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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霍去病眉毛一挑:“你是墨门中人,怎么会在乎这些?”

“我是,将军你又不是。”

被她的话一堵,霍去病怔了片刻,才不甚自然地转过头,淡淡道:“我也不在乎。”

子青看着他的后背,心中似有所感,低低“哦”了一声。

一时间帐内陷入一阵静谧,两人皆没有说话。

手笼在袖中,霍去病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过了半晌,转过身来,故意粗声道:“还愣着作什么,我要试试这支笔,也不知好不好用,你还不研墨去。”

“诺。”

见将军喜怒无常,子青着实捉摸不透他,只得依命在榻边坐下,揭开铜质避邪砚盒,放入小墨粒,滴水,取石砚杵开始细细研墨。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自在案前坐下,寻出一块空白竹牍,待墨研好,便提笔蘸墨,试着写了几个字……

子青在旁看着,这还是她头一遭看见将军的字。

劲瘦、挺拔、舒展,字如其人,果不其然。

“想什么呢?”

耳边骤然响起将军的声音,她回过神,抬眼正对上将军透着不满的目光。

“……嗯?”她不知该说什么。

此景落在霍去病眼中,赫然便是一幅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还在想那个姑娘?”他收回目光,提笔慢条斯理地蘸墨,仿佛问得漫不经心。

子青一呆:“什么姑娘?”

笔一滞,霍去病胸中隐隐有怒气起伏,索­性­挑眉直视着她,道:“方期今日不是带你去找姑娘了么?还装什么?”

将军居然知道此事!

子青呆在当地,脸上一阵红又是一阵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头一遭?”他斜睇她。

这种事确实是头一遭,子青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如何?”他就是想套她的话。

子青不自在地挪挪身子,千难万难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还、还不错。”

他强自按捺住怒气,偏偏还要问:“如何不错?”

“这个……将军你还是别问了吧。”与他谈论这种话题,还得骗着他,子青着实坐如针毡,目光中不禁透出恳求之意。

霍去病本待再好好为难她一番,此时见她这般目光,心中一软,淡淡道:“那些地方不­干­不净,以后少去。你是医士,自己该明白。”

“卑职明白。”

子青忙道。

瞧她低眉垂目的模样,倒也还算乖巧,霍去病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此时,赵破奴在军士通报后大步进来,本还以为将军多半在朝子青发脾气,倒未料到两人安安静静地研墨写字,一副全然无事的模样。他心中不免诧异,瞥了眼子青,才朝霍去病禀道:“将军,公孙将军问明日是否可带他去巡视武卫、司金两营?”

“明日你带他去吧。”霍去病并无所谓,停了一瞬,微微笑道,“记得让他卯时出发,得让他明白,此地可不比长安。”

赵破奴亦是一脸坏笑:“卑职也是这么想的。……对了,将军,方期他们还在那里站着呢,是不是……”

“哼!光站着是太便宜这帮小子了。”霍去病想了一瞬,沉声道,“让他们每条腿绑上两个沙袋,再拿上长戟,绕着弩­射­校场跑十圈。”

“这个,他们会不会太累?若是影响明日­操­练就不太好了。”

赵破奴是个老好人,本还以为将军消气了,怎么也没想到将军仅仅是不恼子青一人,对方期等人仍是照旧。

“累什么,这帮小子就是成日太闲了,才会想出这么多馊主意。”霍去病冷冷道,目光扫过来,“不拿他们来练练,他们就不懂得消停。”

“诺。”

赵破奴苦笑,忍不住又瞥一眼子青,退出帐来,心中暗忖:还是这小子命好,将军这么大的火气都舍不得发到他身上。

对于方期等人眼下境遇,子青何尝不同情,只是自己也算是共犯,自然是不敢出言求情。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写罢,在水盂中洗净笔,然后才搁下笔来,点头略略赞道:“看着虽糙了点,用起来倒还合手。”

见将军满意,子青心中也欢喜,垂目一笑。

“很快又要出征讨伐匈奴了。”霍去病轻叹口气,取过银柄书刀,开始刮竹牍上的字迹,口中淡淡道,似在与她闲聊一般。

子青颦眉片刻,想到方才赵破奴口中的人,疑惑问道:“方才鹰击司马所提到的公孙将军莫非是合骑侯?”

“就是他。”

“此番他也要带兵出征?!”

“嗯。”霍去病斜睇了她一眼,问道,“你知道他?”

子青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在军中多时,她自是也曾听说过一些公孙敖的战绩,那些战绩绝不是让人能欢喜得起来。

“圣上的旨意,没法子。”看出她的忧虑,霍去病没奈何地苦笑,“合骑侯,若要说他不会打仗,确是冤枉他了;可若要说他很会打仗,根本就是胡扯。”

子青默然不语,一个优秀将领懂得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而恰恰相反,一个庸才将领则很可能使许多士卒白白丧命。圣意就这样摆在面前,合骑侯想要建功立业,圣上亦想要提拔,而公孙敖的能力反而被放在了最后考量。

“怎么,看不惯?”见这少年虽不说话,可面上却是明明白白都写着,霍去病好笑道,“我差点忘了,墨家尚贤尚同,你自是会不服此等将领。”

子青仍是沉默,眉头拧着。

“傻小子……”霍去病倾过身,伸手扶住她后脑勺,笑着注视着她,道:“我才是你的将军,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别的事你莫再­操­心。”

102第十章二战河西(三)

繁星点点,月光如水,映着阿曼手中的弯刀雪般锃亮。他举起来,端详片刻,眉眼深邃。似不甚满意,他转瞬又舀了一瓢水浇在磨刀石上,水花四溅,碎玉般晶莹剔透……

欲回帐去的子青瞧见,便绕过来,半蹲着看他磨刀。

阿曼侧头朝他一笑,道:“这刀好久未用,也是时候该磨一磨了。”

子青报以一笑,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是什么时候?”

“不是很快又要出征了么?这回,我同你一块儿去。”阿曼低头磨刀,笑得理所当然。

“你怎么知道?”

“上回皋兰山那仗,你们汉朝皇上一定会想,若是当时有人策应,定不会有如此重大的伤亡。所以这回霍将军带着公孙敖回来,公孙敖便是你们汉朝皇上指派过来策应霍将军的,说不定还有另外几路汉军,我所料再不会错。”他顿了顿,摇头笑道,“可惜霍将军不见得领汉朝皇上这份情,觉得公孙敖是个累赘也说不定。”

竟是全都被他说中,子青愣了片刻,又问道:“你也要去?可匈奴人只怕还在找你,我觉得……”

“你会守着我吧?”阿曼打断她,头歪过来,轻轻撞着她的,“你不会让我被他们抓回去吧?”

“当然,可……”

阿曼又打断她,眼中的笑意澄净灿烂:“所以我也得守着你……能多久算多久……”

望着他的眼睛,子青似有点明白:“你,决定回楼兰了?”

静默片刻,阿曼缓缓低下头,仍是在笑,只是多了几分苦涩:“不该是我,对么?我一直在想,以后咱们去的地方,有碧青的大地,接着天际的水,虫鸣鸟叫,不闻人声。你想过么?”

子青说不出话来,只能忧伤地注视着他手中的弯刀。

“什么时候走?”良久,她低低问道。

“怎么也得等这次讨伐过匈奴,你安然无恙,我才放心。”

“阿曼,你不必为了我……”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阿曼转过头来,深灰的眼瞳反­射­着星光,“我得知道你好好的,只要你还好好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

楼兰眼下的处境,可以想见阿曼回去之后的艰难,心中一阵酸楚难当,雾气漫上双目,子青飞快低垂下头。

看她低首处,两滴眼泪迅速渗入尘土之中,阿曼强制按捺住胸中翻腾,脸上仅是微微笑了笑,用肩膀轻撞她几下,道:“我还没走呢,你怎得现下就开始难过?舍不得我?”

也觉得自己实在伤心得没道理,可不知为何,想到日后天各一方,阿曼须得在夹缝中苦熬,子青心中就禁不住地难受,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那种不得不担当的苦楚,可对于阿曼来说,这苦楚近似残忍。

飞扬脱跳的他,舞姿热烈如火,笑容灿若阳光,这些美好都将在这残酷责任之下磨损殆尽。

不该是他,真的不该是他。

见她眉头深颦,确是当真伤心,阿曼也不去理会弯刀,随手丢到一旁,将子青搂入怀中,低低喃喃道:“真的难过了?真有那么舍不得我?那你跟我一块回楼兰,好不好?我天天都能看着你,你也天天都能看着我……”

尽管他声音极低,又说得含含糊糊,子青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正在此时,邢医长自医帐内掀帘出来,瞧见二人模样,重重地咳了几声,恼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如此!”

阿曼虽松开子青,但仍搭了条胳膊在她肩头,嬉皮笑脸朝邢医长道:“青儿正难过呢,我还不能安慰安慰她了。你这老头好没道理!”

邢医长瞧子青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也愣了下,奇道:“怎么了?你们这些娃娃就是毛病多,出去玩了一整日,就该欢欢喜喜地才对,怎得还反倒伤心起来。”

“没事,我……”子青朝邢医长施了一礼,“我先回帐去了。”

她拔腿欲走,阿曼唤住她。

“青儿!你再想想……为我……”他定定看着她。

子青怔了怔,什么都未说,径直去了。

这夜之后,也许是阿曼生怕被她拒绝,又或者是他不愿逼她太快做出决定,阿曼像是完全忘记一般,再没有向子青提过此事。

子青心中却是纠结的,头一遭,她如此难以做出决断。

她知道自己须得早日离开汉军,否则迟早会有东窗事发军法处置的一日。那么出征归来后,离开汉军,陪阿曼往楼兰去,也并非不可行。

只是,一想到要离开汉军,心底为何如此抵触。

夏日渐长,烈日炎炎,出征的时日也到了。

刘彻的进攻战略是,让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各率两万骑兵出北地郡分两路进击河西匈奴。与此同时,以郎中令李广、卫尉张骞率部出右北平,自另外方向出击,从而达到牵制左贤王,策应西路汉军的目的。

纸上谈兵上看,此战略考虑周详,声东击西,定能将匈奴人打个措手不及。但也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当霍去病率领两万­精­骑到达与公孙敖的约定会合地点之后,发觉公孙敖还未到。

于是,大军原地休整,静静等待。

霍去病同时派出哨探,往周遭寻找。

咬了口­干­硬的面饼,无甚胃口再吃,子青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将军,他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故而她也无从猜测实际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喝口水吧。”阿曼将自己的水囊递过来。

子青摇摇头:“还不知道会不会进沙漠,得省着点喝。”

疾驰了一日一夜,此时的汉军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沙漠的风吹过来,热辣辣的,夹杂着细沙,直往铠甲衣袍缝隙里钻,弄得人很是不适。

这片苍苍茫茫的大漠,便是站在边缘往里头看,也让人不禁一阵阵地犯怵。

“喝我的,没事。”阿曼硬塞过来,道,“瞧你嘴­唇­都有些起皮了。”

子青仍塞了回去,只抿了抿嘴­唇­,劝道:“我现下还不觉喝,你也得省着点喝。”说罢,又忍不住转了头去望将军,心中免不了忧虑。

现下的她身为中郎将,已不在是以前只需听命的小卒。出征前的军事会议中,她就知道他们该在此地与公孙敖部会合,然后对休屠王部发起合击。而眼下,公孙敖部不见踪影,究竟是迷路,还是途中遭遇了匈奴大军,这都不得而知。

汉军并不宜在此地旧留。

103第十章二战河西(四)

随行军士拿下背上所负的地图,半蹲着将发黄柔软的羊皮地图在地上摊开,霍去病在地图前半蹲下来,颦眉思量着……

阿曼眯起眼睛,远远地盯着他,举起水囊饮了一小口。

半晌,霍去病抬眼看了眼茫茫黄沙,立起身来。

“咱们要进大漠了。”

阿曼淡淡道,整片西域地形都在他脑中,近似直觉,他已明白霍去病下一步的决定。

“可公孙将军还未到……”子青忧虑道,尚未开战便已两军失散,之前所做的战略部署全然作废,此番出征究竟该如何继续下去?

阿曼朝她一笑,道:“看样子,霍将军是准备甩掉公孙敖单独作战了。其实这样也好,公孙敖那等庸才,跟着也是累赘。”

“你怎么知道?”

“若是我,我也会这样。”阿曼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果然将军很快就下达了命令,由于要进大漠,为防风沙,汉军都各自取出长幅绛红布条,将头面包裹起来,仅仅露出双眼在外。

子青才将自己蒙好,便有人来传令——将军叫她过去。

“卑职参见将军。”她快步过去行礼。

霍去病瞧着面前少年,面巾掩去她的容貌,却愈发显得双目清澈,心底迟疑了一下,问道:“做先行军,可愿意?”

“卑职愿意。”

“给你百骑,再带上缔素,作为先行军,为大军寻找水源。若遇上匈奴人,切不可迎战,只需回来报信。”

“诺!”子青领命。

霍去病望着她,语气放柔,又道:“一定要小心!”

“卑职明白。”

寻水的百骑人马比大军先行一步,驰入大漠之中,沙尘滚滚。在一­色­一样的衣着打扮中,霍去病轻而易举地辨认出那少年若隐若现的身影,不过半柱香功夫,消失在沙丘之后,心中似感怅然,仿佛空落落的。

赵破奴立在他身侧,将军神情尽入眼帘,暗叹口气,问道:“将军,咱们这次可是要横穿大漠?将士们随身携带粮草有限,要横渡大漠至少需要三日。”

“够了!”霍去病望着大漠,淡淡道:“只要水源充足就行。”

面对这片茫茫大漠,赵破奴还有些发怵,深吸口气,未再说话。

“传我将令,拔营!”

霍去病重重道。

行至正午时分,加上正值酷暑时分,沙漠之中的滚滚热浪扑面而来,铺天盖地,仿佛天地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将人与马在其中淬炼。汗透铠甲,重得直把人往下坠,不仅是人,马匹也闹将起来,焦躁不安,不肯前行。

“不能再往前走了!”阿曼拉下面巾,喘着气朝子青道,“就算人受得了,马匹也撑不住,得歇下来,等到日头偏西才能接着走。现下后面的大军肯定也在原地歇息。”

“可是将军要我们找到水源……”子青也是被晒得头昏目眩,咬牙强撑着而已。

“若是把马累死了,咱们就得死在这里。”阿曼提醒她。

子青拉下面巾,探手一摸雪点雕,已是浑身湿透,浸在水中一般,再跑下去确是会撑不住。若将马儿累死,在大漠之中,无异于是自剁双腿,得不偿失。

“全体下马歇息!”

她话音未落,身畔有人策马过来,还未到便自马背上滚落下来,躺在沙地上再不能动弹。

子青翻身下马,赶过去,将那人面巾拉下来,正是缔素。他双目紧闭,满头满脸的汗,已然被热得晕厥过去。

急急替他卸了甲,子青又去掐他的人中,听得缔素痛哼一声,却仍未转醒。

阿曼含了一大口水,兜头朝他喷下,缔素这才悠悠睁开眼睛,手足无力地撑作起来。

“子青……”他有气无力道,手软软抬起指向前方一座沙丘,“我能感觉到,那边有水,很多很多的水。”

前方有水?!

奔驰良久,因大量排汗,加上马匹也需要大量饮水,随身所带的水已经剩得不多。

子青环视周遭,其余众人也皆热得东倒西歪,还有几匹马吃不消沙漠的灼热,歪倒在地。

“你们照顾好他。”她吩咐旁人,“我去那边探探,若当真有水,你们再过来。”

“诺。”

子青起身时,眼前迸出几点金星,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阿曼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还是我去吧,你歇会儿。”他看着她,颦眉道。

“没事!”

子青稳住身子,去牵雪点雕,几下都没上得了马,阿曼用力托了她一下,才勉强爬上去。雪点雕热得够呛,十分不乐意再跑,慢吞吞地往前踱着,怎么都不肯跑。

阿曼自后头追上来,他的马死活是不肯再让人骑,死死趴在地上闹脾气,他是跑着追上来的,什么都不说,牵过子青的马,往沙丘上那边走。

“阿曼……”

“别说话了,省些气力。”阿曼头都未回就堵上她的嘴。

子青只得不说话,趴在马背上喘息,铠甲重得千斤一般,双目渐渐模糊。

如此这般在烈日下慢慢地爬上那座山丘,阿曼凑到子青耳边吹气,笑道:“青儿,快!睁开眼睛看看!”

子青缓缓睁开眼睛,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次缔素所料不错,果然有水,很多很多的水!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边绿树成荫,芦苇丛生,水鸟嬉戏其间,而在湖心中还有星星点点几座小岛。

这不像塞外大漠,倒像是烟雨江南,她翻下马来,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是幻像么?阿曼,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见她站不稳,阿曼半揽半扶住她,笑道,“是真的,我们找到海子了。”

“我赶快把他们都叫过来,到树荫躺会就都能缓过来了。”子青喜道。站着沙丘顶上,朝着缔素等人的方向连喊带比划,可怜嗓子­干­得冒烟,嚷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

好在比划的意思简单明了,都看得懂,知道是已寻到水源,皆欢喜不已。

待子青回首,准备往湖泊行去,听见阿曼低低道:

“有人!”

子青一怔,深闭下双目,定定心神,再睁眼望去——远处树荫下隐隐能看见马匹嚼草。

匈奴人?还是沙盗?又或者是商旅?

104第十章二战河西(五)

两人牵着马,往湖泊走过去,脚步缓步,弯刀匕首各自掩在袖中,戒备着前方在绿荫下的人。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注视着他们,绛红军袍将他们汉军身份表露无疑,但对方并未流露出什么敌意。

行至相隔约还有十丈远时,阿曼眼瞳紧缩,骤然刹住脚步——西域的马鞍与中原不同,而他所看见的马鞍,从做工到绣纹,皆出自于楼兰王宫。

子青心中一凛,低低问道:“怎么了?”

阿曼却不说话,缓缓拉下面巾,静静地立着,双目定定盯住对方,面沉如水。

对方自树荫下出来,为首是个长着一把花白胡子,皱纹沟沟壑壑的老者,眯着眼睛看他们,很快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阿曼脸上,直至辨出的那瞬……

子青诧异地看着老者朝他们跌跌撞撞地踉跄奔来,他身旁有人想伸手扶他,他却根本置之不理,口中呼号着,一脸的悲喜交加。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是楼兰语么?

“阿曼,他……”

阿曼略略敛起眉宇间的冷峻,侧头朝她笑了笑,道:“不必担心,这些人我都认得,我会把他们都打发了。”

虽听他如此说,但子青仍是不敢松懈,仍是攥紧匕首,以备应对突发状况。

不一会儿,白须老者已然到了跟前,已是泪流满面,竟然就地匍匐下去,虔诚地去亲吻阿曼的鞋子。此情此景把子青骇了一跳,再看跟在老者身后的那些人,皆匍匐在沙地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阿曼冷然而立,由着老者与众人行此楼兰大礼,目光凛冽,压根就没把此举当回事,冷冷哼了一声,拔腿就走……子青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又乌拉乌拉地追着阿曼过去,直追到一株高大棕榈树下,仍像方才那般,照样匍匐在阿曼脚下。

似乎极为不耐,阿曼说了句什么,老者一行人方从地上爬起来,立在他跟前,神态始终谦卑恭敬。阿曼问一句,他答一句,两者间用楼兰语交谈起来。

听不懂楼兰语,光靠看神情子青也猜测不出原委,但他们如此谦卑,想来不至于伤害阿曼。由着雪点雕自去饮水啃草,她缓步走到近处的树荫下歇息,时不时望一眼阿曼。

刚开始他们谈得还算和缓,渐渐似乎为了什么事情争执不下。

老者似在连连恳求,说着说着又朝阿曼跪了下来。阿曼始终一脸冰冷,根本不为所动,斩钉截铁地扔下几句话,在先行军其余人到达湖泊之前,回到子青身边。

眼看劝说无效,老者也实在没有办法,一来不敢违抗阿曼的意思,二来不想与汉军有纠葛,一行人并马匹全都避地远远的。

缔素被众人自马上抬下来,放在­阴­凉处,有士卒取了水给他擦了擦上半截身子,凉风一吹,暑热便已去了大半,人也算缓了过来。其余众人各自三三两两在树荫下歇息,虽有人看见楼兰老者一行人,但以为是沙漠牧民,并不以为异,也没那些多余气力去寻他们的麻烦。见状,子青放下心来,展目见阿曼独自一人僻在稍远处,正望着湖水出神。

她走过去,递上水囊,道:“刚汲的水,这湖的水是甜的,你尝尝。”

阿曼接过喝了几口,往老者方向努努嘴,朝子青轻松笑道:“他们歇过正午这会儿,在大军到达之间就会离开这里。”

子青疑惑问道:“他们是来寻你回楼兰的么?”

“嗯。”阿曼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那个老头,就是你方才看见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好不容易回到楼兰,就是他苦劝我父王将我遣回匈奴。今时今日,他满大漠转悠着苦苦来寻我,也不知可否想过当年。”他脸上带着笑讲述着,事不关己般风轻云淡。

“你叔父……”子青不知该怎么问。

知道她在想何事,阿曼答得倒是­干­脆:“还没死,不过估计也快了,要不然也不会让这老头出来寻我。”

“……他是在求你跟他们走么?”子青犹豫片刻,仍是问道。

阿曼转了头去看湖面上一掠而过的白鸟,佯作没听见她的话,用手指着,笑道:“快看!它刚抓了条鱼!”

子青向来是不愿勉强他人的,见他不答,也能料到七八分。

“阿曼,你……”

阿曼头都未回,骤然问道:“青儿,你想好了么?”

子青呆了呆,待明白他问的是何事时候,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一片茫茫然中。

没有听到回答,阿曼低首苦涩笑了笑,道:“……所以别劝我,让我在你身边再多呆几日吧。”

风自湖面上卷过,带着水汽朝他们扑过来。

衣袍在风中烈烈摆动。

眼前的背影是如此孤单寂寥,映在眼中,子青内心深处隐隐生疼。

墨家曾有过那么多位先辈助弱小国家抵御强敌,自己虽然远没有先辈过人才能,但也应该尽全力去帮助他,最起码,能让阿曼不至于如此孤独。

“我跟你去。”子青乍然道。

话音刚落,阿曼迅速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当真?”

子青点头。

他面上先是喜悦,紧接着又转为忧伤,定定注视着她,问道:“若将来有一日,你怨我怎么办?”

“怎么会?”

阿曼涩然苦笑,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才愿意跟我走。这般背井离乡,又是随我留在无趣憋闷的楼兰宫城之内,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他抬起头来,“将来若有一日你想走,我便送你走,再不会留你。只求你莫要怨我,恨我。”

“我不会,将来也不会。”

现下已下定决心,子青内心纵有对汉廷的不舍,但至少不再纠结,脑中考虑的便是其他事情,与阿曼商量道:“此番随霍将军出征,我断不能中途弃他离去,你可先回楼兰,待汉军班师回朝之时,我便去楼兰寻你,如何?”

“我同你一块留下。”阿曼道。

子青误以为他担心自己不会去楼兰,便道:“……你放心,我自会信守承诺。”

阿曼微笑道:“知你素来千金一诺,我从未担心过这个,只是打仗毕竟凶险,经过上次一役,我若不在你身旁,我怎能安心。”

“……”

子青说不出话来。

105第十章二战河西(六)

遣人回报之后,近黄昏时,霍去病率领汉军到达了湖边,此时楼兰老者一行人果然已经离去。大军在湖畔休整,人马皆稍作歇息,补充了水源。子青向将军简短禀报,自是隐去了楼兰老者之事,将军确定接下来的方向,仍是命他们先行一步。

才整装待发,子青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哗然,有哨探急急来报霍去病。再等得一会儿,楼兰老者一行人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霍去病跟前。

阿曼眉头皱起,低低咒骂了几句,他本已经上马准备随子青出发,现下不得不翻身下马,朝霍去病那边快步走过去。

子青忙跟上。

“这帮楼兰人在远处鬼鬼祟祟的,我怀疑他们是匈奴人的探子!”一名探哨向霍去病禀道。

霍去病上上下下打量着楼兰老者,淡淡问道:“会汉话么?”

“会,会。”楼兰老者忙答道,“将军饶命,我们就是过路的,想来湖边歇息,可看汉军在这里,所以没敢过来,就远远地躲着,想到汉军走了再来。”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眼角余光已经看见朝这边行过来的阿曼,霍去病问得漫不经心。

“从汉廷来,现下回楼兰去。”

“自汉廷回楼兰,”霍去病眉毛微挑,“走到这里?!你们似乎在绕远路。”

“是,原该从皋兰山走,经祁连山,可听说汉匈常交战,那里不太平。我们是做玉石生意的,一次损失就会倾家荡产,实在不敢冒险。”老者对答如流。

阿曼已到近处,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听着老者胡扯。

“玉石生意……”霍去病转向赵破奴,手一伸,“把你定亲的那块玉佩拿出来,给他瞧瞧。”

四月间才定下亲事,玉佩还是女家特别送过来的,赵破奴自是有点舍不得:“那是我的,再说我……没带身上。”

霍去病也不与他废话,直接上前往他怀里掏摸,弄得赵破奴连连后退,伸手阻止他:“我自己拿、自己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掏摸出一块蝶形白玉,盈盈湖光反­射­下,晶莹剔透。

“这玉的品相如何?说说。”霍去病问老者。

老者持在手中端详,片刻后,勉强笑道:“是块好玉,品相上乘。”

闻言,阿曼翻了个白眼,继续等着看笑话。

“此玉出自何地?玉质如何?­色­泽如何?”霍去病慢条斯理地接着问,“雕功又如何?”

“这个……”老者语塞。

直到此时,阿曼方才走上前来,轻叹口气朝霍去病道:“将军,卑职有事要禀报。”

瞥了他一眼,霍去病似早就料到他要说的是什么,将玉佩还给赵破奴,挥手让左右退下,这才示意阿曼说话。

“他们,是来寻我的。”阿曼语气颇为无奈,“我已经让他们走了,想来是走得不够远,让哨探误以为是匈奴探子。”他不得不替他们开脱罪名。

霍去病微微一笑:“不是走得不够远,而是他们本来就想跟着你。”

阿曼苦笑,无言以对。

“他们这么跟着,也不是法子,你有什么打算?”霍去病懒懒往树身上一靠,似乎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稍远处的子青,“怎么,舍不得走?”

阿曼也望了一眼子青,迟疑片刻,并不想告诉霍去病关于子青的决定,只笑道:“既是出征,现下连匈奴人影子都未见着就走未免太可惜了,我怎么也得等到赢了匈奴人再走不迟。”

霍去病自是不信他的话,心中只道他是舍不得子青,低首笑了笑道:“那也由得你。只是你须得把他们打发­干­净,下次再被哨探发觉,可别怪我……”他用手在脖子轻轻一划。

“我明白,我会让他们立即回楼兰去。”阿曼用脚轻踢几下地上跪着的楼兰人,微恼道,“还不快谢过霍将军。”

以老者为首,众人皆齐声称谢。

霍去病似笑非笑道:“我倒不用他们来谢,你记着欠我份人情就行。” 说罢,他招手让人来给他们松绑。

阿曼用楼兰语低低吩咐了老者一番,其间老者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子青方向,随即连连点头,率众人离开。

看在眼中,霍去病隐隐察觉到子青与此事也有关系,待再往深处去想,心中骤然不适起来。

沙漠中的夜­色­极美,苍茫穹庐,布满璀璨的星子,触手可得一般。只是比起白日时,风由灼热变得冰冷,自身侧刮过,小细针般扎人。

子青行在最前头,时而仰头望向星空,通过观星来辨别方位。

已是午夜,马速渐渐缓下来,阿曼策马行到她身畔,笑问道:“困不困?”

“还好,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子青微微笑道,“上回出征是初春,冷得人发困,现下已是好多了。”

阿曼顿了一下,又道:“我已告诉霍将军,我将回楼兰去。”

“嗯。”子青微微颦眉,叹道,“我想等要走的时候再告诉他。”

“青儿……”阿曼料到子青的想法,“你可曾想过,若告诉了霍将军,也许你就走不成了。”

“他对我算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不辞而别。”

“将军对你颇为看重,怎会肯放你走。”

她心中歉疚,道:“我走便已是对不住他,若再不辞而别,岂非罪上加罪。”

“若将军不允,将你捆起来,不许你走,怎么办?”阿曼半是顽笑问道。

默然良久,子青仍是道:“不会,将军他……会明白我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

子青未再说话,仅重重地点了下头。

三日不到,汉军如狂风一般掠过了沙漠,在居延泽稍作休整,再沿着羌谷水往下,直至祁连山脚下。

夜空中,乌云翻滚,风一阵又一阵地刮过,眼看一场大雨将至,浑邪王部落的匈奴人大多皆在帐中歇息,只有少数人出来照料牛羊,又或将帐篷系得更牢些。沉沉黑夜中,无人察觉到,一支汉军竟会越过整个大漠,兜了如此大的一个圈绕到此处,正静静地潜伏地背山­阴­处,等待着他们年轻将军的号令。

电光闪过,照得霍去病一身玄甲锃亮,手中的剑,冰寒如雪。

终是回来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皋兰山的那一夜。

那夜之后,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月亮,总觉得那轮月亮流淌着血腥气,看了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而今夜,无星无月。

闪电将夜空四分五裂地劈开,雨从裂缝之中倾斜而下,仿佛积蓄已久。

106第十章二战河西(七)

嗖嗖嗖,几千支利箭在同一瞬间划开雨幕,直奔向浑邪王部落,穿透帐篷,惨叫声此起彼伏……

很快便有匈奴人­操­着刀戈冲出帐来。

而等待他们的是第二轮弓弩。

闪电劈过,瞬间的煞白中,他们仅仅能看清自雨幕中穿透而来的锐利箭矢。

一朵朵殷红的花在他们身上残忍地绽开,被雨水冲刷之后,在地上蜿蜒成殷红的溪河。

有人当即毙命,有人还在挣扎,帐篷中接着冲出更多的人!

