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望着走进房间的这位身着衬衫西裤正装的公子爷。此人看似三十五岁上下, 从外貌不好说具体年纪, 身形消瘦, 面容苍白疲倦, 站到他面前时, 脊柱明显有一个侧弯, 站不直。这么个侧弯的弧度,让这个人总是呈现一种苍白而扭曲的病态感,活像一株长期沾染霉病长歪了不可救药的植物,从内到外都很不健康!
“你是赵槐风。”凌河平静地注视对方。
“凌河。”一脸病容的男子与他对视, 目光虚滞,这时抽出一只惨白的手掌,抹了抹鼻子,无形中更显焦躁和心烦意乱。赵槐风上下打量凌河,顺手从西装内兜抽出一块手帕,还替凌河擦拭前额和脖颈间的汗渍。
那只手帕都带有一股病态的浓香气息,不知喷了多少层香水。凌河鼻粘膜被刺激得发痒,不吭声地偏过头,躲开这位赵公子的突兀生硬的接触关爱。
赵槐风再回头时,身后随从赶忙马屁抖擞地搬来一把软椅。这赵公子大约是身体极度孱弱, 不能长久站立, 要么就是太娇贵了, 站着说话都有失他的身份。
“凌河,也没什么的,就是请你过来谈一谈么。”赵槐风坐下, 自己也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
“用肌肉麻痹药物往我胸口上扎,然后告诉我,你就是‘请’我过来谈谈。”凌河冷眼瞧着这个弱柳扶风似的病秧子。
他胸前三粒纽扣扯散开来,胸膛残留一枚针眼,暗黑的血痂已凝。
赵世衍的宝贝公子赵槐风,今天竟然没有如期出现在他爷爷的纪念会上,而是绑架了凌河跑到这里?看来,这位赵家的不孝子孙,在家族声望陷于烽火狼烟之际,仍然要把丢人现眼的一番事业顽固进行到底了。赵槐风不停发着虚汗:“凌河,我也知道,古耀庭现在在你手心里,我们谈谈条件吧。”
凌河立刻否决:“你找错人了,古耀庭在警方手里,不是在我手里。你今天应当直接绑架专案组那几位执掌印信的局长,绑我可真没大用。”
“凌河我都明白,就是你,是因为你!”赵槐风嘴角抽筋似的战抖,一说话嘴就歪,“古耀庭他假若以前有得罪于你、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赔个不是?我罚酒三杯,我跟你鞠躬赔罪?你想要多少补偿,我们都可以……”
“笑话。”凌河讲话声音并不大,深沉从容,细长的眼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古耀庭那个粗鄙不堪的东西,得罪过我么?他还不配得罪我吧?”
“那你、你非要找他麻烦,逼他被捕坐牢,又为了什么嘛?”赵槐风一脸焦虑地欠身。
“为了恶心你啊!……呵呵呵!”凌河甩出一记轻松的冷笑,“为了让你们一家子后院起火罪行败露,抓心挠肝寝食难安。看你们过得不好,我就心安了。”
“凌河你、你是这样……我以为你也算是个做事体面的人,你怎么……”赵槐风像目睹怪胎似的,瞅着凌河,平生没人敢以这种口气对他们家人讲话。
“我怎样了?!”凌河止不住抛出一串窸窸窣窣的笑,回敬道,“赵槐风你装什么痴傻白甜?得罪我的不就是你们赵家么?十余年前是谁心怀肮脏龌龊的心思、利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当街劫持绑架了我和我的父亲?是谁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把我至亲挚爱的人残害致死毫无人性底线?是谁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还敢在人间厚颜无耻接受百官朝贺、对所作所为丝毫不以为耻无动于衷?赵公子,你有没有胆子现在去到你老子的茶话会上,面对你家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的花圈牌位你扪心自问一句,你们家手上沾了多少罪恶血腥,欺凌过多少纯良无辜?你们一家还有何脸面尚存活于世?你还敢在我面前喘气?!”
赵槐风:“……”
凌河确实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目标集中火力掐架了,口齿都懈怠了,战斗的欲/望都快要被平凡隽永的二人世界美好人生消磨殆尽。赵公子的骤然露面找骂,就是一棍子敲醒了他的神智,点燃了他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复仇火种。
赵槐风也受惊似的打起寒战,一双浑浊迷茫的眼珠子瞅着凌河,似乎是对这些往事并不清楚,实际却又明明是清楚的,他是了解内情的。这人仿佛就是惊异于凌公子时过境迁这么些年,仍然对当初至亲之人离世心存报复的执念,还伶牙俐齿地念叨他。
赵槐风努力地睁着双眼,十分不解:“凌河,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你父亲他,人已经不在了么,现在咱们再说什么,他也不在了,但你还年轻,活着的还要活么!你这次千里迢迢回来,对我们穷追不舍死咬不放,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对你我大家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凌河敞怀笑了,确实有趣,这确是两个截然分明的世界,互相连呼吸的空气都无法交流。
他眯眼笑出最恶毒的表情,“我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赵公子,我就想看到你们赵家被扒皮揭面昭告天下的这一天,我想看着你们三代世家被满门抄斩永世不得翻身。我想看着你那伪君子老子拖着丑陋肮脏流脓的身躯爬在地上,跪在我的脚下舔食这个房间地板上发出的**腥气的血迹,舔干静你们自己亲手造就的一桩一桩罪恶!最后,我想听到你们向我细细致致地描述,你们一家子被投入油锅里煎炸、被扔进地狱里炼烤这一番**的滋味,究竟好受不好受?……呵,我很想听!”
痛苦的滋味,我凌河品尝了十几年,天道好轮回今天终于轮到你们了。
飘浮在云端的贵族们,怎会体味到人间的蹉跎和辛苦?又怎会品尝到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苦难孤儿的艰难半生?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以至于彼此间鸡同鸭讲,互相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执着坚持。
“何不食肉糜”这话,都显得小巧浅淡了。
凌河瞧出来了,今日赵公子招他前来,是“真心”想要跟他谈谈——凌河啊,你何不安之若素地接受并享受十余年前顾云舟被折磨致死的三天三夜回忆,然后,用这段可有可无的陈年回忆换得一笔好处或者赔偿金作为安慰剂,两家就此恩怨两清,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赵公子成功点燃了他已经黯淡的仇恨之火,让他瞬间变回在“云端号”上现身、在临湾5号码头凄风冷雨的黑夜里杀伐决断的凌河。
浸在骨血里的东西,他原来一丁点都没有改变。终于再次掉进冰封的河流,寒冷浸没四肢百骸,今日与这群恶鬼一起堕入地狱,一同化为灰烬渣滓,真痛快!
“但是古耀庭他,他确实又没害你父母嘛。凌河你就替我跟姓鲍的通融一句,让他把古耀庭放人就得了,何必闹得不可收拾……”赵槐风从佝偻着的身影中抬起一双浑浊无奈的眼。那个很合他胃口和趣味的健壮粗鄙的男子,他还真有点儿离不开,几日不用如隔三秋似的!感觉分明就是中了鸦/片毒的长瘾,饮鸩止渴一般越饮越欢,早就病入膏
逆水横刀_第153章
肓了。
“那位古少爷吗?呵,甭惦记了,他死定了。”凌河嫌恶地嘲笑道,“赵公子可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放下身段以高贵之躯逢迎将就那么个卑贱下/流胚子,以身饲鬼你也不嫌丢脸恶心?古耀庭凭借天生巨物就让你们这群人宽衣解带屈膝跪舔,舔得称心如意难舍难分的!你从古耀庭贱人那里攒了一肠子的腐臭肮脏之水,浑身都臭不可闻,你跟他才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的浊物蠢货,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自掘你赵家坟墓。你二人的烂肉尸身化成了水儿一定能丰疆沃土滋养大地,供世人耻笑拍手称快!”
赵槐风:“……”
赵公子目瞪口呆,随即陷入粗哧乱喘冷汗频流。长期病弱纵/欲过度之后,他的身躯如同一块千疮百孔的稀松的海绵。他无论心智和体力都扛不过凌河,真是白白多活了十岁,被泼辣四溅的毒液喷得满脸血!
他假若心性脾气再刚烈一些,这时早就像渡边仰山的下场,心脏病发快要气绝了。就是因为实在体虚肾亏,倒霉的赵公子连“被气死”的力气都没有。
他之所以用房间内现成的镣铐锁住凌河,也是因为打不过凌河,怕挨揍。
他与那通缉犯古耀庭,就是某种病态兼变态性/爱关系的结合产物。谁会想到,家大业大身份高贵的赵家公子实质身躯羸弱,缺乏阳刚,不能人道,平生却偏偏痴恋觊觎伟岸刚强的男子,最喜好硬朗男风,最终拜服在古耀庭天赋异禀的不倒金枪之下,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但凡能够纵/欲贪欢,高贵的掬花也是可以送给恶鬼吞食品尝的,上流社会的金玉之躯到了床上也不过是一团白花花颤动的烂肉。不知羞耻地分开大腿时,尖声浪/叫足以颠覆他祖宗三代家世门楣上铭刻的光辉。
……
诞辰纪念会在祥和气氛中顺利进行,茶过三巡,老人们围坐在宽敞的会场中,观看介绍表彰赵老同志生平的纪录片,聆听纪念性质的报告发言。
这样的座谈会满耳是假大空泛,令人昏昏欲睡,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今天纪念吹捧他家,明天还要过来纪念吹捧我家,权势和荣耀在几大家族之间击鼓传花,彼此同气连枝。
主席台上的人结束一段冗长的报告,现场大屏幕上开启又一段特意为座谈会制作的纪录片。众人低头饮茶,再将稀稀落落的视线落在前方大屏幕上。一阵略微诡异的“滋滋啦啦”声音释放出来,让大伙一开始以为播放设备发生了故障。
设备其实运转正常,只是播放的东西不是预先准备的纪录片,而是被人悄悄调换了Сhā在接口的移动硬盘。
屏幕上突然闪现一些无比熟悉的身影,每个人的脸庞面目如此清晰,举座皆熟。只是,这些人面目上挂着猥/亵恶劣的笑容,发出某些特定场景下才会发出的喘声、刺耳的水渍声。大部分人的身躯一/丝不/挂,把衣冠覆盖下的丑陋昭显于天下!
视频中遭遇侵害的人物可能是麦允良,也可能是十余年前的顾云舟,看不清楚了,因为受害人被打了很模糊的马赛克,但是侵害人个个儿清晰地露脸。每人的脸都无比鲜活生动,动作千姿百态,场面群魔乱舞,每一帧表情都让人确认他们的身份。
这太可怕了。
这简直比任何一部恐怖片都更可怕。
因为魔鬼竟然露脸被曝光了。
会场内“嗡”得大乱,举座皆惊,许多人惊愕惨白,随即陷入眉来眼去和窃窃私语式的惊惶的交流。
赵家老爷子赵世衍,木然盯着大屏幕上他自己颤抖着皴树皮的陋躯。在这个镜头中,在久远的一段回忆里,他记得确实有这样一位相貌倾城、温文尔雅、气度超然的男子,他好像那时正从那男子痛苦扭动的身躯上下来,晃动着走向蜷缩在墙角里那无助的男孩……赵世衍如泥塑木雕一般静默,随即身躯陷入战抖,周围人影憧憧,人声嘈杂模糊。
屏幕上开始爆出触目惊心的血字,字字都带血,质问着,控诉着,直指十余年前命案以及“金砖宝典”的真相,将一个个丑陋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列上。
主讲人吓得失魂落魄,跑到大厅后方,手忙脚乱地试图关掉摆放在那里的放映机,惊恐之下却关不上,任墙上的大屏幕不停歇地走向三天三夜模式,音量未减反而越来越响震耳欲聋!这人也是庸才,大脑短路犯蠢,直接拔掉电源Сhā头才最省事。
满座皆惊时,宁恒谦教授在混乱的会场上默然静坐,不看屏幕,也如一座暮气沉沉的雕塑。
他早已悄悄揭下手上一双薄膜手套,塞进自己裤兜。只是实验室里最常用的防护手套,轻薄无痕,但足以遮掩指纹之类的痕迹。
宁恒谦的脸蓦然间无法挽回地衰老下去,从每一道皱纹中现出万般悲苦的神色。
他需要做的事情也完成了,为了他的学生顾云舟。有些事他当初发现蛛丝马迹、有所怀疑,但面对他如螳臂当车绝对无从抗拒的上峰强权,也只能沉默着吞掉怀疑和不安,多年来沉浸在愧疚和遗憾之中……他总之都年近八十了,老到这个年纪和资历,他也可以为所欲为无可畏惧。一条老命行将就木,不必考虑什么后果!宁恒谦摩挲着拐杖的抓手,缓慢转身,悄然离开会场。
就在宁恒谦离去的方向,距离西山别墅大院百米之外,轮椅上坐着兴致勃勃翘首期待大戏鸣金的凌煌先生。凌煌双眼视线卓绝,脸庞在阳光下泛出金铜色光泽,在一切计划就要大功告成大仇得报之际,十根手指都激动发抖。
宁老教授与坐轮椅的凌煌擦肩而过。老人木然地蹒跚行走,不去看凌煌的表情,仿佛就根本没见过、不认识对方……赵世衍不知有没有看出宁教授今天在会场上的不寻常神情举动。
他可能看到了,察觉到了,也可能根本没预料到会被人背后Сhā刀。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机会和力气再追究了。
他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一具已提前散发尸臭迹象的皮囊。
这场所谓纪念会茶话会,本就是他赵世衍临死前的最后挣扎,想要在圈内暗中寻求庇护和支持,企图大事化小逃避这一劫,却没想到自掘坟墓,纪念会变成他的公开丢丑大会!可以想象的,企图搞死他的人一定已经将这些证物捅到更上面……赵世衍在座位上剧烈颤抖,裤裆之下突然一颤,一股恶臭之气逼入周围人的鼻息。其余人下意识嫌恶地掩住口鼻,赵大人突然半边身子抽动,身躯缓缓向一侧倒下去,头朝下栽至地板上时白眼冒出青光,眼仁污浊,呈现嘴歪眼斜的明显中风现象,并且屎尿失禁。
这人一定自知大祸临头在劫难逃,一定感到了四肢百骸上松动的烂肉一片一片散去,黑色泥沼黏稠的淤泥将他灭顶吞没……周围人大呼小叫,救护车叫嚣着冲到西山脚下。
警方也已到达西山别墅,但碍于身份限制不敢直接冲入别墅重地,也没有鸣警笛,对各方都保存脸面。专案组领导通过与个别提前离场面色难堪的宾客交流,得知凌河今天并没出现在这一会场。
鲍正威立即打电话,通知往燕城另一方向出击寻人的薛谦等人:“凌河不在西山别墅,上次古耀庭交待过的那些秘密地点,你们现在认为哪里最有可能?”
薛谦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跟那谁刚刚讨论过了——顾云舟当年遇害的地方。”
……
这里是在燕城北部山区脚下,一处名叫雁荡湖的风景胜地。
雁荡湖景色最为秀丽的一处湖滩,没有面向公众开放,常年环形封闭。一些造型雅致的别墅被绿意浓荫半遮半掩,人迹罕至。
这就是古耀庭交待的一处游戏交易和举办场所,定期排开载歌载舞活/色生/香的筵席。享用者们经常翻牌点号,或许就是按照十二少典册上的号码顺序,点2号、3号、6号、8号前来同乐。
可惜啊,最受垂涎的1号当年逃掉了,不然一定是雁荡湖周边别墅夜半歌声人肉筵席上最受宠爱的美人,一定恩宠不衰。
凌河双腕仍被禁锢,长发披散,唇边带着一抹微笑。
别墅窗外一束光芒射入,打在他的侧颜和身躯上,在他脸上留下一丛迷人的阴影轮廓。他头顶好像有一轮光彩,在墙上形成半圆形的光弧,光芒守护着他。
赵槐风抽着鼻息,似真心诚意地对他忏悔,我们家愿意补偿你一笔钱,弥补你父母过世对你造成的肉/体和精神创伤!
凌河你本就在国外逍遥自在,你就不该回来搅事儿,我们家在瑞士银行有一笔超过两亿美元的存款,这笔款子可以全部转移到你名下,一亿美元换一条命,两亿换你双亲,这样值钱的两条命,对你应当也足够了,可以供你一个普通人下半辈子过上天堂般优越富足的生活!
是的,你母亲也不幸死掉了,只是剂量出了一丁点小差错啊,当初真不必直接弄死她,凌河,实在抱歉,你不得不再喝下这碗“肉糜”了……赵公子拖着病弱的金躯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徘徊良久才发觉他根本找不到办法来对付凌河,警方捏着所有人证物证,凌河还怕什么?赵公子只能唠唠叨叨不断恳求凌河同意这丰厚的条件,从警方手里换回古少爷,与专案组疏通求情,放过他们赵家,从此不再追究旧事,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赵槐风在他一家大难临头之际,还惦记着捞走他那位皮糙肉厚的老相好,幻想与古耀庭那家伙远走高飞,远赴美国继续逍遥享乐。
然而,凌河一句话打碎了他的美梦。
凌河冷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们赵家就快要完蛋了。赵槐风,你知道今天西山别墅的诞辰纪念会上,会发生什么热闹精彩的事情?”
赵槐风心烦意乱:“……什么意思?会发生什么事?”
凌河瞟一眼墙上时钟,心里有数,对这人打个眼色:“你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你那个人渣爹。”
赵槐风半信半疑地指示助手拨电话。助手接通电话即脸色大变,不敢汇报,直接将电话递给赵公子。
“什么?你说会场上放什么东西?
“我父亲怎么啦?……他现在怎么了?!……”
赵槐风像被一盆开水淋头,眼眶烫红。他以为今天这场交易可以是一场拉锯战,后面跟凌河还有的谈,软的不成再来硬的,没想到被人直接切断后路、釜底抽薪。
热汗蒸出他全身毛孔,“刷”地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流,赵槐风差点儿没站稳跌倒在地:“是你干的?……凌河,这是你干的?!”
凌河仰面大笑,快意淋漓……
阳光打在凌河的眼睫毛上。他锁骨正中位置,脖颈皮肤最脆弱的地方,被一根粗大的金属针头扎了进去。
赵槐风那时浑身抖索眼睛通红,很没出息没面子地哭求,凌河,你就软化了吧,屈膝吧,我没想要害你,原本就是一场顽劣的人间游戏,不玩儿人命嘛!只要你肯屈服,我们根本不想杀死你,你为什么这样心思恶毒而不依不饶呢?
你一定要走你父亲的这条老路么,凌河?顾云舟当初就是因为不识时务不肯屈服,被一针又一针地强行喂药,最后死在床上。凌河,这根针管里有兴奋剂、肌肉麻痹制和春/药壮/阳药,这些药物会让你最终心脏狂跳、血脉偾张、心智失常、在意识亢奋的状态中被折磨至死,你难道要选择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能结下多大仇啊……凌河笑得绝美,对着赵公子吐出一口毒液,吐在对方脸上,回敬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针管喷溅出透明可怖的液体,一滴一滴融入凌河的血管。
那些东西让他的肌肉不听从指挥地失控抖动,浑身内循环发冷。有些地方鼓胀出来,有些地方凹陷下去,他陷入被动的痉挛颤抖,眼前逐渐模糊……赵槐风就这样在丢盔卸甲走投无路之际,扎了凌河一针管。
赵槐风也自有一番别致的怜香惜玉之心。在他心目中,对待凌河这样的人,不能动刀动枪放血,破坏了容颜,就该是这样干干净净的死法,身上顶多留个针孔,多么好看。
他原本还真没想干掉凌河,因为干掉凌河也没用啊。他寄希望用一座大金山碾压了凌河,以金山达成交易,但是可耻地失败了。那两亿他原本是掏出来贿赂鲍正威和专案组其他大员,但全部遭拒,这种时刻没人再敢保他们一家子。他又对凌河毫无办法,凌河就是不见棺材不封嘴的那号人。
赵公子在助手和保镖们的搀扶下,匆忙之间踉跄着迈出房间,一伙人面色灰败行迹混乱。
“监控都抹掉了吗?”
“进来之前就把监控都弄掉了。”
“房间里痕迹都抹掉,抹掉……”
“……”
赵公子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慢慢走下楼,就差找个滑竿抬着他了。这些年快要被古耀庭榨干最后一丝阳气,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才叫烂到“命根子”上。
一名保镖拖在最后,负责料理现场,等着凌河咽气,然后招呼其他人彻底处理掉凌河存在过的痕迹,让凌河人间蒸发。
房间里这时偏巧就剩他们二人。
凌河在极度虚弱时侧颜依然动人,鼻梁、嘴唇至下巴的弧线在阳光下很好看,只是气息逐渐衰微,头部一寸一寸低垂,最终下巴抵住锁骨正中的针管,眼皮阖上……那保镖神情明显焦虑,来回走了几趟眼神游移,这时突然毫无征兆地大步上前,手伸上去往凌河胸腹和大腿摸了几下。
这家伙的“焦虑”原来是把持不住,这种时候竟然动了两分凡心,试图趁机揩油。
凌河一动不动,看似已经失去意识就要咽气了。
那保镖估摸是觉着,凌河这样被固定在墙上的姿势,让他很不方便“下手”,反正
逆水横刀_第154章
很快就要处理掉的,不留痕迹……保镖将凌河手脚位置的镣铐依次打开、卸除,看着凌河脱力一般从墙边滑向阴凉的地板,也是色令智昏色迷心窍,或者说,就没见过这等人间绝色,这人迫不及待扑上去,手伸向凌河裤腰……这家伙手指都还没摸到关键位置,凌河突然睁眼,眼神射出刻骨的寒凉。
双方视线遽然交错的瞬间,凌河一掌砸在对方耳后软骨位置。就是他前几天砸严小刀的那一招,这次是拼出他能使出的全部气力,一掌将对方直接切换成窒息状态!
凌河从地上爬起,明显顿了一下,从喉部至胸腹一阵剧烈痉挛。
他自己拔掉Сhā在脖子下面的粗大针管,回手就将针管狠狠Сhā/进对方脖子的主动脉血管,将剩余液体一滴不剩地推进去了,再从对方后腰拔/出枪来。
他跪在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在他的视野里,楼下大门口冒出头来的一行人,可不就是仓皇而走的赵公子。
凌河头发散落,半边长发挡住他的脸。
他另半张脸面容严峻,一丝不苟,端枪瞄准了赵槐风踉跄前行的身影,瞄准对方头部要害。
这是一把带有消音装置的短/枪,不够趁手好用,他还是更擅长使用军用步/枪或半自动全自动猎/枪。但这已足够让他今天彻底地复仇,爆掉赵家公子的头颅。
凌河举枪的手一直是抖的。他用强大的精神意志去抵御药物在他浑身血脉里左冲右突的膨胀感。
新鲜的血从他颈间的针眼处不停溢出,汇成一道细长的血线,流经半祼的胸膛,一直淌在地上,快要流光他仅剩的体力……他双眼愈发模糊,仍然咬紧牙关盯着赵公子缓慢移动的后脑勺,直到对方被保镖架着塞进后车座,让他失去狙杀的角度和机会。
他最终没有开枪爆了对方。
凌河眼眶酸胀,眼底洇出一片白色水雾,觉着对不起他的父亲。
在那瞬间让他迟疑发抖的,不是药物,药物都不足以碾压他十五年间早已百炼成钢的强大神经和坚定不移的复仇之心。碾压他的是他对严小刀这个人的万般不舍和留恋。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在抬枪的有限视野里,看到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指环。
他昨日刚刚向小刀求婚,不想毁约。
他得对这样的决定负责,他还想要与小刀共度余生。
专案组大队人马包围雁荡湖某栋别墅,前来救人。
薛谦是随车跟着燕城本地的专案组刑警队长,轻车熟路就找到明确的位置地点。
警方人马是眼瞧着赵公子逃进黑色专车,从别墅大门前仓皇驶离。
严小刀冲下车的一瞬间,眼眶是爆红的,手里已握有利器,就要射向后车窗映出来的那位金贵人物的后脑勺。他一夜未眠的痛苦决绝都集中在刀尖一点。
薛谦眼明手快抓回他,死死按住了他的手掌,没有让他把这致命一刀飞出去。
薛谦低吼了一句:“我不想让那家伙死在你手里……先救人!”
“先救人”这仨字叫醒了严小刀。几人正要冲进别墅正门,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发出“砰”一声闷响!
随之被爆掉的,是赵公子专车的一只轮胎,胶皮四分五裂爆成一堆烂瓤子。
警队人员包括严小刀都是老江湖,有经验的,这闷响就是带消/音/器的枪/击发的声音。
其余人下意识地冲向四周掩体,临时护住要害躲避袭击。唯独严小刀原地没动,仰面往楼上方向寻觅。
他就知道一定是凌河。
他目睹的就是凌河侧身持枪的身影。凌河长发垂落面颊,眼神看不清楚,身形似乎剧烈发抖,却又是让人猝不及防且无比精准的一枪。赵公子的黑车歪斜着冲向马路牙子时又爆掉第二只轮胎,这回彻底跑不了了,以骑上路肩的狼狈方式熄火不能动弹。
凌河滑落,身影从窗口消失……
特警持枪打碎正门门锁,所有人员涌入大楼,控制各个房间,地毯式搜查……严小刀再次见到凌河,是在这栋楼二层最大的房间里,这就是“游戏房”。这栋房子里的气息就透着令正常人感到浑身不适的寒凉与恶腥味道,地板缝隙中分明洇出陈年血迹的气息。装修风格和墙上的装饰品光怪陆离。夜晚灯光灭掉时,点上烛火,这房子里就要上演鬼影憧憧的恶毒游戏。
凌河静静坐在窗边的地板上,靠墙的身躯一动不动,双眼却是睁开的,好像就是在等待严小刀前来。
突击的警员见此场景,先把昏倒在一旁的赵家保镖拖到一旁铐了。
急救人员迅速替换下警员,就地为凌河做胸部按压,打过敏针,Сhā管,输液……凌河躺在地板上接受一堆人七手八脚的急救,双眼仍是睁着的,翡翠色的瞳仁仍然鲜活动人,嘴唇轻动,就是有许多话还要对小刀说。
严小刀全部意识浸没在巨大的痛楚和愧疚中,无法言语。他抱着凌河的头,双手颤抖,把凌河抱在他怀里。他没有保护好爱人,差点儿又把这个人弄丢了。
凌河下唇正中挂着清晰的齿痕和血水,血线将下巴从正中位置一分为二。严小刀抖着吻上那些血痕。
凌河唇边浮出笑意,坚强地对他一笑,胸口猛地一颤,心脏气息已十分微弱。
严小刀就跪在凌河面前,轻吻凌河的嘴。两人嘴唇都是冰凉,互相焐热对方,直到急救人员忍无可忍地推开严小刀,给凌河扣上氧气面罩。
严小刀用自己戴了指环的手攥住凌河同样戴了戒指的手。
他不断地对凌河安慰和承诺:“小河,我答应你了,我愿意。
“小河我愿意。”
……
逆水横刀_第1章
逆水横刀
作者:香小陌
☆、第一章 严小刀
津门重地,毗邻燕都,熙熙攘攘中蕴藏着沉厚与淡泊气质的一座城市,在港湾一臂环抱之间岿然而立。泛出新绿的远山与更远处的海天连成一片,波涛浩瀚。
山脚别墅区,大片新派的小洋楼将这座老城的一隅唤醒了几分时髦气。
严小刀多年养成早睡早起的武人习性,从床上翻身而起,窗外微熹斜打在他剑眉星目十分出众的侧脸上,染了一层舒云淡彩的晨光。
房门外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气息,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填满了不止一个角落方位,已迫不及待拱着门板。
越是新房建筑质量越是捉襟见肘,都禁不住细细地敲打琢磨,门框扑扑簌簌开始掉灰。严小刀开门的瞬间,两头毛茸茸胡须拉碴的巨物撞入他赤/祼的胸怀,用沾满口水的糙舌头把玩儿他的下巴、脖颈,对清晨时分这样的亲昵习惯经年。
严小刀一双大手,粗暴地抓弄着一头大宝贝儿的脖颈鬃毛,亲吻的瞬间伸出舌头狠狠对舔了一下,舔过雄狗一排利齿,毫不吃亏地互相占个便宜,然后把那蠢萌的大脑袋推到身后:“滚了,熊爷,先漱口撒尿去。”
另一头蠢货前仆后继,不甘心地直接跳上,前爪轻车熟路袭上主子大爷的肩膀,一头黑白灰相间顺滑漂亮的毛发胡乱蹭你一脸。
这货却还嫌不够亲密,被一掌拍下去的同时伸爪子来了一招雌虎掏裆。
“诶?跟哥耍流氓啊三姑娘?!”严小刀笑着挡掉企图撩开他大裤衩子的肥爪。
严小刀一路下楼,中途拎了盆、一条白毛巾搭到肩上、又顺手往身后丢去几块犒赏的牛肉干,听到那些呼哧喘息迅速变成欢悦着大快朵颐的一阵咀嚼。
清晨室外寒凉,小风敲过染绿的树梢再掠过肩膀,在光祼的后背上不经意吹起一阵涟漪。
他弯腰在院子里用冷水洗涮,用力搓过肩膀、腰腹,呼出白气,任水珠争先恐后沿着腹肌的沟壑流下去,打湿全身。
湿透的背影轮廓硬朗而鲜明,颇有北方汉子的男子气概。
院子里各屋兄弟从眼前晃过,有光着身子说笑着刷洗的,纷纷抬头往这边喊了一声“大哥”。严小刀直接将半盆子冷水泼过去,当作打招呼,随即招致好几盆水从四面八方的群起攻之,兜头盖脸把他淹得快要漂起来……
“没大没小啊你们,我/操!”严小刀从发梢甩出一圈水瀑布,笑骂。熊爷与三娘从房里撞出来,两团彪悍健壮的身躯在水地里撒欢蹿了一圈,摇头摆尾,眼睛都笑眯了,用直白的肢体语言告诉小的们,泼得好啊!
没人怕他,有人还比严小刀大一两岁,但还是都叫他“哥”。
有人从房里拿出一根三节棍模样的家伙事,扎了步子立于院中,往身上摔摔打打。
冷水洗过全身,严小刀又打来一盆温热的水,唯独把他的一双大手小心翼翼没入温水之中,泡了又泡。
看手背,这是一双很俊的男人手,五指修长,指甲也生得匀长好看。
不是娘们儿的秀嫩玉手,也不见狰狞的青筋或粗壮的肌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好看。
他的手掌翻过来时,却有一片如同刀劈斧砍过后被掀开肉、再泛着白的伤痕,触目惊心!新伤不断再摞上旧的,岁月经年,早就没有任何疼痛感,旧皮磨掉再换新的,最终都化作一层厚皮老茧,中间夹杂着七扭八歪抹不平的刻痕。
也只有这些无法掩饰的刀痕,还显耀着这双手的主人十余年浪迹江湖、走在刀刃上的血性和荣光。
严小刀与兄弟们合桌吃了顿早饭,他吃半锅咸卤豆腐脑加三个油饼、四个茶叶蛋。
他回房,脱光换上出门的衣服。
腰间勒一层很厚的黑色护腹带,有意无意藏住了腹肌。左右肋的位置各有三至四把轻刀,小巧轻便,有短有长。最长的约莫才十寸,尺寸型号也没显出多么吓人。后腰还有一把斜背的方口花纹钢战刀,有些分量。
这一切暗影刀光,最终都安稳妥帖地裹进一身衬衫西装之下。一排刀尖,排列整齐错落有致,闪出一道似水寒光,安静含蓄地收拢到白色衬衫之下。
严小刀将西装穿得规矩挺拔、人模人样的,眉眼间没有戾气。他一如平常地整整衣领,嘴角擎个淡淡的笑,在熊二爷与三娘子夹道欢送的簇拥阵势下,出门去了。
……
生意场上人尽皆知严小刀的身份。这人厉害,是津门大佬戚宝山的干儿子。
严小刀少年时是个孤儿,爹未知,娘不详,没人要,就是寒村蔽路边瑟缩着的一丛瘦骨,低入尘埃里微不足道的一条小贱命,再多捱一个冬夜他就死了。
他被个善心的农村妇女捡了收养,喂他吃上了一口囫囵的饱饭,在烧砖厂、煤山、挖沙工地和海边湿洼的野荡子之间长大。他上学之余做工挣钱,机缘巧合认识了他后来的义父。
他义父那时候也是个穷光蛋,在城郊工厂做工,却待他很好,兜里十块钱只够买四个猪肉大葱包子,一定分给小刀两个。
严小刀跟着这人打工,倒腾小买卖,摆摊赚钱,被地头蛇敲诈追打,与人干架,被人砸铺子烧毁摊位……干父子俩也曾经十分落魄,身无分文,寒冬腊月在城里桥洞下裹着烂棉被睡觉。他干爹在老城深夜唏嘘萧索的灯火中支个破摊,卖些不上档次的鞋子和便宜玩意,小刀就拿棍子帮干爹打狗,与野狗掐架,打小就是个铁骨铮铮的小爷们……
戚宝山也是个经历过风浪的奇人。没人知晓这人当年是怎么突然发迹的。
干爹穷得照顾不上儿子,那年临走时把身上零钱和家当都留给小刀,到外地去闯一闯。两年后再回来的时候,戚宝山是揣着大兜子钱回来的,发了一笔来路不太明正的财。
严小刀十六岁从职高辍学,从此与他干爹闯荡江湖。
戚宝山的生意一直半白半黑,没有什么不能做或者做不来的,那个年月就看你敢不敢下手、敢不敢做。这人先是砸钱将他们当年摆摊位的服装鞋帽大卖场整栋楼租了下来,从遭人排挤欺凌的穷*丝一跃做了老板,再一个一个收拾料理远近十街八道尚不服气的小业主们。两年后,城北区最大的四家家居灯具鞋服商城全部收归麾下。
再数年后,东区那两家拥有民国老建筑的过气饭店,旧貌换成了新颜,同时换了招牌和老板,且与衙门里数得上名号的人物都有生意往来;地方电视台每晚头条新闻里经常露面的熟面孔,私下都出入这些饭店。再有数年过去,这座老城开始波澜壮阔的旧城改造运动,无数新式酒店和商城平地拔起,港口打造临湾经济新区,跨洋运输贸易与港口加工业目睹了疯狂做大的繁荣阶段……
有一些人白手起家,筚路蓝缕,凭的就是胆大手黑敢挣,也能熬得艰辛吃得苦。
严小刀一直在戚宝山身边,两把绣纹钢刀扎场子,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硝烟中往来征伐,背上刀痕无数。
如今早已苦尽甘来,金盆洗手,生活的富足随之而来是静好的时光。戚爷这几年也收了手,尊奉上面的政策大环境变化,审时度势,收敛锋芒,远洋公司及旗下地产酒店的账面做得非常干净,安分守己挣点老实钱,跟各路人马皆相交深厚,谁也别得罪。
严小刀听从他义父的,也认同这些观念。年轻时候争勇斗狠拿命挣来大把的金钱,这钱你有命挣,也得有命去花!
初春时节快速路两侧花香、树香阵阵,混杂了汽车尾气与工厂白烟,调成一股子属于北方城市特有的厚重余味。仓促追赶的绿化成果与高速膨胀的人口/交通狭路相逢,颇显无奈和无能为力,渣土车后方时不时扬起一片尘沙,天空像蒙了一层灰蓝色的罩布。这是个发展日新月异的大都市。
严小刀在车里坐成个豪放舒畅的姿势,偶尔手指伸出去掸一掸烟灰。黑车呼啸行驶,车窗开一道窄缝,燃着的烟如红星一闪而过。
开车的是他一个形影不离的兄弟,平头圆脑,一双细眯眼,手脚利落,也能聊。大名杨喜峰,绰号爱称就叫峰峰。
“大哥,快速路到机场很快,今天咱们出来有点早嗳,到那儿也是等嘛。”杨喜峰叼烟,驾驶平稳熟练。
“峰峰,再两个出口,下去一趟,我买个东西再过去。”严小刀将车窗全部打开,半条胳膊搭在窗沿上,手指一点。
“买嘛?买烟啊大哥?”杨喜峰问。
“买件外套吧,还是有点凉。”严小刀说。
杨喜峰转脸看了他大哥一眼,俩人穿的都不算少。
严小刀很随意地解释一句:“从最南边过来,可能没穿厚外套,我出门前忘了拿,正好给干爹买件新外衣。”
他们就是去机场接人的。杨喜峰一副少年老成样,很懂似的点点头,笑说:“大哥,戚爷回来有事儿要办吧?临湾分局里边换届了,给新来的局长递过话,戚爷好像约了过几天跟人家在佰悦吃个饭,大哥您也去?”
严小刀对这些习以为常:“知道,去。”
他是戚爷在应酬场合唯一每次必带的跟班,别的且不论,让他陪着喝酒去,再见见人。
严小刀做事利索大方,长得也不错,出去见客很能给自己人长脸的。
他是个匀长瘦削的脸,黑眉朗目,身材挺拔。
这两年开始流行花样美男和整过容的鲜肉脸。若论五官模样,严小刀也并不十分俊俏耀眼,比不上那些油头粉面。但是,他的眉眼长得很有味道,富有男子气魄的一双浓眉仿佛斜入鬓间,却又没有过分凌厉戾气之相。未开口一双眼先带几分好整以暇的笑意,眉梢轻轻挑动,眼光总好像“还藏了一句体己话没讲出来”,富有一段悠长的深意,让整张脸很有神采。
他鼻尖一侧,细看有一颗小黑痣,小而细致,让颇具阳刚气息的脸恰到好处地揉进一丝生动和温情,十分能打动人。因此,严小刀这个人男人缘、女人缘、甚至路人缘、老人缘,都非常不错。
眼瞅着临近目标出口,前方几十米开外突然挤拥成一团,车辆像受了惊,蹦跳着互相乱了道次。危险的车祸转眼而至。
严小刀目力很好也只能看到一辆大货刹车不及,横着越过大半条车道,狠狠地怼上另一辆50座大客车。瞬间大货翻了,而客车的正方形ρi股很恐怖地凹陷进去变成窄烂的ρi股。其余小车发出此起彼伏的轮胎摩擦声,随即与横截路面的大车前仆后继地撞成一团。
幸好不是高峰时间,后面更多的车及时刹住,但全部被堵。
杨喜峰平稳地停住车,再经验丰富地将车拐个弯,眼明手快占住了应急道上一个位置,避开前后误伤,然后抬眼摆个“讨糖吃”的机灵表情,等他老大的称赞表扬。
“我过去看看!”严小刀已经半开车门站出来,遥遥瞄了一眼,贴着路肩栏杆很窄的空隙径直走过去了,一贯地麻利儿。
过去就看明白了,一辆淡金色跑车抢道,硬挤了大货。不知是不是大货司机看出了跑车的真实昂贵价格,或者就是刹得太急,翻车撞上临道无辜的大客,连带拖累了后面惨遭刮擦磕碰的一群倒霉蛋。
宾利跑车内能看到一袭羊绒料子的火红大衣,破裂的车窗里流淌出浓郁的名牌香水混合车载檀香味道。
“嗳,果然这没卵球的比有卵球的开车猛多了,操……”
严小刀吐出前半句,后半句都懒得说,这又是哪个豪门富户的姨娘?
他没管那辆小跑,两条大长腿连跨带跃,直接过了宾利的前盖,又迈过另一辆车,往翻倒的大货车走去。
“诶你、你踩我车?……”跑车里的女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说了一句,好像也听见了严小刀前面那半句话,一股恼羞成怒的神情压抑在精致的眼线妆之下。
☆、第二章 掌心刀光
第二章掌心刀光
已经有几个热心司机过来帮忙,总之都被堵着走不了。
客车迅速疏散,小有损伤。大货竟是从外省过来运牛的,这一下损失惨重,满大街快速道上开始跑起牲畜来!
司机满面是血但意识清醒手脚还能动,然而惨烈撞击极度压缩了驾驶室的可用空间,倒霉的司机呈现一个非常骇人的角度折叠着被卡在驾驶位上,身体剧烈地颤抖。
严小刀小心地迈上去,问了句:“还成吗你?已经报警了,交警马上就过来。”
司机惊魂未定地点头,在逼仄的空间内表情痛苦。有几名好汉试着帮忙拉扯变形的车门,这是不可能成功的,这种交通事故一定需要专业破拆工具。
交警和救护车像穿越不同次元的时空般终于艰难穿过拥堵的地面,姗姗来迟。然而,门还是打不开。交警一见这场面也晕了,首要琢磨怎么抓住那两头已经翻越护栏自由地奔向对面车道的牛。
严小刀一身整齐的西装,混乱的人群中很打眼,与同样挟裹在人群中的两名警官打照面,点了点头。
都是地头蛇,互相都认识。
“嗳,孙警官。”严小刀打个招呼,互相递出烟。警官同志摆摆手说上班不能抽,但将自己兜里一颗烟硬塞到严小刀手指间,一边在对讲机里嚷:“你们工程车能不能进?!快点过来,车门打不开、人救不出来!”
“公路上有一头牛!……还不止,介是嘛啊?一共三头,还有两头已经跑下路基了!”警官又喊,“警示灯赶紧的,至少仨公里以外,统统给我拦住后面的车,当心牛已经过去了!”
严小刀特别理解地安抚了几句,叮嘱道:“孙警官麻烦你们盯着后面啊,别让后边车再过来,再把我们这些老胳膊腿儿的怼在当间一锅端了。我再去看看那个司机,应该没大事。”
“麻烦你了啊,严总,真是不凑巧了。”穿
逆水横刀_第2章
制服的人开玩笑道,“又耽误你生意了吧。”
“咳——混口饭吃的生意,都拿不出手怕你们笑话!”严小刀走开了还回头笑着摆手,手指夹烟一指,“回头下班喝酒,待会儿别走啊你们!”
破拆工程车不知堵在哪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鬼地方呢,就是不过来。
四面聚集的焦急的过客越来越多,七嘴八舌一筹莫展。有人喊“车子是不是漏油啦”,有人喊“得赶紧把司机弄出来”,但最终大伙喊的都是“这车门完全挤变形了根本就拽不开”和“真操蛋啊就是那辆宾利强行变道惹的货结果那小车屁事都没有怎么没撞上她啊”!
严小刀跃上驾驶室与后厢连接的地方,缓缓蹲下,凝视那撞成皲裂、纠结成一团的破铜烂铁,心里有数了。
他又站起来,这回是居高临下,整个人立于倾翻的大货车上面,比所有人都看得远。他遥遥瞄了一眼后面几公里开外浩浩荡荡的车海,以及远处港口方向浓雾中矗立的高塔和巨轮桅杆。时候耽误得不早了。
他瞅见峰峰与两名热心群众临时结成三人一队,正在公路上斗牛——帮忙围堵那头公然拒捕的大黄牛。
他就着再次蹲下去的动作,右手在旁人不察时摸进衬衫左肋之下。
西装外套好像只是被小风偶然吹起,下摆动了一下。这是非常熟练肉眼几乎难辨的细微动作,再出来时手指闪过一点水样的白光。
“没事啊,忍忍,帮你把门打开。”严小刀凑近,用磁性低音炮安抚那情绪已濒临崩溃的司机。失血导致体温流失,低温致使情绪混乱躁动,周围嘈杂,车厢里还有受伤的残腿牛发封地撞击驾驶室玻璃。那人穿得太少,浑身陷入无助的痉挛。
严小刀随手拿开嘴边半截烟,毫不介意,塞到那夹缝中艰难喘息的嘴唇边。
司机惊惶的目光对上严小刀的,循着烟火气息下意识就抽了两大口,完后才意外地多看了小刀两眼。
严小刀把烟头咬回自己牙间,低声指挥道:“你把头尽量往那边侧……对,甭怕,侧过去,再侧一点,多给我一些拆门的空间……不要回头看我。”
路面上有人试图也要爬上来,严小刀突然以左手一指后面一公里开外:“大黄牛撒丫子过来了,这车头漆是红的,它奔着红色来的,别傻看着拦住牛啊你们!”
围观人群像听到号令,整齐划一地回头找牛。
就这方寸间的局促的几秒钟,严小刀突然抬了右手动作极快,一掌砸向那司机!
肉眼不可能看得清,刀柄大约是扣在拇指之内,四指连同手掌直接裹住刀背,只在掌眼处反射出利刃的白光。阳光下将空气划破一道罅隙,刀影伴随裂帛之音,随即是铁皮割裂开来时剧烈骇人的噪音。
那司机眼角瞥到什么东西砸向他,惊恐的叫声被严小刀居高临下逼视般冷静的目光憋回了喉咙,随即又被哪来的一只左手盖住了脸,防止溅起的铁屑伤及皮肉和眼。
纠缠成一团的一块车门,突然像是失去钢筋铁骨的支撑,脆弱地四分五裂,再好像被剥皮的一块烂肉,轻而易举就大卸成八块!
力量太大了,动作几乎是以掌力劈,别说是*凡躯,就算是筋脉骨骼、甚至铁皮铁索,在刀锋的撼动下没什么是坚不可摧。
西装外套又动了一下,严小刀的右手再伸出时,掌心空荡干净。
手掌上一层糙皮厚肉,没有任何绽裂出血痕迹,经这千锤百炼已是铜墙铁壁,握刀就像握筷子似的平常。然而掌下顽固狰狞的铁皮已经缴械,破裂成好几瓣子。
严小刀额头微微洇汗,也不顾身上穿得体面,半跪着一脚撑住,赤手开始吃力地硬扳卷曲的铁皮。
围观的警员与群众再回过头来时发出惊呼,司机染血的身躯已经大半个出了驾驶室。
被困人员获救是犒赏紧绷情绪的最有效安慰剂,众人涌上纷纷拾柴。也没什么人再仔细琢磨,刚才那扇车门是怎么打开的?也许就是被某个人使了巧力碰巧拽开的吧。
救护车在工程车开到之前将伤号及时送往医院。
严小刀轻松跳下车厢,掸掉一身泥土灰尘和不知哪沾来的一小块牛屎。掸也没用,衣服是没法看了,他浑身浸着草料、粪便与泥土的混合芬芳。
“不是我撞的,我没有撞到任何人,我负什么责任?”
“我不去交警队,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人又没死。”
“铭勋——我车被撞了。我现在被困这儿,警察非让我去交警队笔录,不让我走,说伤了人了……你帮我给他们打电话,让这几个警察别为难我成不成,根本就没有死人。”红衣贵妇一张樱桃口很伶俐,但并未大声吵嚷,也不像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泼妇那般下车撒疯、对交警动手动脚抽嘴巴撕衣服什么的,那也太没风度了。她的口齿冷漠而淡定,她的容颜唇妆丝毫未损,一边和车窗外的孙警官闲拌嘴一边在车内慢条斯理打电话,这时又抬眼反驳警官,“我没超速,你哪只眼看我超速?我没打方向盘我就是正常驾驶,是他后面没刹住车他活该,他撞了别人、撞死几个关我什么事?”
“我还‘被’撞了,他应该赔偿我吧?我这块玻璃和后保险杠……”红衣美妇说到这“后保险杠”,回眸就看见某人再次从她尊贵座驾的一侧迈过去了,分明踩了她后ρi股上镶金牌照的保险杠。
妆容精致的妇人恰好与严小刀视线一对,一个愠怒难抑,一个冷眼含讥。
严小刀将西装袖口卷起至手肘,叼着烟从容伸腿,在两车夹缝中迈过宾利的大宽ρi股,刀爷忒么忙着帮警察叔叔抓牛,不把牛请走这路还是过不去啊。
傲慢的美妇人却遽然愣住了。
并不是认识严小刀。他们不认识。女人只是盯着严小刀西装白衫的很打眼的侧面轮廓,活活地盯了好几眼没拔/出来……
严小刀那天劈完车门又帮警察套牛来着,耽误了不少时间。
有一头公牛脾气十分暴躁,与持械围剿的人群僵持不下,警员已经准备动用狙击手。
严小刀慢悠悠脱了西装外套,拎在一只手里,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缓着步子朝暴躁牛走了过去。快速路旁的野草坡子未经修整,黄澄澄的草足有快一米高,牛眼惊惧地盯着走过来的人。
严小刀将一挂白衬衫从裤腰里掏出来,松松散散地,颇有几分潇洒和不羁,鼻翼上轻颤的黑痣与嘴角笑容相得益彰,口型开阖,似乎在与蛮牛开小会儿谈判,不急不躁。
“成——这个给你!”不一会,严小刀与暴躁牛谈好交换条件,将黑色西装外套大方爽快地抛到牛脊梁上。
暴躁牛眨巴了几下血红的玻璃球眼,眼底血色渐褪,大约觉着眼前人很令它感到亲切和信任,让严小刀抚摸着牛脖子一路给领回来了。
“绝了!”警官给他竖一大拇指,跑过来笑道,“严总,今儿这顿酒肯定得我们几个请啊。”
“不用请了,报销衣服钱吧几位大哥!”严小刀抖着他的西装,笑得爽快,借着穿衣的动作,揽着牛脖子勾肩搭背的那只手将掌心雪亮一柄三寸细长柳叶刀收回肋上,充满笑意的眼不动声色。
那三寸小刀见血封喉,一掌可将公牛切颈立毙。
软的不成再来硬的,明的后边还有一手阴的。
几位汉子互相拍拍肩膀,青天白日底下寒暄,又递了一圈烟。
“晚上,松江道的松菊鹤小馆?”一名警官低声提议。
严小刀看了那人一眼,淡淡地:“我从来不吃日本菜。”
……
交警在前面疏通出一条车道,大量拥堵的车辆终于由那狭窄一线缓缓地疏通而过。
杨喜峰平稳地将车滑到他大哥身前,严小刀与几位制服小将客套地挥挥手,转身从全敞的副驾位车窗直接迈两腿进去了。腰部一顺,脑袋再一偏,臀部不偏不倚坐了个端正,仿佛那车窗就是给他设计的,边缘轮廓顺溜地贴着他身侧将他纳入车厢。
严小刀双手撩着带牛臊气的西装,自嘲道:“都成这德性了,也别他妈再装样了。”
杨喜峰幸灾乐祸:“哥,我说香水对男人很有用吧,你就偏不爱用!”
“更膈应了,那俩味就蹿了!”严小刀笑骂。
黑车飞速驶下出口。金色宾利内端然稳坐拒不下车而等待“后方支援”的美妇,这时突然开口盘问办事的交警:“刚才那男的是谁?……赶牛的那个人。”
孙警官略诧异,搪塞道:“一个过路的。”
中年贵妇仍然追问:“你们说话了,认识?他是警察吗?他叫什么?”
“不是!就一普通做生意的。”孙警官皱眉,将驾照上的名字照片核对登记。
证件表明女人身份,赵绮凤,三十七岁。驾照本还夹着名片,显赫的身份头衔一堆,开这车的显然既富也贵。
“做生意的,呵,这样更方便了……”赵绮凤喃喃自语一句,嘴角隐匿自负的笑容,神态颇像是万绿丛中又挖到一块意想不到的“宝物”。她手里摇晃金壳镶钻手机,再一按,屏幕上闪过方才抓拍的照片。
穿西装的严小刀微低着头,卷起一肘的袖口,侧面鼻梁嘴唇被阳光衬出很俊的轮廓。
……
☆、第三章 接风洗尘
第三章接风洗尘
严小刀当天一路狂奔着进的接机大厅,迎面见到款步走出的戚宝山。戚爷端了一个小杯星巴克,却又穿着对襟丝绸单褂和灰色布鞋,好像略微违和,但其人温和白净的容貌将周身一切支棱的琐碎都融化成自成一家的含蓄风度。
严小刀撸了一把头发,眼含真诚歉意:“干爹,抱歉,我们过来晚了。”
戚宝山把手提小箱凌空扔给杨喜峰,一胳膊揽过干儿子,凑近小刀的面颊耳朵,几乎贴上了,闻一下猛地迅速躲开:“哎呦嘛……晚到没怎么晚,你身上弄的什么味?!”
“来的路上刚劈了一头牛!”严小刀笑得纯真露牙。
“果然,一身牛下水和血肠子味。”戚宝山冷笑。
“出了门风大。”严小刀把一件里子带羊绒的夹克外套披他干爹身上。
戚宝山麻利儿一看:“嗳,今天这眼光还可以,挑的不错,比上回那个有进步。”
“啧……”严小刀自嘲道,“好歹也是卖衣服鞋起家的。”
大老板不会耍单,身后其实还跟着几名随从保镖,这时候自觉退到很远距离,连同拎箱子的杨喜峰,毫不显眼地默默跟随不乱Сhā嘴,这才显出冷热亲疏的绝对分明。戚宝山紧搂着一身牛臊气的严小刀大笑,边走边又把暖洋洋带上体温的羊绒夹克脱下来:“我穿还是显太嫩,不是那么回事,适合你穿。”
严小刀一愣神工夫,戚宝山捻一下他西装前胸料子,透着温馨色调的父子家常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甭犯愣了,没事,把你身上脱下来我穿你这个。”
严小刀心虚:“太味儿了么。”
戚宝山淡笑:“你什么味?还能嫌你?嫌你早他妈十五年前把你撇下水沟里了,还能养你这么大。”
……
没见过戚宝山其人的,认不出这样的人会是港口富贾一方呼风唤雨的大佬,而且黑白两道通吃,什么风浪都见过,什么事都做绝过。
江湖小说里夸张的渲染都瞎扯的。这人绝对没有三头六臂,甚至眉目间看不出任何凶恶煞气,反而是个匀长脸,皮肤白净,面目性情都安静内敛。
那些长得就凶神怪煞张牙舞爪的、没半点心机的,一露头就先让人围歼了,能活得久?
戚宝山也没很老,大约四十出头,保养不错,看起来就像个文质彬彬的普通中年男子,竟然还挺面善。戴金丝眼镜,穿绸褂布鞋,拎一只四四方方牛皮小箱,这气度这身姿,仿佛往回穿了一百来年,穿回晚清民国时代演绎着这座老城的风土人情,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回去路上,严小刀亲自开车。
杨喜峰沦落到副驾位,闲得无聊,于是一张快嘴把路上劈车赶牛的笑料添油加醋扯了一通。
戚宝山静静地听好戏,瞥到后座上的商场购物袋子,里面还有另一件厚外套,但像是女士的颜色款式。
“这又给谁买的?”戚宝山盯着严小刀的后脑勺。
“给我妈的。”严小刀道。
“顺便就一起买了,觉着春天内蒙那边过来的小凉风一刮,外套她还是需要的。她那个新楼看着空荡,也不太暖和,我想再添些东西。”严小刀又说。
戚宝山没有妻子,所以严小刀口中的“妈”就只有一位,是当年路边捡拾了他的乡下养母,姓严。
“好。”
戚宝山点点头,只答了一个字,半晌却又抬手用力揉揉干儿子的头发,捏捏肩,很久才放开手,眼底光芒是若有所诉。
小刀,很好。
你今日对我戚宝山百依百顺,我没亲儿子,一定有人说你巴结逢迎、攀附贵戚、居心叵测、惦记着将来的大好处。或许我都会这么想,都不得不防着你……
但你对那一生贫贱、一文不名的乡下糟老太太好,我敬你严小刀是真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当日中午一行人回到家中,回的是戚爷在城里独门而居的幽静小院。
那座院落地处市中心黄金地段,周边商区繁华,车水马龙,然唯独附近几条街道独辟蹊径,被开发成了旅游休闲的步行街,每条街道都掩映在桐影槐荫之下,确实是个闹中取静的绝佳去处。几条街的房子全是晚清民国遗留古建,各有各的图纸样式,每一栋和每一栋都不完全一样。
青砖灰瓦,石柱白墙,门后观音滴水,廊下八哥伴友。
院落原是某位民国副总统建造的府邸,改朝换代后,又做了几十年出版宣传部门的衙门,最后被戚宝山使钱使门路买下来了。这几条街前后左右的邻居,当然也
逆水横刀_第3章
都是前朝与本朝的各路皇亲贵戚,往来没有贱户白丁。
戚宝山最近几年在外面人眼里,就是个淡泊的“儒商”。这人好像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背景家世和学历,但还挺追求个情趣、风雅,平时就在院子里看看书、逗逗鸟、摆一摆古玩蜜蜡沉香。
戚宝山用饭,嚼得很闲很慢。严小刀吃得快,完后亲自出去打了盆温热的水,弯腰低头塞到饭桌下,给对方脱鞋,让他干爹能一边嚼饭一边泡脚,解旅途乏累。
戚宝山一会儿想起个啥事,回头找杨小弟:“峰峰,你拿回来那个箱子,我给你大哥带的礼物……你的新房子住得还成?”
“房子很好!”严小刀答得正色爽快,“谢谢干爹。”
那些大型欧式别墅,其实属于他们宝鼎地产的“临湾观海现代新区”开发项目,纯属自家地盘,想住随时都有。严小刀只要喜欢,他能养三四个家天天换着地方睡。他也喜欢结伴三五个兄弟住在一起,平日跟干爹反而不会同住,各忙各的。
戚宝山感慨:“嗳,哪天我得过去看看,我老是不去,熊二见着我都不认识了,它得咬我吧?”
“它敢!”严小刀笑道,“它敢咬您我拿棍子抽它!”
