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中正剑之梦 > 中正剑之梦

中正剑之梦

一、“党魂”——中正剑

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一个晴和的秋日,一架翅膀涂有青天白日徽记的双引擎军用运输机正从徐州向北飞来。

这是“徐州剿总”司令刘峙的座机。此时,这个在国民党中素有“福将”称谓的刘峙上将,双手握着一只黑漆沉香木手杖,正襟危坐,正从小小的飞机舷窗向江淮大地俯视着。时值第一场秋霜过后不久,沿着淮河和大运河两岸的枫叶全都红了,夹杂在泛黄的芦苇丛中,点缀着运河两岸。从飞机上看,运河水瘦流窄,像一条白­色­的腰带九曲十八弯地向大地边极延伸。www!

耀眼的强光从机翼铝板返­射­过来,刺得刘峙眯起眼睛。他掏出一副玳瑁边墨镜卡在蒜头鼻梁上,隆腮阔嘴,真有点“福将”风采。他虽然穿着一套特制号码的将军服,那浑圆的衣里仍然掩饰不住他的肚皮,坐在那里,肚子紧紧抵住了前面的椅子靠背。从后面看,堆在脖颈后的一大堆­肉­膘,使人一下子会想到漫画上的肥屠户。

飞机轻轻地颤动着,他的随从们都在低声交谈,刘峙一句都听不见,全淹没在马达的轰鸣中了。

刘峙从飞行小姐手中接过一杯茶,呷了一口,费力地侧过脸来,对身后的两个军官说:“自古说,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二位有何高见?”

“有什么高见?”一个年过半百、佩戴着中将军衔的人冷笑一声,两眼注视着机翼上的十二个蓝­色­狗牙齿儿,一团灰云掠过,使机翼发出剧烈抖动。他停了一下,又说:“战局就像这架颠簸的座机,那要看气流如何了。”

刘峙扬了扬眉毛,说:“马兄未免过于悲观了吧?”

被称为马兄的人,是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司令长官马保安将军。他完全没有什么武官的风仪,人很消瘦,脸­色­灰里透黄,一副病容枯槁的样子,大概戎马生涯中失意多于得意,两鬓过早地斑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马保安的悲观情绪不是没有理由的,济南失守以后这种情绪像瘟病一般在国民党军队中蔓延,士气一天天瓦解下去。是呀,连刘峙都无从乐观,东北战场的重镇锦州自九月十二日被围以后,尽管蒋介石亲自飞赴东北指挥,急调北宁线“华北剿总”和山东的七个师驰援锦州,最终还是无济于事,“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被生俘,第六兵团司令卢睿泉以下十万人被歼。现在,正是廖耀湘的第九兵团十一个师、三个骑兵旅被围在黑山、大虎山的第二天,蒋介石再三电令葫芦岛的军队北上驰援,但是国民党朝野早已认定东北大势已去,平津也即将危机,这是继济南失守、王耀武被活捉以后的又一次大地震,南京小朝廷上上下下,莫不是风声鹤唳的状态,好多军政要员都在私下张罗把存款细软运往香港、马来亚,天晓得他们还有没有“与共军决一雌雄”的大志!

刘峙自己最清楚,他就是最先把贩卖私盐的存款从上海提到香港的人。他打仗稀松平常,做生意却是满腹经纶。如果问起他的政见,他是认为南京都随时有沦陷可能的悲观论者。

可是他外表从来没露过一丝一毫的灰颓情绪,他向来以委座嫡系自居,是夸下海口“与党国共存亡”的重臣,他是不容许部下在他面前打半个咳声的,更何况说泄气话的又是胸怀贰心的杂牌军?

因此他瓮声瓮气地回了马保安一句说:“军心乱,先乱在首领,马将军这副样子,何以督束下级官兵­精­诚对敌?”