第三轮弓弩激­射­而出……

子青骑在马上,低垂着头,雨水沿着发际淌下,顺着脖颈,浸透全身。她分不清自身体深处涌出的冰冷寒意,是因为这雨水,还是因为前方的杀戮惨叫。

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汉军伤亡,将军显然采用了最占便宜的打法,他的做法自然是无可厚非。可她禁不住要去想,那些帐篷内中住着多少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对抗汉军的老幼­妇­孺。利矢不会去分辨,但生命却无可挽回。

直至第五轮弓弩­射­尽,方听见战鼓齐鸣。

血在众人胸腔中涌动。

马蹄将雨夜踏成碎片。

刀戟激飞雨点,挟带着凛冽寒意,朝着匈奴人挥斩而下!

尽管汉军仅有两万,而匈奴人数倍于己,但在猛烈且令人防不胜防的奇袭之下,浑邪王部被打击得溃不成军,全然无法做出有效的抵抗。

雨夜中,汉军追击着四下溃逃的匈奴人,胜负已无悬念。

因为地形不够熟悉,霍去病随即下令汉军不可追击太远,堪堪掉转马头之际,一道闪电划过,稍远处一个正往山中追去的身影落入眼中,他直觉地认出。

子青!怎得这般不知深浅!

霍去病心中暗恼,担忧着她的安危,来不及想太多,策马往她所在方向追了上去。跟在他身旁的侍卫不明究里,连忙也跟上去。

穷寇莫追的道理子青并非不明白,也听到不可追击的胡笳声,只是前方阿曼却不知何故,也许他是听不懂汉军的胡笳声,故而穷追不舍。

“阿曼……”子青尽力呼喊。

她的声音淹没在大雨之中,雷声轰轰,阿曼压根听不见她的声音,全神贯注都在前方匈奴人身上,不停地催促马匹。

距离愈来愈近,弯刀飞掷而出,划开雨线,直击向前方为首一名身材高大打着赤膊的匈奴人。

那匈奴人似有所感,躲俯到马腹,躲过这刀,同时挽弓搭箭,斜挂在马侧,反身­射­出一箭。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可想见此人的马术与箭术皆不弱。

弯刀滴溜溜打了个转,复回到阿曼手中,接刀的同时,利箭擦过耳畔,削掉一层皮,温热的血瞬间漫过脖颈。

牙根紧了紧,阿曼手一扬,弯刀再次飞掷出去,将匈奴人马匹的腿砍伤。

马儿站立不稳东倒西歪,随即躺倒下来,匈奴人持弓摔下马来。

“很久不见了,单金泽科。”阿曼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唇­边笑意冰冷,“想不到你也会有这种时候,衣不蔽体,像丧家犬一样到处乱窜。”

由于阿曼一直蒙着面巾,单金泽科在初时并未认出他来,此时听见他说话,目光复落回那把弯刀之上,方才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到了汉军之中。”

“阿曼,他……”

子青堪堪赶到,在阿曼身侧勒住缰绳,疑惑地盯住眼前的匈奴人,一时弄不清阿曼与此人的关系,不敢贸然动手。

“他是我必须亲手杀掉的人!”阿曼缓缓道。

“我早就说过,你这小杂碎留不得!可惜单于不听。想要我的­性­命,你倒是试试!”

单金泽科大笑出声,笑声未歇,手疾如电,挽弓搭箭,箭矢激­射­而出,直奔子青。

阿曼吃了一惊,探身扬手,弯刀亮弧划过,只听得“铛”的一声,箭矢被弯刀击落。

此举正中单金泽科的意,趁着阿曼分神去救子青,抬手又是一箭,方才那箭不过是个幌子,这箭才是真正想取阿曼­性­命。

箭破雨而来,眼看避无可避。

骤然,凌空出现了另外一支箭,箭镞正对上箭镞,双箭力道皆甚大,一撞之下,只见火星四溅,两箭同时自空中跌落。

这一生变甚快,莫说子青与阿曼,便是单金泽科自己也未反应过来。

雨夜沉沉,压根看不清是何人­射­出这箭。

说时迟,那时快,只楞得这一瞬,又是一箭破空而来,径直钉上单金泽科的脑门。他直挺挺地立在当地,双目犹自圆睁,仿佛未看清来人究竟是何人便死不瞑目一般。

子青回首望去,正看见玄马自雨中驰来,霍去病的手上弓箭犹持。

“你怎么就把他杀了?”阿曼丝毫不领情,朝霍去病不满嚷道,“这个人是我要亲手杀的。”

霍去病不甚在意地瞄了眼单金泽科,随即掉转马头,朝阿曼道:“下次早点说,要不在他身上挂个木牌牌,告示天下也行。”

这般大雨,又是在夜里,视野如此模糊的情形下,子青扪心自问要在马背上击落方才那一箭,自己怕是没有把握。她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展露箭术,未料到他的箭术竟然如此高超,大概比得上爹爹了吧?

“知道他是谁么?”阿曼问。

霍去病转头望他。

“伊稚斜手下四大勇士之一,单金泽科,大概是被伊稚斜派来浑邪王这里商谈军务,没料到在这里送了命。”阿曼想了想,复欢喜起来,“他死了,伊稚斜一定气得要命。”

原来他是伊稚斜那边的人,子青料想此人当年必是折磨过年幼的阿曼,阿曼方有如此恨意。

霍去病挥手让随行侍卫去办接下来的事情,自己转向子青,一脸恼意:“我方才下令不可追击,没听见么?”

“听见了……”子青原想解释,而后又觉得解释苍白多余,遂垂目低首道:“卑职知错,请将军责罚。”

“罚什么罚,她是担心我才追来的。”阿曼冷眼看军士将单金泽科的首级割下,自行将弯刀入鞘,替子青辩解道,“霍将军你不也追过来了么。”

子青怔了怔,难道将军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才追过来的?抬眼望去,正对上将军双目……

霍去病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作恼怒状道:“还以为你们追的是浑邪王,没想到只是个小卒子,白白耽误我的功夫。”

浑邪王也逃了?原来将军是来追浑邪王的。

子青心中方才稍安。

107第十一章酒泉(一)

大破浑邪王部之后,汉军原地休整半日,补充吃食清水,随即便又继续奔袭。一路追亡逐北,斩杀匈奴三万余人,先后降俘六千五百人,其中包括单桓王、稽沮王、呼于屠王,酋涂王及五王母、单于阏氏和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这日突袭遫汉王部,与浑邪王部相比而言,算是个小部落。该部落匈奴人却是异常凶悍,摆出与汉军拼死一战的架势,虽然仍是汉军取胜,但也折损了近四千余人。

子青蹲在地上正替一位士卒包扎伤口,赵破奴忽急急行来,俯身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罢,她脸­色­骤变,忙请另外一名医士来替自己,急急跟赵破奴走。

阿曼将她的异样看在眼中,追上前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子青不答,闷头拉了他同行,跟着赵破奴一直行至一顶颇为厚实的匈奴帐篷前。赵破奴也不理门口两名军士,径直带着子青进去。

帐中,霍去病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地靠在榻上,额头汗水潺潺。

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子青心中只觉得一阵绞痛。

“方才被冷箭所伤,”赵破奴压着声音道,“将军不肯声张,你本是医士,快替将军处理伤口。”

霍去病的手捂在腰腹左侧,子青在他面前半跪着,深吸口气,缓缓掰开他的手,看见伤口的一瞬,她说不出话来……

眼前是一柄断箭,露在铠甲外的半截箭柄已被掰断!

断口粗糙,看得出用手生生折断的。

面对此情此景,她胸口一阵阵发紧,被什么东西哽在喉头般,

眼下汉军身处匈奴腹地,虽说已经大胜,但匈奴溃军尚在周遭,若知道汉军将领受重伤,群龙无首,必会大举反扑,形势便会急转而下。故而将军为不动声­色­,自己硬生生把半截箭柄掰断,强撑回帐内。

“得先卸甲,不然箭拔不出来。”她极力让自己声音显得平稳。

“你来了……”霍去病抬眼看她,一抹淡淡笑意在­唇­边逸开,淡淡道:“我觉得伤口有点痒。”

这箭有毒!!!

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子青很快强制自己镇定下来,轻声回道:“不碍事的。”

“我知道。”霍去病仿佛倦极,复闭上双目,“昨夜里没睡好,趁着这会儿功夫我歇会,你下手轻点,别吵醒我。”

“诺。”

子青望着他的脸,自帐篷天顶透下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全然的松懈,安静而俊逸,刻骨地,深烙印在她脑中。

由赵破奴半扶住霍去病,子青开始尽量轻柔地替霍去病卸甲,阿曼从旁协助。虽说手上动作已很轻,但断箭柄深卡在铠甲上,将二者分离时,触动伤口,霍去病闭目一声不吭,伤处却又渗出许多血。

再解开衣袍,可看见伤口渗出的皆是黑血,且箭柄附近的肌肤亦呈现出淡淡的黑­色­。

赵破奴先倒抽了口冷气,被子青用眼神制止。她低首嗅了嗅伤处的气味,微松口气道:“这是狼粪毒,匈奴人常用,幸而解毒的草药随军就有。”

露在肌肤外头的箭柄只有一小截,且不知道箭镞是否有带倒钩,子青不敢贸然拔箭,只能用保守的法子,先把伤口附近的肌­肉­割开一点,看清箭镞,方才能知道该如何救治。

贴身匕首在火上烤过,她示意赵破奴与阿曼按住将军,镇定心神,一刀划下,大量的血奔涌而出。

霍去病身子微微一震,面上仍毫无表情,甚至未曾睁开眼睛。

待看清箭镞,子青眉头深颦,深觉­射­箭之人过于歹毒,箭镞不仅带倒钩,还涂上毒药,实在­阴­狠。

能使得上劲的箭柄实在太短,加上倒钩,子青只能边用匕首挖边取出,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此箭完全取出。这短短一炷香功夫,对于她来说,却是无比漫长,汗透重衫,她甚至不敢去看将军的脸­色­。

其间,除了眉头紧锁,霍去病始终未吭过一声。

将箭取出后,还须将毒血吸出,子青毫不考虑便要凑上前去,被阿曼按住肩膀。

“你歇会,我来吧。”

他不分由说将子青拽到旁边,自己俯首到伤口上,吸吮出一口黑血,随即吐到旁边,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现出鲜红­色­,方才停下。

赵破奴静静端上一碗清水,请他漱口,眼中满是感激之意,再无昔日芥蒂。

阿曼微微一笑,接过水漱净,然后朝子青道:“我去煎药。”

“嗯。”

在伤口上洒上外敷的箭创药,子青再取过­干­净的布条一圈一圈绕着包扎好将军的伤口。直至此时,霍去病方才开口,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替我着甲,我要巡营。”

“将军!不可……”赵破奴急道,“您的身体撑不住的,我来替您巡营。”

霍去病压根不理他,缓缓睁开双目,看着眼前的子青,复道:“替我着甲。”

四目相对,无须多言,子青对于将军的心思再了解不过。周遭定然还有匈奴哨探,将军须得做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方才能免去被匈奴反扑的隐患。

“诺。”她道。

赵破奴重重地叹气。

子青替他将绛红衣袍披上,穿袖系带,然后赵破奴架着他站起身来,再将铠甲套上。

铠甲颇沉,她低首去系铠甲上的皮绳,能感觉到霍去病无力地半靠在她身上,他的喘息就在耳边……

不用去看,她知道伤口定然又渗出血来,撕裂的疼痛折磨着这具已然极为虚弱的躯体。他始终硬撑着,可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将军更让人心疼。

一滴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子青紧紧咬住嘴­唇­,迅速用衣袖抹去。

霍去病似有所感,侧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红着眼圈,眼中微光粼粼。

“傻小子,我没死你哭什么。”他好笑地轻声挪揄道。

这话引得赵破奴也勾着头来看子青,不满道:“我就说你还是个娃娃,这会儿哭什么!”

“……卑职知错。”

子青低低道,皮绳在纤细手指系着,不知怎么,原该熟捻的动作却比寻常笨拙了许多。

霍去病的手缓缓覆上她的,语气无奈而包容。

“放心吧,这点伤不在话下,我还撑得住。”

整装妥当,端正发冠,霍去病推开他们,在二人担忧的目光下,身子微晃了晃,随即站稳,缓步行出帐外。

只愣神一瞬,子青疾步追出去。

108第十一章酒泉(二)

他走出的每一步,在子青眼中,都似踩在刀尖上一般。

对于主人的病况,玄马似懂非懂,乖巧而温顺,拿头去轻轻挨了下霍去病的手背。一手搭在马背上,顺手抚摸了两下玄马,他摒气翻身上马。

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动作,平日里看过将军无数次翻身上马,而这次,子青的心差点自胸腔跳出来。饶得是看见将军稳稳端坐在马背上,但她仍能从他微微颦起的眉间感觉到些许他当下正在忍受的痛楚。

“伤口肯定迸开了,”赵破奴低低叹气,吩咐子青道:“待会得重新包扎,你在帐内等着,把药都备好。”说罢,他跨上自己的马,赶着追上将军。

再看一眼已驰远的将军,子青迅速返身回帐中,有条不紊地准备好箭创药,­干­净布条,清水等等物件。

然后,她坐下来,侧耳听着帐外的动静,试着让自己静静等待。

马嘶、人声、虫鸣、鸟叫……外间纷纷扰扰,千百种各式各样的声音,却无一种是她心中所想的。

帐内没有沙漏,日光自天顶洒落,光斑在她手背上悄然无声地移动着。

她看着手背,看着流逝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光斑自手中落下,栖息在袍角。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她猛地抬头起身,看见阿曼端着药碗进来。

不是将军。

她担忧更甚。

阿曼瞧她神情,微微挑眉,取笑般问道:“怎么皱眉头,不想看见我啊?”

子青无心思与他顽笑,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将军可否撑得住?还骑着马……”

将药碗放在案上,阿曼满不在乎道:“不过中了一箭而已,小事,你何必如此担心。开春那会儿你受的伤,那才叫真正吓人,我见着你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了……”

压根就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子青皱着眉头,径自怔怔出神。

阿曼暗叹口气,重重咳了几声,将她拉回神来,才故作怅然道:“若此番是我中箭就好了,也不知你是不是也这般焦急。”

“若是你我受伤,也不必像将军这样强撑去巡营,已胜过他许多。”子青道。

“谁让他是将军,应当应份。”

阿曼耸肩。

药碗之上,热气袅袅。

子青直担心在汤药变冷之前将军还未回来,比起温药,冷药还要更苦上几分。她依稀尚记得邢医长提过将军不喜吃药,尤其怕苦,以前开肺解热的药都不肯喝,只得用冰糖炖梨来慢慢替他调理。

帐外,有脚步声渐近。

子青快步抢上前。

帐帘被掀开,霍去病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强作出来的轻松笑意尚未自从面上褪去,看见子青,­精­神骤然松懈下来,所有气力皆抽身离去,一声未吭,栽倒在她身上。

“将军……”子青急唤道。

紧跟在其后的赵破奴帮忙扶住霍去病,两人将他扶到榻上,重新卸甲更衣,给伤口换药,一阵忙乱之后总算将伤口处理妥当。

“得让他把药喝了!他这会儿昏昏沉沉有一半是因为狼粪毒,喝过药解了毒,伤才能好得快些。”

赵破奴看看霍去病的状况:“将军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怎么喝药。”

“灌啊!”阿曼理所当然道,上前推开赵破奴,“我来灌!”

“你……轻点。”

阿曼试了几次,霍去病的嘴­唇­紧紧抿着,汤药顺着脖颈往下流,压根就灌不进去。子青拿自己衣袖一边替将军擦拭着,一边忧心问道:“将军根本就不喝,怎么办?”

“把他的嘴撬开!我就不信我灌不进去。”阿曼摩拳擦掌,满地转悠着,想找个利索些的竹片子来使。

赵破奴直摇头道:“我看还是找个小木匙,一点一点喂进去比较妥当。”

“没用,他牙咬得紧着呢,压根就不喝。”阿曼道。

“阿曼……”在旁良久未说话的子青突然问道,“以前我昏迷那会儿,你是怎么让我喝药的?”

“你比他乖多了。”阿曼笑道,“我只要端着药碗放你嘴边上,说青儿乖,快喝药,你就把药都喝了。”

“你还真是很乖啊。”

赵破奴看着子青赞叹,转而若有所思,端起药碗放到霍去病­唇­边。

“将军乖,快喝药。”他的语气分外慈祥。

等了半晌,霍去病依然故我。

“不对,你应该这样……让我来!让我来!”阿曼显然觉得这事很好玩,接过碗,将赵破奴挤开,一手端碗,捏了嗓子轻言细语道,“我是你娘,乖,来把药都喝了,病才会好。”

赵破奴在其后,虚晃着做出扇阿曼两巴掌的动作。

“让将军知道你敢占这种便宜,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再说,你声音学得也不像。”

“那你来学一个!”阿曼放下碗,不服气道。

不理会两人吵吵嚷嚷,子青默默端起碗,坐到霍去病身畔,低低道:“将军,我是子青,这是解毒的药,你喝了吧。”

待阿曼与赵破奴转过头来,两人皆愣住——只见霍去病半靠在子青身上,人虽还昏迷着,却还知道吞咽,子青慢慢一口一口地喂着他汤药。

“难为将军倒还肯听他的话。”赵破奴叹口气。

阿曼看着子青,心中五味杂陈,片刻之后,暗自苦笑,未再多言。

汉军原地驻扎。

近子夜时分,有哨探飞马来报,与自出陇西郡的李广部,张骞部联络上。

赵破奴见此战报,松了口气,虽然李广部不甚顺利,但总算是击退了左贤王部,很好地策应了霍去病。至此以后,漠南一线,匈奴人已不足为患。

他悄无声息地掀帘进帐,帐内未点灯,月光自天顶洒落,柔和地映照着。守在榻边照看霍去病的子青抬头,投来探询的目光。

赵破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一块竹牍放在她手上,手指点了点霍去病。

子青颔首,表示明白。

赵破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子青轻轻摩挲着竹牍,借着微弱的月光,上面李广二字最先映入她的眼中。

再往下看去——李广部四千骑出右北平数百里,因张骞部未能按时出塞,被左贤王四万骑包围。李广以圆阵对外防御,死伤过半。激战二日后,张骞部赶到,左贤王部被击退。

张骞与公孙敖在军事上半斤八两,很符合霍去病的评价:说他们不会打仗,冤枉;说他们很会打仗,胡扯。

霍去病碰上了公孙敖,而李广碰上张骞,两相比较,李广的运气差了些。

没有幸灾乐祸,子青怔怔的,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自心底升起。

在军中多时,耳闻眼见,她的周遭想着要一战成名光宗耀祖者并不乏少数,一仗又一仗打下来,这些人或者埋在黄沙之中,或身体残破归乡。与他们相比,李广无疑算是运气好的。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仗,凯旋而归,封侯拜相——这大概便是李广摆脱不去的执念,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圣上请战。

执念的尽头是什么?无人知晓。

幸也?不幸也?

霍去病缓缓睁开双目,待适应了帐内的幽暗,慢慢看清了靠在榻边的子青。

月光下,少年似在出着神,安静地像一个剪影。

侧面的轮廓清晰而秀美。

霍去病没有出声唤她,仍像熟睡那般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望着她。不知怎的,往昔的一幕一幕在他脑中缓缓掠过,异常清晰……

初见时,飞掷而出的长戟,少年惊人且彪悍的气力;

荒冢前,少年紧扣着木牌,指节微微泛白;

天际黑雕盘旋,少年隐在青黄枯草间的一动不动的瘦削身影;

暴雨如注,少年手腕轻抖,铩尖顺着长戟一路划下,溅出细线般的火光;

苍茫大漠,少年在来来往往的箭雨中跑得像要飞起来;

皋兰山下,肩背重伤,少年紧咬牙关,挥铩厮杀;

蹴鞠场中,飞扬脱跳,少年春柳绽芽般的笑颜;

…………

静谧的夜中,某种东西在他内心深处正缓缓地绽开着,防不胜防,无可逃避。

109第十一章酒泉(三)

休整过后,汉军复再出发。

祁连山脉的匈奴部落基本都已被肃清,汉军现下所做的也不过是追击一些残余剩军罢了。而接连几次大破匈奴部落,已让大多数匈奴人对汉军已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故而所谓的追击也颇为轻松。

身为医士,子青一路都随行在霍去病身畔,饶得是知晓背地里有不少闲言碎语,却是无法。还有件事让她甚为头痛,将军昏厥时倒还肯喝药,可到了清醒之时却全然换了一个人。

药碗端过去,他总是先让她放在一旁,只道汤药太烫,须得凉一些再喝。初始子青不疑有他,依命退下,待她在回来时,碗中皆已空空,自然以为将军已饮下。直到一日,子青偶有事不得不折回,正好撞见将军正将汤药倾倒在地上,顿时愣在当地……

没料到子青会折返回来,霍去病也愣住,端着药碗不动弹。

“将军,这药有问题么?”子青诧异问道。

最初的呆楞过后,霍去病迅速回复了常态,点头道:“有。”

子青大惊,以为药中被人下毒,飞快回想着:“这药是我亲自煎熬,中间并不曾过他人之手,难道……是药草有问题?”

“……应该是。”

霍去病顺着她的话,徐徐点头。

“若是药草被人下了毒,那其他将士岂不是也……”子青越想越急,欲拔腿就走。

“你等等,等等。”霍去病唤住她,迟疑片刻,稍稍压低了声音,如实道,“不是草药问题,这药太苦,以后莫再端来。”

子青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之前就知道将军不喜吃药,可怎么也未想到他居然会悄悄把药倒掉。身上还带着伤,又不肯吃药,这该怎生是好?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她微叹口气,只得将药碗端回:“明白,卑职告退。”

霍去病本就有些理亏,瞧见她转头间眉间微颦,神态无奈而忧虑,心中便不自在起来,想追上她,偏偏有军士前来禀报军务,只得暂且作罢。

“启禀将军,圣上遣平寇校尉送来劳军的几十车牛羊,此时已到四十里外。”

“卫伉,是这小子!”卫伉是卫青的儿子,自小一块长大的表弟,听闻是他来,霍去病自是觉得分外亲切,笑了笑,“让赵破奴去接,带一个营去,不许有闪失。”

“诺。”

军士依命退下,飞奔着去找赵破奴。

子青到溪边汲水,溪水甘冽,清澈见底,尚可见鱼儿虾儿在其中游戏。

“这水叫金泉,是祁连山上十七处泉眼所汇集而成,当真是好水。”

阿曼在她身旁蹲下,双手掬了水,扑打到脸上,炎炎酷暑之中,能得片刻清凉,着实快活。瞧子青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笑着顺手拨弄了些水,水花四溅,雨点般洒在子青身上。

子青忙缩头举袖躲闪。

“祁连山脉,汉军大势已定,从此以后匈奴人怕是难以再踏上漠南了。”阿曼笑着替她拭了拭水珠,“我想,也是我们该走的时候了。”

子青怔了怔,似乎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

“你……还想向霍将军辞行?”阿曼问,“他若不放你走怎么办?”

“将军伤还未好,能不能等他伤势好转一些再走?”子青终是不放心将军的伤势,迟疑问道。

阿曼静静地看她一会儿,转而微笑点头:“好,其实我还得去一趟长安,我们与汉军一同回朝也是可以的。”

“长安?”

“嗯,我兄长在长安。毕竟他为长,我为幼,楼兰王位的顺位继承人该是他才是对。不管怎样,此事我须得亲口问过他。”阿曼笑着歪歪头,“再说,万一兄长他想明白了,他要继承王位也说不定。到时候,我就解脱了!”

“也对,”子青点头笑道,“说不定他会想明白。”

“方才你在想什么呢?呆呆的?”阿曼问道。

“我在想,该加些什么才能让汤药变得不那么苦,又能不改起药­性­。”

阿曼挑眉,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嗤之以鼻:“是霍将军嫌药苦?”

“你也知道?”

“我看见他好几次偷偷把药倒了。”阿曼不在意道。

子青睁圆眼睛:“你看见了,怎得不告诉我?”

阿曼理所当然道:“他身上的伤,他自己都不在乎,我替他着什么急。再说,你喝药都比他痛快,他到底还算不算男人?”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传来几声刻意的重咳。

子青转头,忙起身行礼:“将军。”

阿曼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面上似笑非笑,诚恳道:“身为将军,背地里偷听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得改。”

霍去病望着他,淡淡道:“还是你先改了这个背地里议论人的习惯吧。”

“不急,等你改了,我再考虑。”阿曼嬉皮笑脸。

“阿曼……”

子青轻轻地拽他的袍袖,示意他莫与将军顶杠,然后转向霍去病,认真道:“将军,此时正值酷暑,伤口极易发炎反复,虽然日日都有换药,但还是需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方才能尽快痊愈。良药苦口,烦请将军勉为其难,还是喝汤药吧。”

霍去病皱皱眉头,看了半日溪水,仍是道:“……太苦。”

“我再多放些甘草,也许会好一点。”子青试探道,“或者到庖厨那边讨些糖块来?”

“要我说,直接把他打晕了岂不方便,他晕的时候喝药还是很老实的。”阿曼出主意,随即被霍去病狠狠瞪了一眼。

迟疑片刻,霍去病才不甚情愿地问子青道:“真的非喝不可?”

“这几日换药,我发觉伤口处恢复甚慢,一不小心便可能会化脓。”子青实话实说。

霍去病踌躇良久,又道:“一日要喝两次,我不喜欢。”

“这样也能当将军?!”

阿曼直咋呼,立刻挨了一记白眼。

自家将军如此孩子气,子青无法,只得再让一步,点头同意:“一次就一次,只是将军你不能再偷偷倒掉了。”

霍去病没吭声,算是同意。

总算……子青轻呼口气,低首微笑道:“多谢将军。”

看着她的笑颜,霍去病­唇­边也不由自主地逸出笑意,想来喝药也不算什么太为难的事情,能让她欢喜起来就好了。

倒是阿曼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拿肩膀轻撞子青:“他自己身上的伤,反正疼起来也是他自己,你谢他做什么。”

“我既身为医士,病者肯配合,我自然该感谢。”子青笑道。

“瞧你这点出息!”

阿曼伸到溪水中一扬手,水珠点点飞溅向子青。

“我去煎药。”

子青躲开,带着笑意返身走开。

110第十一章酒泉(四)

待子青走远,霍去病手抚上腰腹,在近旁的石头上缓缓靠坐下,看着溪水潺潺,稍远处马匹正在低头饮水,士卒们高高撩起袍角,在水中嬉闹着。

“你还不走是因为要去长安?”他淡淡问道,显然他听见之前阿曼与子青的谈话。

阿曼百无聊赖地点头:“没法子,哪怕只有一成的盼头,我也得去试试,没准我兄长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

霍去病真正想问的却不是这件事。

“你想让子青和你一起走?”他面­色­微沉。

“对。”

阿曼答得极­干­脆。

“这、不、可、能。”霍去病转过来正视他,一字一句重重道,“我绝不允许。”

阿曼不慌不忙,轻轻扬眉笑道:“为何?难不成霍将军当真如传闻所言,有男风之好?不过我得提醒你,青儿可没有这等嗜好。”

“你不必拿此话来激我。子青是我军中的中郎将,文武兼备,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单凭这点我就不会让你带走他。”霍去病道。

“前程不可限量?”阿曼冷笑,“青儿是何等样人,她岂会在乎什么前程?”

“他在乎也罢,不在乎也罢,他有这份才能,我就会替他打算。”

“你难道就不管她心中想要的是什么?”

霍去病目光复杂,语气仍旧强硬:“他会明白我是为了他好。”

“硬要她去过她不想要的日子,也能算是为她好?!”阿曼嗤之以鼻,“你不是为了她,你是为了你自己!”

“难道你不是!”

霍去病怒气渐起,禁不住提高声音,牵动伤口,低低闷哼一声,手抚着腰腹,死死盯住阿曼。

阿曼语塞,片刻之后,才别开脸淡淡道:“至少,我会让她自己做决定。”

两人之间一片静默。

“你我心中都知道,且不论拳脚兵刃,青儿单凭­性­情便已是难得之人,世间难求。此生能识得她,对我而言,是上天垂怜。”阿曼接着低低道,“无论她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不会有丝毫勉强。我只盼你也能明白,否则,她便是白白认得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余下霍去病一人靠在溪边石上。渐渐西沉的日头把溪水镀上浅浅的金光,波光荡漾,金芒闪耀。溪边的他,周身也披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

“……否则,她便是白白认得你了。”——阿曼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在霍去病脑中激荡,他一径怔怔出神。

子青为人,他何尝不知道。

一直以来,饶得子青有一身的好功夫,­性­情却甚为温顺平和,绝非喜欢争斗较量之人。而且墨家非攻,汉军此战扫平漠南,汉庭边界得保安宁,确是已到了子青身退之时。

子青若当真要走,他就只能搬出将军的权力,硬将这少年留下。

可是、可是……霍去病眉头不自觉地越颦越紧。

“将军……”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耳边谨慎地唤他。霍去病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子青正端着药碗立在跟前,而天­色­竟已在不知不觉间暗沉下来,她身后的营地篝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将军,该喝药了。”

“我现下还不想喝。”

他带着气恼,很­干­脆道。

“汤药已经不烫了。”不明白将军这是又怎么了,子青只能陪着小心,轻声劝道。

“我说我现下不想喝,你听不明白么?”霍去病一扬手便将她端的药碗打翻在地,恼怒道。

“……”

面对突如其来且没头没脑的怒气,子青有点发懵,她还是头一遭见到将军如此发火,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将军这般恼怒。眼看辛辛苦苦所熬的汤药全都渗入草地,方才一番忙碌又是尽皆白费,她眉间微颦,迟疑片刻,还是按捺着道:“将军,这碗汤药在你眼中不值什么,但你可知,若在穷困乡间,这碗汤药是让百姓们当命般地看,连一滴都舍不得荡出来。”

霍去病闷不做声,只定定地看着她,似有满腔怒气不能发泄,忽有军士疾步来报。

“将军,鹰击司马回来了,还有平寇校尉……”

军士话还未说话,霍去病便猛地起身,大步离开。

“步子迈得那么大,难道不怕扯着伤口么?”子青半蹲在地上去捡碗,分明瞧见将军背影微滞,一手扶到腰间。

痛了吧?她轻轻叹了口气。

“表兄、表兄……”卫伉头遭踏上祁连山,虽未同霍去病一道作战,也已是极兴奋,唤了两声,连忙又规规矩矩肃容行军礼道:“平寇校尉参见骠骑将军!”

