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河夹在两座山峁的中间,黄土高原上的山峁都是土,因此开山不用炸药,全靠人力。大坝选在一处比较窄的河谷,两边的山上都是胶泥,红色的胶泥遇水后变得很粘,干后很结实,适合做瓦盆。经常有一些外地人在这里做瓦盆。瓦盆是手工拉成的,形状各异,烧成后用还原焰熏成黑色,各家买回去做面盆或送饭的罐罐。开春的时候男人天不亮便牵着牛上山,吃饭的时候女人挑着黑色的罐罐翻山越岭来到山上,一边是米汤,一边是青菜和馒头。蜿蜒的山路上七八个女人挑着饭篓往上走,长长的辫子来回飞舞,红扑扑的脸蛋冒着热气,好看的腰肢左右摇晃,扁担忽闪忽闪地上下跳跃,不一会儿就到了山洼。这时候是女人最幸福的时刻,看着劳作了半天的男人狼吞虎咽,女人当然很幸福了。几家人同时在一起吃饭,谁家茶饭好,谁家瓦罐亮,谁家馒头蒸得好,一眼就知道了。饭菜好男人的脸上也有光,回到家里自然少不了对女人夸赞。其实家里的饭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没有比较显示不出来罢了。于是一些妇女每年都在盼春耕的日子,高高的山峁上可以让她们美美地扬眉吐气一回。
随着工程的进展,河道两侧的山峁被削了下来,像洗窑面墙一样,平展展的。土被斩下来后便被运到了河道,社员们在坝基上铺上了芦苇,把椽子固定在大坝的两侧,然后用柱子一点一点地夯实。大坝增高后,留下一截一截的芦苇茬,像是专门装饰上去的东西。提柱子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巧活。一天下来胳膊被震得酸痛,开始的时候甚至肿得很厉害,后来就好点了。柱子提起来要在空中轻轻地旋一下,这样下去便会有力量,砸出的柱窝瓷实,圆圆的像碗,明光发亮。柱窝一个挨一个,一行挨一行,整齐排列,错落有致,这样一层一层的土才会咬住,不会塌方。不会提柱子的人用蛮力使劲往下砸,砸出来的柱坑没有光泽,柱子上粘着土,坑窝大小也不一样,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砸伤。土方运得差不多后,父亲除了在工地上安排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提柱子。队长薛大毛东转转西溜溜,这边指挥一阵,那边跟妇女开开玩笑,一天就殃光完了。大毛是个乐天派,成天笑眯眯的,爱出洋相,特别是见了女人更是眉开眼笑,每个毛孔都展开了,夸张得很,舒畅得很。他的脸很大,五官挤在了一起,紧凑极了,似乎在娘胎里被人用手搓了一下。他笑的时候眼角往下耷,嘴巴往上翘,一口被旱烟熏成黑色的牙齿暴露在外面,像蜂窝一样,乱七八糟。大毛的笑很随便,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能笑,笑得滋滋润润,甜甜蜜蜜,山花烂漫,但当你一眨眼就发现那笑容不见了,来得疾也去得快,跟天上的云似的。因此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笑面虎”。叫笑面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事情对别人一套政策,对自己一套政策。属于那种当面说好话,背后日弄人的男人。
奶奶对父亲的计划非常支持。她觉得父亲跟爷爷当年一样,做事情有主见,敢作敢为,像个男人的样子。只是父亲的脾气他不喜欢,奶奶经常在儿子跟前唠叨,父亲也不在意。老人年龄大了,唠叨唠叨是有好处的。
父亲和桂花的事情对母亲伤害很大,她忍气吞声,经常一个人坐在河边流眼泪。当年外公把母亲留下后便杳无音信,母亲曾四处打探,也没找到外公的消息,也不知道老人还在不在世上。母亲曾经跟父亲回过一次老家,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村里的人都说没看见外公回来,母亲就死心了。这个世界上她最依赖的人是外公。外公不在了,她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父亲的身上。父亲身上的男人气概使她着迷,她深爱着这个男人。但是母亲发现父亲对自己的感情是飘忽不定的。刚结婚的那几年还罢了,特别是那个桂花回来之后,父亲的魂魄就被勾走了。母亲发现父亲跟她之间有一道鸿沟,不可逾越,自己一再努力也是徒劳的。父亲晚上睡梦中喊的是桂花的名字,看那女人的眼神热辣辣的,她的心就越来越冷。母亲发现,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有些怜悯的味道,这让她很难受,真想一了百了,眼睛闭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她舍不得我和姐姐。母亲经常抱着我流泪,默默地不说话。我明白她的苦衷,于是便寻找机会报复那个可恶的女人。桂花常常被我们整得哭笑不得,甚至嚎啕大哭。后来父亲虽然不打我了,但那眼神我看得懂,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母亲教唆的结果,因此对母亲越来越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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