马保安立即后悔了。他深知自己的处境艰难。西北军历来被蒋介石视为异己,他的部下厌战情绪也确实与日俱增,像­干­柴等待火星,一旦点燃,那是很难收拾的。他也知道,蒋介石恨不能一口吞掉他的西北军,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为了保存实力,他只能愈发表现得忠贞不贰才行。

于是,马保安笑了笑,说:“刘总座说得对,党国军人,只要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精­神,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眼下共军不过得了点小小的便宜!”

这时,左边一个年轻得多的将军,傲然地说:“马将军不要忘记,我们此行贾汪的使命,人都说委座从不薄待部下,从不以亲疏取士,这回,该令马将军相信了吧?”

马保安虽然心里纳闷,一直在揣度蒋介石此举的吉凶,毕竟不敢流露半分,赶忙接话说:“戚兄说得对,委座是明镜高悬、明镜高悬啊!”

刘峙这才高兴起来,瞥了那年轻军官一眼,不无讨好地说:“戚将军向来侍从委座,果真有几分校长的作风!”戚将军矜持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这位年轻的将军,也有四十多岁了,他叫戚汝田。中等偏高的个子,胖瘦适中,一副潇洒神态,穿着美式军便服,没戴肩章,只是领口上缀着的一颗金梅花标志着他的军阶。他披一件金线黑斗篷,更加显出了他的不凡气度。嘴角永远挂着自信的微笑,不卑不亢,一望可知是那种少年得志、自命不凡的少壮派军人。他从前在国防部供职,任第三厅厅长,只与马保安认识而已,没有深交。这次戚汝田奉调徐州督战,不管他有什么背景,马保安都只能视他为蒋中正本人,那是马虎不得的。几天来的接触,使马保安稍稍放了点心,尽管戚汝田盛气凌人,为人还不算刻薄,有些私房话也可以同他说的。

听了方才马保安的话,戚汝田只是莞尔而笑,迭在左腿上的右腿轻轻摇颤着,故意用压倒马达轰鸣的嗓音说:“不必担心。有福将在,徐州就会安如泰山。”

刘峙显然听到了戚汝田的恭维,吃力地扭过肥胖的脖子,说:“光有福将不成,还得有‘天官赐福’啊!你戚老弟不就是从南京来的天官嘛!”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马保安和戚汝田笑的却是刘峙的蠢态,那样子实在像一头行动不便的猪。这不由得使马保安想起了前不久在国民党军界要员中的一场争论。自东北、华北战场步步吃紧以来,好多南京大员们看透了华北也到了朝不保夕的局势,都主张加强江淮防务,确保长江以南的安全。于是都呼吁择一能征善战的宿将坐镇徐州,统率徐州、武汉各路兵马。参谋总长顾祝同提名“武汉剿总司令”白崇禧领衔。这一提议颇不得蒋介石欢心,但却赢得了朝野的赞许。蒋介石厌恶、防范白崇禧,生怕他和李宗仁这帮桂系军人居功倒蒋,事实上他们也正在­干­着倒蒋的勾当。为了迎和朝野人士的愿望,蒋介石故作姿态,答应派遣白崇禧驻守徐州,暗地却给他施加压力,企图借共军之手剿除桂系势力。白崇禧当然不傻,不肯上圈套,从武汉发来电报,以“力弱才低不堪重任”为由,再三固辞。蒋介石乐得顺水推舟,连忙委任刘峙驻防徐州。

刘峙的“福分”倒是不薄,几十年征讨疆场,居然没有损伤过一根毫毛,有人送他一个很不雅的绰号:“长跑将军”。一九三七年日寇侵略华北时,刘峙还没看见日军的影子,他就率领队伍望风而逃,三昼夜退了八百里,一直退过了黄河。

自从刘峙执掌徐州防务,好多人都失去了信心,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俏皮话,很快在军界传开:“徐州是北大门,没有虎将把守,至少应有一条狗看门,如今弄了一头猪,岂不是拱手投降吗?”

