五官清隽,霍光则浓眉大眼,相较之下,稍嫌粗粝。

霍光的目光落在霍去病腰间佩剑上,剑鞘上瑞云伏虎,铸功­精­细,一看便知不是市集所卖的寻常刀剑。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霍去病微微笑问道:“怎么,喜欢这剑?”

霍光连忙摇头,硬是收回目光,不肯流露出羡慕之意。

倒是有几分骨气,霍去病对他又多了几分喜爱,便故意笑道:“本来我与小哥投缘,便是送给你也无妨,可你年纪太小,又岂会用刀剑。”

“我怎得不会用,便是弓箭我也会用。”正是年少轻狂时,霍光岂容被人小觑。

霍去病故作不信,挑眉道:“你才多大,怎么可能还会弓箭?!小哥莫说狂语。”

“不骗你们,”霍光被激,急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弓箭,­射­与你看。”说罢返身便跑,一溜烟转过街角便不见了。

“他必是回家去取,将军,我们不过去么?”

本以为霍去病此番前来平阳县是来拜见爹爹的,此时瞧他并未跟上霍光,子青不由诧异。

明明知道父亲就在不远处,霍去病却有些踌躇起来,思量着此时便是见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难不成就进去叩个头,如此突兀,又会不会惊着霍家?

“将军……”子青探询地唤了一声。

霍去病回过神来,喟然叹道:“我怕这般冒然前往会惊着他们。”

“也是,该提前下个帖子才是。”子青同叹道,虽说是儿子来拜见父亲,但两人在官阶上天差地别,将军如此冒然进去,定会让霍府上下手忙脚乱。

“罢了,还是下次再说吧,回去让赵破奴先送些礼品过来稳妥。”霍去病道。

总觉得霍去病语气中带着些许如释重负,子青偷瞥了眼霍去病表情,虽然很快便收回目光,但仍是被他发觉了。

“看我作甚?”他挑眉。

子青微笑道:“怪道常言说近乡情怯,原来将军也会如此。”

霍去病哼了一声:“笑话,本将军面对数万敌军都未曾胆怯过,此时又怎么会有怯意。”

子青也不与他争辩,只垂目含笑不语,冷不丁被将军揪住了耳朵。

“怎得不说话了?”霍去病倒反过来逗弄她,揪着便不松手。

“将军说不是便不是,卑职无话可说。”

子青忙道,急着躲开,先将自己耳朵救下来是要紧事。

“当真无话可说?”

“当真,自然当真。”

好不容易待霍去病松了手,子青揉着耳根子,又烧又烫,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红了一大片。

“怎得又红了?”霍去病似觉得好玩,笑道,“此番我可轻得很。”

子青也不知该做何解释。

“过来让我瞧瞧。”

霍去病还未说罢,便将她的头扳了过来,瞧耳根子处,自然而然地低头替她吹了吹……只这一吹,气息萦绕在耳畔脖颈处,子青只觉得身上一阵酥软,前所未有怪异之极,慌忙躲开来。

幸而此时不远处霍光举着张小木弓快步跑过来,霍去病方才未再逗她,转了身去看霍光。

“瞧!这是我的弓,我能用它­射­中十步远的树。”霍光朝霍去病得意道,“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射­给你看。”

霍去病兴致勃勃地择了一株树,朝霍光打了个手势。

霍光摆了个有模有样的姿势,双腿站定,看得出是经人指导过,非是自己乱来的野路子。他搭上箭,又憋足了气力拉开弓,嗖的一声,小羽箭飞出去,果然­射­在霍去病所指定的那株树的树­干­上。

击了下掌算是赞叹,霍去病转头去问子青:“你在他这年纪时,比他如何?”

子青笑了笑道:“不及。”

霍去倒知子青谦逊,定不是实话,多睇了她一眼,便朝霍光走过去,道:“你的背挺得再直些,便是二十步也不在话下。”

说着,已行至霍光身畔,取了箭替他搭在弓上,一手顶在他腰处,一手把住握弓的手,待弓似满月,轻声道:“放!”

