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指点的那个沙盘,是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连云港,西止商丘、砀山,南至蚌埠、扬州,淮阴,北至郑州、开封的敌我双方态势图。在这一地区,集结分布着敌人重兵:孙元良的十六兵团、邱清泉的第二兵团、黄伯韬的第七兵团、李延年的第六兵团、李弥的第十三兵团、黄维的第十二兵团,还有三个绥靖区部队:周磊的第一绥靖区三个军,刘汝明的第四绥靖区三个军,马保安的第三绥靖区两个军,总兵力达到八十二个整师。
这是一块硬骨头,吃不好会卡住嗓子咽不下去的。自从十月九号野战军前委在曲阜衍圣公府召集作战会议,并于十月十一日接到中央淮海战役指示后,迅速部署兵力,粟裕又进入了更为紧张的日子。
正在将军们聚精会神研究方案时,一个小警卫员左手提着个猪腰形饭盒子,右手用马莲草绑着一支焙烧得通红的大螃蟹走进来。
粟裕看了警卫员一眼,又把头埋在沙盘上,仿佛警卫员手里的饭菜根本没有诱惑力。
警卫员把饭菜摆到沙盘旁的方凳上,说:“首长该吃饭了……”
粟裕突然生气地转过头来,瞪着眼呵斥道:“拿下去!谁告诉你这时候送来?”
小家伙有点莫名其妙,正要再催,一个军长向他嘴递眼色,示意他赶快识趣出去。他再看看粟裕,早又回身去研究沙盘那些红红绿绿的小三角旗了。
警卫员有几分委屈地退了下来。
一走出奎文阁大门,腊梅树底下传来一阵嘲弄的笑声,警卫员掉头望去,正是方才一再阻拦他去送饭的那个老兵,好像是粟裕的一个什么通讯参谋,外号叫飞毛腿。
“碰一鼻子灰吧?”飞毛腿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揶揄他:“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才吃过几天八路饭!来来来,别生气,粟老总就是那么个脾气,一打起仗来几天不吃不睡,那是常事,连陈老总都管不了他,你能不碰钉子?”
他这么一说,小警卫员有了点笑模样,提着螃蟹、饭盒子走过去,蹲在飞毛腿旁边,见他正把两根洋槐木削得光光的,中间用棕绳绷起来,看那样子像是担架。
小警卫员问道:“担架?你这通讯参谋还出担架队吗?”
飞毛腿刮了他的鼻子一下,说:“七十二行嘛,这有什么稀罕?这是给粟老总预备的……”
话没说完,小警卫员就咕嘟起小嘴:“你坏心眼儿!你干嘛红口白牙咒人?”
飞毛腿嘿嘿乐了,有几分神秘地说:“你是没经过大阵势啊!孟良崮那一场大仗,嗬,粟老总自从枪一响就没闭过眼、没吃过东西,直到张灵甫这个龟孙子被打死的消息传下来,他才松了口气,可人也快累散架子了,身子忽悠一下,就昏倒在前线交通壕里了。你想,有个担架跟着他,不就随时可以往下抬了吗?”
小警卫员觉得飞毛腿想得周到,他仰起小脸想了想,说:“那,你应当做两副担架,还有陈老总呢!”
飞毛腿拧了一下小警卫员的耳朵笑起来:“小傻瓜,你以为首长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一路啊!大炮一响,陈老总可轻松呢,这走走,那看看,下棋照下,吃饭照吃,就像与他没关似的,那才叫轻松首长!”
这倒引起了小警卫员的兴趣,他刚到警卫连两个月,只远远地见过陈毅三、五回,除了知道他是四川人和吃什么菜都放辣椒而外,一点都不了解。
飞毛腿怂恿他说:“去,你去把螃蟹给陈老总送去,他保证给你来个全部歼灭!”
小警卫员想见识见识这个悠哉游哉的司令员,就乐颠颠地跑到第三进院子,这座大厅从前是衍圣公府处理家务的厅堂,正厅那些水火棍、签牌还都在。一推开门,只见陈毅正和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在下围棋。
陈毅下上一个黑子儿,拣掉了商人三、四个白子,他得意地笑起来。
那个商人说:“哎哟,想不到你这个没用的眼还救了半边天呢!”
陈毅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
不知为什么,那个商人和陈毅都抚掌大笑起来。小警卫员就不明白,这么一句普通的话,有什么好笑?
正在小警卫员迟疑着不敢贸然去打搅时,陈毅不知怎么掉过头来,一眼看见了拎在他手上的大螃蟹,大声嚷着:“好大个的蟹子嘛,快过来,有生姜蒜末嘛?”