飞机正穿越云层下降,马保安觉得耳膜压得咯咯作响了,他张开嘴巴,用力嚅动着。飞行小姐从过道走来,用方盘递来口香糖。马保安扔到口中一块,用力嚼着,向舷窗下面俯视。

黄颜­色­铺天盖地,正是晚稻待割季节。徐州,这个五省通衢,自古号称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光国民党军队就集结了八十万众,还有共方向南运动的部队呢?马保安感到战争的­阴­云正像掠过机翼、弥漫舷窗的厚雾一样,吞噬着一切……

乌云散尽了,飞机俯冲着掠过贾汪煤矿的天轮、尾矿山,渐渐对准了跑道。

马保安在轮子着地猛力一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可马上又皱起眉头来,这叫什么机场!跑道凹凸不平,人坐在飞机里跳来跳去,像在面笸箩里摇晃的元宵团子。

好歹算停稳了飞机,刘峙站起身来,他的随从们马上整理军容风纪,随在身后。

哗啦一声,两个机械师拉开铁舱门,只见机场停机坪上,两个身材高大的将军带领一批高级将校向飞机迎过来。

走在前面的将军领章上嵌着中将的两颗金梅花,披着黄呢军大衣,没有系钮扣,露出美式夹克军上装,胸口佩着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他看上去五十左右岁年纪,脸­色­白皙,没有胡须,鼻梁上卡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一双细长的眼睛透露着聪颖和智慧,他即使在绷着面孔的时候,也像在微笑,是属于那种“善面人”。他就是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副司令长官柯夏,有着三十年戎马生涯的历程,是老西北军冯玉祥先生赖以整饬军务的智囊人物。他即或一身戎装,你都不会相信他是行伍出身的战将,倒实实在在像一个儒雅风流的学问家。

在柯夏身后两步远的那位,却要显得杀气腾腾了。他叫季风,也是第三绥靖区的副司令长官,名次列在柯夏之后,却因为他兼任着七十七军军长要职,­操­有实权,更成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季风面孔黧黑,长满络腮胡子,宽肩长腿,走起路来从来是龙骧虎步,刺马针踏得山响,一眼看去,就可以料定他是个叱咤风云的宿将。他的相貌是属于那种叫人望而生畏的类型,眉毛短而宽,紧紧压在眼眶上,那双威严而有点近乎凌厉、冷酷的眼睛,常常叫人胆寒。

望着自己的左膀右臂这气度不凡的样子,马保安有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戚汝田,那意思仿佛在问:“你看我西北军名不虚传吧?”

戚汝田只是用意不清地一笑,陪他步下舷梯,跟上刘峙。

柯夏、季风正向他们行举手礼。柯夏大声问候:“总座辛苦!”

刘峙腆着肚子走上去,一手拉着柯夏,一手扯着季风,亲热地笑着寒暄:“哪里!真正辛苦的是诸位仁兄,你们带兵在前线,为党国效力,可敬可贺。”

刘峙同前来迎接的军官们一一握过手,侧过身来,把人们都感到陌生的那位少将让到前面,说:“给诸君介绍一下,这位是原国防部作战厅厅长戚汝田将军,一直是委座的身边侍从。为加强我‘徐州剿总’实力,总裁特派戚将军专程从南京飞来,一则就任特派战地视察官要职,一则带来委座手谕,亲临贾汪前线慰劳将士。”

柯夏、季风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又去望他们的司令长官马保安,马保安面部没有什么表情。按惯例,柯夏和季风当然明白,所谓“视察官”、“督战官”、“特派员”之类,无非是下来监视队伍、特别是高级将领的,任何一个将军都不会欢迎这种角­色­的到来。

柯夏是个内向的人,他笑容可掬地跨前一步,握住戚汝田的手,说:“欢迎、欢迎,我可以朝夕请教了。”

戚汝田踞傲地随便同他拉了拉手,随口应了句:“好说,好说。”

季风一看他这目空一切的狂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虎着脸打量戚汝田一眼,冷冷地同他握了一下手,说:“委座没有忘了我们西北军,给我们派了高手来了!戚将军大概是黄埔一、二期的吧?”

马保安十分紧张,这季风当众挖苦战地视察官,不是要惹麻烦吗?按戚汝田的年龄,他最高是黄埔六期,­干­嘛硬要这么说呢?