箭离弦激­射­而出,­射­中稍远处一株老树树­干­,约二十步远。

霍光提着弓箭跑到树­干­前端详,整个箭尖都没入,费了好大劲都没拔出来,转身朝霍去病兴奋地嚷嚷道:“拔不出,怎么办?”

霍去病双手抱胸而笑,只朝子青努了努下巴,子青便快步过去替霍光将羽箭拔出。

“怎得你一扶着我后腰,­射­出的箭差别这么大。”霍光朝霍去病连蹦带跳奔过去。

“那当然,姿势摆得正,才能将气力用到一处。”

霍去病拎提着他的小弓,端详片刻,温颜笑道:“这弓还是小了些,像你这般大,可以用大些的弓,才能练出臂力来。

说到此事,霍光不免有些懊恼:“我跟爹爹说过几次,可爹爹总说我还小,连骑马也不让我学。他就知道让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头……”

听着弟弟的抱怨,霍去病感觉地出父亲霍仲襦应是个本分老实,且不愿惹事的人,想来当年他与母亲之间的事情,也许就是他这辈子最出格的事情了。若当年他当真娶了母亲,将自己养在膝下,以他的教导,大概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骠骑将军了吧。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应该就是如此这般,究竟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呢?

想到此处,霍去病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风轻云淡,此事在他心中便已再无芥蒂。

“长大后想做什么?”霍去病弯下腰,将小弓复还给霍光,“文官还是武官?”

“自然是武官!”霍光眼睛亮道,“就像咱们汉朝骠骑将军那样!将那些个匈奴人打得大败。你知道么,他也是霍姓!要是能叫我看见他一次,那就好了。”

再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弟弟心向往之的人,霍去病愕然片刻,转而低低笑开。

子青闻言,垂了头抿嘴而笑。

“天­色­不早,小哥你快些回去吧。”霍去病伸手拍拍弟弟肩膀,含笑道,“我想……将来有一日,你会见着他的。”

“那是自然,等我去长安,就能见着他了。”

霍光想得极简单,骠骑将军就住在长安,自己去了长安自然就能见着他。

“对。”

霍去病笑了笑,看着弟弟跑开,便跟上前几步,直到街拐角处,瞧见霍光跑向的人家门口正立一位中年人,白面长须,石青长袍。

那中年人似薄责了霍光几句,这才放孩子进了门,自己也随后进去,将半旧斑驳的红漆大门掩上。

夕阳西下,重门深闭。

霍去病静静立了一会儿方才转身,这才看见那少年也静静立在夕阳之下,橘­色­余晖落在他身上,暖意浓浓。

98第九章平阳县(三)

夜­色­将至,霍去病原想再往回赶一段路,待困倦时在野地里随便对付两个时辰,只是看见子青后,转念一想,若野地过夜子青必要守夜,这孩子早起还头疼,熬夜定然不适,还是该让他好生歇息。

“寻个客栈住一夜,明日一早再赶回去。”霍去病朝子青道。

子青点头,思量着此番出行未带换骑的马匹,确是该让马匹好好歇息。

于是两人寻了家客栈,用了饭食,歇过一晚,次日天还未亮便又起身赶路,黄昏前赶回了北地郡。

霍去病刚入军营,赵破奴便急急赶上前来,行礼禀道:“陛下有旨,请将军即刻回长安。”

“可有说何事?”

“未说。”

霍去病摸了摸玄马,将缰绳丢给子青:“替它洗个澡,再多喂它些粟米。”

“诺。”子青自牵着两匹马离去。

“等一下……”霍去病唤住她,挑眉问道,“你可想去长安?”

子青老实摇头:“卑职不想去。”

霍去病轻笑一声,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去,转头仍与赵破奴说话:“镇宁他家也是在长安吧?他娘亲可是还病着?

“是,其实他心里记挂得很,可又怕耽误­操­练,没敢向将军您说。”

“你让他速速准备,随我去趟长安。”

“诺。”

军营附近没有溪河,子青便自己去井边担了两桶水,撩袍挽袖,拿了马刷蘸着井水一下一下给马儿细细洗刷。

“……司律中郎将,你怎得在这里洗马?”有一人牵了马自马厩后头绕过来,“叫我好找!”