戚宝山吃一会菜忽然又问杨喜峰:“峰峰,你大哥带女人回来过么?”
“嘛?”杨喜峰正在五步开外坐高脚小凳撸鸡肉串呢,这时眼放精光抬起头来,“没有吧?没见着过,他就不带回来啊,我们嘛都见不着!”
“带回来寒碜你们?”严小刀甩给峰峰一个冷眼,“我体恤你们哥几个苦日子过惯了受不了那份刺激。”
杨喜峰忿忿不平,鸣冤道:“是啊,我们几个日子过得还不如熊二和三娘子,人不如狗!”
戚宝山也笑,手捏个蛏子壳指着严小刀:“你,有什么的?带回来我也想瞧瞧,嗳呀就这事真不痛快。”
严小刀垂了眼皮,这私人话题令他不愿多谈:“没有,没正经的。”
严小刀当然也有女人,颇有一两个相识已久的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只是从来没往家里带。他有时出去过夜,天亮了走人。难得他这人做事光明磊落,没什么遮掩,即便嫖都嫖得出手爽快、你情我愿,不为难苛待女人,不碰良家黄花闺女。
戚宝山当着屋里几个小兄弟,直截了当:“小刀,你别瞒了,我知道你身边那一两个人,模样都挺漂亮,就是身份家世门面上实在拿不出手……不可能将来在一起,根本配不上你!我想……”
严小刀是由“配不上你”这四个字变了眼色,淡淡地驳回了:“有什么配不上的?我有什么身份家世?我配得上谁?”
“诶——你给我打住。”戚宝山抬手让他闭嘴,眼光楔上他的脸,“你说你是什么身份家世?你是我戚宝山的儿子,你就是这个身份,什么人配得上你?!”
戚宝山仿佛早有心意,不容置喙:“我是想在周围寻么寻么,至少‘四品大员’以上人家的女孩子,年纪比你小三四岁合适,家世、长相、学历、性格,一样都不能差了,不然连我都看不上。”
严小刀没再接茬,不接话就是沉默的抵触。
“四品大员以上”,意思是怎么也得局级、厅级?
杨喜峰叼着个肉串钎子,乐:“介整嘛啊,那就给我们整个红三代公主来呗!哥,往西开一百二十公里,那城里多的是公主!”
严小刀瞧出他干爹今天胡扯八万,扯得有点远了,话里有话,一准是心里憋着一件正事要“修理”他,自己最近干活儿出差错了?
……
严小刀晚上没陪义父,而是请几位熟人警官吃饭去了。他打电话招呼人,订在城里的紫云楼“八大碗”,正宗本地海货、鱼虾蟹参。
席间推杯换碗,聊的都是天南海北各处闲事八卦,或者隔壁燕都的高层秘闻。
严总在桌上很能喝酒,一人喝掉左右手边四个条子的酒量,还一个劲劝那几位爷不要喝、少喝,免得违反纪律,说“不沾酒纯吃海鲜就不算违反你们的八项规定”。
他倒也不求警察帮他办事,只为交个朋友,绝不强人所难,所以对方才敢跟他吃饭,吃完这顿饭再没有多余的牵扯。
席间一名警官偶然八卦了一句,说某南方重镇大省最近破了一个特大案子,是十五年未能告破的陈年积案,终于找到凶手主犯,但是尚未理好新闻稿对外公布案情。
“刑事大案吗?”严小刀随口问。
警官点头:“当年很大的案子,当然都不是咱们这拨人能了解到的,咱当时还都上中学呢吧。那一省最大的国有银行运钞车被劫,据说有一千五百万现钞和外币?当时从犯都归案了,只有主犯一直潜逃,攥了好几条人命,包括警察,这人就如同泥牛入海,这么多年就不见啦。”
“什么人干的?”严小刀这才抬起眼神关注。
“就是个亡命徒,还有退伍背景。”警官答。
“肯定死刑没跑了吧。”严小刀哼了一句。
“可惜,死刑是来不及了,咱们人发现痕迹的时候,也已经死了十五年了——找到的是一具接不完整的无名尸骨。他们是验出dna之后,在档案库里一比对,发现竟然是当年那个逃脱的主犯。”那警员讲了些内部拼凑来的旁枝细节,又不可能知晓外省公安办案的全部内情,讲完半晌,若有所思地盯着严小刀,“所以说,这案情没法跟老百姓交代公布啊,凶手竟然遇害了,就给公安留下一堆腐烂白骨。说明他可能也被灭口了,后面还有潜藏的真凶,或者这人出了一件意外,阴沟翻船,当年就意外横死了……你觉着呢?”
严小刀吐掉一只螃蟹腿,手指轻而易举捏碎一只足有掌心那么大的巨型螃蟹钳子。他直接把钳子塞嘴里,用舌头牙齿碾出蟹肉再吐出一堆壳,吃个螃蟹都吃出铁马山河的气势。
他最后嚼了一片薄姜,抬眼道:“我猜啊,我的纯直觉,觉着是前者,后面还有真凶,他被人灭口了,有命发财没命活,是不是那一千五百万也被‘截胡’了?”
爆料的警官抬眼瞅着他:“严总你直觉还真对,一千五百万在十五年前可是一笔巨款啊。”
……
孙警官招呼服务生进包间结帐,服务生弯腰凑过来对他说:“先生,您旁边那位老板已经结过了。”
孙警官略表歉意地客套一句:“严总您看,您这人就老是这样。”
严小刀在某些方面是很传统的北方男儿习气,对哥们朋友没话说,吃饭一定抢着付账,爽快。
严小刀在包间内即与几位警官道别,却没有将对方一行送出大门招摇过市,而是等几分钟待其余人走后自己再单独离开。
他轻车熟路从侧门出去下楼取车,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掩映下,他在楼梯上留下一道颀长的影子。
从拐角墙后探出另一道影子,只见影未见人,地上的黑影像泼开的墨迹慢慢伸展开来。
严小刀有着多年道上的谨慎,身子一侧后退三步退回楼梯间,燃着的烟蒂直接在他掌心碾灭,绝不在只见影子没见人的时候自己先露头。
几句低语缠绵的女人妩媚声音转过拐角,然后是两个几乎裹在一起的男女撞破楼道阴影,也恰巧很低调地选择了走侧门。因为贴得太紧,地上的影子都缠在一起。
男的手已迫不及待似的撩进裙摆,女人媚笑一声,随后上了电梯。
严小刀从楼梯间墙角后只探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是白天在大街上驾着一辆金色宾利车肇事的那位贵妇,赵绮凤女士。
估计是觉着那件红色大衣穿着点儿背,赵女士这回换了一件深蓝大衣,但严小刀辨得出轮廓细节,两鬓那两缕用发胶修饰出的夸张的卷曲发鬓露了相。
☆、第四章 黄雀在后
第四章黄雀在后
赵女士事后如果知晓,肯定很懊恼。她悄没声儿自己感上兴趣的严先生,与她这会儿只是几步之遥,可惜擦肩而过,没碰上面。
她不认识严小刀,严小刀可已经知道她了。
白天,严小刀第二次踩她的车迈过去时,风声入耳听见女的打电话叫了一声“铭勋”。
严小刀脑内迅速过了一遍但凡他认识的、听说过名字的有头有脸人物,简铭勋,“简约名流”地产的老总,肯定没跑了。
他那时有意无意抬头瞭了赵绮凤一眼,走马观碑一般迅速扫过对方的车牌号码。
本市这种新款型号的宾利跑车一共多少辆,都数得出来的,牌号车主很容易就查到。因此,当赵绮凤端详手机里的男人照片、天真自负地以为自己抢占了先机的时候,严小刀已经把贵妇的真名实姓和身家身份从手机里翻出来了,不是姨娘,就是简家正牌大奶。
他认识那位简总,吃过一次饭,打过一次球。
然而这会儿蒙着滑雪帽、戴着滑稽的大号墨镜和防霾口罩遮住整张脸、甚至不敢走正门只能钻侧门的男子,显然不是正牌简总。
那部电梯上去,再穿个走廊,与吃饭的紫云楼一墙之隔,是一家佰悦中庭酒店的客房楼。
1608号房内热浪与香薰袭人,分贝和频率浪得几乎震掉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甩掉墨镜和防霾口罩露出本来面目的男子,将床单裹出一片暧昧潮湿的狼藉。
赵女士撩着男人湿发调笑:“这不中用的,累啦?”
简铭爵虚喘半晌,心里暗自吐槽,这一进屋就不依不饶缠着老子干了一炮,果然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赵绮凤三十七了!妈的,母老虎一般,专门啃□□壮男人,剥皮喝血还吞老子的精/气。
赵绮凤道:“最近哪浪去了?以为我不知道?”
简铭爵眼珠里都洇出湿漉漉的浪荡气息:“我哪有那精力?哪个比得上你,一炮就把我阳气儿都吸漏了。”
简铭爵长了一张大长脸,俗话说的马脸,还有点鞋拔子。遮住下半脸的时候,也是浓眉大眼人模人样,然而下半脸一露出来就破坏了整体美感,那不入流的下巴想遮都遮不住。
他做生意怎么都不行,但男女关系很行,都说下巴长的男人欲/望也强盛。
把钱和好处从他亲哥哥简董事长那里划拉到自己手上,他的亲嫂子自然是个最方便好使的“交流桥梁”与合作伙伴。两相利用,各取所需,好不风流快活。
赵绮凤刷了几条短信,随手将手机扔回床头。
简铭爵喘息间随便瞄了一眼,突然从那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
“这又是你哪个浪的?”简铭爵冷笑一声。
赵绮凤迅速抢过去了,反而激起对方好奇心,又再抢回来仔细看了几眼:“这人是……”
赵绮凤斜倚床头若有所思:“刚看上的,如何?”
简铭爵眯细眼睛,盯了手机照片半晌道:“这忒么是……严小刀吧?”
赵绮凤反而诧异了:“你认识?谁?”
简铭爵更诧异:“你不认识他?……你开玩笑吧,你‘敢’看上他?!”
这回被激起好奇心的绝对是赵女士了。
“你知道他谁?”简铭爵把手机重重往枕头上一丢,语带讥讽地冷笑女人胸大无脑,“宝鼎集团的龙头老大戚宝山你知道吧?”
赵绮凤耸肩,知道啊,见过两面,做生意是很厉害,但其人也就普通稀松平常人,怎样?
简铭爵眼底的浪荡混混气质都烟消云过了,难得正经说一句话:“戚宝山戚爷这些年从老城杀到新城,在临湾新区和港口占山夺地、呼风唤雨,你当他是吃素斋饭的?
“我都听我大哥说的,戚宝山手底下猛将如云——当然现在也金盆洗手了——他有两个左膀右臂帮他打天下的,其中一个,‘百手’裴逸,另一个,‘小刀’严逍。”
赵绮凤暗自喃喃重复了一句:严逍。
刚点起一丛小火苗的心思,顿时被泼半盆冷水,却又十分地不甘心。
简铭爵忍无可忍地狠命再泼出剩下半盆冷水:“别他妈做梦了,宝贝儿,严小刀是戚宝山的干儿子!而且戚宝山还没亲儿子,你想勾他?你当他好惹?他能让你勾上?”
赵绮凤讪讪地哼道:“怎么着?”
简铭爵:“你觉着他缺钱花啊?”
赵绮凤:“我就只有钱吗?”
简铭爵心想,你忒么除了银行账户里成堆成堆的钱,你还有什么啊?他说出来的却是摸着良心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告:“别惹事了,要是让他知道你琢磨什么呢……你信不信他能拿刀削了你胸前这对奶/子、划花你脸?”
简铭爵说着也笑了,毫不客气地伸出大手掏进女士低胸真丝吊带睡衣,囫囵地重重捏了一把。
赵绮凤一听也莫名抖了一下,这一身白嫩滑腻的好皮好肉,可舍不得被人割去了。她顿时对于白天的新兴趣感到心灰意冷,索然无味,哼了一句:“其实也没多好看,看脸也就一般。”
简铭爵却忽然笑得诡异,蹦出一句:“你说,上边‘那些人’,会不会对严小刀这一口的,感兴趣?”
赵绮凤斜眼觑着他,忍不住又拿出手机再看照片。
确实不算多么英俊扎眼,但男人的吸引力绝不仅看眉眼五官,尤其这种很不容易勾上手的男人,愈发令人心痒难耐。
简铭爵自己否定了想法:“算了,好这一口的,也太他妈重口味了,太糙。不过……”
“我是知道个内情……”他压低声音,眼神诡秘,透出隐秘的贪婪之光,“有人在南海网到一条‘大鱼’,据说是个倾城绝色!而且私底下开盘交易了好几家,标出价了,这几天路子上几乎人尽皆知,准备招大家同去,炖一锅‘人鱼宴流水席’,地点就定在南洋的伊露丽芙岛。”
赵绮凤酸不溜丢地盯着这人:“呵呦,你也去?‘碧海云端’?”
前两年反腐扫/黄,南岛的“海天盛筵”以及所牵连的
逆水横刀_第4章
当地官场、外围男女全部一锅烩了,所以底下都比较低调收敛。现在圈内搞这样的社交盛会,不敢在境内,直接开豪华游轮请到南洋小岛。
“去啊。”简铭爵浪笑道,“就是伊露岛,‘云端号’,我也得去见识见识,尝尝那个绝色。”
简铭爵端起炮管子向赵绮凤第二轮开炮之前,就着床头小灯洒下的光圈感慨了一句:“还是我伺候你吧,你得珍惜我啊,宝贝儿!
“这世上,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让你拿钱买得来的。确实有很多人,只要你甩出足够价码,他就肯卖。你能让随便哪个男人现在就跪着爬到你面前、舔你脚趾、给你做面首、管你叫心肝奶奶。
“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使钱是买不来的,使别的你也没有……你还想睡严小刀?甭做梦了,趁早消了这份心,你还是尽情地睡我吧!”
……
浪声偶尔穿透门板,拖着个尾音遥遥地回荡在铺了碎花地毯的酒店楼道内。
从外面听不到里边人说什么,严小刀瞥了一眼门牌,收回手机,重新点燃一支烟闪进楼梯间离开了。
他大致回想口罩男的身高身形走路姿势,已知那是吃过两次应酬饭的姓简的败家老二。
他以前常干这个的,手里捏一张照片,怀里揣两把刀,就出门做活儿了,所以认人记相是一定要很准的,不然你出门砍人会砍错目标啊。
当然,也有好多年都不再砍人了,洗手不做了。
简约名流的老总简铭勋是一位地产商界奇才,圈内威望和为人都不错。只是众所周知,他是个跛子。大约是小时候小儿麻痹没治好,腿是瘸的,身高也受了影响,其貌不扬,走路需要拄一根拐。
严小刀点烟离开时,唇边透出索然无趣的冷笑,原本的好心情都冷下来。
豪门富户世家,掀开衣服下面尽是些丑陋肮脏的虱子,见不得人。
潘金莲与武二郎作天作地、如鱼得水。哪天当家做主的武大要是说不清道不明地意外挂了,这冤头债可也有主了。
……
严小刀重新恢复一副轻松愉快的心情,是在回到他自己在临湾附近的独栋别墅内。
熊二跟它大媳妇在墙根下甜蜜翻滚着,听见大门口动静双双一跃而起,以百米冲刺竞速的姿态冲向大门。期间熊爷还爪子一滑,直接摔一大马趴!被它媳妇抢了先,率先一脑袋拱进严小刀怀里,上下其爪,甜甜蜜蜜地索吻。
严小刀与三娘子那湿漉漉的粉色鼻尖互啃半晌,自己鼻子上那颗小黑痣差点被啃光舔没了。
这是他养的两头阿拉斯加犬,一公一母。严小刀是这栋别墅绝对的老大,膝下养个小二和小三。熊二膘肥体健,卖相十分雄伟,撞上来能直接拱他一个后仰大跟头,但却是个极怕老婆的怂货。三娘子的鼻子上有一块白化瘢痕,看起来像长了个粉鼻子。
楼下客厅有几个兄弟在打牌,很不消停地扬声招呼他:“大哥!来打两圈啊!”
严小刀晃悠进屋,不屑道:“上回你们几个输光了输的衣服裤衩还挂在房檐外边现眼呢。”
“就挂着去呗,给您这栋楼当个‘招子’。”杨喜峰嘻笑道,“我们几个今天穿新裤头了,哥,我们不怕继续输!”
熊二跟过来,拼命从后面拱严小刀的臀部,讨要恩宠。三娘子却又在后面拱熊爷的ρi股。
严小刀扭头一指熊爷:“嘛?不要脸啊?!”
杨喜峰狐假虎威地跟着一指:“特不要脸,一对狗男女!”
严小刀进主卧快速洗了个澡,闭门隔绝楼下抓牌叫牌的喧嚣,也算闹中取静。他坐到床头摸出一本书来,一边看书一边吃着从厨房摸来的一碟凉包子。
他在加宽加长的大床上躺成个四仰八叉浑不吝的姿势,这才是真的放松舒服了,而且左拥右抱,左胳膊弯搂着三娘子油滑漂亮的毛脖子,脚底下踩着熊二爷皮毛厚实的肩膀子。
平日经常这样一人二狗同床,真没觉着枕边凄清寂寞,床上够挤,不需要第二个人了。
他平时也看几本闲书,男人么,爱看的是历史、军事类的东西。
其实高中都没念完,远远谈不上文化人,三千常用字好歹都是认识的,道理也是懂的。严小刀床头经常摆的是《西线无战事》《大明王朝》《曾国藩传记》之类,随着兴趣读一读。这两天手头正在看一本《金陵大屠杀》,看到愤懑难抑之处,眉头紧锁,一脚蹬在熊爷肚子上!
熊二爷瞌睡中被踹醒,低声呜咽了一句,愤愤地换了个姿势,又没胆回敬咬一口,不明白怎么触了主子大爷的霉头。
严小刀沉默冷眼盯着那些书页,忍无可忍,心中难平,尼桑国人都是一群披着人形皮囊的畜生,如今竟然还对那些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战犯抱有变态的情感,这群小鬼子怎么还没被亡国灭种?
他下一脚直接把熊爷踹下床的时候,房门响了,门外人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憋着火要踹谁啊——”进屋的人悠然哼了一声,声音沉稳。
敢不敲门就深更半夜径直平蹚进来他这间屋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严小刀暗想自己竟然都没注意到脚步声,也没听见楼下有人招呼。
进来的就是他干爹,戚宝山。
熊二和三娘是一齐从床上翻身跃起的防备姿态,却又战战兢兢地犹疑,被戚宝山那面无表情阴沉着的脸唬住了。俩狗跟班到底还是认出来这位是大爷头顶上的大爷,更加惹不起,很识趣地下床,在老大爷身旁片毛儿不敢沾身地兜了一圈,随即被戚宝山关到门外去了。
“干爹,怎么了有事?”严小刀翻身下床,书丢至枕后。
“没事不能来瞧瞧你?”戚宝山仍然没表情,眼光落到床头吃剩的包子,竟然也跟着捏了一只并不太好吃的冷包子,三口两口吃掉,也不知怎么饿着的。
人心里憋着事,一定莫名其妙地想吃东西,缓解压抑与紧张。
“我晚上请了几个雷子吃饭,紫云楼,完事就回来了。”严小刀如实汇报,没什么隐瞒。
“嗯。”戚宝山淡淡一闭眼,当然不会操心这些芝麻蒜皮小事。
这人一偏头又瞧见枕头上扣着的书,拿过一翻,摇头笑了一句:“你也多大了,还这么愤青!”
“没有……”严小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伸腿往床尾一坐。坐的位置这是有礼数有讲究的。
戚宝山是穿着外面进来的衣服,直接毫不客气坐在大床中央,盘着腿,这时才缓缓说出来意:“小刀,我赶回来这趟,是让你出去办个事,做一趟活儿。”
严小刀脸上一切表情凝固,凝聚成庄重严肃的神情,房间里的灯光仿佛都黯淡下去,房内一片阴影,这画风就变了。
“做趟活儿”是什么意思?这种话戚宝山又不是第一回对干儿子吩咐。
“出什么事了?您就直说。”严小刀问。
戚宝山拍拍腿:“本来想明一早再找你,我想了想,还是赶着来了,不想耽误着。”
“做什么活儿?”严小刀直接问。
戚宝山说:“仇家来了。”
……
☆、第五章 消息上门
第五章消息上门
戚爷说,仇家来了。
严小刀听见这么句话,倒也没什么心虚脑热大惊小怪。戚宝山道上混这么多年,还能缺三两个结过仇的?
他没表现出惊诧,却也没有显得多么热血激昂,或是这时候站起来拍着胸脯对他干爹表达耿耿红亮的忠心和同仇敌忾的无畏。
都多少年没干脏活了?
真要去做,倒不是胆怂,心里还是莫名被刀尖戳了一下。
戚宝山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严小刀的脸,一丝一毫表情尽收其眼底,仿佛都知道干儿子在琢磨什么,这时突然笑了,坦然一摆手:“你想哪去了?不是那样。”
“没打算让你去杀人放火。让你出去干脏活,我还舍不得,怕你伤着!你是我什么人?”戚宝山眼神在严小刀脸上逡巡,镜片下的面容有一股安之若素稳坐泰山的儒雅气度,情绪则深藏不露。他抬手指着:“小刀,我让你出去办件重要事,帮我保住一个人。”
这事听着还真让小刀茫然。
严小刀:“怎么个事,保谁?您吩咐。”
戚宝山:“收拾收拾,三天之后启程,直飞南岛港口,走国际观光线,在那里搭乘‘云端号’,签证机票都给你办好了。”
严小刀知道这艘走国际观光线的豪华巨轮:“最近这季节,南岛是有‘碧海云端’吧?”
果然大家都知道这么个盛大的节目,严小刀没见识过也有所耳闻,没参与过也大概知道都什么人会参与其中。
“对,‘碧海云端’。”戚宝山点头,“很多人都会去,我那个露面的仇家也肯定在那艘游轮上。你不用针对他怎么样,只需要把这人给我保住,别让他轻易挂了。”
内情一点都不透露,也没法说服人啊,戚宝山斟酌片刻,讲一半留一半:“是十五年前生意道上一个不太对付的人物。那时我还在南方糊口,刚过去不久,人生路不熟,你也不在我身边……跟人结了梁子,那人当年是瀚潮华商集团的大老板,很有背景,做事不干净,胆大手黑,手里有经济案子也有刑案命案,杀过人,最后给判了。
“判了很多年,后来据说这人死在监狱里了,就没能出来。
“十五年啦……这人姓凌,名叫凌煌,你肯定也没听说过。
“现在,凌煌的儿子回来了。”
“他回来了,如果哪一天出现在老子家门口,当然不会是衣冠楚楚地登门拜访我,找我叙叙旧,再喊一声叔……”
戚宝山说话口吻是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斟酌盘桓,说出最后一句时,当真眼光都凝在灯下一点。那灯火如坟间鬼火,仿佛还能映出当年暗夜行路时的心惊肉跳……灯下寸余的黄色光圈之外,就是谁也看不见摸不清的一片黑洞……
严小刀与戚爷对视:“既然是仇家,为什么不直接做掉?”
戚宝山猛抬头与他眼神对峙,眼光毫不避讳,彼此都是在试探摸底对方的真话。
严小刀就觉着他干爹没把话说全,句句透着玄机。
戚宝山也知严小刀就是在试探,当然不是真想杀人放火。
戚宝山转移视线,轻描淡写一句:“哪那么容易了解,做掉了更麻烦,下一个恐怕就轮到我了……再者说,凌煌那个罪案累累的重刑犯,当年臭名昭著的一个名字,结怨结仇太多,惦记着想宰了他儿子、灭他全家、斩草除根的人已经够多了,用不着咱们动他。
“小刀,你需要做的,就是别让他这么轻而易举一露面就被人活宰了!给我保住这个人,留他一口气活命就成,少胳膊少腿都不论,把人捉住,然后活着给我带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把人捉住,再活着带回来。
平心而论,这个吩咐,比让他干件脏活还令人感到棘手。严小刀行事多年,出去砍个人,还是保住一个人不要被别人砍死?绝对是前者比较轻松省事。
而且,平生头一回,戚宝山连一张目标人物照片都没给他,这是砍谁、保谁?
戚宝山略无奈:“老子手里没照片,我也好多年就没见过,以为已经不在了。
“不需要照片。你只要见着那个人,你就知道是他了,绝对认不错那样一张脸。”
戚爷只待了半小时,末尾还不忘跟干儿子谝几句家常,摆了摆他出远门为小刀精心挑选的几样礼物,都是男人的口味喜欢的随身小物,父子间舒心的温情顿时又找补回来。
楼下一干小弟自从大老板进门,就被那阴飕飕的超低气压震慑住了,麻将散牌还留在桌上,没人敢动一下。
戚宝山最后匆匆离开别墅,面色稍缓。喽啰们在楼下客厅齐刷刷站着,默不作声目送戚爷离开,不点他们的名没人吭声。
门外,戚宝山由数名贴身保镖护送上车,回城里了。
戚宝山手里握有一条不期而至的短讯,如同一道雷劈上他的天灵盖,是要断他的前程和后路。披荆斩棘随波逐浪把一方沃土江山掌握在手中的野心,这才刚刚实现,他的后半生富贵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呢。
【老二,凌煌的儿子回来了。这次你不能再心软,不能再逡巡误事。事不宜迟,快刀斩乱麻,斩草务必除根。只要除掉他,十五年前那件事,除了咱们四人,就再也没有第五人知道。】
……
那时,戚宝山眼光里有一丛深旋的黑色阴影,让严小刀忍不住一夜辗转,本来是个随性洒脱的脾气,竟然一宿没睡好觉,就硬琢磨这句话。
他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你只要见着那个人,就知道是他了”究竟含着多少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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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仍是春寒料峭,南国边境此时已披绿穿红,呈现一片繁华热闹的春意,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与华北平原黄沙遮天蔽日的阴沉景象泾渭分明。
停泊于港口的“云端号”,在碧海蓝天之下展现壮丽的身姿,这样一艘银灰色超级巨舰,仿佛下一刻就要劈波逐浪,与翱翔的水鸟一同追逐海天一线那神秘金光的深处。
这不是普通一艘游览观光客船,是这个港口每年深秋或早春季节只开三趟航行的豪华游轮,需要提前许多日期预订,只卖圈内豪商贵戚,买票要凭关系、刷头衔,不然有钱都见不到船票长什么样。
以这船的运行成本,以这每年聊聊几次的航行、“爱来不来”的卖方架子,这种航行显然不是为赚钱回本,而属于上流社会奢靡的交际手段,是一场海上的富豪嘉年华。
从驶往港湾的高速路出口处即已显示出身份的不同,普通游客拥堵的车海中分流出来一条专用车道。公路上方标志牌上刻意没有标明游轮公司或者航线名称,而是标出一枚类似祥云出海的图案标识
逆水横刀_第5章
。一辆一辆昂贵车牌抖着金光招摇过市一般驶入这条专用车道,再进入点起两排幽暗壁灯的几公里长的地下通道,最后从地下钻上来时,就驶向这艘碧海蓝天之下静泊深港的“云端号”。
中途每一道关卡,来宾从车窗里探出一只手,出示烫着祥云出海图案并印有防伪标识和条形唯一代码的皮质游轮护照,刷码子再刷脸进去。这个高端俱乐部里,非富既贵,或者既富且贵,说白了,都是手握无法想象的财富金山平时不知怎么玩、不知怎么作才爽的一群年轻人,再不出海就要上太空了。
港口特区免税奢侈品店在码头两侧林立。那些人一般都看不上,不在这地方买东西。只是有些客人是临时飞过来的商界娱乐界大忙人,随身行李都懒得带,顺手买些旅途中合用的私人物品。
一名戴茶色太阳镜皮肤黝深举止老练的男人,低调携着年轻女伴,溜达着看过几家店面,买了一只爱马仕精致小皮箱,再随手不看价签地指了几条热带海岛风情的高定裙装,大约是两万来块钱一件。随身女伴笑靥如花,还没上船动真格的,已经感到不虚此行。
简铭爵遥遥地从后面张望一会,三步并两步就过去了,低声笑着招呼:“游总,您也来啦。”
太阳镜黑皮男偏过头瞟了他一眼,没那么张扬高调,点点头:“啊。”简铭爵一副脸孔笑开皱纹,那长方形的驴下巴十分突兀地随着笑容上下开阖。
叫游总的也未必真就是个“总”,但是这种场合,你想逢迎拍马拉个关系,总不能张口喊对方“老师”吧。
老师,我这手里有个17岁的嫩尖,36d,还没开过光的,可以玩双龙出水,上寿给您尝尝鲜?……这叫什么话嘛。
游总名叫游灏东,并非老总,就是靠父辈庇荫,在官商之间浑水搭桥、开空壳投资公司空手套狼的二世祖。他爸爸是临湾新区现在握有实权的最大的头,市里副手。这人平时想捞点钱花,多少人捧着钱日日夜夜守他家门外还担心找不到敲门砖。
简铭爵是巴巴地看了一圈,发现来宾多是四九城过来的红贵和新贵,他根本巴结不上,人家都不理他!他只认识游家公子,赶紧地贴过来了。
省府州官家的子弟,表面就比较收敛,不吆三喝四地,端着防备之心。游灏东闷声浏览一家熏着暧昧诡异熏香味道的私密用品店。简铭爵笑着凑在柜台旁边:“游总,这些的都不给劲,我这带了东瀛那边弄过来的最新玩意,我悄悄给您留着。”
游灏东从茶色镜片后面觑着他,当然是感兴趣的。
简铭爵将手提男装皮包拉开一半,露出里面一些奇形怪状东西,笑意暧昧:“游总,看您个人喜好了,绝对能让您身边这位妹妹欲罢不能……”
游总身边的妹妹扭了一下:“讨厌么~~~”
简铭爵认出那外围女是最近古装剧经常露脸的某朵小花,时常演女二女三,每次女一位置都惨被别人抢,资源不够硬,因此才要来“碧海云端”这种场合,结合自身优势寻找新的挂靠资源。
简铭爵又携过自己的随身女伴,一位网上爆红打赏百万的女主播,拿眼神一搭:“回头你跟游总认识认识,他可是又大又厉害!”
这话说得太露骨了,但对付这些人,简直百试不爽。
一群妖男艳女心照不宣,这样的寒暄介绍之后,上了这条船,人扒了衣服就变成没有任何贞操廉耻的兽类,谁的女伴未必再是谁的专享女伴,这就叫做“碧海云端”盛筵的“一锅鲜”。
“哎老子就说嘛,让你跟我一路过来,你偏推脱不来!”隔壁高档男装内衣店里,另一位二世祖对着手机高谈阔论,生怕旁人听不出他有钱和嗓门大。
“不怕,我有通行证啊!我带你上船啊!小刀,你就当我的内什么,‘伴儿’呗!”梁有晖毫不避嫌地狼笑几声。
“你在哪呢?真过不来?一会就开船,今年开春的最后一趟,下一趟可就等到冬季了,真可惜,小刀,哥们就想带你出来见见世面!”燕都某新贵巨富家族的败家货梁少爷,没心没肺地在给他自认为道上的熟人铁哥们拉皮条子。
手机那头传来沉稳而有磁性的低音炮:“哼,你自己玩吧,我给谁当伴?你配吗?”
梁有晖浑不吝地一乐:“咳,我无所谓,你带着我也行啊只要你乐意,我扮男扮女都乐意,小刀大爷!”
“真他妈不要脸。”手机那头的人骂了一句。
“要脸就跟你说不上话了。”梁有晖在严小刀这里是脾气真好。
从隔壁店铺出来的简铭爵与游灏东同时都听了一耳朵,也赖梁少爷嗓门实在太大。
简铭爵擎着大长下巴,心里合计,不会是那个严小刀要来吧?严小刀难道也肯卖、肯开价?赵绮凤那婆娘估计要悔死喽,让她端着屋里大太太的架子不陪老子上船。
游灏东茶色镜片下细眼微眯,心一沉,怎么是严小刀来?真麻烦……还好不是更麻烦的戚宝山本人……
打完电话的梁有晖脑后生风,突然灵光一现,猛回头扫视眼前购物人群。
眼角好像能够从远处模糊视野中剥离出一个熟悉的影子,身高腿长一晃而过就跑没影了,让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严小刀是没来吧?
……
严小刀隐在游轮贵宾必经入口处楼上的拐角阴影里,把每一名踏着甲板轻裘缓带迈上“云端号”的贵客瞧个清楚,在人丛中用眼光一个一个扒拉,野路子的职业病驱使着他耐心寻觅他的目标对象。
豪华大厅中,伴着小提琴乐曲的宽阔的甲板上,不断地流入一丛丛香衣鬓影,俊男美女如云。
他当然没有随着这些宾客一起登船,没人发现他的行踪,他早先一步就从别的途径上了船。
“云端号”太大了,超级游轮上下十三层。其中十间满足老饕不同口味的中西餐厅、以及豪华舞厅、泳池、剧院就占据其中三层,其余十层全部是客房,越往上层的客房越是高端。既然本就是娇客宠儿的航线,就没有供应给穷*丝的低价位狭窄内舱,全部都是八十平米起的宽敞海景房。
严小刀这人的习惯,既然是找人,也是在这船上做活,他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先就试图把所有房间摸排一遍,脑内盘桓各种路线,将所有房间的位置地形了然于心,不然他不放心。
他身边只带一个跟班,就是经常跟随他的杨喜峰。
戚爷跟他提过,是否带个女伴撑个门面,你那几个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呢,这好机会为何不用?
严小刀想了想还是不带,指不定撞上什么棘手场面,何必让哪个无辜不知情的女孩跟着他受到牵连拖累?
本就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装什么左拥右抱拖家带口人多势众?
一开始他还带着杨喜峰一起摸排,后来嫌这小子手段太慢,直接把峰峰打发回舱睡觉去。
杨喜峰被推回舱房时羞愧地自言自语:“我的哥,你看一遍能记得住个嘛玩意?我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每个舱都长得一样!”
严小刀手快脚快,眼观六路,走马观碑,一切默记于心,猜测哪些房住了重要对头,哪些房间住的废柴路人可以忽略。
游轮视野最好的最顶上两层,是拥有私密阳台和按摩池的复式海景套房,一共只有十套,预订给最尊贵的客人。严小刀瞟了一眼套房内迷你吧台的各式酒水,忍住心痒没有喝掉一瓶再走。
他自己没订复式海景套,不是订不起,而是太扎眼。总共十间白金尊享套房,每位入住客人都是生意圈内名头显赫之人,他在其中一间复式套房的迎客伴手礼附带卡片上,赫然瞥见“梁有晖先生”的字样。
“云端号”承载着极致的尊贵与奢华破浪入海,船头绽开白沫水波,开船了。
直到这时,严小刀发觉,他在游轮所有宾客包括船员、服务生之中,没有发现他的目标;也没见到哪一路客人抬着能塞进大活人的行李箱登船。
你只要见着那个人,就知是他了。
严小刀微闭上眼回忆所有船上他所见的面孔,直觉没有一张脸配得上这句形容。凌煌之子难道就不在“云端号”上,没来?
还是……已经挂了。
☆、第六章 碧海云端
第六章碧海云端
“云端号”白天在海面全速航行,迅速就出了本土海警巡逻舰艇的管辖水域,进入国际航线,一切沐浴在河清海晏的祥和金光之下。只是,这副端庄的美人身姿之下,掩藏着不为外人知的奢靡,只要出了管辖地界,就抽丝剥茧般露出那一张真实的妖孽嘴脸来。
燃着焰火的落日跳脱着吻上海平面,金风玉露一相逢,海天一片红霞,紫色烟花在游轮上空遽然绽放。
一名穿着吊带黑金色鱼尾长裙举止端庄已为□□的女星猝不及防被人扯住了裙摆,在围观尖叫声中被扒去礼服,以一个相当高难度的三百六十度空中转身抛入甲板露天泳池,“碧海云端”的盛筵拉开帷幕。
游轮甲板上仿佛瞬间变了画风和颜色。
银白色巨舰优雅壮丽的船身上那些原本窈窕徜徉的红颜绿柳,也仿佛转瞬间扯掉脸上欲盖弥彰的面具,剥掉身上那层纯属累赘的人皮遮羞布,满眼是颤抖着陷入狂欢的身躯……
严小刀比较不走运,他住的相对廉价实惠的第一层舱室,随即发现这里是真的很“实惠”。即便拉上窗帘,也遮挡不住疯狂晃动甚至纠缠一起的人影。
走出舱门也好不到哪去,餐厅和舞厅里大约也开始了。他听出有人就在他房门外楼道里就地开炮,随着动作撞他的门。
严小刀思忖片刻,那位不寻常的人物倘若这时在船上,无论是自愿前来还是被软禁中,应该不会跟他一样选择风景这么糟糕的底舱,太跌份了。
他迅速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站在泳池边的梁有晖梁大少爷,就这时刚被人从后面剥了裤子,像赶一条大白鱼似的被赶下泳池。“大白鱼”还蹦出水面负隅顽抗挣扎了一两下,手机也跟着“噗通”掉水底了。
“操……”严小刀从窗帘缝隙后眯眼瞄着,很无奈。
严小刀无聊得都读完了半本《莫斯科战役》,战斗的种族西伯利亚红军在严酷的冰封阵地上力挽狂澜将德军坚拒于距离莫斯科仅有八公里的郊外。他正津津有味地读到抚掌激跃处,梁少爷在水里跟不知哪个整容脸男妖精打了一场“遭遇仗”,终于从池底捡回手机爬上岸边。
也亏得这新款钛合金壳手机特别防水,梁有晖掌心里“霹雳哗啦”连响三声短信提示音,信息直接显示屏幕上。
梁有晖一听提示音双眼在夕阳的烟火下绽放出亮光,因为他给一些“密友”设置了特殊提示音。
这是严小刀开玩笑口吻的短信:【晖宝,我给你掐了表,才十二分钟不到,你的持久度还不如大熊猫。】
梁有晖赶紧就回拨了。这人用毛巾胡乱抹一抹身子,套上个泳裤,一路顺着隐约的手机铃声,进了船舱,穿越走廊,左寻右觅。某一间船景舱的房门前,斜立着西装革履的严小刀,一副好整以暇的揶揄表情,等着他呢。
“装!你丫还跟我装!”梁有晖指着严小刀的鼻子,却露出单纯的发自肺腑的开心。
严小刀一手撑着门框,把人让进舱室:“我能弄不到船票?”
梁有晖进屋一打量,顿觉这几十平米破屋狭小/逼仄简直没法落脚啊:“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订楼上?”
严小刀颓然道:“咳,我干爹骂我了,不务正业还出来浪,花他的钱我就没胆订顶层。”
梁有晖爽气地搂过好基友,拍拍小刀的前胸:“你呀,缺钱花就跟兄弟我吭个气。”
严小刀继续卖惨,自嘲道:“我这张厚皮老脸,在你面前都卖不出个价。”
梁有晖一翻白眼:“谁让你年轻的时候拒绝我的金屋藏娇?!”
俩人浑开荤玩笑,从来都这样,但并不来真的。
梁有晖挺帅气的,从小养尊处优的一个少爷,且是家中独子,见过大世面但没见识过江湖险恶,没经历过生活的辗转流离,这种富养出来的男孩,通常是个没什么心计的直肠子,对朋友豪爽,钱多到花不完,都懒得跟人算计。因此严小刀结交了这么个时不时有些用处但不需处处设防的傻白甜。
严小刀随口闲聊几句,问的都是船上内情。
梁有晖老实孩子有啥说啥,一一点头:“对啊,楼上左手边是个我们城里的红三代大贵人,右手边是游灏东嘛,你们开发区的大太子爷,正对我楼下就是简铭爵还带了好几个女的……诶?都是你认识的吧!”
严小刀一偏头望着梁少爷,鼻尖黑痣轻耸出玩味的神情:“你来这船上玩嘛的?你钓大鱼来的?”
梁有晖耸肩:“我钓什么鱼?我消遣么,在家里闷的,你又不陪我!”
严小刀暗道,看来梁有晖纯是局外人,并不知情。
梁有晖却也在上下打量着严小刀暗忖,还是小刀兄弟好,模样身段真顺眼又招人爱,刚才游泳池里那个整容鬼一看就是盘丝洞里爬出来的三四流功力的男妖精,搁严小刀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梁有晖突然想起来了:“刚才上船时碰上,游灏东和简家老二竟然都盘问我,你到底来没来船上、你最近都在干吗,你说逗不逗?你跟他俩什么时候有一腿!”
严小刀眉毛一动:“你怎么说的?”
梁有晖:“我说你这人傻正经,肯定不会来的,你这不是让我好像骗他们的!”
严小刀:“……那俩人说找我干吗?”
梁有晖:“游灏东说,他上回打球从你那借了一根高尔夫杆想还给你?简铭爵说,他手里有一副扑克牌的‘嫩尖’,问你哪天有没兴趣一起去‘打个尖’?”
严小刀一
逆水横刀_第6章
脸春风化作细雨的平静笑容,这纯扯淡的无稽之谈,理由编得真烂。游灏东和简铭爵八成都是知情者,都是上船来网那条大鱼的。
戚爷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住一个人,别让那人被旁人给弄死了,那么明摆着,有人也奔着这目标而来,且有人可能会下手。
严小刀熟悉这些路数,他即便现在连正主的脸都没见着、人都没找见,然而这船上有哪几位不省心的人物可能成为拦路虎,他一个个在心里盘算。
……
既然与梁少爷搭上线,严小刀自打这个晚上,堂而皇之在“云端号”上公开露了相,不必再躲躲藏藏。他有意跟上燕都过来的梁少,一来,对方是很有家底身份的人;二来,两人一同出入,外人看来就是结伴出来打野食的哥们。
当晚梁有晖就带严小刀去顶层露天焰火餐厅,吃上一顿顶级法餐。
海风吹得严小刀头疼,梁少爷难得善解人意一招手叫了一杯咖啡给小刀。
严小刀抿了半杯咖啡,味道醇厚尾调还带着果木香气,挺特别的,果然是高级法餐厅的咖啡。
“这叫做南洋象屎咖啡。”梁有晖用雪浪白巾擦过嘴,兴致勃勃地给严小刀开眼界见世面,“已经是最贵最顶级的咖啡了,一定要用巴拿马某座庄园出产的咖啡豆,拌上香蕉、芒果和甜甘蔗喂给大象吃了,用缅甸的三至六岁龄的小母象,等它们把咖啡豆和大粪一起排出来,再把整粒整粒的咖啡豆筛出来,烘焙烤香现磨,最后就是你喝的这杯咖啡了。”
严小刀差点吐出来。
梁有晖哈哈大笑,浑不在意,自己细细品着那咖啡香气,凑过头煞有介事地:“听说还一定要是处汝小母象哦——她们消化出来的咖啡豆气味比较甜。”
严小刀无话可说,瞥一眼那全是法文的菜单酒水单,也就是你小子欺负老子看不懂洋文。
“比你上回骗我喝那个老磁器口豆汁还他妈难喝!”严小刀瘪着嘴,“你们城里人喝的豆汁吧,我进嘴就知道它很恶心;这什么象屎咖啡,喝进去还不觉着,回味越想越恶心,你喝的不就是大象的涮肠子水吗!”
梁有晖笑得都呛了。
严小刀从来不装,这让惯会装逼的公子哥愈发觉着他稀罕。
碰巧了,当晚,简铭爵和游灏东二人也不约而同选在这家餐厅吃饭,隔着几个桌远远能瞅见,身边各带换了头脸的女伴。
那二人各自心照不宣地,都没过来找严小刀寒暄攀谈,只远远地点个头,不吭声,假装嘛事也没有,大家都是纯来消遣。
这么气氛浪漫的西餐厅,别人都带的美艳女伴,只有梁有晖带个哥们进来吃饭。
梁有晖觉着花这钱很值,严小刀比他认识那些俗气的男妖精强太多了,睡不到也可以多看看。严小刀看着笔直笔直的,勾不上手。
入夜后的“云端号”上,自然又是一派云香雾娆,鬼哭狼叫。
这时游轮已在几国交界的海面航线上,早就出了我朝边境,法律上也管不着。
梁有晖想拉着严小刀一起去藏式欢喜佛按摩浴室享受,当然,是由男服务生伺候的,包全套,可以摆出瑜伽姿势,身子里里外外各个茓位都给你按摩。
严小刀冷笑着推开梁大少的脸:“咱俩进的不是一个屋,我知道你要进右边那屋,我进左边那屋快活,各玩各的,我走了!”
严小刀手指的是左手边画着女士标志的按摩屋。
二人在风月场的入口处分道扬镳。然而,严小刀并未进入女士的按摩屋寻欢取乐,大象的涮肠子水弄得他胃里贼不舒服,什么兴致都没了。
这一夜海面和游轮上皆风平浪静,一丝波澜都没有,透着非比寻常的安静。
严小刀躺在床上,注视舱房的天花板,无声地揣摩着航行路线,白天大约要路过某国港口临时停靠几小时,然后再过一天,就要到达伊露丽芙岛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梁大少的电话姗姗来迟,估摸着昨夜差点精/尽人亡,这才回血从床上起来。
严小刀声音软软的:“我也刚起,床板忒硬,不舒服。”
梁有晖眼巴巴地:“那你过来跟我睡啊,我这床特暄、特软!”
严小刀冷笑:“够不够哥们?咱俩换床,还是直接换房?”
“哼。”梁大少又碰一鼻子灰,仍然没胆说出太荤的话。他清楚地感觉到严小刀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好说话,严小刀好像从不对谁厉声厉色,但又让人绝对不敢侵犯亵/玩。况且,他连不穿衣服的小刀都没见过,纯属自己兴致盎然地意淫对方。
严小刀从来不在外人面前随便脱衣服。
西装下面是衬衫,衬衫下面是黑色裹腰,腰上两排青光白刃。他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从床上挺身而起,冷水搓身,沉心打坐,展臂运刀,吃饭吃得便宜大碗,生活用度简单随性,这些已是多年习惯。
游轮缓慢靠近港口,险峻地穿行在林立的巨型海上塔吊之间。
青天白日之下,水面波光淋漓,许多人都从舱内走出,站在一侧的船舷内观望港口壮美景色。
一些男女宾客已换上热带短裤和裙装,排队下船登港,有四小时自行游玩吃个饭的时间。
梁有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夜在藏式按摩房试练十八般武艺的身心感受。
“跟表演杂技似的,花样超级多,弄得我个老司机都他妈紧张哆嗦了!哎呦妈呀,我也跟着戏骨上身,还得配合那些个服务生,一群人在按摩床上颠来整去,跟拍钙/片似的!”
“倒吊劈叉来着吧,把您的筋都抻了?”严小刀不屑地笑。
“哎呀你也试过?空中飞人你玩过吗!”梁有晖立即饶有兴致。
“岁数大了,我飞不动,多少年都不玩儿了。”严小刀冷笑道。
严小刀跟梁有晖闲扯着废话,一双眼却在甲板上的人丛中快速拨拢出简铭爵、游灏东的身影,看那俩人都去哪、下不下港口。
简铭爵大概是被几个妖精缠住了,左拥右抱地被拖下船去买东西。
游灏东就坐到楼顶露天咖啡厅的小桌旁,一动不动,眼光乱飘,甚是紧张胶着的模样。
一艘比“云端号”小上两号的轻型轮船,也缓缓接近港口,停泊之处与“云端号”并排,像是在装卸。宝鼎集团自家也跑远洋运输业务,严小刀描摹着,那艘船不像普通的运输船只,船前船后立着各种机械手臂,船尾似乎还有拖网。
像是一艘大型渔船。
“捕鲸船吧?我在阿拉斯加游轮航线上见过。”梁少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想拉着小刀上岸玩去。
没错,是一艘捕鲸船,结实耐抗,最大吃水看着有十米。
但位于这种航道狭窄、岛屿密布的南洋航线交错地,会有捕鲸船过来?
在那艘船的两侧能隐约看到装载大鱼和海虾的水箱,看来是满载而来。宽阔的甲板上有一块凸出的地方,用黑色油布罩了个严严实实。
一般捕到鲸鱼后,就是这样放在甲板上再罩住。国际上严密限制捕鲸,这船舷一侧有日文标识,想必又是尼桑国鬼子组织的非法捕鲸船队,严小刀心想。
就这时,严小刀发现港口塔吊已在缓缓吊起那用黑色盖布遮住的沉重货物,而且运输的方向是他们这艘游轮!
能顺利吊起来随意装卸的,显然也不是圆滚滑溜的一条死鲸鱼,那黑布像裹着一只大号集装箱,最终落在“云端号”的船尾,装卸补给的位置。
严小刀扭头盯着那状况,突然仰头再找顶层咖啡厅坐着的游灏东。
游灏东这时也站起来了,盯着同一个方向那用黑布笼罩的集装箱。
严小刀突然就明白了。
“大鱼”很可能上船了,竟是以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
或许是其人不敢在天/朝境内登船,又或许这中间涉及说不清楚的交易,总之,另一条船在这个三不管地带的东南亚小国港口将大鱼搬上“云端号”,然后再去伊露岛,是这样了。
严小刀之前还寻思,大鱼是自己上来玩的,还是被人挟持胁迫着登船。
他很快就得出答案。那只黑油布罩着的集装箱,或者说是大号笼子什么的,可没有以“贵重物品易碎勿碰”的方式被小心翼翼地抬上甲板,而是直接甩着抛进了海里!船尾几道结实的钢索如鹰爪般尖利结实,抓住那大号笼子的顶部,将下半部分毫不吝惜地浸没到那咸湿冰冷的海水中……
严小刀眼底变了颜色,瞳仁映着翻滚的海潮,暗自吸了一口气。
那里边难道装了个活人吗?
☆、第七章 笼中之困
第七章笼中之困
这一整天仍是全船贵宾寻欢买乐的时光,且各自相安无事,“云端号”及附近港口有的是乐子,没人注意到曾经有一只被黑油布包裹的货物卸载在“云端号”尾端的船舷一侧,半沉半浮在那冰冷的深靛色海水之中。
梁有晖与昨夜相识的一个服务生搭伴上岸吃饭去了。船上这类服务生晚上才上班工作,白天就是陪客人出游挣些外快。
严小刀在走廊拐角阴影里往窗外探视,打电话低声道:“峰峰,别睡了起来干活儿,去最底下的轮机舱走一圈,看船后面拖的到底什么东西。”
杨喜峰小跟班的房间位于与严小刀同一楼层的走廊另一头,互相还装着不走动。可惜大哥没给他买游戏币,也不承诺公款报销嫖/娼费用,法式餐厅更就不要想了,还没带女伴,单身狗杨喜峰郁闷得就整日憋在舱房里啃最廉价的猪柳汉堡。
待到宾客重新登船启航,游轮上又添一拨新的贵客。
来者还是一个集团军的阵势,浩浩荡荡进入豪灯装点的贵宾大厅。一行人整齐列队,低头碎步鱼贯而入,举止优雅得带几分戏剧化,且极其恭敬谦卑,细语媚笑着与所有船客九十度鞠躬行礼。所有男女皆是和服装扮,脚踏木屐。
和服女子穿戴全套饰品,面部妆容类似艺伎,个个婀娜俏丽。
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笑容可掬,从一进大厅这腰杆就没直起来过,不停弯腰鞠着躬,活像是狠命伸着脑袋一路爬行过来的,见人就毕恭毕敬递上名片,点头几乎把脑门贴到燕都红贵太子爷们锃亮的皮鞋头上。严小刀听见那男的对太子爷们讲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中部某省乡音。
不太熟的一张脸,愣让严小刀想了半天。他用中指狠命叩了两下太阳茓,感到一阵未老先衰的危机感。
哪都少不了简家老二,也是一路滴溜滚到那新来贵客的跟前,又是一阵高谈阔论,再私下交换各自手里设计成香水名片式样的女/优名卡。
终于等那些人聊完,严小刀掏出一盒名牌古巴雪茄径直过去,在吧台暗处与简铭爵擦肩,递给对方一根雪茄。
简铭爵一挑黑眉,皮笑肉不笑着让严小刀帮他把雪茄点上,吸了再吐出烟圈,用鼻息煞有介事地品尝那醇厚滋味,仿佛也知道小刀要问什么:“渡边仰山,渡边远洋机械重工的大老板,常来咱们临湾深水港的啊!”
严小刀忍不住又叩了一下太阳茓,自嘲道:“我这脑子,酒色伤身。”
简铭爵与严小刀凑头低声交谈:“渡边仰山嘛,你知道吧?明明就是土生土长的我天/朝子民,当初就是个没根没基的乡巴佬,去尼桑混了十年,摇身一变就成岛国人啦!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了!”
简铭爵也不是不防严小刀,但这人就是废话多,不说话丫能活活憋死,可显得他知道最多事情。这是资深掮客的职业病,就靠嘴皮子呢。
严小刀笑意深不见底,一身合体西装显得款款有范:“老弟,你好像说手里有副扑克牌要给我看看?赶紧的,好东西别藏着独享。”
简铭爵立刻来了兴致,手里变戏法似的真变出一副牌,带宣传照和头衔的,上流社会档次较高的交际花都是大牌主牌,网红女外围女是小牌副牌,手法华丽地摊开在吧台桌面上给小刀欣赏。
严小刀问:“渡边仰山来船上干什么?”
简铭爵笑得很浪:“来交换资源呗。你瞅他带来的那些‘货’,相当不错,肯定不缺买主。港口许多远洋重型船队都是他家的,捕个鲸啊,抓个大鱼啊……这回没准还要跟咱们献上一条‘美人鱼’呢……”
简铭爵那眼神像是试探,严小刀微耸鼻尖一笑,没有接话。
他撤退时还被简铭爵那厮逼着抽牌,从一副扑克牌里抽了两张揣兜里了。简铭爵笑说“你小子真有眼光专挑胸大ρi股大的”,严小刀其实连照片名字都没看。
尼桑大金主的出现,就如同是往鱼群聚居的池子里霍然投了一大把蠕动的可口鱼食。鱼群先还是惊跳着四散逃开,逡巡观望,随即暗自都抵不住那美味的诱惑,纷纷箭一般冲向满足口腹之欲的猎物食粮……
这一晚渡边仰山手下的集团军可是大出风头,连梁有晖都硬拖着严小刀去看热闹。
剧场内光柱扫射,群妖起舞,男优女/优们伊始仍是合着沉郁的鼓点、清雅的节拍,演绎和风鼓舞。过了午夜,鼓点画风突变,女/优们开始随舞蹈一层层剥下累赘的衣服,从外衣剥到内衣,最后只剩肚兜。那几个清俊的男人也差不多路数,剥得最后跟搞相扑的装扮差不多,没看出性感,十分滑稽。
无论男的女的,都在*部位吊一只名牌,上面写着自己艺名,供客人当场挑选领走,有什么鸟纯一郎,龟口正红,大奶夹丸子,户下真优美……总之不忍卒读。
饶是严总这样的都惊着了,一阵膈应反胃……真变态。
梁有晖吞下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抬眼瞄严小刀不愉快的脸色:“这帮人玩太过了,我也不喜欢这一套。”
严小刀整了整西装前襟起身离席,离这些人远点,嫌脏。
梁有晖随口道:“岳仰山那家伙,以前
逆水横刀_第7章
在城里见着他还不好这一口啊。他老家不就是某省过来的,当初还跟我们吹嘘,自称是岳家几十代的后人。”
“改名换姓才好,一个败类,他也配姓岳!”严小刀眼神一变,冷面抽身而走。
剩下的话严小刀不能再与傻白梁少爷交心。
总之,这渡边远洋集团的老板渡边仰山用他麾下的船将某个重要人物运来,装到“云端号”上,运往伊露岛尚不知要如何处置。游家公子事先知道消息赶来看货,简老二或许也提前听到风声来看热闹,渡边仰山在他们临湾经济新区与各家公司皆有商业运输来往,因此肯定认识临湾握有实权的游家,这群人是有关联的。
在满船宾客彻夜狂欢乌烟瘴气之时,严小刀快速摸回房间,回廊灯火追寻着他修长的影子。
一进门就从门后揪出杨喜峰,二人将房门合拢。
杨喜峰戴个鸭舌帽,身穿瘦胳膊瘦腿的暗色短打扮,低声道:“大哥,我找见了,从西侧紧急通道下楼,穿过那个平时上锁的员工通道门,下到底舱的中间那层——就是中央总厨和后勤杂务那一层——别下到最底层那里都是阀门和涡轮机。”
严小刀低头咬着烟,同时快速换掉西装:“说最要紧的。”
杨喜峰抹一把汗继续:“你就摸到我说的那层,要进到厨房后面的杂货间,旁边还好多工人来来去去……
“那个不是集装箱,真的他妈是个笼子!笼子里面,有人。”
“什么人?”严小刀是个利索急脾气,真烦这大喘气的汇报模式,说关键的。
杨喜峰咽下口水,眼神乱跳:“我、我也没看清,隔着窗户嘛,黑咕隆咚我都没敢看!哎呀嘛玩意啊简直见鬼了,不然您自个看看去呗。”
“所以笼子还扔在外面,泡在海里?里面有人?”严小刀感到匪夷所思。
杨喜峰战战兢兢地点头,伸手指向路径方向:“大哥您今晚赶紧去看,现在应该还在,过了今夜没准就被鲨鱼啃光了,明儿一早就给咱们剩一副骨头架子!”