果然叫飞毛腿猜了个准!小警卫员好不高兴,若讲心里话,他更喜欢陈毅这样的首长,好侍奉。要知道,为了摸这个大个螃蟹,他昨晚上提着灯笼、罩网,在冰凉的小河里把脚都泡木了,不知道翻了多少块大石头,胳膊到现在还酸呢!
他赶忙过去,打开饭盒,拿出一个拌了生姜末、蒜泥的小碟,还有一盘炒荸荠、一碗蒸米饭。
陈毅啧着嘴,有点遗憾地说:“若是有辣子就好了。”
小警卫员说:“厨房里有,我去拿。”说完飞跑而去,却不料在门口险些撞倒了一个人,他从那人怀里钻出来,仰头一看,吓得吐出了舌头,原来是给他吃过冷脸的粟裕!幸好粟裕没有发作,小警卫员慌忙溜出去了。
粟裕一走过来,那个商人打扮的人站了起来,没等陈毅介绍,粟裕张口就说:“你倒有心思下棋、吃螃蟹!”
陈毅索性坐在那里,审视着粟裕铁青的脸,笑嘻嘻地把螃蟹拿起来,说:“啥子事那么急哟?来,咱们先把这支肥蟹共产了再说嘛。”
粟裕也不搭言,伸手一掀,哗啦一声,把围棋盘掀翻了,黑白棋子滚了一地。
大概那个商人觉得这种场合他应当回避,就识趣地躲到里间去了,那里是当年孔家的管家办事房。
陈毅和粟裕在一起南征北讨这么多年,有过争执、有过分歧,可恼到掀棋盘这种地步,还是头一次呢!
这也不能怪粟裕,陈老总未免太沉得住气了。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他却有闲心下棋,怎能不叫人生气?
进入十月下旬以后,蒋介石突然缩短了战线,撤出了郑州、开封,第十六兵团主力东调蒙城,九十九军车运蚌埠集结,刘汝明兵团东移商丘,黄伯韬兵团进驻碾庄、炮车段,黄维兵团向确山、驻马店集中,准备转用于徐州方向。这一切动向,都证明蒋介石要固守徐州,早已放弃了半个月前“守江必守淮”的部署。
当前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根据中央指示,以大兵团围住徐州,作出攻打徐州态势,使徐州守敌不至于东进援救黄伯韬兵团,而主攻方向却在东部,战役第一阶段就要先吃掉黄伯韬的四个军。
要达到这一目的,首先要在徐州和海州之间运河一线部署强大的阻击兵团才行,从近几天得到的情报来看,黄兵团正向徐州方向靠拢,虽然行动很迟缓,但是,一旦黄伯韬与徐州携起手来,就合成了一个大铁疙瘩,不好吞掉了,粟裕怎么能不急呢?
即使被掀翻了棋盘,陈毅仍然不急,他拿起那只大螃蟹,说:“徐州之敌,你看像不像趴在江淮之间的一只大蟹子?吃蟹子嘛,当然得先断其左右两支蟹钳喽!”说罢,将蟹的两支前爪折下来,一只递给粟裕,一只送到自己嘴里,很响地嗑了一下,有滋有味地吮吸着蟹爪里的白肉。
粟裕简直气得不行,将蟹爪扔过去,刚要转身出去,陈毅哈哈笑着把他拉回来:“莫急嘛,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一个从西柏坡来的人。”
粟裕停住步,陈毅走到里间,又引着那个戴礼帽、穿长袍的人出来。
陈毅对这个三十多岁的商人说:“谷先生,把货交给咱粟老板过过目吧,粟老板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啊!”
谷先生微微一笑,向粟裕敬了个军礼,他说:“报告,特别联络员谷一平前来报到!”
说毕,他打开放在书案下的一个钢纸箱子,拿出一个立轴画卷,打开,放到桌子上。这是一幅白描国画,只有浓淡相宜的墨迹,勾勒出一双振翅云间的丹顶白鹤,大部分篇幅却是被题诗占去,那是一手娟秀而瘦削的毛笔字,录的却是苏东坡的里的: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翻然敛翼,
宛将集兮,
忽何所见,
矫然而复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
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
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
黄冠草履,
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
其余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
西山不可以久留。
粟裕念罢,再看看落款,是“请柯夏先生两政,翔宇万里”。
粟裕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周恩来的手笔。陈毅和周恩来在二十年代初,曾一道旅法勤工俭学,在巴黎艾菲尔铁塔下的塞纳河畔共同度过了几个春秋,那时的周恩来在写诗作文章时,就常用翔宇这个名字,如今将“翔宇”二字巧妙地藏在招鹤歌中,搭配得体,别人是无论如何觉察不出来的。
粟裕乐了起来,他埋怨地对陈毅说:“难怪你稳坐钓鱼台!原来你得到了这张王牌!”