子青抬眼,见是方期,遂笑道:“可是有事?”

“你忘了?!”方期似有些失望,“咱们不是说好,你要教我两下子的么?”

“哦……”子青歉然一笑,并非存心忘记,只是前夜方期说了许多,她着实也记不住,“好,麻烦稍候片刻,待我刷好这两匹马,便与你拆招,如何?”

“好,好。”

方期先去将自己的马拴好,随后也挽了袖过来,想帮着她一块刷。不料,玄马认生,见他靠过来便要躲闪,马蹄挪动,摇头甩尾将二人溅了一身水点子。

“这马真是……”方期定睛,这才认出,奇道,“这是将军的那匹马呀!”

“嗯。”

“……真是匹好马。”

既然是将军的马,方期便不好与它一般见识,转到雪点雕旁边,抚着它背脊上的雪点问道:“这可是将军给你的那匹马?”

“嗯。”

“……我光听他们说将军将雪点雕给了你,还没亲眼见过它呢”方期语气中的羡慕之意毫不掩饰,又转过来掰马嘴,啧啧赞叹,“瞧瞧这牙口……还是将军自己亲自去马场挑出来的。”

竟还是将军亲自挑选的,子青怔了怔,略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埋首刷马。

待子青将马刷好,牵回马厩之中,又倒了粟米在马槽中,瞧着两匹马儿嚼得欢快,而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暗了下来,闷闷地滚过几道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怎生又下起雨来了?”方期无不懊恼道,“这该如何是好?”

子青立在马厩下,仰头看夜空闪过的电光,禁不住要去想:将军奉旨连夜赶回长安,也不知是否淋着雨在赶路?

“青儿!”

借着马厩下挂的风灯,子青看见阿曼撑着一把伞,信步而来。

“阿曼,你怎知我在此处?”她奇道。

阿曼目中笑意盎然,却只是不答,道:“走吧,我给你留了些饭菜,还在邢医长的小灶上热着。”

“可是……”子青转头望向方期,自是不好将他一人抛在此处。

方期忙摆着手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快去吃,不用管我。”

“你也还未用过饭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来一块吃。”三人仅有一把伞,子青左右张望着找雨具。

“那也好!”方期倒是一点也不与她客气,答应得甚是爽快,朝阿曼招呼道,“前日你我有些误会,莫往心里去啊!”

阿曼淡淡笑道:“青儿都不与你计较,我还计较什么。”

两人说话间,子青已然在马厩后墙上找到一件有些破损的蓑衣,往身披去,被阿曼一把又抓了下来,将蓑衣递给了方期。

“你生得瘦,与我同撑一把伞方便些。”阿曼道。

子青听他说的有理,遂便与阿曼同伞。方期自披了蓑衣,跟着他们,往医帐那边过去。

因下着雨,为免将饭食搬来搬去地麻烦,三人便就在小灶间用饭。这里挨着邢医长的医帐,原是为了他煎药方便,老头脾气古怪,非要有六个灶眼才肯,加上还得堆放柴火,故而虽唤作小灶间,其实里头颇大。

饭菜便摆在炉灶上,阿曼留得甚多,两人吃绰绰有余,三人吃倒也不嫌少。子青拨了小碗麦饭,浇了些许羊­肉­羹,立在一旁吃起来。

羊­肉­羹是和着萝卜一块烧的,阿曼不喜萝卜,边吃边挑挑拣拣,把零零碎碎大小萝卜块全拨拉到子青碗中。子青也不计较,来者不拒,一点不拉地全都替他吃净。

“你二人好像识得很久了,”瞧得出他二人关系非浅,方期朝阿曼奇道,“你是西域人,为何会来到我汉军?”

“高校尉还是匈奴人呢,这有何奇怪的。”阿曼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

“……倒也是。”方期点了点头,又去问子青,“你这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教习之人是谁?”