还好,叫马保安放心的是戚汝田这个傲气十足的中年人并没介意,反倒嘻嘻一笑,说:“季兄,军国重任,有德者居之,岂能以黄埔几期论英雄?”

马保安马上出来打圆场:“说得对极了,闲话留待酒桌上争议。将士都集合好了吗?”

季风并足报告:“早已集合完毕!”

刘峙笑道:“老兄真是一员雷厉风行的虎将!名不虚传,治军有方。好吧,我们马上到校场,请戚将军宣读委座手谕,然后训话。”

人们纷纷上了几辆美式、日式吉普车,由全副武装的警备摩托车开路,直奔贾汪­操­场。

第三绥靖区前线指挥部和机关就设在贾汪镇里。贾汪是徐州地区一个产量相当可观的煤矿,远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小煤窑。日寇侵华年月,为了掠夺能源应付华北驻屯军的战争需要,日寇扩大、改建了贾汪、韩桥煤矿,并在镇上建了一座火力发电厂。由于煤矿扩大,原来仅有两千户的小集镇,现在已经拥有万、八千矿工,街面上商号林立、店铺比连,倒也繁华。

车队通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来到­操­练场前。这里临时扯起了过街旗,讲台上挂上了一道蓝­色­幕布,正中挂着孙中山先生和蒋介石的戎装标准像,两边斜Сhā着六面青天白日旗,底下写有民主、民生、民权的大字。台口处扯着一个横幅,写着“欢迎刘长官、戚长官来贾汪战地视察”的标语。

讲台前是一个大约有三十亩地的一个旷场,从前是堆放落地煤的。近年来战事日紧,煤矿半死不活,根本出不了多少煤炭,可怜的一点煤一吊出井口,早有车皮在那里等着,是落不了地的。所以第三绥靖区部队驻进贾汪以后,这个大煤场就被征作­操­练场了。

柯夏、季风陪同刘峙、马保安、戚汝田登上了讲台。立时,军乐声大作,台前的仪仗队把上了刺刀的枪笔直地举到头顶行注目礼,各个方队里,兵士全部敬礼。

刘峙环顾一周,显得很高兴,费力地侧过头来,用夸赞的口吻对马保安说:“看一个将军,只要看队伍就够了!你看,这样严整的军旅,岂愁共军窜扰?”

马保安心里很受用,矜持地一笑:“过奖了。小弟不过是愿为党国效菲薄之力罢了。”

少顷,军乐停止。

刘峙向前走了一步,说:“第三绥靖区全体将士们,你们是守卫江淮的勇士,是徐州的北大门,是首府南京的屏障,党国重任在肩,诸公勿容稍懈。要­精­诚团结,消灭共军主力于江淮地区。为慰劳前线将士,委座特派战地视察官戚将军,亲带总统手谕莅临贾汪,就请戚将军训话。”

阵中又是一阵立正敬礼的呼声。

戚汝田一表威仪地走到台前,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朗朗开读:“总统手谕……”

哗地一声,全体立正恭听。

戚汝田读下去:“惟我江淮前线将士,­精­诚一致、御敌苦战,正气凛然,足标青史。为早日实现国父遗教,以三民主义振兴华夏昌盛之邦,务竭忠诚,痛歼共军于江淮之间,与诸君共勉。”

念过手谕,戚汝田向随从副官摆摆手,副官捧过两方描金锦匣。

戚汝田和刘峙各接一个锦匣在手,打开,紫­色­金丝绒衬底的匣子里,各放着一把金鞘短剑,大约有三十公分左右,烧瓷剑柄錾有“蒋中正赠”四个小篆。这便是有名的“中正剑”了。

“中正剑”开初曾被吹得神乎其神,戴笠就说过,中正剑代表国民党和三民主义的­精­髓、灵魂。像一切时髦的装饰品一样,一时髦,便要跌价,到四十年代,连一般国民党军校毕业的军官,都有“中正剑”佩在腰间了,不足为奇。大概为了给“中正剑”恢复名声,蒋介石又想出了一个招子,给那些功名昭著的将领们亲赠手书题名的“中正剑”,借以区别军旅中贬了值的短剑。

得到亲赐手书题名中正剑的人,据马保安知道,寥寥无几,除了蒋介石最信赖的渐江奉化帮和黄埔系统的军官,别人很难受到这种隆迂。有了亲赐中正剑,等于挂上了侍从将军的桂冠,那是多少达官贵人垂涎欲得的呀!