在距离汉庭如此远的地方看见表弟,又是打小在一块儿玩耍,霍去病也忍不住欢喜起来,将他扶起问道:“这次怎得是派你来?路上可有麻烦?”

“没有,出乎意料的顺畅。”卫伉得意道,“那些北夷子看见汉军就跑,只有一日夜间想偷袭,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才八百多人也追得他们屁滚尿流,哈哈哈。”

“做的好。”

霍去病拍拍他肩膀,携他往自己的大帐相叙,另又吩咐赵破奴将此番卫伉所带来犒劳汉军的牛羊等等安置妥当,再替卫伉置下帐篷。

一夜无事。

次日天还未亮,军士便急急通报,掌庖厨的杨生有要事求见将军。

霍去病半披衣坐在榻上,见杨生满脸惶恐地进帐来,低伏在地。

“启禀将军,今晨我宰杀平寇校尉所带来劳军的牛羊,发现牛羊皆被喂了毒物,根本不能食用。”杨生急急禀道。

“被喂毒!”霍去病微微一惊,“可我昨日见那些牛羊都是活的,怎么会被喂毒?”

“卑职推测,给牛羊所喂的毒物应是慢­性­毒药,皆不足以使牛羊致命,但毒会慢慢渗入牛羊全身。若宰杀中毒牛羊,食用者必受其毒。”

“你是如何发现的?”

“每一鼎­肉­羹,离火之后卑职都会用银箸探查,从不敢怠慢。”

霍去病点头:“尽忠职守,很好。……此事现下有多少人知晓?”

“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只有庖厨内七人知晓牛羊有毒,现下全都守在­肉­羹旁,我亦有吩咐他们不可乱说。”

“你马上回去,将已煮好的­肉­羹悄悄埋掉,须做得­干­净利落,切不可让人察觉。”

“这事不难,扔些烂瓜菜也,只当做是泔水,无人会疑心。”

“好,班师回朝后,我必有嘉赏。但若有走漏风声者,立斩无赦!”霍去病重重道。

“诺!”

杨生领命,快步退下。

霍去病沉吟片刻,又唤来军士,速传赵破奴与卫伉来见。

“表兄,可是出了什么事?”卫伉尚来不及正发冠,歪斜着就来了,进了帐就急急问道。

赵破奴看将军脸­色­,便知此事棘手,肃容站在一旁等候将军吩咐。

“老赵,你去把平寇校尉此番所带的牛羊草料严格监管起来,切不可与马料混在一起,再自其中拿一小束草料给子青,命他检验出其中是否含有毒物,速来报我。”

“诺!”

听到个“毒”字,知事态严重,赵破奴没敢多问,领命退下。

“有毒?”卫伉骇了一跳,“表兄,究竟出了什么事?”

霍去病这才尽量简要地将事情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伉弟,你仔细想想,你手下能接触饲料的是哪些人?有没有可疑人等?”

卫伉皱眉思量片刻,摇摇头道:“不会有问题,因为爹爹不放心,我所带出来的人都是他亲自替我挑选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这一路过来,可曾有外人靠近过?”

卫伉低头苦苦思量,片刻之后仍是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表兄,这该怎么办?牛羊说起来都是圣上所赏赐,我又是负责押送之人,我、我该如何是好”

见表弟惶恐,霍去病不得不放柔声音,安慰他道:“放心,幸而发现的早,并无人中毒,剩下的事情我自会想法子处理。你只要记着,切莫在旁人面前走漏风声。”

“我知道我知道……”

头一遭奉旨出塞就出了事情,卫伉不安之余又有着满腹懊恼,在旁挠着头,弄得发冠愈发地歪斜。

天已是蒙蒙亮,赵破奴与子青一块儿进账来。

“卑职参见将军,草料经过蒸煮,已验出其中含有硫菁粉。”子青禀道,“牛羊肠胃与人不同,硫菁粉它们服下不会立即致命,只会慢慢渗入它们周身。若食用其­肉­,轻者­精­神不济上吐下泻,重者晕厥不醒有­性­命之忧。”

霍去病不看她,微低着头淡淡问道:“你能否看出这批牛羊中毒多久?是在途中开始被喂毒?还是在汉庭就已经中毒?”

“卑职斗胆,请问平寇校尉,牛羊一日喂食几次?”

子青转向卫伉。

“原本是每日两次,但过河之后因为长途跋涉,不愿牛羊饿瘦,所以改为每日三次。”

子青略一思量,即道:“那么这批牛羊吃毒草料不会超过七日,否则也撑不到此地。”

“七日?”霍去病问卫伉,“你仔细想想,这七日内可否发生过什么异常之事?”

“七日内……”卫伉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什么,惊道,“匈奴人夜袭我们的那日,就是在五日前,难道是他们动了手脚,而我不知道?”

霍去病皱眉:“我记得你提过,你带了八百人将他们追的屁滚尿流。”

“嗯,对。”

“你肯定不是带着牛羊和草料追得吧?”

听见霍去病的问话,赵破奴与子青心下皆已明白卫伉是中了匈奴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匈奴人故意败走,只因目的并不是区区八百汉军,而是霍去病所率的两万人马。

卫伉语塞,低声道:“我有派人手看管。”

“把看守者调开,趁机下毒,应该不是难事,何况还是在夜里。”霍去病叹口气,面­色­稍缓,吩咐赵破奴道,“尽管可能是匈奴人所为,但仍不可松懈,今日即为伉弟所带来八百人另设营地,没有令牌者,不可擅入大营。”

“诺。”

“牛羊中毒之事不可泄露,你们的嘴都给我闭严实了!”

“诺。”

赵破奴迟疑片刻,问道:“可昨日平寇校尉到达时,许多士卒皆知他所带牛羊是来劳军。如今牛羊是不能给他们吃了,总该给个由头呀,这又该如何是好?”

霍去病不耐烦地喘了口气:“……就说,那些牛羊都是赐给骠骑将军一个人的,谁也不许吃。”

“这……”

“还有,牛羊都中了毒,要尽快宰杀。”霍去病补充道,“行了,老赵你知道该怎么办,去吧。”

“……眼下营中吃食粗粝,士卒们对那群牛羊垂涎三尺。将军此举只怕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由得他们吧,现下我管不了这些。”

霍去病似乎有些累了,语气淡淡的,始终未看子青一眼,挥手让他们退下。

子青将他的倦容看在眼中,心中已明白将军的一番苦心:卫伉头一遭领命出塞办事就犯下大错,险些酿成大祸,将军为了替他遮瞒,不惜落个不体恤士卒的坏名声。只是,将军对家人情深意厚固然可许,但遮瞒此事究竟是对是错,她此时亦尚且难以决断。

111第十一章酒泉(五)

卫伉呆楞许久,似又想起另一事来,急急忙忙出帐去,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抱着个黑底绘朱鸟的漆壶进来。

“这坛紫金醇是圣上特地吩咐的,说表兄今年春夏两战,将匈奴人逐出漠南,功劳冠绝三军,这要给表兄庆功的酒。”他放到霍去病案前,便要启封泥,“这酒可是高祖时候所酿的酒,比几百牛羊还珍贵若是这酒也被下了毒,那真是就可惜了了。”

霍去病按住他的手,先不让他动封泥,自己扶瓶细细查看了一番。漆壶封泥尚且完好,并未有启封痕迹,封泥上也未见有洞眼,想来应该没有被下毒。

“只有这么一坛子?”霍去病问。

卫伉点头:“嗯,就这么一坛子。”

战不是他一个人打的,酒又怎能一人独饮。只是这酒,委实太少了些。霍去病微叹口气,站起身来,命卫伉带上酒,随自己出帐来。

“传我将令,全军在溪边整装待命。”他吩咐帐前的军士。

军士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功夫,胡笳声响彻营地,上万士卒整装钻出帐篷,快而有序地列队集结……一切有条不紊,只听得脚步声纷沓,却绝无其他私语噪杂,卫伉素日也曾在卫青军中呆过一段时日,此时见甚是年轻的霍去病治军有方,不由暗暗佩服。

正是清晨时分,草尖上露水未­干­,溪水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隐约可见对岸苍苍蒹葭。

霍去病静静立在溪水边,面前是万余名汉军士卒。

目光落在他腰腹伤口所在位置,又见将军自卫伉手中取过紫金醇,子青禁不住颦眉,那漆壶看上去甚重,他的伤口又怎么受得住。

双手端住紫金醇,霍去病忍住伤口处传来的疼痛,朝着将士们朗声道:

“春夏两战,我们将匈奴人逐出漠南,圣上龙心大悦!这坛酒,就是圣上所赐的紫金醇。酒是好酒,据说是高祖时候所酿的美酒,可我不能独饮,因为漠南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还有你们!……”

他的目光带着苍凉,声音略低。

“……还有那些回不去的弟兄们。皋兰山下的七千多名弟兄,祁连山下四千多名弟兄,所有……所有的跟着我霍去病出征,却回不去的弟兄们!”

“这酒!——我们一起喝!”

他重重道。

随即他启开泥封,高举起漆壶,香醇的酒水自壶口倾泻而下,芬芳酒香四下溢漫,水光点点溅开,酒水径直注入金泉水中。

卫伉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兄将整坛佳酿倒入金泉水中,一滴不剩!而他眼前的将士们眼中则泪光闪耀。

风起,溪水面上的薄雾非但未被吹散去,反而渐渐转浓。

雾气缓缓涌动。

风声呼啸。

对岸的苍苍蒹葭已被浓雾淹没,影影绰绰摆动着,却似有千军万马从中踏雾而来……

霍去病随手扔掉空的漆壶,半蹲□子,注视着浓雾中那些苍白而熟悉的模糊轮廓,轻声道:“本将军,敬你们!”

他伸手掬了口溪水饮下,头低垂着,眼底深处映着水光。

身后的将士们,纷纷大步涌自岸边,掬水来饮。

伯颜在溪边跪倒,连饮几口之后,泣不成声,低首喃喃自语,自他口中吐露的是一个个沾染着鲜血的姓名……

平日里话最多的赵破奴,到了此刻,却是惊人的沉默,单膝跪着,溪水自他指缝间流淌下来,自侧面仅仅能看见他下巴微微颤抖着,竟是哽咽得喝不下去。

缔素不知何时行到了子青的身畔,道:“咱们伍的五个人,现下就剩下咱们俩了,咱们一块敬老大和铁子吧,免得他们在那头还得­操­心。”

喉咙紧了紧,子青发不出声音,重重点头。

两人行至溪边,蹲□子,露水打湿衣襟。

缔素先开口,扯家常般淡然道:“老大,嫂子现下很好,等娃娃生出来,我就是他的­干­爹。有我在,谁也甭想欺负娃娃,你放心就是。铁子,有老大照顾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就接着傻乐呵……”说罢,掬起溪水,半饮半泼地覆上脸,再放下来时,水珠点点,让人分不清他脸上那些是溪水那些是泪水。

子青什么都说不出来,先掬了水饮罢,然后喉咙又哽咽了许久,才艰难道:“我……想你们。”

只这一句。

以前同伍时候的快乐时光便如决堤一般自脑中涌出,被串在一根绳子的五只蚂蚱,一块儿­操­练;一块儿持戟十圈;一块儿背军规;一块儿抱怨天抱怨地……

上一仗皋兰山下,埋下一个个未竟之志。

而今,未竟之志已成,英魂归去。

日头越升越高,白雾渐渐消散。

脸上的泪痕在风中消逝。

子青的中郎将帐中。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缔素边啃着粗馍,边问子青,口气上虽还是故作漫不经心,双目中却是真正的关切,“总不能一直在军中呆下去吧?”

子青长叹口气,低道:“我是该走了,只是将军那边,着实有些难以启齿,总觉得对不住他。”

“你还想要去和将军提此事?!”缔素惊诧。

“不行么?”

“当然不行!将军会放你走才怪!你傻了!”

好久未曾听过缔素这般口无遮拦地责备,想来他对自己已无芥蒂,子青忍不住微微一笑。

阿曼在旁笑道:“可不是,我就说她傻,将军怎么肯放你走,可她还偏偏不信。……不过,现下将军已经知道了,也省得你难以启齿。”

子青吃了一惊:“将军,他知道了?”

“嗯,还记得昨日么,其实他听见了你我对话。你去煎药之后,他便来问我,我就如实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子青足足呆楞了一刻钟,想起后来霍去病的怒气、打翻的药碗,这才总算明白了将军究竟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恼怒。

“难怪他气得不得了,不仅药不肯喝,连换药都不许我来换,嫌我笨手笨脚,非要鹰击司马来给他换药。”子青叹道,其实赵破奴才是真正的粗手粗脚,换个药害将军皱了好几次眉头。

“他冲你发脾气?”听闻此事,阿曼好像乐得很。

“嗯。”子青无奈。

缔素摇头道:“我说得没错吧,他才不愿意让你走呢,上一仗你升为中郎将,全军也才你一人而已。”

子青缓缓摇头:“不对,将军若决意留下我,他就不必着恼了。他之所以恼怒,便是因为他觉得我的离开辜负了他。”

阿曼闻言微怔,面上似笑非笑:“你就那么了解他?”

子青低首腼腆一笑:“我也是瞎猜的。”

112第十一章酒泉(六)

守着炉上的汤药,本就是酷夏,在炉火旁烤着,子青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时不时便举袖抹一抹。再有一会儿,汤药便已煎好,只是不知将军今日是否肯喝药,她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这个钉子还是得再去碰一碰。

夜风拂过,带来些许清凉,子青起身去取滤药铜皿,不期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药好了?”

是将军,子青怔了怔,转身望向他,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恼怒,迟疑片刻才行礼道:“……卑职参见将军。药已经煎好。”

霍去病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未再说话。

子青猜度不出其意,只得先将汤药倒出来滤过,盛在药碗之中。滚烫的汤药,热气袅袅上升。

“汤药还烫,将军可先行回帐,待汤药稍凉,卑职再端送过去。”她思量着让将军在此久立对伤口不好。

似乎压根没听见她的话,霍去病淡淡道:“你陪我走走吧。”说罢,也不待她回答,他转身便走。

“……诺。”

犹豫一瞬,子青端上药碗,跟上将军。

在溪边缓步而行,直至距离营地稍远,霍去病才停下了脚步。夜­色­之中,溪水潺潺,时而拂过一阵凉风,蒹葭轻轻摆动着,宁静而令人心旷神怡。

汤药已不再冒热气,子青见霍去病站着不说话,轻声劝道:“将军,先喝汤药吧?凉了更苦。”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去,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药自然是苦的,他始终皱着眉头。待饮完,将药丸往她手中重重一放,这才抬眼看她,嘲讽道:“这下不会再骂我不知民间疾苦了吧?”

碗中果然喝得一滴不剩,子青心下稍宽,歉然道:“昨日是卑职鲁莽,请将军恕罪。”

轻哼一声,霍去病不过是顺口为难一下她罢了,本就无认真追究之意,自在溪边寻了块石块坐下。

子青悄瞥他几眼,只是察言观­色­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更莫说对方是本就喜怒无常的将军。

“将军,你是不是已经……不恼了?”她试探问道。

闻言,霍去病作出恼状瞪她,无奈有形无神。子青看在眼中,含笑低首,在他身旁半蹲下来。

“那是什么?”酷夏衣单,他看见她衣领内似有物件晃了一下。

将骨埙自衣领处掏出,子青举给他瞧。

“埙?!你会吹?”

子青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不会。”

“那你为何要带着?”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子青把骨埙在掌中摩挲,“我娘会吹,很好听。”

“你怎得不和你娘学?”

子青轻呼口气,怅然道:“我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不急,何时想学都可以;等我娘不在了,想学,却已无人来教。”

静默片刻之后,霍去病伸过手来:“拿来,给我试试。”

子青自脖颈上解下绳索,将骨埙递给他。

大概是常年带在身上的关系,骨埙早被肌肤摩挲得圆润光滑,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霍去病放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下,骨埙的音质不同与寻常的陶土所制成的埙,更加通透清亮……

零零落落的音符,在夜­色­中轻盈地像在跳舞。

“想听什么曲子?”他问。

“我对乐曲不太懂,以前我娘吹的曲子都很好听……” 子青努力回想着,凭借脑中零碎的记忆片段,哼出几个压根听不出调的音符。

“行了行了……”霍去病直摇头,没好气地伸手在她额头轻叩一下,“全无音律,好好的曲子都被你糟蹋了。”

子青赧然一笑,微抿起嘴。

修长的手指在骨埙上音孔上轻轻按着,曾经如此熟悉的乐曲静静流淌出来,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子青支肘侧头,安静地聆听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经意地润泽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这少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恍惚来,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会像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

身为将军,面对下属,他头一遭感觉到如此无力。

一曲奏罢,他缓缓放下骨埙。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这曲子?”他问。

“嗯。”子青似还被曲中音符缭绕着,“……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了,这曲子有名字么?”

“《蒹葭》。”

子青也曾读过诗经,再看溪水边一丛丛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应景,只可惜对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没接话,过了片刻,问道:“我奏得好,还是你娘奏得好?”

“……还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将骨埙擦了擦递还与她,笑意又慢慢敛去,道:“想过么,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默默将骨埙复戴回胸前,掩入衣领之内,子青微低着头,只是想到要与将军分开,相隔遥远,心中便是一阵阵的难受。

“你要走之事,本将军不允。”霍去病骤然硬邦邦道。

子青静静不语,抬眼注视着他,明明白白地透着信任。他仿佛回到那日树下,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将军怎会生得是那种人呢。

“你不信?”

“将军恕罪,卑职自知辜负将军栽培,他日若有机缘,定当相报。”子青望着他歉然道。

“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么?”他涩然问道,“便是有事要寻你,也不甚方便。”

子青轻叹口气,低道:“楼兰作为西域小国,本就在匈奴与汉廷的夹缝之中。此番将军肃清漠南,一方面固然是为汉廷边疆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启开了汉廷往西域的通路。楼兰此后,已是更加岌岌可危。将来若有一日,楼兰受困,我也能帮上忙。”

“你觉得汉廷会想攻打楼兰?”

“我不知道……”子青颦眉摇头,“无论是汉廷也好,匈奴也好,楼兰被吞并恐怕是早晚的事。”

“你是汉人,难道要为楼兰殉葬么?”

“我是墨家后人。”

子青望着他,平静道。

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不再多语,他的心中早就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所坚守的信念不是他所能动摇的。

113第十二章长安(一)

汉军班师,凯旋而归。

一路上,宰杀掉的牛羊­肉­不堪天气炎热,很快烂掉,被纷纷丢弃。正如赵破奴所料,军中不免有士卒议论纷纷,只道将军奢靡浪费,自己吃不下,宁可烂掉都不分给底下的人。

赵破奴明知真相却不能解释,心中难免不快,在将军跟前嘟嚷了几次。霍去病一径沉默,只作不理。

倒是他的伤势,因霍去病是个决计不肯在众人前示弱之人,常在马背上,伤口总难愈合,反反复复,又时常发烧,弄得子青不胜忧虑,几乎日日跟紧了他。

至弱水渡口,得知公孙敖部已先行渡河回去,剩下李广部与张骞部。

李敢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行在霍去病身后的子青,碍于父亲李广将军在场,不能上前,紧紧地望着她,片刻不曾稍离。

子青在马背上,看见李敢未着铠甲,袍袖下包扎的白布直裹到腕部,想来伤的不轻。在归途她已然听说李广此战颇为艰难,幸得李敢骁勇过人,单枪匹马斩杀匈奴人数十人,大大振奋士气,士卒们拼死与匈奴人激战两日,等到援军。

距离上次相见还未满一年,然而两人皆已都是自生生死死中滚过来的人。此时再见,忽觉往事如烟,虽无法忘怀,但也不自觉看淡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而李广是她不愿看见的人,轻轻勒了勒将军,退到后头去。

见她还肯理会自己,李敢心中自是欢喜,望着她的身影暖暖笑开。

霍去病瞥一眼李敢,又微侧了头睇子青,神情若有所思,继而策马上前与李广见礼。

“此番出征漠南,李老将军辛苦了!”他拱手笑道。

虽对有靠裙带关系之嫌的年轻将军不太待见,但也不得不承认霍去病春夏两战打得甚是漂亮,李广依军阶行礼:“骠骑将军此战所获颇丰,恭喜!”

霍去病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到李敢身上:“听闻李二哥此番骁勇过人,与匈奴厮杀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骠骑将军过奖。”

李敢直至此时方才把目光自子青身上收回,朝霍去病有礼道。

霍去病笑了笑:“李老将军,上次李二哥押送弓弩时,我就曾邀他到我军中来,可惜他怕老将军不允,推辞了。我至今仍引为憾事。”

想来李敢并未对李广提起过此事,李广先转头看了李敢,才明白确有此事,遂朝霍去病道:“蒙骠骑将军看得起,只是小儿尚年少,是老夫私心,想留他在身边多历练几年。”

霍去病大笑:“老将军此言差矣,李二哥可比我还年长几岁呢,算不得年少了。只是老将军舍不得归舍不得,在外头历练可比在身边历练要长本事,您说是不是?”

李广也非善言辞之人,说不过他,­干­笑两声,并不接话。正巧张骞策马过来,一脸郁郁,强作笑容与霍去病见礼。此番公孙敖失路,张骞出塞延误,两人皆是重罪,不知回朝后圣上会如何责罚,自然心中郁郁寡欢,忐忑不安。

霍去病佯作不知,只与张骞东拉西扯,谈笑风生,直待渡船靠岸,方才率军上船。

巨大的船舰扬帆起锚,顺水而下。

几百船夫在下层船舱吆喝着号子,奋力划桨。

上面的船舱内,子青复取了清水和­干­净布条,替将军重新换过一次药,颦眉劝道:“将军,待下了船,再不能骑马,须得乘马车,否则这伤口上的­肉­一旦溃烂,就把腐­肉­全都刮下来才行。”

霍去病半靠着,换药时的疼痛使得­唇­­色­微微泛白,轻笑道:“你现下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来吓唬我!”

“不是顽笑,我说真的。”子青肃容道。

“哦……”

子青目光探询道:“那我可就当您答应了?”

霍去病似笑非笑,似想起什么,反朝她道:“李老将军现下可和我们在一条船上,我劝你莫在船上乱逛,就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呆着。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见他了。”

听他这么一说,子青怔了怔,心中还真有些不想出去。

瞧她模样,他又是好笑又是怜惜,问道:“想报仇?”

“我不知道……”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带着些许疑惑,还有着些许茫然。霍去病心中没由来地一动,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去恨,只教给她什么叫做兼爱。

“报仇是件累人累心的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不适合你。”霍去病替她作了决定,“听将军我的,没错。”

“哦……”

子青思量着,似乎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报仇。

“还恨么?”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

“那就去把他骂一顿,痛痛快快地骂一顿!”霍去病微笑道,“放心,有本将军当你的靠山,骂了也没事。”

子青摇摇头:“骂他又有何用,我不去。”

“有用,至少你心里会舒服得多。”他斜瞥她,忽又有些怀疑道,“你会不会骂?骂几句给我听听!”

子青皱紧眉头,试着道:“……你、你怎得能做出这等事来……”

又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她的下一句,霍去病皱眉:“没了?”

“没了。”

话音刚落,子青的耳朵就被将军狠揪了一下,迅速通红。

“真没用啊你,骂我的时候倒挺顺溜的。”他没好气道。

“我何时骂过将军你?”

霍去病凉凉地学着她的语调:“汤药在你眼中不值什么,但你可知,若在穷困乡间,这碗汤药是让百姓们当命般地看……”

未料到将军将她的话记得这么牢,子青结舌道:“将军,你也太记仇了吧?”

“我记仇?!”剑眉一扬。

子青顿觉又失言了,急急起身,边退边道:“卑职煎药去,请将军好好歇息。”

霍去病挑着眉,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外,­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漾开,心中却又浮起一阵怅然——这样日子还能有多久?

夜­色­将至。

李敢服侍父亲在船舱歇下后,便复到甲板上,靠着船舷,目光搜寻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将士们,想从中找到子青。然他足足寻了近两个时辰,直至日暮,也未见到子青的身影。

轻叹口气,他思量着,大概是子青知道父亲也在船上,故而不愿露面。

边想着,正好对面一位校尉行来,应是霍去病军中之人,李敢便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兄台,可知司律中郎将在何处?”

他问的人正好是方期。

对于李广家的三公子,方期自然不会不认得,还礼后才笑道:“他颇受将军看重,你要找他,就在骠骑将军三丈之内守着,准能找着他。”

李敢愣了楞,道:“多谢。”

114第十二章长安(二)

颇受将军看重……他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复思量半晌,暗忖:霍将军会不会已经发觉阿原的真实身份?可能吗?

边走边想,他绕过前堂,行至舱梯,正遇上端着药碗自上面下来的子青。

脚步微滞,子青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原。”李敢率先开口唤道,犹能闻见碗中残药的味道,惊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这不是我的药。”

子青淡淡答道,迟疑片刻,终还是不愿多言,侧身**越过他。

“阿原……”

李敢想伸手去拉住她,又有几分犹豫,偏巧此时船行至水急之处,再加上过弯道。他没稳住身子,随着船身颠簸,踉跄撞至到舱壁上,伤臂吃痛,当即疼出一头冷汗来,强忍住没有吭出声来。

只是臂上一阵湿热,伤处迸开,大量鲜血迅速渗出来,染红布条,沿着手臂往下淌。

“你……没事?”

见他脸­色­发白,额头沁出冷汗,子青探询问道,李敢已悄然将右手背到身后去。

“没事,没事。”

他强作出泰然自若状,朝她温和笑道。

子青便不再多言,低首往外头行去。

李敢顾不得伤势,举步追上前去,不料顶头正碰上方期。

方期先瞧见子青,忙朝她道:“方才李广将军的三公子正找你……”话说到一半,这才看见她身后的李敢,遂笑道,“找着了……你的手怎么了?!怎么还滴着血啊?!”

子青一惊,回首望去,这才看见有血珠子顺着李敢右手指尖往下滴落,船板上赫然星星点点的血迹。

“没事,待会裹一下就……”李敢强作出风轻云淡的笑容。

“我去取药替你重新包扎。”

子青打断他的话,便要返身去取药。

李敢忙道:“我舱中有药。”

“李家的治创药可是数一数二的,走走走,我扶你回去,”方期上前扶住李敢,边行边道,“听闻李校尉此番与匈奴人厮杀,以一当百,甚是骁勇,这伤想来是那两日落下的?”

本­性­素来不喜炫耀,李敢只笑了笑,并不愿多说,双目不时回头瞥一眼子青,生怕她未跟上来般。楼船颇大,李敢所住船舱在另一头,曲曲折折行了一会儿,子青跟在后头,定定地,沉默地看着李敢的血一路滴着……

“子青的身手可了不得,不知你是如何认得他的?和他切磋过么?”方期饶有兴趣地问李敢。

“我们是旧识,打小就在一块儿习武。”

李敢微笑道。

“一块儿习武!难怪他身手这么好……”方期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不解,扭头瞥了眼子青,“你与李家既然这般亲厚,怎得还去当普通士卒?”

子青不知该如何对答。

幸而方期自己想明白了,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不屑靠关系,想凭自己的本事来晋升,你小子还真有志气!”

子青尴尬一笑,无言以对。

一时到了西处船舱,附近走动的皆是李广军中士卒,见到李敢皆行礼,天­色­虽已暗沉下来,仍是有人留意到李敢受伤的右臂。

进舱房后,子青按李敢所示寻出创药与­干­净的布条,再回过头来,方期已替李敢脱下衣袍,正一圈一圈地往下解渗透鲜血的布条……

右臂鲜血淋漓,上臂处赫然是被削掉了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

方期倒抽了冷气,低低地骂了句粗语,朝李敢啧啧叹道:“你还能保住这条胳膊实乃天幸!”

李敢温和笑道:“正是。”

上药时,看见臂上要紧的筋络未断,子青心中稍宽,只是一径沉默着。李敢虽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碍于方期在场,也不甚方便,思量要想个法子支开方期才好。

法子还未想出来,子青便已包扎停当。

“……多谢你。”李敢道

子青语气淡淡,“伤处须得静养,我不打扰你休息。”

方期瞧这二人模样,客套得实在不像从小一块儿的同伴,正自满肚疑惑,忽舱门被人拉开,一长须老将大步入内来——

“三儿,听他们说你的手又伤了?”

“不碍事,他们大惊小怪,已经重新包扎妥当了。”

见李敢以左臂撑着要起身,李广忙轻手轻脚地制止住,仔细端详了他的右臂,方才松了口气,这才留意到船舱内的其他两人。

“讨寇校尉方期,拜见李老将军!”方期施礼道,李广虽未封侯,但身为军中老将,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多年,自是让人敬重。

李广温颜还礼,而后转过身来……

子青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双目漠然地盯着他,并未施礼,淡淡地、缓缓地道:“多年未见,李老将军别来无恙否?”

“你是……”

李广细看她,却怎么也想不起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何人。

李敢扶着舱壁起身,朝父亲沉声道:“爹爹,她是阿原。”

“阿原?!”即使有外人在场,李广依然无法掩饰住面上的吃惊之­色­,定定地盯住子青,渐渐辨出昔日熟悉轮廓,双目顿时喜得要流泪一般,道,“你……你真是秦原?”

子青看着他,一声不吭,脑中想起将军的话“把他骂一顿,痛痛快快地骂一顿!”,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已连骂都不愿再骂。

站在她眼前的李广,与她记忆中的李广相距甚远。

额头眼角沟壑起伏,两鬓间点点斑白,连脊背都看得出些许微驼。七年的时光,已将他彻底地变成了一个老者。

他的身后是李敢带着恳求期盼的眼神,再加上一个又是好奇又是疑惑的方期。

骤然移开目光,子青死死盯牢着船板,飞快道:“我尚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告辞!”

说罢,再不看任何一人,疾步出舱门而去。

乍然遇见,秦原明明是女儿家,怎得一身戎装?李广尚在迷雾之中,急忙便要追出去,却被李敢牢牢拽住。

方期不明究里,也向李广等人匆匆告辞,出舱门而去。

“她、她……怎么会……”李广大惑不解。

“爹爹,阿原的事情我慢慢告诉你,你切莫着急。”

李敢安抚着他,这才将事情原委慢慢地全部告诉了李广,只是关于秦鼎之死,他含糊带过,并未说出秦鼎是自戕而亡,生怕老父承受不住。

饶得如此,李广亦是老泪纵横,此生之中,他最为悔恨的便是此事,日夜随身,附之如蛊,总盼着有一日能寻到秦鼎向他忏悔。不料,故人已逝……

“爹爹,阿原她在军中终是不妥。”

直待到老父情绪稍平,李敢才道。

“是得想个法子,她是秦兄唯一的子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有事。”李广皱紧眉头,“……霍将军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你过去帮他么?若拿你去把秦原换过来,也不知他肯不肯?”