子青把口中饭食咽下去,答道:“家传的,我爹爹所教。”

“令尊在何处?不知收不收弟子?”方期忙问道。

子青还未答话,阿曼便已抢在头里替她答了——

“人家那是家传的,一代传一代,且只能传给长子,哪里还能传给外人。你瞧我识得她这么久,也从来没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

“……”方期狐疑地望向子青,“那是我太冒昧了,原还想着你能教我两下子呢。”

子青忙笑道:“没那么玄乎,大家相互切磋指点也是应该的。”

阿曼没奈何地望了子青一眼,紧吃了几口,把剩下的饭往子青碗里一扣,朝方期道:“不如咱俩来切磋一下如何?”

“你?”

“嗯。”

“他与你比,如何?”方期问子青。

子青笑道:“初见时,我就差点死在他刀下,幸而他手下留情。”

忆起那时情形,阿曼眼中满是笑意。

99第九章平阳县(四)

光听着方期自是不能信服,丢下碗,抹抹嘴,朝阿曼道:“那我就与你比划比划。”

阿曼拱手笑道:“仅是切磋而已,点到即止,不必分胜负,如何?”

“成。”

方期退开几步,便在灶间内拉开架势。

子青捧着碗,退到墙边站着,又谨慎地将几个摆在灶头上的煎药瓦罐拉到身畔来,一并连油灯也拉了过来。

外间,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伴随着电光雷声,玉珠串成线一般飞快地落着。

“阿曼,千万当心,若打破了东西邢医长可会着恼的。”子青提醒道,“你脚边那个篓子往旁边再踢踢。”

阿曼轻踢几脚,把竹篓子踢到柴禾堆旁边,看着方期,微挑下眉,连个起势都没有,便朝方期欺过来,双指如钩……

手指堪堪从方期眼前划过,他仰面让开,同时腿疾踢向阿曼要害。

阿曼不急不慌,双手正抱在方期腰上,顺势低俯□子,腿飞起一勾,整个身体便似弯弓那般,恰避开方期那一踢,脚后跟则重重扣在方期肩头上。

看在眼中,子青心知阿曼已经手下留情,否则所扣的便是方期的后脑,而非他的肩头。

肩头吃了一记痛,方期退开两步,笑道:“好小子,看不出你也是深藏不露。”

阿曼微微笑了笑,打了请的手势,自是这次请方期先出手。

“我寻常都用兵刃,这赤手空拳着实不惯,”方期低头拣了根细细柴枝,“权当是剑吧,你也捡一根,免得让我占了便宜。”

随意捡了根柴枝,阿曼掂了掂,轻飘飘的,虽不甚称手,但也只能勉强如何。

阿曼的刀法比起拳脚又是更上一筹,加上手底下有分寸,比自己强,子青自是不担心,只打量着周遭,看看可还有什么该收未收的物什。

旧日在羽林军中,方期也算是佼佼者,加上父亲兄长都曾跟随卫大将军出征,他也算是将门之后,弓箭骑­射­、剑法戟法都­操­练地颇为熟练。却不想直至来到军营之中,才知道此间卧虎藏龙,高不识他不是对手,子青他也不是对手。此二人倒也罢了,一个是校尉一个是中郎将,输给他们还算勉强可认命。现下,阿曼仅仅是个无名小卒,且还不是汉人,自己若败在他手下,便着实有些失了面子。

有了这般想法,方期便想着在兵刃上绝不能再逊­色­于他,攥紧柴枝,摆出起势。

阿曼轻轻巧巧地将柴枝在手中转了几圈,面上似笑非笑,脚步微微一错,便攻上前去。

他所捡的柴枝比起方期略短,与弯刀相似,适合于近身攻击。方期剑法颇为纯熟,因所用的兵刃为柴枝,易折易断,两人皆未用上力道,纯粹是比试招式而已。

雨声渐急,叮叮咚咚声不绝于耳。

两人打得也愈发激烈,方期身上衣袍倒有几处被柴枝划过,不免有所破损。倒是阿曼一袭半旧绛袍不见半点痕迹。

但见方期所持柴枝横扫过来,阿曼身有灶台抵住,退无可退,一脚踏上灶沿,身子借力腾空跃起。这灶间甚是低矮,他居然还能擦着房梁自方期头顶翻滚而过,轻巧落地。

房梁上经年累月的灰被他蹭了一下,噗噗而落……

阿曼丢了柴枝,扑打着身上灰尘,笑道:“不能再比划下去了,再比下去,灰落到药罐里头,邢老头又该骂人了。”

