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一个晴和的秋日,一架翅膀涂有青天白日徽记的双引擎军用运输机正从徐州向北飞来。
这是“徐州剿总”司令刘峙的座机。此时,这个在国民党中素有“福将”称谓的刘峙上将,双手握着一只黑漆沉香木手杖,正襟危坐,正从小小的飞机舷窗向江淮大地俯视着。时值第一场秋霜过后不久,沿着淮河和大运河两岸的枫叶全都红了,夹杂在泛黄的芦苇丛中,点缀着运河两岸。从飞机上看,运河水瘦流窄,像一条白色的腰带九曲十八弯地向大地边极延伸。www!
耀眼的强光从机翼铝板返射过来,刺得刘峙眯起眼睛。他掏出一副玳瑁边墨镜卡在蒜头鼻梁上,隆腮阔嘴,真有点“福将”风采。他虽然穿着一套特制号码的将军服,那浑圆的衣里仍然掩饰不住他的肚皮,坐在那里,肚子紧紧抵住了前面的椅子靠背。从后面看,堆在脖颈后的一大堆肉膘,使人一下子会想到漫画上的肥屠户。
飞机轻轻地颤动着,他的随从们都在低声交谈,刘峙一句都听不见,全淹没在马达的轰鸣中了。
刘峙从飞行小姐手中接过一杯茶,呷了一口,费力地侧过脸来,对身后的两个军官说:“自古说,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二位有何高见?”
“有什么高见?”一个年过半百、佩戴着中将军衔的人冷笑一声,两眼注视着机翼上的十二个蓝色狗牙齿儿,一团灰云掠过,使机翼发出剧烈抖动。他停了一下,又说:“战局就像这架颠簸的座机,那要看气流如何了。”
刘峙扬了扬眉毛,说:“马兄未免过于悲观了吧?”
被称为马兄的人,是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司令长官马保安将军。他完全没有什么武官的风仪,人很消瘦,脸色灰里透黄,一副病容枯槁的样子,大概戎马生涯中失意多于得意,两鬓过早地斑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马保安的悲观情绪不是没有理由的,济南失守以后这种情绪像瘟病一般在国民党军队中蔓延,士气一天天瓦解下去。是呀,连刘峙都无从乐观,东北战场的重镇锦州自九月十二日被围以后,尽管蒋介石亲自飞赴东北指挥,急调北宁线“华北剿总”和山东的七个师驰援锦州,最终还是无济于事,“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被生俘,第六兵团司令卢睿泉以下十万人被歼。现在,正是廖耀湘的第九兵团十一个师、三个骑兵旅被围在黑山、大虎山的第二天,蒋介石再三电令葫芦岛的军队北上驰援,但是国民党朝野早已认定东北大势已去,平津也即将危机,这是继济南失守、王耀武被活捉以后的又一次大地震,南京小朝廷上上下下,莫不是风声鹤唳的状态,好多军政要员都在私下张罗把存款细软运往香港、马来亚,天晓得他们还有没有“与共军决一雌雄”的大志!
刘峙自己最清楚,他就是最先把贩卖私盐的存款从上海提到香港的人。他打仗稀松平常,做生意却是满腹经纶。如果问起他的政见,他是认为南京都随时有沦陷可能的悲观论者。
可是他外表从来没露过一丝一毫的灰颓情绪,他向来以委座嫡系自居,是夸下海口“与党国共存亡”的重臣,他是不容许部下在他面前打半个咳声的,更何况说泄气话的又是胸怀贰心的杂牌军?
因此他瓮声瓮气地回了马保安一句说:“军心乱,先乱在首领,马将军这副样子,何以督束下级官兵精诚对敌?”
马保安立即后悔了。他深知自己的处境艰难。西北军历来被蒋介石视为异己,他的部下厌战情绪也确实与日俱增,像干柴等待火星,一旦点燃,那是很难收拾的。他也知道,蒋介石恨不能一口吞掉他的西北军,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为了保存实力,他只能愈发表现得忠贞不贰才行。
于是,马保安笑了笑,说:“刘总座说得对,党国军人,只要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精神,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眼下共军不过得了点小小的便宜!”
这时,左边一个年轻得多的将军,傲然地说:“马将军不要忘记,我们此行贾汪的使命,人都说委座从不薄待部下,从不以亲疏取士,这回,该令马将军相信了吧?”
马保安虽然心里纳闷,一直在揣度蒋介石此举的吉凶,毕竟不敢流露半分,赶忙接话说:“戚兄说得对,委座是明镜高悬、明镜高悬啊!”