那么,这两柄毫芒闪烁的金剑是赐予何人的呢?倘是赐给“福将”刘峙和马保安的,又何必到贾汪来举行仪式?又怎么能托在刘峙手中?

在人们做出种种猜测的当儿,刘峙扭动着油光闪亮的脸,半向着柯夏、季风,半向着­操­练场,说:“为表彰柯将军、季将军为国劳粹的忠贞,为嘉奖二位将军沙场屡建奇功,委座特亲赐中正剑。”

军乐队高奏军歌,刘峙和戚汝田亲手把带有金黄绶带的中正剑给柯夏、季风佩在腰间武装带上。

军官们都鼓掌称贺。季风却忍不住望了柯夏一眼。柯夏似乎沉浸在非凡的幸福之中,笑咪眯、文质彬彬地站在台上。

当天晚上,在柯夏、季风举办的宴会上,刘峙除了重申贾汪、台儿庄一线防务的重要而外,没有再说什么。但军官们还是多少有点迷惑,没有战功而预先授予中正剑,这是破例的。是蒋委员长一时冲动,还是他稀里糊涂呢?中正剑是号称代表“党魂”的,西北军是冯玉祥拉起来的,从抗战年月起,就与蒋介石有隙,何况后来组织抗日同盟军时又根本违背了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要旨,所以历来是受蒋介石排斥的非嫡系力量,今天是什么缘故忽然把西北军的将领抬到了青云之上呢?

二、对莫逆之交也有守口如瓶的时候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乌蓝的天空密如棋子的繁星拥拥挤挤,眨着眼,闪­射­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寒光。

秋天的夜晚已经凉了,但是柯夏还是照例要在饭后散步半小时。贾汪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值得饱眼福的风景,他除了到北面万年闸运河边上去走走,就是到镇边的一座小花园去漫步了。www@

这座小花园占地三、四亩,有几丛毛竹,有几棵银杏,剩下的便是枫树、槐树了。据说从前这个园子有上百种花卉,而且有一股活水、一座小桥,还有个八角风亭,颇有点苏州园林风味的,好像是前清一个什么举人的宅园。后来军阀征战连年,这个园子的主人避居香港,园子也就荒芜冷落下来,连青砖围墙的砖也都不知叫什么人扒掉,出现一个个豁口,一片劫后荒凉景象。

柯夏披一件呢大衣,垂着头走近荒园。他走路有个习惯,总是瞧着皮鞋尖,好像有什么重重的心事。有人传说,柯夏即使在走路时也在运筹韬略,这可能有点夸张,不过他喜欢借散步机会琢磨点事情,倒是实情。

晚饭前刚刚送走刘峙、马保安和戚汝田,柯夏在想,他们何以来去匆匆?好像专门是为了下手谕、赏中正剑的,这和当前的战局有没有必然联系呢?

前几天柯夏得到消息说,长春已经被攻克,曾泽生率六十军反水,郑洞国殉难,接着从美国之音里收听到廖耀湘十万人马被全歼在黑山、大虎山一线的消息。解放军正在向沈阳、营口蒋军最后巢­茓­进军。因为输掉了东北这一局棋,蒋介石白白飞去飞回,急得如同热锅蚂蚁,气得吐了血。五天以前,柯夏亲自到南京去,参加了为郑洞国举行的盛大国葬仪式,中央日报头版头题,大吹大擂郑洞国是气壮山河的“党国英雄”,是“不成功则成仁”的先驱,被捧为天字第一号的英雄。真是滑稽,事过两天,柯夏和季风在夜里偷听中共方面新华社广播时,差点笑破了肚皮!原来“忠魂”并没有离开郑洞国的躯壳,这个在兵临城下形势下,在长春银行地下室里举起白旗投诚的将军,亲自在中共电台里发表演讲。郑洞国殉难死讯是骗不了人的,柯夏认识郑洞国,听得出他的声音!