若是临阵对敌,方才他在自己身后,要置自己于死地实在是轻而易举,方期轻呼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心中不禁有些许失落。

“没想到……”他笑容涩然,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将子青与阿曼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这些年来就是个井底之蛙,哪里有脸来当校尉,真该回去再老老实实练上几年。”

见他妄自菲薄,子青口拙,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便去拿阿曼望着。

阿曼笑道:“你当这些功夫蹲在家中能练得出来,都是生生死死间练出来的。就拿青儿来说,鬼门关前都转悠过几次……”

他的话着实不像在劝慰,子青暗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方期默然片刻,抬眼问道:“皋兰山那仗,听说惨烈之极,能说说么?”

子青呆楞了半晌,才缓缓道:“那仗死了很多人,满地都是血,断肢……汉人、匈奴人……”

雷声轰隆隆压着屋顶滚过,她仿佛间又听见那夜轰鸣的战鼓声。

“铁子,我的同伍兄弟,他敲出来的鼓声便像这雷声一般。”

“他也……死了?”方期问道。

“嗯,死了。”子青靠着墙慢慢坐下,回忆渗入思绪之中,“铁子在小时候为了救他落入井中的妹妹,在水中泡得太久,脑子便不如常人好使。箭他总是­射­不准,­操­练时常被人笑话。”

方期皱了皱眉:“这种人怎会被留在军中?”

“你不知民间兵役之苦,铁子是为了给娘亲治病,让人买来顶替的。”

“还有这等事?!”方期显然不知。

阿曼挨着子青也坐下来,冷冷一笑:“汉廷长年用兵,民间都已经快被榨­干­了,这等事也不算稀奇。”

方期长叹口气:“这样的人,要他去打仗不是去送死么。”

“他是鼓手,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痕,是力竭而死。”鼓声在她记忆深处密集地敲打着,固执而坚持,那个几近力竭的高大身影一点一点地在脑中显现出来,子青颦着眉头,“我一直在想,若我是鼓手,只怕也做不到像他这般尽忠职守,这与身手好不好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方期听罢,静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身手再好,也做不到像他那般。”

阿曼捅了捅子青,一脸的担忧与不满,道:“想一想也就罢了,你可别给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子青没回答,低首微微笑了笑。

“记住了?!”阿曼不依不饶,接着捅她。

“……嗯,记住了。”

子青无奈应道。

又过了几日,霍去病自长安回来,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合骑侯公孙敖。他是在长安安逸惯了的,乍然与霍去病赶了两日的路回北地郡,公孙敖面­色­便已有些青黄不接,连霍去病夜里要为他摆接风宴的好意都推却了,只想着找一处地方好好歇息,缓缓气。

霍去病即命赵破奴去为公孙敖安置妥当,瞧着公孙熬拖着脚步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自回了大帐中。

帐中案上摆了个旧木盒,上面墨迹清秀,写明是转呈骠骑将军霍去病,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霍去病边脱去披风,边随手将木盒打开,瞥了一眼,随即愣了下,内中是三根雕翎箭,还有一支毛笔。

紫霜毫,他忍不住笑了笑。几月前便命人回陇西营中医室去取这笔,不料陇西军营进驻了另外的汉军,原来医室之物早已不知被归置到何处去,他便命人再去细细寻找。直到现下,他才算是看到这支在去年秋天子青就应承做给自己的笔。

正端详着笔,赵破奴掀帘进来,压低了声音朝他道:“合骑侯怎么来了?”

霍去病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说呢?”

