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乌蓝的天空密如棋子的繁星拥拥挤挤,眨着眼,闪射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寒光。
秋天的夜晚已经凉了,但是柯夏还是照例要在饭后散步半小时。贾汪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值得饱眼福的风景,他除了到北面万年闸运河边上去走走,就是到镇边的一座小花园去漫步了。www@
这座小花园占地三、四亩,有几丛毛竹,有几棵银杏,剩下的便是枫树、槐树了。据说从前这个园子有上百种花卉,而且有一股活水、一座小桥,还有个八角风亭,颇有点苏州园林风味的,好像是前清一个什么举人的宅园。后来军阀征战连年,这个园子的主人避居香港,园子也就荒芜冷落下来,连青砖围墙的砖也都不知叫什么人扒掉,出现一个个豁口,一片劫后荒凉景象。
柯夏披一件呢大衣,垂着头走近荒园。他走路有个习惯,总是瞧着皮鞋尖,好像有什么重重的心事。有人传说,柯夏即使在走路时也在运筹韬略,这可能有点夸张,不过他喜欢借散步机会琢磨点事情,倒是实情。
晚饭前刚刚送走刘峙、马保安和戚汝田,柯夏在想,他们何以来去匆匆?好像专门是为了下手谕、赏中正剑的,这和当前的战局有没有必然联系呢?
前几天柯夏得到消息说,长春已经被攻克,曾泽生率六十军反水,郑洞国殉难,接着从美国之音里收听到廖耀湘十万人马被全歼在黑山、大虎山一线的消息。解放军正在向沈阳、营口蒋军最后巢茓进军。因为输掉了东北这一局棋,蒋介石白白飞去飞回,急得如同热锅蚂蚁,气得吐了血。五天以前,柯夏亲自到南京去,参加了为郑洞国举行的盛大国葬仪式,中央日报头版头题,大吹大擂郑洞国是气壮山河的“党国英雄”,是“不成功则成仁”的先驱,被捧为天字第一号的英雄。真是滑稽,事过两天,柯夏和季风在夜里偷听中共方面新华社广播时,差点笑破了肚皮!原来“忠魂”并没有离开郑洞国的躯壳,这个在兵临城下形势下,在长春银行地下室里举起白旗投诚的将军,亲自在中共电台里发表演讲。郑洞国殉难死讯是骗不了人的,柯夏认识郑洞国,听得出他的声音!
这当然是蒋介石搞的一个小小的骗术,借以稳定军心罢了,他不得不塑造一个假英雄来做楷模,稳住别人,借以安慰自己。
那么,他赐中正剑给他们,是不是也是为了安抚军心呢?
一定是这样。蒋介石向来把他的王牌军、嫡系部队放在第二线,而让杂牌军、非嫡系部队打头阵、充当炮灰。这是一举两得的勾当,倘杂牌军足以抵御共军进攻,当然对蒋介石没有害处;倘支撑不住被共军吃掉,他也不可惜,乐得借共军之手翦除异己。
蒋介石在平衡嫡庶关系方面,在一连串打击面前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吴化文也好,高树勋也好,所以能够带兵哗变投共,都是因为他对杂牌军过于苛刻,像长春起义的曾泽生的六十军,不也是这个原因吗?当然,以蒋介石的地位、角度,他是不会想到起义的更重要因素的,他只能归咎于自己对部下信赖与否的是否得当。
柯夏却料到了蒋介石此次破例赐剑的目的:无非是笼络人心,让西北军为他卖命!
柯夏觉得好笑。蒋介石百般防范西北军的“赤化”,可是,在蒋介石亲自批准成立的“自忠教导团”里,就有一大半教官是请来的共产党。
仅仅二年的时光,蒋介石的全面进攻就成了神话,重点进攻步步受挫,现在不得不“分区防御”、“重点防御”,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人称“蒙夫子”的五十九军副军长蒙联曾经叹惋地当众背过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种心情很能代表一大批军官的现状。良禽择木而栖,有哪一个傻瓜愿意把自己绑在沉舟的锚链上呢?
柯夏酷爱唐诗,尤其喜欢李商隐的妙句,不过他对夕阳有自己的理解,夕阳既坠,不愁旭日升起时刻愈近。
然而,柯夏有他独自的苦闷,人生最大的苦闷不在于愁思深重,而在于不能诉诸于人!是啊,此时此刻柯夏的内心苦闷能向谁说呢?那是连他的爱女柯明都不能告诉的,那是连情同手足的老朋友季风都必须瞒住的。啊,那甜蜜而焦灼的苦恼啊,真像缓缓爬过心房的一个小虫子,痒痒的,又带有浓烈的急不可耐的冲动。
大概为了平静这矛盾而又奇怪的心绪吧,他想到这所衰草遍地的废园里平静一下自己。
然而,荒原成了跑马场!
柯夏被一阵翻腾急骤的马蹄声惊得停住脚步。他站在一棵有着罗伞样树冠的银杏树下,向园林深处望去。依稀的星光下,幽暗的林子里,卷起一股股尘烟,尘埃呛人肺管。
不太亮的月亮爬上了白果树梢。
柯夏看见,有一个人俯身在马背上,挥舞着一把短剑,“啊啊”地怪叫着,纵马狂驰,不断地把拦路的新竹、藤条和小槐树砍折,树林里落叶翻飞。
柯夏认出来,是季风,他又发疯了。
作为同在运河边喝运河水长大的同乡,作为同在保定军官学校习文修武的同学,作为同在西北军中度过战火纷飞岁月的同事,柯夏太了解季风了!
在柯夏的记忆中,季风有好多年没有发这种“疯”了,最后一次发“疯”是在十一年前,在抗战第一枪打响前夜。
那时,季风是西北军宋哲元军长手下的师长,驻守北平近郊的芦沟桥。当日寇炮击西北军阵地,忍无可忍的西北军将士捋腕振臂决心反击时,蒋介石的命令从南京下达:避免衅端,严守阵地,不得还一枪一炮!
难道军人手里的枪炮是烧火棍吗?难道还要重演张学良的悲剧,一枪不放拱手把华北让给侵略者吗?
那一天,军参谋长柯夏来到季风他们驻防的芦沟桥。也是一个黄昏,桥对面日寇在放火焚烧中国的和平村庄,不是夕阳晚照,却是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可是,一桥之隔的带枪军队,却只能画地为牢!
柯夏看见季风在发“疯”,他骑着一匹白膘马,没配鞍鞯,他挥舞着一把红穗大砍刀,赤着膀子,像当年义和拳的勇士一样,驱马在芦沟桥上兜来兜去,砍刀连续不断地砍在石栏杆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迸发出一串串的火星子。他直到发现柯夏立在桥头,才跳下马来,扔下崩了钢刃的大砍刀,扑到柯夏怀中,孩子一样委屈地痛哭起来。
柯夏深情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驱逐强虏、振兴家邦,是匹夫义不容辞的天职。不为一夫而活,当为四万万人民而战!”
这话的份量有多重呢?怕是不能用朋友的情谊来衡量吧?那是四万万颗心的重量啊!
于是发生了芦沟桥抗战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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