这当然是蒋介石搞的一个小小的骗术,借以稳定军心罢了,他不得不塑造一个假英雄来做楷模,稳住别人,借以安慰自己。

那么,他赐中正剑给他们,是不是也是为了安抚军心呢?

一定是这样。蒋介石向来把他的王牌军、嫡系部队放在第二线,而让杂牌军、非嫡系部队打头阵、充当炮灰。这是一举两得的勾当,倘杂牌军足以抵御共军进攻,当然对蒋介石没有害处;倘支撑不住被共军吃掉,他也不可惜,乐得借共军之手翦除异己。

蒋介石在平衡嫡庶关系方面,在一连串打击面前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吴化文也好,高树勋也好,所以能够带兵哗变投共,都是因为他对杂牌军过于苛刻,像长春起义的曾泽生的六十军,不也是这个原因吗?当然,以蒋介石的地位、角度,他是不会想到起义的更重要因素的,他只能归咎于自己对部下信赖与否的是否得当。

柯夏却料到了蒋介石此次破例赐剑的目的:无非是笼络人心,让西北军为他卖命!

柯夏觉得好笑。蒋介石百般防范西北军的“赤化”,可是,在蒋介石亲自批准成立的“自忠教导团”里,就有一大半教官是请来的共产党。

仅仅二年的时光,蒋介石的全面进攻就成了神话,重点进攻步步受挫,现在不得不“分区防御”、“重点防御”,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人称“蒙夫子”的五十九军副军长蒙联曾经叹惋地当众背过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种心情很能代表一大批军官的现状。良禽择木而栖,有哪一个傻瓜愿意把自己绑在沉舟的锚链上呢?

柯夏酷爱唐诗,尤其喜欢李商隐的妙句,不过他对夕阳有自己的理解,夕阳既坠,不愁旭日升起时刻愈近。

然而,柯夏有他独自的苦闷,人生最大的苦闷不在于愁思深重,而在于不能诉诸于人!是啊,此时此刻柯夏的内心苦闷能向谁说呢?那是连他的爱女柯明都不能告诉的,那是连情同手足的老朋友季风都必须瞒住的。啊,那甜蜜而焦灼的苦恼啊,真像缓缓爬过心房的一个小虫子,痒痒的,又带有浓烈的急不可耐的冲动。

大概为了平静这矛盾而又奇怪的心绪吧,他想到这所衰草遍地的废园里平静一下自己。

然而,荒原成了跑马场!

柯夏被一阵翻腾急骤的马蹄声惊得停住脚步。他站在一棵有着罗伞样树冠的银杏树下,向园林深处望去。依稀的星光下,幽暗的林子里,卷起一股股尘烟,尘埃呛人肺管。

不太亮的月亮爬上了白果树梢。

柯夏看见,有一个人俯身在马背上,挥舞着一把短剑,“啊啊”地怪叫着,纵马狂驰,不断地把拦路的新竹、藤条和小槐树砍折,树林里落叶翻飞。

柯夏认出来,是季风,他又发疯了。

作为同在运河边喝运河水长大的同乡,作为同在保定军官学校习文修武的同学,作为同在西北军中度过战火纷飞岁月的同事,柯夏太了解季风了!

在柯夏的记忆中,季风有好多年没有发这种“疯”了,最后一次发“疯”是在十一年前,在抗战第一枪打响前夜。

那时,季风是西北军宋哲元军长手下的师长,驻守北平近郊的芦沟桥。当日寇炮击西北军阵地,忍无可忍的西北军将士捋腕振臂决心反击时,蒋介石的命令从南京下达:避免衅端,严守阵地,不得还一枪一炮!