“他又要掺和一脚?”赵破奴唉声叹气,“将军你说他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呢,莫不是卫大将军又为他说了情?”

“圣上的旨意,认了吧。”霍去病耸肩,“我都认了。……对了,让人把子青叫来。”

“他不在营中,过午时我才见他和方期等等人一块出营去了。”

霍去病眉毛一挑:“谁许他们擅自出营的?”

“今日是本月十五,将军你忘了,可以出营的。”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没做声。

赵破奴似乎想起什么事,站着嘿嘿直乐。

“傻乐什么,说!”将军发话。

“将军,你猜方期他们带着子青那傻小子去做什么?”

“骑马打猎,要不还能­干­什么。”此地不是长安,要玩的话,花样实在有限得很,霍去病忽又觉得好笑,“怎得现下他们对子青没什么妒恨了?”

“没有,服气得很,那交情……”赵破奴接着嘿嘿笑,凑过来朝霍去病道,“我听说他们找了个姑娘,还是个老手,要给那小子开开荤。”

“什么!”

将军拍案而起。

100第十章二战河西(一)

原摆在案上的木盒被袍袖一拂之下摔落到地上,雕翎箭散在地上,赵破奴留意着将军的脸­色­,颇识实务地敛起面上笑意,连喘气声也略略控制了下。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霍去病深吸口气,试着平复心情,终归还是恼怒,叱道:“子青才多大,根本还是个孩子,简直是瞎胡闹!”

赵破奴小心翼翼道:“他就是生得­嫩­些,其实也不小了,将军您在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

话未说完,霍去病瞪过来一记恶狠狠的眼神,赵破奴赶忙收声。

“他们去了何处?”他咬着牙问。

“这个……详细的我不知道,我也就是昨夜里听他们顺口那么一说,说不定只是说着玩的,未必就来真的。”赵破奴试着安慰他。

霍去病扫了眼铜壶沙漏,此时才未时三刻,距离规定的归营时辰还有两个多时辰,心中愈发得烦躁难耐,皱紧眉头,在帐内来回踱了两个来回,猛得抬头吩咐道:“派人到各个营口守着,人一回来就来见我!”

“诺。”赵破奴迟疑了一下,“是子青?还是方期?”

“全部,一块儿出去的人全都给我叫过来,一个不许拉下。”

“诺!”

赵破奴快步退下,一出帐便暗自长吐口气,心下满腹疑惑,这种事在军中也不算稀罕,将军怎得这般大的怒气?

独自一人在帐内,霍去病只觉得胸中憋闷难当,低头时一眼瞥见地上散落的雕翎箭,微怔了怔,忽得意识到自己这股子怒气的由头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子青,幼树般的身影在脑中愈发清晰,他焦躁地转了个身,却仍是挥之不去。再往深处,去想子青与女子的缠绵姿态,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倒弄得心情愈发不适。那么个­干­净的孩子,怎能带他去沾惹风月,他思量自己的怒气该是由此而来,遂在心中又将方期叱骂了好几回。

铜壶沙漏,细细小小的沙线往下流动,似比平常还要慢上好几倍。

拿了册书简强逼着自己坐下来,霍去病仍是忍不住时而便抬头看一眼,无奈沙漏慢得让人着恼,让人很是疑心它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在最后一次看沙漏,发觉居然还未到申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开书简,跃起身来,掀帘走到帐外,日光刺目,天­色­尚早,而并非是沙漏坏掉了。

不远处士卒们三三两两走过,他眯起眼辨认了一刻,并未看见子青的身影。

“将军,公孙将军抱怨天气太热,问军中可有冰块。”

一名军士小跑着过来,向他禀道。

霍去病面沉如水道:“你去找柄扇子给他,一柄不够就多拿几柄。”

“这……”军士僵在原地,显然这不会是公孙敖想听的话。

利眼一扫,霍去病不耐烦道:“他若还嫌热,就让他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诺。”

此时此刻,军士看得出将军心绪不佳,没敢再问下去,抬脚欲走。

“等等,”将军唤住他,稍稍收敛了些许怒气,淡淡道,“……你去问赵破奴吧。”

“诺。”

稍远处围了一座鞠城,是几名未出营的校尉叫上三五士卒,正一块儿蹴鞠,玩得正在兴头上。

霍去病信步踱过去,围观的士卒们见是将军,自发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又连忙躬身行礼。他仅仅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只立在场边观战。

“将军,一块儿下来耍!”