严小刀一听这话赶紧的,将贴身衣服塞进短靴再扎紧,做了简易的面目伪装,闪出房门……
杨喜峰平时看着嬉皮笑脸的猴样,干活儿手脚还是利索的,路径汇报准确。
底舱第一层是工人、服务生的睡舱,四人一间,舱室排列密集,排成鸽子笼一样,中间是一条狭长还堆满杂物的走道。即便在同一条豪华游轮上,楼上楼下也是两重天日,直白甚至是故意地显示社会阶层之间壁垒分明。
严小刀路过走道时与工人擦肩而过,顺手从哪个衣架上抽走一身半干不干的白色制服……
中央厨房亦是热闹繁忙,一盘一盘的迷你尺寸抹茶起司蛋糕和精致樱花奶酪杯从烤箱中转出,冒着刚出炉的奶油烘焙香气,小工们再将一车车的西点和梅子清酒运往楼上舞厅,今天走的就是这套欢快的和风主题。严小刀顺手扯过一辆盛满碗碟的泔水车,再低头穿过厨房过道。
杂货间昏暗逼仄且道路曲折,已经到了游轮底舱最深处,靠近船舷的边缘。
严小刀一个小窗一个小窗地往外找,揣测应是这个方向。
一名头发蓬乱面孔黝黑的小工,对着某一扇舷窗面朝大海吃东西,一手端个香槟,另手拿着蛋糕——这些东西厨房里应有尽有,厨子和工人没有不偷吃的。
那黑皮小工边吃还边笑,胸膛里发出咯咯笑声,招猫逗狗似的,向窗外一举杯。
严小刀默默注视片刻,从阴影中缓步走向那人。
他轻轻一肘挤开满嘴塞了蛋糕咕哝的家伙,内心已有准备地转过头去,看向舷窗之外……
深夜的海水是忧郁而冰冷的。巨大的水体被船尾涡轮发动机和扇叶强行搅动着,将水花搅成支离破碎的白沫在低空中飞散。这些全部化作颠簸的波涛,撼动着一侧由钢筋铁骨吊挂着的牢笼!
船尾有两只小灯,恰好点亮这个方向,从上方打出两道交错的灯柱,随着船体晃动出某种毛骨悚然的灯光特效。
晃动的灯柱描摹出黑暗海水中吊挂的侧影。黑色油布在水下被撕裂开来,边缘卷折飞扬着,剥现出那里面隐藏的惊人的残酷。一个身躯修长、宽肩长臂的人,竟是以类似耶稣受难的姿势,手脚皆被剧烈晃动看不清形貌的锁链限制着,连接在铁笼四角,吊在笼中。
也就是吊在水中。
这人已经快被淹死,被吞没了。
汹涌的黑水不断拍击铁笼,黑布裂口就撕得越来越大,晃动惊惧骇人。那笼子吊的位置不上不下,或者就是用心险恶地故意为之,水面看似只及腰部,但荡漾的波浪没心没肺毫不体恤地扑向那无路可逃的被困之人,每一时,每一刻,烧杀围歼一般扑向那人,水不断涌向脸上,再退去,然后更凶猛地涌过来,再倏地四散退去、蛰伏,预备下一波排山倒海的轰击……
往上吊一些,就不会呛到了。
往下沉一些,也就痛痛快快呛死完事。
水中之人在黑浪奔涌而来时以扭曲的姿势仰起脖颈,在水花从脸上褪去时再大口大口呛咳。幽深水体中荡漾的影子随时要被吞没,一双长腿裹缠在暗绿海藻似的植物之间,在灯柱下极为夺目。
这人没法吃东西,也不能睡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折磨,随时淹死,或者会被挤进铁笼的某一群食肉鱼类活吃,或者再泡几天就泡烂了。
这就是个以天地为陷阱巧妙设置的水刑之牢,能想出来这手段的,也是阴狠至极了。
“这也……太狠了。”严小刀喃喃道。
那滚滚波涛,瞬间像挟着巨大的震撼力和冲击力,席卷了他的情绪,饶是之前有所准备的心理建设也没能撑住。他沾过血、亡过命,都自觉是个心理正常的人,并不享受这样近乎变态地折磨一个人的方式,还不如一刀砍了,多大仇?
黑皮小工悄悄地又从旁边凑过来,看不够似的挤破头往窗外看去。有些人的心理或许是这样,当自己混得并不如意的时候,都欣然巴望着看到原来有人比自己混得更惨,难道乐意看到别人过得好么?
严小刀轻声问:“这人就这么一直吊着?”
小工忙不迭地八卦:“中午就挂这里了嘿嘿嘿!那个渔船大老板的货,让咱们船顺道拖着走!”
严小刀:“这人为什么这样被抓?”
小工:“鬼知道嘞,肯定不是好事!惹了哪个老板、欠了赌债要被剁手剁脚呗。”
严小刀声音没有波澜:“他吃喝过没有?”
小工:“啥?怎么吃喝?喝海水吃生鱼干吧嘿嘿……”
那嚼着蛋糕的一副口齿,让严小刀觉着那嚼的分明是一口人血馒头。下一秒他让那个小工在无知无觉之间后脖挨了一记掌刀,缓缓歪倒在杂货箱上昏了。
做人应守最本分的仁义之道,比如,你看到路边哪个老头摔了,即便不去扶你也别上去再踩一脚、照人脸上撒泡尿;别人喝汤你吃肉,不打算分别人一块但您也别在人面前啪叽嘴,这是严小刀的为人。
又一记巨浪袭来,严小刀下意识奔向舷窗,却被纹丝不动的的双层玻璃挡在船舱之内……忘了被玻璃隔着。
那个猛浪铺天盖地将人吞噬,只看得到连接双臂那两根铁链陷入徒劳的晃动挣扎。许久,许久,水终于褪去时一头黑色长发在白色泡沫顶端飘散开来,一双细长的眼从被水拂开的发丝中曝露……
灯柱雕刻出轮廓,水膜与光交相辉映出一丛丛弧圈,那些光弧笼罩住那人的脸和睫毛。
苍白面目上以天工雕琢了一双清晰英俊的眉眼。玉石般的眼珠在层层水雾中竟无比夺目,在漆黑的海水中遽然攫取了严小刀的视线,就在那一刻,与之眼对上眼,无法移开眼光。
黑暗舷窗两侧的狭路相逢,无处回避。
两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时光停转,盯着对方。
严小刀暗暗惊异地看到那男子,一双夺魂摄魄的眼里读不出一丝虚弱或狼狈,以近乎妖异的姿势随波逐流在无情、无言、无声的海水中。对方角度明明是向上仰视,却是用那种睥睨的、傲然的、隐隐酝酿着仇情悲歌的眼神,仿佛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
严小刀从那舷窗边缓缓拔回自己眼珠。他刚才其实也是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困住俘虏的铁笼的态势。
笼子是用运输钢筋吊在船尾附近,要提上来一定还是要动用重型机械、起吊装置,他凭一己之力蛮干不可能为之。而对方偏偏又泡在水里,接触不到,无法打开牢门。游轮很高,从这个角度猜测,笼子距离上面的船舷甲板仍有相当一段距离。
货是渡边仰山托运的,船上人员耳目众多,又是在无法无天的国际海域,他其实无法轻易动这批货。
当夜,约莫凌晨四点,这是船上人睡梦最香的时候。除了舞厅和按摩池里挑灯夜战的一群妖精,大部分人都已睡去,而且都不会起得太早,船尾甲板空无一人。
严小刀彻夜未眠。
他只要躺床上一闭眼,那咆哮泛滥的黑色海水就从心头涌起,冲刷覆盖上他整个大脑思维。海水蔓延上他的屋顶,扶摇而上吞没整个舱房,逼得他也透不过气,挣扎着总想爬起来,挣脱出这牢笼,冲上甲板去吸几口咸腥的海风。
他从床板上一跃而起,悄然穿衣,再次摸出房门……
☆、第八章 悬梁饲囚
第八章悬梁饲囚
这个时分,厨房也早就歇了,只有零散几名收拾狼藉的值夜小工,垂着头睡眼惺忪,干活儿懒散,因此也没发现有个身影悄没声响地摸到茶水间,还顺走了一大瓶青瓜柠檬水。
严小刀心思缜密,顺手从旁边油盐酱糖瓶子里捻了一小点盐,再捻一小撮糖,溶在柠檬水里。
戚爷说要留个活口,要捞到活的。
他只怕那人挺不住多久了。
在海水里泡着不吃不喝,饥饿还是其次,那人一定焦渴脱水了。
海面的风卷着浪头,铺面而来的水沫迅速打湿身上紧裹的一层夜行黑衣。船身的剧烈颠簸是越靠近海面感受愈发明显,游轮几乎是上下匀速地做浮沉运动向前挺进,让人沿着船身一侧根本无法保持平衡。
严小刀借用一根手绳吊挂在船侧,顶着风浪降下,此时距离铁笼顶端仅有两米。他一脚迎着大浪袭来的方向踩住那腕子粗的钢索,以力消力,让自己这只脚作为支点,就黏在铁笼上方的钢索上。
假若此时远远地从海面望去,有个人影挂在船舷外面随风而摆,十分惊险。
严小刀眯眼往下看,晃得厉害,但凭借那两束角度绝佳的光柱,他瞄到被吊笼中的大鱼。这时已知今夜救不了人,这太困难了!
他估摸着,笼子里的人,受光线角度影响,从明处往暗处看,反而看不到他了。他的身躯恰好隐入“灯下黑”的一片阴影。
他腰上有安全绳,腾出双手将手里东西弄好,再往下看时,第二次与笼中那双眼睛对个正着!
对方竟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即便挣扎漂荡在惊涛骇浪之间,仍高昂着头,一头黑发肆无忌惮泼散在水中,像荡涤在漩涡中一只水妖的幻影。两道凌厉的眼光仿佛能够劈波斩浪,直接掀开周遭一层一层雾气和白沫,审视严小刀的一举一动。
严小刀方才踩了钢索作为支点。他一踩,下面人就感到轻微的震动,察觉到他沉甸甸一团黑影的存在感。
这次没有厚实的舷窗阻挡二人视线。
两道光柱交错形成一幅诡异又绝艳的画面,严小刀平生第一次看清这人的脸。
从这角度看下去,那人的脸从绽开的暗黑海浪中扑入他的眼球……脸庞如胎薄骨瓷似的精致,轮廓分明,眉目如画,扯开的衣领中两道锁骨毕现,隐隐能透视蜜色的前胸。这男人长了一双修长凤眼,微微上挑的眼尾与双眉一齐入鬓,嘴唇微张,并不是要说什么,而是在浪来浪往的间隙中粗喘到几口宝贵空气,却又毫无萎靡或惊惧之色,冷冷地打量他准备干什么。
严小刀脑海中莫名回荡他干爹曾经交代的一句话。
你见到那个人,就知是他了,绝不会认错。
……
严小刀将一包柠檬水用细绳扎好。他脑子里临时只能想出这个极其粗劣的办法。
细绳瞄着那人脑袋缓缓地吊下去,穿过铁笼栏杆,中途还被浪头敲得几乎七零八散。
对方脑子也不笨,一眼看出严小刀要干什么,在那柠檬水包快要接近头顶时,猛地悠上去张嘴咬开。
厨房用透明塑料袋做成的简陋水包,一咬就破。
水包绽裂时一股脑泼洒在那人脸上,兜头盖面,也不知有多少流进嘴里,还有多少呛入肺泡。浪头水花打过来时那张骄傲的脸孔也无能为力地重新坠落到水中,严小刀发觉那人下半身使不上一丝力气,很有存在感的一双长腿,如同两根碍事的废柴就那样漂着,只用两手尝试抓住铁链往上攀,哪里爬得上来?
严小刀又吊了一块蛋糕和一个柠檬水包,能吃到多少是多少,他也真是尽力了。
这次洒得更多,还逼得那人呛了一口咸海水,差点把肺咳出来。看起来额头脖颈青筋都绷紧跳凸,也确实挺可怜的。
严小刀随手打了个抱歉无能为力的手势,底下瞪着他的人露出三五分的怨怒和悲愤,就是在埋怨他,“这么笨你还不如不来!”
这一瞪气势不小,严小刀支撑脚直接打滑,一下子脱离控制,绳索巨大的离心力将他抛出去,又悠回来,后背撞上钢铁的船舷,撞得他在黑暗中眼前自带起一圈飞舞的光弧……
这回是下面人围观上面人挣扎喘气。英俊的男人微微摇头,送给严总一个大白眼。
攀岩走壁爬上爬下这事,真不是咱们严总擅长。术业有专攻,每人有所短长。假若他要做的
逆水横刀_第8章
是将脚下几根钢索就地斩断,把那铁笼子彻底抛到海底喂鱼,这事对他非常容易,手起刀落。然而要他将笼中人搭救上来,这根本不可能,他也没有三头六臂。
严小刀办件好事并不图回报,他就为留这人一☐活气,谈不上更深一层悲天悯人之心。他面对的恐怕也不是个温言悦耳知恩图报之人,此刻大概身陷囹圄脾气不爽,没给他一丝好眉好眼。
那眼神与海水一样黢黑冰冷,两片薄唇透出几分鄙夷和刻薄,隔着水雾都挣出一身压不服的傲慢。
美而凌厉。严小刀莫名被震了一下。
光线下那眉眼闪出些绿莹莹的玉石之色,他估计自己是眼花了,渔灯下泛出光芒的海水才应是墨绿色的。
……
进入下一个白日,游轮甲板恢复一片对酒当歌的祥和气氛,乐曲和阵阵欢歌媚语从临近中午开始缓缓攀上十层的客房楼顶,融入露天咖啡屋悦耳的小提琴曲中。
严小刀一路打着大哈欠,甩着腕上金表抖着西裤裤腿,跟梁有晖抱怨昨晚楼上剧场动静太大,让他没睡好:“简直像是一群人在集体开炮!”
“就是在集体开炮啊!”梁有晖意有所指。
严小刀唇畔擎着淡笑,眼光不明不暗:“你昨晚跟那一群挂牌的富士山歌舞团浪了一宿?在我楼上的剧场里叮叮咚咚载歌载舞的,有没有你啊?”
“啊?没——有——”梁有晖挂着面子不好意思承认,他昨晚被那个叫鸟纯一郎的男妖精在房间里缠住了。他直觉严小刀不待见渡边仰山的妖精军团,严小刀简直令他又敬又爱又怕,明明近在眼前,想亲近都找不到一条捷径门路。
手捧托盘的服务生从甲板上炫技一般旋过去,严小刀随手拿了一杯新调的青瓜片柠檬冰水。
他拿到手里才发觉……不由地心里一动,赶紧尝了一口,淡不唧的,真没什么好味道。
远处,大后方位置的船舷处,两名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岛籍工人,拎过冲洗甲板用的水管子,一直拖拽到船舷之外,水管朝下喷着什么东西,然后发出放肆的大笑。
不知情的宾客根本不会特别注意到船尾水里拖着个东西。
严小刀知道那些人拿水管在喷什么,那是带着羞辱和幸灾乐祸心情的嘲笑。
虽然心怀不快,人丛中他没有动作。凉水管子至少能让人神经元清醒,还能喝上几口水,不至于在正午强烈的日照催磨之下渴死……
很快地,这天正午,他们终于到达的航线最远一站,拥有天堂般胜景、披着风华绝代面纱的伊露丽芙岛。
临近岛屿大多已经过度开发,被熙熙攘攘的国人旅游团占据,热闹得如同国庆七天长假去游九寨沟,基本相当于一处风景比较优美的菜市场,令人了无兴趣。唯独这个伊露丽芙岛,单独划成一片地界,尽力维持着安静原始的海岛容貌,却又在度假设施氛围上极尽尊贵与奢华。
这座岛就是私人开发留给贵客们独享的,平民游客又被排斥在外了,这样才能显示出岛屿的装逼档次,才能招徕上流社会的另眼青睐。
严小刀关注着某件事,当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码头工人在某些办事人员的指挥下,开始卸货,将那用破黑布囫囵罩着的笼子运上了岸。
严总步履潇洒,大步跃过踏板的同时,从码头上穿着圆领白衫、领口带有刺绣的迎宾小哥手里抽走一张旅游推介手册,翻过那些花花绿绿无用的娱乐广告,找到最后一页关键信息,岛屿开发商公司的名字。
英文他认识极少,估摸着自家跟班小弟杨喜峰比他更加没文化,但他并不死脑筋,用几个关键词在手机里搜了一下,迅速搜出渡边仰山拥有的船舶运输公司。
这岛的后台老板就是那位假尼桑鬼子。
严小刀一开始情报工作没想到这一层,现在看来,伊露岛也是对方地盘网的一个据点。
一晃眼工夫,“云端号”人去船空,男宾女宾们结伴携手,迫不及待地奔跑在伊露岛遍布细腻白沙的海滩上。海天一线的迷人美景好像也有种魔力,把沉醉其中的每个人都映衬出几分纯洁干净的气质,与前两夜的妖男艳/女面目判若两人。
才子佳人们搭着摩托艇在海面上冲浪嬉戏。
技痒多时的老手们坐上酒店赌场的牌桌,在觥筹交错之间一掷万金。
严小刀换好衣服路过酒店大堂,正碰上他想要偶遇的简铭爵。
简铭爵仿佛就是故意邀约,满面笑容扯松了下巴:“老严,跟哥哥们一起去靶场练练?”
“成。”严小刀十分轻松愉悦,反正他现在也找不见鱼藏哪了,对方的地盘,俩眼一抹黑。
简铭爵真不见外地搭上严小刀肩膀:“渡边也在,就是他家开的靶场!”
严小刀觉着简铭爵这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又好像说什么都是无意的。他轻笑点头:“简哥您带路。”
午后风和日丽,天边海鸥与云一起飞翔。严小刀上身只穿一件纯麻白色圆领衬衫,下身着烟色马裤,高筒马靴,迈大步子走在白色沙滩上。
他身材很好的,从背后看脊柱笔直,腰杆不弯不晃,肩宽、腰正、腿长。
沙滩上袅袅婷婷挪步而过的短裙美女们,不约而同往这边觑着。
难得有个俊朗的男人,在这座岛上竟然单身而行,身边没伴。
简铭爵身旁可是有伴的,而且一出门就带仨,都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三位临时战友,脸孔跟之前的又换人了。
简铭爵瞄着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的严小刀,嗤嗤地乐起来,喊了一句:“严总,您这身段,也是绝品了!”
严小刀眯着眼回过头来,正好让背光的脸和脖颈镶上一层金边。
简铭爵身旁三位女士眼都直了。
“我就不该跟您走一路!”简铭爵是能伸能屈也能跪能舔的脾气,对那仨女的摆手做着手势,“别装了别装了,过去吧!我告诉你们,咱们严总可是器大活儿好,能一个战你们仨!”
简铭爵是个专业掮客,干这一手的,见过各式各样的货,所谓观其形而知其实,因此话里有话夸严小刀“绝品”,这话是真心夸他。
严小刀冷面一回头,毫不客气地回敬,对女士们说:“我给你们仨讲一笑话,以前我去临湾‘红场’夜总会玩儿,那儿有位老总他的绰号就叫‘俄罗斯红肠’,据说蒸都不熟、煮都不烂、进了炉膛子里烤仨小时愣都没软,最后愣是把那炉膛子都烫焦了,你们猜这‘俄罗斯红肠’是谁?”
仨女的拍手大笑,指着简铭爵。简铭爵是头一回听严小刀竟然会讲荤段子,一愣,继而也哈哈大乐。
靶场上一派祥和风光,他们临湾一地的社会名流聚齐了,一共七八位各公司集团的头面人物。
做东的渡边仰山当然是主角,殷勤招呼贵客。这人身材五短,头发稀疏,西装执拗地绷在已经发福的腰腹上,让点头哈腰的神情更添了滑稽相。
这不是枪械靶场,风情迤逦的南海岛屿一般没人玩猎枪之类,这是一间低调奢华的射箭靶场,最近两年圈内忽然就开始流行这项无聊的运动了。
游灏东神情严峻,性情也沉默寡言,手上腕上戴专业护具,一箭一箭地练习,技术相当不错。渡边仰山站在一旁笑容可掬,微颔着首:“这靶场简直就是给您量身修造的啊,游总!”
这人热情谄媚的程度像要跑过去端着靶子,自己当成一根靶位杆子,请游总向他的谢顶秃头开弓亮箭。
游灏东墨镜片下浮出遮不住的傲慢和自负。他右手中指常年戴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一看即是价值连城的上品翡翠。用翠戒装点着弯弓射箭的姿态,显出几分雍容的潇洒。
简铭爵也上来射,箭法一般,看出练过几次但不算高手。十箭出去能射个70环。
简铭爵眼神一领:“严总,你试试嘛!”
严小刀耸肩:“我没射过,我不会玩!”
简铭爵不怀好意:“一个爷们你敢说你没射过?你说你射没射过?”
严小刀:“操!”
严小刀大步就上来了,摆好姿势,拉弓开箭,姿势非常帅气洒脱,腰背笔直。弓弦发出裂帛之声惊飞了鸥雀,因为这一箭直接飞上树梢射鸟去了。
紧接着第二箭射到隔壁那只靶位上了。
第三箭,把坐在凉棚下闲吃瓜果的几位女士全给吓跑了,再不敢坐在近处。
围观人等大笑,渡边仰山那松皮肉脸都笑得抖动起来。严小刀自嘲地抖了抖弓:“不好用啊?哎呀,我手指手心真疼,剐着我了!”
“笨啊,你忘带指套和护具了!”简铭爵喊。
严小刀咧了一下嘴,皱着眉将两根指头含到嘴里,很夸张地吸着气。
……
射脱了许多靶之后,严小刀又不厌其烦地向渡边靶场里几位教员讨教,太阳临下山时,终于能打出几个8环。
渡边仰山笑着凑过来:“严总还是很有意思、很有兴趣的嘛!”
严小刀道:“隔行如隔山,领教了。”
渡边仰山眼眯起来只剩下两汪眼袋:“您的手没流血吧?”
“咳,流了一点,都让我自己给吸干了。”严小刀摩挲着手指。
不远处,游灏东一双眼透着精光,侧目冷冷地注视他二人谈话。
严小刀微笑道:“渡边老总,咱们也算是一个码头上常来常往,以后有许多见面机会,烦请您多多关照经常指教。”
渡边仰山一挑眉,连忙客气:“我们生意小,路途又遥远,还请严总将来在戚董事长面前多多关照我们啊,大家自己人嘛……哦,今天晚饭后,还请严总也赏个脸。”
严小刀平静注视:“怎么?”
渡边仰山深深地颔首:“我在酒店赌场水族馆还安排了节目,招待几位贵客观鱼,严总如能光临,鄙人荣幸之至。”
观鱼。
“好啊,我的荣幸,一定捧场。”严小刀微笑。
严小刀手一点不疼。
他怎么会流血?
他手上的皮比一块铁皮都厚。倘若伸手往渡边仰山那蹒跚下垂的脸皮上抹一下,他能给渡边抹出一脸血。
若干人往酒店方向走去,简老二还与严小刀继续闲扯着荤话。
只有游灏东一人面色阴沉,面露不满,拖拉在最后,遥遥盯着严小刀镀着晚霞色泽的背影。
他身后三名黑衣保镖,提着靶场老板渡边送给游公子的一堆高档礼品袋,仍难掩晦气。靶场周围空旷,草长莺飞。
游灏东低声盘桓:“看来没错了,严逍也是奔这条鱼来的。”
他突然回头看自己手下:“裴逸这趟到底来没有?这两号人如果一起来的,妈的,那咱也不用争了,直接打道回府吧。”
保镖低声汇报:“肯定没来,船上都查好几遍了,就他一个。”
游灏东摇头:“严逍一人来的?单枪匹马,胆量不小。这意思就是要跟咱们直接来硬的?他敢明抢?渡边那老家伙还他妈敢左右摇摆,原本谈好的事,他娘的,他打算吃两家饭、一个货卖两家?!”
游灏东与身后仨黑衣保镖面面相觑,开始盘算,三打一靠谱么?
只想了半刻,摇摇头,三打一恐怕也干不翻严小刀,到时面子里子怕是都要栽,真不敢硬来。
☆、第九章 池中龙凤
第九章池中龙凤
进了酒店大堂,兜里电话就叫唤起来,一听就是哪个讨糖吃的小屁孩又来了。杨喜峰发出哀怨之声:“老大,您忘了宝宝啦?”
严小刀步履生风:“没忘!”
杨喜峰道:“我在您客房的同层,紧挨东面紧急出口那个房间您一看就是了,离码头也近。”
严小刀夸了一句:“利索。”
杨喜峰顺竿爬上:“哥,能去蒸个桑拿吗?报销吗?”
严小刀一竿子又给他打下去:“是不是还得做个面膜、再做个头发?比娘们还麻烦,早知我带个姑娘。”
杨喜峰嬉皮笑脸:“嘛,我比姑娘还是有用些吧?嘿嘿。”
严小刀话音从容不迫:“给我盯着游灏东身后那仨保镖。”
杨喜峰正色道:“放心吧哥,一直看着呢。嘛玩意啊,就那仨酒囊饭口袋,一看就是软脚虾,我都能替您解决喽!”
梁大少刚从海边骑摩托艇回来,湿着身,一副刚被几个妖精全身上下打劫过的模样,来找严小刀在餐厅吃饭。
梁有晖凑过头,体贴地说:“我看你快闷坏了,夜里12点我约了几个朋友,还有游家那小子,一起去酒店温泉按摩房消遣,你也来?”
严小刀大口咬着东南亚风味的不知什么凉菜春卷,咀嚼着说:“今儿晚上啊?那我估计,游灏东不会特别想见我。”
梁有晖诧异:“为什么啊?你俩不是熟人兼老乡么?”
严小刀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嗳我说,你今天来吃霸王餐的吧?”
“啊?”梁有晖傻不愣地赶紧往身上摸。
严小刀一口咬掉一只烤虎虾的肉:“你钱包呢?你坑我买单?!”
梁有晖尴尬地笑:“啊,钱包被哪个吸阳气儿的妖精给我扒走了,太不像话了!小刀——你买单吧?啊不不不,怎么能让你买单,让他们记我酒店账上!”
……
游灏东只要一想到晚间在酒店赌场与渡边会面,又要被迫看到严小刀这个人,就十分的不舒服、不痛快,当然不乐意在温泉池子里祼/裎相见、寻欢打袍的时候,还要再见一面。
渡边仰山还就是想要一个货卖两家,撑到最高价位。一双软塌塌的稀松眼皮下面,也透着无比贪婪的目光。好不容易擒到手的货,直接剐了那人都不吝惜,只是自己下手剐了就赚不回老本了,不如让给更想剐了他的人!
酒店深处,造型方位奇特的壁灯像排开八卦阵一样,在四通八达的走廊内指引出通向赌场的通道。角落里四处是微型佛龛式样的熏香灯,发出淡
逆水横刀_第9章
淡的引人迷醉的南海沉香味道。
隐藏在赌场后身的神秘的会客大厅,就是老板招待私人贵客的地方,由渡边亲自将客人一个个引入大厅。
进门之后,眼前视线豁然开朗,恢弘的建筑,奇高的屋顶,一派大手笔,别有洞天。大厅最显著位置是一只巨大的环形封闭鱼缸,湛蓝的海水与各种珍奇海洋生物被人从深海移到这里,供客人品鉴赏玩。
客人们缓缓踱步期间,每人被奉上一杯静冈雪水春茶。
同行的还有渡边仰山特意找来伴游的一位美男。其人黑发俊面,讲一口港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开口笑容都只露上下四颗牙齿,估摸也是对着镜子练过千百回了,举止客套有礼且娴熟老练。严小刀认得那是一张明星脸,是荆港特区常来大陆混的一张熟脸,却没想到也在这种场合以色侍人。
头顶有光洒下来。这大厅之上不是天花板,而镶嵌了五彩玻璃,再用各种碎石珠玉镶出马赛克图案。酒店外面的射灯喷向天空时,淋漓的光芒就折射到这大厅里。
简铭爵与那港普明星眉来眼去好一会,将茶饮尽,回头笑问:“渡边君,您专程邀请我们,不是只想让我们瞧这些热带鲨鱼和乌贼吧?”
渡边仰山谄媚的笑容堆砌在脸上,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这后面有个茶坞,几位请上座再谈嘛。”
严小刀闲得都有些无聊,只能不说话,随着那群人观鱼踏青。游灏东和简铭爵那二人的表情简直是急不可耐了,像要拎过渡边捏着脖子逼问,赶紧的老鬼子,别兜圈子,他妈的谈正事!
他们一行七八人,转过那特大号的鱼缸。原来后面又是个开放式的特大号喷泉池,池畔就是优雅的茶座。
几人稍微客套一番,即按头衔身份一一落座,陪客的大明星平日在外面振臂一呼粉丝百万计,私下这种场合反而坐在最下首,就是给金主老板们端茶和提鞋的。
就这转身的功夫,眼尖的简老二先就发出“呃”的一声。
严小刀一回头,也看见了,一排贵客皆是以一个ρi股几乎要落座还没坐稳就惊在那里的诧异表情,伸着脖子,睁大了眼,直直地看向那喷泉池正中。
池水中央,银色铁链垂下去,在水流中扯吊着一个男子。
方才角度偏了,他们走过来时全都没有注意,直到坐上正位才看清。古罗马风格的大喷泉池上,战神雕塑立于两侧雄姿迸发,每一尊战神各擎怪蛇护体,手持三叉戟,脚踏盾牌。三叉戟恰好能结结实实挂住锁链,一左一右两根索子,将一个人的两只手高高吊起,身躯坠于池中。
长发在肩头滴水,一双细长的眼半睁半闭,好像也没痛苦,很享受地漂在水里,嘴角竟还挂着一丝揶揄人的笑。
眼光瞟过他时,严小刀觉得那人一双很有韵致的眼睛,在他这里停留半刻,送了他一记别有深意的笑,应该认出他是昨夜光顾过铁笼的夜行客。
不但没挂掉,泡着还挺滋润,这人是鱼变的吗?严小刀心想。
这男子见他们都来了,薄唇划出好看的弧度,竟然直接笑出声。空荡荡的大厅内,只听见潺潺的水声和“嗤嗤”几声笑,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僵硬,各自一番小鬼肚肠,但都不想率先说话,齐齐看向渡边。
渡边仰山盯着那莫名发笑的阶下囚,也笑吟吟地招呼手下:“水太少了,加些水嘛。”
这水确实比海水泡囚笼时少多了,室内池子又不会起风逐浪。渡边仰山显然对这温暖平静的蓄水池不满意,叫人直接再添水灌水,不大工夫,水就直接超过池边的刻度线,最后几乎要满溢出来,荡开的水花打湿了茶坞的棕榈蒲团。
水池中的人立刻就没那么舒服了,方才只及腹部的水,这时满溢至脖颈、下巴,最终将将地卡在下唇那一线,只要一不留神低头就会呛水。那男人被迫不得不将头抬高,眼见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严小刀知道,水只要没过胸口处,压迫心脏位置,人长时间待在下面很不舒服,会产生强烈的窒息感……海水泡笼子的整人把戏,显然也是渡边仰山的阴险手段。
“凌河,你活该今天落我手里这个下场,让大家都看看你丑陋、落魄、肮脏的德性,看你还翻得起浪吗?”渡边仰山平时潜心塑造出一副老好人面目,难得撕下那层伪装曝露出恨意。
水中大鱼冷笑一声,被水泡得黑眉俊目、轮廓异常清晰,反诘道:“落你手里又怎样?跳梁老丑,我瞧你今天贴了几层脸皮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装疯卖蠢、信口雌黄?”
渡边仰山脸色就变了。
“凌河,就是当年那个叫凌煌的,坐牢的老板,他儿子,你听说过吧?”简明煌按身份是和严小刀坐同一条沙发,这时端着茶杯悄悄凑过来。
“听说过,他家得罪了渡边?”严小刀目不斜视,轻声问。
“他们家得罪人多了吧——当然我也都是道听途说,都是听我们家老人儿说的!凌煌那个人,当初是归国改籍的华侨,改没改回国籍我其实也不清楚哈,总之凭借身份便利在南方s省、f省那边生意做得很大,后来发生了诈骗和走私大案,已经十多年前了吧,有几十亿的官司没有?震掉了当地半个官场呐……
“很多人因为他家案子损失了钱,都被骗了,都是些白手起家的小企业主、小老板,甚至村镇老百姓集资的钱,全都打水漂了,资金追都没追回来。听说还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跳楼自杀,啧啧,一辈子养老钱都没了啊。有不少人想把姓凌的从尸坑里抠出来挫骨扬灰呢!”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这些陈芝麻谷子快要跟简老二年纪差不多大,纯属道听途说,能拼凑出这些八卦,也不容易了。
总之就是个声名狼藉也已树倒猢狲散的老棺材板儿,沦为后人偶尔嘲弄的谈资,而且每每提起来,皆是一副“人人得而诛之”的口吻,哪会有人真心细究当年公案的是非曲直?
“不过……这脸、这姿色,真不错……”简铭爵不出三句话迅速回归老本行,颇有兴致地将眼光留恋在仰着脖颈挣扎在水中的凌公子,之前的一段江湖公案并不在他心上。
游灏东与渡边一同坐在正位、主位上,此时还真是一脸“人人欲诛之”的义愤,满脸都写着“老子也跟他家有仇”的大红血字。
游灏东一副与渡边仰山同仇敌忾的表情,难得关心地问道:“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害得你们也吃苦头了?”
“哼……”渡边仰山的半秃顶在五彩琉璃窗的折射下反出光泽,“凌河……他把我们算计了,他毁了我旗下远洋运输公司近乎三分之二的舰船,他吞了我渡边家的产业!……”
接下来的那十来分钟,变成渡边仰山个人唱独角戏的控诉大会,别人愣是Сhā不进嘴。
严小刀也是头回发觉,这山寨老鬼子这么能说?口才丝毫不输姓简的皮条客。
长话短说,简而言之,渡边集团作为战后被重点扶持的远洋重工企业,有着数十年横霸东亚与南亚的辉煌成就。那些年在高丽海湾、琉球海峡、马六甲、印度洋往来的船只,以及港口工程,曾经一半都属于渡边旗下各个公司,一时风光无二。
然而,近几年集团业绩突然一落千丈,原因未明。也是转过千禧年来全球油价暴涨,人工成本翻倍,生意都不好做,然而这其中一定另有其他因素。渡边仰山这人大约是志得意满之后骄矜气盛,不知怎的落入这位凌公子的圈套。
凌河这样的人,在渡边仰山眼里,原本就一条丧家之犬。你亲爸都入黄土了,你家族都败落了,你们一家子当初已经被警方抄家灭籍,没株连九族已是你造化,我渡边家不过看你有些用处,赏你一口饭吃。
但当初你赏口饭吃的人,那冻僵的身躯缓过活气来,可能就要回过头狠狠咬你一口,把你坑死。
凌公子大约就是这样,回头狠咬了渡边仰山。这人楔入内部掌控了渡边家一些生意的重要关节,再勾连外面人脉,将原本由渡边控资控股的港口、船坞,一个一个地做空、或者敲掉、或者搞破产、或者私自转卖套现……白手起家不容易,要败一个家很容易,如同多米诺骨牌产生连锁反应,短短几年之内渡边远洋帝国的江山要垮。
有些话渡边仰山当着外人不敢说,不能露底。
他以前的许多船只已经易主,被天/朝和老毛子的资本家贱价买走了,钱不知所踪。那些钱或许已被凌河设法套走。旗下分公司根本入不敷出,亟待申请破产后贱卖。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能流通的现金,现在就是半个穷光蛋,还死撑着个架子,不然他会对游氏、简氏、戚氏这些港口资本大佬如此用心巴结、点头哈腰?也是不得已而卑躬屈漆四处化缘啊……
“我那养母因气带病,跳楼自尽了。而我继父,一辈子恪守忠信仁爱礼义廉耻的渡边雅治先生,也因这一串打击,因为你这贱人的暗算手段,气得不幸中风卧床不起,至今病势沉重……”
渡边仰山说得情绪激动,浑身颤抖,引人无限同情。圈内人也都听说过的,渡边仰山投靠的那一家养父母,身为名门世家却下场凄凉,确是一个中风,一个跳楼。
低调沉默的港普明星这时弯腰屈膝,特意从沙发这一头跑到另一头,悄悄地,给老板端茶递帕,很有眼力价。
“你就是……一条黑心烂肺的毒蛇……”渡边仰山最后狠狠地咬出这句形容词。
“哈哈哈哈……”池中的美人蛇在呛水姿态中爆出一阵近乎嚣张的大笑,毫不否认自己的杰作,笑容好看,足以让全场人惊艳呵气。
凌河冷笑,两个字:“活该。”
渡边仰山气得腰腹又涨肥了一圈,鼓鼓地转头问游灏东:“游总您说,这样心怀叵测、阴险毒辣的人,对我渡边家而言,他是不是该杀?”
游灏东微微一点头,赞同:“十分该杀。”
渡边又看向简二少寻求支持,简铭爵正盯着那笑得惊艳的毒蛇,脖子往前纵着比鹅脖子还要长,早就走神了,下意识地频频点头:“该,十分地该……”
这时,渡边的视线与那池中美男子的视线同时射向严小刀。
严小刀鼻尖微微耸动,摇摇头:“确实……该杀。”
水中的凌公子,竖着耳朵听到了这句并不洪亮的话,冷冰冰地对严小刀又翻了个大白眼。
游灏东仿佛是下定决心,决定快刀斩乱麻,迟则生变。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掼,竹编的茶具托盘溅上一片淡绿色水渍:“渡边先生,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这个姓凌的,你就交予我吧。”
渡边试探:“游总,您也深受其害,不得不防吧?”
“哼。”游灏东不置可否,故意含糊自身意图,“留着总是一块心病,不如我帮您消灾,让您以后不会再看见他。”
所谓之前谈妥的条件,就是对渡边仰山提供临湾港口停靠、转运、税收上各种不为外人知的便利,握有实权的游家在不计回扣的条件下私下送予哪家公司一些好处,这是信手拈来的恩惠。渡边的公司要喘□□气与港口企业贸易往来,只能指望这些筋头巴脑的好处。
渡边一双精明的眼又朝这边瞟来,简铭爵再憋不住了,哼出一句:“怎么着?您几位是真想把这人开铡刀或者下油锅?别啊,不至于吧咱们!”
严小刀慢悠悠开口:“真不至于的,渡边老板,咱们还有的谈吧?”
简铭爵笑得猥琐:“别就给废掉了,留着还有用嘛,不然交给我处置啊!”
渡边不直接答应也不拒绝,耐心等待哪一家开出更合适价码。
严小刀一只手依靠西装前襟打掩护,无比灵活的手指在旁人无从察觉时就发了一串信息。
【临湾深水港现在就停着两艘远洋重型舰,渡边先生如看上眼,关卡手续和免税单都齐全。】
渡边仰山摸到掌心的震动,低头瞟到那行信息。
【走远东航线,跟各港都有低价合同,方便您用。】
渡边仰山低头又看到了,还是没吭声。
严小刀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牙花子疼,迅速下一条信息发给另一个家伙。
【有晖,支票本带了吗?有点麻烦,借钱花。】
梁有晖不知在岛上哪地方鬼混呢,过了十分钟才回复。幸亏简铭爵自带干粮半路出手跟游灏东纠缠,有意想要分一杯羹,让严小刀终于等到梁有晖的回音:【你要借钱?我有啊!你在哪?】
【酒店赌场后面的水族馆,让你保镖把支票给我送来,支票能随便填数吗?】
梁有晖此时一定在感慨交友不慎,这他妈什么朋友!梁少眼前或许晃过了严小刀那挺拔俊朗很有男人味道的身材,再烂的朋友也忍了。这人一惊一乍地回道:【我的哥,你到底要填什么数?!】
水池中再次不要命似的爆出凌河的笑声。那声音当真挺好听的,低沉而婉转,笑出一串水波荡漾的尾音余韵:“一群人渣,我的命还能值出个不错的价钱?快报出个赏心悦目的数来让我听听,大家同场同乐。”
余音绕梁,直上大厅玻璃穹顶,入耳清越。
严小刀手指一紧,凌公子像是知道他在打什么消息,长了透视眼一般。
他是寻个招数暂时拖住那老狐狸,拿到货再撕毁合同也不迟。他这老皮老脸能在梁大少跟前卖出个什么数?
☆、第十章 绝处反击
第十章绝处反击
几个有钱老板召开一场私人茶话会,就想要决定一个大活人的来去归属和生死了。
陷于池中命运多舛的凌河,飞扬的水花将一头黑发吹拂在水面,收敛起下巴时一双凤眼斜飞上挑。水面微波反射出鱼鳞状流动的光,光芒再泛在骨瓷般剔透的脸上,让一张俊脸显得气场神秘
逆水横刀_第10章
而强大。凌河盯着渡边,口唇轻动,还带揶揄的笑意:“老人渣,你是不是一直特别想弄死我?特别想揭了我的皮、抽我的筋?
“你是不是一直特别想剁了我的手,砍了我的脚,再把我大卸八块,腌在酒缸里,做成个人彘以泄心头之恨?”
周围一圈人沉默屏息,听着凌河轻言慢语但话中内涵残酷,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凌河气焰张狂得惊人:“做成人彘也不成,我还有这张嘴。
“老棺材板,你怕什么?你怕我说出什么?
“怕我说出……你那与你亲密无间耳鬓厮磨还喂你奶喝的养母她为什么会抑郁跳楼么,你那高尚仁慈的继父一生勤勉敬业他为什么突然晚节不保中风一病不起么!”
凌河的笑声回荡在玻璃天顶之下,似乎在讲最恶劣的笑话,声音却婉转动听,一点也不吓人,脸上表情都是和颜悦色的,绝不妨碍颜值。
渡边仰山莫名开始发抖,大腹乱颤:“毒蛇……毒蛇……”
毒蛇喷吐出毒液,会灼痛周围所有人的脸。渡边仰山双手手指勾起来,这时一定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捂住凌公子的嘴,这才发觉他将凌河吊在喷泉池中央,若想去堵对方嘴,他只能跳进池子游过去了,够不着啊。
游、简二人皆已入神,渡边仰山原来就是中土人士,半路跑去岛国混饭吃的,也就十几年前的事情,厚着脸皮拜在渡边雅治夫妇门下侍奉。其实年纪相差都不多,就不要脸地管人家喊爹叫娘,养母怎会喂他奶喝?
严小刀已经准备好了,起身开始挽袖子,特一本正经地道:“渡边先生,别担心,我帮你堵住他的嘴。”
渡边仰山是万没想到凌河不仅谋其家产、毁其财富,还知道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知道得太多了,这人就不能露面。
水族馆恰逢开饭时间,专职饲养员正在给海洋生物们投食。
渡边仰山满面涨红,突然怒不可遏,吩咐饲养员:“把那条黄貂鱼给我投进去!毒死他!”
“等等!”
“别啊!”
“不成!”
三个方向同时发出阻拦之声,游灏东、简老二与严小刀几乎同时站在池边想拦。就连一直修心养性当局外人的明星美男都紧张地站起来了,拉住渡边仰山的袖子,试图劝解,别出人命啊。
“不,不用黄貂鱼,放那条鲨鱼!咬死他!!”
水族馆大鱼缸养着一条幼年鲭鲨,一米来长,看起来就是个萌萌的鲨鱼宝宝模样,尚未长成,若真长成了,就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嗜血吃人的大白鲨。这就是有钱人作死豢养的稀罕宠物。
饲养员并没有马上听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也愣在那里。
幼鲨倘若真的放进水里,循着人肉味道,牙齿只要沾上,就要把凌公子啃成一副骨头架子。
渡边仰山抢上一步,抄起铁网子,一网子吃力地捞起幼鲨。直接动枪毕竟是案件了,某个人在海岛“不慎”葬身鲨鱼之口,那可就没话说了。
幼鲨脱出狭小水缸之困,在空气中一抖油光水滑的鱼皮,十分畅快地晃动尾巴,铁网可就兜不住了。鲨鱼以一个神龙摆尾的潇洒动作,跃向大喷泉池!
简铭爵大声“哎呀”了一句,是真心舍不得看美男活活喂了鲨鱼啊。
简铭爵身旁的人随手抄起矮几上一只茶具,在电光火石之间出手。那只小茶杯像长了眼睛直飞幼鲨的大宽脑门,冲击力就像一颗子弹,在鲨鱼跃向水中的一瞬间,“砰”地砸中了……
池中的凌河面无表情,盯着严小刀这一系列很猛的动作。
幼鲨与那只小巧玲珑的茶具双双落水。
鲨宝宝蔫蔫地昏过去了,脑门上并无伤口也没出血,就是直接昏倒在池底。
游灏东心下松了一口气,讥讽道:“箭箭都脱靶,也够难为严总的,射不中比射中还难吧?”
严小刀一耸肩,无辜地说:“所以说隔行如隔山呢。”
渡边仰山脸还涨红着。
游灏东咽不下这口气,拍拍渡边的肩膀:“渡边先生,你最好祈祷你的宠物别在水里又醒过来,下一回它头上Сhā的就是一把飞刀了。”
严小刀信步回座,打了一枚响指重起话题:“凌先生,你刚才想说什么,我很感兴趣,你说。”
逃脱鲨鱼口的凌河脸不变色心不喘,面带微笑但笑容不善:“你感兴趣什么?渡边雅治是怎么中风、他的夫人为什么跳楼吗?哈哈哈哈,他们一家子惨遭人伦之祸关我什么事?世间多的是你们这样偏听偏信没长脑子的蠢人,惯会把这些无聊丑事都栽赃嫁祸到旁人头上,才能显得你等出身高贵门第一身纯洁清廉、衣服下面没藏一只虱子。”
游灏东也好奇:“你有本事说说看?”
凌河仰脸一甩湿发,有一些发丝溅着水滴打湿在他脸上,让那面容更显几分阴郁潮湿的美:“那你要问问站你旁边这位中不中、洋不洋、人不人、鬼不鬼的渡边仰山先生,披着一张逢迎谄媚的人皮,当初是怎么磕响头抱大腿赖在渡边雅治身边,博取其人信任又谋夺其家业,还勾引上他养母渡边夫人的。”
渡边仰山白眼珠子爆出一层红丝:“你血口喷人!”
“岳仰山!!”凌河突然爆发,满池碧水仿佛都随这一句话荡出浩瀚的漩涡,将渡边仰山试图顽抗狡辩的心智席卷一空化为徒劳,“你这虚伪奸诈、心怀叵测、自打少年时代就癖好诡异的大变态,你装什么渊渟岳峙的正人君子你也不害臊!你不是最偏好四十开外的人/妻么?你与你养母渡边夫人通/奸,她那样高龄竟然珠胎暗结,怀了个种,难道是得了男/根癌早已老不中用的渡边雅治的种么?那孩子生下来就不健康,变成个不会讲话的智障,对外号称是你弟弟,其实是你什么人你敢认吗?你敢承认那是你作孽的报应吗?”
凌河因为情绪激越而显得呼吸更加急促,面目就反射出光芒。大厅的五彩琉璃天顶确实设计巧妙,这时天外盘旋的所有彩灯,将光柱全部汇聚到这人脸上,光彩照人。
“岳仰山,你这种人还敢妄言什么忠信仁义,你当初改名换姓心甘情愿去做老鬼子膝下逢迎的小鬼子就如同叛国投敌你这是对我族不忠,你背井离乡逐利忘本连你亲爹亲妈都不认了你这是不孝,你唯利是图攀附权贵却又谋其家财此为不仁,你奸/辱人/妻又逼你继父中风瘫痪趁机鸠占鹊巢实属不义,你罔顾伦常骇人听闻真是无耻下流。就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无耻下流的败类还有几层脸皮敢造次我对你下手暗算?不义之财不取绝非君子,我昨日取了你的不义财今天再剥你这层伪君子的人皮,你活成个大写的乌龟王八还腆着脸在这多人面前丢丑,还不滚出去自剜双目断掉筋脉手足投鲨鱼池自裁?污人口,脏人眼,还存有最后一丝羞耻你改名换姓就对了,你这号人当初从娘胎爬出来的时候,你也配姓岳!”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能听到每人停滞的呼吸。
梁有晖其实还发过来许多条信息,严小刀早就把那位忘在九霄天外,双眼只怔怔盯住池中的凌公子。尤其那最后一句话,极其悦耳地划过他的耳膜直刺心房,几乎让他想为这人击节叫好。
骂得好。
“呵……呵呵呵……”足足安静了一分钟,还是嘴碎鸡婆的简铭爵头一个打破沉默,在严小刀身侧轻飘飘地说,“妙啊……真是妙人儿,够劲,够味道……砍手砍脚真是太可惜了……”
游灏东大约也听得津津有味,有狗血热闹不看白不看,一向深藏不露的面孔上甩出一记轻蔑不齿的冷笑,瞥向渡边仰山。
而被渡边请来陪客的大明星,则一脸假装听不懂中原普通话的模样,垂下眼去,表情着实尴尬。
凌河因为说了洋洋洒洒一大篇,中途呛了几口水都没停嘴,这时攒起的水一股脑从口鼻里喷射而出,控制不住地咳嗽,似是承受着身体上巨大的痛苦,但眼底明火执仗地暴露出得逞后极具满足感的笑容。
似乎已经预料到,这番话说完,今晚肯定是死不掉了。
那笑容当真有毒,让人看上一眼就在眼膜上烧灼出一片光亮痕迹,过目难忘。
眼睫沾满水滴,神情如幻如妖,眼尾眉峰一片青山烟雨。
而且这人嗓音低沉婉转,并不尖锐聒噪,骂人都骂得从容不迫出口成章,让听的人深陷其中……
严小刀以前从来就没想过,一个男人的容貌,用“美丽”二字来描绘毫不做作。
他对男的也没甚研究,顶多辨得出有些人高壮些,有些人矮矬些,有些人举止优雅讨人喜爱,有些人气质猥琐令人生厌。能博他欣赏的男子着实不太多,比如,此时就在一旁陪坐的某位鲜肉明星,出了屏幕见到真人也不过如此,一个生计不愁的大男人,平白做出一身卑微廉价的攀高结贵之态,活得不像个男人,这样的人不会令他有一丝动容。
今日在伊露岛酒店赌场之内,平生头一回,严小刀觉着眼前的凌公子可用四个字形容。
倾城绝色。
能否倾城那场面太大尚且难讲,这条美人蛇显然把假尼桑鬼子气得快要呕出肺肠。
渡边仰山那壅塞着酒色财气的身躯往沙发上一坐,头往后仰去,面色激剧发白汗湿西装。身旁的侍者和保镖手忙脚乱,往这人嘴里塞速效救心丸。
在场其余人并不关心渡边家族的狗血八卦,但白看了一场别人家的热闹丑事,谁也不会拒绝享受这种拿别人磕牙打屁取乐的机会。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呵呵呵……”简铭爵拨弄大拇指上的红玉扳指,下巴颤动。
“我看,渡边先生身体非常不适,今晚还是先休息,不如有事明天再谈。”游灏东也想拖时间。
“人别淹在水池里了,淹死了这场戏就白看了,把他拎出来。”严小刀这时突然反客为主,指挥渡边家的随从,将凌公子从喷泉池里捞出。
两条铁链从海神的三叉戟上被卸下来。凌河手腕上还栓着链子,双手双脚张开着,狼狈地被拖上岸,像丢块破布似的丢在地上。长手长腿的身材在池边很占地方,十分惹眼。
凌河张着双眼,唇边带着淡漠的笑,舌尖一转拨弄开嘴角的发丝。
湿漉漉的水迹从这人脚边不断流向池中。那条小鲭鲨也醒过来了,一脸懵地开始在大池子里游弋。
不等旁人反应,严小刀又道:“你们赶紧把渡边先生送医院治疗,岛上没有医院就用直升机送到临岛的急救中心。我看渡边先生也照顾不来这里,这位凌先生不如让我先带回去盯着,不会让他跑了。”
严小刀说话间,毫不迟疑大步迈上,抓住凌河一侧肩膀。
他现在琢磨的就是将此人速速带离是非之地。无论是个物件还是个活人,只要落他掌心里,别人就没能耐掰开他的五指再把人夺了。
凌河肩膀被提起时猛皱了下眉,不提防之下被抓得疼了,是真疼,感觉肩膀是被一只钢爪子硬薅起的,腰和下半身却还无力地堕在地上,差点中段脱节儿。这位严先生的手究竟什么材质炼出来的?
“慢着——怎么?”开口的是游灏东,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直视严小刀:“严总,这就心急火燎想要把人带走?不跟我们商量商量?”
严逍你想浑水摸鱼就将人领走,当我游灏东是空气吗?
☆、第十一章 倾城的赌码
第十一章倾城的赌码
游灏东也没迟疑,从另一边迈上来,很有心机地先踩住铁链,随即抓住凌河另一侧肩膀。
这是在用左右两股蛮力撕扯一个人,瞅凌河那个饱含愠怒十分嫌恶很想发飙的表情,似乎是抱怨:还不如刚才在水里吊着更舒服!
“知道也不会让我挑一边走。”凌河冷哼一句,“但您两位能不能先打一架,打完了哪位还能动弹喘气的,再来碰我?”
果然也都心怀不善。
“嗳,悠着点撕,撕成两瓣啦……”简铭爵说着却也手不落空,上来就捏住凌公子一只脚,把一条毫无生气的腿硬提了起来,而且还心怀不轨地暗地里往前一送!
凌河一条长腿就变成向前折叠着被迫高抬的姿势,从简老二这个角度看去,美人脖颈后仰无力反抗,大腿和胯部那诱人轮廓毕现,整个人躺成个自暴自弃的布偶一般,以一敌三也不做白费力气的抵抗。这人身上原本穿好几层衣服,历经撕扯和海水浸泡早已不成样子,可谓衣衫褴褛其状堪怜,唯独那一双美目烟雨绕城,仍傲然斜睨着周围人丛,嘴角透着蔑视群魔的无畏神情,容色不改。
有了刚才那一出大戏,此人现在即便看着虚弱无力,周围人也没敢真把他当个布偶,下手其实都悠着力气,小心谨慎地对待,生怕被毒蛇的毒液溅上了。
“不要抢了,我还……没、没有死。”身后不远处,一声虚弱发黏的话语挣扎而起。
大伙回头一看,发声的就是此时瘫在沙发上接受急救的渡边仰山。
渡边仰山看样子身体是彻底垮掉,瘫成一口袋烂土豆的样子,胸口无力地凹陷进去,徒劳地上下起伏。先前养母跳楼已是打击,如今这丑事被人当众渲染人尽皆知,渡边家族的名誉完了。
“人……我还……没卖呢……”渡边仰山脑袋略微低垂,眼皮下一双眼珠子泛白,都到这时候还不忘竞标。他确实很缺钱用。
游灏东毫不犹豫:“渡边先生您开价,人我现在就带走。”
简铭爵:“让我先Сhā句嘴……”
严小刀:“他开多少价,我给你翻倍。”
简铭爵笑得肩膀和下巴一齐乱抖:“哎呦您两位这是……我是真没看出来,游总和严总原来都好这一口重口味啊!我还以为你俩,呵呵呵……”
他有意无意一句打岔,倒是给明争暗斗不可开解的两人,提供了一个方
逆水横刀_第11章
便的借口。
严小刀不置可否,总也不能说出实话来。
躺他脚边的凌河,眼尾含光,此时由下往上,冷冷地将他脸上神情扫射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严小刀的下巴、咽喉,要害之处。
简铭爵十分赞赏游灏东和严小刀的品味,此时觉着自己兜里那副扑克牌,简直一群残花败柳惨不忍睹!倘若将这位凌公子纳入囊中,一定占据他的扑克牌集邮册里花魁之首啊。
只是,简老二有自知之明,既干不过游家少爷,又打不过严小刀,所以他也不争,就安然围观狮虎相争,自己做那只等在后面捡剩的大秃鹫,到时捡一块花魁的鲜肉尝尝,也算不虚此行。
简铭爵看热闹不嫌事大,于是提着凌河的脚:“两位老弟,听哥哥一句化解纷争的话,都是风月场上同道中人,都为了尝个鲜嘛,别伤了自己人和气……
“门外就是伊露岛最大的赌场,今天我做个庄,咱们几个上桌摸三圈,谁赢了谁第一个上,后面的排队候着。”
简老二实为自己淫者见淫,全把意思拧了,但拧得恰如其分。
“赌就赌,现在,走。”
游灏东和严小刀几乎同时应了,顺便回敬对方一个“你小子等着”的狠辣眼神。
渡边仰山彻底沦为沙发上一袋子烂土豆了,被视若空气。然而这人毕竟一时半刻又不会挂掉,仍然是这座设施戒备森严的岛屿的老板。岛上保镖打手众多,“云端号”静静泊在码头,大家都在孤岛上耗着,暂时谁也跑不出去。四周就是茫茫无边的大海,去隔壁岛屿还得坐直升机或水上飞机呢。
大厅门外传来声音,有人造访,想要进来。
严小刀这时才想到看一眼手机屏幕,厉害了,梁有晖已经十八条短信各种姿势地攻上来。他都忘这事了,刚才还在管对方借支票本。
他却先点开峰峰的短信。
杨喜峰:【老大哇,另外两个黑寸头也在门外蹲着,用我进去护驾吗?】
这意思是,游灏东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保镖,另外两人蹲守门外可能偷袭,杨喜峰也在暗处憋着,所有人都在赌场周围聚齐了。
门外硬磕进来的显然就是梁大少。
梁有晖有些身份,门卫也不敢抓他。这人迈步进厅时挂着一脸的忧虑焦急,眼光迅速寻觅严小刀,危难之时才看出人心,这份关心牵挂是真真儿的。
“怎么啦小刀,你没事吧?”梁有晖警觉地扫视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
严小刀心说,够哥们,你还真带钱来了?