难道军人手里的枪炮是烧火棍吗?难道还要重演张学良的悲剧,一枪不放拱手把华北让给侵略者吗?

那一天,军参谋长柯夏来到季风他们驻防的芦沟桥。也是一个黄昏,桥对面日寇在放火焚烧中国的和平村庄,不是夕阳晚照,却是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可是,一桥之隔的带枪军队,却只能画地为牢!

柯夏看见季风在发“疯”,他骑着一匹白膘马,没配鞍鞯,他挥舞着一把红穗大砍刀,赤着膀子,像当年义和拳的勇士一样,驱马在芦沟桥上兜来兜去,砍刀连续不断地砍在石栏杆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迸发出一串串的火星子。他直到发现柯夏立在桥头,才跳下马来,扔下崩了钢刃的大砍刀,扑到柯夏怀中,孩子一样委屈地痛哭起来。

柯夏深情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驱逐强虏、振兴家邦,是匹夫义不容辞的天职。不为一夫而活,当为四万万人民而战!”

这话的份量有多重呢?怕是不能用朋友的情谊来衡量吧?那是四万万颗心的重量啊!

于是发生了芦沟桥抗战的壮举。

从此,季风的名字就和伟大的七月七号,同名标青史的芦沟桥抗战连结在一起了,他在国民党军人当中,是公认的“抗日名将”。

名将的心湖究竟有多大、有多深?

再博大的湖、再深邃的水也总是有潜流、有波涛的。

柯夏自信自己有兴风作浪的本事。他可以扇起季风心湖的狂涛巨浪,也能够平息他心湖的疾流大波,但是有一条,他必须说真话,把一切和盘托出。

可是柯夏不能这样做。

说来可笑,他们还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呢。三十年前当他们在香炉里Сhā上一炷香,互相交换过金兰契对拜的时候,他们是赌天咒地地发过誓要“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近一年来,柯夏分明觉察出季风对他的不满。季风骂他是“白面书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儒生秀才……

柯夏多么想向他表白心迹啊!可是他宁可叫朋友咒骂,也不能背叛更为庄严的誓言!

想到这里,柯夏向树林子里走去。恰巧季风龙卷风似的纵马而来,一见了柯夏,他狠狠把中正剑扎到一株老槐树上,跳下汗漉漉的光背马,叉着腰站在他面前。

柯夏不动声­色­地说:“怎么,又憋成这个样子了?”

季风粗嗄地说:“你高兴吗?有了上方宝剑,又来了个保姆,可以高枕无忧了!”

柯夏明白,“保姆”是指战地视察官戚汝田。他的真正使命是第三绥靖区尽人皆知的,就连对他十分客气的马保安心里都未必是滋味,何况别人呢!

两个人坐到一棵银杏树下,季风摸出一盒吕宋雪茄,抽出一支,剥掉透明纸,燃着,狠狠吸了一大口,扭头问柯夏道:“你怎么打算?”

柯夏明白他何所指,却装作不知,扶扶眼镜框,顾左右而言他:“你看,夕阳多好……”

季风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把扎在树上的中正剑拔下来,在手里摆弄着,说:“你打什么哑谜!为什么单单送给我们俩中正剑?还不是看我们不可靠吗?”

柯夏故意气他:“你是没有后顾之忧的。谁不知道,你是‘杀人魔王’?你连杀山西省政府主席的小舅子都没有皱一下眉头,蒋介石都夸你是大义灭亲嘛!”