李敢颦眉:“只怕不易。

115第十二章长安(三)

夜已渐深,霍去病支肘半靠在案几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赵破奴回报此次出征所擒获俘虏与缴获战利品的清单。

“待下船后,先将单桓王、稽沮王、呼于屠王,酋涂王及五王母、单于阏氏等等人押送进京去。你找个妥帖的人,路上须得以礼相待,不可欺辱打骂。”他吩咐道,倦倦地捏了捏眉心。

“诺。”赵破奴笑道,“人选卑职已心中有数。”

霍去病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将军可是也要回京?”

“嗯。”霍去病想起子青的话,无可奈何道,“你记得替我备辆马车。”

“诺。将军可要人随行?”

“……子青随我同行。”

“他?他家又不在京城中。”赵破奴奇道。

霍去病抬眼瞥了他一眼,压根不愿理会这个问题。

“不过那小子还没去过长安,也该带他去见识见识。”赵破奴很善于自我圆场,卷起面前的竹简,又笑道:“此番大胜,漠南再无忧患,终于好好地歇息一阵子了!我也好久未往家去。我娘自己酿的小米酒,那叫一个香啊!”

“怎么,在军中呆得烦倦了?”

赵破奴嘿嘿一笑:“那倒不至于,只是刀头舔血,毕竟不是正经日子。咱们累死累活地打仗,还不是为了以后可以好好过安生日子,娶妻生娃,那才是正经。”

霍去病­唇­含浅笑:“这点出息,你爹白白给你起了这名字。”

“名字是我爹起的没错,可他自己还不是在家中娶妻生娃,要不然哪里来的我,这又怎么算?”赵破奴笑道。

仔细想来确是有理,霍去病禁不住好笑,这一笑又牵动腰际伤口,用手抚在伤口上。

“将军,李广李郎中令求见。”此时,舱门外有军士禀道。

赵破奴与霍去病对视一眼,压低声音奇道:“他来做什么?”众所周知,李广为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怎得会主动来寻霍去病。

霍去病抬手制止赵破奴出声,亲自起身,打开舱门来迎李广。

“李老将军,快请进!”他道,又瞥了眼旁边的赵破奴。

在将军身边呆惯了的,赵破奴何等机灵,忙笑道:“老将军稍坐,我这就去让他们准备茶汤果点。”说罢,退出舱外,替将军关上舱门。

李广规规矩矩地按军阶给霍去病施了一礼。

霍去病忙将他扶起,笑道:“老将军请起,折煞我了,快请坐。”

李广是不惯客套的,依言在下首榻上坐下,双目直视霍去病道:“不瞒将军,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成全。”

“老将军但说无妨。”

“将军军中的司律中郎将是老夫故友之子。老夫刚刚才得知,故友已逝,膝下仅有一子,所以……”

“所以老将军希望子青能留在自己军中,方便照顾,可对?”霍去病已然明白,淡淡笑道。

“正是如此!还望将军成全。”李广目露恳切之­色­。

“老将军多虑了,子青两次随我出征,斩折兰,破浑邪,屡立战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在我军中,我又怎么会亏待他。”

正好有军士端着茶汤进来,霍去病笑着让茶,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老将军请用。”

李广暗叹口气,低首饮了一口,尽管比霍去病年长许多,但面对这位年轻将军则完全无法可施。

“将军若能应允老夫,老夫愿意让我家三儿到将军麾下效力。”他诚恳道。

霍去病微楞片刻,继而又是一笑:“李三哥若能来我军中,我自是再欢喜不过。只是子青……”他笑着摇了摇头。

“将军若能应允此事,李家承此大恩,来日定当相报。”李广有些急了。

“老将军若有别的事情,去病自当尽力,但此事,恕难从命。”

李广本就不善言辞,望了霍去病半晌,后者虽面带微笑,但神情坚定,显然此事并无还转余地。一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李广只得皱紧眉头,告辞而去。

待李广走后,赵破奴贼头贼脑地,也不知自何处一闪身进来,朝霍去病叹道:“子青这小子还真是香馍馍,个个都想要他!”

霍去病直到此刻方沉下来脸来,没好气道:“个个?你倒说说,还有哪几个?”

赵破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将军你不知道,我听得有好些个校尉都瞄上他了,说这小子有前途,想给自家的姊妹们牵线呢。”

“闻着香就往前凑,”他冷冷一哼,“都有谁?你说与我听听。”

赵破奴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其实他们这么想也没错,我家就有个表妹,年方二八,已到了婚配年纪。我娘在家书中便有嘱咐我多在军中留意,若有青年才俊,不计出身,要紧的是人老实,肯上进……”

“难怪全军就属你的家书最沉,合着还得交代这些事情。”霍去病瞪他,“下回再有信牍,也给我瞧瞧,让我也开开眼。”

“将军……天地良心,我真没打子青的主意。我姨妈好面子,说不计出身那就是骗人的话。我心里是觉得方期那小子还不错,又是羽林郎官出身。将军,你说呢?”

“行了行了,你们家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莫来烦我。”

被他呱噪地烦起来,霍去病连连挥手,将他赶了出去。

船舱内回复到宁静之中,他立了片刻,想命人传唤子青,话已到嘴边,却又迟疑起来,思量半晌,自己拉开舱门,向军士问明何处是子青的舱房,便缓步行去。

子青所住之处距离并不算远,下了舷梯,往左行到尽头便是。舱门缝中隐约透出微弱的光线,显然子青还未歇下,霍去病轻叩几下舱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将军?!”

未料到是他,子青微微吃了一惊。

霍去病朝里头望去,一灯如豆,案几上榻上零零落落放着几张粗糙且不甚平整的苎麻纸,阿曼坐在灯旁,手中也正拿着一张苎麻纸,依稀可见纸上描绘图案。

“做什么呢?”他边往里走边问道,待看清纸上所绘图案,“你在画图纸?”

子青掩上门,点了点头道:“嗯,这是一些守城时可用的机关器械。”

也不待她相让,霍去病自在榻上坐下,取过一张图纸,不看图纸却皱眉瞥了眼阿曼,语气不善道:“你让他画的?”

阿曼微笑,并不回答。

“不是,是我想着将来大概用得上,现下无事,便先画出来。”

舱内无茶,子青倒了一耳杯的清水放到将军案前,解释道。

霍去病这时才细细端详图纸,看得出是个连发机括,又拆分成了四、五个部件,绘得极­精­细……

“真没料到,你还会这些!”他叹道。

子青苦笑道:“我哪里是会,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这些原都是爹爹留下来的书简中所记载的图样。”

“书简呢?”

“我娘要我悉数记牢之后,便都烧了。”想起当年,子青眉间笼上一层伤郁,“圣上独尊儒术,又因墨家尚武,查得最紧,烧掉书简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霍去病心中惋惜:“可惜了……若能用在边塞官障也是好事。”

“我在边塞官障中见过墨家的转­射­机,此物威力甚大,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只可惜被弃若废柴,也不知所为何故?”子青颦眉道。

听罢此言,阿曼笑着摇了摇头,轻叹道:“可知,全在于人,而不在于物。”

守边塞的官吏确是不甚得力,长年来早被匈奴打怕了,吃空饷倒是不在少数,这已是长久以来的弊病,霍去病虽心知肚明,但却也无可奈何。

“你能记得的守城器械有几种?”他问子青。

“明器二十八,暗器三十六。”

霍去病吃了一惊,皱眉道:“你都要画出来给他?”

“嗯,都画出来,阿曼便可根据楼兰的地域特点挑出最合适的。”子青点头道,“只有以天时地利相结合,机括才能发挥最大的效验。”

趁霍去病不备,阿曼伸手自他手上将苎麻纸抽出,半真半假道:“将军你还是别看了,谁知道将来兵临城下的会不会是你。”

霍去病冷哼一声,自是不会再去拿图纸,­干­脆在榻上躺了下来,慢悠悠道:“说得也是,我还不如现下就把你给斩了,­干­净利落,省得到时候费事……”

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子青跟你去楼兰——这后半截话,他未说出来,堵在心口,颇为憋闷,仰面长长地吐出口气。

阿曼正欲还口,被子青颦眉摇头制止住,只哼了一声便无奈作罢。

“子青,方才李广来找我,想要你去他的军中。”霍去病淡淡向她讲述。

子青愣住,然后听见将军接着道:

“我没有应允,可现下我有些后悔了。”

“将军为何后悔?”

子青探询望着他,疑惑且有点不安。

不愿被她盯着看,霍去病侧转过身,面朝船壁,看见子青的影子在船壁上微微晃动着,足足看了半晌,才静静道:“你若去了李广军中,至少,我还见得着你。”

子青怔住,看着一动不动的将军背影,说不出话来。

烛光旁,阿曼注视着子青,同样一言不发。

流水哗哗作响,透过薄薄的舱壁传进来,子青低首伏案,继续画着图样。每一件机括都分为几个部件,每个部件又都需画出尺寸来,再仔细标明该如何组装,故而十分繁琐。

阿曼半靠着舱壁,时而看看图样,时而探身过来替她研墨,间或着瞥一眼合衣躺在子青身后的霍去病,后者始终静静躺着,再未说过一句话。

固定在案几上的油灯随着船身而轻轻晃动。

眼角有几分发涩,阿曼深闭下双目,复睁开来,见子青已又画完一张,便接了她的笔过来在水盂中洗净,道:“今日便画到此处,待改日有空时再接着画,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伏坐良久,子青也觉得肩背有些发僵,尤其是受过伤的左肩,隐隐酸痛起来,依言起身,略略舒活筋骨。

“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她朝阿曼道。

阿曼朝榻上霍去病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他还杵在这儿呢……”

始终未再听见将军说话,子青也有几分奇怪,悄悄探身看去,只见将军双目合拢,鼻息浅浅,不知自何时起已然睡着。

朝阿曼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取过薄毯,轻手轻脚地覆在将军身上。

阿曼皱眉,抬腿作势要将他踹醒,子青忙推着他出舱门去,又将门掩了起来。

“嘘……将军睡着了!你千万别又把他吵醒。”她声音小得仅是用气声说话。

阿曼不满:“让他回去睡啊!”

“他已经连着几日都未好好歇息过了,好不容易睡熟,何苦再把他唤醒。”阿曼声音实在太大,子青生怕他将霍去病吵醒,推着他走,“你快睡去,快去快去……”

“你呢?”

“我靠着也能睡,不碍事的。”

子青已经推着阿曼行至舷梯口,明明已经距离船舱有段距离,她还是又朝他做了个须要小声的手势。

“可不许让他对你动手动脚!”阿曼不放心道。

“将军怎会是那等人,想什么呢你!”

子青有些着恼,颦眉看他。

“好好好……”

阿曼不愿惹她生气,无奈下楼回自己的大通铺去。

蹑手蹑脚地回到船舱内,见将军并不曾动过,想来未被吵醒,子青这才安心,自半靠着舱壁坐下,也合目睡去。

一夜流水潺潺,隐隐约约仿若又听见有人在吹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似有人在耳边轻轻低喃,随即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只听得她心中一阵闷痛,转头想去看那人面容。

那人却隐在雾中,影影绰绰,不可得见,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温暖,让人眷恋不舍。

“你……”

她本能地想唤他,话才出口,便自梦中骤然惊醒过来。

淡淡的晨曦自舱壁上小小的透气孔中照进来,微弱之极。

而梦中的那双眸子,就近在咫尺之间,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对视,气息浅浅,舱内一片异样的静谧。

他眼中似有恍惚之­色­,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因长年习武,手掌中尽是粗茧,在她脸颊上磨蹭片刻,拇指又抚上她的­唇­瓣。

仿佛被定住一般,子青动也不能动,似乎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霍去病的手指沿着她的­唇­线,轻柔地划过上­唇­瓣,然后是下­唇­瓣……

“将……”

她轻声开口,试图打破着奇怪而尴尬的局面。

骤然间,他俯下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上她。

温暖的气息在­唇­齿间交缠萦绕,是子青从未体验过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法抗拒,还是不想抗拒,脑中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思索。

他的吻细细浅浅,时重时轻。

温柔如水,掠夺如风。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入他的体内一般。

116第十二章长安(四)

薄薄的舱壁外,忽然传来重重地一声砰响,有人将一捆长戟丢在外头甲板上,马上又有人呵斥道:“挡着路了,还不快搬到那头去!”

舱内,子青乍然回神,用力推开将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微微喘息着。

霍去病也看着她,深看着。

“如、果、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艰难地道,“要你留下来,你肯不肯?”

子青脑中一片混乱,足足怔了半柱香功夫,才算是听明白他的话。然后,她又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勉勉强强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我、我、我……”她摇着头,结结巴巴道,“……我不是将军你想要的那种人,我没有男风之好。我、我……方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是我真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看见将军眼睛时,子青嘎然而止。

那一刻,她自他眼中看出诸多情绪,伤感、失望,还有难以言喻的恼怒!

接下来的一整日,将军,也未传唤她,连汤药都是让军士特地过来候着,一煎好就端走,显然是不想看见她的意思。

午后,子青靠在船舷上心不在焉地咬着粗麦饼,恰好赵破奴陪着霍去病正往另一头去,将军冷着脸完全是目不斜视地自她身旁经过,就像她这个人压根不存在一般。

原是好端端的,眼下却落得如此,她心中懊恼之极,返身趴在船舷上,呆愣愣地看着底下流水奔腾。

过了良久,有人自她身后轻拍下肩头,她回过神来,见是赵破奴。

赵破奴飞快瞥了眼左右两侧,见无人留意,急匆匆地拽着她转到后舱僻静处。

“怎么了?”子青莫名其妙问道。

“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把将军给惹火了?”赵破奴压低声音问道。

闻言,子青颦着眉头踌躇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恼怒,可我……我也是没法……”

“果然是你!”赵破奴一副逮住真凶的神情,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气恼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整日出的汗,比一整年出的汗都多!”

眼睁睁地看着汗水顺着他耳根淌入脖颈内,子青唯唯诺诺道:“嗯……天是挺热的。”

“你……”赵破奴气得要跳脚,“我可告诉你,现下可还有三名校尉在将军船舱内挨训。将军的记­性­你是知道的,一个上午,传唤了八个校尉,挨个训斥,自练兵开始,再到出征后点点滴滴的过失,全都翻出来了!我的娘啊,简直是要让人掉一层皮。”

“哦……”

原来是整顿军务,觉得这事与自己似乎关系不大,子青稍稍放下心来。

“哦?!”赵破奴挑眉,死盯着她,片刻后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惹他了?!”

“……我不能说。”

她微垂下头。

赵破奴气结:“好好好,我不管你怎么惹得他,反正你得去把这事扳回来!将军不恼,大家才有太平日子过。”

子青为难地摇头:“这事,没法扳回来。”

“你去向将军赔礼!”赵破奴道。

她仍是摇头,低低道:“这事,赔礼也没用。”

“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会赔礼也没用?!”赵破奴急道。

“……我,不能说。”

她又低垂下头。

这臭小子,非得这么饶圈圈一样说囫囵话么!赵破奴恼怒地盯着她,炎热的天气,让人的耐心都较寻常降低了许多。

“你这小子,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将军对你那么好,他是……难道你就真的不明白!”他索­性­把事情说开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

子青咬着嘴­唇­,就算以前对将军好男风的传言还有所疑惑,可今晨将军的举动……但她是个女儿家,并不是真正的男儿,若由着将军如此错爱,岂非是在存心骗他。

“总之我不能!”

她低低道,转而快步抽身离开,仅留下赵破奴在原地苦苦思索她话中意思。

既然知道,却又不能?

子青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并无男风之好,故而无法接受将军?

赵破奴挠挠脖颈,犯难地想,这该怎生才好……

点了几滴水到砚石之上,摸出所剩无几的小墨锭,子青慢慢地研着墨。阿曼将讨要来的苎麻纸压了又压,尽力弄得平整柔软些。

舱壁颇薄,隔音也不好,旁边舷梯咚咚咚地有人下来,这厢便听得清清楚楚。

“鹰击司马,我一直以为此番出征算得上颇为顺利,难道是圣上那边有何旨意,不然将军何以对我等如此不满?”

来人已压低了声音,可子青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没有,”是赵破奴陪着笑意的声音,替霍去病打着圆场,“不过是回朝前对军务略做整理,例行公事,没有别的意思。

“听将军这口气,可不是略作整理,大有将我等削位降职之意啊。”

“没有没有没有,你们想太多了。”

赵破奴笑得尴尬。

听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完全听不见,子青一径怔怔发愣……

看她手中的研子压根没有碰触到墨锭,只在凹处划拉着,阿曼狐疑地打量着她。

“想什么呢?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

心绪颇乱,子青也实在静不下来画图,索­性­放下研子,颦眉抱膝坐在榻上道:“你听见没有,将军还在训斥人。”

阿曼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他训他的,与你何­干­,反正又不是训你。”

“……”

子青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未再说下去。

忽听见舷梯又是一阵响动,有人自上头咚咚咚下来,脚步声往左行了几步,似有迟疑,返身行过来,正停在舱门前。

“司律中郎将,在么?”

舱门被轻叩几下,是方期的声音。

子青忙起身拉开门,见他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忙将他让进来。

“你挨训了么?”方期叹着气在榻上坐下。

子青同情地望着他,摇头道:“还未传唤到我。”

“我本还以为回师之后会论功行赏,现下看来,能够不削位降职,便已是天幸了。”方期羡慕地看了眼子青,“你虽是中郎将,却不带兵,纵有过失,也有限得很。”

阿曼不知何时已经歪在榻上,支肘半撑着身子,懒懒笑道:“她不带兵,责罚虽少,但若有封赏,肯定也不及你们,公平得很。”

“这倒也是。”

长长叹出一口气之后,方期显得愈发颓败,与昨日相比,形同两人。

子青迟疑片刻,虽觉得有些失礼,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他,都说了些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方期眼神便有些发直,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连我私赠给卫伉一柄匈奴马刀都知道,被狠骂了一通……”

“什么马刀?”

阿曼饶有兴趣问道。

“反正不如你的那柄弯刀,你就别问了。”

方期赶苍蝇般连连挥手,显然懊丧之极。

“呵呵……有人拍马屁不成,拍在了马腿上。”

阿曼似觉再有趣不过,格格直笑,乐得身子直抖。

“臭小子,落井下石是不是!”

方期恼道,随手­操­起旁边的木枕就掷过去。阿曼微侧下头,木枕正砸到舱壁上,重重地砰了一声。

子青探身,迅速取过木枕,以防止他二人接着丢掷:“别闹了,让上头的人听见,岂不是自惹麻烦。”

方期确是也没力气与阿曼嬉闹,丢了一记白眼,便算作罢。

靠着舱壁坐下,子青眉间满是忧虑地摆弄着怀中木枕。

“我与将军皆是羽林郎,又没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过失,再怎么想也不该对我如此。”仰面躺在榻上,方期语气哀怨地就像个弃­妇­。

阿曼用脚随意捅捅他,示意他听外间传来的动静,用幸灾乐祸地语气道:“不止你一个,今日少说也训了有一打子。”

“你怎么那么高兴?”方期没好气。

阿曼笑嘻嘻道:“难得能看见霍将军不是一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模样,不是也好玩得很么。”

方期深有同感:“是啊!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惹了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闻言,子青心虚地垂下双目,手无意识地在木枕上抠啊抠。

阿曼似有所感,向她投来一瞥,目光疑惑重重,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一直等到方期走后,阿曼才转向子青,歪头问道:“……青儿,你说实话,这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子青埋着头不作声。

“青儿……”他勾着头瞧她,语调暧昧地接着唤道,“小青青、青青青……”

被他逗得忍不住扑哧一笑,子青无奈抬起头来,做错事般地点了点头。

“我猜就是!”阿曼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到底怎么回事。”

子青踌躇半晌,手直搓额角,烦恼道:“……反正此事都怪我!可我又不能告诉将军我其实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能想出法子来。”

阿曼笑道。

她定定看了他半晌,犹豫片刻,然后道:“将军他,他好像对我……你明白么?”

“他喜欢你。”

似乎不甚情愿,阿曼淡淡地了然道。

子青眉头打了个结,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男人,而且我还没瞎。”他略略一想,眉宇舒展开来,­唇­边笑意浅浅,“莫非是你拒绝了他,所以他如此着恼?”

子青沉重点头。

见状,阿曼大笑起来,简直是笑得欢畅淋漓。

“你莫再笑了,不是说要替我想法子的么?”子青愁眉道。

“还想什么法子,这种事情没法子可想,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理他作什么。”阿曼轻轻巧巧,颇有兴致地凑近身子问道,“你,不喜欢将军?”

“我……他喜欢的是男子,可我又不是男子,我怎能骗他呢。”

阿曼皱皱眉头,仔细思量了下子青的话,试探问道:“若他喜欢的是女子呢?”

“怎么可能,他又不知道我其实是女儿家。他真的是喜欢男子,否则他就不会那般亲我。”子青摇头,抱膝低首。

“他亲了你!!!”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阿曼瞬间炸毛,跳起来,咬着牙根问道。

“嗯,他以为我是男子,可我……”她沮丧地长叹口气,道,“此事终是我对不住他。”

此刻,阿曼很想把子青的脑袋敲开,瞧瞧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这般轻薄你,你还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子青愣了楞,替将军辩解道:“不能算轻薄,他只是以为我、以为我……你不是也说过他好男风么?”

“谁知道他是不是趁机占你便宜。”阿曼恼道。

“将军不是那种人。”

“你怎得还替他说话!”

阿曼更恼,死死地盯住着她良久,忽得转过身,大步出门去。

“……”

子青愈发觉得头疼起来。

117第十二章长安(五)

直至次日下船,阿曼都寒着脸,与平日大相径庭。

子青着实费解,陪着笑脸试探与他说话,他也只是问一句方答一句,并不多言。

子青本就口拙,又不知该从何劝解,只得由着他去。还在岸边等旗号时,只见赵破奴扒拉开重重人群,挤到她面前:

“将军有令,命你随他往长安,东南松树下有马车候着,你速速前去。”

长安……子青微怔片刻,本能地与阿曼对视一眼。

“阿曼与我一同前往,可否?”子青问。

自上回阿曼替将军吮毒疗伤之后,赵破奴对他便已再无芥蒂,倒不阻拦,只是道:“我以为无碍,不过你最好向将军回禀一声。”

向将军回禀……子青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赵破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好好说几句软话,别再把将军惹火了。”

“将军,他气已经消了?”她问得小心。

赵破奴思量片刻,沉痛道:“我看不出来,总之,你小心行事!”

牵着马往东南方向过去,远远一株老松下果然静静停着一辆黑缯盖偏幰輂车,隐约看见旁边骑在马上的人是伯颜,还有卫伉,子青正欲去,忽听见身后有人唤道:“阿原……”

阿曼先回了头,淡淡哼一声。

刹住脚步,子青迟疑片刻,终还是回过头,望向李敢。

“你不与他们回营去么?”李敢示意不远处正整队的汉军。

“不,我随将军往长安。”

李敢此时方看见远处的马车,涩然一笑,犹豫问道:“霍将军他、他……知道你是……”

子青明白他未说出口的话,淡淡道:“他不知道。”

“我爹爹去求过霍将军,想让你离开军中,可惜霍将军不允。”李敢望着她,关切道,“阿原,你该为自己想想,留在军中终是不妥,你……”

“她的事,不劳你费心。”阿曼冷冷Сhā口道。

李敢刹住口,只静静将子青望着,眼中的伤痛与无奈让人为之动容。

去了长安之后,大概很快就往楼兰,此番一别,怕是很难有再见之时,子青想着,再看李敢时,心中的旧日仇怨便散去许多……

“阿曼,我想与他说几句话。”她朝阿曼轻声道。

阿曼盯了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转身走开。

子青转向李敢,低首静默片刻,才道:“……我很快就会离开军中,你和你爹不必再­操­心我的事。”

李敢眼睛发亮,欢喜不尽道:“真的,你已经想到法子脱身了?我来帮你安排住处……”

“不用!”子青飞快地拒绝他。

“你,要去何处?”

“我自有去处,你们不必担心,也不必再寻我。”子青顿了顿,才接着道:“前尘旧事,就让它散了。”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李敢耳中却是重如千斤。

“阿原,你肯原谅我……”

子青望着他,那一瞬仿佛间又回到幼时,片刻之后,她抱拳行礼:“李家哥哥,就此告辞!”说罢,再不看他,快步而决绝往老松行去。

已是许久未再听她唤过自己“李家哥哥”,李敢久久立于当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甘苦掺杂。

阿曼在前头背靠着树,目光些许迷离,仰面望着头顶自树叶缝隙间洒下的日光,嘴里还闲闲地嚼着一株草根。听见子青脚步声过来,他将草根往地上一掷,站直了身子,也不看她,待她行到身侧时,便迈步同行。

“去长安,我们大可不必与霍将军同行,不如与他就此别过。”他忽开口道。

闻言,子青怔住,那辆马车已在前方不远,车内的那个人……若在此时前去辞行,那人会不会更加恼怒?

“舍不得?”

阿曼斜眼睇她。

子青面露难­色­,道:“将军气还没消,此刻去辞行,只怕不妥。”

“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倒还好意思着恼。”不提还罢,一提阿曼便是一副怒气难平的模样。

“反正都是往长安,同行也无妨的。”她与他商量道,“等到了长安,再向将军辞行,如何?”

阿曼哼了一声:“他若再对你无礼,怎么办?”

“我既与他说明,他自然就明白了,又怎么会再唐突。”

瞧着这个信心满满的傻丫头,阿曼未再说话,心中暗忖须得将她牢牢看顾好才行。

行至偏幰輂车近前,青布车帘低垂,教人看不清车内的人,也不知将军是否已经在里面。伯颜在马上朝她使了个眼­色­,微不可见地朝輂车略抬了抬下巴,子青会意。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规规矩矩地立在偏幰輂车前行礼。

等了半晌,才听见里头将军淡淡道:“站着作什么,还不上来驾车。”

“诺。”

子青这才发现輂车确是没有马夫,遂将自己的雪点雕交与阿曼,自上了輂车前舆。恰有风过,车帘微微摆动,缝隙之中可看见将军双目也正看着她,漆黑的双眸,深沉如墨。只这电光火石的一瞥,她心头没由来地一震,待拉回神智,方暗忖着将军果然气还未消。

輂车旁,阿曼梳理了两下雪点雕的鬃毛,自顾自翻身上马,目光忍耐:幸而还是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若霍将军胆敢让子青到车内去,那他是必要翻脸的。

卫伉看阿曼长相便知是西域人,虽知表兄军中量才而用,匈奴人西域人兼而有之,但他看阿曼形容气度,竟不似寻常所见的异族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多看了他几眼,越看便越觉得有几分眼熟。

“喂!那个卷毛的,你叫什么名字?”

卫伉大咧咧问道,眼中所见阿曼所穿不过是寻常士卒衣袍,自然也只把他当做寻常士卒般呼喝。

若在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偏偏此时阿曼胸中本就憋着股闷气,加之卫伉又是霍去病的表弟,也有些迁怒,听他这般口气,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喂!跟你说话呢!卷毛的!”卫伉略略提高嗓门。

阿曼仍是不理,连看也未再看他。心知阿曼恼卫伉无礼,但又担忧两人间起争执,子青手拽着缰绳,紧了又紧,思量着该如何解围才好。

卫伉心生疑惑,转头问旁边伯颜,奇道:“他……是不是听不懂汉话?”

“……可能是。”

伯颜含含糊糊答道,他见识过阿曼的刀法,知道这小子可不是吃素的,虽只是普通士卒,但却连将军都未曾呼喝过他。

“那他怎么听得懂军令?”卫伉愈发不解。

“看旗帜,听金鼓,总是能懂得。”

卫伉将信将疑,正欲再问,却听见霍去病在车内淡淡道:

“启程。”

马鞭在辕头上打了个空响,子青一抖缰绳,輂车的马匹缓缓跑动起来。她不甚放心地回头望了眼身后的车帘,虽看不见将军,仍是忍不住要担心马车颠簸对他伤口不利。

他们这一行,加上其他随行军士,莫约二十余人。出了林中小道,便上了官道,路上甚为平坦,行起来自然也甚快。

夏日时常有雷雨,行过哺时,便可见天际有黑云层层,隐隐还可听见闷雷声。

伯颜知前方便有官驿,遂示意众人快马加鞭,往官驿赶去。只见那云层翻滚甚快,不过一时半刻便到了头顶处,­阴­沉沉地压将下来,众人堪堪见着官驿所在,便有一道雷炸过,大大小小的雨滴纷纷落下。

冒雨赶着马车进官驿,官驿中的小吏见此行皆是武将,不敢有怠慢,撑了厚厚的油布伞迎上前来。

子青示意小吏过来接輂车上的将军,自己则替他撩开车帘,请将军下车。

霍去病见她淋在雨中,倒先惦记着自己,饶得是心中恼意未平,可要硬起心肠来待她,却也不易。当下便只怔了一怔,由着小吏撑着伞将自己送到廊下,待再回头,便见阿曼往子青头上扣了一顶青斗笠,紧接着举袖替她抹去面上雨滴……

他眼中暗沉之­色­愈发加重。

阿曼帮着子青在雨中卸下马匹牵到马厩之中,又将马车归置停当。待他们回到廊下,子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阿曼转头吩咐小吏去煮些姜汤来,恰被卫伉听见。

“原来你会说汉话!”卫伉皱眉盯着他,恼道,“之前我问你话的时候,你为何不答?”

阿曼倨傲地瞥了他一眼,仍是不答话,自顾自取下斗笠,抖落上头的雨点。

“喂!我在跟你说话!”

军阶高低有别,自己好歹也是校尉,不解一小卒如何敢对自己这般轻视,卫伉怒气愈盛。

阿曼仍是不理,斗笠上的雨点高高地飞溅出去,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溅成一道弧形水渍。

“表兄,你军中这小卒怎得敢这般无礼?”卫伉朝霍去病道,毕竟是表兄属下,未得表兄首肯,他也不宜自行教训阿曼。

霍去病在旁冷冷地望着眼前这幕,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自以为表兄的沉默便是默许,卫伉迈上前两步,道:“我来替表兄教训你这目中无人的小卒!”