“赌太大了?赌输了?”梁有晖以为严小刀此时被人绑在这里,准备剁手剁脚,等着他带支票本过来赎人。
严小刀皱眉,咂了一句嘴:“别丧气,老子今晚还没上桌呢。”
简铭爵倒是一乐,搂肩搭背地挂上了燕都来的梁大少:“久仰,难得难得!正好哥几个今儿晚上,是三缺一!”
凌河这时又被身子两侧的人同时撒了手。
虽然撒手的人并没有使力掷他,这人还是后颈和肩胛骨同时落地狠狠撞了下去,面部细微处皲裂开来一层痛楚的神色,腹部微微痉挛。失态的痛楚却又没持续几秒,在严小刀的视线中转瞬即逝,重新罩上一层冷漠无畏的面具。
按说蛇也是一种脊椎动物,是有脊柱和一身小碎骨头支撑的吧,严小刀心想。
眼前这个人就好像没长骨头,或者说,身体因为连日来风吹日晒水淹的折磨,没吃没喝,已经极度虚弱了,手脚几乎无力动弹,像个废人……
而在座这许多人,试图一掷千金、开局豪赌,竟然在抢这样一个“废人”。
渡边家的随从簇拥着几人,即刻就往赌场的私人贵宾套房去了。严小刀瞄着那凌公子也被一同拎入套房内间,暂时也放心了。
这些人开人肉赌局,当然不会在乌烟瘴气人声喧哗的大厅里,那儿时不时还有善男信女摆v字手抱着老虎机搞自拍照,穿衬衫马甲的年轻男侍应生端着酒水往来伺候。
贵宾赌房是一个宽敞的大套间,外间将两只转角牛皮大沙发相对摆放,墙上镶嵌着一只已被做成标本的北美驯鹿鹿头,公鹿两丛硕大的鹿角霸道地张开,让壁灯在墙上打出复杂的阴影,黑色钢琴砖四方茶几上摆放了洋酒和雪茄……整个房间毫不掩饰那种专属于男性的霸气、血性、对权势与财富的欲/望野心。
驯鹿头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两杆猎/枪,这也属于豪客的爱好。
众人小憩,游灏东心里憋着不服,顺手摘下墙上一柄枪,在简铭爵诧异的注视下将枪“咔咔”几声猛地拉栓上了膛,对着鹿头的方向就扣动扳机。
屋里人都是浑身一震。
当然,猎/枪里根本没装子弹。游灏东也是业余狩猎的行家,掂了枪就知没装弹。
严小刀往沙发上坐得大刀金马,咬了一根南洋柚叶烟,一副过来人懒得跟年轻气盛小朋友争锋斗气的闲哉表情。他有意无意拿过游灏东掷在茶几上的枪,颠来倒去在手里把玩,烟蒂在唇间转圈:“小时候玩的玩具,好多年没有摸猎/枪了。”
他手里的枪发出轻微响声,像是内部精密机械齿轮发出的呜咽。
游灏东眼光渐渐直了。他发现严小刀掷回来的枪,枪管明显松脱摇摇欲坠,歪挂在木质枪托上,里面机械齿轮肯定已经散架……
梁有晖看严小刀的表情一向饱含钦佩,而且透着一种“看我哥们多牛逼”的得意,很有面子:“你玩儿过吧,很熟。”
“平时在城市里也用不着。”严小刀冷笑道,“这种好枪是拿来打豺狼虎豹的。我拿来打狗?那是败家!”
严小刀专治不服他的。
游公子简直印堂发黑,不知不觉好像被谁当狗骂了……
众人各自暗藏机锋、端着茶水咖啡准备上桌的时候,游灏东瞧了一眼梁少,突然拉过梁有晖手臂:“有晖,你今天上桌跟我们打牌,不合适吧?”
梁有晖挑眉:“怎么不合适?我就随便玩玩,不妨碍你们。”
游灏东意味深长:“可我们不是随便玩玩,是要分出输赢的。你上桌了,你跟严总不是忒么一伙的吗?!”
梁有晖:“我?我怎么跟他一伙?”
游灏东说的十分有理,没法辩驳。他们几个中原来的土霸王,是要上桌摸几圈国标麻将的,既然是要斗输赢,还带个大活人做“彩头”,桌上怎么能有两个一伙的?梁少爷你是时刻准备替严小刀点炮么!
严小刀随意松了松腰间皮带,自信道:“仨人也能玩,不然还能斗地主。”
梁有晖蓦地失落,随即被几名黑衣人簇拥着挤离了赌桌,不带他玩。
“人少没大意思……”简铭爵笑眯了眼,“那位凌公子坐得起来不?坐得住带他玩啊!”
游灏东四下扫了一圈,恰好这时,渡边仰山那老家伙也进赌牌室了,当然不是自个走着进来,是坐轮椅上由那位明星脸推进来的。
游灏东也不含糊,霸道地抬手一指:“干脆就麦先生请吧!”
严小刀从来不看偶像电影和肥皂剧,即便这样,不用旁人提醒,他也认识这个人。一路陪客人伴游的英俊男子,名叫麦允良,是两岸三地相当有知名度的一位人气天王。
明星与普通人就是不同,人前人后都富有镜头感,举手投足训练有素、严加雕琢,随便一个小动作都跟杂志摆拍似的恰到好处。这麦允良相貌也十分打眼,是典型的两广美男子,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五官之上又浮出一些美白针和丰颊针的痕迹,帅得很精致,也很人工。
麦允良轻抖的睫毛下眼神明显是犹豫的,根本就是想走,不愿蹚这趟浑水,但被渡边和游灏东双向夹击之下,不情不愿地,坐上了大桌。
渡边仰山歪在轮椅上,口鼻罩着氧气罩,沉重艰涩的呼吸声充斥赌牌室,令人不适。
这人却还不甘心、不死心,从氧气罩下发出破风箱蜂鸣似的声音:“麦仔,你、你替我打这圈牌……我……我……”
简铭爵见色即起意,每回都像是身体里某个开关被按动开启了一样,拉过麦允良手腕:“麦先生,会玩麻将?”
麦允良笑得极委婉谦虚:“玩的不好,出丑了。”
本朝天南海北各地人民群众,就没有不会玩麻将的,必备社交技能,老少咸宜,而且各地还有各地的口令行规。麦允良成天陪富豪们吃饭喝酒打球的,能不会搓麻?
严小刀坐麦允良正对面,客套了一句:“麦先生‘影视歌模’四栖,还能不会摸几圈麻将!”
“麦先森是影视歌模床上五栖大明星,”简铭爵一脸涎笑,伸手上去就勾了麦允良的下巴,“技巧娴熟、十项全能!”
严小刀无语,操。
麦允良脸色一下就不自在了,却都没有翻脸,已经浸/淫这等应酬场合太久,习惯了各种调笑、非礼,只能借低头喝茶的动作掩饰尴尬,手腕就一直让简铭爵摸着……
游灏东心里贼,抢先一步将麦允良奉作他的上家,而自己坐严小刀上家以此作为钳制。简铭爵自然而然就落到严总的下家,右手边挨着麦允良。
这一桌四人里,有人是看热闹的,有人就打酱油的,有人信马由缰,有人急火攻心。
简铭爵和游灏东都是麻坛高手,码牌和闭眼捻牌手法熟练。游灏东是一摸上手几个回合之内就快速处理掉字牌,眼花缭乱地开始吃碰,而简铭爵本心就不着急,还在慢慢悠悠琢磨自己手里几对中发白的对子,要不要爽一局小四喜呢?
严小刀眼神平静,手下冷静,这种场合才不会惦记什么□□、小四喜这样的大牌。
没必要和大的。
这种牌局就是要和牌。
牌桌上倘若连踢各种万字、条字或筒字而不打风刻,很容易就被对家摸清自己是求大四喜□□这类大手牌,太明显了,就会遭人提防围剿。
严小刀盯着下家的简老二碰了个万字刻,他伸长了手臂和修长五指够出去拿牌时生生地让游灏东很有压力、满面黑云。
麦允良抓牌、出牌动作皆是润物细无声,骨牌磕在桌上都尽量不出声,分明就是很会打牌,却拼命稀释自己在桌上的存在感,甘当个酱油党。
每人还都有每人在牌桌上习惯性的小动作。
简老二喜欢脚底下压节拍,一条大长腿不知伸到哪个的桌下,用皮鞋轻轻打着拍子。
麦允良是口观鼻鼻观心,自己心里压抑紧张,双掌不由自主十指交叉放在嘴边,做成个祈祷的表情姿势。
游灏东双臂抱握,古铜色脑门上仿佛卷起了三重雷云纹,时不时捏一下眉心和太阳茓,一看就是紧张了。
而严小刀是个钢琴手,身形随意,只将左手搭在桌上,五根指头无声地快速来回敲击桌面……
即便严总的手指长得再好看,也敲得他上家的游公子很烦躁,游灏东盯着严小刀的手很不爽,几乎走神了。
游灏东迅速门前清,眼前一马平川,心情稍微舒畅,再吃了麦允良一个条字,就顺利上停,这时身体慢慢向后靠去,志在必得。
然而他上停之后却不上牌了,条筒万字在各家手下轮流转,就是不给他想要的一四筒。
严小刀半笑不笑瞟一眼姓游的,那人连拆几个万字、条字,就知他是要和筒字。另外两人恐怕也看出来了,谁让你上停那么早!
游灏东手心发虚,在盘算换不换牌。
他正犹豫时就不巧抓来个三筒,手指逡巡片刻将二筒丢出,换牌。
严小刀笑了笑,紧接着原摸原打,故意将自己摸到的一筒大饼子递到游灏东面前。
游公子气得眼球爆出白光,已知此局不妙,他想要的三筒指不定被压在哪处的牌墙里。
丢了这张没用的筒字,严小刀不动声色地上停了,而且手里藏了一副一气贯通的花色,旁人看不出来。
他是“一向听”,就单钓一张五万。
游灏东在犹豫两个万字里打哪一张,又去看四家打出的熟张,发现既没五万也没九万,两张都他妈的是炮牌,捏在手里想要捏碎它们。
游灏东耗了很久的时间,耗到简铭爵敲桌了,心一横丢出了九万。
他见严小刀岿然未动,蓦地松一口气。
严小刀伸臂用修长三指上了一张牌,只用拇指一搓牌面,潇洒地往桌上一丢,同时另一手似乎在桌下轻轻一震,面前一溜牌就“啪”地推牌了。
简铭爵惊呼:“哎呀,万字‘一气贯通’,清一色这在规矩里是二十四番!”
麦允良见缝Сhā针地殷勤为几位斟茶,眼带真诚讨好之意,对严小刀说:“在我们那里,这是四万港币的大手牌了严先生!您还是自摸。”
严小刀咧开嘴笑出一口俊朗白牙,笑模笑样望着游灏东,刀爷好歹比你年长两岁,吃的饭走的路都比你多。你游公子十五六岁那年纪还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刀爷就出来混社会了。我书念的不好,肚里没什么墨水,牌还是很会摸的!
而且,严小刀不怕开赌局。为什么?因为他永远还有后招:打。万一赌不赢再来硬的。
游灏东明白自己还是轻敌了。
如果只摸一局,严小刀已经赢了。
然而他们上桌前讲好的,一局偶然性大,要摸一圈,从麦允良上庄打到简铭爵下庄,看谁一圈下来计分最高。
歪在轮椅上的渡边仰山,垮塌的眼皮下已无生气,只存恨意,这时钱都不想要了,孤注一掷,是真心想要亲手掐死凌河!他就算能挺过心脏病复发,渡边家族几十年的名望、声誉,一夜之间全毁在凌河手里,明天早上丑事就会传遍两岸三地和东南亚,成为富豪圈内冷嘲热讽的笑料谈资。当然,他是绝不承认那些其实是毁在他自己手里……
他渡边家与凌河毫无渊源,原本无仇无恨。毒蛇就是毒蛇,谋的就是他家族的产业财富
逆水横刀_第12章
,偷天换日据为己有再狠狠反咬落井下石,多么毒辣!
这人突然从氧气罩下面嗡嗡出声音,吩咐手下:“干摸牌没有趣味,要给客人们来点……彩头……你们,把那个人弄来……他本来,就是赌码,就让他,上桌当赌码!……”
众人还未明所以,两名黑衣人从内间拖着个湿漉漉的人就进来了。
可不就是这位伶牙俐嘴、一身傲气的凌公子。
这人身上仍是一片肮脏的湿痕,长发唾面,两条长腿被拖进屋时在地上“沙沙”地滑出两道湿迹。黑衣保镖二话不说,将人扛起往桌上一掷。
他们的麻将桌是一只很敞亮的方桌,比一般麻将桌大许多。
每人手边摆放的餐点茶具全部惊跳而起,茶水四溅!凌河整个人砸在了桌子正中,头冲游灏东,脚冲简铭爵,半边脸无遮无拦地磕在一堆硬牌上,只有那一双眼仍顽强地睁着,直视严小刀,瞳仁深处像蕴含着无底深渊,从那里发出幽然的光芒,卷起海面惊涛骇浪。
谁赢了这圈牌,谁将凌河带走,要杀、要剐、要奸,随意处置。
☆、第十二章 炮打城楼
第十二章炮打城楼
这弹丸之地麻将桌上至此已是剑拔弩张。
严小刀面前就是这容貌倾城却又极其落魄狼狈的凌公子,玉/体横陈等待被人大卸八块的一副景象。是被大卸八块还是能逃脱升天,就看他手底下这些牌了。
他此时不用趋前靠近,也能十分清晰地端详凌河的相貌。
这个人的眼睛虹膜,确是淡绿色的。
他初见对方那个夜晚,吊在游轮灯火摇曳的船舷上看到的绿水清波,并非眼花。黑发绿眼的男子生活中并不多见,蓝眼绿眼据说都是隐形基因,一般只有白人才有,华裔与高加索人种的混血都很少能够混成蓝眼绿眼。所以,这人不仅有一点混血,还碰巧混出个绿色眸子?
严小刀这趟事办得内心十分困扰。他干爹让他保住这个人,他现在才领略到保一个人是多么啰嗦麻烦的一件事情,真的不如让他出来砍一个人。
凌先生看面相其实很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出头。但再年轻也不是孩子了,明显是个成年成熟男子的身躯,人高马大,四肢修长,即便被折腾几天脱了水,仍然斜对角地占据了整张桌子,让人无法回避那种沉甸甸的耀眼的存在感。
桌子比一般麻将桌大两号,还是让凌河的头很难受地往下仰在桌沿,两条小腿从另一侧挂下去了。毕竟是海水里泡发的,这人形象味道都十分欠佳,然而有那张绝色无双的脸就够了,竟然让一桌人都毫无怨言忍了下来……
简铭爵守着凌河两只脚,码牌的手都不利落了,从凌河身下抠哧着摸了一堆牌出来,顺手不怀好意地将原本俯卧的人翻了过来。
凌河四肢没有反抗能力,就着就仰过来,双眼冷傲地藐视简铭爵。
简铭爵被盯得一顿:“哎——呀,你别怕,老子这就把你赢过来!这一桌人里,也就是我,绝对不会伤你手脚!”
凌河轻蔑还他一眼:“鸡零狗碎的蠢货,你今天能赢得了牌,砍手砍脚滚着出去的人就是你了。”
简铭爵嘴里一咂摸,暧昧道:“啧,你骂人的音儿都好听,以后,我听你在我耳边天天骂我。”
凌河送他一记冷笑:“能觉得骂人好听,也就是你这个耳鸣眼瞎、水肿肾虚的简二爷。身边残花败柳成行、野鸡成群,一个败家货能让你浪成了开国七十年一代名流,你们简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此时一定感到门楣光耀、祠堂生辉。”
“……”简铭爵眼里冒光,抖了一激灵,“呵呵,哈哈哈哈……真够味!”
严小刀觉着,凌先生早晚死在他自己这张不饶人的嘴上,还是年轻气盛啊,这人有二十岁么?您能少说两句消停片刻么,怎么这么难伺候!他码了一半牌感觉数目不对,微微欠起身,凌河后背下面至少还压着三张牌。
他手伸向下面,凌河蓦地住了嘴,斜眼睥睨着他。
严小刀说:“你压了牌。”
他手伸下去,手背贴的是凌河冰冷湿黏的衣服,手指很灵活地摸到牌而不碰触对方后腰和臀部。凌河笑容很美,瞟着他:“严先生真是难得的一派正人君子,手心手背翻云覆雨都这样庄重自持。”
严小刀唇边擎出淡淡的表情:“有什么值得我不庄重不能自持的吗?”
凌河反唇相讥,笑出一分恶劣的神情:“严先生,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面目你这两天忍得也辛苦了,还能庄重自持几天?见过我的人就没有一个还能做正人君子,你赶快揭下这张脸皮来,让我读一读什么叫做人面兽心?”
“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我还用装?”严小刀冷冷回道,他就算再平心静气、清心寡欲,也快要被凌河惹出一股子无名邪火,简直他娘的!
又开一局,此时桌面上所有人心神都微微乱了,心思无法集中在牌面,无法避开凌河扎眼的存在。
这个人美貌惊人却又极其恶毒嚣张,完全没有身陷绝境的凌乱惊惶,毒蛇的信子四处挑拨拱火,像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游灏东不想说话,眼皮下面的精光也不断地掠过凌河的身躯,皮相和骨相确实很美……
麦大明星更是如坐针毡,表情非常不适,其实,不比较还不会有这样的感受,这桌上容颜最为俊美的两个男人,性情竟是如此不同!
凌河的每一缕刻薄、张扬、骄傲和死不服软的性情,都像有毒的藤蔓在这张牌桌的四角迅速蔓延,牵牵连连席卷每个人的情绪和神经,让心智不够强大的人更加畏手畏脚、不知所措,让生活在阴影下的孱弱无能再无所遁形。
麦允良偶尔瞟过凌河的眼,即刻就避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偷看对方,随即就在凌先生挥刀掩杀般的藐视逼视下直接败下阵来。
凌河绝不是布偶,他麦允良才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只会喘气的纸糊玩偶……
严小刀一杯水饮完了,因为心情不爽而口渴,发现自己的小茶壶被凌河刚才从天而降给扫到地上了,没水喝。
麦允良条件反射比男侍应生还机灵勤快,丢下牌就去为严总斟茶。
他殷勤探身过去,却被凌河的眼光从下面“唰”地罩住了。凌河盯他斟茶的动作眼带强烈的鄙夷和讥讽,从眉心眼底甩给他一个大写的“贱”字,你真贱。
严小刀觉着,麦允良这人其实不错,虽说缺乏男人血性、气场,本性还是善良的,只求生存之道,又没有害人之心。
他对麦允良微笑,举杯说了句“谢谢”。
凌河横着眼峰免费白送给严小刀一个大白眼,绿眼珠子都快甩到那杯茶里了。
麦允良心情沮丧无趣,随手打出个三条,发现打错了,手里的字牌还没处理干净呢。他内心隐隐生出嫉妒,可是,嫉妒那人什么?嫉妒凌公子竟然比他还漂亮,天然无须雕饰、却又咄咄逼人舌灿生莲、令满堂生辉四座惊艳的美貌?……
游灏东一路上牌出牌,速度很快。
严小刀分出心神来琢磨对手手里究竟是万是条。他怕游灏东这次又是上牌飞快,自己未必再有自摸的好手气。这种快局就是要率先停牌,早停牌才是和牌的重要条件。
偏偏姓游的还在他上家镇着,出牌十分谨慎小气,这又打出个丝毫没用的七条。
严小刀起手摸牌,眼角扫过凌河的身躯,是偶然间突然发现,凌河搁在他这一侧的那手手指,一直在动。
动作极其不明显,不仔细看他几乎错失。
凌河的头偏向一侧,不断后退的牌墙恰好就在他眼角处。从他那个角度,能看到每一只摸牌的手,只要他近距离视力足够敏锐,专注盯梢,而且不是个老花眼。
严小刀拇指摩挲着自己刚摸的牌,不用看也知是个棘手的五条,打五条还是三万?
他随心散漫的眼神却盯着凌河的手,慢慢端详那一根细长食指画出的字样。
凌河画的是三条。
严小刀手里根本没摸到三条。
他明白了,在他之前游灏东摸到的一定是三条,但没有打出。
严小刀不动声色地丢出手里的三万,凌河的发丝黏在脸庞上,脸微微向他侧着,嘴角勾出一丝笑容,这次很有良心地没有朝他放射毒液。
之后两轮,严小刀读到凌河画出的四万、二筒。
他与凌河暗度陈仓,自己手里的牌迅速就上停了。
游灏东不幸抓了一手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九和风字牌,但绝处柳暗花明,决定做成十三幺。
他手里已有十一张幺牌,只缺东风、白板、红中。和一把大的,他就可以翻盘。
然而他不知道,麦允良手里将一对东风做了将牌,还打出一个红中,简铭爵和严小刀手里各有一个红中,红中几乎成了绝张。
游灏东脑内默念,红中,红中,给老子快来红中……
麦允良摸牌,皱眉,又摸到一张没用的红中,只能再打出去。
游灏东一见那张伶伶地掉进牌池的红字牌,脸都绿了,重重地咬了一下牙床。麦允良一顿,心下惶恐,不知哪里又打错了得罪了土财主?
牌桌上蓦地安静片刻,游灏东假意去摸牌,伸手向那牌墙,却突然伸向凌河!凌河的头正冲这个方向,猛地被人从后面抓住头发提了起来,再向后一扳,脖颈向后被折出个骇人的角度!
游灏东从后面抓住凌河,往他这个方向一寸一寸地拖过来,拖得凌河面色顿时发白,鬓角洇出的汗水与脖颈上的水渍汇合一处沿锁骨流下去,却死咬着唇没吭声。
两人面目是互为倒影对视对方,游灏东居高临下缓缓凑近凌河的脸,捏着凌河的下巴:“你那根手指头再动一下,我把你整只手剁下来。”
凌河仿佛惊讶地轻轻“啊”了一声,在两根铁指钳制下说话婉转轻飘:“原来游总‘也’会使刀剁人?什么样的刀,使得熟不熟,需不需要请人指点?你亮出来剁一个啊。”
重音落在“也”字上,这话挑衅兼拱火意味太明显了。
游灏东当真气得胸口疼,忍耐着瞟了一眼坐在他下首仅有五尺之距、江湖报号津门第一刀客的严老板,他还真不敢剁。
游灏东松开了人,凌河的头发丝重新四散落在额头上,脸上微湿,落花春泥,转脸对严小刀又是会心对胃的一笑。
严小刀眼底光芒幽幽地一晃,那笑容,当真有毒,挠人的心……
麦允良方才吓得手边牌差点碰掉地上,低头用手帕擦嘴,很快又轮到他摸牌出牌。他心知其他三家都已上停,都盯着他。他手里犹豫那一个六条一个九条,总觉得要点炮了,出还是不出,头都疼了。
严小刀望着麦允良,和颜悦色道:“麦先生随便出一张吧,没事。”
麦允良快速扫了严小刀一眼,内心感激,也是不知不觉中被严小刀俊朗潇洒的风采晃掉了心神,甩累赘似的丢出六条。
严小刀爽朗一笑,从桌下一振,推牌又和了!游灏东眼珠子都快从眼眶中掉出来难以置信,一掌将眼前的牌扫飞,狠狠盯着点炮的麦允良,几乎脱口而出“你个吃里扒外的没用的花瓶”!
麦允良自知大错,一张英俊的脸陷入尴尬,手足失措,到这步田地真是巴结谁、得罪谁都不是。
“哈哈哈哈……”凌河爆出一阵令人浑身激灵的笑。那笑声直抒胸臆一路盘桓上了天花板,在封闭的赌牌室内不停回响。笑声也像魔性了,振荡每个人的耳膜,久久都不散去。凌河眼底映的,是严小刀那副很无奈想上去捂住他嘴的窘然表情,不由得愈发得意,盘踞在这张赌桌上笑了一个妖风四起、酣畅淋漓。
游灏东感到他很需要从渡边那老家伙脸上扯下氧气面罩,扣自己脸上,再服上一剂速效救心。
而渡边仰山此时可能已经气得挂了,不再需要氧气罩了。
☆、第十三章 釜底抽薪
第十三章釜底抽薪
严小刀上庄了,接下来的第三局,已经是游总的背水一战。
游灏东自知没什么戏了,反而偃旗息鼓,只像是排遣郁闷和泄愤一般,每次出牌都将牌移向桌上横卧的人,将废牌一张一张整齐地码在凌河胸口上。
房间内只听见摸牌出牌的脆音,没人讲话。这情形就显得有点变态了,凌河胸口几乎没东西蔽体,锁骨之下胸膛之上险伶伶地码了两溜麻将牌。
凌河仰面直视天花板,手脚都懒得动弹,这回手指头也不给严小刀画小图了,嘴角却还擎着荡漾不去的唇波。这人感觉就是跟普通人心肝肺肠长得不一样,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羞辱如无物,面无羞耻受辱之感,根本就没把姓游的一根头发丝儿放在心上。
渡边仰山将他抬上赌桌就是要羞辱他,让他显得肮脏、淫/荡。
然而在场之人好像没人能淫得了他,都被他蛰了个遍,对着他都不知怎么动手下嘴。
转眼间又是数轮摸牌,该吃该碰的都来了。
简铭爵在一旁被冷场很久了,本也不是奔着和牌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会儿凑过来对严小刀使个眼色:“啧,春图美景,秀色可餐啊……”
严小刀笑着回他:“简哥,您下得了口?”
简铭爵猛摇摇头,嘴角咧得下巴都快掉茶缸子里了:“真下不了口,可真想上手啊!”
这人眼光一转:“美人在侧,玩个小彩头嘛,不然最后这桌的赢家只能有一个,其他人干瞪眼啊。
“咱们谁吃或者碰了一个刻,就脱他身上一件衣服,怎么样?呵呵……”
……
麦允良听见这话时,比凌河反应还大,眼神迅速阴暗下去,发红的眼珠让一张俊脸陷入一种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与悲愤。只是这道悲愤的情绪被强行吞咽、压抑在喉咙下面,导致胸膛不安地起伏,像很不请愿参与这样
逆水横刀_第13章
的场面,又像是与眼前的凌公子“同病相怜”心有戚戚,或者更像是自惭形秽无法自处。
游灏东又往凌河身上码出一张牌,快要码到肚脐,这时突然烦躁了一句:“简总你快出牌,还想不想和牌?!”
“好好好……”简铭爵很没脸皮地笑,“不耽误工夫啦,这局谁拿下了,就痛痛快快给凌公子‘喂’一张麻将牌尝一尝。”
凌河冷笑一声,自带烟熏效果的眼尾以余光扫过简铭爵:“说得好像你拿得下?”
麦允良额前汗都快下来了,被某些十分不快的记忆击中神经中枢,表情十分难受,止不住想当桌干呕。
简铭爵说这话是因为手里牌上了停,和五八万还握了个杠。
严小刀听得懂人话和鬼话,知道简老二在琢磨什么下三滥的下/流把戏,也知道对方这把憋着手气要和牌!
他手指头真的很想捏碎手里的牌,这圈牌玩得已经够久,差不多该收摊结束了。
凌河含着笑意的脸向他这边转过来,玉石色的眼生出一股盘旋的磁力吸住他的视线,没有出声,却把什么都说了,无声地对他唇语:严小刀,我能不能出得去这间屋,就看你手里这副牌了。
……
严小刀突然垂下眼睫,若无其事地从裤兜掏了手机。
这动作在赌场并不寻常,旁人一下子就都注意到了,游灏东冷冷道:“搞鬼出千么?”
严小刀抬眼无辜地说:“怎么会啊?没人能瞧见你的牌。”
游灏东身后只站着他自己的贴身保镖,屋内也没一两个闲杂人等了。
严小刀随手发了一条带彩图的信息,然后就把手机收起了:“给外边我的朋友梁有晖吱个声安抚一下,不然还以为老子被砍了出不了声。”
游灏东狠狠瞪了一眼,分明就不信,又不能上去抢手机。
简铭爵发觉自己西装内兜轻轻振动了两下,他于是也下意识拿出手机。
游灏东简直无语了,烦躁地一掷牌,这两人他妈的都在搞鬼,脸皮太厚了!
简铭爵低头读到一条短信:【本月十五日夜22点05分佰悦中庭酒店1608号房进去的这两人看相十分面熟,麻烦简总帮我认一认。】
紧跟着是黏成双棒的一男一女背影的配图,照片上日期时间人物场景与门牌号码俱全,简直绝了。
简铭爵猛抬头盯着严小刀。
他嘴角乱颤,这回下颌关节真的兜不住他的大长下巴,要掉到脚边地板上了!
足足盯了一分钟吭不出声。
简铭爵的脸色由黄变白,又变紫红,最后变回原来的黄色,这副脸皮也如变色龙一般,早就百折不挠、百炼成钢了,“呵呵呵呵”地径自笑出了声。
成,很好。
严小刀你有种。
简铭爵无声地指了严小刀,自己把下巴颏子又给安了回去,投牌缴械。严小刀则投桃报李送给对方一个化敌为友的单纯友好笑容,一耸肩。
也是豁出去了。
这件事真不在严小刀计划之内,他觉得没必要的。他根本不想搀和简家的一堆烂虱子事,他跟简铭爵无冤无仇,还与简铭勋董事长颇有交情,他不应该这样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筹谋,或许就是那时心里一软,不忍,或许就是简铭爵的某一句下/流话刺激到他……再或许,就是凌河深深看他那一眼,像传说中的穿花拂柳手戳到他的软肋。
简铭爵将自己摸到的八万丢了出来,一脸牙疼的悲催表情。
严小刀再次推牌,拿过同壕战友点炮给他的八万。
“等等啊严总!”简铭爵突然拽住严小刀的胳膊,压住他攥着那张八万的手,“刚才说好的,彩头呐?这局谁赢了牌,谁就给凌公子把这张牌‘喂’进去,让他‘吃’了。”
这是浪荡富家公子哥们在风月场所聚众消遣时,最常玩的无聊性/游戏,至于塞进去的是网球,还是高尔夫球,还是一张麻将牌,那就看当时手边是有一枚网球、一枚高尔夫球、还是一张麻将牌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塞个小巧玲珑的麻将牌那就是亲哥哥疼爱你、宠溺你、抬举你,比高尔夫球小多了吧?
严小刀拿回这张八万,在手里摩挲把玩,站起身,整个人俯身到桌上。
麦允良这时低垂着头,不愿抬眼看那样以折磨猥/亵来取乐的场景。
严小刀视线一路循着凌河的胸口、脖颈最终对上彼此视线,扳过这张绝色的脸,轻轻捏了凌河的下巴让他张嘴,将这颗牌垫在凌河下嘴唇上,咬了。
……
麦允良失魂落魄地抬起视线时都愣住了,在一屋嘈杂声中默默化为石像,只忍不住又看了严小刀好几眼。
“哈哈哈……”简铭爵无奈地大笑三声,“严总真是情圣高手,这一手怜香惜玉邀买人心,再毒的一条蛇这毒牙也被你拔光了……哈哈哈,佩服,佩服!哥哥我今天服了!”
简铭爵是一棵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两边人物都没必要得罪,这时再对气炸了肺的游灏东一摊手:“哎呀——游总,游老弟,胜败乃赌桌常事么,您想要各色人物,我手里一副扑克牌……”
游灏东知道严小刀与简老二之间一定有鬼,牌桌之下暗通款曲狼狈为奸,但是能怎么办?
一圈牌还没摸完,但后面的局数已经不必耍了,严小刀赢定了。
游灏东心知肚明他今天一败涂地大势已去,再纠缠更丢他老子的脸。“云端号”他以前也常来常往,他是熟客,但这趟旅行确实是他爸爸差遣他来的,不然他才不知晓有什么“大鱼”。
是他爸让他带人上船,探探这凌公子虚实,能抓就抓到手,抓不到也别落到别人手里,谁料到如此棘手难搞,平白碰一鼻子晦气。
如今肯定拿不着凌河了,但自家这公子王孙的范儿不能丢,不然说出去让人笑话,他堂堂市里二把手家的正派嫡系,还干不过戚爷手底下哪个婊/子养的打手吗?游灏东戴上茶色墨镜,阴着脸从桌边一撤,带着身后的保镖,但同时来了一招阴的,猛地从下面翻台,掀了这张麻将大桌!
桌上躺着的人猝不及防。
凌河没有丝毫招架的机会,在桌板突然竖直起来他被摔向地面时,仍顽强地试图用手去支撑。
这四方实木大桌相当重,是上好的苏门答腊岛桃花芯木,游灏东也不怕把自己肩关节和腰抻了,这一下使了十足力气,用力过猛,掀翻的桌子直接向凌河拍下去。
严小刀就在五步之内,根本也没犹豫,躬身一上,在凌河落地之前一肩膀就将这人接住了。凌河像没骨头的皮影人,挺高的身材每分每毫全部落到他肩上,两条腿最后才掉下来,重锤般砸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听着都疼。
严小刀另一条胳膊挡住了重重砸下来的方桌,纯吃力的右肘明显抖了一下,但撑住了。零星巴脑的木屑四处迸溅,在暗室光线中飞舞,一堆骨牌“稀里哗啦”从天而降砸在两人身上……
严小刀这时察觉不对,其实早就察觉了,凌河被人喂药了?像半身瘫痪了一样。
凌河扒他胳膊的两手很用力,指甲快抠到他肉里,也是使足了力气想要挪动身体,但纹丝未动。
简铭爵瞟了一眼,疼惜地说:“可惜啊,严总,你怎么还没看出来?”
严小刀:“什么?”
简铭爵又当了一回先知:“这个人是个瘫子,腿都废了。”
“……”严小刀顿住,即便早有疑心,还是心里狠揪了一下又陷入茫然的一片汪洋——腿废了?
这位凌公子性情乖僻,不讲话时薄唇紧阖,浑身就像裹了一层扎手的獠牙与横刺,与下半身羸弱废柴的手感实在太违和了,让人无法联想到一起。
凌河的脸与严小刀就在咫尺之间,审视端详着他的情绪变化。凌河似乎有那么半刻隐隐流露出屈辱、悲凉和苍白,但那种示弱的神情转瞬即逝隐入眉间,低吟似的声音送入他耳膜:“失望了?是不是想骂人?觉着今晚上白折腾了,弄了个货不对板的废物……严总。”
简铭爵自作聪明地叹道:“唉,世间不如意事十之*。一块看似完美无瑕的大钻石,嘛玩意儿,它竟然缺了一个边角,底下是个窟窿!看正脸迷死你,看背脸吓死你!严总,我也是听人说的,他早就残废了。”
氧气罩歪掉在一旁的渡边仰山在最后关头总算找回一丝强大的心理慰藉,附和了简老二的信息:“对,他就是个没用的残废……他再厉害,也是个废人,呵呵呵……”
游灏东赶紧也自找台阶下,甩了甩骄傲的公鸡尾巴:“严总费劲心机就弄了个废物?谁他妈稀罕个瘫子,你带走吧。”
严小刀半扇肩膀扛着凌河,他是真单枪匹马,周围人团团注视着他,不进也不退,站满了房间。
一贯知心达意雪中送炭的梁有晖梁大少,这时大概是刚吃完夜宵,不放心又跑回来了,推门而入:“小刀,你摸完牌了?”
严小刀可算见着一个帮手,迅速派活儿:“有晖,帮我把这个人背出去!”
他又回头对赌场老板道:“渡边先生,今天这事多谢您成全,咱们说好的事还算数的,一分都不少给您,有空找您详谈港口舰船的买卖。”
梁有晖是头一回见凌公子,还没看清楚鼻子眼,就被严小刀的吩咐吓住了:“我、我背他?”
严小刀认为理所当然:“他不能走,当然你背。”
梁有晖:“我……啊?为什么要让我背他?!”
梁大少觉着这种无理要求简直是无稽之谈。并非他不够热心侠义,也并非他不愿扶危济困,让他甩一沓钱可以,让他开支票本可以,让他背个大活人,不、可、以!因为出身豪门娇生惯养文弱风流的梁大少他就没有背过人。
而且,梁有晖个子不算很高,大约177公分。
地上仰着的凌先生,虽然没有跟谁并排对比过,目测至少183公分。梁有晖认为,这个家伙长得再漂亮,也是一巨型麻袋的土豆,体积蠢笨,他绝对背不动。
严小刀为什么让梁有晖背人?
从这间私客赌牌室出去,要过好几道门,经过曲里拐弯很长一条通道才能走出赌场。眼前两侧站满了人,不明的黑衣人晃动,面目身份难测。
渡边仰山想留下凌河。
游灏东想留下凌河。
其实简铭爵也很想留下凌河。
四周挡路碍事的这些人,个个居心叵测,各怀鬼胎。
严小刀如果只是一个人,有把握从这间赌场闲庭信步地直接走出去,周围绝对没人找死敢上来与他拼刀。
但他带着一个一步都走不了完全依赖于他护卫周全的凌公子,怎么从这地方全身而退?
严小刀扭头盯住了渡边仰山。他想把那老家伙从轮椅上拽下去扔沙发上,他需要那个轮椅。
偏这时候,凌河用手肘撑起上身,一把抓住严小刀的西裤,抬眼真切地望着他。这人仿佛就知道严小刀在琢磨什么,不容置喙地说:“我不坐那个老棺材瓤子的轮椅。
“我不用别人背,蠢手蠢脚,蝎蝎螫螫地,别人我都信不过。
“严先生,我要你背我。”
☆、第十四章 各自筹谋
第十四章各自筹谋
严小刀并没太诧异凌先生会提出这等要求。
现在这人嘴里蹦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他都不会感到奇怪。
梁有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闻到凌河周身散发的令人鼻部不适的气味。梁有晖喷的爱马仕男香都遮不住那气味,简直像从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捞上来的一棵咸湿发霉的大海菜,真是又臭又丑,哪里好看?
凌河也没抬举这位梁少爷,丝毫没将对方放在眼里,一手紧紧抓住严小刀的腿,这真是一招“抱大腿”,眼光很毒,专抱这屋大腿最粗的。
严小刀无奈地瞥了这俩人一眼,也没什么迟疑,他就不是婆婆妈妈畏手畏脚的脾气。
他用眼神示意梁大少,您迈腿儿吧,前面开路,这时弯腰一手揽过凌河肩膀,双手架在腋下将对方直接架起来。凌河与他贴身对视的时候,他低声提醒了一句:“自己提防着后面吧。”
他说着把人再往上一抛,直接抛在自己右肩之上,就用这个姿势扛了。
凌先生当真身高腿长,一下子就从中段折叠成两截,两条腿荡在严小刀身前,上身倒挂他背后。
严小刀穿着西装,肩膀上扛着十分具有压迫性和存在感的大活人,迈着疾风大步一路就往外走,眼神睥睨扫射四方。
其实挺沉的,尽量走快一些还不显得那么沉。
他右手揽住凌河大腿,结实地抱住人,左手似有意又似无意地伸进西装前襟之内,手指徘徊在腰腹间……
他眼前层峦叠嶂似的重重包围,仿佛是被他的气场再一层一层地逼退四散,像退潮的水往两旁齐齐地退开,中间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狭长通路,允许他一路就这样走了出来。
那些人互相觑着,打着惶恐乱跳的眼色,都想怂恿着别人上去,但谁也不敢真上。
凌河倒挂着,视线中摇晃的就是严小刀挺直的后背脊梁,及腰胯一线。他双手吊着没处摆,顺手就探进那西服后摆,抓住严小刀的裤腰。
游灏东远远在后面瞧着,掏手机给自己手下打电话。
这时再打电话或发信息给自己人,怎么也没人回了,他妈的。
严小刀一定外面另有旁人接应,或者是戚宝山的暗中布置。手下养这么一群没用的蠢货,养三个五个都不如养一个严小刀,游公子气得一掌将手机掷向墙壁,掷它个粉身碎骨。
……
严小刀在大堂捏了两下梁有晖的臂膀,送对方一个“哥们两肋Сhā刀多谢你襄助”的感激表情,然后分道扬镳,径自扛着人回自己酒店房间。
简铭爵还一路尾随他到房间门口,馋猫循着腥味一般,在走廊灯下让
逆水横刀_第14章
了一支烟,凑头捻捻手指:“严总,好货别独享,玩儿完了我接着……不管您把人玩儿成啥模样,我都接着,呵呵呵。”
严小刀抱了个拳:“简哥,今天真对不住啊。那事只限于你我之间不会乱说,这你放心。改天我登门向你赔罪,请你吃饭。”
“咳,没大事。”简铭爵笑得很没正型,一想到之前赵绮凤那母老虎十分想睡到严小刀,忍不住捏了小刀的肩,低声耳语,“登门谢什么罪啊,严总,改天过来,咱哥们‘搭伴’一起快活。”
严小刀把这人关在门外才琢磨过来,这“搭伴”是怎么个意思。
一回身,被他撩在玄关穿鞋凳上的凌河就吩咐他一句:“烟掐了,我过敏。”
已是凌晨约莫两点时分,窗外明月挂空,风轻云淡,极度紧张的一天之后肌肉的疲乏终于袭上脊柱一线,又被各种品牌的咖啡烟酒将困倦之意与强制的兴奋混合起来,让人神经恍惚大脑晕沉。
严小刀将烟从口中拿开:“这一晚上在赌场,烟熏火燎,你怎么活过来的?”
凌河咳嗽几声,难得说出一句示弱的话:“快被熏瞎了,上不来气,眼疼肺也疼,我对尼古丁过敏。”
严小刀一听,将燃着的烟在掌心捻熄丢进卫生间马桶,冲水,再顺手打开换气扇。
他忍不住嘲讽一句:“你刚才那是上不来气?你喘上来这口气的时候得什么样?”
凌河眼峰一凛,半笑不笑:“我现在就喘上这口气了,严总试试吗?”
严小刀很适时地闭嘴不想挑衅,快让耳根清静会儿吧。
他很机警地在屋里摸排了一圈,从吊灯灯罩下和写字台下面抠出两枚纽扣式窃听器,又将房间的灯全部熄灭,走了一圈看房内有没有红色光点或者绿色光点。
杨喜峰发了一条短讯:【大哥,赌场外面那两个蠢货,刚才我替你放倒了。还需要我赶嘛呢,哥您吩咐?】
严小刀对屏幕一笑,回道:【漂亮。看着楼道吧。】
狭路逢生的一天,各路牛鬼蛇神终于暂时偃旗息鼓,时间进入相对平静安宁的后半夜。
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深夜同处一室,开始慢慢领会那种面面相觑之时从四周白色墙壁的各个角落开始洇出的尴尬无趣气氛。
严小刀又给戚宝山发了条短讯,简短报了顺利平安。没想到他干爹迅即就回了电,这人也不知是起夜了在床头听相声逗蛐蛐呢,还是压根就没睡。这通电话来的,让他不得不在卧室某个角落用凌河听不到的声音与戚爷低语了几句。
他干爹电话中欣欣然道:“很好,小刀,你很好,把人带回来我处理就可以。”
严小刀没问他干爹,“处理”这二字是什么涵义,然而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却又给自己找不出个不舒服的理由。
再走出来时,凌河仍然寸步不能挪地坐在玄关小灯之下,暖黄的光圈在鼻梁嘴唇一线勾勒出精雕细琢的轮廓,脸型十分美好。凌河把严小刀给他热的一杯温水喝光,面包饼干等等充饥的食物没动。
凌先生情绪也不佳,揶揄道:“很不方便吧?膀大腰圆个人,打个电话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仿佛有人主动按下开关,“啪”,熟悉模式又开启了,严小刀上臂环抱胸前。
凌河微微一笑:“给你义父戚宝山打电话,你是戚宝山的人。”
严小刀不置可否。
凌河扬头露出脖颈和喉结的弧度,仿佛故意露出要害,笑出两分凄凉:“不过是从渡边仰山手里出来,落到戚爷手里,对我有什么分别?渡边仰山是要用鲨鱼活活咬死我,你义父戚宝山打算怎么弄死我呢?炮烙,车裂,剥皮,还是凌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严小刀微一皱眉:“问你自己,你到底得罪多少人?”
凌河一脸蔑视:“得罪全天下。”
有些话原本不该严小刀来问,但他没忍住:“你怎么跟戚爷结的仇?给个缘由。”
“结仇还需要拣什么堂而皇之昭告天下的缘由?”凌河笑得一脸举重若轻,窗外腾出烟花映亮他两人的脸,“再者,戚宝山肯定已经给你讲了,你还故意问,你难道不信他能信我?”
凌河抬眼望着严小刀,像在讲述最活灵活现如在眼前的故事,一脸生动鲜活的表情:“戚爷是不是告诉你,我父亲凌煌是一个十恶不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恶徒,凌煌这个人阴险狡诈、欺行霸市、诈骗敛财、手握血债,最终落得个家财缴没、锒铛入狱的阶下囚下场,这十多年来受尽世人戳脊唾面,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对吧?呵呵……”
严小刀平静地问:“你是想否认吗?”
出乎他意料,凌河脸上露出嫌恶:“他做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替他否认?有本事他从坟墓里拖着一身腐皮烂肉爬出来,自己跟你解释。”
“……”严小刀原本还对他义父某些说辞暗存怀疑,这些怀疑现在被凌河抹去一大半。凌煌显然也不像善良之辈,戚宝山说的或许就是实情了。
他转身去拿衣橱里一套备用的被褥:“你睡个觉吧。”
“不想睡。”凌河又是一句毫无客套的家常话吩咐,“我要洗澡,太臭了,浴缸里放水,你把我抱进去。”
严小刀觉着姓凌名河的这位公子爷,是个非常矛盾棘手且恼人的存在。
之所以心里还称他一句“公子爷”,完全是下意识对一个人外形气质举手投足的评价和判断。比如,严小刀肯定不认为自己能被称作公子爷,也从来没人这么称呼他,可见人人都长了眼睛,会识别他这个市井贫贱出身、邋里邋遢的糙人。
凌河看起来一定念过书,其实知书达理、什么礼节道理都明白,一看就是名门世家饱受琴棋诗书教养栽培的少爷胚子。他家想必曾经是个豪门富户,司机保姆环绕伺候着。然而少爷胚子一定要故意将一副玲珑剔透的外皮撕敞开来,露出内心晦涩、尖酸、乖戾、恶劣的面目,时不时翻脸刺激一下别人。这人感觉就是故意为恶,并且习以为常。
指不定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比如常被父亲虐待家暴,脑子曾被驴踢坏,或者上火的补品人参鳖精吃太多了。
倘若凌煌其人确实是个手上沾血的恶徒,凌河幼年时的人生必然不会寻常。
严小刀把人直接拖进洗手间,摆在扣了盖子的马桶上坐着,原本相当宽敞的豪华客房洗手间即刻显得有些局促逼仄,转个身恨不得都会踩到凌河僵直前伸的腿脚。
头顶的小灯将严小刀的影子打在凌河脸上,像是他用整个身影将凌公子罩在身下,平白弄出几分暧昧。
凌河坐得四肢舒坦安然,面色祥和,就等着严小刀来伺候。
严小刀真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也不能说没有过,他给戚宝山搓过背。这是正常,那是他干爹,他得孝顺着!
那时去郊区温泉别墅消遣,戚宝山头上顶一条腾起着热气的白毛巾,在暖雾缭绕的浴池里泡着,只露出半个身子。戚宝山不用搓澡师傅的,他有干儿子他还用老师傅给搓澡?那不是显得他戚爷膝下无人孤吊寒酸么。严小刀会半跪在浴池边上,手里也拿条白毛巾罩他干爹肩膀上,捶捶打打,很下力气地按着。
戚宝山会笑着夸他:“手艺真不错,你能靠这双手出去混口饭吃了!”
严小刀笑说:“本来就是靠这双手跟您这讨碗饭吃。”
他和一班江湖兄弟们住在一处,一群大老爷们时常在院子里用冷水洗涮,或者跳进江河湖海畅游,都是港口城市海边出身的水鸭子属性。
但成年男人之间,是应当有天然的界限和避忌的,除非那些性取向迥异和口味重的。
严小刀啧了一声:“不然,我点两个‘钟点工’伺候你洗?”
凌河半睁开眼回敬:“点那两个叫‘鸟纯一郎’和‘龟口正红’的吗?我还嫌脏,你比较干净。”
凌河紧接着又怼他一句:“你可以喊你那个小跟班过来伺候我,如果你不嫌他聒噪话多。他应该就住这层的客房,至多不出上下这两层吧?”
严小刀:“……”
凌河突然乐了,笑得十分顽劣:“我泡在海水笼子里那时候,跑过来偷模偷样打探消息还吓得屁滚尿流跑回去给你报信的人,是你的小跟班吧我没认错?我还能认出他长相,需要我明天给你指认么,严总?”
灯下的凌公子笑容绝美,得逞时眼睛眯细了,让眼尾斜挑出促狭的神情。
严小刀两手握进裤兜,四下寻觅有没有那种封快递箱子的宽面胶可以用,把这人嘴巴封上。
凌河一脸明火执仗的嘲弄,脱衣服也脱得坦荡,并没流露出一分一毫暧昧与勾引之意,将本就破烂不堪撕成布条的上衣弃至脚边。
凌先生不是惨白肤色,白得比较自然,肩颈胸腹呈现微微晒过之后的蜜糖色,锁骨平直优雅,灯下的身躯近乎完美,真是一副好身子。只是连日来饱受折磨,皮肤泡出各处破损瑕疵,被水藻海菜小贝壳侵蚀出黄斑绿斑,看着让人难受,像一块珍宝惨遭了蒙尘玷污。
凌河用眼示意:裤子。
严小刀,你给我脱裤子。
他双腿不能动弹,自己抬不起臀部,他确实不太方便自己脱掉长裤。
严小刀已经草草刷干净浴缸,打开热水管开始放水,本就不大的浴室内顿时充斥了源源不断的水声与愈发稠密地凝结起来的蒸气,湿润感充入鼻腔粘膜,让两人眼睑都染上氤氲。
严小刀神情深不可测,顺着凌河解开裤链的动作弯下腰去帮这人扒裤腿,眼光顺着这两条长腿仔细审视。
就这一下弯腰低头,严小刀将凌河裤子撸到膝盖时突然前掼发力,冷着脸将人往后按在马桶水箱之上!
凌河立刻就被折叠成十分窘迫尴尬的姿势,只有尾骨坚硬的一点勉强作为一个险峻的支撑点,两条大腿被分开架起来了,后仰喘息着盯着他。
凌河略微惊愕,随即眼带讥讽:“严总到底也是好这一口么?”
严小刀哼道:“你不好这一口?”
凌河鄙夷道:“我以为你会多忍一晚,人面兽心你这么快就憋不住了?”
“呵,你当我傻?”严小刀眯着眼回敬凌河,“你腿真的瘫了?”
凌河:“……你试试吗?”
两人瞳仁里都映出对方的眸子和浴室的点点灯光,每一丝每一毫表情尽收眼底。严小刀换了个姿势,一掌钳制了凌河的后颈脑干要害处,另一只手从这人左腿膝盖处开始摸去。
严小刀冷眼问:“说给我听听,你怎么瘸的?”
凌河不出声,胸膛剧烈起伏,他仰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姿势像是个无法控制的摇摆套娃、全副重量都掂在严小刀托住他后颈的手掌上,因此十分难过:“你……够了吗……”
这明摆着是要严刑逼口供。
说翻脸就翻脸,来硬的了,严小刀的手段,凌河是真没料到。
凌河喘了口气,说:“惹到人不高兴了,被人弄瘸的。”
严小刀:“怎么弄的?”
凌河反问:“你不是会摸么?”
严小刀摸出来了。他手一顿,难以置信,低声问:“……你的膝盖,髌骨呢?你就没长?还是怎么弄的?”
凌河睁大眼看着他,像是在看某种幻象,唇边还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分明透着极致的空洞与悲伤,只是被往日经年的岁月冲刷得稀薄又源远流长,淡淡地淌在心间……
严小刀都不太能相信,这也太残酷了,多大仇?
“多久了?”他问。
“好多年了吧,也习惯了。”凌河说。
“谁干的?”严小刀又问。
凌河没有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猜不出来么”的漠然表情。
这是与严小刀毫无干系的故事了,他原本没必要打听。管他是因为什么被人废了。这是某种惩戒,还是报复,或者折磨?或者类似那些藏在黑暗隐秘世界里的变态囚禁行为?这世上总之什么人、什么鬼都有……
浴缸的水迅速满了,“哗哗”地冲刷着每个人已成思维定式的精神世界。
凌河审视他的表情,品评道:“人性本恶不就是这样么?倘若路边落魄地倒着一具被贴了弃货标签的行尸走肉,围观人等都巴不得排着队上去在那人脸上再多吐一口唾沫,多踩上一个脚印,把他深深地剁到烂泥里,就甭想再翻身……这样的人性我领受多了。严总,你现在想不想也照我脸上剁一脚?”
……
严小刀缓缓放开凌河,无话可说,心里的某处,被刺得躲闪后退了好几大步,没法再重新累积起继续讨伐逼供的煞气。
方才暗自下手捏了凌河的膝盖和腿骨,他使了快七成力气,有痛感神经的人都受不了一定会哀叫痛嚎,凌河的腿似乎没什么反应。
他轻振了一下肩胛骨,站直身体:“对不起啊,我就是一粗人,下手比较重。”
凌河微微一动唇:“小事一桩,严总不必挂怀。”
凌河没有成年男子之间那些避讳,某方面知觉极其迟钝,在严小刀摆弄之下被脱掉全部衣物,脸上毫无表情。
严小刀将人打横抱起,高举轻放进一池温水。
他将洗发沐浴润肤之类的酒店标配用品以及刮胡刀一齐堆在浴池边的马桶盖上,又准备了毛巾和一沓干净衣物。
“……你需要我待会儿进来给你换水?”严小刀问。
“不用,我自己可以。”凌河光/祼的身躯漂在浴缸中。
严小刀反手关门离开洗手间,进了房才脱掉身上西装外套,小心地卷起衬衫袖口。
他右手肘部红肿开裂,撞伤了一大块肌肉。他为了稳当地接住凌河,放任那张麻将桌砸上他的手臂。越是高档实木桌子越是死沉,小臂这尺把长的地方就肿起来了,伤处涨成一团紫黑淤血颜色,看着
逆水横刀_第15章
挺吓人的。
他把跌打损伤油在掌心揉热,自己在灯下处理伤处。男人身上的伤痕,他不想让旁人看到。
……
浴缸里一池脏水从下水孔转出漩涡再缓缓流走,重新注入清水。
澄清后的温水里,映出被水雾与云山点染过的英俊面容,黑眉星目轮廓分明,凤眼如画。凌河后背靠在滴水的瓷砖壁上,望着干干净净并无装饰的白墙,像在品味一副很有韵致的图画,笑了几声,自言自语,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
“严小刀,久仰你的大名,久闻不如终于见面,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今天真是幸会了。”
凌河一条湿胳膊从浴缸沿儿伸下来,从一堆破烂衣物中摸出他悄悄留下的东西,二指捏出那只“八万”骨牌。
……
☆、第十五章 真伪面目
第十五章真伪面目
伊露丽芙岛的后台老板连夜陷入急救状态,赌场与酒店波诡云谲的氛围在这一夜隐入更深的迷雾,让外人辨不清其中的门道和方向。
迷雾的表象仍然平静祥和,酒店前台经理操着一脸塑胶质地的职业化笑容在每位住客面前熟练地操作电脑,侍应生在各层走廊内以盛装舞步似的规定步伐端着酒水和夜宵穿梭,为通宵达旦点灯鏖战的贵客们送上凌晨的慰问。
顶层豪华套房内,游灏东从一小时之前的满腔恼火愤怒状态中缓过劲了,在微微泛起鱼肚白的窗前打电话。他还不忘将窗帘全部放下,只在窗上留下自己一动不动的灰色剪影。
“爸……对不住您老人家,失手了。”游灏东懊恼的口吻里透着不甘。
“你还好吧?”电话另一头是个弱质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
“我没事,我好得很!就是他妈的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游灏东还在琢磨麦允良和简铭爵那俩不要脸的关键时刻点的炮,根本就是故意耍他!并非严小刀有多么牛逼,而是他输得真窝囊啊。
“爸爸,戚宝山手底下那个严逍来了。完全搅了我的局,一丁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这就是不想给您面子啊。
“……爸爸?!”