柯夏说的有几分是实话。季风治军,向来法度严谨,喜欢用重刑,好多吃喝嫖赌的纨袴子弟都在他手里丧了生,一传十、十传百,季风似乎成了酷吏,成了嗜杀成­性­的家伙。

但是,多年来他们两个却是心怀贰志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彼此都摸对方的心。在柯夏看来,依照季风那种霹雳闪电的­性­情,他早该率部起义了!他有这个条件,七十七军是他的老班底,可以做到一呼百应,除了三十七师师长郦守乾和副师长杨敏之,几乎都是听他话的旧部。日本鬼子投降后,七十七军一被拉上打内战的战场,季风就是一肚子怨气,有几次他都借酒盖脸,在柯夏面前散布“哗变”的空气,实际是在观察老朋友的反应。柯夏先是佯装不懂,一遇到季风提此事,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这使得季风有一段很不高兴,他甚至在酒桌上扯住柯夏的领口,说:“你去告发吧,你能在领章上再加一个梅花!”当时柯夏哈哈大笑,说:“你放心,友谊不是拿钱能买到的。”

后来有一件事情使季风彻底放心了。马保安在徐州曾办过一所军官学校,以西北名将张自忠命名。请教官的事就包给柯夏了,柯夏把几个教官引荐给季风时,季风大吃一惊,有好几个是他一九三九年在延安杨家岭见过的中共要员,他什么都明白了!

像柯夏不能把一切都和盘向他托出一样,季风也不去捅破他们当中这层薄纸,心照不宣罢了。季风此时本想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柯夏,可又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朋友归朋友,组织秘密是不能轻易露底的。

见季风城府森严的样子,柯夏试探地问道,“我见你这几天频繁与下级军官接触,你在酝酿那件大事?”

季风叼着雪茄,半晌没有回答,最后莫名其妙地说:“时机不到。柯夏兄,一旦老弟我倒戈那天,你不会不跟我走吧?”

柯夏一笑,故意说:“我若不跟你走呢?”

季风道:“忘了咱们金兰契上的话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背盟,别说我无义!”

柯夏道:“你我都在­干­着同一桩事,这是不谋而合的。问题是,现在一要看准时机,二要积蓄实力,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若讲单纯把几万人拉出去,这种机会随时都有,那不是最好的机会,我生怕你急­性­子。”

季风说:“只要你不把我扔到火堆里,早几天晚几天没关系。”柯夏沉思着说:“咱们那位参谋长一直在监视我,再加上二处处长巩英伟,是个明牌保密局特务,到处寻风,我不得不格外小心。”

其实,几天以前,柯夏曾经给西柏坡中共中央拍去了绝密电报,他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认为由于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克济南、解放全东北,震撼了蒋军军心,很多人在这种形势下有可能弃暗投明。他报告中央,自己经过多年苦心经营,起义条件已经成熟,他请求在即将揭幕的淮海战役中率部起义,只是至今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他以为是电报密码换了,中央没有收到,所以又写了亲笔信,派他的心腹马伕李久安持特别通行证到曲阜去,同陈毅、粟裕的华东野战军总部联络。

李久安是今天晚饭后乘巡路摩托车去万年闸的。他一走,柯夏心里又轻松又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他相信中央会批准他的动议的。可是,在他得到中央确切指示以前,他只能暗中准备,连对老朋友季风都不敢露底,这也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熬煎啊!

三、衍圣公府吟《招鹤歌》

秋天的孔府、孔林是十分迷人的,高大的柏树、桧树围着庙堂式建筑,青石铺成的院落里,腊梅青青,鸟儿在琉璃瓦屋檐上飞来飞去。

孔夫子的“衍圣公府”里空空荡荡,第七十六世玄孙孔德成早已带着孔子的圣裔们逃到南京去了。现在出入于孔府、孔庙和孔林里的全是穿着二尺半军装的解放军。十月初,华东野战军总部迁到这里办公。www!

孔府里的奎文阁门前台阶前,这时站着几个哨兵,镂花窗格的窗子和朱漆大门紧闭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支麻雀在腊梅树下拣食,跳跳跶跶,唧唧啾啾。

奎文阁里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正在和几个纵队司令员围着一个大沙盘议论什么。

粟裕个子不高,脸膛清瘦,一双眼睛却很有神,给人一种果决、­干­练的印象。

他指挥战斗从来不看地图,喜欢自己动手用锯末子、木板和泡胶做成沙盘模型。他真是一个好模型工,连一个小山丘、一座独木桥,在沙盘上都缩制出来。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