场上的屯骑校尉,并其他几名校尉都停下来,笑着招呼他。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让他们继续。

校尉们自是不好,也不敢勉强他,呼啦一下各自散开,继续蹴鞠,也因有将军观战而兴头更浓,蹴鞠时分外卖力。

瞧着一个个绛红身影在场中奔跑跳跃,他脑中不期然又浮现出那个少年在鞠城之中的飞扬之姿,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灵气逼人……只是这么想着,他的­唇­边便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而眼前的蹴鞠究竟踢得如何,他却是半分也未看入眼中。

酉时初刻,子青与方期等人刚进南营门,便立即被人上前告知将军召见。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忙急急往将军大帐,却又被告知将军不在帐内,经人示意,才知将军在鞠城边,忙又寻过来。

“卑职参见将军!”

方期立在霍去病身后,朗声道。子青稍后于方期,也垂目施礼。

霍去病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一言不发,弄得众人惴惴不安,脑筋急转,思量着自己近来有没有做什么触犯军规的事情。

半晌未听见将军开口,子青不免诧异,抬眼望去,正碰上将军恶狠狠盯住自己的目光,骤然一惊,忙垂下双目,心中愈发疑惑不解。

霍去病重重哼了一声,也不搭理他们,自行往大帐走去,经过子青身边时,脚步一滞,俯身过来在她脖颈旁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问道:“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子青只能如实低道。

“还喝了几杯!”霍去病怒气渐盛,转头看向方期等人,厉目一个个扫过来,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吐一口,“谁带他去喝酒……说!谁的主意!”

一时无人敢说话,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估摸着将军是恼怒他们不该带子青去喝酒,可说到底,这也不算是个事,为何着恼至此。

“是我自己喝的酒,与他们没关系。”

子青低低解释道。

“哼!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霍去病重重道。

子青自觉理亏,深垂着头,没敢再说话。因为低头的缘故,露出脖颈后一小块肌肤 ,白皙粉­嫩­,倒像是刚刚出浴一般,霍去病看在眼中,忍不住要去想他方才做下的事,怒气更盛,喝道:“你随我进帐来!我有话要问你!”

转而又朝其他人道:“你们侯在此处,若无我吩咐,不许挪一步!”

“诺!”

方期等人忙应了,眼睁睁看着子青随着霍去病离去。

直到此时,避在一旁观望的赵破奴才自旗礅后转出身来,慢慢踱到方期等人跟前摇头叹气。

“鹰击司马,您别光叹气啊!倒是说说,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方期焦急问道。

“你们带子青去找姑娘了?”赵破奴问。

“是啊。”

“他……那个……开荤了?”

“那当然,”方期压低声音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姑娘对他恋恋不舍,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又温柔又体贴,直要他下回再去呢。”

赵破奴愣了楞,转瞬叹了口气,未再理他们,竟自走了。

101第十章二战河西(二)

跟着将军进了帐,子青自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就静静地立着,等候将军的训斥,目光所及之处,赫然看见案上那支紫霜毫,分外眼熟。

“这笔……”她忍不住问道,“可是我制的那支?”

霍去病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做得这么糙,不是你所制还有谁。”

与将军案前其他毛笔相比,那支紫霜毫确是显得分外拙朴,被他如此一说,子青惭愧起来,道:“是做得是糙了些,要不我还是拿回来自己用,我再另行托人给将军买一支上好的。”

说着,她便欲上前将笔拿回来,不料被将军抢先一步拿在手中,转瞬收入袖中。

“既是给了我,怎得还有往回拿的道理。”霍去病不满道。

子青迟疑道:“可……将军用这笔,会有失身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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