回应游灏东的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和酝酿,沙哑的嗓音摩挲着紧促的喘息。
“戚宝山……咳,东东,不要管那个严逍,不要吭声,不要对付他,千万不要闹事。”
游景廉连续用了四个“不要”,眼瞧着恨不得从手机传声孔里伸出两条胳膊,拼老命似的薅住他儿子,按回到椅子上。
“我就没闹,我没动手,已经够忍让严逍那个张狂样了!他把姓凌的带走了,明天就要登船回程,爸您就这么怕他?”游灏东压抑着。
“我怕他?呵……呵……”游景廉哑着嗓苦笑两声,比他的儿子更加压抑,“东东,你以为严逍是什么人?他是延庆道松江道或者三街五市哪家野场子里收保护费的打手混混吗?他本来可以是个让你在脚边随意碾着的、完全不值一提、微末不入流的小混混,可他偏偏现在就不是了,他背后是戚宝山啊。你跟他较真,不也就是跟戚宝山对着干么?”
游灏东:“他……”
游景廉其实很想明明白白提点他的儿子,在这世道上混,早已经不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时代,而是“人靠身份马靠血统”。东东啊,你若不是市委副手的大公子、临湾新区握有实权的少东家,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你走在路上还会像现在这样,随时有人给你让道、还有人为你掀帘提鞋?
“我跟那谁没仇怨,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嚣张。”游灏东道。一般比较嚣张厉害的人,确实不能容忍眼眉前有个人比他还要嚣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东东,别惹戚宝山的人马。他让严逍过来,却又仅仅支出来严逍一个人,说明那老东西他心里也没底,他也害怕。这只是个‘试探手’,后面肯定还留着后手……”游景廉顺着轻挪缓步的思维说,“你看,他就没敢让严逍和裴逸一起过来,为什么?怕这两人都折在境外回不来,他也就完蛋了……”
游灏东哼了一声:“算了,不过是个瘫子,值什么可争的?我就是不爽姓严的。”
游景廉对着房间内颜色冷漠的白墙摇摇头:“你不爽他干什么?他配跟你争?他不过是个草根贱种出身、当初谁知哪个婊/子养出来的崽,爹妈是谁都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命根子,比他金贵多了。
“严小刀不过是戚宝山的干儿子,又不是血缘亲生,戚宝山也未必多么在乎他一条命,可是你呢?我多宝贝你啊……”
老子的话让游灏东十分受用,心里很不情愿地达到了平衡,终于乐意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以后有机会再算后账。他一根筋的脑瓜子也听出来,他父亲担忧的是背后人物戚爷,虽然他也不认为戚爷有什么可怕的。
港口大佬富商而已,红绿顶戴都没有。在我历朝历代,官家和商家,哪个更牛逼?怕他做甚?
“那,那个叫凌河的该怎么办?爸爸,您到底跟那个人结什么仇?您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船上抓他回去?”游灏东挂断电话之前才想起问到正经事,差点忘了。
“也不是非要抓他,哪怕请他回来谈谈也好……可还是让戚宝山占先一步……咳,走一步看一步吧,等你回来再跟你讲。”游景廉在他儿子面前轻描淡写,那淡然缥缈的口吻,形如他面前雕花高脚茶几上线香燃起的一道轻烟。
游景廉穿着暗色绣花真丝睡衣,坐在晨光下凉滑的房间里。
房内昏暗,四周影影绰绰,摆放着许多木偶雕像,在阴影里活像是屋内飘着一堆鬼画符。游景廉站起身,手擎线香,对着木柜之上的鎏金佛像恭敬地拜了又拜。
却还嫌不放心,睡不安稳,这人又挪到大立柜前,拨开一排厚重冬衣,露出里面的木雕暗格。他对着暗格内供奉的白龙王佛牌、符咒、佛手、圣水等等一堆神乎其神不知所云的“圣物”,依次拜了又拜。那副淡泊虔诚的面孔,却让额头鬓角不断洇出的汗珠出卖了心境……
偶像不怕多,只要灵验管用就都供起来拜。
戚宝山为什么先下手为强抓了凌河?……
戚宝山是要“除”还是要“保”呢?这人难道跟自己盘算的一样,打算狭人质以令诸侯,然后对我等不利?……
游景廉坐在躺椅上翻来覆去,至天明仍然睡不着觉,躺椅上都已浸透一席冷汗。
他可不敢对他那脾气硬朗情绪急躁的宝贝儿子说出真相,他儿子那副直肠子就坐不住个事。这么些年苦心经营,如今身居高位独当一面,怎么敢说出来。
……
津门又一位大佬、稳坐临湾新区首把交椅的游景廉,手边也握着前些日子突入而至的一条短讯。
【老三,不能再心软,不能再耽误。事不宜迟,快刀斩乱麻,斩草务必除根。除掉那个年轻人,十五年前那件事,除了咱们四个,再也没有第五人知道。】
……
这一宿的未眠人,也还不止游家父子俩。
酒店电梯指示灯亮了又暗,由下而上往顶层去了,最后停在游灏东所住的顶层套房。麦允良换上一身低调体面的西装,衬衫和袖口上缀有花边,站在金碧辉煌的电梯里,对着投射在亮金色墙壁上自己的身影发呆。
他是特意要求服务生带他上楼,不是凌晨出来梦游的,顶层需要贵宾门卡和密码。
他手里端了一瓶高档勃艮第红酒,走到游大少爷客房门前,服务生颔首后退着速速退开了。麦允良立刻又畏惧后悔了,盯着那扇门已胃部不适作呕。然而门猛地开了,他来不及再退散,两名游家保镖露面,一左一右直接架起他的胳膊,架了进去……
套房,外间保镖坐镇,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抽烟,让烟雾团团罩住内室的隐秘。
里间卧室,游灏东扔掉烟蒂,一脚将麦允良踹到大床中央。这一脚是踹在腰窝,麦允良后脖子疼出一层汗,不敢喊疼。
游灏东剥掉这人裤子的同时,没有任何前/戏温存,直接用手指粗暴地扩张,压在麦允良后背上一句一句地发狠。
“妈/逼的你给严小刀点炮!!”
“你还敢露面?在老子面前表忠心吗?”
“大明星?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干什么的?”游灏东猛一挺身,对着麦允良埋进软床露出来的半边脸舒畅地喘息道,“你就是干这个的,我都看过,我看过你那些东西,所有的,你那些无比*的视频……”
麦允良随着那些毫不留情的粗暴发泄动作不停颤抖,被游公子故意刺激他的话搅得心如死灰,身体剧痛但眼里没有眼泪,已经习惯了,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从唇舌间挤出一片支离破碎的呻/吟。
游公子原本并不好男人这一口,都不愿浪费了他的琼浆玉露,今夜这事纯属泄愤。面对这样“人尽可羞辱之”的白饶的猎物,他的心理就是不操白不操,纯为发泄一肚子怨气,只当是操了严小刀了。
麦允良在痛到魂飞天际意识朦胧的时候,内心偶然划过凌河凌公子的面庞身影。他真心羡慕凌河,他猜想凌河这会儿大约已经换上干净衣物、被严先生从浴室里抱出来,安安稳稳毫无顾虑地睡在房间里,或许还睡在那位严先生的枕边、臂弯里,俩人可心可意地……
麦允良觉着他才是樊笼中亟待被拯救的那个可怜人。凌河远不是最惨的,他才是更惨一只猎物。凌公子是一尊娇客,有专人护着,安然无虞的,而他自己,都不知明早还能不能从这张床爬下地。
卧室小桌上,随意立着一只大屏平板电脑,某一电子产品名牌刚刚召开发布会推介的最新款,国内尚未出售。这是之前在靶场上,渡边仰山私下打点游公子的一片孝心。游大少爷倒也不稀罕这玩意儿,但境外旅游途中没带啰嗦的行李,手边正好拿这个新款打发时间。
游灏东顺手抄起那瓶价值不菲的五十年勃艮第,拔开瓶塞,将瓶口往身下人那最脆弱处Сhā了进去……他任凭身下的人痛苦地在床上颤抖痉挛,暗红色酒水流了一床,触目惊心……
两人都未曾注意到,桌上正对大床的那只平板,一直黑着屏,却在摄像头位置放射出一点莹莹的绿光。绿光拖长了间隔时间,促狭似的断断续续闪烁……
隔壁的房间月淡风轻,一派祥和静好。
凌河此时确是于乱局中享受安静一隅。隔着一层薄墙,他用手指叩了墙壁,也不是约好的,但他听到某人即刻从沙发上起身,开门走进浴室。
凌河用大毛巾裹着已擦干的身体,严小刀也没说话,弯腰到白瓷浴缸里将人再横抱出来,放到卧室大床上。
擦干穿衣,全程无需交流。
凌河欣赏身边有这种知道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的人,而且不讲废话,特别省心,弄得他唇齿间积攒的那一梭子毒液,闲极无聊时喷还是不喷严总取乐,心里竟然犹豫,又给憋回去了。
晨光沿着窗帘缝隙透进微熹,凌河仰卧大床中央,就猜到在墙根底下闭目养神的严总也没睡着。
严小刀是简单粗暴地只垫了一层被子,和衣而卧在窗户下方的墙根里。挺奇怪的,明明外间有个长沙发可用。他身上盖着自己的西装,一条腿蜷起来闲洒地支在墙边。
室内徜徉着一股轻薄的暖意。凌河注视天花板,小声自言自语:“你腰硬,嫌沙发太软么?”
墙根底下闭目养神的大爷,淡定地回以自言自语:“这层窗外往下五米有个平台,有人能上来。”
凌河立刻就明白了,严小刀意思是,如果有人想进来,应当不会蠢到破门而入,而十有*选择破窗而入,破窗就是破眼前这个窗,而严小刀已经未雨绸缪,连窗户这道关口都把住了。严小刀不曾脱下的衬衫下面,藏的肯定不止八块腹肌……
凌河几乎要问出,那你为什么一开始选择这间窗外有平台的房间住,多么不安全。
他还没问就自己解答了,外人能上来,严小刀自然也能设法下去,门外若被堵,就从窗户走。
凌河忍不住笑出一口好牙,往墙边盯了那位大爷一眼。
严小刀这人面冷手狠但心思细密,就知是个厉害人物,真不好对付……
全岛上的宾客都春睡起迟,第二天临近中午待温暖的阳光铺满一室才翻身起床。
严小刀点了客房送餐服务。自厨房穿过员工楼梯,从走廊里走来一位送餐的年轻服务生,穿的也是酒店标配制服皮鞋,只是如果仔细端详这个背影,这小哥走路不是训练有素的笔直规矩,沿着地毯花型在画八字,而且驼背滑溜肩,走到房门口还谨慎地左右乱瞟。
服务生一推门,严小刀一声不吭将餐盘接了。
服务生从帽檐下面支棱出两道顽劣的视线,呵着气息用口型说:“大哥,昨晚,*苦短呀,您老还硬朗?”
严小刀送他一个“你很烦”的白眼。
服务生笑嘻嘻地:“需要个腰推、背推的服务不,哥?”
严小刀:“滚。”
服务生:“食物趁热吃啊,干净的。”
严小刀伸手至肋下摸家伙:“还不走,等小费呢?”
服务生吐了下舌头,赶紧脚底抹油,心里吐槽他家老大真他妈小气,真不赏一盒烟钱的啊。
杨喜峰是知道他老大性取向笔直,因此才敢开玩笑。严小刀从来不玩儿男色,就没兴趣。
杨小弟笃定地认为,昨夜他大哥一定是四仰八叉地占据了卧室大床,将那试图不轨的男狐狸精一脚踢到墙角,让狐狸精悲悲戚戚地睡在地板上捱了一夜,一定是这样的。
严小刀将早午饭餐盘放在床上,一条膀子伸到凌河身下,直接向上一托,稳稳地就将人上半身平着托起来,靠在自己身前。
凌河表情懒洋洋的,也是歇够睡足了,显得神清气爽,声音婉转了许多:“手
逆水横刀_第16章
肘上有伤,不用托着我,留着力气准备上船跟人打架吧。”
严小刀:“……”
这回不喷毒液了,直接噎得严小刀找不着话来接。
凌河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叉了一块菠萝吃进嘴去咀嚼:“你小跟班送来的饭?吃着干净、放心。”
严小刀觉着凌公子不仅美得浑身带刺,而且精得咄咄逼人。
这人怎么比杨喜峰还要烦人累心?真是宁愿把眼前人换成杨喜峰。
严小刀也懒得废话,将餐盘上各类食物饮料依次递给不方便挪动的凌河,动作熟练,但又不显得过分殷勤腻歪。他自己把凌河挑挑拣拣看起来不太爱吃的食物都包圆了。
凌河嗓子眼有点痒了,开始一天中的“晨练”开嗓:“伺候人挺熟练的,严总?”
严小刀以不变应万变:“嗯。”
凌河眼神探究:“大孝子,是经常这么侍奉你干爹吃饭、穿衣、搓澡、磨指甲、端洗脚水吧?”
严小刀心想戚爷有手有脚又不是废柴他老人家需要我伺候吃饭穿衣?他说:“不用,他自己都会。”
严小刀方才从后面扶着凌河,左手稳稳地拿过一杯饮料就喂。凌河眼梢滑出一丝“逗你玩”的色气:“严总,您还这样喂过谁?”
严小刀正色看着这人:“这样喂过我妈吃饭吃药。”
凌河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哦……你妈妈多大年纪了?”
严小刀答:“她今年五十大寿。”
“哦?”凌河显然又愣了一下,神情气息与方才就全不一样了,眼眸子里是完全换了一幅背景板和晕染氛围,似乎很真诚问的,“比我设想的年轻,母上大人身体还好么?”
严小刀也真诚回答:“偶尔生过小病小灾,现在挺好。”
凌河:“如今还住在一起吗?”
严小刀:“没有。不想打扰她平时的清静日子,我周末陪她去做礼拜。”
凌河欣然:“你很孝顺她。”
严小刀:“……当然了。”
凌河没问诸如“你母亲贵姓”、“出身哪家名门”、“从事何种职业如今是何身份”之类常人忍不住一定要惠顾的问题,反而问了许多“你妈妈喜欢吃啥”和“平时都给你做什么饭”这样的家常琐碎话题,这让严小刀非常受用。作为晨练重要内容的嘴炮功夫也暂时抛下,二人难得平心静气地交谈。
严小刀认为,凌先生只要不嘴贱喷人的时候,其实脑筋挺正常,举止彬彬有礼的一个人。
他只穿了衬衫,不经意让脖颈间挂的十字架吊坠从衬衫领口掉出,被凌河瞧见。严小刀也没避讳,随意大方地展示:“我妈说戴着能保平安,她就最信这个,呵。”
凌河那双绿色眸子里分明酝酿出少年人才有的浓厚的羡慕和渴望,又带几分失落,只是这近乎失态曝露内心的表情转瞬即逝,重新扣上面具般的矜持微笑:“严总,你家母上大人真有福气,她也一定是个心怀慈爱的好人、善良人。”
严小刀赞同了后半句,驳了前半句:“是我很有福气,能当她儿子。”
凌河忍不住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如果有机会,很想亲自拜访她老人家,讨教怎么养出严总这么一个孝顺能干的儿子。”
浅金色阳光打在凌河一侧脸上,让这人的面目呈现半明半暗的阴影。那融进阳光带着笑容的半边脸简直玲珑通透,又俊美非凡,绝非一切凡间俗物可与之媲美。
严小刀只是很难捉摸,很年轻的凌公子刻意隐在阴影里的另外半张脸,究竟卖的什么成色?
☆、第十六章 玉人心机
第十六章玉人心机
伊露丽芙岛上短暂的两天停留时间,迅速在手边滑过了,所有宾客打包重新登船返航。
伊露岛就是这样一个蒙着贵妇面纱的奢密的存在,每年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旱季和雨季,都闭门谢客。岛上只留若干当地土著,管理珊瑚礁和白沙滩。只有每年见缝Сhā针那几天零星的好天气,岛上才接待东亚过来的土豪贵客,赌场、沙滩和茅草水屋赚进一年的流水利润,偶尔还走私珊瑚和深海动物标本,来补贴运营成本。
许多宾客身边的男伴女伴又换了面孔,互相交流过人肉资源,气氛十分和谐统一。也有人从岛上带走*性感的土著美女,直接掮人越货。
白沙滩上,一条椰棕小径通往游轮码头,严小刀携着凌公子在小径尽头终于露面时,事先知情的和完全局外的、好事的和路过的、以及岛上的家养保安和服务生们,各路人物不约而同都被这披金斩霞般无法忽视的亮眼的存在,吸引住了精光。
凌河做渡边仰山的阶下囚时一身狼狈肮脏恶臭,况且能让阅人无数的简铭爵惊叹“花魁”,让严小刀默认“倾城绝色”,如今刷洗干净、焕然一新的凌公子,在这区区小岛一块弹丸之地,得是何等风流惹眼的人物!
严小刀是弄来一张轮椅的,缓缓推着凌河往码头走去,也不用刻意招呼熟人,路上眼瞧着都是对他们颔首哈腰殷勤客套的人。
严小刀身体和精神上仍是绷紧的,一刻都不敢放松,眼观六路,瞄着四周保安腰间的枪/支军火。凌河侧过头对他淡淡地吩咐:“不用担心,大着胆子推着我走你的。”
严小刀压低声音,只让身前人听得到:“渡边那老家伙应该还躺在病床上,只担心其他几个,或者还有来路不明的。”
凌河反而十分轻松,仰脸探寻瞅着他:“严总,倘若今天是你做活儿伏击某人,你会选择在这岛上现在下手,还是等到了那‘云端号’之上,再暗中动手?”
严小刀不假思索坦白回答:“在船上动手。”
凌河心领神会地笑了:“这就对了么,在归程途中船上动手伏击我们,成功率更高,顺便还能将你我的尸首扔进大海,直接葬身鱼腹,处理垃圾的繁琐都省了,骨头渣都找不见,境外三不管地带也无人细察,我说的对吧?”
严小刀:“没错。”
凌河悠哉闲哉地坐于轮椅上,就是来走秀观光的,没有任何佝偻猥琐的病姿或萎靡不振的神态,微风拂过半长黑发时整张脸像镀了一层光,眉眼末梢染着从天边云端泄下的红霞,眼如绿玉,容光焕发。
而且,他穿的是严总之前穿过的一身衣服,许多人看出来了,这显得极为暧昧,完全脑补二人是从一个被窝筒里钻出来的。
严小刀之前去靶场跑马射箭,穿过一身便装马裤长靴,宽松的麻布衫这时套在凌河上身,下身是烟色马裤,一双褐色长靴。两人身段差不多,严总是“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标准北方爷们款型,而凌河手脚修长更加显瘦,愣是将衬衫长靴穿出个空芯儿晃荡、衣袂飘飘的潇洒感。
两人一前一后,活脱脱是用迫人的气场在人丛中开辟出一条路来。严小刀推着凌公子,一点不像推个残废,简直像推出来一位隐世高人,一代宗师出山来了,随时准备起手抬式大杀四方。
凌河一路向后仰靠着,一手敲着扶手,在码头海风拂面时瞥见船舷上站着姓游的那位大爷。游公子一副茶色镜片之后,眼神仍然带有乖张的戾气,褐金色脑门泛着光泽,一声不响盯着他二人看。
凌河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对严小刀说:“上船吧,走你的。不必担心游先生,他不敢,他对你一定是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严小刀哼了一句:“借你的胆。”
凌河明快地笑出声:“哈哈,严总,我凌河是单人独斗没依没靠,你是吗?你虽然单枪匹马但你后面有人,你背后靠着一棵参天的大树,任何人与你严总打交道,总要计较个你来我往。与你作对就是与戚爷为敌,让你难堪就好比往戚爷脸上啐口水、打耳光,做这些事之前他们能不掂量么?游灏东色厉内荏欺软怕硬,我赌他怕你,他就是不敢!你就只管照应我上船,他以为你后面还有大招,就更不敢轻举妄动,咱们胆子越大他越是要逡巡迟疑首鼠两端。他又猜不出戚爷到底安排了几路人马,自然就什么都不敢做。燕都大剧院的经典言派名段《空城计》,你不会唱还没听过么?”
“……你会唱啊?”严小刀发觉凌河讲的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戳人暗茓,与他许多想法不谋而合,有时简直是与他内心吐槽节奏暗合的提词器,让他无法反驳。
凌河难得有雅兴跟严小刀闲扯,仰起脸笑说:“我还学过几句,改天给你唱,如果你能保我活着出去。”
重回“云端号”之后各家主仆收拾打点、零碎拼凑出的时间掠过不提,在回到舱室时出了些小矛盾。
宾客们原装原路地回船,当然仍是各回各的客舱,他们的船票是往返vip接待。
严小刀身边多出来一个人,凌河是个额外的人数,半道以非常途径“搭乘”了这条船,他现在就没地方睡了。他若是有地方睡,严总就没地儿躺了。略显逼仄的舱室里,严总也不能摞在凌河身上睡。
凌河推着轮椅进舱转了一圈,顿觉空间狭小、天花板也太低,他一进来,严小刀都进不来了。
“确实小了点,我睡地板。”严小刀略感抱歉,但他又没有Сhā科打诨向公子爷哭穷的习惯。
凌河可并不体恤严总的一片孝心,诡秘地冲他勾了勾手掌。
严小刀弯下腰,双手撑在这人轮椅扶手上,做洗耳恭听状。
他是个很随意的动作,然而撑下来再一抬眼,却又迅速垂下眼皮回避。凌先生就是那种,远远一眼望过去就被吸住视线忍不住想要移步近前细看的人,一旦真的移近了,这人好看得能将人全副意识吞没……严小刀不喜欢这种肢体感官和神经中枢不太受自己控制总要发痴走神的状态。
凌河倒也不装蒜,伸手就往楼上一指:“这船的最顶层,是豪华复式套房,严总不知道吗?”
严小刀点头:“知道,都订满住了人了。”
凌河不屑道:“你不是有一位土财主朋友,姓梁,叫梁有晖么?”
严小刀:“……”
“他一个人住两百坪复式有什么用?他打算在里面放牧养猪吗?”凌河挑眉,仿佛理所当然的,“梁少爷一直很想请你去他那个房间睡吧,严总?咱俩一起上去住他的,让他下来睡你这间——你跟他换房。”
“呵……呵呵……”严小刀直接都乐了,从胸口荡出沉沉的笑音。他玩味地望着凌河,琢磨这人脑子到底怎么长得,这么缺德!
凌河笑着回看他,一副“本宫一贯就这么恶”的尖锐表情,谁敢拦我,你们能奈我何?
严小刀很想替倒霉的梁大少爷捏一捏凌河这张俊脸和毒嘴。
梁有晖在套房门口与严小刀打照面时快活欣喜的表情,让严小刀都不由得对这人生出同情愧疚与想要补偿的心思。
严小刀抬高一手扶着门框,低头猛揉自己鼻子。
梁有晖反而没有预料般的炸毛反应,嘲讽道:“老子明白,为了讨好你那左拥右抱如胶似漆的年轻大美人儿!你住的那间鸽子笼,玩双龙戏水都翻不起个浪来,现在后悔房间订太瞎了?”
“有晖,回头哥补偿你。”严小刀弯腰颔首90度,真诚地作了一揖。
“哼,人情债你得肉偿。”梁有晖道。
“你想要哪块肉,随便你割了炖了,哥绝对不跟你讨价还价。”严小刀半不正经地笑道。
“严总,我脑门上是不是写了一行大字,叫做‘人傻钱多快来耍我’!”梁有晖照着严小刀的鼻子掐了一把,一直暗自迷恋那鼻翼上一点勾人的小黑痣,无奈舔不到人、尝不到那滋味。
“哈哈……”严小刀殷勤地替梁有晖将还未打开的行李重新拎出房门,“少爷,我送您下楼,给您指路。”
梁有晖回想方才在码头上,眼见严小刀横抱起凌公子迈上舷梯,他本心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那二人抱在一起珠联璧合,一个俊朗挺拔气场强悍,一个美貌倾城风华绝代,看起来真他妈般配,天生一对,旁人根本Сhā不进去的样子。
严小刀心里评价梁有晖当真是个本性善良的年轻人,不提那些私生活无伤大雅的小节,优越家庭富养出来的少爷其实并不真傻,世事也都通达,只是不屑工于心计,也没长害人的野心,每日就是吃喝玩乐呼朋唤友,做一辈子逍遥散人而不吝惜耗费掉的流水光阴。
都是名门出身,凌河与梁有晖却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凌河又是怎么把一颗心长歪了的!
“云端号”的顶层复式太舒服了,就是浮在云端的美妙享受。严小刀刚一搬进来,顿时由衷地赞赏凌河起的这个歪心。果然人在江湖混,就要做到足够的厚脸皮。
这复式套间的一层,是足可以在里边斗一头牛的豪华客厅,转角沙发旁还有迷你吧台。舷窗将阳光引入客厅,投射到餐桌上。阳光追随着住客的脚步顺着旋转楼梯步上二楼卧房,那上面还有更上档次的意式可震荡床垫及双人按摩浴缸……
严小刀再次检查了房间,梁大少住过的房间其实更干净放心,没有被安装窃听设备。
严小刀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解闷解乏,眼神示意凌河,你也来一杯?
“不要。喝酒走肾,我会总想去上厕所,就别麻烦严总了。”凌河转着轮椅一转身,直接在客厅里转了360度,这地儿开阔得可以让两位爷跳一场探戈,让他忽然想找谁跳个舞,可惜不能站起来……
严小刀将凌河横抱上楼,让这人能睡个下午觉,免得凌先生闲极无聊再拿他练嘴皮子。
他也能感觉到,凌河挂他身上的时候一双手很规矩,恪守礼节,手指根本都不沾他,手掌以半握拳姿势轻搭他肩膀。凌河的眼神从他耳根下巴处淡然自若地移走了。
他拎起对方两条腿拔掉长靴。仰面而卧的凌河一头长发在白色被褥上洋洋洒洒,黑眉碧眼,
逆水横刀_第17章
肤色胜瓷。凌河对他感激地一笑:“严总,我真想感恩送你一个回报。”
严小刀听见这种话就十分警惕,指不定谁又要栽凌公子手里倒大霉了。
凌河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再次诡秘地对他勾勾手,待严小刀像一头大猫似的躬身凑到床上来,才轻声说:“我送你一条好计策,你若是真看不惯游家的满门人渣,就抓他今天一个致命的错处。”
严小刀:“什么错处?”
凌河笑得婉约,声音压至最低:“游灏东毕竟是官家二代,他自己不知检点收敛,竟敢来这个‘碧海云端’,本来就是忘乎所以得忘本了,他和梁有晖这样的在野党花花公子能一样么?他爹越是位高权重,他们一家就越是势如危卵,外强中干,早晚要被眼红的人拉下马,只是早几年晚几年的区别……你可以让他们一家死得再快一点。”
严小刀平静地盯着凌河的眼睛和嘴唇,端详这些匪夷所思的盘算都是怎么从凌河这张脸和这脑子里钻出来的。
凌河直入要害:“在临湾和附近城市拥有近百套房产,受贿数额巨大无法详尽,生活奢侈糜烂,挥金如土,况且游家儿子身兼公职却私德败坏,参与淫/乱派对,与上流圈内交际花有染……这些事只要抛出个引子,自然会有看不惯他家等待时机取而代之的人帮你接手。”
严小刀不置可否:“前面那些,都有巡视组的人管着,全看高层愿不愿意彻底查办他家。至于‘碧海云端’,不过是境外的游轮嘉年华,又没有他参与滥赌吸粉嫖/娼的直接证据……”
严小刀的意思是,这些贵宾级别的赌场和*,规矩和安保严密,绝对不允许拍照或摄像泄密,往来人员皆对外严防死守,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在一个窝里赌和嫖,谁也别想举报了谁。
凌河摇摇头,分明是很不屑:“严总,昨夜游灏东把谁干了半宿差点弄死,你想不到么?”
凌河不提,严小刀都不屑琢磨别人被窝里那点破事。
凌河一提,他也不笨,立刻就猜到了。
他们套房隔壁现在住的就是姓游的,估摸这一刻也在如坐针毡,算计着这屋。
凌河笑得很冷:“麦先森在燕都高层的‘入幕之宾’也不少,随便往上捅给谁都成。他自己懦弱不堪没有血性不敢声张,一株残花败柳扶不上墙,你还不敢替他张扬么?”
严小刀心里倒呵了一口气,惊异于凌河此人心机深沉、口齿冷酷、眼光毒辣。他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能干什么。”
凌河同样不动声色:“呵,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啊。”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试探,就这时,楼下有人叩门,而且先叩了四下,听不到回音又叩了四五下,很执着地等待开门。
或许是服务生吧,又或者梁大爷实在住不惯鸽子笼,后悔了又杀回来了?
严小刀对凌河打个眼色,让他安心躺下睡觉,下楼应门去了。
严小刀的背影从旋梯上消失而走的那一刻,凌河呼出一口气,仿佛也终于能够卸下全副武装着绷紧的肌肉和神经,颓然地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氧。
极度疲惫,但眼神执着坚韧,熬了这么些年,心肠早就冷硬了。
他像放映一个缓慢悠扬的长镜头一样,缓缓地侧过身去,脸庞渴望地伸向窗口摄入阳光的光明之处,然而没有够到光明就停住了,脸仍然埋在阴影中,让水墨云山般美好的睫毛遮住眼睑。
会不会显得太露骨、太急于求成了……
严小刀啊……
☆、第十七章 伊豆舞女
第十七章伊豆舞女
楼下,严小刀整饬西装衣领,打开房门,门外竟是身着超短款和服、露着两条雪白大腿的一袭倩影。看打扮,这是渡边家弄上船来的富士山歌舞团成员。老板在病床上吸氧气瓶都不妨碍这些人走街串巷搭客挣钱。
这姑娘抹着一脸歌舞伎妆容,比京剧曹操脸谱还要惨白,都瞧不出本来面目长什么样,娇滴滴地对严总九十度鞠躬,随即是一串温婉娇软的尼桑语开场问候。
严小刀真一句也听不懂,冷冷地打个手势:您请右转离开,顺着门牌号敲隔壁老总的门去吧。
舞女当然不走,扭着腰肢大腿,边讲还边打着手势:严老板点了我的钟啊。她同时含羞带怯一撩小短裙,露出私密处的名牌,“户下真优美”。
严小刀读懂了肢体语言,但驳回对方的美意:“我就没点你的钟。”
真优美小姐赶紧又掏出自己的名片,那是一张花花绿绿带性感照片与床上姿势武艺特长简介的歌舞伎名卡。
那卡片瞧着略眼熟,严小刀下意识往西装衣兜摸去,摸出之前在船上简铭爵硬塞给他的两张“扑克牌”。他当时拿到的牌面,确实有一张是这位真优美!
户下真优美前来赴约。
严小刀手肘撑着门框,笑容很有风度但带有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改主意了,不用服务了,女士请回。”
真优美不由分说,一步跨进来,反手就关上了门。
“严先生,我可以进来陪陪您么……我只待一个钟。”
户下真优美一扫方才在门外妩媚勾人的撩汉模式,像立转了表情开关,眉宇间充满忧虑和求助之意,打眼色恳求严小刀。
严小刀从这一句就听明白了,这说的是标准北方普通话,连外国人模仿汉语的那种独特口音都没有。
“你是中国人。”严小刀注视对方眼睛。
真优美惨白妆容之下洇出两分羞惭之色,垂眼默认了。
严小刀可不会当面质问一个女孩“你年轻漂亮有手有脚干点什么不好你给尼桑鬼子干那个”!冷淡婉拒的情绪刻画在他脸上,但他从不让姑娘受辱难堪。他手指客厅里一只单座沙发:“坐吧。”
豪华套房客厅内坐着盛妆华服的舞女,两人所坐位置却相隔足有七八米远,坐在两个不挨边的沙发上,场景相当可笑。在这男盗女娼盛行的“云端号”上,也算是独一份了,令真优美小姐都有些尴尬,没伺候过严总这样的客人。
严小刀脸上仿佛就写着“性冷淡”这仨字。
楼上还躺着一位行动不便的,估计凌河能听到他们说话,听到也无妨。
“我、我小时候母亲带我随继父去了岛国,所以……”真优美小声解释了一句,也无意为堕落的人生进行开脱。
严小刀点点头表示理解:“遇到麻烦事了?”
真优美迅速摇头,手指不停捋着和服衣带:“也没有什么麻烦事,打扰严先生了。”
捱了几分钟冷场的尴尬,真优美恢复镇定声调,略微扬高声调温柔地问:“可以给自己倒一杯拿破仑吗?”
严小刀眼神示意,姑娘自便。
真优美迅速去吧台倒了半杯洋酒,却也没喝,端着酒轻手轻脚拿捏着小碎步,从后面踱到严小刀跟前。姑娘穿的是木屐,在严小刀的听觉感受里这走路声音震如擂鼓,丝毫没有隐蔽感。
严小刀原本将右腿横在左腿膝上,大刀金马地坐着,很有气场,女人一般都不敢随便近身挑逗。他下意识将腿放下来回头看,真优美一个错身上来坐到他大腿上,直视着他!
严小刀横了一肘隔开他与这姑娘的距离。
这招数简直太烂了,现在欢场上的小姐们,活儿都这么糟糕?
真优美抱住他的同时,脸贴着脸,用缥缈颤抖的声音快速耳语:“严先生,这里说话方便么?我,有话跟你说。”
姑娘眼神小心翼翼略显惊惶,胸脯因紧张而起伏,也是怕被窃听。她妆容眉心位置染了一朵精致樱花,随着蹙眉的神情愈加艳丽动人。严小刀用刻刀样的视线试图剥离真优美脸上那一层作为伪饰的妆容,让姑娘愈发手足无措,坐到大腿了又不敢动,如坐针毡。
严小刀既不慌,也不忙,大场面见多了,不会被一个女人两句话就忽悠着走。真优美是简铭爵派来的探马,还是渡边仰山的内应?
就这时候楼上地板爆出“砰”的一声,像是一只玻璃杯掉在地上,但幸运地没摔碎,纯粹就跑出来吓唬人的。
真优美在严小刀膝盖上惊跳了一下子,以为被她老板发现了,瞪着圆溜的杏核眼看着严总。
“没事。”严小刀略显无奈,对不省心的凌河内心吐槽了一句,你扔什么杯子啊!他站起身,连带缠他身上的真优美一起薅起。男人的力气比女人是完全压倒性的,严小刀在真优美吃惊无措手慌脚乱的表情注视下直接架起姑娘快步移动,几乎让真优美两脚不占地一路拖着直奔客厅拐角,路过卫生间却没进去,而是剑走偏锋,进了只能容下两人转圜的衣帽间。
客厅附近这种衣帽间,是让房客进门时挂外套和放置鞋子的。
狭窄,昏暗,逼仄,带着灰尘味道,但非常安全,没人把窃听器安在这里边,严小刀在黑暗中平静面对姑娘的眼:“说吧。”
真优美惊魂安定,这时端详严小刀俊朗脸庞的目光已蒙上一层饱满的信任和欣赏。一道光线从衣帽间门缝扒开一只小手,淡淡地晕染气氛。
真优美说:“严先生,有人可能要害你。
“几个小时之前我上船来,比大部分客人都先上来,准备晚上的表演,我就在剧院后面的化妆间……化妆间的门可能是坏了,隔着屏风,但会议室里的人没注意到我,我就在后面不经意听到……渡边先生和另外一个男人。”
严小刀打断对方:“老头子也在船上?”
真优美很确定地点头:“当然,我的老板他,我是说,渡边先生,他早就上船了。他心脏病复发,带着续氧呼吸机和起搏设备,让人抬着轮椅上船来的,看起来也快不行了。”
严小刀直抒关键点:“另外一个男的是谁?”
真优美这次是摇头:“我躲着哪敢露面?被人发现就活不到现在了。我看不到,也没听出声音,我不确定是不是船上认识的熟脸。他们提到你,说今晚或者明晚动手,说不能放你下船回去,连同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姓凌的先生,说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
“我老板大概收了对方的钱财许诺,那个男人可能是带了许多钱过来收买老板。
“我觉着,严先生您快跑吧,或者躲了吧。”
“躲哪去?我跳海吗?”严小刀唇边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严小刀审视姑娘,突然问:“那男的是简铭爵吗?”
“简总?”真优美透出一脸遮挡不住的嫌弃表情,“他说话不是那样阴狠吓人的口气,肯定不是他。”
严小刀:“隔壁套房的游总?”
真优美茫然:“我对那位游先生不熟,他没有点过我的钟,我听不出……”
“谢了。”严小刀微微闭一下眼,“你怎么敢跑来说这些话?”
真优美显出一丝难为情:“在岛上时简总吩咐我说,您抽到我的牌,让我过来伺候一个钟,还预先替您付了钱一定指派我来。他如果没让我来,我也不敢过来。”
严小刀听得明白,简老二这人真幽默,肯定是派这张“扑克牌”来探凌河的,还惦记着染指凌公子。而真优美小姐另怀心思,忍不住跑来告密。这吃里扒外行径倘若让渡边知道,八成会被关进那老家伙的独门秘制铁笼子扔海里去。
真优美重新坐回沙发,严小刀主动倒一杯洋酒给她压惊。真优美干脆自己抱了半瓶香槟在喝,眼眶湿润发红。
严小刀将小钟上了闹铃:“在这屋待两小时再离开。”
真优美斜身蜷腿在沙发上,抱着酒瓶看着他。
严小刀开了句荤玩笑:“不能让咱们简总觉着老子时间太短吧,两小时也比平常快了!”
真优美掩嘴羞赧一笑,面带樱花之色,也很动人。
就这时候,楼上好死不死地又传出动静,一串“噗嗤咯咯咯”像是死活再也按捺不住的笑声透过被褥的层层遮掩,愈来愈响,从楼上绕着楼梯扶手盘旋而下,穿透力极强地撞入严小刀的耳膜,而且笑起来就没完没了、酣畅豪放,笑尽了揶揄嘲讽之意!
这回轮到严总尴尬一转身,觉着某个烦人的家伙怎么能无处不在?!他其实特别理解和怜悯渡边老人渣是怎么被凌河活活气成心脏病复发的。
金色晚霞在天边燃烧,残日烧掉最后一丝余烬,融化着吞入海平线。“云端号”上最盛大的嘉年华,在回程途中最后一个疯狂的夜晚即将上演,衬着天边灿烂的余光。
真优美提到今晚或者明晚,但严小刀心里有数,明天就驶入领海边界,今晚是那些人最好的机会,如果有人想要动手。
门外走廊已有走动和喧哗,许多宾客携伴出来,从各个不同方向步向餐厅、酒吧、剧场、按摩池……活/色生/香的夜生活又开始了。
闹钟响了,真优美小姐临走时甚至流露明显不舍之意。
真优美经过玄关时,严小刀一把伸手拦住,将她精致的日式盘头扯乱了后面几束头发,弄歪一只簪子,再将领口也扯开一些。
严小刀靠在玄关墙壁边,揽过姑娘的腰,在真优美祼/露在外的后脖子上毫不客气地咬下去,唇齿很娴熟地磨出吻痕印迹,留了个牙印。
然后放开人,以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严先生多保重。”姑娘眼梢绯红,默不作声凑上来,虔诚地吻了严小刀的侧面,不敢再有过多奢求,碎步快速离去。她上岛之前在船上就注意了严总,自然是对这个男人心存好感。只是,有些男人,天生是浪子的性情,总能像海角天边的风一样吹动了人的心,却又让人摸不实在也抓他不住,这就不是任何女人能拿得住的一颗心。
紧跟着又有人叩门,这次倒是没有啰嗦,服务生为每个房间的客人递上金字烫印的正式请柬,请宾客前往楼下红磨坊剧场一齐观
逆水横刀_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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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小刀收到的是给梁有晖的请柬,复式套房附赠的剧票是剧院包厢专座。他自己那小舱房的票应当只能坐普通观众席。
梁有晖的电话迅速就来了。
梁有晖凄凉凉地:“小刀,怎么着,你把我房间占了,还把我的包厢也占了。”
严小刀痛痛快快道:“我不去剧场,票你拿走。”
梁有晖一听又不甘心:“小刀,去啦,一定得去啊!这艘船上的‘松竹汀艳舞’在整个东南亚航线上都是著名的,你这土老冒肯定都没见识过,我带你见见世面,你看了不会后悔……咱们坐一起?”
严小刀琢磨怎么搪塞掉这人,梁有晖却说:“还不乐意让我跟你情人坐一个包厢?这么嫌弃我?介绍一下认识么!”
严小刀说:“我就没兴趣,不爱看戏!”
严小刀年纪不算老,但经历算得上丰富,这些年把各种热闹戏荒诞戏苦情戏和逢场作戏等等人生悲欢喜乐七情六欲的大场面见识多了,他现在既不爱演戏,也懒得瞧别人在他面前做戏。
严小刀上了楼去,发现凌河已经撑起上身,与刚才隔空捉弄取笑他的状态又不一样。这人就安静寂寥默不作声地靠在床头,脊背挺直着,双眼凛然望向窗外,让紫色霞光涂满俊美的面庞。
严小刀缓步踱过去,凌河转过头来,妙口生莲:“你去看剧吧,‘松竹汀艳舞’确实有名,不凑这个热闹太可惜了,严总。”
严小刀道:“今晚必须待你身边,过了今晚就入境了。”
凌河浑不在意地冷笑:“有什么的?你出门玩你的,让那几个老家伙放马过来。”
严小刀反诘道:“我出去逍遥快活,你一个人留在这房间里你能行?”
“我有什么不能行?”凌河蓦地沉下脸去,很俊的五官像是突遭冰封雪泼一样变得冰冷凌厉,盯视着严小刀,浑身的刺在无形之间都戳起来了。
“我不就是行动不便么,严总?今晚你走出这道门,我是不是就会被人砍死了?一定是啊,你若是不护着我,晚上假若不回来了,我明早就踏不上天/朝的土地了。
“夜深人静门外纵情欢声、海面腾起礼花的那一刻,我就会被人砍死在这张床上,到死都挪不动一步,被大卸八块……
“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看到的就是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头,或许还有藕断丝连着连在躯干上的琐碎零件,到处都挂着零碎模糊的血肉。呵,到那时候,麻烦严总帮我把各处零件都缝回来,缝漂亮点,也不枉你我今日相识一场。”
严小刀沉默着听这人说完,胸口涨满的情绪迫使他几步上前直接跨到床上,压住对方半个身子。
凌河迅速别过脸去,骄傲地昂着下巴眺望窗外已尽的血色,像是与天在撕扯、争夺那最后一点霞光,绝不低头。
浅绿色眼珠周围,却曝露出一圈暗红。
严小刀撑在凌河面前,捏着凌河的下巴强迫这人转过脸来,由衷感慨道:“凌先生,你要是被大卸八块,我一定先缝上你的嘴。”
凌河傲气地翻个白眼:“严总谬赞了。”
严小刀:“……”
严小刀那时心想,凌河这个人,是得有多么要强,多么冷硬,多么口是心非。
凌河,你想说什么?
你不就是想跟我说一句:晚上别走,留下来陪我,我一个人不行。
还用你废这么一大篇乖张凌厉的口舌。
……
严小刀心底狠狠地被剜了一下,被对方无意间迸发出的强烈的、生死一线的依赖感戳到他的软肋,他常年隐在西装下面一排刀锋之后、还没有人碰触过的软肋。
是男人都有这个死茓,被信任和强烈依赖时,油然而生出的保护欲/望,那一刻觉着为眼前人甘冒危险是值得了。是的,在这艘“云端号”上,他就是凌河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他在,凌河就在,这人一条命其实都悬在他身上,一步都离不开他。
然而这位生性倔强的凌公子,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一句谄媚乞怜的软话都不会说出口的,句句话甩出来都要刺他的神经,剜他的心,激他的火。
盛颜之下是颠沛的命运,命运之上仍存一身傲骨。
如一石坠潭,波纹轻颤,留下浅浅淡淡的余韵。那一层余韵尾波当时很浅,在水面上迅速销声匿迹,但却后劲悠长,深埋在绿幽幽的水下,许久之后才让严小刀品出那动心的滋味。
☆、第十八章 歌剧魅影
第十八章歌剧魅影
红磨坊剧场富有盛名的歌舞表演即将上演,男宾女眷们身着礼服从各条走廊缓缓踱入剧院,一时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那些穿着亮片西装打丝绒领结的男人,个个身边好像都挽着一只花里胡哨的禽类,有的像孔雀,有的像凤凰,最寒酸也是只雉鸡,充斥着各色花边蕾丝泡袖及羽毛装饰,品位不高,钱是都没少花。只有严总从走廊里出来时,是由一位俊朗的正装男士推着轮椅上那位更加年轻英俊的西装男士。
后面还跟着一个碍眼的电灯泡,身着骚气的枣红色丝绒礼服的梁大少,亦步亦趋紧随严总身侧,嘴巴呱唧不停。
三人行,三个外形都十分亮眼的男人,也成了这剧场里一道惹人热议的风景。
严小刀那时将凌河从床上拎起,从自己行李中翻出备用的西装摞给对方:“一起去吧。
“待在这房间里也不安全,走廊冷清无人,更容易被人关门捉鳖。现在全船的人都往剧场聚集,那里人最多,或许还能浑水摸鱼。”
他给凌河穿上自己的一件深蓝色埋银灰线的竖纹礼服。
凌河看起来比他高两公分,腿很长,因此将一条十分裤穿成了更时髦的九分裤,露出骨骼清瘦漂亮的一段脚踝。这人随手撩开西服前襟,故意不停地扇风:“咯吱窝底下都没东西可藏,不然怎么显得这衣服在我身上逛荡,穿到你身上就那么臃肿!”
凌河说着也笑了,严小刀就知这人还是嘴硬心软,自找借口下台阶了,想必是反省了方才讲话过分尖刻、没理还不饶人。
果然,这一晚凌河表现十分妥帖,对严小刀简直可用“温柔”二字来形容,推在轮椅上说去哪就去哪,没有撒泼斗气或者对无辜群众喷射毒汁。
只要凌河封嘴,严总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因为身边的梁大少脾气也是极好。
梁有晖心很大,不在乎周围人眼光,完全不在意旁边有几个认识他的、同是燕都过来的公子哥,私下嗤笑这是“严总一王拖两后”、“梁少竟然跟一个瘫子争严小刀”。
梁有晖老马识途一般,领着另两位爷就找到他们的包厢,也是常客,轻车熟路了。包厢模仿新巴洛克的装潢风格,土豪金与典雅的浮雕共存,桌上用红丝绒托着茶花纹饰的骨瓷茶具。
梁有晖觉着那俩人都没来过,于是一路不停地指点介绍穹顶和舞台上的各处华丽装饰。凌河心平气和时十分健谈,态度风雅且游历见识颇广,这两个人竟然就从松竹汀歌舞剧聊到剧场各处大理石雕像的神话由来,再聊到巴黎加尼叶歌剧院的常演剧目、曼哈顿百老汇的排场演员。
梁有晖颇有兴致:“那谁,你看过不少啊?”
凌河微微一笑:“我以前在国外念书旅行。”
梁有晖特别实在地坦白:“我念书是在加州大学某分部,你在哪个国家留学?”
凌河讲话荤素不忌:“去过许多地方,经常换落脚之处,哪里安全没人追着要砍我、杀我,就去哪念书。”
严总都Сhā不上话了,这种富家子弟留学话题有点不给我们穷乡巴佬面子了吧?
但是,他又隐隐觉着,凌公子今天是已经很给面儿了,对他的朋友难得客气地维持社交礼仪。
严小刀的注意力也不在看剧,他对渡边那号人渣重金排演的情/色歌舞剧能有兴趣?他的眼没有离开周围一切的往来细节,他们的包厢居高临下将下方舞台和观众席的情形尽收眼底。熟脸宾客和女眷们像一丛一丛蠕动的小黑影慢悠悠散开至观众席各个位置,最终填满整个剧场。
游轮上的剧场不会太大,将将能盛下所有来宾,气氛热络亲切。
四周有香薰味、焦油味、以及□□与冰/毒混合之后略带甜香的气味。可能有富二代在包厢里“溜冰”。
严小刀没跟简、游二人直接打照面,但看到那两拨人也进了二楼包厢。互相之间都各怀心事,只遥遥地点了个头。
游灏东按照他请柬上的号码,撩开包厢的天鹅绒帘,里面却已有人。
游大少皱眉不满:“你走错了吧?”
里面人弯腰致歉,操着不知哪路口音的生硬国语:“啊,可能,坐错,抱歉了先生。隔壁,您可以坐隔壁那间屋。”
“神经病!……”游灏东没心思跟外人闲扯淡,坐隔壁也一样,他反正也不想挨着严小刀,膈应人。
就在方才晚餐之前,户下真优美从严小刀房间离开后,随即被两名黑衣人架着进了电梯,其实就是游家保镖2号和3号。
真优美喝过酒,眼神妩媚,满脸酒意绯红,凌乱的头发、敞开的和服领口以及后颈上烫眼的吻痕似乎都在昭示,至少在房间里被人弄过两三个回合。
真优美偏不讲普通话,游家打手又听不懂尼桑语,鸡同鸭讲比划着威胁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屁,那俩保镖实在没看出蹊跷,只能悻悻地放人走了。
严小刀在昏暗的视线中悄悄动手指发短信:【游、简坐哪个包厢?】
他的忠诚小跟班简直像时刻端着手机等候老大一声吩咐,迅速就回复了:【游在您左手隔一位,简在您右手隔一位。】
严小刀:【渡边来了么?】
杨小弟:【没找见。】
严小刀:【我隔壁挨的是谁?】
杨小弟:【真的不认识啊老大,都是生脸,可能燕城来的吧。】
剧场灯灭,由舞台角落缓缓上演由灯影与帷幕一同制造的奇幻气氛。一头白发、涂着白面妆容的妖异的鬼踏着神秘鼓点寻觅他的祭品,鬼持着水墨折扇,一身妖气红妆,不男不女,却又半男半女,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雨幕里下腰,面容美丽魅惑……
歌舞伎装扮的鼓手在幕布烟火下敲出四面埋伏喊杀震天的鼓点……
严小刀左手悄悄绕到后面,揽住凌河所坐的轮椅靠背,做出个环抱揽人的姿势,五指有意无意地做钢琴指法,来回地敲八字。凌河应当也注意到他靠过来,默默转过头端详,视线也像是忽然定住在他的侧脸、鬓角……
严小刀右手则扶于腋下腰侧,视线试图穿透只有一块轻薄墙板阻挡的隔壁包厢,耳朵根还要忍耐梁有晖的兴致勃勃,眼前是豁然开朗的舞台幻景与荡上天去的一群妖男艳/女。
歌舞剧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来这里消遣寻/欢的客人谁真心要看传统正宗的大阪、江户艺妓表演呢!这台舞剧更像个山寨版的维加斯百乐宫的著名演出,模拟了舞台上的水池,尽管那水池小得像水洼;又模拟了奇幻如仙的空中飞人表演,尽管那些飞人男女都穿着超短露腿的和服,在空中以爆/乳劈叉动作撩起观众席上阵阵欢呼……
更多舞女站在靠近二楼包厢的高台之上,抓住绸带,准备从天而降的那一刻,飞身投入舞池。
有一名梳着精致盘头、身材前凸后致的年轻舞女偏偏没听指挥,关键时刻还在回头瞭望,往二楼这一排包厢的窗口寻觅,迅速对上严小刀的视线。
那姑娘是户下真优美。
户下真优美杏眼内神情惊跳,盯着严小刀,张口像要说什么,却又来不及说,说了他们也听不见,舞台乐声鼓声震天。
那群姑娘下去了,与樱花雨一齐荡向观众席,却又被绸布吊着,在空中折筋斗,以各种高难度空中瑜伽取悦挑剔的观众。渡边手下每一位舞女都号称身怀“一百零八式绝技”,据说就是用这几手绝活,在床上与客官们开怀行乐。
严小刀或许是心中有所顾虑,总觉得真优美小姐不停在看他。
其实距离已经很远,姑娘们以倒挂金钩姿势吊在穹顶之下眼光乱飘,说不好是在看哪。但严小刀发现真优美总是很别扭地将脸扭冲着他们,像用眼神不断告知他“离开这里”。
凌河与梁有晖应当都不认识真优美,凌河的眼神平静无波透着一丝淡然,谁也不看。
真优美的位置是面对他们这一排包厢窗口,能看到各包厢的客人面目。姑娘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而向他们示警。
严小刀不动声色,那手突然揽住凌河肩膀,低声问:“要不要去洗手间?”
凌河琢磨他这话意思:“严总?”
即将荡向舞台正中的空中飞人组突发状况。
剧场上空飞着东西的这类表演,就怕来这一出事故,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根绸布突然松脱,上面吊着的那名舞女尖叫着坠落。宾客满座皆惊,然而并没多少同情心给那掉下去的姑娘,无论坐远坐近的人纷纷以抱头姿势惊慌躲闪,生怕被上面掉下的人砸到。
据说百多年前,加尼叶歌剧院观众席上方曾经掉下来一只水晶吊灯,砸死一名倒了血霉的贵妇,剧院赔惨了。
这次掉下的是人。
严小刀大吃一惊,那失足掉下去的姑娘就是真优美小姐,随同一根很长的绸带一齐飘落,直落下面那个水洼。只有大约三五米高,一定也摔惨了,溅起浪花和尖叫,严小刀好像看到真优美从水坑里抬起头,惊痛地盯着他,仍心心念念他们的安危……
严小刀霍然起身,面无表情薅起凌河:“跟我走,离开这里。”
他心里明白,他们一行人今晚无论待在“云端号”上哪个旮旯角落,这一战在所难免。船上就这巴掌大点的地方,许多双眼从暗处盯着凌河,躲也躲不开。
逆水横刀_第19章
隔间的整扇墙壁在他们眼前砰然碎裂。
那就是一层在重击之下迅速缴械四分五裂的薄木板子,碎片与木屑如天女散花向凌河的轮椅这一侧泼洒而下。
尖锐的木屑疯狂戳向凌河半边脸和身子,让他下意识向他最信任的人紧紧靠过去。一道血线从凌河额头发际线倏然流下来。
下一秒严小刀将凌河整个人从轮椅上抓起来,护在身后,挺身而上一只铁掌探入那一片碎屑浓烟之中,与对手的铁拳不期而遇,硬碰硬吃到肉后陷入短兵相接,包厢寸金之地充斥了骇人的铁影刀光……
像电影里演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梁有晖以为,这一切就不可能发生。
他在战斗开始一刻,ρi股下面坐的椅子就向后翻倒,翻到桌子下面,不偏不倚让他能够将自己的头胸要害护住。梁大少半天在桌子下面没爬出来,呆若木鸡,眼前是一片飞起的拳脚和茶具茶杯碎片。
梁有晖也都没见过严小刀跟人打架,真正的恶战。
严小刀眼底是一片猩红之色,西装左右肩膀腰腹处都被划开了险峻的破口。他右肘关节被对手膝盖磕中时爆发骨裂般钻心的疼痛,自知伤得不轻,这样的疼痛更让他怒火中烧……
杀手是个头发染成黄白色的东南亚裔肤色面孔,受雇拿钱办事的,不太会讲国语,也根本不用说废话了,目标就是越过严小刀直取凌河。
也幸亏杀手没有持枪扫射,或许因为自信,或者更多是顾忌误伤的可能。空间太小,剧场拥挤,数米开外到处都是身家不菲的贵客,哪个都伤害不起,哪个出了人命都是明晨的网络头条。
严小刀携着凌公子,确实太难打了,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用肩膀生扛对方的袭击。对手瞅准空挡,突然伸出一枚铁爪削向他架住凌河的左肩。
那人右臂安装了一只金属爪子。这一爪削下来,不是削掉他的胳膊,就是削掉凌河的胳膊。
严小刀松手了,铁爪利器在他与凌河之间撕裂了空气,划出一道尖锐的楚河汉界。严小刀这一把顺势将凌河丢回轮椅上,一脚踹在轮椅扶手上,将那轮椅转着圈踹出了包厢。
他冷冷地转身,抬手劈向那黄发杀手。
严小刀掌心拳眼处,不知何时露出锋利白刃,以从下往上的姿势斜劈对手腹部、前胸、下巴、鼻梁一线!那人猝不及防,惊异地看着那道白刃几乎将自己开膛破肚、划开一道血线,连带下巴几乎被劈成“山”字型的两个瓣子。飞旋的液体顺着离心力崩射出来……
严小刀脸上溅了几滴血,转身奔出包厢。
剧院走廊内在沸反盈天的哄闹声中已经变成个毫无秩序的鸡场,各种禽类奔走,鸟毛乱飞。察觉到情况不对的包厢贵客纷纷离席躲避,有位长裙曳地的女士就在严小刀面前摔了个嘴啃地。
人影憧憧的走廊下,空荡荡的轮椅还在原地,由着最后一点惯性,转完最后一个圈。轮椅上却没有人了。
严小刀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瞳膜上一丛一丛的光圈开始发亮、发白,眼晕。
就这二十秒钟都不到,严小刀茫然地四顾,低声喊了几句:“凌河?!
“凌河!!!”