说罢,他扬手便打下去,想先赏两个耳光子给这个西域小子。

手还尚在空中便被人擒住,却是子青拦在了阿曼跟前,不让他打下去。

“请平寇校尉息怒,他、他……”

她一向口拙,此时也想不到该找什么理由来解这个围,卫伉的手倒被她捏得生疼。

阿曼在她身后,神情淡然,平静道:“青儿,此地既已容不下我,我们还是走。”

子青愣住……

雨哗哗地下着,霍去病手缓缓抚上伤处,深闭上双目。

118第十二章长安(六)

将手松开,眼看着卫伉颇为恼怒地揉搓着被擒之处,子青轻叹口气,心下知道,卫伉身份特殊,对阿曼又是不依不饶,若继续留下来,大概也会令将军为难,确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朝阿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越过他的肩头,可看见半靠在廊柱上的将军……

霍去病并不看他们,低垂眼帘,仿佛尽力保持着语气淡然,道:“既是要走,便等雨停了再走。”

“诺。”

子青本能地应道,因喉咙处有些哽咽,声音便有些异样。

霍去病心中一动,抬眼来望她,她却已深垂下头,隐在阿曼身前,叫人看不清面容。

一时诸人皆散了,卫伉瞧出些许蹊跷,又弄不清缘故,便也不愿再生事,老老实实由小吏引着到后面的厢房中歇息。

此地官驿原是旧时一家大户大家的府邸,重新修葺了一番,大抵上还保留了原先宅子的格局。

宅中有一处荷塘,东面厢房和南面厢房连在一块儿,便半围着荷塘。此时已近夏末,塘中荷花过了盛开之时,只剩下些零零落落的残瓣,并无甚美景可赏。

霍去病因心中郁郁,不喜吵闹,只要求清静所在。小吏便将他引至东厢楼上,果然甚是清静。马车内闷热,他身上已然汗湿,因有伤在身,不能沐浴,遂只要来热水,自行擦洗一番,换了一袭冰纨襜褕。襜褕宽大,松松地系在身上,方觉清爽了许多。

外间的雨比之前略小了些,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推开窗子,一股子的清凉迎面扑来,带着淡淡荷叶清香,他半靠在窗前,瞧着雨点打在残荷上,点滴凄清……

南面厢房楼下的厢房中,也有人推开窗子,伏在窗口,探出一只手来接雨点。

只瞧了一眼,霍去病便把身子往里头略退了退,一双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那少年身上,片刻不曾稍离……

尽管相隔着荷塘,仍是可看清少年面上的神情落落寡欢,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几乎打湿了少年半个衣袖,他却恍然不觉,一径怔怔地出神,目光也不知落到何处去。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直过了良久……

子青直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伤愁都呼出来一般,又似有所感,疑惑地抬头往东厢望过来。霍去病飞快别开脸,隐在窗后,过了一会儿,待他再望去,子青已不在窗口。

这夜,雨声阑珊,使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不停的雨。

待到天明时分,雨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伯颜亲自端了食案进来,放到案几之上,这才向他禀道:“将军,卯时未至,子青便来与我辞行。他生怕扰了将军休息,故而请我转告,他走了,将军提携之恩,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霍去病坐在床边,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知道了。”

“将军……”伯颜瞧他神­色­异常,终觉得此事不妥,试探问道,“若将军还有话要吩咐,我去把他追回来便是?”

“……不必。”

他倦倦道,为表示自己并不为此事介怀,还勉力撑起身子,行到案几前的榻上坐下来,举箸用饭。

伯颜暗叹口气,恭敬道:“待用过早食,启程前,卑职给将军换一次药。”

霍去病略略抬眼,微有些诧异。

“子青把伤药等物都托付给我,再三地交代,将军的伤口曾中过毒,万不可掉以轻心。”伯颜解释道。

木箸无意识地在盒中拨拉着,鱼醢被弄得零零碎碎,霍去病还是无甚胃口,索­性­放下木箸,将碗端起,强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将清粥咽下去。

一路缓缓而行,终是回到了长安城。

卫少儿知道儿子凯旋而归,早在几日前便自陈府出来,到霍去病的府邸小住,指挥着霍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将府中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利落。

霍去病到长安城后,循礼先进宫拜见刘彻。在他之前,李广、公孙敖、张骞已先他一步到长安。公孙敖因行军滞留,按律当斩,交纳赎金得以留­性­命,但被贬为平民。博望侯张骞也同样交纳赎金,贬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见到霍去病,刘彻自是大悦,命内侍宣读圣旨,益封去病五千户,随行校尉们皆赐左庶长爵位。其中鹰击司马赵破奴封从骠侯,高不识封宜冠侯,另又有赏赐等等,不在话下。

谢过圣恩,以风尘仆仆为由推辞了刘彻留他用膳的美意,霍去病这才回府。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卫少儿正挽着袖子在庖厨忙碌着,虽然想到儿子可能会被留在宫中用膳,但仍是想亲手为他准备些清爽可口的小菜,也许夜里饮酒回来后会想吃一点也说不定。

“夫人,将军回府了!”

府中家仆飞奔来报。

卫少儿愣了楞,赶忙放下手中正剥着的小葱,粗粗整理下衣袍,举步出庖厨。才行了几步,便看见霍去病朝自己快步行来……

“娘……”行到卫少儿跟前,他双膝往下一跪,含笑道,“孩儿回来了。”

卫少儿爱怜地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忍不住再摸摸他的头发。每回霍去病出征多长时日,她便要日夜悬心多长时日,直等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这颗心才能放下。

“孩儿不孝,让娘担心。”

如幼时那般,他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先举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卫少儿将儿子扶起来,望着他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傻孩子……饿不饿,我只道你会在宫中用膳,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菜肴还未全部准备停当。对了,有刚刚才蒸出来的桂花糕,你先吃些垫垫……”

霍去病笑道:“娘,您瞧我这身脏的不成样子,且让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咱们再一块儿吃饭。”

“好……”

卫少儿看着儿子返身回房,又举袖抹了回泪花,笑着复进庖厨,洗洗剁剁,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不多时,又有家仆来报,卫大将军来访,正在前堂等候。

卫少儿忙对着庖厨内的水盆略略梳理一番,匆匆迎到前堂,便瞧见卫青正立在堂前。

“青弟。”

“二姐,”卫青温颜一笑,见礼后才道,“我听卫伉说去病回来了,便来看看他。”原本今日卫伉归来,卫府中为他设了接风宴,但他听到卫伉说霍去病一路回来都是乘坐輂车,忖度去病应是受了伤,心中担忧,便急急往霍府来探视。

卫少儿笑道:“刚刚才回来,沐浴更衣去了,我没想到他未在宫中用膳,现下正忙着给他做饭呢。”衣袖下摆沾了些许菜渣,她连忙不好意思地拂去。

卫青笑道:“既是如此,二姐,我来帮你便是。”

“你……”卫少儿禁不住笑道:“成日里骑马执鞭,你还记得怎么下厨么?”

“自然记得,以前我烙的饼,你们不都说好吃么。”

想起旧日里那些时光,卫少儿也甚是怀念,低首一笑:“你要来做便做就是,我也许久未曾吃过你烙的饼,确是有些念头。”

姐弟二人说说笑笑,往庖厨行去。至庖厨内,卫青用布条系起衣袖,取过个­干­净的木盆,倒入麦粉,加了瓢水,和起面来。

一众家仆们还从未见过卫大将军下厨,好奇不已,时有贼头贼脑者前来张望,回去将此事引为私下谈资。

无法沐浴,家仆伺候着霍去病,将一头乌发洗净,再用煮过艾草的热水细细将周身擦拭­干­净,换上袭素纱禅衣。虽用­干­布抹过几道,头发却一时不得尽­干­,霍去病便将它们披散着,只在末端松松地挽了个结,在家中横竖不见客,并不要紧。

家仆细致地将换下来旧衣袖袋中的物件都取了出来,摆放在案几上,方才抱着衣袍去浆洗。

他低头瞥去,案上物件中,一支略嫌粗糙的手工制笔映入眼帘。

迟疑片刻,他将笔拿起来,轻轻摩挲几下,复放入禅衣袖袋之中,方才举步出房门。

“舅父?!”

看见庖厨内正噼里啪啦在双掌中来回倒腾饼胚的卫青,霍去病微微吃了一惊。

卫青转头朝他一笑:“有五、六年没吃过我烙的饼,今日你可有口福了。”说着,啪地重重一下,一巴掌把饼拍在鼎沿上。

瞧儿子发怔,卫少儿笑着指向灶台一碟­干­­干­净净的桂花糕:“桂花糕在那里,饿了就自己先吃一块,­肉­羹很快就好。”

霍去病瞧着还在烙饼的卫青,略有迟疑,还是问道:“今日卫伉也回来了。”

闻言,卫少儿方意识到,卫青家里头的亲儿子也是今日回来,按理说,卫青该在家中给卫伉接风才对:“青弟,要不你还是……”

“不碍事,我陪着你们吃会儿再回去不迟。”

卫青笑道,将手中最后一个饼胚拍上鼎沿,然后盖上鼎盖,自庖厨间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霍去病。

“过来坐,与我聊聊……”

近处并无可坐榻,两人均是戎马生涯惯了,并不拘小节,便随意在石阶上坐了。

卫青转头瞥了眼庖厨内的卫少儿,油烟升腾,估摸着她听不见,才朝霍去病问道:“伤在何处?重不重?”

霍去病微怔,他受伤之事并不曾告诉卫伉,何以舅父会得知。

“你的­性­子难道我还不知道么,若未受伤,又怎么肯闷在车中。”卫青叹道,“到底伤在何处?”

霍去病心知瞒不过舅父,手抚上腰际,轻描淡写地笑道:“被箭擦过去,蹭破了点皮,并不打紧。”

“我今日来得匆忙,且不知道你究竟受得什么伤,故而未带药来。既是箭伤,我那里便有上好的箭创膏,明日再拿过来。”

卫青知那伤势定比他说的重,道。

“不碍事,真的,都已经快好了。”霍去病忙道,“您来来回回这么跑,我娘肯定得起疑心。要不还是这样,明日我自己个过去。”

“也好。”卫青不放心地瞥他,“真的不要紧?”

“真的。”霍去病肯切地点着头,取笑道,“您什么时候变跟我娘一样,也絮絮叨叨的。”

“臭小子!”

卫青无奈一笑,方不再问。

两人间静默了一阵子,卫青见霍去病此番得胜归来,面上并无甚多喜­色­,眉宇间倒显得心事重重,便问道:“可是有心事?”

霍去病涩然一笑,摇头敷衍道:“没有,打完仗了觉得有些累罢了。”

他这等模样却是卫青从未见过的,当下也不便继续追问,想着待明日再慢慢问清开解便是。

“青弟,你的饼可快糊了!”

卫少儿举着铜勺,自庖厨内探出身子来唤。

卫青连忙起身,快步赶回去。

119第十二章长安(七)

一时饭食做好,卫青陪着他们吃了一会儿,方赶在城中宵禁前回去。

堂上左右各两尊凤鸟衔枝二十九枝铜灯,烛火夭夭,闪烁其间。偌大一个霍府,除去家仆,便只有他们呣子二人。卫少儿自己吃得不多,大半时候都望着儿子吃饭,倒比自己吃还香。

“你也该早日成家,再生几个娃娃,这府里就热闹了。”望着虽华丽却颇显空荡的堂上,卫少儿仿佛看见几个孩子绕案嬉戏,满足地叹着气。

霍去病抬眼望了眼娘亲,温和笑了笑,并不接话。

瞧儿子神情,卫少儿嗔怪道:“你瞧瞧你,双十的大人了,早些成家不好么?有了孩子以后,府里头就不一样了,你就知道该惦着家,不会成年累月地只知道呆在军中。”

早就习惯了娘亲的絮叨,霍去病含笑听着,头点得却难免透出几分敷衍之意。

“我听皇后娘娘说,圣上也曾略略提过,说你年纪也不少了,该娶个媳­妇­了。”卫少儿思量着,“只是不知圣上是否心中已有人选,要不,我择日进宫,再探探口风……”

“不要!”霍去病连忙道,见娘亲一愣,才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又道:“圣上那边还是我自己去,再说这事也不必急……”

往日与儿子说起亲事,他总是一副无所谓全凭娘亲做主的模样,而眼下神情大异与往日,卫少儿心底升起些许疑虑,试探问道:“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霍去病怔了怔,才勉强笑道:“没有,娘亲您想到哪里去了。”

看出他笑容中的几许苦涩,卫少儿暗叹口气,心知有异,但这孩子打小就倔犟,他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逼他说出来。

因再过几日便是卫少儿夫君陈掌的母亲过大寿的日子,饶得是想陪着儿子多住些时日,但自己婆婆大寿将至,自己不回去张罗实在说不过去。次日,卫少儿将霍府诸事安排妥当,又反复叮嘱了家仆数遍,方才不得已的回了陈府。

霍去病将母亲送回陈府,折返途中想到今日登门恭贺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他又着实无甚心情回去与宾客应酬,记起昨日应了卫青的事,遂往卫府过来。

至卫府,卫青正在府中等着他,只是不见平阳公主与卫伉。

“你舅母进宫去陪皇后娘娘说话;卫伉这小子,我没告诉他你会来,他一大早便去上林苑。”卫青笑道,“现下,多半正跟那些羽林郎吹嘘这趟漠南之行呢。”

卫伉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也有限,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霍去病了然一笑。

“你到内室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正好我来给你上药。”卫青道。

“不用,我自己就……”

“少哆嗦,快过来!”

见卫青端出舅父的架子,霍去病无法,只得跟进内室,除下半身衣袍,将伤处露出来……

除下伤处所包扎的布条,见到伤口时,卫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还是没忍心骂他,仔仔细细地替他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

“伤好之前,不许再喝酒了。”卫青叮嘱道,“你中的是毒箭,故而愈合起来要慢上许多,千万自己小心。”

霍去病笑着点点头,复将衣袍穿回,随舅父缓步出了内室。

□的梅林叶子正绿,家仆在树荫下铺上厚厚的毡毯,设上案几,挪来风炉茶具,再摆上各­色­茶果,方躬身退下。

卫青亲自煮茶,拿着竹木夹,取出茶饼放入沸水之中。

“用过茶,便早些回去,今日往你那里恭贺的人定有不少,莫让人吃闭门羹。”

“没事,我吩咐过了,让他们好好款待,有礼就收,茶水管饱,横竖让他们我承情便是。”霍去病不在意道,靠着树,半眯着眼睛瞧头顶的树缝,“我不耐烦应酬他们,啰啰嗦嗦,怪麻烦的。”

闻言,卫青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待茶汤沸起,舀了碗推给他。

“伉儿的事,你费心费力,只是下次,莫再如此。”他道。

“嗯?!”

霍去病装傻,只作听不懂。

卫青白了他一眼:“还装,伉儿都告诉我了。因为他疏忽大意,牛羊被下了毒,亏你替他掩饰过去。”

“这小子,怎得嘴上一点把门都没有。”霍去病摇头叹气,“枉我再三让他莫提此事。”

“我可是他爹!”

卫青没好气道。

霍去病望着他,禁不住嘿嘿直笑,笑得肩头直抖:“……知道了,下次什么都告诉您,莫再气了。”

“臭小子,做事一点分寸都没有。”卫青接着责备道,“身为将军,军心何等重要,你为了伉儿,让底下的士卒们那般误会你,值不值得?”

“也就是抱怨几句,至多在心里头骂上一骂,我又不少块­肉­,有什么值不值得。”霍去病轻描淡写地笑道,“我练兵那会儿,骂我的多得去了。”

“还嘴犟……”瞧他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卫青着实拿他无法,叮嘱道,“下不为例啊!”

“不下为例,下不为例!”

霍去病乖巧地连连点头,瞧舅父不再追究,低首笑了笑,无意识地将手探袖袋中,摸索几下,却未曾摸到熟悉的物件,微微一惊,忙探头去寻,里里外外翻检一通皆未寻到,遂起身在毡毯上找……

“怎么,找何物?”卫青瞧他神情异常。

“一支笔,我放在袖袋之中,”霍去病­干­脆将放茶果的铜盘都端到旁边,想看看是否落到下面,语气中已隐隐透出心焦,“早起时还在,怎得不见了?”

卫青自然以为是极要紧的东西,也低头帮着他寻。

“是圣上赐的么?”

“……不是。”

在毡毯上没有寻到,霍去病便沿着来时的草地去寻,想都不想便半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拨草找寻着……

从小到大,去病吃穿用度无不是上品,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物件如此着紧,卫青见他这般模样,微一愣神,随即提醒他道:“会不会是方才在内室脱衣时落了下来,没留意到。”

“想必是。”

被他一提醒,霍去病匆匆往内室赶去。

卫青在其后跟上,心中暗叹口气,若在寻常时候,去病如何会想不到,怎得此刻却这般乱了方寸?

直至内室中,霍去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番好找,仍是未找到,眉头愈皱愈紧,又**返回梅林去寻。

“莫急,我召人来问问,他们收拾过也未可知。”

卫青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召来家仆,问他们可有看见骠骑将军落下的笔。

不知是怎样贵重的笔,家仆皆有些茫然,

“那笔大概这么长,”霍去病比划给他们看,“笔身是竹制,暗青,做得略有些粗糙。”

听了他的描述,一家仆忙道:“我方才在榻沿上看着了,因不像府里日常用的笔,以为是不要的,故而便将它丢了。”

霍去病闻言大急,上前揪住那家仆,问道:“丢到何处?”

“不管丢到何处,速速取回来。”卫青沉声吩咐道,同时拉住去病。

“诺。”

家仆一溜烟小跑着去了,过了不多时,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里紧紧攥着支笔,伸到霍去病面前,紧张道:“可是这支笔?”

几乎是同时,霍去病一下将笔拿回手中,拔下套筒,细看是否有损失,见安然无恙,方才长松口气,点了点头。

卫青薄责家仆道:“物件怎可连问都不问就拿去丢掉,切不可再有下次。”

“小的知错。”

“下去。”

一众家奴方才依次退下。

卫青转向霍去病,后者用袖子将笔擦拭了一番,正欲复放回袖袋内。

“什么了不得的好笔,让你这般着紧,给我瞧瞧。”卫青笑道。

霍去病不好拒绝,只得将笔递给舅父。

拿在手中,卫青细看,笔身略有粗糙,大概是打磨工具有限,也未上亮漆,竹身被手摩挲久了,难免渗入汗水,微微透着青黄。

“这笔……”他确是十分诧异。

霍去病讪笑,给自己找回些许面子道:“您莫看它做得糙了些,这毛可是紫霜毫,用起来甚好。”

“紫霜毫?”

“就是秋冬时候老野兔背上所生的紫毛,被称为‘紫霜毫’,用来制笔是上上之选,储墨多而不漏。”他细细讲解。

“哦……”卫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谁送给你的?”

霍去病怔住,表情有些僵硬:“嗯?”

“我问,这笔是谁送给你的?”

卫青放慢语速,复问了一遍。这笔便是通体黄金制成,也不会让去病如此紧张,他直觉地知道这送笔之人才是关键所在。

“是……我军中的一名中郎将。”

“中郎将?我可认得?”

“您不认得,他并不是羽林出身,一个穷孩子罢了,没什么可说的。”霍去病显然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卫青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霍去病尴尬笑了几声,自他手中拿回笔来,复放入袖袋之中,朝外行去:“走走走,还是喝茶去,过会儿就该凉了。”

120第十二章长安(八)

这便是长安城了,子青牵着马儿,立在城楼之下,望着这一片似锦繁华在眼前铺陈开来,熙熙攘攘,花团绚烂,迷惑人眼般地看不到尽头。

这样似要把人陷进去般的繁华,她本能地便有些抗拒,暗自深吸了口气。

“亏你还是汉人,怎得连长安都未来过。”阿曼在旁笑道,他上一回寻皇兄时,便已来过一遭。

子青未接话,只转头朝他笑了笑。因往日在军中诸多旧识皆是长安人氏,此番进京生怕会遇上熟识之人,为免麻烦,她仍是做男子装扮。直至当下进了长安城,她才意识到,在这个偌大一个长安城,要遇上相识之人,只怕不易得很。

此时此刻,他们身处的长安城,光市集便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四里为一市。市四面皆有墙围绕,三方设门,每面三开,东西市门相对。市中又有市楼,最高者有五层。

如此楼宇重重叠叠,枇比鳞次,底下细细密密,人头攒动,如蚊蚁般在一幢幢楼阁间进进出出。

“走,先找个地方住下来。”阿曼扯缰绳,拉着马匹往前行去,“我皇兄住在北宫里头,要见他还得费一番周遭。”

子青点头,随他一同汇入人群之中。

因阿曼是西域人,为免引人注目,他二人落脚的地方便挑了西域商旅常出入的交道亭市,寻了处不起眼的小客栈,先住了下来。

天气着实炎热,尽管颇为疲惫,两人皆无甚胃口。子青想着填饱肚子就行,便想着买两个面饼,就着凉水便可应付了,正欲去买,被阿曼按坐下来,只让她在屋内等着。

不过一会儿,便见阿曼端了个盘子,以肩顶门,笑眯眯地进来:“青儿,来尝尝这个!”

子青朝盘中望去,盘中铺满了碎冰块,上头覆了张­嫩­绿­嫩­绿的荷叶,叶上托着各­色­瓜果,有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还有些瓜果她压根连见都没见过。

“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他们管这个唤冰盘,”阿曼将盘子放到案几上,自拣了块香瓜块儿丢入口中嚼着,“这香瓜比起我们那里可实在差远了,一点都不甜,你先将就着,等到了楼兰,那有好瓜果呢。”

子青拣了核桃放入口中,清清凉凉,果然很是爽口。

“好吃么?”阿曼问。

“嗯。”

她点点头,接着放了个菱角入口中。

阿曼瞅着她,忍不住笑道:“青儿,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好养活,好像就没有你不吃的东西。”

子青低首微笑,又想起心中所担忧的事情,“你皇兄既然住在北宫,想必不是常人能出入之所,你上回来是怎么见着他的?”

“在这长安城里当质子并不止我皇兄一人,还有其他一些小国,面上皆说是来学习汉朝文化。这些人因不能逃,压根也不敢逃,故而对他们的看管甚松,每月里总有几日许他们到外头来透透气。我打听到他们常去朱云阁中饮酒,就在那里守了八日,方见着他。”

“朱云阁?是酒楼?”子青问。

阿曼摇头笑道:“可以饮酒的地方,未必便是酒楼。”

“嗯?”

“朱云阁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歌舞坊,”阿曼笑得有几分古怪,“那里面的女子生得娇俏,若你钱两给得爽气,陪着喝酒也是可以。”

子青愣了楞,倒未料到是这种风月场所。

“此番,我们也得到朱云阁等他么?”她问。

“嗯,明日我先去打听清楚,要不然,若他们腻味了这家的姑娘们,又换了一家去,咱们岂不是白等了。”

阿曼笑道,将冰盘推到她面前,催促着她快吃。

或者是朱云阁的歌舞真的非常赏心悦目,或者是朱云阁的姑娘们让人流连忘返,又或者是朱云阁对常来常往的旧客有所优惠,阿曼打听到住在北宫的那群质子出宫后的流连之地仍然是朱云阁。每月里都要光顾朱云阁两、三回,已成了他们的习惯。

而去这种风月之地,对于子青来说,着实是有些为难。她远远地看见阿曼所指的朱云阁,雕梁画栋,飞檐伏走兽,甚是富丽堂皇。而在楼宇之间,尚可见有男女相拥相搂,就伏在雕栏之上,说说笑笑……

子青低首将身上的衣袍理了又理,唯恐有不够庄重的地方。

阿曼瞧了好笑,道:“咱们又不要姑娘来陪,你只当去是看歌舞,何必如此紧张。”

“我没有……”

子青深吸口气,本已经鼓足勇气要往前走,忽然又刹住脚步,不放心问道:“她们可会上前拉拉扯扯?”

“除非你是常客,打赏钱两还特别多,”阿曼笑道,“否则,她们朝你费那个劲有何用。”

子青觉得他说得甚有道理,暗自镇定了一番,便随着他往朱云阁行去。

还未到门口,她便有些发傻,眼睁睁地看着门口迎客的绿衫女子摇曳生姿地朝阿曼迎来。

“这不是昨儿的小哥么?我就知道你准得再来。”

绿衫女子边笑着,手中带熏香的帕子便已拍上阿曼的肩头,然后整个人软若无骨般地往他怀中偎去。

阿曼笑若春风将她拥了一下,随即立刻松开,笑道:“有座么?要两人的座,清静点的。”

“有,当然有!”

绿衣女子转头轻飘飘地瞥了子青一眼,似觉不对,转而又瞥了一眼,这才挑眉挪揄笑道:“这位‘小哥’,你当真也要来?”

“听说贵阁的歌舞很有些韵味,故而特来一观。”子青无比艰难道。

“那是自然,快里头请。”

绿衣女子以帕掩口,盈盈一笑,将他们让进里头去。

待踏入其间,极目所望去,无一处不奢华靡费。正**是一处白玉石所砌的圆台,高约丈余,圆台两侧各一环形木梯蜿蜒而上,通往各层雅座,木梯­精­雕细琢自不必说,上头又用金粉细细描绘出似锦团花,镂空之处镶嵌着一块块碎琉璃。

琉璃映­射­着窗中所透入的日光,流光溢彩,映得人眼花缭乱。素来不喜单财劳力之物,子青本能地皱了皱眉头,无甚兴致细细观赏,微低了头,跟在绿衣女子身后自木梯上去。

二楼位置虽好,阿曼却不甚满意,手指点点三楼一处雅座,道:“我要那里。”

子青抬眼飞快扫了一眼,阿曼所指的位置在圆台侧边,居高临下,不仅清静,且可将进门宾客一览无遗,背后又是窗口,若有变故,要退也不是难事。

“那里看歌舞可不是个好地儿。”绿衣女子美目复睇了子青一眼,似有些明白道:“也好,随你们就是。”

遂引着他们上了三楼,雅座内茶具风炉一应俱全,她招手唤来个小丫鬟端来­精­致的糕点,然后开炉煮茶……待安置妥当罢了,纤纤玉手往阿曼眼前一伸,十指葱管般,面上笑意盈盈,却不开口说话,

阿曼自怀中掏出一个金,笑着放入她手中,道:“这是茶钱,若歌舞称心,还有打赏。只是莫让人打扰我们。”

“明白。”

绿衣女子收好小金锭,蹁跹离去。

子青默默算着身上钱两究竟够在这个朱云阁中消遣几日,昔日倒是听说过一掷千金这种事,只是到了眼前,为一盏茶便需要花去一个金,再想到昔日赵钟汶为了两个金拼死拼活地练箭,不由地暗叹口气。

“歌舞几时开始?”阿曼问煮茶的小丫鬟。

小丫鬟探头往圆台上望去,答道:“云裳姐姐已经换了衣裳,想是快了。”

“青绮今日可会上台?”

“会,只是她会晚一些。”

阿曼含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来煮茶,让小丫鬟退了下去。

整个朱云阁,暗香浮动,子青只坐得片刻,便觉得香气腻人,引得心思烦躁,微微颦眉,强逼自己静静等候下去。

“不喜欢这里?”阿曼瞧出她的不自在。

子青勉强笑了笑。

“明日还是我独自来。”

子青摇头:“不行,若有事,两个人在一起终究有个照应。……不过是坐着喝茶而已,我呆得住。”

正说着,圆台下传出丝竹之音,娉娉袅袅,甚是勾人。

一对男女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圆台之上,穿戴齐整,却皆是赤足,踩在雪白的羊羔皮上,可见一条细细红线就系在足上,将两人连在一块儿。

121第十二章长安(九)

琴音乍起,两名舞者翩然起舞。

于舒缓处,柔美若潺潺流水,穿花蝴蝶。

于铮铮处,急若惊雷暴雨,受风燕子。

子青支肘歪头看着,看他二人只是舞。

舞得酣畅淋漓;

舞得浑然忘我;

舞得视绕台诸人为无物;

舞得全然忘记两人之间尚有红线相连。

琴声渐缓渐停,舞者回复如初时,直至此时,其中一人方伸手捞起系于两人足腕处那根细细的红线,经过方才两人那番酣舞,红线竟毫发无损,并不曾断裂开来。

舞者用手指拈住,轻轻一扯,细细的红线顷刻断开,诸人这才知道此红线原不是什么牢不可摧之物,而是如此脆弱易断。舞者­唇­角含笑,施礼退下玉石台去。

子青讶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

“红线在中原表示什么?”

舀茶的竹勺在手中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阿曼瞥了台上,问她道。

“姻缘。”

阿曼歪头想了一瞬,摇头笑道:“虽说有点意思,可中原人连跳个舞都要藏个意思在里头,让人想了又想,猜了又猜,不累么?”

“嗯……”子青仔细想来,好像确是如此,“不光是舞蹈,便是说话行事,也喜含蓄,半藏半露,然后让对方自己去琢磨,讲究个悟字。”

阿曼瞧着她,嘻嘻笑道:“像你悟­性­这么差的人,怎么与他们相处下去?”

“我的悟­性­很差么?”子青自己倒未意识到。

他瞥她一眼,无奈地叹口气,将脸转向白玉圆台的方向,忽又问道:“你还记得在大漠的时候,我跳过的舞么?”

“自然记得。”

“你觉得他们的舞好,还是我的好?”

“自然是你的好。”她半点都没犹豫道。

闻言,阿曼­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转过来认真地看着她:“……为何?”

子青怔了怔,她倒未思量过其中的缘由,颦眉想了又想,才犹豫道:“他们的舞很好,也很美,是让人细细欣赏的:而你的……你的舞和他们不一样,简单,直接,让人看了心里头就欢喜。大概根本不应该有高下之分,只是我自己会比较喜欢你的。”

阿曼低首而笑,半晌都未说话。

子青瞧那茶汤已沸过几沸,而阿曼只顾着笑,也不去舀茶,便起身从他手上接过竹勺。

正低头专注舀茶汤,忽听得木梯上有个熟悉的大嗓门嚷嚷道:“嘿!你小子也在这里啊!”