陈毅和谷一平都笑了起来。
能说这不是一张王牌吗?柯夏的第三绥靖区地处徐州东北门户,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旅。倘不消灭第三绥靖区的三万人马,宋时轮指挥的第七、十、十三三个纵队便不能占领台儿庄强渡运河、直出陇海路,就无法切断徐州与黄伯韬兵团间的联系。
当然,集中优势兵力全歼第三绥靖区部队是没问题的,可是那至少要费去五到七天的时间,而这五到七天的关键时刻,就可能迫使黄伯韬下决心向徐州靠拢,那么淮海战役第一阶段吃掉黄伯韬四个军的计划就要成为泡影。
此前,中央曾收到柯夏发自徐州的密电,提出率部起义的条件业已成熟,请示中央批准。当陈毅、粟裕得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得不得了,只要第三绥靖区一宣布起义,我们的三个纵队便可长驱直入,“接替”第三绥靖区防务,那么,黄伯韬就成了瓮中之鳖,Сhā翅难逃了。
这几天,华野指挥部一直在等待中央批准第三绥靖区起义的命令,今天果然盼到了,连粟裕都长长松了口气,一迭声喊“拿酒来”。
四、“阴阳人”出使
初冬季节的江淮平原,夜晚凉丝丝的。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从临城通往贾汪的公路上,有一辆带篷马车飞快地向南驶来,车里坐的正是谷一平。他头戴礼帽,颈上围一条兔绒长围巾,坐在车子后斗上,怀里抱着钢纸箱子,悠悠然地闭着眼睛,半睡不醒的样子。其实他神志清醒得很,掠过天幕的每一颗曳光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路上,已经越过了国民党的十几处哨卡盘问,他总是不慌不忙,他有足以叫哨兵瞠目结舌的证件。www@
谷一平是个“阴阳人”,不是半男半女,倒是半黑半红。他今年刚刚满三十岁,在投笔从戎后的十年革命生涯里,倒有一半的时光是在白区和国民党军队里混过来的。他在重庆红岩村给周恩来同志开过车,四六年在军调部时,他给共方当过秘书,他策动过吴化文起义,他有好几次差点掉了脑袋,都靠着胆量和机智化险为夷。
他这次出使,是周恩来亲自选中的,是再三叮咛的。他知道肩上的份量,甚至可以说关系到淮海大战成败的问题。
然而他是轻松的。他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联络员,而不是起义的组织者、领导者。他去接头的柯夏将军,不是需要他去动员、分化瓦解和策反统战的对象,而是一个接受中央指示的老布尔什维克,一个一九二九年加入共产党的人。不用说,柯夏早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他才是起义的真正领导者。
被战争的炮火犁过的道路坎坷不平,马车的弓子又硬,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烈震颤。谷一平觉得自己走过来的道路,就是这样的崎岖坎坷。但是,他已经透过黑沉沉的夜雾,看到了一条明光大道……是啊,淮海一役只要全胜,解放军就会挥师过江,去扫荡蒋家王朝的巢茓……
车老板倒很有适应性,他披件破棉袍,抱着鞭子一路在打瞌睡,直到有几杆大枪一直捅到他肋窝处,他才揉揉眼睛醒过来。
“妈的,老子叫你停车,你干嘛不停?”一个瘦条脸少尉在喝问。
老板跳下车来,说:“不干我事。有话,你冲主顾说罢。”说着点起一锅旱烟,蹲到一旁抽去了。
瘦条脸少尉带着几个兵呼啦一下围到了车篷前面。
谷一平早听见了,他故意不出声,等国民党兵哗地用刺刀挑开帘子,他才懒洋洋地探出头来:“干什么?”
那个瘦条脸少尉说:“穷酸买卖人,还挺拿架子呢!这是非常时期,对不起,拿证件来。”
谷一平从怀里摸出一个透明派司,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过去。
瘦条脸少尉看了看证件,是四十四军的通行证,是盖蓝戳的。这是极少数有特别使命的军官才有的特别通行证。不过,四十四军远在海州驻防,天高皇帝远,不敲白不敲。于是咧咧嘴,故意刁难地说:“近来,常有共军的探子出入,真假难辨,请跟我走一趟吧!”