☆、第十九章 毁形灭迹
第十九章毁形灭迹
严小刀在走廊往来纷乱的人丛中,陷入一时半刻的不真实,周围仿佛是幻象。四通八达好几个方向都有走廊岔路、化妆室、洗手间、餐厅酒吧,哪儿都能藏下一个两个大活人,他辨不清应该往哪个方向寻找凌河。
黄发杀手紧跟着也从包厢中踉跄而出,只是负伤并未致命,铁爪从背后再次凶狠地袭来。
那一下几乎砸向严小刀的后脑勺。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以至疏于防备。那个将全副身家性命系于他一手的凌公子,那个没有他人肉盾牌护体很可能就要被人砍死大卸八块的凌河,人呢?……
从走廊阴影下飞蹿出一道奇速且精悍的身影,是飞起来的,当空一脚踹歪试图袭击严小刀的铁爪手,让那黄毛雇佣兵大痛得嚎叫一声。
杀手迅速就被杨喜峰的拳脚缠住,没料到这其貌不扬的瘦猴子样也这么能打。
严小刀瞧见杨喜峰一丁点感激都没有,对杨喜峰爆吼了一句:“凌河呢!!”
杨喜峰弹开那家伙,被质问得莫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哥?”
严小刀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上头,头发丝都要结冰了,寒凉感浸没内心。
严小刀赤红着眼骂了一句:“混蛋!你就看不住个人吗!!”
杨喜峰被骂得真冤枉、真糟心,内心再次感慨在他老大手底下做活儿,人不如狗啊。
严小刀这句分明是劈头盖脸痛骂他自己。
壁灯洒下一团孤傲的黄色光圈,让周围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更显得色调诡秘、幽暗,非常符合此时营造的暗杀死亡气氛。
凌河被那双粗暴的大手撕扯着肩膀、拖着头发拖进那包厢,掷到地上。
他在杀手以膝盖抵住他胸口的瞬间直视那人玻璃球似的一双眼,直剖对方内心逼问道:“你不是游灏东或者戚宝山的人,谁收买你来杀我?”
可惜这黄毛家伙说话不利索,或者根本听不懂中国话,就让凌河失去了对此人撬嘴拷问再口诛笔伐耍嘴皮子的绝好机会,所以说对手之间语言也是要相通啊!那一双如同利爪的糙手掐住凌河脖子,慢慢从胸腔中推挤出全部氧气,很快就会将他掐死。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香气,发甜,发腻,但又发呛。那人戴着手套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支比常用注射器略粗的针管,眼底闪出毒辣的精光,朝着凌河脖颈脉搏跳动处就Сhā下去。
凌河猛地抓住那根几乎戳入他肉里的针筒,手指同样精准有力。针尖一歪,不偏不倚Сhā入他两根锁骨中间的一点凹陷!那人冷笑一声猛推针筒,就要将里面的东西注射进去!
剧痛,痉挛,让凌河上身徐徐抖动,脸庞涨成脆红色,他开始陷入极度的缺氧状态。
那诡异的香味让他在性命攸关的瞬间睁大了眼逼视着对方,用最强的意志死死捭住杀手那几根手指,不让针管里的东西进入他的血管……
不想啰嗦的杀手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耳光非常重,凌河在半窒息状态中几乎被打懵,眼神失焦,瞳孔渐渐放大。注射器的银针狠狠Сhā/进他脖子,他条件反射般猛地惊跳,张大的嘴像在尽力汲取空气,胸口却陷入哽咽的起伏,十分痛苦。
一截液体被推射进去的同时凌河突然伸指过去,一把掰断那根针头。
肿胀的喉咙让他无法再呼吸……
胸口像被许多根银针侵袭陷入剧烈疼痛……
凌河缓慢流动的最终意识里明白这是窒息的表象。他濒死之前头偏向一侧,一双细长的眼仍坚强地维持足够视线,看着严小刀的身影撞破那一团光圈烟火,来到他面前,是幻觉吗……
严小刀在最初的茫然之后,视线迅速落在十几米开外他们隔壁的包厢,那包厢静悄悄还遮着绒布门帘。显然,刚才好像并没有宾客从那个包厢跑进跑出。
这就是迷惑他的障眼法,注意力的“灯下黑”吗?
严小刀猛醒大悟,冲上去拉开绒布帘。包厢门竟然诡异地反锁。
门锁位置的木板被他粗暴的一刀斩破,并不太硬朗的木质皮开肉绽,他掏进去拧开了门。
凌河横躺在地,看到他进来时现出从容的笑容,仿佛就知道他会来,笑得安详美好,只是额头和鼻子流下两道细长的血线略微破坏了整体无暇的美感。
严小刀一刀横切那杀手的气管,对手满脸惊惧地后仰下腰躲开了。这一刀狠狠戳透包厢的墙壁,也是使了十成的力气,真的怒了……
第二名杀手也染了一头黄白相间的杂色发型,乍一看那俩人双胞胎似的,有棱有角剽悍阳刚的面型很有记忆特点。
那家伙被严小刀踹出包厢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时,还心存纳罕:清除目标明明都快挂了,竟然还有力气掰断针头?而且手法速度极快,是怎么掰断的?
只可惜这人试图探究真相的心理活动,也没有机会找严总交流了。
那人踉踉跄跄站起,有半秒钟的犹豫,是继续一战争取对目标人物再下杀手,还是迅速撤退逃命跑路?
然而下一刻,这人就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骇人景象。
严小刀冷着脸从包厢中走出时,面部没有一分一毫累赘多余的表情,就是要将对手剥皮剔骨的杀气。
严小刀撩开西装上衣,是向后方荡开衣襟,用一个很不寻常的姿势躬身从背后将两条手臂脱出西装外套,同时将那件西装铺头盖面甩向眼前。
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衣服的影子后面就是让对手永远猝不及防的刀锋。
那柄宽口钢制战刀再现江湖的时候,杀手二号都没看明白,那刀原先藏在哪里、是从哪抽出来、又是怎样瞬间杀到面前的,带着庄严的死亡气息。
甚至四周回眸惊鸿一瞥的宾客,也没有人真正看到了刀,只看到一件腾空飞舞的黑色西装外套,以及一闪而过的白光。
白光如白驹过隙,猛龙过江。
惊恐的眼神倒映在刀刃的亮处,战刀一击直接分筋断骨,血水被强烈的压强从身体里泵出来,直射天花板和墙壁……
那人瞬间失去一条右臂。
痛嚎辨不出人声,但发生了一些延迟,因为刀实在太快了。从划出血线,血水决堤,手臂掉落,到最后一步的痛感传导至中枢神经,这一连串的发生就像一组优雅平滑的长镜头,一幕一幕上演,足以让承受者的情绪和精神在目睹这一串慢镜头之后终于崩溃。
而且刀刃不沾血。
严小刀收刀,重新穿好外套,还是没有人看到他使刀。
第一名杀手一直被杨喜峰纠缠不下,同时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也发出一声哀嚎。
那两个人同时调转头沿走廊而去,简单粗暴地砸破了一扇玻璃,破窗跳到七八米之下的甲板上,随后竟然翻跃船舷,扑向大洋,投海了。
严小刀没能抓住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对杀手脱身投海,瞬间在汹涌的波涛中失去踪影,也不知这是诡异的逃生之法还是仅仅因为失手就想不开,悲壮地去喂了鲨鱼。
走廊滞留的围观宾客失声尖叫,所有人最后只看到墙壁上许多血点和地上一条血淋淋的断臂。如果不是这些痕迹作为佐证,方才的一切发生太快,如同舞台的幻象。
警铃大作。
严小刀即刻意识到,凶手跑了,留下这烂摊子就是甩锅给他。
他对杨喜峰说:“毁形灭迹,别留着了。”
杨小弟在他大哥鞍前马后,做惯了擦ρi股的脏活儿,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拎了那条断臂,钻过方才那扇打破的窗户,一跃而上甲板。夜黑风高之夜销毁证据,杨喜峰将那血了呼啦的断臂抡圆了扔进大海,做了鱼食。
也就这须臾之间,严小刀再回到包房,凌河仍然躺在地上,脸色比刚才发青。
凌河十根手指都扒在地板上,指甲生生地将地板划出无数条白色痕迹,经历过一番挣扎的现场触目惊心。
“怎么了?”
“凌河?!”
“……”
“……你上不来气吗!”
凌河的脸被一层青色笼罩,白瓷质地的肤色化作了越窑的青釉,还带有皲裂的纹路。细细密密的毛细血管从皮下显形,尤其在额角、太阳茓和脖颈位置凸显出来,嘴唇张开着,却分明喘不上气了,身体痛楚地慢慢纠结成一团。
凌河锁骨附近可以看到两个针眼,其中一个针眼还Сhā着一截断针。
严小刀拔掉断针,却敏锐地闻到空气中有怪味。不是氰/化钾之类剧毒物,而是浓烈的焦油混合了巧克力甜香,他认识这几种味道。
“他怎么啦,老大?”杨喜峰打扫完战场赶过来,一进门就被呛个跟头,顿时一脸嫌弃,“哎呀嘛玩意儿呢,有人在这屋‘溜冰’啊?”
“溜冰”是圈内提及吸食冰/毒的行话。
“不是,只有一丁点‘冰’的成分……”严小刀极力压抑颤抖的心境,“那人给他注射了高纯度的尼古丁。”
这杀人于无痕的方式独辟蹊径,处理遗体的麻烦都省了。如果凌河就这样死去,留给调查人员的就是一个“富二代在游轮*玩嗨了注射过量药物毒/品身亡”的现场,不会有刀痕枪伤,甚至没什么血迹。
然而凌河不想死,这个人以极其顽强的求生意志扯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呼吸,一把抓住严小刀的手臂,指甲深深抠进他肉里。严小刀明白,他胳膊上那股钻心疼痛就等同于凌河现在所遭受的痛苦。
严小刀一把扯开凌河的礼服,再扯开衬衫,扯掉这人胸前一切可能的束缚。
他拍打了几下凌河的脸,眼看着不行,他单膝跪在凌河面前,双手交叠按住那雪白发青的胸口,用力下按。
他就一刻不停地压胸,按三十下之后突然放开,跪在凌河面前弯腰下去,捏住这人的下巴往起一抬,嘴唇罩住了凌河的嘴。
杨喜峰那小子没太想明白,想要害人难道不是注射冰/毒?注射尼古丁做什么?
严小刀回忆起某天晚上在房间里,凌河说过,他对尼古丁过敏。
注射冰/毒并不一定致命,但注射一管高纯的尼古丁足可以杀死凌河。仅凭断针无法判断到底打进去多少。
凌河双目空洞,没有自主呼吸,喉咙、气管、肺部像被一团东西堵塞了。
最严重的过敏反应就是这样,气管水肿会导致窒息,不救就会致命。
凌河的嘴唇柔软,冰凉,没有生气,没呼吸。严小刀放开他头,再次双手用力按压胸部,再按三十下,做人肉起搏器……
杨喜峰都帮不上忙,只能呆看着。他觉得他家老大手劲有点猛啊
逆水横刀_第20章
,真怕凌公子那看起来并不魁梧雄健的胸腔被按塌了,即便救活了也要骨折几根。
杨喜峰也从未见过他大哥这样。
虽然从姿势无法判断严小刀的表情,他就一直这样单膝跪地,从胸口移到嘴,再从嘴唇移回胸部,然后再口对口……严小刀非常执着,非常地不信命,像是要将凌河就地剥了皮、再剖开胸腔、再纠缠住舌头……以死缠烂打的架势把这人折腾醒,生拖硬拽也要将失散的三魂七魄都拖回来。
老子费尽周章地救你,你敢死?!
他的嘴唇晕染开了从凌河鼻子流出的那道血线,鲜明的血腥气让他难受极了。
他再一次弓身,猛地罩住凌河的嘴往里吹气时,凌河冰凉虚幻的唇终于涌出一股真实的暖意,好像也对着他吐了一口气,间接导致严小刀想要脱开嘴唇时两人唇角还连着一丝口水。
他掌心托着的人从肺腔子里咳了一下,漆黑的眸子从最深处划过一道光芒,如流星划坠夜空,点亮了大草原上某一处温暖的篝火。那火种在暗夜中艰难地燃烧出生命力,最终也照亮了严小刀原本已坠入黑暗深渊的眼睛。
严小刀这时双手才抖了一下,眼底蓦然涌上一层陌生局促的红潮,滚烫滚烫的。
两人的嘴唇被淡化稀释开的血迹染成同样色泽,怔然看着对方。
严小刀放开头继续压胸数次,从凌河胸腔里压出一串无比艰难的咳喘。凌河张着嘴,那神情像从远古八荒蹒跚着穿越时光来到他面前,淡定而信任地追寻着这处无比坚实的温暖,用口型道:“小刀……”
☆、第二十章 挑拨离间
第二十章挑拨离间
船上配备的专职医务人员姗姗来迟,不慌不忙,照他们这个做事效率,严重过敏症患者早该窒息断气了。
一个大剂量的抗敏针打进凌河手臂静脉,再挂个输液瓶,凌河看起来脸色颇有步调地趋向正常,只有前胸后心洇湿的衣物还能分辨出,这人刚刚经历过剧烈挣扎死里逃生。
凌河被捂上氧气面罩堵住一张利嘴时,表情不太情愿,分明就是被人剥夺了随身自带的最强悍得力的武器。
严小刀在担架床一侧,不由自主仍然维持着郑重的单膝跪姿。他脸庞微汗,紧迫关头还是被激出一丝笑意,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那只透明面罩,眼含刺探揶揄的深意。
萍水相逢相交尚浅却都不耽误二人的心有灵犀,凌河立刻就明白了,以眼角边缘锋利的视线怒视严小刀,几乎要拒绝吸氧,严小刀分明就是要嘲讽他自作聪明,如今落个跟渡边老贼一样的下场,吸着氧狼狈地被一群医护抬走!
眼见着凌河以口型与他辩论快要把氧气罩朝天喷掉了,严小刀笑着很大度地对凌先生歉意一摆手指,恳请对方暂时闭上嘴。他低头跟这人说:“专心调理您的内功,等回满血了再跟我作法。”
凌河说不上是笑是怒,充满威慑力地撩了他一眼。
当梁有晖怀揣吓破的胆子从包厢里爬出来,周围人基本已经散去。他眼见严小刀抬着凌河上楼回房间了,小跟班的还帮凌公子高举吊瓶,一路小跑十分殷勤……严小刀当真从来没有将他梁有晖放在心上,甚至没想起回来察看一眼他的安危,这让梁少爷内心十分失落。
再一回想凌河的脸和身材,十分具有阿q精神、极为擅长自我安慰的梁大少又释然了,又觉得很服气。他自己扒拉着头发上的木屑,边上楼边自言自语:“小刀啊,你这才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路过围观的宾客人群中,简铭爵热火撩身似的掏出电话,跟他那位房帏内的相好赵绮凤聊着。
“宝贝儿,我其实一直还没告诉你,就你想见的那个严小刀,也在这条船上,后悔了吧谁让你没来!……但老子想跟你说的是,我发现一个绝色,非常英俊,又很有那股子说不清的气质范儿,绝对是个男狐狸精的调儿,总之跟以前见过那些歪花残柳全不是一个档次!嗳嘛这条‘大鱼’,形容他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为过……不过,可能不是你喜好的那一口。”
赵副董事正在办公室里忙公务,电话里略不耐烦:“不是我喜好的那一口,你告诉我干吗?”
简铭爵连忙哄着大财神姑奶奶一乐:“嗳,你喜欢的那一口啊……我觉着他看上了那个绝色的男狐狸精!那俩人肯定睡过了,这两天形影不离,你就甭惦记了。”
人群的另一侧,一群争奇斗艳穿得像雉鸡尾巴似的野花野草后面,还有一位悄悄围观事发现场的游大公子。游灏东也阴沉着脸在打电话:“爸,刚才出事了,好像有人暗算袭击凌河!
“不是我啊,爸爸,我们的人完全没Сhā手,场面很血腥,不知是谁受伤了,也可能严逍受伤了,我都没看清楚是哪路人干的。”
“到底是哪一家下手了?”电话那头沙沙的声音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惊乍情绪,游景廉不由自主又陷入他神经质唠叨式的纠结状态,“难道是戚,不,不对,他的人原本就在这里了,那是谁干的……”
“谁这么等不及了,非要除掉凌河,灭掉唯一一个证人活口,然后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有一些念头击中了游景廉的神经,让他握着躺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抖。因为常年的忧虑、心虚、恐惧、瞻前顾后,因为十多年前就横在头顶的那柄利剑,他已经习惯性的神经衰弱、失眠和手发抖了,仿佛那柄利剑随时就要掉下来斩他头颅。
“爸爸?什么下一个就是您?”游灏东完全无法理解,他爹那么厉害能耐一个人,咱们游家怕谁、需要看谁脸色,戚宝山吗?
严小刀放轻手脚将凌河横放在大床上,就那一瞬间,右臂已是钻心刺骨的疼。
“放”的那一下是强弩之末,终于松一口气,伤痛立刻席卷周身,开始啃噬每一道骨节缝隙。他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来有异常,左手撑在床上,右胳膊竟拿不起来。
凌河仰面注意着他,非常善解人意地、自己艰难扳开自己的腿,让严小刀有足够空间把手臂抽出来。
“小刀,你……”凌河从面罩下传出的语调含混中夹杂粗喘,略微失真。
两人距离很近,视线摩擦交汇。仅仅才说两个字,凌河眼神有一瞬的闪烁和回避,迅速就改了口:“严总,您去治个伤,太严重了。”
每一丝细碎微末的表情都落在严小刀眼里,包括那声含混不清却分明从某人两片薄唇里漏出来的“小刀”。以凌河的心智和双商,这个用词的转换已经显得相当直白、生硬和欲盖弥彰,很蠢,却让严小刀心里一软,又莫名戳了软肋,寂静的一片水波缓缓荡漾开来。
严小刀摇头拒绝提议,不走。
凌河微微一笑,指指吊瓶,又指心口,意思是,没问题了。
严小刀轻轻点了他两根锁骨之间骇人的针眼。
凌河摇头,然后手往后方指向轮船急救医务室方向,你去治伤,赶紧的别墨迹。
严小刀再摇头,还是不放心。
凌河笑了,又一指杨喜峰。
严小刀耸肩,那个棒槌不靠谱,老子真不放心。
那少根筋的杨小弟,这时就在床边拎着吊瓶,戳得活像一根医用吊瓶杆子,根本没察觉那二人之间有过一段无声无痕的交流。
严小刀深刻地认同,凌先生只要封上那张嘴别讲话,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个挺美好、挺可爱的人。当然,只要一开口,十有八/九要破坏两人之间交流的气氛和美感,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好感度就没了。
凌河真应当就做个哑巴。这人也不需要开口讲话,那一双眼就会说话;眼尾扫出淡淡一层水墨云山、坐看天边红霞的时候,一双妙目足够让一个肚里原本没多少墨水的人,都幻想出许多美好的词汇,如晨星皓月,如秋水横波……
严小刀脱掉外套,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他对杨喜峰吩咐,去医务室拿点纱布绷带和消炎药按摩油。
他的右臂手肘关节在恶战中被踢中,属于二次受伤,肿胀程度和颜色已经没法看了。
方才为凌河压胸,做人肉起搏器,再次加重了伤情。那一刻就完全忽略了手臂的伤患,仿佛那条胳膊已经不是他自己的,所以凌河的胸腔最终并没有塌掉,是他自己胳膊快折了。
西装表层仍然体面,衬里溅满血迹,凝成暗黑色,一片斑斑驳驳,严小刀缓缓地、小心翼翼剥掉衬衫,尽量不碰触伤臂,露出赤/祼精健的上身和腰间一排利刃。
这些事情他做得很熟练,也是因为伤得多了。
他用牙撬开一瓶洋酒,拇指拨掉瓶塞,清洗一下伤口再顺便解渴解乏。他从洗手台上找了个盒子,温水调和药粉,往裂开的伤患处抹了抗生素类消炎药粉,最后再用绷带一层层缠住手臂,固定肌肉。他右臂基本只能微微蜷着,不敢发力。
这种伤就是需要养一两个月,不算大事,但他现在偏偏都没有养伤的时间机会。
回避在洗手间内,他拨通了戚爷的号码:“干爹。”
“干爹,我和凌河都遇袭了,有一路人想要干掉他,就在船上,一小时之前发生的。”
“……”戚宝山在电话那头“啪”一声关掉了屋里正在听的时调小曲儿,廊下八哥都哑嗓了,头一句话就曝露出紧张严峻,“凌河人呢?他死了?!”
严小刀说:“没有,差点挂了,又救回来,现在应该没事。”
戚宝山也不知是放心了还是失望了,静默沉吟半晌:“哦……救回来了。”
严小刀实在憋不住,还是问出来:“干爹,谁下的手?”
戚宝山却反问他:“你觉得谁下的手?”
严小刀语塞:“……我完全不认识,看着像外面雇来的,失手了就跳海,就不打算让别人认出或者抓到活口。”
戚宝山再次陷入沉默,后来冷不丁又关怀了一句:“小刀,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严小刀面色平静:“一点破皮小伤,没大事,您放心。”
戚爷这句关心也相当生硬,感觉是为安抚人心而敷衍式的关怀,关注点全在于凌河死了没死。
“好,我知道了。”戚宝山在夜深人静的氛围内陷入超脱式的自言自语,“凌河不管是死也罢,是活也罢,总会有人想要切掉这块陈年腐肉瘤子,早晚都要有人急不可耐自露马脚去动手,随他们折腾,我们不如以静制动,看看热闹……小刀,你自己当心着。”
严小刀很规矩地答应着,挂断电话时凝重面色之下是遮掩不住的失望和狐疑……
十几年前生意上结怨的对头?他一直认为戚宝山没有对他讲全部实话,或者,根本就没一句是实话。只是,有些事情他也没资格打听,其实关他什么事呢?……
前半夜还挺热闹的,因为发生意想不到的血腥事件,游轮上的安保人员挨门挨房地与客人交谈问话,既是检查,也是安抚。
敲开复式贵宾套房的房门时,身穿黑衣制服膀大腰圆的安保人员还是很客气的。当然,问也问不出实情详情,有关联的人谁会承认?挑起争端的两名嫌疑人直接投海,船员隔着船舷用救生圈和绳索网子装模作样打捞了一会,什么也没捞到,只看到一片乌漆墨黑汹涌的波涛汪洋,于是迅速就放弃了。
剧院的包厢和走廊留下了点点滴滴血迹,但血迹也是属于失踪嫌疑人的,还是没有直接证据指控任何人行为不轨。
船都没有抛锚停泊,连夜又开出几个海里,所有人很默契地试图把这事揭过。
死人了吗?谁看见了。
真要是闹大了说这条船上死过人,“碧海云端”盛筵的这条航线就卖不出去了。
后半夜,游轮在海上进入平稳匀速的航行时间,*人气都稀少了许多,走廊静谧无声。
医护人员终于将吊瓶和氧气罩那些有碍观瞻的家伙事都撤掉了,离开房间,眼前也就没什么能阻拦咱们凌公子用一张妙嘴畅所欲言,毫无成本付出地逞一番快意恩仇。
严小刀觉着凌河好像睡了,但他轻手轻脚俯身过去给这人盖被子时,凌河侧了个身,一条胳膊翻过来,恰到好处搭在他腰上。
两人在昏暗光线下默不作声。本就身高相仿,足以平起平坐又平躺,此时在枕上平视对方的眼。
严小刀其实仍暗怀防备之心,以他的脾气,他就不习惯外人近他的身或者搂搂抱抱。他的床伴儿红颜知己们都曾经抱怨过,小刀,你上了床为什么都不愿脱衣服?
他不脱衣服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扭捏害臊。
床伴都只找交往多年知根知底的熟人,他从来不睡生脸,绝不会在这种事上着别人的道。
凌河望着他:“严总,你是不是睡觉永远不脱衣服?难为你了,右腋下四把小刀,左腋下应当也是四把小刀,你不嫌硌?杀猪宰牛的那把宽刀藏哪里了,我能摸摸你的西装外套么?”
严小刀时常惊异于眼前这人的精明和缜密,仿佛什么事情都料在心中,还忍不住总要刻薄直白地说出来,借以挑衅他的忍耐度。
凌先生只要一张口,绝对有备而来,且来意不善。
凌河以手搭他腰部不是表达亲昵或者勾引之意,就这一下,手指无声地捻过他右侧肋上四柄不同长度的柳叶寸刀的刀柄位置,连位置和角度都摸出来了。严小刀没有弹开对方的手,已是最大程度的容忍此人放肆。
凌河手背上残存一块输液扎针留下的青紫。他看着心疼,没舍得抡开这人的手。
严小刀说:“西装里子全是血,你还是别摸了。”
凌河笑道:“杭绸的里子,还是名牌,太糟蹋了。严总下次不必再麻烦救我。”
严小刀审视对方的眼:“有人托付我保你一条命回到大陆,我也是拿钱办事,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浅色瞳仁里划过一道冰
逆水横刀_第21章
河似的白练,像是黑暗中唯一照亮真相的明灯。凌河惨笑一声:“拿谁的钱办事?你义父戚宝山。他让你抓我回去,打算亲手处理掉我,无奈现在时机变了,等我回去问口供都等不及,呵!毕竟,倘若在家门口动手,我死在你们临湾港口的地盘上你们全都说不清;而我死在‘云端号’这艘船上喂鱼,吃得连个渣子都不剩,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严小刀皱了下眉:“你假若在这条船上喂了鱼,跟戚爷没有关系。”
凌河笑得缥缈无依,却又像用最尖锐的方式剖析真相笑眼前人傻:“严总,你也别救了,救完迟早还要再宰我一刀,然后你难道再救?然后再宰一刀?这样反反复复切来切去,我的伤口也挺疼的,我也有血有肉也能感觉到疼痛、针扎、撕裂、剥皮削骨,不如直接给我一刀痛快!”
严小刀神情慢慢变了,瞳仁针缩盯着对方的眼。
他脑子里充塞了许多疑问,只是憋在心里不愿说。他自己瞎捉摸是一回事,被凌河以这种方式抽丝剥茧般的点破,就是另一回事。
戚爷究竟在隐瞒十几年前什么事情?
戚爷与凌河之间年纪差着一辈,到底有什么仇怨?
戚爷提过的“处理掉”是打算如何处理凌河……
那两名杀手为什么没有用枪,为什么没有对他严小刀直接使用杀招反而显得处处掣肘?
有多少人知晓凌河对尼古丁过敏?注射一剂量的尼古丁几乎等同于被扔进奥斯维辛的毒气室。
杀手显然不是游灏东弄来的人,那么还能有谁?谁买通了渡边仰山,在今夜船上下手?
……
有些疑问,就不能翻来覆去细想,一旦想到了,就如果根植在脑内的一只畸形瘤子,瘤子是不会自己消化掉,只会越长越大,沉甸甸压迫他的神经,扰乱心智。
杨喜峰此时睡在套房一层的长沙发上。楼上两人都听到那小子起起落落没心没肺的鼻鼾声。
凌河无声地一指楼下。
严小刀:“你想说什么?”
凌河表情古怪,像是陷入愤慨又不甘的情绪,对着严小刀的脸,字字诛心:“从包厢里,你为了保护我一脚踹上我的轮椅,把我踹进走廊。我的轮椅在那打转转,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个黄头发的终结者,就这样堂而皇之扯住我的头发和肩膀,把我拽到地上,再一路拖进隔壁包厢。
“我就与你一墙之隔,就在你的隔壁包厢,肯定有人看到这一幕,明明知道我会遇险,我会被害,但没有人告诉你我就在你隔壁几乎十步之遥。严总,你差一点就晚了一步,就差一点,结果你来早了,坏了人家的计划……
“严总,为什么你身边人就不告诉你,我就死在隔壁啊?”
……
严小刀是在那一刻眼底涌上一层猩红,如一把野火顷刻间燎原,就连隐在发际线内那一道旧伤痕都爆成红色。
他猛地甩开凌河搂着他腰的手臂,盯着这个人。
这张嘴,当真有毒,简直就是蛇蝎。
这人一个小时前还虚弱得几乎窒息气绝,那样子绝不是装死,这才刚缓过气儿来!凌河两道锁骨之间露着粗大的针眼,胸口一片被强度按压留下的青肿,明明气息虚弱却字字钻他的心。才刚回血不足满格,这就开始放招!
严小刀怒不可遏,也是之前对戚宝山已经心怀疑虑不愿承认,胸腔里被一股气顶得十分难受。二人视线胶着纠缠,在黑暗中都拧出噼啪四溅的火花。他一把捏住凌河的下巴,捏得非常狠,这一下就将凌河的面部表情捏到扭曲:“你说够了?还有什么,全倒出来。”
凌河倔强地直视着他,极薄的嘴唇没有血色,唇型就暗示口角的锐利。
严小刀逼问:“那个黄毛杀手,当时跟你说话了?……他说什么了?”
凌河眼底也渐渐泛红:“我告诉你他曾经说过什么,他是谁派来的,你会信吗?”
严小刀冷面无痕:“你说。我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
凌河冷笑:“我还能说什么?再多说一句我命都没了,你还不如直接去海里捞尸上来问个明白。”
半晌,严小刀点头:“那你就什么都别说了,闭上你这张嘴,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舌头拔下来。”
凌河毫无惧色,也是一脸傲然,绝不在这个关头认怂服软。他只要有一丁点软弱、心虚、趔趄畏缩或者撒娇卖好,以严小刀的聪明心智一定看穿,一定拔了他的舌头、剖出他的真面目。
他那时以应激反射般的手速也掰住严小刀两根手指,按捺不住想要凶狠发力。小刀快要把他的脸皮掐漏了,直捏到他牙床与口腔黏膜摩擦出血,比戳他个针头疼多了。
他还是放弃了,没有像掰断针管那样掰严小刀的手,缓缓松开了……
严小刀脸猛地靠近他一字一句送出威胁的时候,凌河都没听清楚这人说的啥,严小刀很好看的唇形一下子让他走神,一小时前的回忆鲜明如新直击他眉心,两人唇纹正中还嵌着一抹血色,没有洗掉。
今夜的两人,危急关头都不惜以命相搏,都放了大招,只是一个斩臂,一个攻心。
两人在黑暗中,都懒得搭理对方,心有灵犀在吵架时反而不是好事,话不投机时又不能像小孩那样打闹耍赖,于是干脆用带矛刺的视线互相较量绞杀,将对面的人鞭挞了足足七八个回合,都想压服对方都不能得手,却又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还睡在一张床上。
☆、第二十一章 求拜真佛
第二十一章求拜真佛
半晌,严小刀才余怒未消地放开凌河的下巴。
即便没开灯,他也发现自己手劲使大了,凌河下巴上赫然两块发青的指痕。他手太糙,细看几乎是按上去两枚纹路毕现带有血丝的指印。以凌河一贯的脾气,这人竟然就没发怒,没有抱怨喊疼,一声不吭地捱了,望着他的眼神含有深意。
本来就是就地取材见缝Сhā针的挑拨离间,失败了,抱怨什么?抱怨眼前的严先生没你设想的那么笨吗?凌河自认为心毒但并不龌龊极品,他也佩服心智强大的男人。
凌河自嘲了一句:“严总的妙手,连牛骨头都能秒碎成渣,捏我真是杀鸡用牛刀。”
两人仍然面对面侧卧着,近在咫尺,能嗅到对方呼吸,都不躲闪,却又不肯就近低头讲和。床上的气氛和滋味令人尴尬,手边好像原本应该抚摸着什么人,手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攥不住。那种又恨又恼却又暂时还离不开对方的滋味,着实品尝到了……
严小刀伸手替凌河揉了揉脸和下巴,把那几乎快要变形的凹陷又修整回来。
凌河讥讽道:“帮我手工削了个脸,我下巴瘦了吧?比那位麦先生精雕细刻的下巴如何?”
严小刀脱口而出一句大实话:“你比他好看多了。”
凌河以唇型划出笑容:“谢谢严总。”
……
凌晨的微光中,严小刀凭借均匀平滑的呼吸声判断,这回凌河是真睡着了。
凌河头转向他,睡颜呈现一种舒展而端庄的美感。凌河仿佛在睡梦中终于屈从了潜意识,卸下又臭又硬浑身是刺儿的架子,一条手臂伸向严小刀,手指抓牢他的衬衫,握在手心里,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两人就在大床上并排而卧,动作中不含任何亲密成分。
以凌河的身材高度,也不是那么容易表现亲昵。比如,这人把头靠向严小刀,也钻不到他怀里去,只能是肩并着肩,就钻不出个“小鸟依人”的姿态;严小刀用轮椅推着凌河出门,对方那气势总感觉就是他推着一位大少爷主子出来体察民情;偶尔不得不把这人背起来,凌河这毒嘴还在他耳根下嘲弄他:“严总,您腰再弯一弯吧,我脚拖地了。”
烦得严小刀回敬对方:“什么时候能换你背我?”
凌河嗤笑:“这有什么?我腿要是治好了,我天天背你玩。”
这将是他们在“云端号”上最后一个白天。
严小刀托杨喜峰出门拐着弯打听一下,昨天在红磨坊剧场不慎高空坠落的舞女,怎么样了?
他事后回味起来,真优美小姐对他们的牵挂担心当真有些过了,一艘船上萍水相逢相交甚浅的舞女与恩客之间,能有多少为了对方不惜铤而走险的情谊?真优美眼神里的东西是真实的,但阅人无数的严小刀从不相信无缘无故之下路人会正义感爆棚或者弱女子能爆发汉子血性,不会。他很想有机会找那姑娘问个明白。
杨小弟也混了一身西装穿上,戴个鸭舌帽,如今也是光明正大的严总跟班了,不必再躲躲藏藏。他叼个烟卷,人五人六儿地坐在按摩浴池的雅座上,替他点烟的一位美女用略生硬的汉语告诉他:“对不起先森,真优美小姐她,身体不适,不能陪您了。”
杨喜峰说:“我老板想点她的钟,昨儿‘用’过了觉得不错,今天不行吗?……听说她昨晚演出摔了,没大事?”
美女悄悄说:“摔了个脑震荡,不知怎么突然掉下去。”
杨喜峰塞给女子两张纸币作为聊天报酬。“您老板如果看得上眼,我有空的。”那美女嫣然一笑,悄悄露出裙子下面的名牌。杨喜峰定睛一看,哎呦嘛玩意儿,好像叫什么“深田幽处子”,一看这诨名就是无底洞中修炼千年的女妖精,专门吸干我们男人宝贵的阳气,可不敢替我老大点你啊!
杨喜峰前脚刚离开按摩房,屏风之后探出个黑衣男子,拖着深田幽处子的胳膊将人掳到后面,可不就是游家3号保镖么。游家保镖摆出一脸明火执仗的黑/社会模样,大约是觉着这样很酷、很能吓唬妹子,威胁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幽处子花容失色,手里比划着:“没、没说什么,他家老板,想点真优美一个钟……”
……
杨喜峰回了一下头,瞥向那摆着泰式坐佛养着莲花的幽雅僻静的按摩房入口,再左右环视一圈,上楼了。
杨喜峰跟严小刀报了道,又压低嗓音对他说:“大哥,您觉着这船上现在消停了没?”
严小刀挑眉:“怎么?”
杨喜峰认真地说:“我老觉着有人跟踪我,指不定又是哪一路牛鬼蛇神!哥,您也要当心。”
严小刀点头,拍拍峰峰的肩膀表示安慰,顺手把别家老总送他的一盒名贵雪茄给小弟抽着玩,但坚决不准在房间里抽。杨喜峰乐呵呵地接了高级烟,最后是大哥与小弟二人一起站到他们房间的露台上,面朝大海抽烟。
严小刀绝对信任杨喜峰对他的忠心,兄弟间出生入死这多年,平日同吃同睡,都像亲人一样,用人不疑。因此,当昨夜凌河在他面前说出某些话时,严小刀当真是怒不可遏。照他以前脾气,直接捏碎凌河几颗牙齿,再甩两个耳刮子!你当我严小刀是什么人?我兄弟多年义气,我会信你挑拨?
但他还是对凌河心软了,哪怕心知肚明对方的某些小算盘,还是心软。
对着那张刚从青紫色窒息症状中恢复正常血色的脸,这耳光愣就没抽下去……有句话叫“颜值即正义”,他严小刀能将对凌公子颜值的欣赏与对待这人讲话的信任值完全剥离区分开来,已经比一般人拥有绝对强悍的自制力。
可惜当时两名杀手直接投海,生还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事就是个死无对证,所以凌河才敢如此嚣张地信口捏造。
白天他们在房内用餐时,严小刀接到陌生号码的短信,竟是麦允良。
想来麦允良可能是从游、简或者渡边那里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倒也不奇怪。
麦允良用一贯恭谨客气的口吻说:【严先生,傍晚时分海面夕阳的景色很美,可否有幸陪严先生去酒吧小酌?】
严小刀心想,老子没抽到麦允良的扑克牌吧?这又是游大爷或者简老二打发来给我上眼药的?
一堆废话套话,其实不就是想说:能见面打袍吗?
严小刀看了同桌的凌河一眼。
凌河正在拿叉子叉一块迷迭香煎三文鱼,吃相可一点都不文艺,大口大口咀嚼。剩下一点肉渣叉不起来,这人就直接上手抓了,然后掰块面包开始转着圈儿擦盘子、舔肉汤。
讲实话,这吃相简直有熊爷的风范。
严小刀忍不住想取笑:“饿着少爷了?”
凌河斜瞟他:“大块肉都被你一人吃了,我都没吃饱。”
严小刀冷笑:“确实也不容易,小孩正长身体吧?”
凌河毫不客套:“可以再点一份8盎司的牛排吗,还是逼我啃盘子?”
严小刀开句玩笑:“孩子快吃穷你干爸爸了!……峰峰,去再点、再点一盘!”
越是像凌河这样的人,越不需要装,完全不顾忌生活小节上的礼仪,因为这人天赐了一张贵族气质脸,仿佛天生具有身份上的优越感,有一种众人瞩目的优雅气度,反而不爱那些累赘做作的俗套,随心所欲。反观杨喜峰,坐在豪华套房的法式餐桌上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将一块白色大方餐巾垫在领口,规规矩矩地一手刀一手叉,像举着两根烧火棍一样别扭,生怕别人笑话他土老冒没吃过。
严小刀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把麦允良回绝了:【感谢麦先生盛情,俗事缠身不太方便,改日再约。】
麦允良似乎仍不甘心,又回:【知道严先生不便抽身,可以去你房间见面吗?】
严小刀盯着这短信,突然间不太舒服。
要说心里没忌讳,不可能的,他知道麦允良跟游、简那两个人渣都有一腿,他对男人之间那种事和那个人都没兴趣,饭桌上想起来都觉着恶心、反胃。
严小刀秒回:【房里有人,不方便接待。】
麦允良同样是秒回,语带十二分歉意:【明白的严先生,实在抱歉,不打扰你们二位。】
房里养着凌公子,严小刀却丝毫没觉着反胃。并非他对凌河此时就怀有特殊感情,而是
逆水横刀_第22章
他瞧得出来,凌河甚至比他脾气更倔、更硬、更加要强,凌河就不是为了几两银钱能爬在地上舔别的男人裤裆的那种人……
严小刀做事一贯谨慎,也在暗暗琢磨游轮入港靠岸之后,他们该如何脱身?他猜测船上已经干净,但会有不少人马在码头翘首等待他们归来,或许等着一睹凌公子真容呢。
照往常做事思路,他人都回到大陆,当然即刻给戚爷报个平安,让戚爷找人接应就万无一失,没人敢不开眼拦他们路。
然而,真要让戚宝山来接他吗?
然后会对凌河做什么,怎么对凌河下手?
疑虑的种子就是这样悄悄种下,生根发芽之后,哪怕你不给它阳光不给浇水,这棵小萌芽它蔫不唧地还总是赖着不死……
严小刀站在迷你吧台前,单手拎过一瓶没开封的大瓶装勃艮第红酒。瓶子很沉,而他只有一条左臂能用。他就左手将开瓶器Сhā/进软木塞,再扣住瓶颈,用牙齿一点一点转动开瓶器,嘴咬着将软木塞拔/出来了。
他“砰”得吐出瓶塞,知道背后有两道胶着的视线盯着他。
凌河轻声说:“严总,老老实实给戚爷去个电话吧,让他派人在港口接你。”
严小刀背对这人,心里一沉,凌河他妈的能透视人心吗这人就这么精吗?
凌河就坐在楼梯口最后一节台阶上,晒着午后的阳光,脸上像镀了一层圣光般干净美好:“严总,能跟你同乘了一条船是我三生有幸,也知道你很仗义,但没必要为我拼命。船靠岸之后,你把我交给戚爷,然后你与我分道扬镳,分成两路,你就安全了,不会再有任何人找你麻烦,可以平安回去临湾港休假了——我就是你最大的麻烦。”
严小刀是将西装外套罩在上身,挡住蜷在身前不能动弹的右臂。
确实,凌河有眼就能看出来,真要在码头上遭遇战再打一架也可以,那样严小刀是真要与人溅血拼命了。
也是巧合,就在严小刀心里纠结发狠的时候,又一个他很不想见到的电话号码打到他手机上。
他盯着那号码,就不想接。
凌河善解人意地笑了:“抱歉严总,我是真想挪地方给你提供接电话的*空间,可是我挪不了,只能麻烦你移驾洗手间或者衣帽间。”
这话简直是激将法,严小刀冷着脸按下通话键。
“小刀……是我啊,还在船上吗?”电话里是那个一如既往低沉妩媚的男音。
严小刀淡淡地说:“嗯,你有事?”
“没什么事,我怕你有事,看你用不用我帮忙啊?呵,小刀,这趟辛苦你了,靠岸时我可以去码头接你啊。”每一句话都带着此人很经典且动听的颤式尾音,听声音严小刀都能脑补出这人的德性,一副瘦长英俊的瓜子脸,戴副金丝眼镜,西装香水不离身,发胶发蜡不离头,每次露面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帅”的自恋装逼模样,膈应透了。
“不必接了,忙你的吧。”严小刀说。
“我不忙,我就忙这件事,这事就是戚爷的大事。我接到你们,你尽管放心把货交到我手上,你就轻松回家歇着,小刀?”电话里隐隐还能听到指甲锉发出的摩擦声。此人兜里一副瑞士进口的指甲钳套装,永远没完没了地修他那一双金贵完美的手指甲!
电话里的人,就是那位鼎鼎大名让游家老小子也很忌惮的“百手”裴逸。
“谢你好意,我心领了但用不着,我会带着货去见戚爷。”严小刀话锋一转,“裴哥是不是纯粹想来‘碧海云端’消遣?你没接这趟活儿真是可惜了,我觉得这地方特别适合你来。”
“呵呵,是吗?”裴逸笑得暧昧婉转。
“这船上都是一群美貌绝伦、倾城绝色、谄媚逢迎、笑里藏刀、还阴不阴阳不阳的善男信女衣冠禽兽,应该有不少人合你捕食打猎的口味,都是活的带血,你可以一试。”严小刀说。
“哈哈哈哈……”裴逸在电话另一头大笑,笑得凌河都听见了。
“小刀,你真了解哥的口味。好吧,你自己当心点多保重,禽兽的事咱哥俩见面再交流探讨啊——”裴逸笑吟吟地卷了个尾音。
严小刀被膈应得,隔着西装后脊梁抖了一下。
在一旁明着偷听的凌河笑得一手托腮,正二八经给严小刀竖了个拇指,这几天口才见长啊严总,我这师傅教得好!
裴逸一个电话让严小刀没再犹豫。
或许就是对方那句“把人交我手上你就回家歇着吧”深深刺激了他,保护欲混合了占有欲的复杂情绪让严小刀眼底射出愠怒的猩红色。裴逸是戚爷支来的人马,还是自带干粮跑来搅局的?
严小刀靠在吧台前,沉默冥思足有十分钟,然后看了一眼墙上大钟。
他没有理会坐在台阶上的凌河,径直走入洗手间,反锁了门。
他掏出另一块信息卡,换掉手机内的常用卡,手动拨出一个他绝对不会储存在号码簿里的电话。
“喂?鲍叔叔,是我……我是小刀。”
……
市局内部的案件分析会议,几位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领导正坐在大桌旁,听底下各路得力干将汇报这一周来几个大案要案进展情况。其中就有圈内已经流传开来的十五年前某一桩陈年旧案的详情。主犯只剩一堆白骨,目前调查线索显示嫌疑人范围可能从当地扩展到北方几个城市,由各市局协助筛查。
鲍正威副局长兜里手机振动了。他等那手机响到第二遍,才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打个手势让手下人继续,自己突然离席。
鲍局长溜达到洗手间,特意检查了隔间坑位都没人,靠在窗边接了电话:“你说你是谁?”
严小刀说:“我是小刀。”
鲍局长比他还谨慎:“我怎么听着不认识,你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严小刀用掌心揉了揉疲累的眼,苦笑道:“鲍叔叔,我真的是严小刀……临湾天寿福园公墓西侧园第三十二排19号,2014年4月22日。”
这算是个暗号吧。这是鲍正威副局长当年一位同事、战友,牺牲的日期和下葬的墓茓地点,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鲍局长说话不管多少个字都是一口气往外崩:“怎么啦给我打电话?你出什么事了吗?你现在安全吗?你先别说话,找个安全地方再跟我说话。”
鲍正威是老警察的脾气,连珠炮似的一串质问和吩咐。那些不容置喙的吩咐让严小刀蓦然心里一暖,觉着这老家伙像是真心关心他的安危。他忙说:“我没事,安全的,叔您放心。”
鲍正威口气一转开始骂人:“你没事给我打电话?你给老子拜年吗,年都已经过了才想起来?!痛快赶紧说,有什么事!”
严小刀是见着真佛才知道低头叩拜,立刻没了往日的气焰,诚恳老实地开口求人:“鲍叔叔,确实有点小事求您帮我个忙,我……
“我这有点麻烦,我给您卖个眼线支一条情报,您帮我收拾这个摊子。”
☆、第二十二章 金蝉脱壳
第二十二章金蝉脱壳
南岛深水港码头,比一个多星期前他们启航离开时更显鲜花团簇,海风吹拂出阵阵椰香和蓝铃花的清新气。
栈道两侧奢侈品免税店的店员们个个精神抖擞,虎视眈眈,等待那些扫货从来不看价签的土豪冤大头即将上岸。豪华航线的游轮出海次数本来就不多,有一次算一次,有一拨赚它一拨,错过这条游轮,下一趟或许要等半月以后。
许多家店铺内,却进来一些看起来面生、衣着打扮不伦不类的客人。进来之后两个一组在柜台边浏览,即不购物,也不问价,既不试穿,还不离开。
奢侈品店员都很会相面和察言观色,自打客人一进门,就能穿越对方的外套外型透视到这些人的钱夹有几张黑卡,或者内裤塞了多少现金,具有多少指数的购买能力,绝不会对着*丝穷酸浪费殷勤和口水。今天过来这几拨人,有明显腰里揣着鼓囊的家伙面色不善的,有歪瓜劣枣其貌不扬的,最后还来了一拨人,都是小平头,穿一身黑色夹克和黑色牛仔裤,斜挎着尼龙男士小包,特像一群走街串巷卖保险的。
就最后这拨卖保险的最穷酸,进店连热带水果冰沙饮料都不买,个个自带矿泉水解渴,瞬间吃了店员们一圈白眼。
游轮上究竟有什么重要贵客,需要这么多喽罗前来洗尘接风?
巨轮“云端号”推开蓝色港湾内潺湲的水波,缓缓接近,停靠在码头。海鸥与不知名的水鸟像是与老友重逢了,围着游轮桅杆欢悦地鸣叫。
宾客们陷入离船之前最后一刻的热闹与匆忙,有傲慢地斜着眼吆喝保镖船工搬行李的,有老总之间寒暄握手拍肩膀子约好下一场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的,还有刚从被窝里下地依依不舍挥别露水小情人儿的。
船工搭好舢板,等候客人依次登岸,偏这时候,那一群斜挎廉价尼龙小包卖保险的堵到走道门口,说要上去接人。
游轮经理与服务生当然不让他们上船,接人也要外面候着,谁知道你们是集体捣乱来的还是组团传/销的?
“云端号”顶层,走廊里客人过往匆忙,没人注意到两名以棒球帽遮掩相貌、面目生硬的男子慢悠悠靠近了套房门口。这两人并非船客,或许就是凭借刚才码头上一阵混乱,零散着混上船的,并且直奔顶层贵宾套房,目标十分明确。
棒球帽男子再次确认了房间号码,慢慢伸出手摸到房门,一根万能钢丝捅进去转开门锁时仍尽量悄无声息,慢动作十分流畅,随即,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套房内静悄悄的,白纱窗帘拉开一半,被海风徐徐吹起。
宽敞客厅的正中央停着那辆轮椅,依着惯性旋转出最后半圈弧度,揶揄人似的稳稳当当停下来了,像是耻笑来人的愚蠢失算。
“操,跑了?”
“去楼上找。”
棒球帽男子刚踏上楼梯口,楼梯外侧放置的一只微型黑色方盒,发出一束红光,与来人诉说悄悄话似的发出“滴”一声。
“跑,跑!!!……”
那俩家伙ρi股着火一般又往外跑,以演技十分浮夸的姿势前空翻翻着滚出了房门……
海风继续吹弄洁白的窗帘,没有东西爆炸。
这屋就没装炸弹。
那是个红外线探测装置,而且是很简陋的便携版,类似小孩玩的玩具。
服务生从对讲机里传递来楼下慌里慌张的消息:“什么?大检查?……有警察上船?”
游轮经理最终没拦住那拨卖保险的登船,因为短短两分钟之后,带团的人严肃地向他出示了警/官/证,便衣搜查,理由是接到举报“云端号”上有人吸食毒品和从事淫/秽色/情活动。
游轮上转眼间变了气氛和画风,许多宾客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也有少数原本就心虚的人吓得赶紧翻箱子、藏东西、冲进马桶……还有原本想要趁下船工夫干点什么的,也都默默地收起硬把式,收了手……
游轮经理汗如雨下,心里琢磨南岛这地界天高皇帝远,没有朝阳群众出没吧,怎么会在这个没有提防的节骨眼上遭到举报,时间掐得这么准……
位于游轮底舱的员工通道拐角处,快速移动着三个人影。
三人都穿着下级船工的普通制服,衣襟上沾了腌臜的机油点子。
他们撤退得十分顺利。凌河笑说:“严总往这种猫窝狗洞的地方摸爬真是有一手,竟然能开出一条别人都不会走的路。”
严小刀回敬:“凌先生觉着狗洞不好爬,我送您上楼,坐着轿子走您那条康庄大道?”
凌河哼了一声:“严先生甭想甩包袱。”
杨喜峰听那两位一唱一和、一口一个“先生”地斗嘴,也挺有意思。
爬窄道狗洞并没有什么,麻烦事还在于凌河不能自己走路。严小刀走在前面,杨喜峰一路吃力地驮着凌公子。凌河瞟了个白眼:“小哥,麻烦您再弯弯腰。”
杨喜峰扭脸瞅他:“怎么啦,您的鞋头又磨地了?”
凌河哼道:“小哥,我膝盖都快磨破了。”
严小刀撑不住从胸腔里爆出一阵沉沉的笑声,笑声带着很男人的感染力。杨喜峰是琢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姓凌的就是拐着弯嘲笑他个子太矬啊,混蛋!
严小刀笑完回过头安抚式的撸一把杨小弟的头发,然后接过沉甸甸人高马大的凌公子。
两人面对面瞟着对方。严小刀眼底带着这人特有的宽容大度的笑意,让凌河莫名开始留恋这一副眉眼和唇齿间流露出的温度。从少年时代起,已经很少有人能容忍忍耐他的乖张不逊,以至于凌河按住这个人肩膀的时候,总有种“终得一人抱”“如愿以偿”的欣慰和欢喜,却又不解这种无端的亲近感、安全感和欢喜……从何而来?
严小刀可没黏黏糊糊或者表现出欢喜:“避免磨破您金贵的鞋头或者娇嫩的膝盖,还是倒着背吧!”
说着话就将凌河架起来往肩膀上一甩,仍然像上次从赌场走出时那样,将凌河头脚冲下地搁在左肩膀上。只有这样凌河才不会像一麻袋土豆一样拖在地上。
严小刀嘲问道:“这小时候怎么吃的?营养真好,真他妈快要扛不动你了。”
凌河头冲下时声音嗡嗡的:“我都能听出您的骨头关节咯吱晃悠乱响,严总您从小缺钙吗?”
严小刀很健美的倒三角形上半身映在凌河的瞳仁里,确实是一块宽肩窄腰的好身板。凌河估计自己一定是全身血液倒流以至大脑充血,倒立头晕导致恶趣味异于平常了,竟然盯着严小刀的腰和后胯看了很久没错眼珠,平常对别人真没这口味……
凌河在眩晕时突然冒出一句:“当心右胳膊,别用劲,再抻着了。”
他上回抓住严小刀的裤腰带来着,这次却没有伸手抓任何地方,心理上有一根弦默默地弹开了不由自主攀
逆水横刀_第23章
援而上的手指。他感觉小刀明显忌讳与人贴身亲近被摸到暗藏的刀锋,又觉得抓哪都是对小刀的不礼貌和不尊重。
他终于离开这艘处处陷阱暗藏杀机的“云端号”了,托严小刀的福。随之而来的,应该是另一处危机四伏暗藏杀机的地方吧!
……
游轮的娱乐场所和客房遭遇便衣搜查,而且便衣抓包抓得很准,仿佛都知道哪一间客房有人窝藏了冰/毒,哪一间按摩室有暗/娼交易,迅速就不疼不痒地扣下几名马仔和外围女,放过了那些名头更为显赫的人物。
像梁有晖、简铭爵、游灏东这些身份,啥事都没有,只是被迫都在船上多待捱了俩小时,各自在房间里听候便衣的问话。
这本来就是一场临时做样子的突击搜查。当地警方根本就不想做这类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像“碧水云端”这样圈内人尽皆知的大咖聚会,公安也知晓它的存在,但抓不抓就是大学问。狼养肥了才有油水可榨,养太肥了又怕养成老虎成为祸患。假若要彻底端掉,也是听奉上方的命令。
当地正与津门市局合作布置另一桩案件的进展,鲍正威借机敲了同行,一定要求这边去“云端号”上扫/黄抓毒,只需做做样子,盯住船上可疑人员,保证所有客人安全,不发生绑架凶杀斗殴流血事件就成。
鲍正威私下为当地公安提供的理由是:“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人,在这艘船上,我要保证他的安全。”
码头上原本聚集的那一些面色不善和歪瓜裂枣的不明人员,一看那些挎尼龙小包的黑衣人控制了全船,很识时务地迅速做鸟兽散了。
因此,当登船便衣最终又突然化整为零离开“云端号”扬长而去时,船上人感觉都被耍了!
严小刀扛着凌河就没有走贵宾通道,而是走了服务员船工上下船所使用的偏门旁门。这才叫作猫有猫道,狗有狗洞,区区一艘船都要将各色人物分出三六九等,严格阶级秩序不能走错了,生怕有损这桩生意的贵族范。
严小刀偏偏不吝这些,钻了狗洞,沿着码头通往市区的普通游客车道,驱车溜之大吉。
他们在机场大厅内踱步,彻底把心放踏实了,竟然还有闲心逛一逛当地的特色旅游纪念品店,这时候“云端号”上那些人都还没下船呢。
严小刀自从下了船,就开始有乱七八糟各种电话打进来找他,显得咱们严总人缘特好,好像谁都惦记着他。
梁有晖带着哀怨气提醒他别忘了“人情债拿肉偿”,严小刀笑着答应了。
简铭爵在电话里约他哪天一起“搭伴”去佰悦中庭酒店消遣,严小刀一听这地点就敏感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梁大少郑重推介给简铭爵,让他们几个去搭伴?又觉着这分明是害了地主家的傻儿子,于是作罢。
严小刀之前已经用手机直接转账给简铭爵一笔小小的费用,算是他“嫖”了真优美而付给简老二的“中介费”,所谓掮客就是靠这个从中赚钱,这是严小刀了解圈内行情所必须要支付的礼节性人情费。
此外,还有他手下若干小弟打电话问候,定好在临湾机场为他接机的时间。严小刀不忘了笑骂一句:“给熊爷和三娘喂一日三餐和零食了吗?饿瘦了我的两个宝宝,老子让你们一个月都不准吃肉!”
小弟们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喂啦喂啦,那一对狗男女在您的双人大床上每晚醉生梦死夜夜笙歌,不知做下多少好事,您快回来治一治那俩不要脸的,您再不回来一窝小狗崽子都孵出来了!