她循声抬眼,看见高不识扶着碎琉璃栏,正惊喜地望着她,全然是副他乡遇故知的神情。

“高校尉。”

高不识腿长,几个大步转瞬就来到了面前,子青忙起身见礼。

素日在军营中见到高不识皆是绛红军袍,一身戎装,此时换到长安城内,乍然见他锦衣华服,还真有些不习惯。

着力拍了子青两下肩膀,高不识笑得暧昧:“你这小子看着老实,没想到还挺懂得寻地方,一声不吭地溜到这里来。怎么样,有没有看上的姑娘?”

子青尴尬讪笑:“……只是听说此间歌舞甚好,故而来见识,并不曾……”

“诶,看上就看上了,没什么好瞒的。”

高不识大咧咧地又将她拍了两下。身后本是引路的绿衣女子难掩目中诧异之­色­,细细打量子青,似在探究她究竟是何身份。

“高校尉此番以千一百户封宜冠侯,恭喜恭喜!”

阿曼一直在旁,此时方才拱手笑道。

“哪里哪里,”高不识哈哈一笑,谦虚客套道,“圣恩眷宠,有愧有愧。”

原来高不识被封为宜冠侯,子青之前并不曾听阿曼提起过,也是此刻方知。作为一个匈奴人,高不识能凭战功封侯,确是不易,她遂也循例道贺。

高不识微摆了摆手,看得出掩不住心中欢喜,半炫耀半抱怨道:“我在长安城内新置了一处府邸,可惜还在修整之中,不成个样子,不然该请你们到府中做客才是。”

子青含笑谢过他。

“就是因为府里太吵,成日就听着那些工匠咚咚咚、咚咚咚地敲打,一刻不得消停,所以我才躲了出来。”高不识也不管此处是两人位的雅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来,又道,“前日我还去了将军府上道贺,可惜将军不在。”

“将军……”

子青一想到霍去病,心中便尽是满满的愧疚,似还有些莫名的牵挂。

“霍将军啊,他此番可了不得,被封了五千户。”高不识啧啧称赞,“长安城内再无人敢小觑将军。你说说,幸而咱们是跟着将军,若跟着合骑侯、或是博望侯,那才叫冤枉呢。”

子青勉强笑了笑,将方才舀好的茶汤推到高不识跟前。高不识说得正口渴,端一起来便一饮而尽。

阿曼淡淡一笑:“亏得圣上缺钱两,许他们缴纳赎金,不然公孙敖与张骞犯下如此大的过失,本该问斩才对。”

“合骑侯……”高不识说了一半,才意识到方才阿曼一直是直呼公孙敖与张骞其名,倒是自己还小心翼翼。

“他们已经被贬为庶民,你大可直呼其名。”阿曼满不在乎地道。

“……说得也是,可……真是人走茶凉啊。”

高不识叹道。

“您这杯茶现下热着就成了!”

阿曼嘻嘻一笑,自拿了子青舀好的另一碗茶汤,斜靠在榻上饮着。一手扯了扯子青,示意她与自己合榻而坐。

白玉圆台上一女子咿呀呀地唱着曲儿,高不识原是草原上的粗犷汉子,听得不耐,仍复转了身与子青说话。

“我记得你是与将军一块儿回得长安,此番的封赏也不少?”

子青仍是讪讪一笑,并不接话。

“此番追随将军的校尉皆赐左庶长爵位,你是中郎将,也该有封赏才对。”高不识端详子青神情,奇道,“难道没有?要不下回我见着将军,替你问问。”

“千万不要!”子青忙道,“应该是有的,不着急不着急。”

高不识瞧她模样好笑,又问道:“对了,你现下住在何处?待我府中修整妥当,你们也好过来小坐。”

子青还未答话,阿曼忽指着楼下道:“高校尉,你瞅瞅,那人可是来寻你的?”

高不识探头一望,台下立了位匈奴人仰着头兜着圈朝上头张望着,忙起身匆匆抱怨道:“准是府里头修整又有事故,真是让人一刻不得闲……你们……”

“改日我们一定登门造访。”阿曼微笑拱手道。

子青亦起身相送。

直待高不识跟着那匈奴人出了朱云阁,子青才望向阿曼,疑惑道:“你当真要登门造访?”

阿曼耸肩,无所谓道:“客套而已,说说罢了,中原人不都这样么。”

长安,霍府。

霍去病淡淡扫了下手中的一册礼单,今日是陈掌母亲过大寿的日子,为了母亲卫少儿,他这份寿礼的分量可一点都不轻。

“找几个机灵点的送去,须得恭敬,切不可失了礼。”他吩咐家中管事道。

“诺。”

管事取回礼单,却仍不退出去,似乎还有事要禀报。

“有事就说。”

霍去病眼皮也未抬一下,复提笔蘸墨,自低首写字。

“陈老夫人的寿礼,将军可会去?”卫少儿临行前曾交代管事,含蓄地请他劝将军前来参加寿宴。管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虽看得出将军这几日心情不甚好,但还是试探着问了一问。

“不去,还有别的事么?”

素来最不耐烦这等应酬之事,尤其还是陈家的寿宴,人多礼繁,攀亲近的多不胜数,霍去病想都不想便回绝了。

管事­干­­干­地一笑,小心翼翼道:“没有了,将军莫怪小的多嘴,是夫人临走前,请小的多问一句。”

“我娘?”霍去病执笔的手一滞。

“是。”

霍去病眉头微颦,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

“诺。”

管事躬身退了下去。

将紫霜毫探入水盂中,轻晃几下,淡墨漾开来,霍去病定定看着笔,薄­唇­微抿,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

122第十二章长安(十)

既是母亲的意思,少不得还是走一趟。

将笔晾起,霍去病瞥了铜质沙漏,思量着在寿宴开席之前宾客未到之时去露上一面,既全了母亲的颜面,自己又无须应酬旁人,如此方可两全。

此时已过隅中,他起身唤人更衣,锦衣玉冠,穿戴齐整,又命备下车马,遂往陈府来。

陈府中,陈掌与卫少儿为接待宾客,亦是一身盛装打扮。见到霍去病亲身前来贺寿,毕竟是当朝圣恩宠眷的骠骑将军,陈掌顿觉面上有光,亲自引了霍去病去给老母亲拜寿,又再三地留他下来参加寿宴。

霍去病只推说还得进宫去,含笑推辞了。陈掌无法,只得殷勤送他出府,转头忙又吩咐家仆将霍去病所送贵重礼品摆在显眼位置,务必使来来往往宾客都能看见。

马车复转回霍府,霍去病不愿在门口遇见前来恭贺的人,故而马车并不朝正门,只往霍府北面的后角门去。才堪堪停下,霍去病便闻见一股子熟悉的苦柯叶味道,不由地微微一笑,下了马车,唤道:“堂堂宜冠侯,怎得还藏头藏尾的?还不快出来!”

高不识嘿嘿笑着自拐弯处的墙角转出来,奇道:“将军,你怎得知道是我?”

“早就说过了,就你身上那股子味道,到哪里我找不着啊。”霍去病摇头道,“怎么,躲这儿来逮我?”

高不识有些委屈:“将军您自己都偷偷摸摸走小门,还说我藏头藏尾,我登门几次都被挡了回去,我自然得想法子逮您。我是个粗直之人,若是哪里不周到得罪了将军,也该告诉我才对,这般避而不见,好生不爽利。”

里头的家仆开了角门,见是霍去病,恭敬垂手立在一旁候着。

“进来。”霍去病无奈一笑,“近来登门恭贺的人太多,我不耐烦应酬,故而让他们都打发了,并不是冲着你。”

高不识听了这话方才释然,却不进门,笑道:“诶,既然是不愿见那些啰啰嗦嗦的人,索­性­随我出去逛逛,闷在府里多无趣。我知道几个好去处,包管您不觉得烦闷。”

长安城内的烟花歌舞之地,霍去病旧日还是羽林郎时,尚觉得新鲜有趣,早就逛了个遍,而今他不复当年少年心­性­,自然无甚心情再去那些莺歌燕舞的地方。故而当下他只是笑了笑,自顾往内走去,道:“你还是自己去。”

“将军,”高不识忙紧跟上,笑道,“真的有趣,就说朱云阁,里头有几个姑娘,那可是真漂亮,小腰扭起来,眼睛还一瞟一瞟的,实在勾人得很……”

霍去病笑而不语,压根就不理会。

“就是酒淡了点,喝得不爽利,”高不识自说自话,“还不如喝茶解渴,难怪子青那小子从来只叫人煮茶……”

转瞬,霍去病猛地刹住脚步,转头盯住高不识,语气迫人道:“你说什么?”

高不识愣了楞,懵懵懂懂道:“说,那家的酒不好,还是茶解渴。”

“不是这个,你方才提到子青。”

“对啊,这小子到那里就只让人煮茶,又省钱两,还解渴。”

霍去病眉头聚拢到一块儿:“你是说,子青也去了朱云阁?”

“这小子几乎天天去,被我撞见好几次了。”高不识笑得暧昧,“那小子本来脸皮就生得­嫩­,我估摸着他是瞧上里头哪个姑娘,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天天坐那里喝茶。”

深吸口气,强制按捺下胸中郁郁之气,霍去病转过身朝外头走。

“将军?”

“走,去朱云阁瞧瞧。”

霍去病尽力让语气显得平静些。

高不识哈哈一笑,也不去多想将军究竟为何要去,乐呵呵地便跟上。

朱云阁内,轻歌曼舞,暗香浮动。

子青支肘撑在案几上,盯着茶汤中浮来荡去的茶叶末子,怔怔发呆。她与阿曼在此间已足有八日,却还是未等到阿曼的皇兄,一并连其他质子都未出现。

玉石圆台上一日便有三场歌舞表演,连看了八日,早已无甚心情再看,倒是随身钱两已所剩无几,朱云阁内真正是花钱如流水,让她甚是忧心。再过一两日,阿曼皇兄若再不出现,他们便无钱两再等下去了。而北宫断不是他们这等人能进得去的,眼下,除了老老实实留在这里等着,似乎再无别的法子。

阿曼自己似乎一点都不在乎钱两之事,也让子青不必忧心,说届时他自会有法子。子青问他什么法子,他只晃着脑袋,笑而不语。

正自发怔,忽听见下面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连玉石圆台上的舞娘都停了下来,似乎是来极要紧的贵客。

莫不是那些质子们终于来了!

子青忙起身,凭栏探身,朝进门处看去,不看还好,一望之下,立时呆在当地。

被众星捧月般簇拥进来的那个人,锦衣玉冠,华贵非常,而双目正冷冷地望着她……

“将军……”

看将军的目光,子青无端地惶惶不安,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被逮个正着一样。

阿曼瞥了下面一眼,转头又看了眼子青,自转身背靠碎琉璃栏,自言自语摇头笑道:“真没想到,以骠骑将军今时今日的身份竟然也会到这种地方来。”

高不识自霍去病身后赶上来,朝三楼处指过来,似乎在示意子青所在的位置。

被他这么一指,霍去病反而收回了目光,转开头,再不看子青一眼,也不理在前头引路的女子,自行大步走上木梯,蹬蹬蹬上了三楼,所坐下来的位置,正好与子青遥遥相对,相隔着一个玉石圆台的距离。

朱云阁内的客人,大多皆是长安城内略有权势者,平日里只听说冠军侯其人,无缘巴结,此时纷纷上前去,敬酒的敬酒,套近乎的套近乎,将木梯挤得水泄不通。

霍去病淡淡笑着,来者不拒,转眼间便已经饮了五、六杯酒下去,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情绪来。即使在间或之中,无意中遇上对面子青的双目,他也全然视而不见。

喝这么多酒对伤口不好,将军难道不知?

子青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愧对将军,最起码此时也应该上前去见礼。可将军前头排了那么多人,她又怎么挤得过去?

被挤在外头、一身清闲的高不识立在栏边,笑呵呵地朝子青招呼着。

“见着霍将军,觉得歉疚?”阿曼慢慢饮着茶汤,挑眉问她。

子青转过身来,闷声道:“没见着他的时候,我也觉得挺歉疚的。”

阿曼忍不住一笑:“那就过去,随他说上几句,兴许你还舒服点。”

子青想想也对,点点头,深吸口气,硬着头皮便准备过去。

123第十二章长安(十一)

正当此刻,却又有人进了朱云阁,不仅仅是一个人,而足有五、六人,虽皆穿着汉服,但他们面部轮廓带着极明显的异域特点。

他们颇为熟稔地与身遭姑娘们说着话,谈笑风生。

子青迅速转头望向阿曼,问道:“是不是他们?你哥来了么?”

“是他们,其中一人我曾见过,”阿曼的目光来回搜索了几次,“……可我皇兄不在其中。”

“不在?!”子青讶然,等了这些天,好不容易将这群质子等来,阿曼皇兄却不在其中,“会不会是你皇兄这几日病了?”

阿曼不答,眉头深皱,片刻之后,招手唤来那位绿衣女子。在此间多日,子青已知道绿衣女子名唤作青绮。

他附首在青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青绮笑了笑,媚眼如丝,搂着阿曼脖颈,问他道:“我去替你问了来,你可怎么谢我?”

“自然是要谢你的。”

手指玩弄着她垂在两鬓的发丝,阿曼用舌尖轻舔了下她纤巧的耳垂,轻轻地笑着。

不经意将这幕收在眼底,子青一阵脸红心跳,忙别开脸去,脑中也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被将军亲时的情景,顿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忍不住偷眼去看对面,却只能看到一堆攒动的人头,丝毫看不见将军本人。

青绮松开双手,又是一笑,这才翩然而去。

阿曼瞥了眼子青,看她浑身不自在的模样,故意问道:“青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子青为了掩饰心思,忙岔开话题,未曾细想便问道,“你想怎么谢她呢?咱们的钱两可不多了。”

闻言,阿曼似笑非笑凑到她面前,道:“那我就只好以身相许,你可舍得?”

知他是顽笑,子青也不当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你方才脸红什么?”阿曼复问回去,不依不饶。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位姑娘?”

从来未把阿曼当做来此玩乐的客人,回想方才他对青绮的举动,子青猜度问道。

“你吃醋了?”

阿曼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目中似有某种东西闪着亮光。

“我不是在和你顽笑。”

“我也不是!”

觉得他始终不正经,子青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转开身子,不**再与他说下去。

“青儿……”

阿曼硬是把她身子又扳了过来,过往中他很少如此坚持一个话题,子青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吃醋了?”他认真地盯着她。

子青怔了一瞬,疑惑道:“我为何要吃醋?若你真的喜欢,我自是替你欢喜。”

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阿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趴在碎琉璃栏上,再不与她说话。

“怎么了?”子青挨着他靠在栏上,不解问道。

阿曼不理她,双目落在下面正与那群质子巧笑倩兮的青绮,子青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是在担心她不愿随你回楼兰?”子青只能自己瞎猜。

阿曼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咬牙切齿道:“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过了不多时,青绮自那群质子中脱身出来,并不径直往他这边来,而是这里逛逛那里走走,时不时将眼风往阿曼这里瞟上一瞟,存心让他着急一般。

阿曼叹口气,道:“看来我这美人计是没什么用了。”说罢,自袖中掏出两块小金锭,在手上轻轻抛着玩。

“美人计……”

子青似懂非懂。

很快,青绮娉娉婷婷地过来,还是不开口,瞧着阿曼笑得风情万种。

阿曼知情识趣地将金锭掩到她的宽袖之下,青绮不着痕迹地收了,这才略正了脸­色­道,压低声音:“他们说,那位楼兰王子上吊自尽了!”

“……什、什么!”子青吃惊万分。

阿曼呆立当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幸好没死,给救了回来。”瞧着他吃惊的样子,青绮很得意自己小小地让人吓一跳,紧接着道,“听说生怕他再寻短见,好几个人守着他,自然是不能出来了。”

“他为何要寻短见呢?”子青问道。

“这事我就听不太懂,好像与什么楼兰王有关。莫不是楼兰王不传位给他,他就急了?”青绮津津有味地猜想。

只听“砰”地一声,阿曼怒不可遏,重重的一拳砸在木栏上。

青绮吃了一惊,连忙去查看,木栏经不得这么大的气力,几块碎琉璃受震动顿时迸飞,雕纹上也裂开一道缝来。

阿曼面­色­很难看,似恼得不轻,一言不发,背脊僵硬地径直往木梯行去。事情大概状况,他已猜得出成,正因如此,方才愈加愤怒。皇兄懦弱怕事,他是知道的,但万万想不到,为了不回楼兰,皇兄居然连上吊自尽这种把戏都耍出来了。纵然楼兰只是一个西域小国,亦有自己的威严,他不仅仅弃家国于不顾,所作所为更如同荒唐丑角,只会让旁人当笑话看。

“阿曼……”子青忙追上去,“你要去哪里?”

他只是吭都不吭。

“阿曼……”

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生怕他冲动之下做错事,子青用力拽住他。她的力气甚大,手牢牢钳在他臂上,阿曼挣了几次都没挣脱得了,立在原地重重地喘息着。

“……他怎能这样?!楼兰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

盛怒之下,阿曼放下了平日里所有的忌惮,怒火在他双目之中熊熊燃烧着。

虽能明白他的心境,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子青思量片刻,问了最实际的问题:“……你还要见他么?”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说着,阿曼掰开子青的手指,大步往朱云阁外头行去。

子青还欲追上他,倒被人自身后扯住衣袖,转头望去,却是一脸委屈楚楚可怜的青绮。

“我们有事须得先走,下回再来捧你的场。青绮姑娘……你、你先松手,可否?”

子青边道,边想把衣袖自她手中拽回来,不料衣料被她紧紧攥在手心之中,轻易拔不出来。再转头望去,阿曼已经不见人影,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方才那位公子发脾气,把栏杆给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坏了?”子青愣了极爽利掏出袖中钱袋,整个放到她手中,“你莫伤心了,我赔便是,我所有的钱两都在这里,姑娘自己瞧着办。”

说罢她便急着要走,青绮却仍是不松手。

“说到钱两,正是让人为难,你们是常客,原不该与你们计较这小事才对,可……”青绮叹了口气,泫然欲泣道:“若只是案几,坏了便坏了,也不值什么,换一个便是。那些琉璃也就罢了,可栏杆上的雕花却是当初请京城名匠整块雕成,先如今又到何处找一块一摸一样的雕花去呢。”

“能否请那位师傅再雕一块呢?”

子青试探问道。

“那位师傅年岁已大,去年便离开京城,回乡养老去了。”青绮不无遗憾道。

“……那,你说如何才好?”

子青虽说本­性­纯良,但也绝对不傻,心知那栏杆并未损坏到非换不可的地步,眼前这女子做此姿态,多半是为了要自己多掏些钱两。

“我倒是想了个法子,若无法寻到一样的木雕,也可用一方琉璃来替代。只是整块的琉璃贵了一点,不过对于你们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青绮羞涩一笑,“你瞧,我又多虑了,老是不由自主地替你们着想。”

“琉璃……要多少钱两?”

“若有五十金应该就够了。”青绮笑道。

闻言,子青愣了足足有半柱香功夫,才缓缓道:“姑娘,你还真没有多虑。这钱两,便是将我卖了,也凑不齐这么多。”

忽得身后有人淡淡道:“这话倒是真话,就你身上这几斤几两­肉­,买回去也是硌牙。”

不必转身,只听声音,子青便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将军。”她敛眉垂目,转身施礼。

霍去病哼了一声,没理会她,朝青绮道:“钱两遣人到我府上去取,只是事后须将各项明目细格送来与我效验。钱两不是问题,怎么使得才要紧。”

“君侯说笑,这等小事怎敢打扰君侯,作罢作罢。”

青绮万没料到他会来替子青出头,这位冠军侯论身份地位都是众人着力巴结的,她又不傻,自然是要卖这个情面给他。

霍去病未再理她,低头朝子青没好气道:“还不走,杵在这里准备卖身么?”说罢,自己抬脚就走。

子青尴尬不已,只得跟上他。

出了朱云阁,瞧着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阿曼踪影全无,也不知究竟去了何处。子青心中担忧,生怕他一怒之下去闯北宫,岂不糟糕。

“怎得还皱着眉头,看见我就那么糟么?”霍去病探究她的神­色­,不满道。

“不是。”子青忙解释道,“未想到能在此遇见将军,我心里欢喜得很。只是,眼下阿曼不知去向,我担心他……”

霍去病面­色­稍霁,方问道:“他怎么了?”

子青便将事情缘由尽可能简要地告诉他,而后道:“我只担心他去闯北宫,万一被宫城侍卫所擒,投入牢中岂不麻烦。”

“他才没那么傻呢。”他不在意道。

“可是,万一……”

“你若不放心,我便同你走一趟北宫,到那里一问便知。”

车夫已将马车牵过来,霍去病先命子青上车。两人同乘一车,马车踢踢踏踏,往北宫方向驶去。

这辆马车原就是只容两人所乘的安车,子青坐着,身旁寸许便是将军。她老老实实低着头,目光所及,两人衣袍相叠之处,熟悉且安心,又有丝莫名的一丝悸动。

“将军,伤可好些了?”她问道。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身为医士尚可一走了之,何必又来问,难道不觉有惺惺作态之嫌么?”

被他说得惭愧之极,子青深垂下头,再不敢开口。

124第十三章云破(一)

“觉得愧疚?”他问道。

子青点点头。

霍去病哼了哼,自声音中也听不出喜怒来,又问她道:“来长安多日,也没想过要登我府上的门?”

“因为要寻阿曼的皇兄,日日都守在朱云阁,所以……”子青低声解释道。

“其他地方也不曾去?”

“不曾。”

子青说得倒是老实话,偌大个长安城,她到现下也只认得东市住的地方与朱云阁,其他地方一概不曾去过。

两人说话间,马车拐过一处街口,眼前豁然开朗,成片打磨光洁的青石板自北宫宫墙正门延伸而出,足足铺设了十几丈远。此处因属宫城,来往行人甚少,一目望去,便可看见北宫正门口有侍卫把守。

周遭冷冷清清,子青跳下马车,仔细巡视几遍,皆未发现阿曼的踪影,也看不出守门侍卫有何异常,遂才稍稍松了口气。

霍去病斜靠在马车上,一副意料之中百无聊赖的模样,道:“我说他不会来这里。”

“不知他究竟去哪里?”

子青颦着眉头,仍是担心。

“你们住何处?”

“东市牌楼后巷一家西域人所开的客栈里头。”

霍去病便命车夫掉转马车,准备再往子青所住的客栈去。

见将军为了帮自己,这般东奔西走,子青很是过意不去,站在马车下诚恳道:“多谢将军好意,卑职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霍去病面­色­一沉,冷冷道:“快上来,莫让我亲自动手。”

“……”

子青没敢耽搁,手脚麻利地上马车来,暗暗吐了口长气,心中虽未想明白将军亲自动手是怎么回事,但已直觉得知道听命才是正途。

马车踏踏地行驶着。

霍去病却已不愿再说话,双目漠然地注视着前方。

对于将军的喜怒无常,子青向来琢磨不透,当下也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双目留意着所经过的行人,看阿曼有没有在其中。

东市已距离不远。

忽稍远处有个身影自子青眼角一掠而过,稍纵即逝……

是阿曼,子青飞快转过头,看见他转瞬消失在人群中,而其身后竟有五、六人在追着他,瞧那身量,竟皆不像是中原人。

事出突然,也不知阿曼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她顾不得多想,更来不及与霍去病交代清楚,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发足往前疾奔追赶阿曼。

阿曼甚是聪明,穿街过巷,专往人多的地方扎,追赶他的人一路追得磕磕绊绊,子青在后头也需得不时将人群推挤开来。在悄无声息地用一记手刃劈倒一位追赶者后,她的心底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躺在地上追赶者赫然就是一名匈奴人,难道他们又是来抓阿曼的?

在接连又撂倒两名匈奴人之后,子青终于看见阿曼的身影,也不知是由于体力不支或是别的缘故,阿曼脚步已是踉踉跄跄。

子青眼睁睁看着他不辨方向,跌入了官吏马车才能行驶的匝道,被两辆交错而过的马车带倒在地。

迎面而来的又是一辆四驱马车,眼看着就要将他踏碾在马蹄车轮之下。

“阿曼!”

也不知自何处生出来的气力,子青飞奔入内,拦在阿曼的跟前,不自量力地试图拦下那辆四驱马车……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马匹的嘶鸣声。

还有周遭人群的喧哗声。

她紧闭着双目,站着不动弹,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下一瞬可能来临的重击。

骤然间,她重重地被揽入一具温暖的胸膛之中——几乎将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她是被抱得那么紧,几乎要以为那人是想将自己与他揉为一体。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视若珍宝、爱逾生命的拥抱。

所有的喧嚣声皆离她而去,她在他怀中,仅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不必抬头,不必去看,只凭着熟悉的气息,她便知道他是谁。

将军,她的将军。

砰,砰,砰……

随着每一下喘息,他的心跳声和着她的,仿佛自洪荒初始,便是这般。

若说在这之前,对于男女之情子青尚未开窍,那么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马蹄高高扬起,几个起伏,总算堪堪刹住,没有酿成祸事。

坐在四驱马车的卫青紧紧勒住策车的缰绳,不由自主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夺过车夫的缰绳,打小作为马仆,使得他对马儿习­性­熟悉非常,驭马之术也极为高超,方能堪堪刹住马车。

“去病!”他长叹口气,这才唤道。

端坐在车上的平阳公主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得花容失­色­,随行的婢女一左一右地扶着,不停地为她打着扇。听见卫青唤霍去病的名字,众人这才知道在前头拦车的竟然是当朝骠骑将军。

听见舅父的声音,知道已经无事,霍去病这才缓缓松开子青。

子青自他怀中迟疑着抬起头来。

四目交投……

她试着想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瞬,终还是记挂着阿曼,什么都未说,先俯身去看他。

“阿曼、阿曼……”

她将阿曼身子翻转过来,这才发现他人面­色­隐隐发黑,竟是中了毒的迹象。

“青儿……客栈里的水……有毒……你千万……别喝……”他气若游丝道。

“客栈里的水?!”

霍去病在她身旁蹲下,帮着她扶起阿曼,沉声道:“近处便有医馆,先将他送过去。”

“诺。”

子青近乎本能听从他的话。

卫青在马车之上瞧得一头雾水:“去病……”

“舅父,救人要紧,我回头再到府上去,向您和舅母陪不是。”霍去病转头道,随即便与子青急急将阿曼朝近处的医馆送去。

“这小子!”卫青摇摇头,转身朝平阳公主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他又惹了什么祸,真是叫人不省心。”

平阳公主亦是无奈一笑,尽管去病方才着实让她受惊不小。

卫青心中担忧的还不仅仅于此,方才去病的举动他是看在眼中的。他还从未见过去病那般紧张一个人,豁出命去将那孩子护在身下。而子青的一身男装打扮,很快让他想到先前在府里,去病所紧张的那支紫霜毫。他尚记得去病提过,那笔是军中一名中郎将所赠。

那孩子会不会就是那名中郎将?

可那孩子如此年轻,稚­嫩­,会是么?

将缰绳重新交还到车夫手中,卫青复回到妻子身边,满腹心事,疑虑重重。

“你在想什么?”平阳公主柔声问道。

“没什么,”他叹道,“以前没见过去病这样,差点就碾着他,这小子。”

平阳公主举袖掩嘴,轻轻笑道:“他心里对那姑娘,定是着紧得很。”

“姑娘?!”卫青奇道。

“那孩子是个姑娘,难道你没瞧出来。”平阳公主笑道,“眼睛生得甚好,姿容倒在其次。那么­干­净的眼睛,我这些年都未曾见过。”

125第十三章云破(二)

近处的医馆中,老医士替阿曼把过脉,皱紧眉头道:“这毒甚霸道,一时半会儿也配不出方子,须得先拿牛|­乳­给他灌下去,护住脾胃,方为上策。”

子青也瞧不出阿曼究竟中了什么毒,知他说的有理,连连点头。老医士即吩咐了馆中的学徒速速去买来一桶牛|­乳­,将阿曼扶坐起来,用木勺一下一下地将牛|­乳­灌下去。如此这般,灌了吐,吐了再接着灌,阿曼被折腾得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阿曼,再喝一点,必须再喝一点。”眼睁睁看着他连指甲都开始发黑,子青急得快要哭出来。而她的身遭,将军不知自何时起已经离开,大概是受不得地上所吐出来的污秽,又或是另有要事,

“解毒的方子能配出来么?”她焦急地望着老医士。

“等等,再等等……”

老医士眉头深皱,埋头在药材之中。

直至眼下情形,子青方恨自己素日所学的医术是如此粗浅,只懂得一些寻常疾病,而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再喝一点,求求你,再喝一点……”

她咬着牙将牛|­乳­往阿曼嘴里灌,忽有人按住她肩膀。

“把这个用水化开来,给他吃下去。这是宫里的药,百露丸,有解毒奇效,虽不知有没有用,先让他吃下去试试。”

“诺。”

霍去病沉稳的声音在一瞬间让她镇定了心神,她接过他手中那枚香气四溢的药丸,取水将药丸研化开来,慢慢地给阿曼喂下去。不知药丸效验如何,她俯在他身侧,注视着他脸­色­的变化,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阿曼原本因痛苦而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松开。子青忙去探他的鼻息,渐渐回复平稳悠长,方才放下心来。

“看来这药有用。”霍去病也松了口气。

“多谢将军。”

子青起身,由于久跪,双腿便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霍去病伸手扶住她,看见她脸上尚在的点点泪痕。

“你哭了?”他淡淡道,“身为军中医士,似乎不该如此脆弱。又或者,是因为阿曼对你来说很重要?”

子青不好意思地用袖子重重抹了几下脸:“只是方才一时着急……”

盯了她一眼,霍去病未再多言,瞥了眼仍在焦头烂额配方子的老医士:“留在此地也无用,你们也不能再回原来住的地方,这样,回我府里。看阿曼现下这副模样,我还得再弄几丸药出来才行。”

虽知将军一片好意,替他们考虑甚周全,子青还是婉拒道:“将军好意心领,只是如此不妥。直到现下都不知究竟是谁想害阿曼,冒冒然住到将军府上,会连累您的。”

听罢她的话,霍去病沉默了片刻,背转过身反复深呼吸几次,才静静道:

“……你与他尚能生死与共,为何对我,非得如此生分?”

