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玛丽坐飞机去青岛。
我终于要回家了。隔了那么多年,我将见到我所有的兄弟,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但我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今天的新村和公社会是怎么一个样子?会有和北京一样的巨大变化吗?叔叔婶婶,堂表兄弟姐妹和儿时伙伴是啥模样了?他们会怎么看玛丽?北京的朋友们都十分喜欢她,我希望我家人对她也一样,我真希望这飞机可以飞快一点儿。
玛丽清楚地理解我的心思,整个旅程路上,她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飞机在青岛上空下降时,玛丽说:“李,深呼吸,放开你的心,好好享受家人给你的爱和快乐。”但是我却疑惑不安:当玛丽面对那简陋的条件时,她会怎么想?
飞机着陆得很不平稳,它开始缓缓跑向一幢简易的两层楼建筑。我从机窗口向我的老家瞥了一眼。
这是哪儿?周围一切既熟悉,又不熟悉!然后,突然间,我看到了远处的一排大树,刹那间,心口被“呯”的一声重击,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的老机场,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曾经和几个朋友们一起来挖过煤碴!在守卫士兵的驱赶下,我丢下篮子和铁锹,在恐惧中逃跑……这二层楼的建筑就是当年的卫兵房!现在,平展的跑道已经延伸往不同的方向……童年的许多景像在瞬间涌满了我的脑海。
除了四哥,所有的兄弟都在机场接我们,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们也都来了,加起来一共二十多人。我激动地和每个人握了手,我真想拥抱他们每个人,就像和“土匪”与吕丰田那样,但我怕会让他们尴尬,这里不是北京,这里只是一个小城市。
兄弟们看上去都比我记忆中的要老。我认识了每一位嫂子。孩子们都用“六爹,六娘”的称呼来叫我和玛丽。玛丽最引人注目,连机场的陌生人都问哥哥们,那个外国姑娘是谁?“我们的弟媳妇。”他们一边争着拿我们的行李,一边自豪地回答。
我家借了两辆卡车来接我们回家,玛丽被照顾在一辆卡车的前座,就坐在驾驶员身边,我被推在另一辆的相同座位上,其他家庭成员都挤在卡车后面。
在开往我老家的泥路上,我再次闻到了我熟悉的乡村空气。田野里,人糞还是被作为肥料在使用,童年的回忆再一次重复。我久违了这种独特的有机肥料的气味,这气味属于我自己的家乡……我知道:真的回家了。
当卡车慢慢驶过老街时,人们点燃了鞭炮庆祝我的回来,整个村庄都出来欢迎我们。人们站在街道的两边,在我们经过时挥手。有的人我认识,许多人我不认识,不同辈份的叔伯、侄甥和他们的妻子,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除了少数几个人,我根本搞不清他们合适的称谓,我只是不住地点头,笑着招呼:“您好,您好……您好……”
就在我们的卡车拐进家门口的路上时,留在家中帮娘做饭的四哥存胜点燃了一长串鞭炮。巨大的声响、火花、烟雾、硫磺味和满天飞舞的红纸片儿,与我小时候的情况是一模一样!
卡车停下来时,我们被人潮包围了。穿过人群,我看见了我的爹娘,他们和四爹、四娘一起站在家门口,显得又高兴又自豪。我冲上去,抱住娘,我握住爹和四爹的手。我正想去握四娘的手时,娘整个身体扑向我,将我紧紧抱着,“六儿啊,想死你了……”她呜咽起来。
玛丽也从另一辆卡车上下来了,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转到她身上。她向我走来时,人群让出一条路给她。人们窃窃私语,讨论她头发的颜色,鼻子的大小,裙子的样式,鞋后跟的高低。玛丽是一九四九年以来到我们村的第一位西方人,她的到来造成巨大的轰动。
在老家门口的凉棚下,摆了一张木制的小型方桌,差不多膝盖的高度。四周摆满了可折叠的木制小凳子,桌子中央放了一个茶壶和许多茶杯。我的一位嫂子给每个杯子斟上茶水。盘子上堆满了瓜子、落花生和高粱饴糖。我们磕着瓜子,剥着花生,我还记得这高粱饴糖就是我曾经带去过北京的那一种……几乎眼前每一样东西都浸透了往日的回忆。
现在已经是下午近黄昏时分了,太阳开始落山,给整个天空涂上了橙黄|色。我看着玛丽,她被包围在嫂子和侄女们当中,她们之间互相交流自然,并不需要我翻译,玛丽已经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我和玛丽带来一些美国烟和糖果,大家传递着分享。孩子们嚼着糖果,他们很喜欢玩我们给他们带来的跳绳。最使大家惊喜的是一次成像照相机,大家相互之间看着不知所措:怎么可能这么快一下子,自己的照片就从里面跑出来了!我同时难过地发现,村里的孩子们已经不玩我小时候玩的那类玻璃球、“独腿跳”游戏,他们和美国的小孩一样,沉迷于日本的小电子游戏机——我觉得奇怪的是这种复杂的游戏在我们村很风靡,时光变得真快呀!
家里的孩子们用一个歌舞会来欢迎我和玛丽,我们为他们每一个表演欢笑。最小的从两岁到五岁都来凑数,我那个两岁的小侄女,也能跟着大孩子唱和跳,并且还能在一颗糖果和一些鼓励下再来一次。晚餐前,村里的许多人从田里干活回来,都把头伸入窗口,对我和玛丽看上一眼。我看他们都不好意思进来,就拉着玛丽的手到外面见他们。几分钟之内,大片的人群聚拢过来,一位老乡,我唤他作舅公的老人要求我们跳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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