严小刀将凌河推进男厕的残疾人隔间,然后靠在一个犄角旮旯打电话。
他心里憋着事情,故意拖拖拉拉不打那个最该打的电话,还是决定先给鲍局长打,毕竟欠局长大人一个人情。
“鲍叔叔,多谢您。我安全了,在机场,让您的人撤了吧。”严小刀客客气气地。
“嗯,早就撤了,谅你也没个大事,你安全就好。”鲍正威沉着声又不失和气和关怀。身居要职对下面人这个尺度拿捏得很好,让人觉着这个老板心怀仁慈挺仗义的,但你平时又绝对不敢惹他。
严小刀客套几句正要挂断,鲍正威话题一转:“你先别急着溜呢,我正好找你有事。”
严小刀故作轻松地问:“您老找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说呢?”鲍正威哼了一句,“老子白帮你一个忙?我手里有个棘手的案子,需要多方汇集信息找出案件的突破口,鉴于保密原则多余废话我不能跟你讲,但我需要你过来帮我看看。”
严小刀一听“老子白帮你一个忙啊”,心里不由吐槽鲍局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做公安的他妈的都贼精贼精的,果然也不会白帮忙。他就怕这官老爷给他派任务,或者找他来问案情逼口供。
“我都明白,小刀,不会让你难做。是一桩十几年前旧案,也不是最近刚发生的,你也不用有心理压力。之所以让你瞧瞧,因为死者死于比较诡异的刀伤。”鲍正威很严肃地说。
“……好,我回去就联系您。”严小刀在衙门阎王面前是不敢不答应。
……
严小刀在重重心事的重压之下,最终给他干爹戚宝山拨了这通电话,再不能躲了。
他料想中的结局,是戚宝山让他将凌河带去离他们大本营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城市,远离可能的关注视线,在哪个荒郊野岭的度假村、或者烂尾无人的别墅区内,戚宝山面见凌河,然后下手“处理”掉这个人。他会为凌河扬一剖黄土,然后取道回家,当作嘛事都没发生过,当作就没认识过这个人。
这样的模拟场面在他脑内萦绕好几天了,熬到今天他仍然能够笑对凌河、不动声色,然而心里缓缓地漫生出一片寒凉的荒芜,一片寂寞的空洞。这感觉仿佛就是,当他面对某一种他习惯已久的人生轨道,在这一天突然间就感觉到陌生和不适,突然就生出了逆反和异心,就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凌河?
对待凌河这么个人,还能当做没认识过吗?
然而,电话进程完全出乎他预料。
电话里背景音嘈杂,是戚宝山的某个保镖接的手机:“刀爷,我们正护送老板在机场。”
“机场?”严小刀就没听明白,他完全以为戚宝山应该在家等着他们,“哪个机场?”
保镖似乎语带犹豫:“老板说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这时戚宝山拿过电话,电话里是瞻前顾后声如粗喘的呼吸,以及四周前仆后继涌上来的脚步声:“小刀,我很快出境,可能出去待个十天半月再回来,你不用管我,帮我看住家。”
严小刀下意识答应着了,但满腹狐疑,在他印象中,戚宝山为人从容谨慎,极少做事如此匆忙和不着边际。这显然不是公司内部、家人之间计划好的出境旅游或公差,戚宝山这架势简直像要匆匆“出逃”!
严小刀:“您大概在哪落脚?还需要我做什么?”
戚宝山:“先去特区然后再说。没你什么事,你放心在家待着!我已交代给下面,公司和港口任何事情你全权处理了不用问我。
“还有,裴逸跟我一起走。”
戚宝山又补了一句。
“好,明白。”严小刀答得平静利索,内心翻江倒海。
他确实听明白了,戚宝山这时应当是在某个机场的“港澳登机口”,目的地应是荆港特区,猜测到达后会入住某家高档酒店,暂住十天半月,或者迅速就改道欧洲美洲了。
严小刀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是应当为戚宝山临时不打招呼带着姓裴的跑出境了没带他而感到不爽,还是应当为此感到庆幸和终于松一口气……
他出于暗怀的怜悯和不可告人的私心,在这紧要匆忙的关口甚至没有问:凌河应当怎么处理?
他不问,戚爷也忘了说,那就不算他违逆干爹的旨意。
他一转头,杨喜峰正推着凌河在机场旅游纪念品店里乱晃。机场有提供给旅客的临时轮椅,交点钱就能用,凌河此时一副悠哉闲哉的神情坐于轮椅上,膝盖上抱了一堆精心挑选的花花绿绿的包装食品,去收银台指挥杨喜峰结账。
严小刀等凌河结完账转过身来,尽量云淡风轻地道:“戚爷出趟远门办个事,过几天回来。我先带你回临湾,给你安置个住处。”
凌河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划出一道笑容:“把我安置哪里,严总?”
严小刀说:“先回我家吧,房子够大。”
凌河笑意更深,丝毫不带矜持犹豫:“成,多谢严总费心照顾,那我就登门打扰了。”
“怪不得小孩能长个儿呢!”严小刀捱过了正事,身心突然就放松下来无惧无忧了,浑身每个毛孔都很轻松自在,忍不住嘲笑道,“8盎司牛排刚吃完都没消化吧?你这又买了多少零食?上飞机继续吃?”
凌河不屑地动动唇角,把购物袋扒开亮给他看:“狗零食,没有给您的,严总。”
严小刀:“……”
严小刀经常被凌河弄得暗暗吃惊——他好像是在这人买完东西之后才说危机解除、一起回家?
凌河眼底含笑却又暗藏机锋,任何事皆料于股掌之间:“不是说去您家小住几日?总要给您的宝贝儿带点见面礼收买一下,不然,怕它们不让我进屋。”
严小刀躬身双手按住轮椅扶手,这时已经能够平心静气直视眼前美不胜收的一张脸。他玩味地描摹凌河的一双眼:“凌先生,你不然再猜猜,我养的什么狗?”
他说完迅速盯了杨喜峰一眼。杨喜峰冤得赶紧摆手:“老大,别看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过!”
凌河自嘲:“我怎么知道严总养什么狗?我刚认识您,我又没去过您的房子。”
严小刀:“你猜,我听听。”
凌河说:“德牧。”
严小刀摇头。
凌河迅速给出第二个答案:“阿拉斯加。”
严小刀没法再摇头。
凌河笑得天真愉悦如大男孩一般,很坦白地说:“严总您不用防着我,我不会透视人心,只是依照常理推断,你这样的人,总不会养两条柯基、博美、约克夏、吉娃娃吧!”
严小刀这个躬身的姿势,让两人脸离得很近,看得清彼此每一根睫毛浮动的走向、眼底每一丛幽幽亮起的火光、唇边每一簇遮掩不住的笑。
大男孩偶尔迸发纯真坦率、不含心机的笑容,那一刻真的很打动人。
☆、第二十三章 山庄小住
两头熊样儿的阿拉斯加犬,隔老远儿就闻到它们主子爷那股势不可挡的纯爷们气息,堵住内院小门,夹道欢迎老大的回归。
车子先是开进外面一道电控铁栅门,泊进带棚的车库。车库廊檐上,一株八米高的大杜鹃从后面伸出枝桠,倾泻下一片火红的花瓣瀑布。
严小刀下了车来,绕到另一侧车门,亲自将凌河从车座上抱出来,这习惯已成理所当然。
凌河放眼迅速扫视一圈,这时装饰中规中矩的一座欧式现代风格别墅,庭院植物和摆设一看就是一群糙汉子住的地方,比较粗豪大气,没什么精雕细琢。傍晚凉风习习,这地方距离临湾港口也不远,远眺海湾风景如画。
凌河挂在严总身上,觉着小刀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开门了,他主动伸手推开内院门,下一秒真的是两头熊连头带前爪子和后爪子扑到他的身上……
熊二与三娘子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卡住最佳位置角度,并且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生怕迎候主子爷迟了一步,今儿晚上肉骨头就比对方分得少了。
然而这一下,热情洋溢且兜头盖脸地扑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根本没有扑到主子爷。
熊二与三娘子是以后仰着的夸张姿势跌回地上,各自利落地翻身,四爪抠地,齐齐凶猛地“嗷”一声,虎视眈眈这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
严小刀皱眉很有威严地低吼一声:“别闹啊,有客人。”
熊爷与它媳妇那鸡血般充满斗志的表情却分明是在嚎叫:有、妖、怪!!!
狗眼辨妖是很有灵气的,熊爷很笃定地上去就是一口,却没咬到男狐狸精的皮肉,被严小刀当胸一膝盖把它拱飞出七八米。
严小刀拧起眉头,假装呵斥:“怎么着,这么不给我面儿啊?”
杨喜峰提着行李与几个兄弟进门,一旁笑呵呵地吆喝:“熊爷别咬,老大今天请了客人进门,不许咬人啊!”
但是,阿拉斯加犬天性是护主和认地盘的,更何况熊爷与三娘这两只从小习惯了霸在严小刀怀里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祖宗,这会儿看见外面忽然又进来一位祖宗,竟然也敢霸在主子爷的怀里作威作福,这还了得?
凌河刚才为躲狗爪子乱抓,一直埋头不敢露面,怕被抓破相,这时才回过脸笑赞:“真是两条好狗,比你们老大掐人、挠人还猛。”
严小刀瞪他:我什么时候掐你挠你了?
凌河回瞪他:严总您真是掐完了就忘性大啊。
凌河轻挪缓步似的遥遥一回头,终于与两条好狗正式打了照面,以居高临下的俯视之姿,点头一笑,让黑发微微地拂开面容……
翻身而起准备再次扑杀而上的熊爷和媳妇,后腿已做好弹跳姿势一触即发,却在跃向空中的瞬间又跌回地上,站定了脚步,愣乎乎地望着这闯进领地的妖物。俩熊玩意儿目不转睛地仰视凌河的脸,视线相对,仔细看了一会,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咬了。
等到严小刀把凌河安置在客厅沙发上,吩咐兄弟们出门随意买几个菜、弄点饭吃,熊二与三娘绕着八字步扭扭捏捏地蹭过来了,吐着长舌头谨慎迂回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始舔凌河的脚。
“没闻过不臭的脚?诶,我的脚比你们老主子的好闻吧?”凌河嘚瑟着还不忘又黑了一把严总,再摸出备好的见面礼,一堆狗饼干和牛
逆水横刀_第24章
肉肠,进一步邀买狗心。
于是,熊二和三娘最终趴在凌河脚边摆出谄媚姿态,一口一口地接凌河投递进嘴的牛肉肠。
连严小刀自己都感到不能忍了,心里吐槽那俩丢脸的玩意儿,只认酒色财气就不认别的?难道狗也是见人下菜碟,咬不咬纯看颜值的?
这也是冤枉熊爷和三娘了。
狗不懂看颜值,咬不咬看的是气场。越是大狗越难制服,它们只服从于气势上更为霸道的强者。
气场这玄虚的东西怎么讲?这要从头讲起。严总的别墅,比游轮上的客舱又大了许多,宝鼎集团董事长的干儿子,他即便不在乎俗务排场,但排场也还是会显露出来。客厅面积远远超过了普通住宅的设计规模,就是方便严小刀跟他一帮兄弟们混住。
客厅东南角方位与西北角方位,各有一尊转角大沙发,两个转角沙发相对,东北与西南位置再各有两个单人沙发,这客厅里能蹲下十几条好汉。一帮汉子聚在一起,基本就俩事。一,有重大事情开个会;二,打牌赌钱。也没有第三件事了。当然,小赌怡情,严小刀不跟这帮人赌大的,让自家兄弟输得倾家荡产买烟钱都没有了,那就不够仁义了。
然而,今天,宽敞得能支个摊耍枪卖艺的一间大客厅里,从严小刀的视线往那正中看去,眼里就只剩下凌河一人。
凌河斜靠在东南位的大转角里,一条胳膊极其随意搭在靠背上,长发过耳垂肩,心情舒畅地看着他们。那姿势角度,如果往前坐直几寸,就是个规矩刻板全无气质的座谈会坐姿;若再往后倒几寸,就变成很没品位的葛优躺,而凌河拿捏得不前不后恰到好处,将潇洒、慵懒、气韵、风华这些词汇全部融入身上每一道骨缝里,还挑不出一点做作痕迹。
这屋里其他人就好像不存在了。周围兄弟们有出去买饭的,有沏茶倒水的,有去厨房洗西红柿黄瓜拿进来啃的,还有寻思找话陪客人聊天的,然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绕开凌河,在距离凌先生至少五米远开外的地方,转90度直角绕着走,就好像那位置摆了个雷,或者供奉着一尊令人不敢靠近亵渎的活菩萨。
小弟们嘻嘻哈哈哈打着拳一一落座,严小刀发现,最终所有人又都像商量好似的,全部挤到与凌河相对的西北位大转角沙发上,挤了一大排;个个表情乖巧等待训话,活像这屋里凌河才是老大。
只有熊爷和三娘子胆子略大一些,在新主子的左右手边各趴窝一个位置,一点没觉着这样栽了它们老大的面儿,还挺神气活现。
严小刀不能忍了,有点窘然:“赶嘛这是,都扎堆坐?不至于的,他不咬人。”
“我不咬你们。”凌河笑得张狂,一指严小刀,“我就只咬屋里最肥的这只。”
兄弟们瞄着严小刀脸色,又是不约而同集体做出了坑死老大的手势:“大哥您坐那!那位置给您留的!”
严小刀扥了扥袖口,不客气地过去,挨着凌河一ρi股坐了……
晚饭吃的北方正宗打卤面以及各种外卖食物大杂烩。严小刀就不怎么做饭,他手下没一个擅长做饭的,平时就是胡吃、下馆子、或者去戚爷那里蹭饭。
凌河倒也不在意吃的什么,抱着一只脸盆形状质地不详的器皿,迅速吃光一小盆打卤面,还在张眼寻觅锅里的,喊了一声“给我再留一碗!”这吃面的豪爽架势,顿时将刚进门时的高贵冷艳一扫而光,深得一群吃货小弟的爱戴和赞赏。
严小刀趁着凌河吃第二盆面条,借口“去解个手”,在凌河叼了一嘴面条瞟着他的目光中离席。
严小刀裤兜里手机响了。他关上洗手间门,蹲在扣住的马桶盖上,以这个姿势接起电话。
“小刀,就是告诉你,我们在酒店歇下来了。”戚宝山声音沉着平缓,这才是正常步调。
“成,您平安没事就好,有什么事您吩咐。”严小刀道。
戚宝山闲话吐槽道:“其实没个屁大事。最近燕都和津门这两边都不太平,传说上边要查掉一些人,难免要找些人过去问话,难免也有牵扯损失。跟咱们州府的游家有干系的那几家都可能牵连,所以我暂时溜达出来避一避,就是这么回事。
“我既然能出来,我干吗不出来?留着姓游的老小子挪不动地方让他着急上火去吧!”
确实,戚宝山生意做得再大,说到底就是个商人面目,有啥风吹草动赶紧脚底抹油。游家老子就不一样了,搁在一千年前,他也是个州刺史呢,全家老小都吃皇粮他跑得了吗。
“小刀,你不用怕,咱家生意很干净,不会牵扯你。”戚宝山体贴宽慰了一句,像要从手机屏幕里伸出一只厚实的大手,捏捏小刀的肩膀。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兜得住!我明儿找集团几位老总吃个饭安抚安抚,我知道该怎么说。”严小刀很利索。
戚宝山淡淡哼了一声,或许是笑了,或许没笑:“你在家呢吧?”
严小刀:“对。”
戚宝山:“姓凌的小子也在你家。”
严小刀:“……”
严小刀心想他干爹确实不好糊弄,赶忙招了:“嗯,我先关着他,正磨刀呢。”
戚宝山知道是句玩笑话,不跟小刀计较深究:“我现在也顾不上那小子,暂时也甭剁他手脚,家门口多少人盯着咱们,剁完了都没处扔他的零件!小刀,你帮我盯着他,好酒好饭招待着也别惹他,尤其看他跟什么人往来递消息。”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寸步不能行的人,他跟谁往来递消息?”
戚宝山叹口气:“小刀啊,永远别小看江湖上这种人。
“哪天被他杀人放血了、点火烧城了,你都还没反应过来疼。”
“……”
戚宝山一个电话威慑力很大,尤其最后一句话,愣让咱们严总晚饭没吃好,吃了半盆面条彻底就没胃口了。
饭后严小刀拎个铲子在院子里铲土,几乎只能用左手使力,把一株去年冬天枯掉的灌木铲了,顺便抽几根烟解瘾。房子里已经被他严令禁烟,以至于他一抬头,发现一群兄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抽烟……
他又给几位集团旗下的老总拜上了电话问候,约了明天的饭局。
生意上的事情他不会直接Сhā手,他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术业有专攻,集团具体事务都由这些老总和商业合伙人、经理人操办。而严小刀的职责,就是保他们这条大船上的所有人出入平安,咱们不会结伙到港口去收保护费欺负别家,但也不能被别家打上门来抢劫买路钱或者欺负着了,这一点对生意人很重要的,也因此严小刀能如此受戚爷器重,圈子里人都懂得敬他三分。
严总最后上楼去了,带着一身臭汗,衬衫松松垮垮地从裤腰里溜达出来。
楼上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小客厅开着台灯,凤眸长发的人坐在沙发上,神情十分专注,茶几上和怀里各是一摞书。
就严小刀几步迈进去的瞬间凌河抬眼瞭到他,条件反射似的反手就把书藏了,推到远远的一边。
严小刀都纳闷了:“藏什么啊?”
对啊,藏什么啊?凌河微愣,自己也赧颜自嘲地乐了,本来就都是严小刀的书,又不是小孩被爸妈抓包偷看色/情刊物,有什么可藏的?
“没事,我就随便翻翻,看看严总博闻强识平时博览哪些书目。”凌河笑说。
“高材生您可以随便翻,甭跟我这没文化的讲客气。”严小刀哼道。
当着严小刀的面,凌河反而不看了。严小刀忽然也明白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比如他干爹盯着他看书、看的什么书。看书这事是一件特别私人的事,非常能够曝露一个人的品味、喜好和内心世界。当一个人刻意隐藏自己丰富沉厚的内心世界,大约不会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可又偏偏挖空心思地琢磨,身旁坐的那个人他又会喜欢看什么呢,那个人内心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严小刀仍然能够从书籍堆摆的角度位置察觉出来,凌河应当是很投入地快速翻阅了《大明王朝》、《民国风度》、《曾国藩传》和《金陵大屠杀》,把他最近看过的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严小刀突然起身,眼神看着别处,扥了扥领口:“太臭了,我去洗个澡。”
……
当凌河拄着两根拐杖站在洗手间时,洗澡这事对他来讲仍是个尴尬难题,尽管这一屋子都是男人。
严小刀头发上还淌着水,水滴顺着脖颈青筋勾勒出的线索流进汗衫领口,浑身热气。
严小刀将视线从凌河锁骨和胸口完美的轮廓上面移开,伸手去帮对方解衣服时突然又松开,轻声说:“我叫两个没睡的家伙上来帮你?峰峰还没睡。”
那个动作一放一收转换得亦极其生硬,对于双方的心智和洞察力而言,简直可称之为愚蠢,无所遁形。
凌河坐到马桶盖上,反常地就没嘲笑奚落和对他喷毒汁,心平气和安慰他:“严总,没事吧?”
严小刀掩饰道:“没事,累了,胳膊疼,想去睡了。”
严小刀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精神着、支棱着,根本就不想睡。
几个小弟上楼来,也是一脸懵:“我们给洗?不、不合适吧老大……”
严小刀莫名瞧着那几个二货:“怎么不合适啊?”
除了杨喜峰是先前见过人的,其余几名小弟,脸全都红了,是真的害羞,全部背着手在地上蹭鞋,那表情活像雏男娃子在洞房里见着一位九天玄女,真是一下也不敢造次。
严小刀烦得没辙:“至于么?是爷们不是,赶紧的!”
小弟抿嘴小声笑说:“哥,您也是爷们,您负责,我们害臊,我们不好意思。”
“行了。”凌河面无表情打断这群人,相当体贴地想给某人一个台阶下,“麻烦严总把我拎到浴缸里,就不用再管了。”
“大哥,凌先生真的比个姑娘还漂亮,我们是真不好意思乱动!”杨喜峰别出心裁地冒出一句,“赶明儿您干脆找个姑娘帮忙伺候嘛,就您外面那位,那位苏小姐……找她帮个忙呗。”
严小刀剜了峰峰一眼:“别胡说八道。”
杨喜峰天真地说:“苏小姐人好心肠好又最懂得疼人,肯定乐意帮您的忙。”
严小刀用狠辣的眼神告诉杨喜峰,小王八蛋你他妈的下个月烟、酒、肉钱都没了!
凌河一听这话抬眼直视严小刀,这一眼飞快射出一梭子短箭,冷笑了一句:“千万别来,严总,您的红颜知己我可真不敢冒犯,我对女人……肯定会有生理反应啊,您这是要逼我犯错借机砍我手脚还是想跟我‘搭伴’寻一个别致的消遣方式?
“如果是后者,我今晚很有体力可以奉陪午夜和凌晨两场,您尽管多叫几个人来!”
凌河两道乖戾的视线是从眼睫下面逼出来的,极薄的嘴角阖拢住唇锋,绝不饶人。
了解凌河至此,严小刀要是还看不出这人怒了准备撒火喷毒,那他就是缺心眼了。
他伸手一关门,“砰”一声将闲杂人等全部关在门外,然后探身过来,抱起凌河。
这样面对面抱着,让凌河将头枕在他肩膀上,严小刀以尽量不碰触皮肉的舒缓动作,慢镜头一般脱掉这人全部衣服,然后慢慢扶进浴缸。俩人一句话都不说,像是默默地为方才一堆掉智商的蠢话自觉做出弥补,不愿意为难眼前的人。
……
☆、第二十四章 识骨寻踪
第二十四章识骨寻踪
严小刀下午约那几位合伙人,就在他们集团大厦一层喝咖啡,晚上结伴去一处高档酒楼再喝一顿酒。谈事就要在酒桌上,半酣耳热之时,男人聊得比较尽兴和交心。
如果那几位兴致高昂,严小刀恐怕还要饭局过后再安排个午夜场,把几人拉到临湾最豪的会所“雨润天堂”去寻欢消遣。在生意场上甚至官场上拉帮结派、圈养自己人,都靠这一手,大家一起打袍,互相之间不讲避讳,俗称“炮/友”。一群人在温泉池子或者一张大床上赤/条条地相见,摘掉面具剥掉衣冠露出禽兽面目,肉/体交流后直达内心,这样才能互相信任对方。你不这么做,没人会信任你是自己人。
严小刀带那几位老总将车停进“雨润天堂”的地下车库,还不忘见缝Сhā针悄悄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是心里确实记挂关心某一个人。
他一个铁杆兄弟宽子,在电话里说:“大哥您放心,那位挺好的啊!刚才大伙一起打牌看电视,后来我把他背上楼,他在您卧室里看书呢。您要跟他说话吗?”
“不用了,没事,嗯……让他看书吧,都不用等我回来睡觉。”严小刀说。
宽子又半笑不笑补充了一句:“大哥,我们几个人下月的烟酒肉钱都没了,您给补贴么?”
严小刀皱眉骂道:“干什么花掉了?都他妈喂小情人儿了?”
“哪给小情人了啊,我们冤啊!”宽子老实厚道地说,“哥您是一代赌神,您带回来这位凌先生,是赌圣来的吧!真坑爹啊,输得我们最后都不能忍了,把他扛上楼让他看书去了……”
“……是不是啊!”严小刀也诧异,没想到这一出,又没跟凌河在一张桌上交手打牌,能有多坑?
或者说,也在一张桌上打过牌,只是那天晚上,凌河身陷魔窟命悬一线,仰面横躺在伊露岛的赌桌上,是严小刀所玩过最大的赌码、价格最为昂贵的赌酬。每次回想这一段,都像浮在云端来了一场很刺激、很有意思的梦,男人的尊严和成就感得到满足的同时,也让他品尝出几分甜美滋味——他赢了这个倾城的赌码。
严小刀招呼寒暄几位酒意醺然的老总进了桑拿更衣间。红木雕饰古色古香的贵宾包房内,白气缭绕,人影憧憧,还有穿着暴露的女招待托着毛巾
逆水横刀_第25章
贴身服务……
严小刀给前台女经理多塞了三倍小费。他在柜前站定时身材非常挺拔,幽暗灯火之下面目英俊,与往来的那些酒囊饭袋对比鲜明。女经理认识他,都是熟人,笑盈盈低声道:“严总有什么要求您吩咐,还是找尹小姐?她说只接严先生您一位客人,别人都不接的,就只上台唱歌。”
身价高些也有些资历的女子,就懂得挑客人了,而不再仅只是客人挑她们,不想伺候的不伺候,肠肥脑满嘴脸猥琐的还看不上眼。其实,谁真心愿意干这行伺候人,谁不惦记有幸遇上良人及时上岸呢……
“晚上还有别的生意,改天吧!你替我问候她。”严小刀将这好事推搪掉了,但仍然从柜上取了一只红包,大方爽快地包进去一沓钱,让经理转交尹小姐。
不嫖他也付账,谁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他觉得这是个情谊在,无论男女之间或是其他的关系,没有被他亏待的人,他绝对对得起身边任何人。
手机短信响了好几声了,他一直觉得棘手没法回复。
但又不能再不回复了,他手指迅速按动打字:【叔,这几天处理生意,过两天找您行吗?】
局长大人的脾气,是习惯了把下面人吆喝着当驴使唤,哪怕严小刀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用听他差遣:【就今天,现在,你赶紧过来见我。】
严小刀无奈地捏自己眉头:【叔,我真的不太方便,走不开。】
鲍正威快要上火了:【你哪呢,老子找你去?!】
严小刀赶忙说:【不用,是我照顾不周,您说个时间地点。】
鲍正威毫不客气:【就现在,鹊芳路101号莲心茶坞,我在包间等你。】
……
严小刀托付经理及几名手下办事员照看桑拿包间的客人,自己急匆匆直奔车库取车,打个时间差赶往鹊芳路。
鲍局长见严小刀次数并不多,确实有重要事才招呼他,而且非常谨慎,每次都换个地方,更不会在局子里召见他。
这是一家私人茶餐厅,白天卖些西式简餐,招揽附近的白领上班族,晚上就供应咖啡、茶和甜点,满足小资男女的社交需要。茶坞内装潢很有情调,进入走廊包间需要先净手净脸,再换上棕榈叶手工制作的拖鞋。
严小刀觉着,这地方可真不像鲍局长能瞧上的品位,这是得有多么谨慎多么隐蔽,挑这么个男女约会场所来跟他谈案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局座最近枯木逢春老树开花了呢!
一排暗黄色小灯笼在廊下摇曳,严小刀找到局长大人约他的包间。
鲍局长伸腿坐在包间茶几旁,两只拖鞋被粗暴地扔到墙角,戴着眼镜在看手里文件。这人抬起眼皮从眼镜边缘散射出两道视线,算是对严小刀打了招呼,伸手一拍旁边的蒲团。
严小刀恭恭敬敬一颔首,坐到鲍局长身旁,给对方斟茶敬茶。
鲍局长嘲讽他:“这会儿耗子见了猫似的跟我假客气,刚才死活都不敢来见我?”
严小刀笑说:“耗子就是不敢见猫么。”
鲍局长又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质问:“你刚才在哪吃喝嫖赌?我都想直接抄你的窝去。”
严小刀连忙说:“您可别去,我在‘雨润天堂’,您老别跟着我这种人犯错误。”
鲍正威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小王八蛋你等着,赶明老子就让扫/黄组的人抄了你们那个老窝。”
严小刀见了阎王就是一副门下小鬼的笑脸:“您抄那家店之前,一定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别把我堵在里边。”
鲍局长拿严小刀没辙,但又一直对小刀存有几分欣赏,知道他与其他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跟戚宝山更不一样,是有机会拉拢、感化的“中间分子”……他见严小刀纯以私人身份、私人关系,上不得台面,但是为公务,不为私情。府衙内的判官私下笼络几名道上的线人,这点小事即便将来被同僚知道,也挑不出大的瑕疵。
鲍局长变回严肃面孔,拿出文件谈正事:“就是一件凶杀案子,卡在法证这一步有点走不下去,麻烦你帮我们看一看。比较重要的尸骨照片都在这里,首先这事你自己要保密、嘴严;其次,你帮我看看,这人怎么死的。”
嘴严保密这一条,严小刀绝对能够做到,因为他一点都不笨不傻,他与鲍正威私下见面的事,绝对是瞒着戚宝山的。按照旧时江湖规矩,他现在做的事就是暗通刑部衙门吃里扒外,在帮派里要被砍手指的……
没有任何关于时间、地点、案情等等进一步的背景介绍,鲍局长作为这一行当的老江湖,对保密原则非常了解也极为谨慎,每次找严小刀做事,就抛出几张照片或者一件证物、一把刀让他看,其它一概都不透露。有几回严小刀还是事后读到新闻结案报道才明白,这案子好像自己曾经帮条子掌过眼。
找严小刀来掌眼死亡原因,一定与刀伤有关。
照片不标注任何信息,严小刀看了几眼就觉着,这东西没法辨别。
这是一堆尸骨,而且残缺不全。公安给这堆尸骨拍摄了尽可能详细清晰的各个部位骨殖照片,但是显然,这尸骨腐烂腐化太久,死了不知多少年。
严小刀盯着那些照片感到莫名其妙:“死多久了?太难寻找痕迹了。”
鲍局长审视着他,不回答细节问题。
严小刀问:“有别的证物吗?衣物,遗物,或者凶器。”
鲍局长用最细微难辨的动作摇头:“要是那么容易看,我们有经验丰富的法医,我还找你?”
严小刀又问:“法医怎么讲?”
鲍局长看出严小刀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硬嘴葫芦:“法医说了,骨殖上全部是刀伤,但是,局子里任何一位职业法医,毕竟都是象牙塔里的大学生,平生经历就没迈出过化验室和停尸房,没有真正拿刀出去砍过人。”
“……”
严小刀沉默着看了足足二十分钟。鲍局长非常有耐心,也不催他,但也轻易不放他走,就坐那喝茶养神盯着他。领导都这么盯下属干活儿的,看不出个结果你就给我坐这儿看一宿。
严小刀也是谨慎,想好了确认了才敢说,不能胡说八道。
他为什么谨慎?鲍局长找他一定是棘手大案,他无端想起前一阵请几位警官朋友吃饭时的八卦,警方找到了十几年前一桩大劫案主犯的遗骨。鲍局长总之坚不透露详情,严小刀纯是猜测,如果这就是那堆白骨,这名嫌犯确实遭到了暗算、报复或者纯属报应,被乱刀分尸了!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世道有轮回,一报还一报。
他最终将一堆照片按一些顺序平摊开来,开始讲解:“叔,这人死得比较惨,凶手……我认为至少有四个人。”
鲍正威那一双鹰隼般凌厉有神的眼,眸子仍像精明强干的年轻人那样灼灼发亮,眼神示意你继续,快说。
严小刀道:“时间过去太久,这人烂了至少十几年,肌肉纹理不可能找回来了,关键部位的骨头接缝关节还是能看出一些。他应当是活着的时候被砍,砍了很久,许多刀,最终死后被分尸。
“这里这处腿骨痕迹,看起来像骨折,而且是没有修复过的骨折,可能当时发生一场激烈打斗,从高处坠下,骨折,被人追砍,寡不敌众,最终死亡。
“还有一些被腐蚀过的痕迹,应当是死后埋了沾染到金属腐蚀物吧……”
鲍正威突然打断他:“你别扯其它的,你就给我说重点,四个人。”
法医都没敢报这个数,竟然四个人,可就一下子让案件复杂程度呈几何数叠加了,却也撕开了许多突破口。
严小刀深吸一口气:“但凡用刀,每个人的手法、力道、角度,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杀手,还是厨房里做饭的厨子,刀工就像指纹一样,可以将每个人都区分开来。”
鲍局长问:“是比较专业的行家做的么?”
严小刀笃定地摇头:“不是,刀用得非常不在行。”
鲍局长确认道:“是跟你比,用得不在行,还是……”
严小刀摇头:“完全就是一群生手、乌合之众,偶发情况下随机杀起来了,乱刀胡砍。”
鲍局长问出最实质的关键:“既然是胡砍,你怎么能判断出是四个人?能给出这四人的肖像吗?”
严小刀一手半握拳掩住口唇,思索着叙述他脑补的故事情节:“所有的人都没有经验,不了解砍哪个关节能最干脆利落地制服对手,所以费了许多刀。其中有这么一个人,还算冷静不笨,眼比较毒,砍了几个很有杀伤力的部位,迅速卸了死者的反抗能力。关键是,这人应当是个左撇子,砍在骨头上是从左侧倾斜进入,痕迹被磨蚀得已经非常细微,但我认为他是左撇子,跟我……跟我使刀方向是反的。”
“第二个人非常奇怪,要么是疯子,要么智障,或者更像是精神有些特殊障碍,心理很变态。他留下痕迹是刀尖完全冲下,从上往下直不愣地戳下去……”严小刀讲故事还自带一套标准的动作示范,直接用鲍大人都没看清的方式从腰间捏出一柄长刀,在桌面比划示意,“一般人没有这么做的,像小孩在乱捣东西,他往下这样连续戳了许多下,动作机械重复,力量相当大,属于他的刀尖痕迹集中在死者胯骨、骨盆这个部位。”
“第三个人,是唯一不确定性别的,其他三人都是男的,这个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子,甚至可能是个孩子,因为他的力气太小了,胆子也是针别儿大小,我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下刀呢?”严小刀半眯着眼,仿佛已置身于那黑暗的雨夜荒郊野外充斥着血腥气的案发现场,一群人劫财越货露出狰狞的面目。
鲍局长身体前倾,听得十分专注:“怎么叫胆子也小?”
严小刀说:“第三人痕迹全部在死者脚上,而且刀痕浅淡飘忽,至少指向三点猜测,他是在对方已倒地不能动弹时划出的痕迹,多他几刀少他几刀其实无所谓;他离死者相对较远,待在脚的方位远离死者喷血的面目脖颈,说明他胆小害怕,具有正常人对死亡的恐惧感和同理心;他力气小或者胆怯,哪怕只是砍脚,都软弱无力,若不是脚上皮肤肌肉很薄,轻微碰触到骨骼,他都不可能留下让人察觉他存在过的痕迹。”
鲍局长手底下快速地画出位置图和记录关键要素:“所以这人可能是主犯身边的跟班?”
严小刀凭他多年经验道:“一般做跟班的下手才更狠,身份地位高的人不必亲自动手。毕竟,谁都更希望在达成一桩目的的同时,血却沾在别人手上。
“也有另一种可能,四个人,一起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恶事,每个人的手都必须沾上血,作为这场命案中对彼此忠心绝不叛变不吐露秘密的‘投名状’。这人可能就是被同伙逼着动了刀,但又性格懦弱,最终只用刀刃颤颤巍巍地划了死者的脚。”
鲍局长不由得深深瞅了他一眼,这让严小刀觉着,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太实诚了……
鲍局长将钢笔往纸上一戳:“第四个人?”
这次换作严小刀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凝重:“第四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他是行凶致死的主犯,或者明确地说,他下刀最狠,非常狠,虽然也是乱砍,但这是毫无心理顾忌的残忍的乱砍。有几刀直接砍在颅骨上、肩膀上、横切在胸骨上,痕迹深刻,势大力沉,不给自己留退路……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对流血和人命缺乏同情。这肯定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手掌力气很大,也可能是对其他几人有一定领导和控制能力的‘大哥’角色……”
鲍局长:“……好!”
简直太妙了。
鲍局长合上钢笔帽,伸手攥住严小刀肩膀,无声地表达了感激,多余的废话都不必说。
鲍局长起身时还扔下一句便宜话:“小刀,我就不给你带什么东西了。我送你东西,属于拿好处收买你;你送我的我也不敢接,属于收受生意人贿赂,现在什么都查得很严!”
严小刀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还振振有词的上司,揉着发红的眼皮说:“鲍叔叔我明白,您意思就是告诉我,我这份编外人员的津贴补贴就不用惦记了。”
灯下的包房内,鲍正威看着严小刀,内心有些感慨不太方便抒发,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刀,你又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其实,你要不是那谁的干儿子,老子想认你当我干儿子。”
这话意指略微明显了,严小刀用收拾茶具的动作掩饰了情绪,没有回应衙门局长大人如此直白的示好。他的长辈缘老人缘一直就不错,虽没有亲爹,打他主意想认他当干儿子的人竟然不止一个。
“二姓家奴”的做法,不是他的为人,即便他打心眼里尊敬鲍正威,乐意在不碰触某些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为对方效劳,纯为义气,不计报酬。
鲍正威也不会逼他表什么态,拍拍他肩:“就想嘱咐你平时老实点,谨慎些,违法犯罪的事情,能不做就千万不要做!有人逼你你也不准做!不然我不会徇私枉法放过你!”
严小刀诚恳点头:“叔您放心,我听您的话。”
……
仍是鲍局长先离开茶坞,严小刀过几分钟再离开。
他坐在车上,车窗打开着,放任微凉似水的夜风拨乱前额的发型。他真不想再回“雨润天堂”,提不起兴趣到桑拿按摩房找那几位膀大肚歪的老家伙交流,觉得无趣。又或者是被刚才鲍正威那一大堆照片膈应到了,看见骨殖联想到尸体,联想到尸体他连祼/体都不能看了!
毕竟,严小刀也不是做法医的,他并不享受琢磨研究那些东西。
他想回家。
他就想见那个能让他放松、愉快和心安的人,哪怕某人嘴上说话很不好听,动不动逞强拔尖,得理不饶人,但偶尔居家闲暇
逆水横刀_第26章
时捉只蛐蛐斗个嘴也挺有意思……
严小刀左手支在打开的车窗沿上,给守在“雨润天堂”的副手打了电话,让他们招呼好客人。他右手还没好利索,就搭在身前,用一个摆幅很小但很娴熟的动作转了方向盘,在路口突然一个拐弯,决定不去会所了,直接回家。
就是这不经意间的猛拐,严小刀托着腮淡淡瞟了一眼左后视镜。好像有辆黑车在跟他,急闯黄灯跟着他拐弯。
严小刀半睁着眼,眼角余光斜睨后视镜,下一个小街路口紧接着又拐……
他直接在附近街区转圈走了个大八字。
那辆黑车或许也瞧出这是兜圈子呢,一声不响地在某个街口突然向反方向拐了,走掉了,只让严小刀回头瞥见车窗内年轻的侧面,以帽子墨镜掩饰面目,长相看不出来。
因为刚才跟鲍局长见过面?
有人跟踪他和鲍正威?
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严小刀一路往自家别墅小区驶去,这时没有任何尾巴了。
许是自己做事一向谨慎多疑,眼花看错了吧。戚宝山根本不在大陆,他也就没什么忌讳,别人他也不怕。假若戚爷还在家门口坐镇,他是不敢也不愿与鲍局长私下会面的。
开进别墅院子时,他望见卧室摆放书籍的起居间,一盏台灯仍亮着光芒,那一刻点亮了整栋房子,十分温暖。
就当是有人还在等他还没睡觉吧……严小刀这一天下来,心头终于腾起一丝热乎气,仿佛从心底最深最寂寞的地方,跳动着跃出一丛淡黄色的充满期待的火光。
☆、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交
第二十五章君子之交
别墅前后都是电控大门,四面围墙很高,山势险峻,也有摄像头和警报器交叉监视。严小刀将凌河一人留在家里,房子里又有七八个精干的汉子进进出出,还有两个熊玩意儿机警地看家护院,他很放心,一般人不敢随便闯。
越是在家门口这块地盘,越是高枕无忧。戚宝山不敢对谁见血大动干戈,旁人一样也不敢,皆是投鼠忌器,怕惹是生非。这里即便不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可也在皇权天威的辐射范围之内,触手轻而易举就能伸到这里拿住你等一干阎王小鬼,管挺严的。
严小刀进屋后,在一对狗男女的夹击之下都迈不开腿,绕开那俩货没大没小毫无身份顾忌的乱舔和掌掴,往楼上走。熊爷和三娘一看他要上楼,立刻先一步蹿上去,单单飞奔到起居间的门口,嗷嗷叫了两声为他示警,然后瞪眼围观严小刀如何作法。
起居间台灯与沙发相交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占了,可不就是在灯下翻书的凌先生。
凌河微侧着头,较长的一边头发半掩半遮,发梢垂在书本上,神态在灯下平静而充满光华,眼睫毛上仿佛染着两扇半弧形的漂亮的虹,是那种随时随地令人无法避开视线的天成美感。
熊爷与三娘竖着尾巴活灵活现地像在说:老大,那男狐狸精霸占了您的宝座!我军肿么办!
严小刀忍不住都乐了,伸手依次一捋毛:“行了,你们俩也滚回窝歇着吧,别扎手扎脚的。”
熊爷和三娘毕竟是豢养多年的护院犬,拥有天然的警惕心和使命感,即便已经接受凌河这个非常有存在感的长期房客,然而主卧室这地方,是主子爷看书睡觉的王座,不容外人侵犯领地。今日老虎不在家,狐狸精称王称霸了!
严小刀用膝盖拱着,将那俩熊货直接关到主卧门外。
熊爷和三娘看到卧室门在它两口子面前阖拢的一瞬间,都惊呆了,充满怨气地嗷呜了许久,还试图撞门。这一锅煮开了的醋在两个祖宗之间猛火发酵,它俩在主卧陪侍主子爷左右的宠妾地位都已朝夕不保,姓凌的简直是对数年来一人二狗组成的坚不可摧铁三角的最强大威胁!
凌先生被那撞门挠门的一番大动静逗乐了,一撇嘴,盘算着是先喷那两只蠢狗还是喷狗的蠢主人呢。
严小刀很随意家常地脱了西装外套,同时顿了一下,充满歉意:“哦,忘了在外面抖抖烟灰,浑身都是烟味。”
凌河眼底闪烁出一束以逸待劳“就等你来”的光芒,善解人意又像一切料于心中:“严总够辛苦的,口干舌燥眼睛还这么疼着,是底下人都不好用?熬夜看资料看太久了,眼睛不能拿来当显微镜总盯着看。”
严小刀面如止水但心里“砰”的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看资料眼睛疼?”
凌河笑意深邃:“严总,您眼睛都爆出红血丝了。由于用眼过度神经疲劳导致的红,由于愤怒和暴力情绪导致的红,还是纯粹因为酒喝高了喝得眼红,每一种眼红的颜色和毛细血管充血感它都是不一样的啊。”
严小刀无言以驳,暗中惊诧,点头默认了。他走过去翻翻凌河正看的一堆书,这人开始一目十行地看《万历十五年》和《开国上将》了,思路异常开阔跳跃。
“你对这些书这么感兴趣?”严小刀挑眉问。
凌河摇头:“没什么兴趣,你这也没别的书看啊,严先生。”
严小刀说:“你直接从网上订一批,让快递送家来。”
凌河笑得刁钻,还不领情:“算了,我倒是想买几本通俗易懂适合我年龄档次知识面的言情小说,就怕堆在你家里严总嫌我庸俗、碍眼、没有品位,衬不上您这张沙发。”
这张时刻让人想撕一撕的利嘴……
严小刀如今都开始享受听着凌河拿小箭刺他,每天忙完公事回来,就这一丁点轻松愉悦斗斗嘴的时间,生活仿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他才不信凌河同学喜欢读言情小说,这小子嘴里的话永远需要掰碎了揉烂了再筛一筛,过滤掉那些障眼法和不明杂质,瞅瞅哪一个单字拎出来还能信。
严小刀是在靠近沙发时瞥见旁边放的轮椅和拐杖,只迅速瞟了一眼然后放眼四周一扫,问:“你今天出去过,上了外面露台?”
凌河面容平静:“哦,是,透透气。”
他二楼的主卧室隔壁,是一个宽敞明亮且没有安装房门和壁橱的房间,采光很好,这在独栋别墅的格局里通常被用作主人家的书房。然而书房并没有被主人爷当成书房来用,而是将练功房、台球室兼临时客房等等多功能揉在一起,再从这间书房往港口方向,有一个很大的二层木制露台,无边的海景尽收眼底。
能辨认陈年尸骨上刀尖痕迹的一双眼,一定很毒。严小刀是瞥见了拐杖底端沾的黄色碎漆,以及轮椅轮子黏住的一片鹅掌枫叶齿——大约就是一枚大头针尺寸的叶齿。
露台刷的确是这种颜色的半透明漆,一株高大的鹅掌枫将枝桠和叶片稀松地掉落在栅栏边缘……
严小刀像是忽然琢磨起这事,有意无意地道:“我认识一两位这里非常有名的骨科专家,中医西医都有,什么病都能治,改天有空带你去瞧?腿或许还能治好。”
“有多么有名?什么病都能治?”凌河面孔倏地冷淡下去,“能比麻省总院、梅奥诊所和约翰霍普金斯还有名吗?”
严小刀虽然听不懂洋名字但也猜个大概,那边特别有名的三所医院。
“我从小到大见够医生了,对见医生当真没兴趣。”凌河一点都不给面子,“我对消毒水、福尔马林和医生穿的白大褂都过敏!”
“您的过敏源还真够多啊,生活不易!”严小刀嘲笑地看着人。
“严总要强人所难么?”凌河淡淡地一瞟他,声音很轻但碧色瞳仁之间划过充满戒备的厉色。
两人相视,视线胶着偶有闪烁,各怀一番心思,却又百般斟酌这中间的利害和彼此如滴水穿透人心的情谊,都不愿破坏此时祥和的气氛,不愿强人所难。
不愿意看腿,那就不看呗,何必为难强迫,严小刀心想。
假如凌河不是个瘫子,还指不定嚣张成什么样,浑身长刺,俩人估摸也不会有机会夜深人静坐一条沙发聊天……严小刀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凌河对他的依赖极大满足了他的保护*,让他心怀怜惜又极度享受这样的状态,舍不得撒手,这样的私欲甚至超过了对对方身有残疾的同情心。
严小刀摸了摸领口,轻松道:“成,你休息吧。我抱你上床。”
他没把凌河抱去之前住的客房,而是大步直接抱上主卧大床!
凌河暗自吃了一惊,被抱起来瞬移时贴身仰视着眼前的严小刀,双方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可辨,他手臂当胸隔挡蓄势待发,浑身在警惕和绷紧的尖锐情绪下一触即发。
严小刀很温存地说:“我知道你平时喜欢翻这些书,就甭挪来挪去了,你住这屋,我睡客房。”
凌河顿时又一愣:“严总,您不用跟我客气,我……”
严小刀转身利索地将一大摞几乎有二十多本书籍,举过来堆在双人床空出的另一侧,方便取阅。他径直往门外走去,背着脸一挥手:“没跟你客气,我一糙人无所谓睡哪,有块平整的水泥地我都能睡,你歇吧。”
开门瞬间看到熊爷和三娘兴奋的毛绒绒大脑袋,然后是坚实的关门声、一人二狗混闹的呜咽声以及走廊内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这没按牌理出牌的路数,让一贯擅长猜心的凌河十分挫败。
凌河愣在灯下,空旷的主卧室中,他的冷艳刻薄的伪面具、全副武装包裹全身的铠甲、还有他精心布置的有攻有守的防御阵线,都以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哗啦”、“哗啦”,一片一片卸落,被什么奇妙的东西轻松攻破,摧古拉朽般的就给他拆掉了。甚至于,从这副坚不可摧的铠甲中间无法控制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抓住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想让那个人回来。
小刀……
凌河垂下眼,唇线抑制不住往上卷起露出笑容的冲动,胸口微抖,有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甜美、温暖和辛酸,从他已刻意模糊掉的少年时代记忆以来就从未尝过的滋味。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就从未结识过想要深交的男子,好像也没有被谁珍重爱惜过……衣冠禽兽猪狗不如的倒是见过不少。
严小刀是个君子。
让他忍不住仰视、不忍亵渎、不知应当怎样对待、都无从下手的君子。
……
睡主卧的大主子换人了,这事不仅狗祖宗知道,楼下各房兄弟们也迅速知道了。
严小刀是真不在意,既没觉得这算施人恩惠,也没感觉受了委屈跌了面子。那俩狗祖宗还不饶人,进了客房发现双人大软床变身单身汉小窄床了,这叫不乐意呦,上蹿下跳试图在一米二宽度的床上挤出它们哼哈二将的位置来。
哼哈二将上床来了,严小刀睡哪?
踢又踢不走,严小刀最终忍无可忍,一个骨碌连带着被子滚下地板,都不用平铺收拾的,直接裹着被子仰着脸,在地板上睡了。
一对狗男女并排依偎着占据了窄床,流着哈喇子一度*。
严小刀半夜从地板的被窝筒里爬出来,觉着饿了,还到楼下厨房翻出几只炸糕。凉的糯米玩意儿实在不算可口,吃得他有点胃疼。
有时候觉着,这一窝单身汉谁他妈都没老婆,日子过得确实有些糙了。自幼习惯自己照应自己,身边没有个人照顾,干爹对他很好但毕竟也是男人。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对哪个姑娘生出过那种强烈需要的感觉,希望能彼此依偎着,寻求温暖、慰藉和情爱的滋味,没有。
早上,宽子从外头买了早点回来。
宽子原名赵宽,也是严总特铁特好使的一个兄弟,而且是这房子里最勤快一个。宽子每天晨练跑步三公里,一路跑着去洋货市场旁边的摊位买了全屋人的早饭,然后像举铁一样拎着那巨型的两大摞打包早点,拎得特别稳,再一路跑着回来,油饼豆浆都还是热乎的。
严小刀瞧见了过来,在那两大摞里翻,翻出一盒烫呼的炸糕、一盒咸豆腐脑和一袋现磨豆浆,单独搁着,不想让别人抢了。
宽子嘿嘿笑了一声:“大哥,您不是爱吃糖油饼么?”
严小刀:“嗯。”
宽子乐道:“一大盒炸糕给谁留?”
严小刀哼道:“给哪个胃大的猪留着!”
旁边两三个人齐声起哄:“别装啦,大哥!世上没有长那么好看的一头猪!”
客厅里的小弟们从刚开始的互递暧昧眼色到悄悄八卦再到现在已经明目张胆挑逗了,连杨喜峰都觉着,我/操以前我们都看走眼了还以为是那样的!然而竟然是这样的!不管是怎样的,直的弯的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老大您是真有眼光啊!
严小刀脱了汗衫,端一盆冷水迈出大门,还不忘了回头骂他们:“一群小杂碎的别净瞎想,没事编出事来。”
杨喜峰咬着油饼,很正经很有想法地说道:“大哥,您就从来没有把对象带回家里,这是头一回,给我们带了个活人回来。这回的人不一样,我们都懂。”
严小刀装没听见不发表评论,去院子里练功了。
前院里人更多,特别吵闹,因此严小刀洗过冷水澡、泡过双手、掌心滚过刀刃,很久之后一回头,才发现坐在客厅内的凌河。
确切说,凌河是坐在楼梯口,正对房子大门,从他那个位置,恰好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小刀。
方才客厅没人,但凌河就想下楼,他是一手拄拐一手撑扶手,撑下来的,自己后背弄一身汗,然后出神地坐在楼梯口,享受一片春/光。
凌河觉得很值得,当然他不会轻易将这番原因和目的说出口。
严小刀是在一张床上与他同睡过都不脱衣服的人,这大清早是唯一看到这个人脱衣服的机会。
小刀就只穿了一条七分长的练功裤,裤腰松松地已系到最低位置,露出精健匀称的腰部,由两道人鱼线勾勒出胯骨的形态。宽阔的脊背上有一些陈年旧伤留下的白色疤痕,还有细小的绽裂着的新伤口
逆水横刀_第27章
,一双长腿结实挺拔。无论从何种眼光评价,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身材,完美。
从后颈的发际收尾处那浅浅的凹陷一路往下,直至尾椎几乎隐隐露出浑圆的这一线,是无法形容的性/感与阳刚交融,最终收进裤腰。
凌河盯着某人那副脊背和臀部竟盯了很久。
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往前走了。
……
这天也正逢周末,严小刀身着西装下楼,□□着哼哈二将表示出门前的告别,却在试图张口向凌先生告别时感到踌躇甚至一丝歉意。
凌河刚才跟几个小弟听书唱曲呢,其乐融融。这人一开口就被几个兄弟起哄说京剧唱腔和切口不对,愣是把一段言派的《空城计》唱出伦敦音的腔调。凌河仰面大笑,将长发抖得松散而潇洒。这人也并没尴尬寒碜耍脾气,还挺虚心地跟宽子学了一段时调,不一会儿就学会八句,凑成一段唱腔。
凌河转过头瞅见严总,似乎就知他要干吗:“没事,你出去玩,我看你的一班兄弟前几天还没输够、还不过瘾、还不够服我,我打算今天让他们把下半年的烟酒钱、卖肉钱、房产地契、还有他们的爹妈和女人都输给我!”
凌河说完自个先笑,手里像转核桃似的转着三张麻将牌。
严小刀走过来,也拿了三颗麻将牌抛着玩,垂下眼皮道:“不是玩,礼拜天,过去陪我妈。”
凌河一听手指就停住不乱转了:“哦,自己去啊。”
严小刀说:“带他们一帮子人怪闹的,不带。”
凌河眼底闪烁:“哦……确实,老人家爱清静,也只是为了看儿子,又不是要看其他人。”
严小刀:“……”
凌河:“……”
凌河心想,别再玩火往前走了,我还是跟这帮吃货打牌吧。
严小刀心想,还是自己去,不清不楚莫名其妙的,带到老妈面前说什么?
然而凌河手指捏着牌,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出门带着我是个大累赘,还得背着抱着,严总一人出门更自在痛快,还正好能一手举一根糖葫芦轮着吃!”严小刀笑了,脱口而出:“没觉得麻烦累赘,我可以举着你,然后你举着糖葫芦!”
每回对视多看那一眼,心底都像多一层柔情。
没有再多的废话,严小刀飞快上楼拿下一套体面的休闲衫裤,给这人换上,横抱凌河出门,塞进车子……
谨慎起见,他都坐进车里还是电招了四名小弟坐另一辆车跟随护驾,其实护的是凌河,他自己不需要前呼后拥。
他们从港口至城里,再至郊区,还走了一段省际高速,再从某一个匝道下去,最终换到颠颠簸簸很有乡土气息的村路,到了位于本市与邻省交界的一处小镇,名叫回马镇。
凌河显然头一回来这种稀奇地方,忍不住开着车窗往外看,一会来一个拉着鸡鸭鹅的三轮摩托从他眼前“嘎嘎”叫着掠过,一会又有几只产奶的瘦羊被驱赶着从车门边蹭过。他们的轿车陷入电驴、羊群、狗贩菜贩队伍和赶大集老百姓的层层包围圈中,像被一道黑压压的潮水卷裹着,缓缓往前漂移……
严小刀开车,路上时不时介绍些地貌和风土人情给某位没见过土世面的洋学生。他不断瞟向凌河,眼球都瞟得酸累,于是悄悄微调了右侧后视镜的角度,让凌先生探向窗外的大脸正好给他映在后视镜里。凌河一脸过度活跃兴奋的神情,像要从车窗爬出去逗狗赶羊。
严小刀一看表:“咱还是晚了,先别回家,先去教堂吧!”
就在说着晚了的时候,严小刀瞥见集市路边一个扎着糖葫芦的三轮车。硕大一个绷子上像戳刺猬球一样颇有效率且节省空间地扎着五六十只冰糖葫芦,各种口味十分诱人。两人都看见了。
凌河瞟他一眼,适时地提点:“孝顺儿子,您已经要迟到了。”
严小刀往窗外瞄准着:“就是脏了点,你怕吃到土渣么?”
凌河迅速一摇头,毫不客气地指挥:“来那根夹心的最大的那串。”
严小刀唇边浮出很俊的笑容,用笑意无声地答应着了。马路太窄,往来各种神奇生物太多,他们车都蹭不过去,车门都打不开。严小刀打开车窗,伸出左胳膊扳住车顶边缘,用一个炫飞了的动作将自己拔/出车厢,两下伸腿就迈了出去……
车子再启动时,凌河手上多了一串豪华版巨型糖葫芦,红果夹了当地特产蜜饯和芝麻糖再渐次Сhā着橘子瓣最后裹一层糖衣和雾霾尘渣,将一方水土与风情完美地融汇。严小刀刚想问句“好吃么”,凌先生已经以毫无尊贵气质可言的速度和气势撸掉好几个果子蜜饯,豪爽地嚼出一嘴糖渣,然后狂点着头把好东西递给他,轮流分享。
严小刀爆出笑声,好像很久、很久了,没有和一个人这样相处愉快,说话或不说话都是令人愉悦的,心思中似乎哪和哪……都与眼前这个人是相知而通透的……
☆、第二十六章 流落人间
第二十六章流落人间
在毗邻省界的回马镇上,有一座与远郊乡土气息不太相衬的基督堂,而且是一栋保存完好的老堂,拥有淳朴浑厚的石砌墙壁与一座突耸出来的钟表楼子。
教堂外墙经过维修仍隐约可辨烟熏火烧的痕迹,诉说着这块地方曾经历经的劫难。经过百十年来数次反洋教和革命文化运动还能挺立至今,实属不易,并且终于在新社会里混到了一个省级文保建筑的牢固地位,也成为远近十里八乡老百姓平时求神拜主搞一搞精神寄托的风水圣地。
门口还停着不少轿车,与三轮摩托、电驴和卖菜摊子共同争俏,附近的中年妇女们收起刚在广场跳完大秧歌的锣鼓和红绸,三三两两排队进入,这些都让圣堂的风景呈现几分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混奏气质。
礼拜日的基督堂是教徒活动日,查看证件方能进入。
凌河没想到某位老总还真是有证的。守门人问凌河要证件时,严小刀投机取巧地随口一说:“他是我亲戚。”
凌河一手拄拐一手被严总架着的时候,轻描淡写一撇嘴:“严总我是您亲戚?你们家的月例和零花钱发我了吗?”