刘峙这才高兴起来,瞥了那年轻军官一眼,不无讨好地说:“戚将军向来侍从委座,果真有几分校长的作风!”戚将军矜持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这位年轻的将军,也有四十多岁了,他叫戚汝田。中等偏高的个子,胖瘦适中,一副潇洒神态,穿着美式军便服,没戴肩章,只是领口上缀着的一颗金梅花标志着他的军阶。他披一件金线黑斗篷,更加显出了他的不凡气度。嘴角永远挂着自信的微笑,不卑不亢,一望可知是那种少年得志、自命不凡的少壮派军人。他从前在国防部供职,任第三厅厅长,只与马保安认识而已,没有深交。这次戚汝田奉调徐州督战,不管他有什么背景,马保安都只能视他为蒋中正本人,那是马虎不得的。几天来的接触,使马保安稍稍放了点心,尽管戚汝田盛气凌人,为人还不算刻薄,有些私房话也可以同他说的。
听了方才马保安的话,戚汝田只是莞尔而笑,迭在左腿上的右腿轻轻摇颤着,故意用压倒马达轰鸣的嗓音说:“不必担心。有福将在,徐州就会安如泰山。”
刘峙显然听到了戚汝田的恭维,吃力地扭过肥胖的脖子,说:“光有福将不成,还得有‘天官赐福’啊!你戚老弟不就是从南京来的天官嘛!”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马保安和戚汝田笑的却是刘峙的蠢态,那样子实在像一头行动不便的猪。这不由得使马保安想起了前不久在国民党军界要员中的一场争论。自东北、华北战场步步吃紧以来,好多南京大员们看透了华北也到了朝不保夕的局势,都主张加强江淮防务,确保长江以南的安全。于是都呼吁择一能征善战的宿将坐镇徐州,统率徐州、武汉各路兵马。参谋总长顾祝同提名“武汉剿总司令”白崇禧领衔。这一提议颇不得蒋介石欢心,但却赢得了朝野的赞许。蒋介石厌恶、防范白崇禧,生怕他和李宗仁这帮桂系军人居功倒蒋,事实上他们也正在干着倒蒋的勾当。为了迎和朝野人士的愿望,蒋介石故作姿态,答应派遣白崇禧驻守徐州,暗地却给他施加压力,企图借共军之手剿除桂系势力。白崇禧当然不傻,不肯上圈套,从武汉发来电报,以“力弱才低不堪重任”为由,再三固辞。蒋介石乐得顺水推舟,连忙委任刘峙驻防徐州。
刘峙的“福分”倒是不薄,几十年征讨疆场,居然没有损伤过一根毫毛,有人送他一个很不雅的绰号:“长跑将军”。一九三七年日寇侵略华北时,刘峙还没看见日军的影子,他就率领队伍望风而逃,三昼夜退了八百里,一直退过了黄河。
自从刘峙执掌徐州防务,好多人都失去了信心,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俏皮话,很快在军界传开:“徐州是北大门,没有虎将把守,至少应有一条狗看门,如今弄了一头猪,岂不是拱手投降吗?”
飞机正穿越云层下降,马保安觉得耳膜压得咯咯作响了,他张开嘴巴,用力嚅动着。飞行小姐从过道走来,用方盘递来口香糖。马保安扔到口中一块,用力嚼着,向舷窗下面俯视。
黄颜色铺天盖地,正是晚稻待割季节。徐州,这个五省通衢,自古号称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光国民党军队就集结了八十万众,还有共方向南运动的部队呢?马保安感到战争的阴云正像掠过机翼、弥漫舷窗的厚雾一样,吞噬着一切……
乌云散尽了,飞机俯冲着掠过贾汪煤矿的天轮、尾矿山,渐渐对准了跑道。
马保安在轮子着地猛力一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可马上又皱起眉头来,这叫什么机场!跑道凹凸不平,人坐在飞机里跳来跳去,像在面笸箩里摇晃的元宵团子。
好歹算停稳了飞机,刘峙站起身来,他的随从们马上整理军容风纪,随在身后。
哗啦一声,两个机械师拉开铁舱门,只见机场停机坪上,两个身材高大的将军带领一批高级将校向飞机迎过来。
走在前面的将军领章上嵌着中将的两颗金梅花,披着黄呢军大衣,没有系钮扣,露出美式夹克军上装,胸口佩着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他看上去五十左右岁年纪,脸色白皙,没有胡须,鼻梁上卡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一双细长的眼睛透露着聪颖和智慧,他即使在绷着面孔的时候,也像在微笑,是属于那种“善面人”。他就是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副司令长官柯夏,有着三十年戎马生涯的历程,是老西北军冯玉祥先生赖以整饬军务的智囊人物。他即或一身戎装,你都不会相信他是行伍出身的战将,倒实实在在像一个儒雅风流的学问家。
在柯夏身后两步远的那位,却要显得杀气腾腾了。他叫季风,也是第三绥靖区的副司令长官,名次列在柯夏之后,却因为他兼任着七十七军军长要职,操有实权,更成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季风面孔黧黑,长满络腮胡子,宽肩长腿,走起路来从来是龙骧虎步,刺马针踏得山响,一眼看去,就可以料定他是个叱咤风云的宿将。他的相貌是属于那种叫人望而生畏的类型,眉毛短而宽,紧紧压在眼眶上,那双威严而有点近乎凌厉、冷酷的眼睛,常常叫人胆寒。
望着自己的左膀右臂这气度不凡的样子,马保安有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戚汝田,那意思仿佛在问:“你看我西北军名不虚传吧?”
戚汝田只是用意不清地一笑,陪他步下舷梯,跟上刘峙。
柯夏、季风正向他们行举手礼。柯夏大声问候:“总座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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