“将军……”

之前一心只担心会连累他,子青并未想到此层,此刻听得他这般说,怔怔说不出话来。

“马车已在外头等着了,走。”

不容她再拒绝,霍去病径自扶起阿曼,沉默着往外头行去。

子青只得跟上。

尽管事先料想到霍府必定奢华,但步入其中,子青终还是免不了因映入眼界内的各式各物而不由自主地暗自拧眉。

之前曾听说过圣上因觉得现下这座霍府过于寒酸,配不上骠骑将军的名头,**给霍去病重新置一座大的府邸,却被将军婉拒。现下想来,若当真再置府邸,又不知会是何等得奢华靡费,只叫人不敢再想。

安置他们的厢房便挨着一池偌大的碧水,引得太液池的活水,池水清澈,可见池中玉石所雕成的鱼儿,水光粼粼,鱼儿隐约头尾摆动,栩栩如生。

阿曼面­色­已渐渐恢复,只是一直未醒。她无事可作,又不愿打扰霍府中的其他人,并不走动,独自抱膝坐在厢房前的廊下出神,盯着那玉鱼儿瞧了半日,直至日渐西沉,方才收回目光来。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镶嵌着莹白琉璃片的石灯柱一个一个亮起来,恰到好处地映照着府中的道路。

子青起身到厢房内,取火石燃起一盏灯,复查看一遍阿曼的脸­色­与鼻息,确定他正在恢复,方轻手轻脚地将灯盏放在案上。她自己仍旧回到廊下,在能随时看见阿曼的地方坐下,默默地看着石灯柱延伸的尽头……

人影晃动。

灯火明灭不定。

尽头处似乎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且不止一人而已。

子青起身,略整理了衣袍,来者渐近,她看清是将军,其身后还跟着拎着食盒的家人。

“他怎么样?”霍去病望了眼里头的阿曼。

“一直没醒,”子青如实道,“不过气息甚稳,脸­色­也已慢慢转好。”

“你可以放心,像他这样的硬骨头,既然撑过来,就不会再让自己有事。”他淡淡道。

子青微微一笑,道:“是,我想他是这样的。”

示意家人放下食盒,霍去病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看着他们已走远之后,方抬眼看着子青问道:“你不饿么?”

“是有点饿。”

霍去病忍耐地看着她,道:“那你为何不说……”此时是人定初刻,已是夜深人静,他故意不让家人送饭食过来,便是想等着子青自己饿了来找他。他有些孩子气地盼望子青能有一刻将阿曼抛在旁边,想起自己,哪怕是为了吃食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该和谁说。”子青老实道。

“你不会找我么?”

“……这等小事,怎能打扰将军。”

“你……”

没好气地朝食盒抬了抬下巴,他粗声粗气道:“饿了就快吃。”

“诺。”

足足有四个食盒,子青踌躇了下,揭开距离自己最近的食盒,里头竟还是热的,最上头是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芋头卷,一条条垒着,两指粗细,洒了一层薄薄的芝麻在上头,做得甚是­精­致。再下面一层是桂花糖糕,白白糯糯的,淡黄桂花清香宜人;另一食盒中则放了几款­肉­羹,并米饭……

“多谢将军好意,可,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子青不用再揭开另外两个食盒,单是手边这两个食盒中的吃食,她便已吃不完。

“谁说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呢。”霍去病不愿进房中,­干­脆席地在廊下石阶上坐下,随手拎过一个食盒,打开将里头的烤­鸡­拎了出来。

“将军你也没用过饭?!”

这倒是子青未料到的,忙帮着将食盒中的其他吃食都端出来,摆到将军旁边,自己也在石阶上坐下。

将吃未吃之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你的伤可好些了?”

“你当真还关心?”

“嗯。”

“那你为何不自己来看看。”

霍去病的脸隐在背光中,声音听不出情绪来,顿了片刻,他骤然伸过一只手将她拽到了自己的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把她的手,重重地摁放在自己胸口衣衽处。

隔着薄薄的素纱蝉衣,他的体温直传到她的手心中。

126第十三章云破(三)

手心发热,子青能感觉到他胸腔内一下一下的心跳,似乎又将她拉回白日时那惊险的一刻……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温暖而撩人。

她深吸口气,极力想镇定心神,缓缓抬眼,正对上将军幽深漆黑的双目。双目深处,某种让她眷恋不已的东西如火苗般跳跃闪烁,使她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若能一直都留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

之前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悲伤在这一刻成倍地汇聚起来,她无法自禁地揪紧他的衣袍。

似乎是察觉到她手心所传来的眷恋,霍去病没有丝毫犹豫,手探入她后脖颈发丝之中,将她拉得更近一些,然后重重地不容抗拒地吻上她。

他的力气显得有点大,因为没有推脱,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挣扎。

甚至,他能感觉到子青笨拙而生涩的回应。

稍稍松开她些许,他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探究,认真地盯住她;子青轻轻喘息着,­唇­瓣殷红,同样在看着他……

片刻之后,他继续吻她,依旧得到柔顺的回应。

这让他骤然明白,继而欣喜若狂,情不自禁之下,气力是那般大,几乎要将子青拧出水来。

狂风骤雨般地深吻之后,他将嘴­唇­挪到她的耳根与脖颈,细细浅吻,轻轻啃咬着。仿佛被羽毛拂过,这种奇异的痒痛地让子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霍去病轻轻地笑着,退开少许,瞅着她红透的耳根子,道:“痒么?”

“……嗯,有点。”她赧然道 。

他故意凑过去,有趣地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低笑道:“你怎得那么怕痒?”

“……我、我也不知道。”

子青老实道,他说话时的热气就呵在脖颈间,她极力不让自己再躲开,代价便是半边身子都变得又酥又麻。

霍去病忍不住又在她脖颈上轻轻啃咬了几下,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与熏香不同,清清甜甜的,让人眷恋不已。

有家人自廊上快步过来,待至跟前,瞧见这幕,尴尬地将身子半侧着,轻声唤道:“将军!”

直至此时,子青方才察觉有人,神­色­大窘,连忙就要起身。霍去病却不让,牢牢圈住她,侧头淡淡道:“有事快说?”

“启禀将军,圣上急召,请您进宫去。”

“可知何事?”

“听说是与匈奴人有关,召了好几名将军进宫商谈,卫大将军也进宫去了。”

“……知道了,替我备朝服。”

“诺。”

家人抬眼,飞快地偷瞥子青一眼,转而规规矩矩地退下。

“匈奴人……”

难道又要出征匈奴?!子青颦眉出神,上一役已将匈奴人赶出漠南,莫非圣上还觉得不够?圣上如此嗜战,又将平民百姓置于何地。

见她颦眉,便知她在想什么,霍去病轻撞了下她的额头:“必定是什么突发的状况才会连夜召见,你不用想太多。”

他站起身来,便是到了这刻,仍是不太愿意松开她,片刻之后,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得进宫去了。”

“嗯。”

子青手抵在他胸口,想退开一步,却被他锁得牢牢的。

“你……”他把头低下来,额头抵着她的,其实也想不到该与她说什么,“……多吃点,莫饿着。”

“嗯。”

蹭了蹭她额际,霍去病这才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让自己转身离去。

进了宫中,霍去病方知道圣上急召是为了受降匈奴之事。浑邪王与休屠王因此番大败,被匈奴单于伊稚斜重责,在匈奴中甚难立足,故而两人决定率部落向汉朝投降。降书递到陇西郡,陇西郡守知是大事,不敢有丝毫耽搁,八百里加急将降书连夜送至长安。

刘彻急召众将入宫,便是要商量此番匈奴投降的真伪。

若是真心投降,自是应该派人前往受降,同时好好安抚,也可借此彰显汉朝威严。可若此匈奴二王是假意投降,事情便有些棘手。

浑邪王与休屠王两大部落加起来有四万余人,来意不明的状况下,究竟该派何人前往受降,带多少人马前往,也是刘彻所烦恼的事情之一。

霍去病主动请缨前往受降,且只须一万人马随行。

见爱将信心满满,一改之前倦怠之态,刘彻龙颜大悦,对他又极是信任,当即便准了霍去病的请命。又将册封浑邪王、休屠王的诏书都备好交给他,恐时长生变,令他天明即刻启程,奔赴河西受降。

接过诏书,霍去病另又向刘彻借两个人,便是上次出征俘虏回来的休屠王王子日磾与王妃扎西姆,刘彻当即连夜派人将此二人传唤进宫,令他们随霍去病一道前往河西。

两人自初春被俘,已久未听说家中消息,此时乍然听说休屠王**投降汉朝,且汉朝对他封赏不薄,皆甚欢喜,也都愿意随霍去病前往。

独卫青觉霍去病口气有些托大,以一万汉军面对四万匈奴人,万一匈奴人是诈降,岂不是送羊入虎口。故而待出宫来,他便拉住霍去病,劝他再向刘彻多要些人马,方才妥当。

霍去病笑着摇头,只是不肯,道:“匈奴部落之间的纠纷由来已久,我曾听高不识说些许多,此番投降应该不会有诈。况且,此二王皆是我手下败将,对我诈降,他们还没这个胆量。舅父尽管放心便是。”

卫青瞧不过短短一日之间,自己这外甥的­精­气神已是全然不同,近日疲态一扫而空。虽是夜半,这孩子却是双目炯炯有神,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说出来的话更是自信满满。

“你……你怎么这么­精­神?!”卫青不解。

霍去病嘻嘻笑道:“匈奴二王主动要投降,伊稚斜肯定气得要命,这还不值得我欢喜么!”

“这孩子……你真想明白了?多要些人马也不丢人!”

“我知道,真的够了!就这一万人马,我还嫌多了呢。”

卫青拿他无法,皱着眉头,又想问日里的之事,犹豫片刻,终觉得此时不是讲那些儿女情长的时候,朝他挥挥手道:“天就快亮了,你还是快回府打点,此事不宜耽搁。”

霍去病笑着辞别舅父,回府来。

回到府中,让日磾与扎西姆在前头候着,又命家人弄些吃食给他们,他便一路快步往子青所住的院落过来。

待到廊下,想着子青多半正睡着,他便特特放轻脚步,缓步行至子青房前。

127第十三章云破(四)

将门推开些许,他怔住,房中空无一人,床榻之上被衾整整齐齐叠放着,显然未曾动过。

只迟疑了一下,他便转向旁边阿曼所住的房间,推开房门,便看见阿曼半靠在榻上,子青端着碗正在喂他。

听见门的声响,子青转头,见将军忙起身道:“将军……”

“你一夜都没睡么?”霍去病缓步走进来,目光看着她。

“嗯,我不困。”她微笑道。

阿曼撑起身子,望向霍去病,拱手道:“多谢霍将军救命之恩,青儿都与我说了,多亏你自宫中拿出来的药丸,否则也解不了我身上的毒。”

霍去病探身瞅了眼子青手中的碗,碗里头是熬好的小米汤,正适合给身体虚弱的人吃。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想杀你?”他问。

“我只知道是匈奴人,可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是想将我抓回去,不会下杀手才对。”阿曼皱着眉头,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们想杀你,只能说明你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用处。”霍去病道。

子青不解:“眼下楼兰王病危,正是需要人回去继任王位之时,他们若杀了阿曼,楼兰王位岂不是无人继任。”

一阵静默之后,阿曼面­色­­阴­沉,已然明白匈奴人的诡计:“不会无人继承的,他们定是找到了可以代替我的人,所以才要杀了我。”

闻言,子青愕然:“除了你和你皇兄,还有别的人可以继承王位么?”

“即使没有,他们也可以让人假冒阿曼。像你这般不服管的质子,即使将你抓了回去他们也无法­操­控,倒不如杀了你,另立一个傀儡更方便。”霍去病冷静分析道。

阿曼的脸­色­已经极难看,之前他确是未料到匈奴会有这手,早知便不来长安,该尽快赶回楼兰才对。

“我得走。”他勉力撑起身子,欲下床来,却因太过虚弱而险险栽倒在地。

子青快步上前扶住他:“阿曼……”

“若让一个傀儡当上楼兰王,那和将整个楼兰拱手送与匈奴人有何分别。”阿曼咬牙切齿道,“我得马上赶回楼兰。”

“就凭你现下的状况,根本到不了楼兰,出了府就是个死。”霍去病毫不留情道。

阿曼盯着他。

“你先在这里调养身体,”霍去病接着沉声道,“等过几日我回来,再替你设法安排。”

将军要出门?子青闻言怔了下。

“多谢好意,我会自己想法子。”阿曼归心似箭,并不愿领情。

“等你想出法子之后再。”霍去病淡淡道,他向来懒得赘言,转朝子青道:“青儿,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子青放下盛米汤的碗,依言随他出房门。 房内的阿曼深颦着眉头,躺倒在榻上,望着房梁长叹口气,忽得察觉到霍去病对子青在称呼上的变化——青儿,他何时开始这般唤她了?

“将军,是不是匈奴……”

行在廊上,子青跟在将军身后,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忍不住开口问,话还未说完,霍去病骤然转过身来,突如其来地吻住她。

直过半晌,子青几乎喘不上气来,他这才稍稍松开她,低低道:“休屠王和浑邪王向汉廷递了降书,我得去河西受降,就几天,你等我回来。”

“他们当真要降?!”她抵着他胸膛,极力平复心神,略略一想,“休屠王与浑邪王两部落有足有四万余人,伊稚斜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降汉?”

“嗯……你想跟我一块去么?”

他在试探她。

“……”子青愣住,心中满是纠结不安,“……可是,我……阿曼他……”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霍去病犹豫了片刻,深吸口气问道,“你还是要去楼兰?”

子青垂目,紧抿双­唇­,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的肩头被他擒得生疼,直过了半晌,才听见他隐忍地低低道:“你就……不能再想一想?”

“我答应过阿曼,不能反悔。”

她轻声道。

“你……”

眼看着东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亮来,自己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霍去病心焦不已:“……为了我,再想一想,好么?”

听出他语气中隐隐透出悲伤,子青何尝不难受,心中酸楚难当,垂首一言不发。

家人匆匆来禀:“将军,行装已收拾妥当,随行军士皆已到齐,在西角门待命。”

霍去病淡淡“嗯”了一声,挥手让家人退下,略定心神,道:“这样,你再仔细地认真地想想这事,待我回来之后,我与阿曼来谈。总之……一切等我回来之后再做决议!”

子青心里其实想告诉他,以楼兰眼下处境,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但心中对将军的诸多歉疚,加上将军即将往河西受降,此等大事,不容有失,她又怎能在此刻乱他心神,遂顺从地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霍去病方稍稍松了口气。子青一直送他至角门。在等候的日磾和扎西姆看见子青出现在此间,也都有些惊诧。尤其是扎西姆,子青对她而言是救命恩人,见到她自是欣喜,但碍于情形紧迫,也不好寒暄,故而只是朝子青相视而笑,感激关切之意尽在不言中。

霍去病本已欲上马,抬脚时迟疑片刻,忽然又折返回来,也不管周遭众目睽睽,一把将子青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等我五日,五日内我必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说罢,重重亲了下她的发鬓,方才松开来,翻身上马。

随行军士、日磾与扎西姆也都上马,一行人在晨曦中离去。

子青立在当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拐过街角,还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拖着脚步回到所处院落,身后留下一大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家人。

“青儿……”

阿曼不知何时,拖着脚步出了房门,正虚弱地半靠在廊柱上。

“你怎么出来了?”子青忙上前扶住他。

“里头憋气,出来透透。”阿曼虽然身体还未复原,双目却仍敏锐,盯住她问道,“你眼圈怎么红了?”

“没什么……你饿不饿,要不我把米汤再热一下。”

子青掩饰着岔开话题,便欲进屋去端米汤。

“青儿,”阿曼拉住她,一字一句地慢慢问她,“你,还肯去楼兰么?”

“当然。”

子青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听到这个回答,阿曼心中却无半分喜悦,接着问道:“所以,你才会难过,是不是?”

子青语塞,直过了半晌,才低低道:“我不是为自己,只是看见将军难过,所以……”

“你是替他难过?还是舍不得他?”阿曼又问,“还是皆而有之。”

“我……”

128第十三章云破(五)

霍去病星夜兼程,赶至陇西郡与赵破奴部会合,点齐一万人马渡河,刚到达黄河岸边,便收到急报:

听说休屠王与浑邪王欲降汉的消息,伊稚斜果然着急了,派出使者游说两位匈奴王。休屠王经受不住使者游说,遂想放弃降汉,与浑邪王起了争执,两王反目,休屠王被杀,整个休屠王部哗变,与浑邪王部对峙。

河西战局一触即发,眼看着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摆在面前。

“将军,赶紧向圣上请旨,请求再调些兵马。”赵破奴团团转,“对方有四万多人马,咱们至少再调过来两万人马……”

“不急。”

霍去病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匈奴两大部落,若有所思……

“这还不急啊!”赵破奴简直是急得要火烧眉毛,“眼下这情形,肯定是得开打,多调些人马咱们不吃亏。”

“倒未必非得打一仗,”霍去病收回目光,神情间看不出丝毫紧张,“眼下情形,至少还算明朗。咱们知道,原本两王确是想降汉,而并非诈降。这意味着,他们也没想过要再打一仗。”

“可他们眼下这样……”赵破奴直摇头,“休屠王部岂能善罢甘休,肯定得闹。”

“你去把日磾和扎西姆带过来。”

霍去病沉声道。

原本带上日磾和扎西姆是为了防止匈奴诈降,自己手上还能有个牵制他们的筹码,倒未料到局势演变成当下这个状况,此二人倒成了关键所在。休屠王死,休屠王部群龙无首,哗变在情理之中,而日磾身为休屠王子,休屠王的继任者,要平定休屠王部的哗变,眼下就只能靠他。

赵破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日磾与扎西姆带了过来。

霍去病并不打算将事情瞒着他们,简短几句话便将休屠王身死及其缘由告诉二人,静静地看着他们悲痛。一炷香功夫之后,他才接着朝日磾道:“你父王已经死了,留下近两万名你的族人,我想,你应该不愿你的族人们也追随你父王而去?”

听出霍去病话中之音,日磾也知眼下尚不是哀悼的时候,强忍住悲伤,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休屠王原本是要率部降汉,如今虽出了岔子,但我也不愿因他一人出尔反尔,便将你族人全部斩杀。”霍去病看着他,道,“你是休屠王子,若你能劝得你的族人安心降汉,我便既往不咎,饶过他们­性­命。”

日磾怔了半晌,骤然转头望向远处的匈奴部落,几乎大部分匈奴人都骑在马背上,马刀上反­射­着日光,亮着刺眼,一望便知是蓄势待发的架势。

“此番来受降的汉军才一万人马,如何能对付得了两大匈奴部落?”由于生得文弱,旧日在部落中的威信便不高,面对眼下情形,日磾不禁有点忐忑不安。

“我未想过要对付他们。”霍去病语气甚是淡然平常,“他们诚心降我大汉,我自然不会去为难他们。眼下虽然形势有变,但我初衷未改,只要是诚心降汉者,我必以礼待之,绝不会伤他们­性­命。”

若是换成别的将军说此话,日磾未必会信,但此言出自霍去病口中,他便相信。

日磾自己便是被霍去病所俘虏,一路上他对日磾与扎西姆都颇为礼遇,坐食起居与寻常士卒相同,并无欺辱与怠慢。尽管霍去病狂扫漠南,令匈奴人痛失祁连山与胭脂山,可谓是匈奴的头号劲敌,但从他对待俘虏的行事作风来看,日磾感觉得到,霍去病并非是一个决绝狠辣嗜杀的将军。

“将军……你不恨匈奴人么?”犹豫片刻,日磾还是问道。

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霍去病微楞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以前还是羽林郎的时候,­操­练之余大伙在一块儿谈论战事,咒骂匈奴,设想着日后该如何将匈奴人打的屁滚尿流狠狠折辱才好。那时候的自己,对匈奴该是有种模糊的恨意。

而现在……连他自己也有些不解,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将征战匈奴当做一件保卫汉廷而必须做的事情,其中并不掺杂恨意。即使是在皋兰山的那夜,面对卢侯王,他也没有恨过。生死一刻,当时若卢侯王肯降,他也一样不会伤卢侯王的­性­命。

是因为子青么?

墨家的兼爱?

霍去病自嘲地摇摇头,这层上,也许自己在不经意间沾染些许,但远远及不上子青,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你恨汉人么?”霍去病微笑着反问日磾。

日磾同样愣了一下,然后颇为尴尬地答道:“好像自情理上而言,我应该恨的。”

霍去病闻言大笑。

瞧他们似乎聊得还颇为开心,赵破奴忍不住在旁提醒道:“将军,匈奴部落那边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咱们是不是该先想个对策?要不先要求增派援兵也可以。”

瞥了眼匈奴部落,霍去病轻点了下头道:“事不宜迟……鹰击司马,你现下立刻去挑十六个近身作战能力强的人,加上日磾与扎西姆,随我前往浑邪王部。”

“十、十六人?!”

赵破奴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

“将军你怎么能只带十六人进匈奴部落呢!!!”明白将军意思之后的赵破奴几乎要跳起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万一他们对将军你动了杀机,那如何是好?不行,绝对不行!”

“老赵……”

“不行!不行!……”

“老赵!”霍去病把手重重拍到赵破奴肩头,提高声音,道,“时候不多了,快去召集人手!”

“不行!将军,太危险了!您不能去冒这样的险,这跟直接去送死没两样啊!”赵破奴急道,“至少得带两千……五千?还是太少……这一万人马您就是全带去,都嫌少了!”

“匈奴部落现下局势本就是一触即发,我若再带这么多人马过去,他们定会误会汉军来意,直接开打都说不定。”霍去病语气平缓道,“所以十六人足以,这样他们方才会明白我大汉受降的诚意,不至于有所误会。再说,有十六人,即便出了意外,也有能力自匈奴部落突围而出。”

“可……”

“这是军令!快!”

霍去病不耐与他再多说,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

“……诺。”

知道将军一旦决定的事情便无法改变,赵破奴再无他法,飞奔地跑去码人。

日磾在旁,用不可思议地目光注视着霍去病,半晌方开口道:“将军此举,是为了匈奴还是为了汉廷?”

“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廷,无谓的牺牲,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霍去病淡淡道。

129第十三章云破(六)

赵破奴很快将随行人马召集整齐,将他们带至将军面前。

霍去病扫了一眼,清点人数,见只有十五人,便瞥向赵破奴。赵破奴理所当然地往他们中间一站:“这事怎么能缺了我。”

微微一笑,霍去病也不拦着他,道:“你把事情先跟他们说一说,若有不想去,也不勉强,赶紧换人,免得到了匈奴部落手脚发抖脸­色­发青,我可丢不起这人。”

“那是自然!”

见将军默许自己随行,赵破奴笑着应了。

转向日磾与扎西姆,霍去病收敛起笑意,肃容道:“事关你们的族人的生死,见了你们的族人,该说些什么,我想你们现在就应该想好。”

日磾沉默着,而扎西姆惶惶不安。

“诚然伊稚斜确是派人来劝说过休屠王,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提出让休屠王回归的条件是何等优厚,但就眼下而言,很显然……”霍去病顿了下,“伊稚斜看着两大匈奴部落起纷争,甚至还可能与汉军再起战端,而并不愿施加援手。你说,他是不是觉得你们都死­干­净了,他就清静了?”

闻言,日磾暗中吐口气,没有回答。他明白霍去病是在警告他不要乱动别的主意,可同时他也很清楚霍去病所说的全都是事实。伊稚斜根本不顾休屠族人的死活,即便自己能率领族人回归匈奴,也不过是当一颗随时可丢弃的棋子,又岂会有好日子过。

而降汉,至少能让族人过上平静的生活。

霍去病盯着他,将他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心中已然有数。

“孩子还好么?”让日磾自己思量着,他闲聊般问扎西姆。

扎西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将军在与她说话,遂点了点头:“……好。”

“可有水土不服?”

“初来时是有些水土不服,起了疹子,后来便慢慢消了,连药都没有用。”她如实答道。

“如此甚好。”霍去病含笑点了点头,想起去年子青为了这个孩子而冒险留在匈奴部落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一样,后面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不定子青也想看看那孩子现在是何模样。”

那日在将军府中与子青匆匆一见,连话都未说上一句,可霍去病与子青之间的亲密关系却是让人一目了然的。扎西姆苦理所当然地以为霍去病早已知道子青真身,涩然笑道:“该我们去看她才对。说起来,我,还有孩子都亏得子青姑娘出手相救,只可惜我们身为降俘,身份低微,无从报答起。”

闻言,霍去病愣了一瞬,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这句话中不对劲的地方:“你方才说……什么?子青姑娘?”

“是啊,她救过我的孩子,救过我……”扎西姆解释道。

“不,不是这个,”霍去病狐疑问道,“你为何称他为子青姑娘?”

扎西姆呆楞片刻,以为这个称呼不敬,忙道:“难道她现下的身份……我、我对汉廷的规矩并不太熟悉,而且也不知道她现下的身份地位,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霍去病原地踱了几个来回,尽可能得让心跳平复下来,这件事情他不敢自己深想下去,隐约显出的真相已经让他有些呼吸艰难……

“你说,子青是姑娘?”他停在扎西姆面前,尽可能放慢语速。

扎西姆盯着他,慢慢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英明神武的少年将军居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真相。

不让自己有去思考的机会,霍去病紧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扎西姆回想着,“虽然她穿着男装,可眉目清秀,温和柔弱,显然就是个姑娘。日磾问她为何要扮成男装,那时她只说是为了行走大漠方便些。”

霍去病骤然转向日磾,幅度之大,速度之快,超出寻常数倍。他没有再问日磾,只是重重地盯了他一眼,胸中气血翻滚——连这个与子青八竿子打不到的人都知道,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子青、子青、子青……这个名字在这刻几乎淹没了他全部的思想,强烈的冲动让他很想拿头往最近的树上撞去。

自己怎么会没有察觉,那么单薄的身量,削瘦的双肩,本就该是女子才有。若不是初见之时,她展露那手骇人的气力,他本早就该察觉才对!

他想起她清秀的眉目、柔软的­唇­瓣,还有身上那股清清甜甜的味道,懊恼而沮丧地长吐口气,自己真是傻到家了,居然这样都没有发觉。只知道她与寻常人不同,却从未想过要去细究其中的缘故。

子青在军中多时,而一直能够隐瞒身份,定是有人在帮她。

霍去病在脑中飞快地过滤着名单:

首先是易烨,他身为子青的义兄,与她一同入伍,又住在一起,他帮着子青掩饰身份无可厚非。

其次是李敢。想到此人,霍去病就忍不住皱起眉头,他终于明白了李敢还有李广三番两次想从自己这里要走子青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然后是邢医长,作为当年替子青的娘接生的医生,他自然知道子青是女子,可他就是故意不说!这个糟老头!霍去病暗自在心中骂了几声,想着以后,定然得找这个老头好好算账。

最后是阿曼,虽然霍去病不能确定阿曼是何时知道的,但能肯定他一定知道。因为子青受伤的时候,一直是阿曼在照顾她。想到阿曼曾经几番以好男风来讥讽自己,尽管时过境迁,他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最后的最后……是子青自己!

她为何不告诉他?

是怕自己将她军前问斩么?

还是怕连累易烨一家人?

……

千头万绪,总汇成潮水般的挫败——他自己怎么就没认出她来!!!

正当霍去病被种种懊丧、懊恼、懊悔冲刷着的时候,赵破奴已将军务交代清楚,率众随行侍卫整装待发。

“将军!一切准备停当!”赵破奴近前禀道,示意霍去病看过去,在旁随口叹道,“可惜子青不在,他是个不怕死的,若有他,一个顶得上两个。”

听见赵破奴提起子青,霍去病转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看。

“……将军?”

被霍去病看得浑身发毛,赵破奴不自在道。

“老赵……”霍去病缓缓开口,问道“你说,子青会不会是女子所扮?”

“子青?女扮男装?”赵破奴微楞了一下,不明白将军怎得忽有此问,遂道,“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虽说生得单薄点,可他那气力,那身手,老高都被他结结实实地摔地上,您忘了?”

“没有。”

“所以,您别瞎想了,不可能!”

霍去病悠悠吐出一口长气,道:“老赵,有你在,我觉得好一点了。”

130第十三章云破(七)

长安城内,长平侯府邸。

卫少儿焦急不安地在堂上等候着,不多时,卫青与平阳公主齐迎了出来,相互见礼一番,方各自落座。

歉然笑了笑,卫少儿才朝卫青道:“我今日一早才知道去病又往陇西去了,他也没和我说一声是为了何事,弄得我这心里上上下下的,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才来你这里问问。”

卫青温和安慰她道:“两个匈奴部落向汉朝递了降书,圣上让去病去受降,估摸着几日便回,你不必担心。”

望了丈夫一眼,平阳公主含笑低首未语。卫青与霍去病这些在外征战的人都有个习惯,总是将明明凶险难测的事情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他们不愿身边的人为自己担惊受怕。而她也知道,去病此番去受降必是颇为危险,因为卫青已接连两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时关注着河西传来的消息。

“原来是去受降!”卫少儿不懂军事,只听闻不是去打仗,便松了口气,笑道,“这孩子,也不差人与我说一声,毛毛躁躁的。”

平阳公主笑道:“可不是,我们这几个也是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你瞧伉儿、不疑还有登儿,成日里不着家,真真是没法子。”

卫少儿笑道:“只怕要等他们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才会稳重些。”

家人端着掺了冰珠的酸梅汤并各­色­茶果,鱼贯而入,躬身摆到案几上,而后退了出去。

端起酸梅汤,轻抿了一口,平阳公主想起日前在街上一事,抿嘴笑道:“姐姐,你不用急,我估摸着去病那里好事将近,再过一阵子,你能抱上孙子也说不定。”

“……”卫少儿愣住,不明其意,“难不成圣上指婚的意思了?”

“那倒不是,”平阳公主与卫青相视一眼,含笑道,“我是说,去病有了他中意的人。那日我与仲卿在街上亲眼所见,他对那姑娘可真是着紧得很。”

卫少儿一喜,忙问道:“是哪家姑娘?”

“这可不知,你也知道去病那脾气,什么都没跟我们说。看打扮,可能只是个庶民……”话到此处,平阳公主瞧见卫少儿面上喜­色­褪去,忙又道,“庶民不打紧,收作侍妾也使得,要紧得是先替嫂子你添个孙子,是不是?”