谷一平说:“我要到徐州办要事,你耽误了我的公干,你负得起责任吗?”
那瘦条脸少尉冷笑道:“那我管不着,你向团长说去!”
说着,不由分说,强令车老板把车赶进万年闸防地。
谷一平明白,这家伙是在借由子敲竹杠,如果给他两块银洋,就会痛痛快快放行,他觉得没这个必要,就故意不买他的帐:“听便,只要你不后悔!”他始终没有走下马车。
这里是运河上的万年闸,闸上吊着两盏探照灯,光柱射出很远,运河岸上的明碉暗堡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谷一平的骡子篷车被赶到运河南面一一○团部大院里。谷一平走下来,四下望望,这里看来从前是个骡马大店,院子两厢还残留着拴牲口的木桩,遍地是干马粪、驴粪,团部就设在一排七间的破瓦房里,其中东头那间屋中亮着灯,却拉着窗帘,不时传出一阵阵男人女人的调笑声。
活该那个多事的瘦条脸少尉晦气,他进来报告的太不是时候了。他一推开门,一股酒气直扑脸,灯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团长陈润忠和团副刘正元各搂着一个恶俗不堪的妖冶女人在饮酒作乐。这是此地小镇上那种“半掩门”的下等娼妓。
瘦条脸少尉一见此状,返身要走,团副刘正元的马脸拉得老长,松开怀里那个女人,恶声恶气地问道:“你上这来撞什么尸?”
瘦条脸少尉只得硬着头皮说:“报告团副,我们抓住了一个商人,从北边来,我怕是共军的奸细,特地押来团部……”
团长陈润忠醉醺醺地问道:“商人?带的什么货?”
少尉回答:“报告团长,没有什么货,只随身带一个皮箱。”
“检查过吗?”刘正元问道。
‘没有。”少尉说:“这个人派头不小……”
“饭桶!”刘正元酒喝得多了,连舌头都发直了:“把、把人押、押起来,明早晨再、再审!先、先把箱子扛进来!”
“是!”少尉转身出去,不一会,扛了谷一平那个钢纸箱子进来。
刘正元趔趔趄趄地走过去,把箱子打开,扭头发现瘦条脸少尉还在门口傻站着,就吼了一声:“浑蛋,我这不缺门神!”
“是!”瘦条脸少尉讨了个没趣,退了出去,他会拿谷一平出气,给他蒙上眼睛,搜遍了通身,把身上仅有的五块钢洋和一迭零碎纸票子全部装到自己腰包里,这才喝令把谷一平押到后院一间马料棚子里。
谷一平怕误了事,一再申明,他是要直接见柯夏或季风副司令的,却没有人理他,瘦条脸少尉还骂他:“别尽拣胭粉往脸上拍了,副司令认识你这个下九流买卖人?”
刘正元在屋子里穷翻一气,他本来想在商人身上揩点油水的,却不料大失所望,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几件小古董、字画了,除了鼻烟壶,就是扇坠、陶人陶马之类,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刘正元气恼地把箱子一推,咕噜了一句:“妈的,劫道的劫了个要饭花子!”
陈润忠却不大相信,他又走过来翻了一气,用手托起一对淡绿色的半透明的玉雕仙鹤,手艺很精巧。他笑嘻嘻地说:“你老兄是有眼不识泰山啊。看,这不是玉器吗?少说值二十块银洋!来,见面分一半,你一个我一个。”
刘正元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一阵,笑起来。陈润忠却搂起那个女人:“乖乖,来吧,把这小宝贝送给你,怎么样啊?”
那女人浪声浪气地倒在陈润忠怀里笑个不住。
五、“杀人魔王”的肝火
六、不是副官,是“富官”
七、置之死地而后生
八、比友谊更高贵的……
九、白鹤即将亮翅归来
十、诀别的情人,可怕的重逢
十一、虎将、看门狗与瘟猪
十二、打耳光是为了爱
十三、唱红脸和唱黑脸的
十四、“暗算”就在身边
十五、夹缝中的生机
十六、这一局拉成平局
十七、给他一点甜头
十八、高尚的欺骗
十九、人质
二十、对面不相逢的情人
二十一、这不是“同根相煎”
二十二、会让他活到明天吗?
二十三、杀人魔王大开“桃色杀戒”
二十四、战将云集徐州
二十五、她是有娘的孩子
二十六、只准打败、不准打胜的命令
二十七、偷开“奥斯汀”汽车的女郎
二十八、打开地狱大门的女神
二十九、地狱门口父女的对话
三十、人生岔路口的诀别
三十一、中正剑迷梦的破产
中正剑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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