卫少儿想想也对,笑道:“若能见着就好了,他若真喜欢,我便置办着替他收在府里头,说不定也能让他收收心。”

平阳公主掩嘴而笑,道:“就去病那个急脾气,说不定啊,现在人早就在他府里头了,只是还没好意思跟你说罢了。”

按去病的脾气,还真是有这可能。卫少儿思量着待会儿往霍府去一趟,将此事弄个明白才好。

“你们那日瞧见,那位姑娘生得如何?”饮了几口酸梅汤之后,卫少儿毕竟是为人母,免不了要­操­心,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平阳公主便将那日街头之事细细讲与她听,遗憾道:“事发突然,我们也只是惊鸿一瞥,只瞧见那姑娘穿着男装,容貌还算清秀。”

听着又是有人受伤又是去拦马车,惊险之极,卫少儿别的倒不计较,先替自家儿子出了一身冷汗,暗忖那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惹着那么多麻烦,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去病?而且平阳公主提到那姑娘还穿着男装,这又是为何,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那姑娘怎么还穿男装?”卫少儿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岂不是把自己装扮得不男不女的,这……也未免太不成个样子了吧。”

卫青望了一眼妻子,觉得她虽是好意,但也未免说得多了些。

平阳公主焉能留意不到丈夫的目光,在合榻之上,自袖中轻触了下他的手,仍朝卫少儿笑道:“扮男装可不算什么,前年李美人陪着圣上往淮南时,还特地扮成侍卫的模样,圣上可是赞不绝口。”

听到李美人,卫少儿更是不喜,只是李美人现下圣恩宠眷,她自是不好在面上露出来,只敷衍地笑了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因惦记着要去霍府瞧瞧,卫少儿也无心与他们闲话家常,聊了几句之后,便推说家中尚有事,便起身告辞。

卫青与平阳公主知她心中有事,故而也不挽留,起身相送。待卫少儿走后,卫青方转向平阳公主,不解问道:“这事咱们也不能全然确定,便是能确定,也该得让去病亲自告诉她才好。在我看来……”他叹了口气,未再说下去。平阳公主现下虽然是他的妻子,但却是他旧时的主人,对于她,卫青始终存着尊敬之意,从不敢出言相责。

“你是在怪我说得太多了?”平阳公主岂能不知丈夫在想什么。

“不是、不是……只是我想,若那姑娘去病当真中意,那这事该让去病来亲自告诉她,我以为这样较为妥当。”

平阳公主嗔怪地睇了丈夫一眼:“这个道理,难道我就不懂么?”

“……那你这是为何?”卫青愈发不解。

平阳公主望他片刻,轻叹了口气,反问他道:“那日,去病为了那位姑娘,拦在咱们马车前头,若不是你当时制住马匹,去病便非伤即死,对不对?”

卫青犹豫了会儿,又一次仔细回想了当时情形,确是凶险万分,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去病又不傻,岂能不知道其中危险,他这般不要命地护住那姑娘,你说,他心中对那姑娘得有多着紧!像他这般,若非用情已深,怎做得出来。”

“嗯。”

想起去病将那姑娘护在怀中的情形,当真是护得严密,生怕她受一点伤害,卫青也不禁嘘唏。

平阳公主忽然话锋一转,道:“那姑娘庶民出身,又做不得正妻。”

“你怎知那姑娘定是庶民?她假扮男装,说不定是什么大户人家……”

卫青话才说到一半,便看见妻子瞅他时无奈的眼神,只得停了口。

“瞧她的肌肤便知,大户人家的女儿那里会晒得那般模样,定是常常在日头下做粗活才会如此。”平阳公主解释给他听。

“哦,原来如此。”

“我就是不明白,平日里去病对女子从不上心,我只道他没这个心思,可没想到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已对这个姑娘用情如此之深。将来纳了这姑娘为侍妾,定是要冷落正妻的。”

卫青听了这半晌,还是没听懂其中缘故。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你怎得还是不懂!唉……你想想,去病的正妻定是圣上所指,眼下虽还不知道是谁,但多半也会是位公主,即便不是公主,也定是皇亲国戚。去病一旦冷落正妻,便会得罪一溜的人,其中便有圣上。这事光是想想,都让人替去病提心吊胆。所以,若能让那姑娘离了去病,便最好不过。”

似有些明白了,卫青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如此说来,其实是为了让姐姐对那姑娘心中生厌吧?”

“去病那­性­子,虽是为了他好,可我也不敢与他硬碰。姐姐便不同了,他们是亲娘俩,再怎么样去病也不会记恨她。”

说罢,平阳公主朝他柔柔一笑。

直到此时,卫青方才全然明白了妻子千回百转的心思,不禁又想到当今皇后卫子夫,还有现下得宠的李美人,皆是由平阳公主荐给圣上,她的心思又岂是自己猜得到的。

“你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去病好?”他不由问道。

“那是自然。”

卫青不便再问下去,只是心底隐隐觉得也许妻子还有别的考量未曾告诉他。

131第十三章云破(八)

卫少儿出了门便径直往霍府过来,进了霍府,还未落坐,直接命家人将府中管事唤过来。

霍去病往往一年半载都不在府中,府中倒有多一半的事情都要听卫少儿的吩咐,故而府中家人对将军大人的娘亲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片刻功夫,管事快步迎上堂来,朝卫少儿恭敬施礼。

“这几日,府中可有什么事情?”卫少儿问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闲暇一问,双目却紧盯着管事的神情。

“并不曾有什么大事。”管事答道。

卫少儿紧接着又问:“可有什么外人住进府里?”

未料到她已知晓此事,管事神情便有些尴尬:“前两日,将军是带两个人回来,现下还在府中养伤。”

卫少儿暗叹口气,觉得去病着实不明事理,怎得随随便便就将人带入府中来。

“住何处?”

“后面琴苑中。”

听闻是琴苑,卫少儿眉头又是微微一皱,问道:“怎得不安排在东侧厢房,难道是贵客?”

管事忙解释道:“是将军亲自吩咐的,并非小的所安排。”

“你带我过去瞧瞧。”

“诺。”

往琴苑的路上,卫少儿断断续续又问管事一些问题,只可惜管事对于子青阿曼身份来历也是一头雾水,大多答不上来。

直至琴苑中,管事将卫少儿引至子青房前,只见房门开着,内中并无一人,只得再转去阿曼所住的屋子。

此时的子青,正在庖厨内小心地熬着小米粥。因被毒伤了脾胃,这两日来阿曼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子青只能将小米粥熬得烂烂的,让他尽量多喝些粥汤。而霍府对于她来说,路径尚属陌生,更不必说府中的家人。熬粥虽容易,却是个费工夫的事情,她生怕劳烦别人,都是自己窝在庖厨内慢慢将小米粥熬出来。

阿曼因心事重重,靠在床上合目养神,并不曾入睡。有脚步声踏在廊上时,他便听见了……

若是子青,她记挂着他在休息,脚步声断然不会这么重,想来是这霍府中的家人。阿曼也无甚好奇。

脚步声停在他的屋外,随即便有人叩门。

既不是子青,阿曼便懒得理会,仍旧闭目假寐,只装作不知。

只敲了几下,见无人应门,门又是虚掩着的,管事便大着胆子将门推开,卫少儿步入屋内,这才看见半靠在床上的阿曼。

之前未曾想到住在此间的会是个西域人,故而看见阿曼时,卫少儿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颦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阿曼盯着这几位不速之客,几乎是转瞬,他便已猜度出面前这位华服贵­妇­的身份。

“他……”卫少儿迟疑了下,转头问管事,“他听得懂咱们的话么?会说么?”

“会的。”

管事曾听过阿曼对子青交谈。

阿曼微微一笑,欠身道:“这位想必是霍将军的高堂,我有伤在身,还请夫人恕不能全礼之罪。”

“既是有伤,不必多礼。”

瞧他落落大方,未有丝毫局促,这气度倒像此处是他家一般,卫少儿心中不由对他的身份生出层层疑虑,正自暗忖,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似又有人进屋来……

刚熬好的小米粥热气升腾,子青端着食案,略有些不解地看着屋中这些人。

“青儿,这位是霍去病的高堂,陈夫人。”阿曼提醒她道。

原来是将军的娘亲,子青低首施礼,然后才将食案放到案几之上。因不知卫少儿到此间有何事,又不便出口相询,她便只静静而立,等着对方开口。

是啊,想必她便是去病着紧的那位姑娘,卫少儿打量着子青,瞧她姿容寻常,仍是一副男装打扮,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朝管事吩咐道:“你且去,没有我吩咐,不必过来。”

“诺。”

管事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室内静默片刻,卫少儿仪态尊贵地自在榻上缓缓坐下,朝二人温颜笑道:“去病这次出门走得急,他又是个粗心大意的,好多事也没向我这为娘的交代清楚。你瞧瞧,我连你们在此养伤都不知道,早该让人炖些滋补药材来才对。”

阿曼笑道:“夫人太客气了,在下这点小伤,怎敢劳夫人挂心。”

“你是西域人?不知该如何称呼?”卫少儿问道。

“西域的名字与中原不同,我的名字只怕夫人会嫌念起来太拗口,只唤我阿曼便可。”

卫少儿见他不愿以真实姓名示人,心中又添一层疑虑,转向子青问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秦,单名原字。”

“家住何处?”

子青愣了片刻,只能胡乱答道:“家……家在陇西郡。”

“令尊现居何职?”

“……家父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并未有官职在身。”

果然是庶民,卫少儿暗叹口气,又问道:“秦姑娘你……为何要女扮男装?”

被卫少儿这样连珠般地问,子青便有些招架不住,面露尴尬:“女扮男装是不得已,并非存心欺瞒,还请夫人见谅。”

“哦?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卫少儿偏偏还要追根究底。

“这个……”

子青语塞,不知该向她作何解释。

阿曼生­性­敏锐,话到此处,他已看出卫少儿言语间对子青的排斥之意,遂替子青解围,笑道:“夫人见谅,是我让她如此打扮,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些罢了。您知道的,现下长安城外头不太平,扮成男子也少惹些是非。”

卫少儿笑了笑,终于未再盯着子青问下去,转向阿曼道:“你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不知此番来长安有何事?”

“早就听人说起长安繁华,一直便想来见识一番,”阿曼似连想都不用想,谎话张口就来,滴水不漏,“没想到出了些意外,幸而霍将军善心,出手相助,着实感激不尽。”

一个是西域人,另一个只是庶民,且看这姑娘打扮不伦不类不说,姿容平常,言语木讷,毫无吸引人之处,卫少儿着实不明白霍去病在想些什么,竟然将他们接入府中来住,略一思量,便已有了主意。

“你身上有伤,现下去病不在府中,我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不能常常过来,这府里无人照看,家人顽劣难驯,难免有所怠慢,寻医问药也不甚方便。我寻思着在城中让你们搬到紫方客栈,那里紧挨着医馆,养病最为妥当。”卫少儿笑问道,“两位以为如何?”

这是逐客令,再明显不过。

子青望向阿曼,怔怔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他们人在屋檐下,开口之人又是将军娘亲,他们着实无拒绝之力。只是府外危险暗伏,而阿曼身体尚未恢复如初,此时出府实在过于冒险。还有……她曾答应过将军,要等他受降归来,倘若一走,不仅是背信,只怕此生再难有相见之日。

132第十三章云破(九)

日头火辣地晒下来,将刀刃烤得发烫。

浑邪王死死盯着汉军所在方向,汗水顺着脖颈淌下来,浸透里衣,双目被日头晒得已有些发花……

“来了、来了……汉军来受降了!”底下有人叫嚷道。

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汗,浑邪王瞪圆双目,定神望去,便看见十几骑人马往这边驰骋而来。为首之人,玉冠玄甲,正是被匈奴人誉为苍狼的霍去病。

浑邪王原先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虽然来者是苍狼,但仅带十几骑人马,显然并没有要开战的意思。松口气之余,浑邪王也不得不佩服起苍狼的胆量,饶得是在战场上骁勇无敌,但只带十几骑人马前来,难道就不怕他们突然发难,将他斩杀于当地么?

马蹄踢踢踏踏,数万双眼睛紧紧盯着霍去病一行人,其中有恨意、有敬畏、有单纯的惧怕……而霍去病在这数万道目光的汇聚点上,神情泰然,安之若素,倘若再认真点细看,甚至还能看见他­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

赵破奴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而背脊却始终紧绷着,毫不放松地留意着周遭一切,警惕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间或着飞快瞥一眼将军,他心中愈发自愧不如,明明是危机四伏,怎得将军就能装得如此淡定从容,甚至还一副心情甚佳的模样。

距离匈奴部落稍近,休屠王部落中已有眼尖的人自随行十几骑中认出日磾与扎西姆,大概是未料到他们竟随苍狼一同前来,部落中顿时议论纷纷。

霍去病勒住缰绳,朝日磾与扎西姆略点了点头,两人会意,随即便策缰朝着休屠部落驰去。剩下十六骑,继续随霍去病向浑邪部落而行。

距离还有十几丈远时,浑邪王深吸口气,用力揉了揉脸,试着挤出友善且不失威仪的笑意,然后催动马匹,率领几名贴身侍卫朝向着苍狼一行人迎过去。

“霍将军!”

他在马背上,向霍去病行匈奴礼节。

霍去病含笑还礼,轻策马缰,与浑邪王并肩而行,故友重逢般寒暄客套起来,且又夸赞几句匈奴马匹膘肥壮硕。当听到今晨部落中正巧有两匹小马诞下,霍去病甚至还向浑邪王讨要起来,浑邪王忙不迭地连声应了。

两人如此这般,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匈奴部众皆有些呆楞。到了浑邪王大帐前,霍去病看了眼赵破奴,吩咐他和其他人在帐外守着,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惹事。

赵破奴颔首领命,牵了将军的马,与其他人在帐外立住。十六名汉军身着绛衣玄甲,长戟在手,身形稳若磐石,一动不动,目带凛冽,缓缓扫过每一个面露不善之意的匈奴人,以施震慑。

帐中,浑邪王先忙碌着吩咐人给霍去病端­奶­茶上果子,忽听霍去病沉声吩咐道:

“浑邪王接旨!”

他一转身这才看见霍去病不知何时自怀中掏出一方镶金边朱红绢布,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汉廷礼仪,连忙跪下接旨。

“……册封浑邪王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册封呼毒尼为下摩侯,雁疵为辉渠侯,禽黎为河綦侯,调虽为常东侯……”

前头一些文绉绉的官话,浑邪王倒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册封自己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他却是听得甚清楚明白。往下再听得自己部落中的四小王均有册封,心中更是大喜,至此时,降汉之心方踏踏实实地落了地,再无丝毫动摇。

一时读毕,霍去病将圣旨交到浑邪王手中,再伸手将他扶起,笑道:“恭喜漯­阴­侯!”

浑邪王自是满心欢喜,连声道谢。

霍去病又道:“圣上知道你们习惯了游牧,也不想勉强你们改变生活习惯,特将云中郡北部划了出来,让你部落中人可在那里逐水而生,从此安居,再不必受战火之苦。君侯看,如此可好?”

浑邪王忙点头道:“多谢圣上替我们设想得如此周到。”

“既是如此,君侯何不现下就向众人宣布此事,也免得他们在帐外忧心!”霍去病笑道。说老实话,他对于日磾收服休屠王部的期望甚小,只能靠日磾拖着休屠王部一时三刻。当先首要之事便是要稳住浑邪王部,只要他们死心塌地地降汉,成为汉朝子民。那么在此地,休屠王部的哗变便不足为惧。

“将军说得是!”

浑邪王大步行出帐外,按捺下胸中兴奋,扫视众人,朗声问道:“呼毒尼何在?”

“卑将在此!”很快有一彪悍匈奴小王站出来,立到浑邪王面前。

“雁疵何在?……禽黎何在?……调虽何在?”

很快,浑邪部落四小王齐刷刷地立到浑邪王面前,因不知何时,皆严整以待,随时准备听候浑邪王的命令。

赵破奴飞快地瞥了眼立在浑邪王身后的霍去病,只见将军神态轻松,笑意浅浅,这才暗松口气,料并未横生枝节。

“从此刻起,我,还有你们,你们所有人,都已是汉朝子民!”浑邪王朗声道,“呼毒尼为下摩侯,雁疵为辉渠侯,禽黎为河綦侯,调虽为常东侯,而我则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皇恩浩荡,准我们迁往云中郡北部,那里水草丰茂,咱们逐水而生,再不必过打打杀杀的日子。”

四小王闻得自己也被封了侯,皆大喜过望。

而部落众人愣得片刻,也尽皆欢呼起来。他们原先心中担忧之事便是降汉之后,汉人刻薄,命他们为奴为婢,岂不苦楚。而今听得不仅不必为奴,尚能放牧而生,又有安生日子过,着实再好不过。

浑邪王转头朝向霍去病,低声询问道:“汉人感激圣恩的时候,该说什么?”

“万岁,万岁,万万岁。”霍去病含笑答道。

浑邪王在口中喃喃复念了一遍,随即朝众人高高挥起双拳:“万岁!”

“万岁!……”众人皆和。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万万岁……”

两万余名匈奴人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着,不仅休屠王部的人听见了,连同远处的汉军也听见了。

汉军之中,众多对霍去病此行捏一把冷汗的将领们,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匈奴部落的状况,时刻准备着一有异动,便全军出动好接应将军。此时听见匈奴部落所传来高呼万岁的声响,紧绷如弓弦的心才稍稍松了些许。

此时的休屠王部,几个小王正在帐内与日磾就降与不降的问题争论不休,忽听得外间喊声震天,以为汉军攻来,赶忙抢出帐外,才知道浑邪王部已降了汉廷。

133第十三章云破(十)

霍去病拨开人群,目光沉着地注视着休屠王部的动静,自几位休屠小王的神情他便可看出日磾根本无法掌控住局面。

当真要因此而与休屠王部开战么?休屠王部有将近两万名匈奴人,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心有不甘,又有多少是真心想降汉过安生日子?

一旦将背信的罪名加诸至休屠王部,那么将又是一场厮杀。

眼前这片美丽而辽阔的原野,苍苍茫茫,风吹草低……隐隐约约有歌声夹杂在其中,用的是匈奴语,虽听不懂其意,然而歌声中的忧伤苍凉却直直撞入听者的心中。

歌声是自休屠王部传来的。

浑邪王似也听见了,走到霍去病旁边,微微皱眉,凝神听着……

“唱得是什么?”霍去病问他。

“这是我们草原上一首很老的歌,是母亲思念自己孩子,向苍天进献洁白的­奶­水,不知疲倦地望着远方,等待孩子的归来。而她征战在远方的孩子望着夜空皎洁的月亮,想念着母亲温柔的眼睛,心中急切地想要归来。”

霍去病静静而立,远方几株幼树落入他的眼帘,细细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柔弱而坚韧。若是他在,不对,是她在——他出神片刻,低首自嘲一笑,继而轻叹口气,决定再等上一会儿,希望休屠王部能出现什么转机。

简单的歌词反反复复地唱着,仿佛能融化人心一般,休屠王部中渐渐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歌声渐渐汇集,渐起渐响……

对长年战事的疲倦,还有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如丝如絮,网般将人笼罩在其中。

休屠王部的两名小王见状,满面怒气,扒拉着人群,找出了正在曼声吟唱的扎西姆。

自从回到休屠王部,扎西姆始终静静地侯在一旁,身为一介女流,纵然她也希望族人不再征战,但她也明白,众小王连日磾的话都听不进去,更加不会来听她的话。视线之中,因屡经征战,族中相熟的面容已然少了许多,更不必说连休屠王都已经不在。

她不懂军事,不懂汉匈纷争,不懂利益权衡,作为一个弱女子,她只希望这场战争不要再这样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王妃这是何意?!”

两名小王怒容满面地质问她,当下这种状况,他们对她也不再守什么尊卑礼节,径直逼到她面前。

恐他们对扎西姆不利,日磾急了,上前便将扎西姆挡到自己身后,朝两名小王怒道:“你们怎可对王妃无礼!”

其中一名小王冷哼,一并连日磾也未放在眼中道:“两名汉廷的阶下囚,事到如今,你们还到这里来摆什么王子王妃的架子!还以为那点事情草原上没人知道么?!她还算什么王妃!……”

始终深垂着头的扎西姆背脊一紧,身子微不可见地晃了下。

日磾见状,连想都不想,一拳挥过去,猝不及防地击中对方的鼻梁,鲜血迅速渗出。

“你……”

因完全未料到这个素日文质彬彬的王子竟然会骤然出手,小王防范不及而吃了他一记,待回过神来,立时便要还手。

另外两位小王迅速上前,站到日磾旁边,做出护卫架势:“不可对王子无礼!”

“他是个汉俘,没有资格再当王子!”

有人吼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支羽箭自脑侧,一股温热涌出,转而才感觉到疼痛,往下一看,半只耳朵被羽箭牢牢钉在地上。

受伤的人发出长长一声嚎叫……

人群顿时起了一阵哗然,连同日磾也吃了一惊,昂头张望,寻找着­射­箭之人。

十几丈的地方,霍去病手持劲弩,目光冷冷地望着休屠王部。

单凭日磾一人之力,想要休屠王部老老实实降汉看来是不太可能了,一旦起了冲突,连日磾与扎西姆都恐怕难逃一死。

“休屠王部此番根本就是想诈降!”浑邪王在旁,见霍去病­射­出弩矢,猜度苍狼对休屠王部起了杀念,遂进言道,“将军!我浑邪部两万人马随时待命,听候将军差遣。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休屠王部这些残兵剩将,根本不足为患。”

休屠王已经被浑邪王所杀,当下休屠王部中那些休屠王的死忠便是浑邪王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借此之机,既可灭了休屠王部,又送了人情给霍去病,一举两得之事,浑邪王何乐而不为。

“多谢漯­阴­侯。”霍去病道。他面上不动声­色­,岂会看不出浑邪王落井下石斩草除根的用意。

斩杀二字,简简单单,在他口中却是千斤重般,不愿轻易出口。

休屠王部的众人此时已经知道那警告的一箭乃出自霍去病手中的弓弩,这一箭无论从距离还是­精­准度都不得不使人为之惊愕。

苍狼!草原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苍狼!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苍狼距离已如此之近,他还能饶过他们吗?

日磾看出众人眼中的恐惧,深吸口气,将自己由于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隐在袖中,稳着声音道:“霍将军曾说过,降者不杀!愿意向汉廷投降的人就跟着我走,我带你们过去!若再拖延下去,霍将军误以为我们休屠王部原本就是诈降,岂不是自召祸端。”

无人说话,寂静无声,诸人都在心中权衡着利弊。

知道不能再僵持下去,日磾望向方才护卫他的两名小王,平和道:“两位叔叔,你们是看着日磾自小长大的,日磾不会骗你们,也不会害你们。”

两名小王还是在犹豫着……

日磾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扶了扎西姆,缓步往霍去病方向行去。他并不是怕自己死在这里,而是不愿扎西姆死在这里。

也许,就在今日,休屠王部会被斩杀­干­净。那么至少,他希望扎西姆能够活下去。

扎西姆低垂着头,默默地跟着他,直行出部落外来,一阵风过,吹得她面上冰凉,她方才察觉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泪湿双颊。

猛然刹住脚步,她转过身子,面对着她的族人,抽泣着吟唱起来……

仍旧是之前那首忧伤苍凉的歌。

低婉,美丽,唱着属于草原上母亲的思念与牵挂。

“王已经死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我是你们的王妃……”扎西姆泪流满面,对着她的族人们深鞠一礼,“跟我走!我恳求你们!只要我们还活着,草原在这里,终有一天,我们或是我们的子孙还能再回来!”

日磾泪水缓缓流下。

上万名休屠王部的匈奴人看着他们,半晌,开始有人迟疑着朝他们走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上。

两名休屠小王迟疑片刻之后,终被远处霍去病所震慑,亦为日磾扎西姆所感,遂率领着麾下一众人马,都追着日磾而来。

134第十三章云破(十一)

霍去病望着跟随在日磾身后的匈奴人,心中并无胜者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反而五味杂陈,其中更以苦涩居多。作为汉廷前来受降的将领,看着这些昔日骁勇彪悍的匈奴人如此无望地离开家园,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休屠王部的另两个小王眼见日磾带着近一半部众降汉,心知仅凭剩下八千余人,是决计无法与汉军抗衡,又不甘心降汉,便预备率人马撤走。

“将军!”

只是稍许异动,赵破奴便已看出,忍不住轻声出言提醒将军。休屠王部诈降在先,有悔意者尚情有可原,但若再放走休屠残部,汉廷威严何在!

霍去病何尝不知,直至此刻,他方转向浑邪王,道:“有劳漯­阴­侯,休屠王部顽抗不降者,杀无赦!”

浑邪王显然等待已久,微一颔首,遂率领手下人马直扑向休屠残部。

日磾直挺挺地站着,看着远方的那场匈奴人与匈奴人之间的厮杀。

刀光与嘶吼声交织在一起,飞溅的鲜血,残破的身躯,深深地烙在他脑海深处。再看高高端坐在马背之上的年少将军,细想此番受降,霍去病仅带十几名随行侍卫直入匈奴阵营,受降浑邪王,诛杀休屠残部八千余人,且至始至终汉军未伤一兵一卒。

这是种令人胆寒的能力,却无丝毫让人诟病之处。即使身为休屠王子,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休屠王部还能保全眼下的万余人,须得感激霍将军心中仁念。否则浑邪王部再加上一万名训练有素的汉军,便是将休屠王部尽灭,也不是不能。

“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廷,无谓的牺牲,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他当真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

受降之后,还有诸多如清点人口、收缴兵刃等等琐碎事情要做,再加上浑邪王部与休屠王部不合,亦不能将两部落人马安排在一处,免得徒生祸端。霍去病连夜规划出两条路线,又将人手分配停当。

等诸事安排妥当,已是黎明时分,赵破奴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怎得动脑子比动手还累。”

霍去病轻轻一笑,吩咐道:“你去唤上漯­阴­侯,一并他手下四名小王,随我回长安谢恩。”

“现在就回去,这么急?”赵破奴微微一惊,“底下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那些个牲口……”

“不是还有你在这里么,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比我在行。”

霍去病不在意道。

“您这是在夸我吗?”赵破奴无奈。

“快去!告诉他们卯时初刻登船。”

“诺。”

瞥一眼铜制漏壶,已过卯时,赵破奴咬咬牙,只得赶紧去叫人去,心中暗暗抱怨:此番又比不得行军打仗,兵贵神速,将军怎得也赶得这般紧,把浑邪王他们也当兵来练了。

霍去病仅仅在船上合目小憩了一会儿,待一下船,便立即翻身上马,带上漯­阴­侯等等此番受降数人,往长安驰去。

路上,他朝漯­阴­侯等人道圣上对此番受降极为关心,故而想早些面圣,免得圣上忧虑。而事实上,捷报早已在昨日便命人八百里加急飞报,刘彻在长安城中安安稳稳地等着他们,何来忧虑。

漯­阴­侯等人不知汉朝规矩,加上霍去病是汉廷骠骑将军,朝廷重臣,自然是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丝毫不敢有异议。

一路疾驰,只让马匹作些必要的休息,而人是否需要休息基本不在骠骑将军的考量之内,终于回到长安。带领漯­阴­侯等人入宫见过圣上,再三推辞了圣上留膳的美意,霍去病急急返回府中。

“将、将、将……军!”

未料到将军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府中来开门的家人看见他便有些愣住。

霍去病瞥了他一眼,立时察觉到家人眼底的那一丝慌乱,眉峰聚拢,问道:“府里头有什么事么?”

“这个……”家人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管事匆匆迎过来,额角沁着汗珠,显然是一路撩袍小跑过来的。

“将军……”

“府里出什么事了?”霍去病率先想到的便是子青,还不待管事回答,便大步往琴苑行去,边行边厉声问道,“可是琴苑出了什么事?”

“琴苑昨夜里进了刺客……”

“什么!”霍去病脚步一滞,面­色­微微发白。

“幸而只伤了六、七名家人,刺客甚是凶悍,围了几重,还让他们给逃脱了。”

“青儿呢!?她可伤了?!”霍去病疾问。

“她……”管事深吸口气,暗暗祈求此事将军千万莫迁怒与他,“她前日便已经走了,和那个西域人。”

猛地刹住脚步,霍去病转身死死盯住管事,竭力按捺住胸中上涌的气血:“她、走、了?”

“是。”

管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她可有说为何要走?”

“未曾说过。”

“可留下信牍?”

“……不曾留下。”管事屏气答道。

啪!重重的一声。

管事被霍去病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倒在地上,鲜血迅速自嘴角渗出来。躲在暗处的一众家人们皆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朱勇,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所以你就以为,在我面前也可以扯谎话了是不是?!”霍去病怒道。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顾不得半边脸高肿,朱勇忙爬起来跪好,纵然心中疑惑重重,但决计没有胆量去问将军是如何知道他撒谎的。

“是谁!谁指使你撒谎的?”

霍去病深知朱勇为人谨小慎微,若无人指使绝不敢对自己有所欺瞒。

“……是……是夫人。”

朱勇暗自悲凄,夹在呣子之间,着实做人不易。

霍去病微微呆愣住:“我娘!”

朱勇再不敢欺瞒半分,一五一十地尽数说出来:“是夫人请他们走的,临走前,子青姑娘确是给了我封信牍,请我转交将军。但后来夫人便将信牍自我这里拿走,并叮嘱我莫告诉将军。”

“我娘为何要让他们走?”

“原因卑职也不知道,夫人进了琴苑之后,便将卑职遣了出来,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卑职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霍去病凝眉半晌,迟迟未再开口。

朱勇偷偷抬眼,察言观­色­,谨慎开口道:“卑职思量着,昨夜里的刺客说不定便是冲着他们来的,幸而他们早走了一日,不曾遇上。”

这话不说还好,霍去病面­色­愈发苍白。

他虽未想到那些匈奴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闯入府中来杀人,但府中毕竟人多,刺客也不易得手。而眼下,子青和阿曼被母亲赶出府去,阿曼中毒初愈,体质尚弱,如再遇上匈奴人,他们如何躲得过?!

匈奴人的目标是阿曼,并不是子青,他知道。

但对阿曼,子青会舍命相护,他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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