严小刀冷笑道:“是不是还得管家长要红包啊,孩咂?”
凌河回敬:“年都已经过了,容许您老今年先欠着。”
严小刀说:“明年过年一定给少爷您补上。”
……还有明年吗?
这样的时光,有一日算一日。
这算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和关系,没人说得清了。至少,在严小刀对戚宝山的汇报中,凌河这时是应该被关在他别墅的地下室里,而不是被供在主卧室里。
严小刀把这人带出来玩,倒也不怕凌河起了造反之心找机会跑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经给了凌河无数的机会“跑掉”。
凌河倘若知情知趣地逃命跑了,别留在他这里,对他来说才是如释重负且最容易解决的局面。那样,倘若被责问,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跪到戚宝山面前负荆请罪,让他干爹直接砍他两刀出出气就算了,而不用让那些刀口砍在凌河身上……
可是这人也没表现出要跑的意思,还挺安之若素?
宏大肃穆的教堂内,黑衣的牧师面容慈爱,在台上讲述本周礼拜的告词。教会兄弟姐妹们黑压压地坐满席位,神态安静而虔诚。一些善男信女以跪姿将手肘搭在前排的椅背上,闭目祷告。
两个年轻的悄悄在后面找位置坐了,凌河也发觉,严总对聆听福音和祷告词并无多大兴趣,但两人都很守规矩地保持恭敬姿势,后背挺得笔直。
凌河忍不住小声问:“你妈妈坐哪了?”
严小刀一闭眼:“正中第二排左数第三个座位,她每次都坐那个座。”
凌河隐约看到那是个虔诚地跪叩祷告的女士背影,严小刀应该是经常来陪的。
他又微微凑头过来问:“你不信的?”
严小刀用最细微的动作摇头,随即低声解释:“她老人家又没有逼着我信,随我的意,但我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非要矫情说我不信这个。
“‘孝顺’么,这个词,归根结底就是个‘顺’,让她心里舒服高兴就成。”
严小刀随意解说自己的“孝经”,惹得凌河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觑了他好几眼,每天都能从严先生这里领悟一些让他受教的新东西……
唱诗、阿门颂全部结束,教友们起身鱼贯上前,接受牧师在额头和手上沾几滴圣水作为平安福,再列队从过道中清场了。好儿子严先生英气笔挺地立在过道口,注视着那位眉目慈爱、自打一转过身相隔老远目光就完全笼罩在他身上的女人,一步上前,俩人来了个厚实的拥抱,带着富有感染力的温度。
没等严小刀开口,严氏先把手指上所剩的一点潮湿气抹到他脑门上:“给你沾点圣水,有福气的!”
严小刀笑容俊朗,从背后变出一件紫色外套:“妈,前几天给您买的。”
严妈一看:“嗳——这么艳,我穿不太好意思了,送别人穿去呗……”
严小刀笑道:“没有别的女士可送。”
严妈突然问:“你是瘦了吧?”
“没有!去南方晒黑了显瘦!”严小刀当着他身后的某位知情人,轻松说道,“上周我去南岛出了趟公差,所以那个周末没过来陪您,我出差刚回来。这是我一个朋友,陪我过来看看您。”
严总出差在赌桌上赢回来的“战利品”很有礼貌地开口:“阿姨您好,我叫凌河。”
……
小地方的人群,是生活上简单平实而邻里间互相熟稔的。车窗外时常传来招呼与寒暄,就着车轮后扬起的阵阵黄土。严总驾车回家途中不得不两次停下,让路边熟人有机会跟他老妈隔着车窗聊上几个回合,还顺便赚了熟人几瓶白酒、两包茶饼子和号称家庭作坊手工自制的纯有机丝瓜瓤子刷锅帚……这一切都让严小刀和凌河二人对眼前的人生与交错乱入的回忆感到恍如隔世,无法想象他俩上周那趟公差之旅是怎么过来的。
这就是两个平行而不相交的世界。
而世间本就是由这许多层结界组成的,有美好的人间,也有黑暗逼仄的鬼道、妖界,各人蛰伏在属于自己的旮旯角落,偶尔相交,各有各的命数。
严小刀没忘了给那几位早被撇在后面的弟兄发了几包烟和两瓶酒,让他们去村口台球厅和饭馆自行消遣。
自从上车回家那一刻开始,凌先生就享受到了严总母上大人的碎碎念功。
“这个谁,小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确实离城里太远、太远了,辛苦你大老远地过来看……”
“小凌,路上不好走吧,主要是路不好,颠得不舒服吧,真不好意思啊……”
“孩子啊,你在他公司做事?还是……你大学毕业了吗?”
凌河笑意渐浓:“阿姨,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忍无可忍:“妈您就别听他说话,没一句真话!”
凌先生确实长得“少相”,严妈半信半疑,当真认为这个帅哥今年参加高考也是很合理的。
凌河颇有领悟力地破解到对方一番说不出口的关怀。自从一出教堂大门走在阳光下,严氏一眼就看到他需要拄拐行动趔趄迟缓的下半身,一直闭口不问,但又似乎打心眼里感到疼惜和过意不去了,想要关怀,不知不觉想要散发母爱的光辉。
这种母爱笼罩全家、头顶光芒万丈的温馨感一直持续到这天中午,最终化作饭桌上盛的满满堂堂的炖鱼、烧鸭、酱肘子、香椿炒蛋、香干腌马兰头、玉米贴饼子、菜肉大包子,以及单单给凌河剥好的香甜糖炒栗子。严总上桌抄起筷子一看:“呵呦,妈您竟然给他剥栗子!”
严妈一脸理所当然:“我看小凌手挺细的,别伤手了,你手硬么……诶?你想要我也给你剥。”
严小刀连忙一摆筷子:“甭用,我喜欢直接嚼壳。”
严妈又问:“出什么公差,你那个、那个干爹,专门派你去的?”
严小刀低头啃饼点头:“嗯,去外地公司视察一圈就回来了,公费旅游,各种饭局。”
也确实是公费“旅游”,各种高档饭局兼吃喝嫖/赌,不算对母上大人撒谎。
严妈追问:“怎么又派你去,他不派别人啊?……挺顺利的?这回没出什么事啊?”
严小刀神情自若:“没什么事啊,哪回我也没什么事!”
严妈是目不转睛瞧着两人吃饭,自己都忘了动筷子,当然,主要还是看儿子。凌河认为,那眼神里总掺杂许多说不清道不出的情感,是忧虑、担心、不舍、无奈、甚至经年累月积压的歉疚之情悄然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严妈将贴饼子煎锅端回厨房,从严小刀背后轻手轻脚走过时,眼底神色一变,分明曝露出一道强烈的带有审视感的焦虑,硬是把话给憋回去了不敢说。已经沉默着放任和纵容了这么些年,现在你说什么还管用?
她最终还是揽住小刀的肩膀,很体贴地从肩到腰捏了捏,又捶了捶,又用力拍了拍,舍不得撒手似的……
“妈……回头我给您捶成吗?”严小刀哭笑不得,悄悄皱起了眉。
“阿姨,您厨房蒸锅里的釀豆腐好像熟了,我想帮您端但是我也帮不了,阿姨麻烦您劳动了。”凌河眼明嘴快就帮严小刀解了围。他都看出来了,慈祥的老妈有几下恰逢不巧捏到某人右臂伤处,那手劲隔着西装将严小刀额头生生逼出一层冷汗。
“能不出差就不要去了,那么远……以后跟你那位干爹求求情,让他开个恩,咱就不要再去了么……”严妈偶尔避开视线,状似自言自语。
严小刀心平气和道:“妈,我给人家做事,总得干活儿拿钱,不然公司里白养我这么个闲人?”
“也是,人家不能‘白养’了咱们。”严妈表
逆水横刀_第28章
情倏地黯淡,眉梢眼角露出强烈的愧悔自责,“也是怪我这些年拖累你,家里没钱没土地没有亲戚帮衬。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没找着个能顶事养家的男人,没能给你过上好日子,一大家子最后都变成你的拖累,当初……也只能接受那样了。”
严小刀正色道:“妈您这什么话。”
严妈仍是剥着栗子,微微下撇的嘴角抖出辛酸,低声自言自语:“现在就盼你平安就好,你小时候漂亮着呢,比现在好看,猜想着你母亲应该也是漂亮贵气的人,一定是名门大户的闺秀小姐,肯定比咱家这样寒酸的强多了!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天父都不会宽容我了……”
严小刀语塞,都顾不上劝解宽慰,心虚地飞快瞥了凌河一眼。
恰好凌河也快速瞟他一眼,眼里分明是不知情而感到惊异的,但那对浅绿色瞳仁里流动的光芒异常平滑冷静。凌先生在鲨鱼池子里舌战群雄尚且脸不变色气势如虹,这点小场面有什么撑不住的?他对着面前一锅炖鱼大快朵颐,绽出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俊美笑容:“是吗,阿姨,严总小时候很漂亮?能比现在还帅?您一定找一张照片给我看看。”
严妈抿嘴笑:“嗳,没你漂亮!小伙子你才是真俊,十里八乡我也没见过有你这么俊的!”
凌河又指着柜子上一捆摞好的黑色手工布鞋转移话题:“我说严总上哪弄来这么好穿的居家布鞋,还穿出来给我们显摆,外面都买不到,我能求阿姨您也给我做一双吗?”
“成的,都没给别人做过,你稀罕啊我给你做嘛!”严妈重新开怀,笑模笑样的眉眼间犹存年轻时的风韵,眉毛和眼线都描得很好,一看就是利索的女人。
“我们太稀罕了!”凌河搁下筷子,“这锅贴饼子我也帮严总打包一袋拿走,让他吃夜宵别再啃凉包子。”
母爱光环笼罩头顶的严妈上下不停打量小凌先生,就差再问出来,这招人疼的小帅哥,你还缺衣服裤子帽子和围巾吗,你爱吃芝麻椒盐烙饼、蜜枣发糕和驴肉火烧吗!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个人,在他尝试着想要懂事、有礼貌、有人情味的时候,那是非常懂事、非常有礼貌、非常讲人情味的,让他这颗久经江湖的老心都软成那一团绵软甜香的栗子瓤了。
饭后出去溜食,严小刀出门时将风衣往身后抖开,唇边带笑,身形都显得更加高大俊朗。
隔壁门口坐的大叔笑呵呵招呼他:“嗳,小严老板,回来瞧你妈妈啊?你妈真有福气,晌晚过来吃个饭嘛。”严小刀答应着,还童心未泯脱掉风衣陪隔壁几个小孩玩跳房子。
他跟一群孩子单腿蹦得意气风发,心情真是极好的……
严氏她家住的是这村看起来最新最气派的二层白墙小楼,独门独院。不用说,这是她利索能干的儿子掏钱孝敬的。除此之外,这村通往城里的柏油路以及新换的灌溉引水渠也是严总六年前掏钱雇施工队修的。
严小刀载着凌河在乡间兜风,停在一片旷野之隅,指着远处煤山:“那里在我小时候,就是个私人非法开采的小煤矿,现在还是个非法开采的煤矿。”
煤山在阳光下泛出震撼壮观的金属光泽,周围厂房朝天喷着褐色烟尘,烟柱如同江口的滚滚波涛。壮丽的景色之下,不知埋着多少无名氏卑微嶙峋的破皮瘦骨与不为人知的往事沉疴。
“我小时候在那个山里挖煤。”严小刀说。
凌河完全以为这人扯淡逗他,讥笑道:“挖煤能挖出严总现在一身能耐本事和人物姿色,早知我小时候不该出去留学当假洋鬼子,也跟着你在这下面打井挖煤!”
严小刀坦率道:“我说真的。”
凌河错愕地盯着小刀,一时无言,回想严妈方才饭桌上一番掏心掏肺的自言自语,没能给你过好日子,没有照顾好你,更觉无言。
严小刀反而兴致高昂,又问:“你坐过挖掘机没有?”
凌河平生难得遇到让他都预料不及的变故,挖掘机又是嘛玩意?他又没念过蓝翔,没玩过挖掘机。那煤山旁边停着一辆作业间正在午休的庞然大物,伸出长长的一根神钩铁壁,擎着那轻而易举将地上刨个大坑的爪子。严小刀过去给司机塞了包烟,然后不由分说把凌河拖过去了。
凌河算是明白了:“严总,你也开过这玩意儿。”
挖掘机驾驶位特别高,严小刀几乎跪着把凌河顶进去的,让凌河坐在那驾驶位靠椅背的位置,然后试图将自己挤在凌河身前,嘚瑟一手怎么驾驶这台挖掘机。
这座位就显得太狭隘局促了,严小刀一坐下去,身后的人不爽地哼出一声,已是忍耐到极限没有发飙喷毒,却又话里有话:“严总,您真把我当成未成年,还没高中毕业?我也没那么‘小’了……”
严小刀也很局促,他是很有存在感的身材,前裆已经顶到方向盘了。
严小刀扭回着头,皱眉:“你往后点儿。”
凌河:“我没地儿了,你往前。”
严小刀:“我也没地儿,你再往后!”
凌河:“你坐我腿上。”
严小刀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太沉,怕把你腿坐坏了。”
凌河不屑地送他一个白眼:“我是瓷的吗?就你这点分量,坐!”
严小刀坐凌河大腿的时候,觉得他用后心位置可以听到凌河叠落着的心跳,而且对方比他心跳更快,比他更压抑不住那隐在深渊中被刻意稀释的期待和欢愉。那个心跳曾在他面前骤停,他曾经与命运相搏疯狂地按压那个胸口,现在那颗心听起来无比生动活跃,像是对他倾诉埋藏内心深处的喜悦……
在这世上,他们曾短暂地流落人间,每一口呼吸都让人想要留住。
夜,两人并排躺在严家白房子二楼的一张床上,恰好能从窗户望见漫天星图。雾霾被风吹散时,夜空中呈现一道璀璨动人的星河。
两人都无睡意,盖一床棉被聊天,就十分的满足。凌河眼底旋转着绚烂的星空,用委婉的声音念白:“我妈妈是在我六岁念小学一年级时去世了。”
严小刀转过脸平静望着身边人,内心澎湃。他明白凌河为什么提起这个话头。凌河不主动探问严家呣子间不为外人知的故事,却选择了以退为进,主动讲自己的家事。
“我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他们是在贵族私校中学时的青梅竹马。印象可能不太清晰了,记得我母亲她很漂亮,喜欢把长长的细软的卷发盘起,再让一缕发梢垂落胸前,就像仙女一般。她每晚捧书用英文给我讲故事,记忆里那声音像夜莺一样婉转动听,我现在仍然时常梦到那个讲故事的天籁之音。只是后来她身体不好,病了两年,发达的现代医学成就都没能挽救她,大约就是家族遗传性的致命免疫系统障碍及血液疾病,她病死了。”
“我父亲就没有……没有再娶了,一生也只爱我母亲一人,直到他去世。”
凌河闭上眼,似乎陷入一段久远的回忆,不知被碰触到哪一段湮没尘封的往事,就在此时浸入一种难以自控和自拔的悲伤情绪中。悲伤却又因为这人极其强大稳定的心智而遭遇全力压抑,没有爆发出任何强烈情绪,只在喉间和胸口隐隐透出短促的哽咽和痉挛。
严小刀十分体贴地在适当时候保持沉默,等待那些唏嘘最终归于平静无痕。
一位痴情没有再娶的男人?
这是那位生意圈内风评极烂声名狼藉的老棺材瓤子?这是凌河曾经自己口中声称的“十恶不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之徒”甚至“从棺材里爬出来拖着一身腐皮烂肉解释”都很被儿子嫌弃的凌煌?严小刀那时也有一丝莫名的纳罕和茫然。凌河口中的“父亲”角色是自相矛盾的,不知哪一套描述才是这个人的真情流露。
凌河很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严小刀,该你了。
故事太长严小刀琢磨究竟从何说起,倒也没什么值得扭捏隐瞒:“听我妈说,她是在坐着平板车进城往省会医院的路上,她的……怎么说呢,第二任丈夫拉着她、他俩有先天缺陷残废的儿子、还有她第一任已全身瘫痪的前夫,就在路边碰见了我这么一个,据说可能当时在那方圆两里地流浪了仨月吃了仨月剩饭渣子还被狗追着撵快要饿死的小孩。然后,她跟她丈夫,还有她第一个男人,他们仨人把板车就停在路边,商量或者说争执了一个小时,因为家里再多一口人的富余饭都没了,再进来一张嘴就要抓阄选先溺死床上瘫着的哪一个……她不顾她那俩男人的一致反对,最后把我拽上了平板车。”
饶是天资过人的凌先生,也让这信息量宏大但深刻抓住人生重点的两句话,深深地怔住了,需要时间消化。
凌河盯着严小刀,脑内狂跳的思维意识却已穿透眼前人的衣装和躯壳、穿越二十多年时光的重重阻隔,呼啸着掠过那许多陈年旧事,再啸叫着重新涌上他的眉心,那一刻,也好像把一切由来都弄明白了……
☆、第二十七章 苍天无泪
第二十七章苍天无泪
善良且在逆境中隐忍坚强的严氏,当然也没有选择回家以后组织一场集体抓阄溺死任何一个人。
她就是一眼看上了当时脸上糊着泥土红皴、纤瘦如柴、但至少骨骼硬朗四肢健全能还能跟狗掐架抢食的流浪男孩,无论她当时是出于某种对自己残缺孩子的弥补找全心理,还是出于给家里将来添个有手有脚壮劳动力的需要,或者根本就是已经预见到农村人养老不易负担太重医保社保都靠不住、需要有个健全男丁养老送终的未雨绸缪。
来路不明没爹没娘的严小刀,成为这本已破败穷困不堪的家庭的新成员。家里多余的一张床也匀不出给他了,只能每顿匀出一些红薯和土豆,米面不够吃,蔬菜肉类基本只能分给瘫痪病号。大床上睡着严氏夫妇与没有自理能力的病孩子,一道帘子另一侧睡着同样没有自理能力需要严氏时常起夜照顾吃喝拉撒的前夫。严小刀睡在门边,漏洞的墙外拱着家里两头猪。他成了哥哥,需要帮忙照顾比他还小一岁的那个弟弟。
携着病患前夫一起改嫁是严氏找第二任丈夫时提出的条件,这在比较难娶媳妇的北方乡村地区相当普遍。越是年龄大而条件不好的人家,也没的挑了,有的女人甚至带着前任公婆进门,令本就家徒四壁捉襟见肘的生计更加雪上加霜。
但严氏也无法接受旁人碎语闲言式的好心“建议”,将前夫抛在路边等死,她的良心做不到。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捡来的严小刀,确实是个能干也能吃苦的孩子,干活儿永远比说话多,不说废话,不吃白食,不会让养他的人白赏了他这口饭,从小就是。
剪了头发在池塘里洗涮干净的严小刀,竟然是个帅气的少年,五官俊朗打眼,让严家人眼前一怔,又觉着赚了。严氏那时心中感到慰藉,甚至开始幻想这个勤劳健全的大儿子成年后有模有样也有手艺,就可以为家里娶一房贤惠得力的媳妇,生活就有指望了。
家中日子相对最好的也就那一两年,严氏的丈夫经常去附近村镇接短工,哪里工时紧张缺人就去哪补缺,报酬较高,又能经常回家照应。
然而这个家庭沉重的打击从第三年接踵而至,男人有一次被老乡叫去接了一个短工,是省内一家很有名的建筑工程公司承包的水塔工程。春节前缩短工时追赶工期,生产安全措施就形同虚设,没出事就能省时省钱,出了事就全完。那水塔的脚手架从顶上坍塌,瞬间让十几个贫困家庭临近年关盼望亲人拿着工钱归来的希望,彻底破碎成一场噩梦……
比这场事故本身更残酷的是,严氏的丈夫没死,只是被砸成了半植物人。
直接死亡的工人优先得到了赔偿,半死不活的人还没来得及拿到应有补偿,工程公司的负责人在这个时候跑路了。对事故负有连带安监责任的镇官员被暂时捋了官职,而资产雄厚的总公司根深树大,弃烂尾工程于不顾拂袖而去,穷到烂泥里的普通人家是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打官司的。
严氏的丈夫辗转病榻两年在各大医院进进出出,耗掉了家中全部积蓄和几十万外债,借债借到远近亲戚邻居已经没人想见到他们这丧气的一家人。这个男人直到郁郁而终都一直想不通,当初怎么运气那么差,没有直接砸死,没能给女人和孩子留一些钱。
这时留给严氏的就是病号和一ρi股欠债,她也只剩一个小刀可以依靠。
严小刀用当初拉着他回家的那个破板车,拉了那个男人的遗体上山葬了。
随之陆续而来的是各路讨债者,包括农村放高利贷的很有势力的团伙,一般是靠坑蒙拐骗式的集资骗来村民的钱,再放贷出去,空手套白狼,一坑坑死两拨人。
他们家经常一大早起来瞧见门上Сhā着一只斧子。就严家那扇破烂不堪的门,斧子都快Сhā不住了。
严小刀在附近村庄打各种工,挣钱替全家还债,能叫得出来的活儿好像已经没有他没做过的。
严小刀是差不多那时认识了他干爹,一个在镇中心农贸集市里摆摊卖鞋卖女式衣服的小贩。戚宝山当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白净面善,讲义气且与他投缘,主动喊他“干儿子”,每天碰面给他买包子吃,塞他一点小钱。只可惜,这干爹摆摊也没挣着什么钱,每晚背着全副家当在各个夜市之间被路匪市霸和城/管们赶来赶去,也是个一穷二白的单身汉子。
戚爷还是戚叔的年纪,半开玩笑地逗他:“儿咂,你知道我为啥单单看上你、不认别人啊?我在回马镇上见过一个非常灵验的半仙,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会遇到一个出身爹娘不详的孤儿,会是我这辈子升官发财走黄粱运的一位福星大贵人……儿咂你信吗?”
高利贷团伙
逆水横刀_第29章
砸上门了,实在扒不出一分财物,要求他们家拿个劳动力去矿山煤山上顶债。这也是附近煤山老板胁迫和使唤廉价劳动力的好手段。
严氏说,我男人没了,上一个男人还瘫在里屋床上,家里没人了。
那些人指着门外猪圈里喂猪的十岁的严小刀说,撒谎!你家不是明明还有一个男人吗!
严小刀就被那些人带去煤山了,严氏无力阻拦也抢不回儿子,伏地痛哭。
或者说,严小刀也不算被那些人强迫绑架的,他跟他养母说,就是下井挖几年煤就回来,没多大事,我能把家里债都还了。
那几年严氏统共也没见着儿子几次面,每次见面简直都是在希望中等待最后一刻的绝望。煤山下总是捂着盖子地、悄悄地死人,可能三两月就出个什么事故,从井下剖拉出几个窒息的黑黢黢的死人,发送一些丧葬费将这些命运卑贱的人随意廉价地打发掉,没人会怜惜。严氏怀有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她就会接到从煤山传来的噩耗,碾碎她人生最后一点指望。
然而,关于小刀的噩耗没等来,家里的累赘先撒了手。
在一个雨夜,严氏的前夫伸手从帘子上够到一根布条和一只袜子,就用布条和袜子结了个绳圈,寸移了半宿终于把脑袋将就着套进床头的绳圈里,就躺着歪着个脖子,很艰难地把自己吊死了。这男人临走前几天,为严氏留了一条像是遗言的话:“好多年也没疼疼你了,想帮你做一件好事。”
严小刀从煤山请了半天假,带回一些钱交给他养母还债,再将养母的这原配丈夫用板车拉到山上,埋到继任丈夫身边,让活着的时候就很卑微的俩男人凑合做个伴去吧。
之后又过几个月,家中那另一个累赘,或许也不能忍受这毫无乐趣和尊严的人世,也撒手了。严小刀的那个又残又障的弟弟,有次在家中无人时玩火柴点燃了破棉絮,床烧着了,接着房子和猪圈也着了,一场火轻而易举夷平寒门蔽舍,痴呆弟弟终于平生第一次得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丧生火中。
严小刀将傻弟弟也拉上山,埋在那俩男人身边。
雪后的山梁上,呣子二人瞧着那三座小坟包,竟都是一脸坚如磐石,流不出泪来。
严妈那时还低声地问小刀:“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太硬了?咱俩克了一家子……”
这命特别硬的呣子二人终于落得相依为命的人世缘分。
严小刀这人从小就不懂得流什么眼泪,也不信命。人生道路上出多大的事都不是能用眼泪博人同情或者用哀伤叹气顾影自怜就能解决。他一定比他的命还要硬。他一向把命含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
……
讲述往事的人心绪平和还偶尔略带风趣,严小刀枕着自己左臂,瞭望星空,挺欣慰身边能有一个人让他乐意说出这些不屑与外人分享的故事。时过经年,他平静开朗得如同在讲不相干旁人的故事。
然而听故事的人完全就不平静。凌河的脸在星光下忽明忽暗,先是透露出专注而疼惜,随后是感动和钦佩,最终是在故事的某个拐点风云变幻突然变了脸色,面容遽然黯淡阴郁下去,浑身都变冷了。
严小刀才发觉被窝有点冷,方才还挺暖和的,凌河的身躯好像突然间就换季了。香椿树发过茬了,漫山遍野油菜花要开了,凌先生又从春天穿越回冬天了?
严小刀伸手过去,隔着棉被握了握凌河:“冷?
“你还要被子吗?
“你感冒了?”
对待他内心尊重和珍惜的人,严小刀愿意谨守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抚摸都是隔着被子。他想探探凌河脑门热度,是用手背轻轻贴上去,觉着自己手背比手心皮肤还细腻些,不会显得太粗鲁。
“我明白了。”点点星光下的凌河唇边擎出一丝满含悲意的笑,“然后,你干爹戚宝山回来了,他拯救了你的命运,他替你还了你们娘俩当时卖命卖身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给了你今天!”
“……对。”严小刀时常叹服凌河的头脑。跟凌河这种人聊天交心是很舒服的,善察人意,举一反三,听个故事开头都能猜到连续剧结尾,天生适合做人生大戏的导演。严小刀也怕碰上那种笨蛋不开窍的,聊个天都罗里吧嗦得特别磕碜。
凌河长吁一口气,面色清冷:“严总您继续说,我想听听戚爷当初是怎么行侠仗义在你面前表现的。”
转过年的那个春天,某个平常天,让人完全没意料到的,戚宝山就从南方回老家来了。
这人走的时候兜里都没有两百块钱,说是去南方“下海”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穿一袭浅灰色很有质感的羊绒大衣,器宇轩昂。戚宝山乘坐黑色豪车,随身带有司机和保镖,身后还跟着数辆车,直接进村找人。
戚宝山找的就是严小刀,发现严家原址已成废墟,随即找到了在邻居家破瓦房借住的严氏。
戚宝山取得了严小刀的下落,立即马不停蹄驱车去了煤山。
用严妈妈当时话讲,这个认来的干爹,是真念旧情,真仗义!戚宝山的豪车爬上煤山山脚,下车吩咐保镖把矿区的负责人拎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严家那个男孩在哪?把人弄出来,我现在要带他走。”
那矿区老板从眼前人的作风派头已辨认不出当年摆摊卖鞋小贩的痕迹,可还是那句话,我们矿上有合同在身的矿工,能随便让你带走啊?他活儿还没完成呢!
戚宝山骂道,合同个你妈x,把十二三岁孩子拘禁在这万人坑里给你们当苦力使唤,哪天被你们虐待死了就扔废井里直接填井,没死的就一直用到死!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吃人喝血不眨眼的狼心狗肺干的都是什么行当,你们挖煤矿的都怎么发的财!
那小老板看出这人来头嚣张,只得说,他们家欠高利贷了,拍拍ρi股就走啊,钱还没还清。
戚宝山问,欠你多少?
小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戚宝山问,五万?
小老板冷笑,五十万!高利贷利滚利,就是这个价,他们家得还一辈子!
戚宝山回头递个眼色,保镖从车后厢拎出一个红蓝编织袋,一捆一捆地数出五十万现金,满满一堆钱,拍到煤山乌黑油亮的土壤上。
小老板这时才觉察不对,五十万的现金也不老少钱,赶忙让手下人去找严小刀在哪,在哪个井下,快去把那孩子提上来。
戚宝山手里揉着两枚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说:“我干儿子出来如果没少胳膊没少腿,我把人带走,这袋子钱归你。如果少了什么,或者命没了,呵……这五十万现金有多少片纸咱们数一数,我就把你们这几个人削成多少块肉片。”
严小刀从井下上来的时候,留着一头刺短黑发,脸被煤渣和油污浸透都快认不出是本人,但那副落魄贫困的躯壳遮掩不住眉峰的英武之气、眼底的清澈坦荡,自幼是一身不低头不服输的很硬的骨头,大家风范的气度仿佛就与生俱来。戚宝山喜欢小刀,从骨子里欣赏,也得意自己识人的眼光,敬佩一个人不必介怀对方不过是个弱龄黄齿的小儿!
……
凌河那时笑了:“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戚爷,对你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严总,你将来,一定不能对不起他,一定不能够背叛他啊。”
那笑容有几分苍凉悲壮的意味,视线似乎已经望到三春五夏之后、继往开来的后半生。说话间凌河自己胸口阵痛,比直接吸干一管尼古丁还要疼,浑身浸在一片失望和冰冷的寒潮之中。
放任自己走得有点远了,动了心才会感到痛苦,今天知道完蛋了。
在这晚之前短暂而旖旎的相处相交,某些蠢蠢欲动不可告人的甜美味觉,都像是留在人间的一场幻梦。如今,两人又都重新堕回到鬼蜮结界。这就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现在一场梦醒了。
严小刀也看出凌河情绪不太对。
每一回言谈提到戚爷,凌河都会变脸色。这很正常,在所难免,毕竟两家是传闻中的“有仇”。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笑着自嘲道:“那时是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戚爷看走了眼,瞧上我了。他就是迷信镇上那个半仙道士算的一卦,认为是我帮他这辈子时来命转、运势亨通。前两年那个道士羽化归天了,他专门带我回来祭奠,为那道士开坛诵经、坐莲招魂,颇费了一番心意。”
凌河也笑道:“戚爷有情有义,有江湖中人风范,以前是我不了解他,我太小看他了。”
两人似乎又都恢复畅快健谈的气氛。凌河望着严小刀:“严总,我忘了问,您今年贵庚?”
严小刀道:“二十八。”
严小刀顺势探询着问:“你?”
凌河翻了翻漂亮的眼皮:“说过了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埋在棉被中的笑声沉沉的:“你高考过吗洋学生?你念的是美帝的高考吧!”
凌河的笑声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矜和傲气,突然又另起话题:“所以说,严总,你干爹是在约莫十五年前,突然在南方发了一笔横财,揣着大包现金回来找你,从此财运亨通富甲一方。他白手起家,当初做的什么一夜暴富的买卖?”
严小刀微摸一愣,坦率地答:“当时我年纪不大,听说趁着那年代法律法规不健全,倒腾走私服装电器摩托车贸易之类。过去这么多年,就没再细问。”
凌河很轻易就放过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却笑得俩人身上这床被子都震颤起来。
凌河突然整个人滚过来,凑近严小刀,鼻尖几乎顶上鼻尖,将一双细长俊逸的眼睁大,说了一句枕边悄悄话:“这可真是一段传奇人生啊,命运的起承转折和悲欢离合都无可复制,简直不可思议!严总,你掂量着看,是一个摆摊卖鞋的贩夫走卒在十几年前一夜间暴富更合乎常理,还是我凌家豪门富贾一夜寒风紧大厦顷坍塌、从金银满箱转眼间就败落成路人皆可诋毁诽谤的囚徒乞丐更加合乎常理呢?”
严小刀迅速沉默下去,无言以对。
实话实说,二者都不合常理。戚爷必然有所隐瞒,与凌家的龃龉可能另有故事。然而这问题本就超出严小刀的年龄资历和本分,他此刻能妄言什么?
他注视凌河会说话的一双凤眼。
凌河神色温存,不愿以唇枪舌剑来逼迫,痛快地将大被一蒙:“严总,睡觉吧。”
浅睡的呼吸声中,严小刀隐约听见某人在被子下面齉着鼻子哼了一句:“你也太老了,严先生,我二十三,你羡慕嫉妒去吧……”
……
☆、第二十八章 琴声忏悔
第二十八章琴声忏悔
第二日大清早,严小刀起床照例用冷水洗涮,随后将先前带来的两个大箱子电器拆包,给严氏家里安装家用。
随他过来的那四个兄弟,这才是享受了一趟地道的公费郊游“农家乐”,睡到日上三竿了才啃着早点从村口晃悠过来,笑嘻嘻地问:“老大,这装电器的小事还劳动您?我们来做呗!”。
“用不着。”严小刀横了这帮人一眼,“昨晚把烟钱都上网打游戏了吧?都打赏给那些妖精脸了?跑我这化缘来的吧?!”
小弟们哈哈大笑:“没——有,我们有工资薪水的,不用让您给我们买烟!大哥,您把您的工资留着给那谁买花戴吧!”
杨喜峰捂着腚被严小刀一脚踹出大门的时候改口:“不不不,我是说给那谁送束花!”
严小刀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折断成两截,塞一截在嘴里嚼着。他现在有点习惯用这种方式“抽烟”了,不会散布烟熏火燎的不良气息影响到某人。他埋头专心做事,接电线,修理电路板子,这就是一个家里男人应该干的活儿。
家里也再没别人了,但严氏拒绝跟随儿子去城里住,固执地要留在这片并不带来任何愉悦记忆的土地上。严小刀给家里雇了一个做饭保姆,一个每周过来干点粗活的工人和一个照料院子花草的园丁,都是熟悉可靠的村民,互相有个照应,但严氏还是习惯自己做饭打扫。布料考究剪裁精致的沙发套、各式刺绣坐垫、以及屋里每样电器上一块绣花防尘罩布,都足以显示女主人的利索能干。
严妈妈年纪本来就不老,在远近村里这细眉细眼鹅蛋脸就是很温柔标致的相貌,原本不愁嫁,只是命不善待。她忍不住一会过来给儿子擦擦汗,一会又过来喂杯水,过一会又来了,端了一盘玉米饼。
严小刀说:“占着手呢,我待会再吃。”
严氏说:“你张嘴。”
严小刀于是张嘴就着他妈妈的手三口两口啃掉一个饼。
凌河在餐桌旁坐着,视线掠过门外花草,全部注意力都是这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画。这幅图中有些内容他从未领略过,说不清这滋味是惆怅还是心酸,好像瞬间抽缩遁形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三年级生,学着慢慢领悟,原来心肠也可以柔软。
也没有多少机会让他蹒跚学步在这儿慢慢领悟了,缘分就这么浅薄。
凌河把自己挪到地上,就坐地板上陪严氏掐韭菜和择豆角。他不会盘腿,没学过,两条大长腿以很豪放的姿势伸开,存在感几乎占据农村小楼的整个一间客厅,择个豆角都拉开架势颇有大少爷气场,屋子都快盛不下他。严妈也悄悄地打量凌河,瞄凌河那两条腿,特意塞给他烤红薯和本地特产的糖崩豆吃,也看出这小帅哥最能吃了!
在严小刀出去院子时,严氏突然瞅准时机开口,小声含混地试探:“这孩咂,你也在他们那里做事?你是跟着小刀在那间公司里做事的?”
凌河很自然地点头:“是。”
严妈紧盯着他追问:“你这趟跟着他一起出差去啦?经常出差去的?”
凌河觉着他好像是应该点头吧?“……是啊,阿姨。”
严妈身子明显往前探,盯
逆水横刀_第30章
他的那种眼神混合了忧虑、不安和不满,眼神顺着溜下来惊痛地看着他一双残废腿,仿佛迅速就明了醒悟了很重要的事情。严氏那时神情异常难过,欲言又止,低声念道:“好好的孩子,以后别跟着他干事,大学生,干什么不好呢?这么漂亮的孩子,你看你这腿都这样……以后就不要再跟着他,挣那么多钱干吗?!阔气了,有钱了,跟以前就不一样了,踏实安稳活着不要出事,比什么不强呢?……”
凌河心中意会,平静地安慰:“阿姨,严总是个很好的老板,聪明利索能干又仗义,您不用担心他。”
严氏满脸凝聚着纠结和焦虑,这焦虑绝不是偶然发作的感时伤春,看起来被失望、疲惫和无奈折磨很久了,经年累月得有十年八年了吧。
或许,从戚宝山回来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起,严氏这样的焦虑就开始了,且与日俱增。这些年隐隐约约的耳闻目睹,她也不聋不瞎!说白了,五十万现金,就等于把儿子后半生“卖”给了戚爷。在严氏内心深处,她娘俩不过是换了个高利贷债主,债主从那黑心烂肠子的煤矿老板换成了心思深藏不露的戚宝山,从原来有数的一笔五十万欠款变成根本没数的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债!
严小刀很快回屋,严氏立即住嘴,啥也不说,就是不敢在小刀面前提及任何引起呣子间不快的话……这儿子说到底不是血缘亲生,敢说吗?有资格管吗?说得翻脸了跑了找谁去?
临近午饭时间,严氏说要去基督堂参加兄弟姐妹的午餐会,让他们回城去。
凌河直接提议:“阿姨,我们俩陪您一起去。”
出门时,凌河悄声对严小刀耳语:“今天不是周末,教堂一般不举行午餐会。”
严小刀醒悟:“哦,对啊?”
凌河小声道:“严总,你妈妈心里有事,担心记挂你,是去教会找人倾诉的。”
工作日中午的基督堂,与前一天门庭若市的卖菜场气氛判若两地,终于恢复了阳光下圣洁端庄的白房子风貌。每隔一小时,钟声沉哑哑地敲响,诉说百年沧桑。
业余的唱诗班练习完毕,从台上下来。
主持圣堂的邱牧师和蔼地向教友来宾问候,看起来风度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凌河其实也不信这些,但很有礼貌地向邱牧师行礼。他内心十分理解,如严氏这样出身卑微却又被命运百般嫌弃的女人,大半辈子泣血操劳历经变故,如今只能与养子和山上一堆坟头相依为命,她最后一点人生希望和信仰她不给天父上帝还能给谁?给别人,谁配承担她的信仰?
基督堂里静悄悄的,果然没有午餐会,阳光透射进五彩的玻璃窗,穹顶精美的壁画放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
唱诗班练习的台子上,有一架钢琴,边缘角落看起来颇有年代感,但还能使唤。
严妈有意夸一夸宝贝儿子,说:“小凌你听过没有,他会弹钢琴呀!”
严小刀一听就要变脸,连忙哼道:“妈!我不会,妈……”
严妈诧异道:“你弹挺好啊儿子!”
凌河扬起眉毛笑问:“哦?真的啊?”
严小刀尴尬地猛使眼色:“妈我其实不会弹……我那根本不叫会弹钢琴!……”
严氏请邱牧师与她一同进入小屋,去祷告忏悔了,留下两人在空旷的教堂大厅中。
但凡在一个当妈的眼里,自家孩子啥都是最好的,有个什么才能都忍不住想撩出来显摆一下。尤其在这疙里疙瘩的小地方,没见过多少西洋古典艺术的世面,能弹几首钢琴曲,足够出去跟山野村汉们吹嘘了。
凌河是一脸瞧热闹不嫌事大,笑意深邃地瞅着小刀:“不必谦虚,严总,我还真以为这有个手脚粗笨只会拿刀剁肉砍柴的糙人,原来是蒙我,一转眼就露出文艺青年的真面目。”
“呵……行了吧你!”严小刀知道今天跑不掉了。他又不笨,用他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你在一个喝着洋墨水在欧美贵族学院里长大的少爷面前吹嘘自己“会弹钢琴”?简直是班门弄斧,还嫌不够出糗现眼?
他自幼一个穷人家孩子,哪有条件学习钢琴?他家里那样,是买得起钢琴的?
他只是长大后每周陪伴母亲过来教堂祷告,抽空向邱牧师讨教。邱牧师善心和气,愿意指导他。半路出家,半瓶子醋,基础指法一概不会,乐谱他也看不懂,但实事求是地讲,严小刀对一切需要用到双手手指的技巧性兼力量性项目都极有天赋,记忆力很好,这就是纯靠天赋和死记硬背弹出来的。
凌河不依不饶:“你弹一个,我听。”
严小刀皱眉忍住笑:“我真的弹不好,让你这位行家听了一准笑话我!哼,那我不如不弹了你就直接笑吧!!”
凌河很捧场地乐了几声,追问:“你都练什么曲子?”
练什么曲子?严小刀诚实地坦白:“曲子我就只会弹三章半!”
严小刀一只左手放在琴键上,随意流畅地弹了一些小节。凌河发现,小刀所言非虚,这人真的就只会弹三支半曲子!《致爱丽丝》、《拉德斯基进行曲》和《卡门序曲》可以顺下来,难度较高的肖邦莫扎特李斯特那是绝对不会。严小刀又很喜爱和钦佩写出《命运奏鸣曲》的贝多芬大师,然而这曲子对他也有难度,只会弹第一乐章的前一半,后面就卡壳了。
严小刀自嘲出糗地爆出大笑,觉着十根手指在琴键上不够用了,他在凌河的嘲笑声中将后半部分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能把贝多芬气得从坟墓里活过来。
仿佛很自然地,凌河拄着拐蹭过来,坐到严小刀身边,严小刀一声不吭就给这人让出半边琴凳。
也不用语言商量交流,凌河右手指端流水般滑出《卡门序曲》的几个小节,看了一眼小刀。严总很不丰富的曲库里,就这支最适合四手联弹,只能将就这位了。
严小刀就喜欢这样的曲子,欢乐,高昂,气势磅礴,弹起来特别酣畅痛快。他不喜欢过分文艺阴柔、甚至弹得憋憋屈屈藕断丝连、活活吊起胸中一口气似的曲子,偏好粗犷大气爽快的。
两人四只手忽快忽慢热情洋溢地抚弄那一排琴键,将每一个音符敲进对方心间。
他们都深深埋藏着真实的心意,脸上极为冷峻矜持,胸口却被快乐愉悦的心情填满、填得涨痛,这一刻享受人生快意的乐章,如此美妙。
对于凌河来说,这不过是他与严小刀之间步入黑暗乐章之前最后几个小节的狂欢,以酣畅淋漓的《卡门序曲》推上高/潮再最终划上休止符,够满足了……他因此格外用心卖力,挥洒情绪放任自流,没什么顾忌。
严小刀一双手长得绝好。
凌河本来就不用看键盘,视线毫不掩饰地品读严小刀的手。他喉结抖了一下,忍不住想钻到钢琴里去,自己去当那排琴键都值了。
严小刀也走神了,不知在琢磨什么……第二遍再弹时他开始漏音,手指走位飘忽弹得坑坑洼洼。凌河皱眉扫他一眼,这一扫严小刀自己撑不住先乐了,一路抱歉地笑出声。凌河见缝Сhā针一个“一阳指”帮他补了个音,严小刀觉着这简直是对新手明目张胆的羞辱!
凌河后来又独自炫技一支《土耳其进行曲》,直接将严总秒成了渣。
只是独奏没人帮忙,凌河需要双手扳过一条右腿,让右脚压在延音踏板上。腿不方便,其余两只踏板就放弃不玩了。
严小刀也听出凌先生一定自幼家学严谨,再勤加练习,应该是练十好几年了,不知有没有考级,考哪一级也都够了。倘若不是被基督堂里这台旧钢琴拖累,凌河可以弹得更动听。十根俊逸修长的手指无比灵动,像帖了符、沾了仙水,把一支莫扎特弹得活泼优雅又富含东方人情调,乐声中都充满单纯的童真……
俩人背着老妈偷偷摸摸弹一会琴,半小时后严氏就从小屋出来,眼圈微红,忏悔祷告难免触及伤心往事。
凌河将自己吃过一块的糕点盘递给严妈,让对方先稍坐片刻:“可以允许我也进去忏悔吗,邱牧师?如果您能允许我的冒昧和对主的虔诚,我有些话想与您分享。”
严小刀诧异地一挑眉,事先没安排这一出?
邱牧师名叫邱文澜,是小镇上凤毛麟角几位富有声望的文化人之一,年纪不小但脸上不生皱纹,拥有信仰且保持豁达从善的心境,或许真可以让人忽略岁月时光的侵蚀。邱牧师微笑点点头,做个手势。凌河仿佛早有预案准备,又回头看向小刀:“严总,可以跟我一起吗?”
……
基督堂内并没有严格的密室忏悔仪式,只是教友之间倾诉式的祷告,严小刀突然意识到,凌河是否想要借此机会对他说什么?
牧师的起居房间内,凌河面对邱文澜慈爱的目光和套路式的开场白接纳问候,那一刻十分平静,侃侃而谈:“慈爱的主,邱牧师,忏悔也无从谈起,只是心灵上负坠的罪恶太多我觉得很累想甩包袱!我今天说的也不过就是一番虚伪空洞的托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今后的人生命运。
“在主面前,我就是个渺小丑陋的罪人,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一直心怀某些恶念,郁郁寡欢,而且无法排遣和解脱。我心中藏着一片愤怒的野火、狭隘的欲/念、蓬勃的野心,想要报复……这些恶念有时让我很痛苦,有时又让我跃跃欲试、希望能一尝所愿。”
严小刀喉结抖动了一下,许是心灵感应,都猜到凌河想要说什么。
邱牧师略显意外,但仍将宽厚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凌河手上:“孩子,主会欣慰你愿意讲出来,而你的欲/望念头,也会因为倾诉和祷告而慢慢减轻。”
“邱牧师您错了。”凌河笑着摇摇头,那一刻眼神突变,口齿蓦然锋利在天父神佛面前都不惧真言,“我的愤怒和仇恨,在我将一切念头成功付诸实施之前都无法解脱,因为我除了它们已经一无所有!我的家庭遭遇变故,我的生活路断人亡,我的父亲惨遭奸人戕害冤死,家世、财富皆成一场空梦。他的死让我在过去十余年被迫开始这颠沛流离曲折无常的躲藏生活,我至今仍然不得不寄人篱下仰视我的仇人怜悯的目光和偶尔发善的施舍,原本应当属于我的一切美好早就随往事和风一起逝去。我想要忘掉的多年前那场撕心裂肺永远嵌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找回的人生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严小刀听到这句再忍不住了,脸色完全变了,黑眉嵌在发白的脸庞上。他想捂住凌河的嘴,片刻前的柔情顺意烟消云散!
他很想对凌河说,你如果就是想倾诉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私下对我讲?为你,我可以考虑你想让我做的任何事情……
他恍然觉得他了解凌河太少,或者了解戚爷也太少?有许多事情他恐怕从一开始就被摒除在外,从来没活明白过,有些事已完全超出他的认知层面和掌控能力。
久经人事的邱牧师也陷入震动,嘴唇嗫嚅,试图劝慰眼前进入某种兴奋状态的凌河:“可怜的孩子,主会宽容宽恕你的纠结和彷徨。让我替主问你,你的挫折能否另寻其他方式来解决?”
凌河再摇摇头,坐姿端庄,眉间眼底荡出自信而强大的笑容,憋太久了,掩饰不住那种兴奋:“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我会看着那些卑微丑恶的灵魂,背负着他们各自此生的罪恶,一个一个走向灭亡,用他们配得上的方式悲惨地被逐出这个世界。”
“凌河!”严小刀压抑地喊了一句,听得十分难受,豁然站了起来。
他后悔进这个房间,后悔带凌河来基督堂。
有些话听过之后不能装作没听过,两人之前若有若无的亲密、旖旎,顷刻间化为乌有,开始剥开现世血淋淋的皮肉露出残酷。就在数分钟之前,他们还并排坐在钢琴前,用一排琴键就足以交心。
“还有那些曾经刻意伤害过我、曾经羞/辱欺负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凌河说话间有意无意转向严小刀,眼底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有毒的微笑,“严总,那些都是你熟悉认识的小鬼,他们在赌场上争相叫骂,用一张张嘲弄唾弃的嘴脸围观着我竞价、踩着我的身躯、随意撕扯践踏我的尊严,我还没有忘,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他们的身躯也会随着*的灵魂一点一点腐烂,不留下一粒恶臭的渣滓。”
凌河的瞳仁里流淌着两条冰河,冷漠而优雅,声音婉转,没有露出獠牙,但说出的每一句让人不寒而栗。
“……”严小刀哑声道,“凌河,我没想到船上那件事对你是如此深刻的伤害,是我照顾不周到,我真的很抱歉,我们能单独谈吗?”
凌河以令人无法直视的气场逼视着他,让严小刀觉着他才是那个此刻需要拉着牧师的手忏悔罪行的人。
“天父对世间生灵抱有最宽大慈悲的胸怀,主会宽恕你的,孩子……我替主真诚地希望你能解脱……”邱牧师声音略微颤抖,也不停瞥着严小刀,无法理解这只是一篇胡言妄语还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私人恩怨。倘若再结合之前严氏私下对他倾诉的担忧,这一切就更加令人心惊,只是出于神职人员的道德节操,邱牧师不能互相透露。
凌河做着最后一番优雅的陈词:“邱牧师,我的恶念太多,这些不过是露出冰山的一角。每一次我仰望替我们凡夫俗子背负着十字架的主,都感到万分羞愧,我才应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世间丑恶灵魂与我自身罪孽还债的人,我的血就是将来对主最虔诚的祭品。
“我现在一切一切的困扰,只是不能如愿将我所尊敬仰视的人抱在怀里。精神的契合、肉/体的吸引与心灵的如影随形,最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我真诚地向主忏悔,希望我真
逆水横刀_第31章
心敬重的那个人,将来了解这一切之后,能够容纳宽恕我……阿门。”
邱牧师是房间内的一道陈设,凌河的每一句话,都是告诉严小刀的。
……
他们一行人从基督堂出来的时候,严小刀缄默无言,双手一直紧攥,攥出疼痛,身在云里雾里。
他几次试图从后面悄悄拉住凌河的胳膊肘,把这人拉一边说话,但凌河不留痕迹地甩开他的钳制,甚至回头对他报以礼貌性的无辜的微笑。那样的矜持礼貌显得十分隔阂,遥远,与之前坐在琴凳上的亲昵柔和,就是咫尺与十几里地这二者的差距。
凌河脸色平静,与严妈还有聊有笑,就好似刚才在牧师房间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走出充满神秘感的肃穆的教堂,重新曝露在早春阳光下,仿佛一下子又迈回充满人间烟火的世界,四周万物抽丝剥茧般展露出生机勃勃的容颜,人间是如此美好。
严小刀再想找凌河谈话、交心,已不知从何说起。凌河已经自如切换到人畜无害的居家日常模式,根本不给他再谈的机会。这人就是两幅面孔、两副躯壳,各自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喜怒爱恨无常,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严小刀已失去判断力,他手里攥的究竟是哪一副躯壳下的凌河?……这个人就从来不曾真正被他攥在手心里。
几名小弟将车停在基督堂门口,那几人靠着车子抽烟,一看就是老大身旁几只走猫的闲懒模样。
杨喜峰见严小刀出来了,忙上前说:“大哥,您手机关机了啊?找您的电话都打我这来了。”
严小刀想起他进教堂时出于礼节将手机静音,这时屏幕上出现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梁有晖说:【小刀,我爸让我过来出趟差,正好顺便找你耍几天!哥们得款待款待我吧?】
简铭爵说:【严总,上回船上一别,临走都没打声招呼您就跑啦?兄弟我一直惦记您,改日出来打个高尔夫?我有上好的“进口球杆”和“高尔夫球”都可以借给严总随便用!】
梁有晖的父亲是福布斯排行榜名义上的燕都当地首富,名叫梁通。当然,真正的超级富豪都拥有更深的红绿背景,搞排名噱头的公司是挖不出他们家底的。但梁通能够上榜,也是属于圈内皆知的身家丰厚了。
而简铭爵要么是手头缺钱要么是缺生意了,这叫一个忙活啊,不甩扑克牌了,开始用高尔夫球来编排他的丰厚资源资产。
渡边仰山旗下的联络秘书,也接连两天电话短信不停骚扰他:【严总,上次您答应我们老板的商业合同何时能够兑现?不妨请戚董事长一起出来大家见面详谈。】这当然不是哪位秘书的自作主张,一看就是那老匹夫的贪婪,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不死心。
严小刀竟然又接到鲍局长的一条秘密信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现在不仅是人数的问题,你能认出什么刀吗?】
严小刀很想把鲍大人鲍青天的号码直接拉黑,惹不起的青天大老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看似大批是闲人闲事,却一桩又一桩,接踵而至。
☆、第二十九章 豪掷千金
第二十九章豪掷千金
从远郊小镇回到市区,两个多小时车程,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开车的人是轻车熟路,并不嫌开车是件累赘事,还能绕路尽量走人少车少的高速口,躲避那些在路上横冲直撞的超载大货。这次没有碰上嚣张换道的车匪路霸,或者将活牛卸载在快速路上满街跑的奇观,也没人跟踪盯梢。
严小刀下午即被人喊去公司签字,戚爷不在,经手的文件基本都是他来签字。隔天,他又被手下港口分公司的小头目搬去救驾。原来,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某友军公司,卸载集装箱和囤积货物将他们的消防通道区域霸占了,明明占他们家地界竟还Сhā上友军山头的旗子,而且每个月继续往他们这边蚕食。消防口的领导带着官兵进行年初例行检查,双方小头目正在码头扯皮吵架,消防队领导负责在中间和稀泥劝架。
严小刀心里也烦躁,这一帮眼皮子浅的整天不琢磨正经赚钱路子,净玩幺蛾子!他穿一身西装撸着袖子跟对方在太阳底下扯了快一小时,口干舌燥。对方那一窝无赖说,东西搬不走,想移走您自己移啊。
严小刀觉着这家友军最近欺行霸市势力见长,以前那副抠唆鸡贼样,现在这是换老板和股东了吗?他转脸给他的小头目打眼色,小经理战战兢兢地附耳汇报:“严总,他们最近可嚣张牛逼了,傍上大粗腿,‘梁生’听说已经内部入股准备收购他们,还没对外公布,这些人都新来的可张狂了。”
严小刀一听,指着对方小头目:“我/操,大伯子家的地盘你也敢下嘴吞,你吞得下我?”
他在对方小头目一脸懵的表情下抄起电话:“梁有晖你小子什么时候到?太子爷您就是出这趟差的吧?赶紧的,老子现在就在码头上等着款待你丫的!”
严总干脆利落一个电话就把这件扯皮事解决了,最后是由友军公司领导点头哈腰一路跑着把“大伯子”送回专车,并且约好改日与消防队领导一起吃饭顺便给严总敬酒赔礼道歉,瞬间瓷儿得跟一家人似的。
严小刀觉着,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妥帖顺溜了,若是换成他今年二十岁,这事就不是这么解决。他那时穿一件白色紧身汗衫,黑色长裤,腰里别着刀,蹲在码头上跟对方“划道”:“前几个月临湾港口有一家刚爆炸完你知道吧?你瞅瞅你这些货值多少钱,你想也炸一次看看礼花吗!”
现在他绝对不这么干了,争强斗狠的欲/望都淡了,也是因为年龄大了,一晃眼也小三十岁的人。夜深人静一人躺床上跟熊爷对着撸的时候,也会彷徨自己下半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浪荡得一个人过。
不对,熊爷自从迎娶了三娘,都不找他撸了,早就抛弃了他这个万年单身王老五,每晚找媳妇滚狗窝恩爱缠绵去了。一个人孤寂惯了,有时,真希望每晚回到家时,有那么一盏暖黄色的灯永远是为他留着,有个人在家里等他。
严总一般不需要专车和司机,属于那种特接地气特随和的老板,今天纯粹去码头跟友军掐架才摆个副总裁的谱,由公司里一名司机为他开车。
他很快就发觉,还不如自己开得利索。
下了快速路准备进城时,严小刀淡淡地瞄了一眼后视镜,说:“小李,你上右拐标志的那条道,慢慢减速,对,但是别右拐,你左拐,快点,加速拐!”
司机是正正经经给老板们开车的,习惯于将车驾驶得十分平滑稳健,路上颠一下硌着老板都可能砸了饭碗,哪学过瞎开啊?严总几个指示就弄晕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严小刀的右手在大腿上悠闲地摆钢琴手,快速地敲,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不停在弹《卡门序曲》最欢畅高/潮的几个小节。
“先别回公司,从这个口出去上辅路。”严小刀又说。
司机莫名其妙,但秉承做司机的职业习惯,老板让干吗就干吗,绝对不问、不多话。
妈的,严小刀暗骂一句,从上了快速路他就已经注意到,这趟是一辆灰车在跟他的行踪。
“看见前面那个公交站了吗?靠边,突然踩一脚,停车。”严小刀说。
司机依他指挥猛一脚刹车停在公交站口,严小刀都没等车子停稳,冷着脸拉开车门冲出去。他表情凌厉,右手虚握掩盖在西装左襟下面,这是他迷惑性的威慑动作百试不爽。
他沿着便道大步走向后车,那辆灰车一激灵似的赶紧一踩油门,几乎压着他脚面呼啸而过,很怂地跑了!
看来跟衙门局长没多大关系,对方盯的就是他。
而且每次都在他出门办事的时候悄悄尾随,也并不动手闷他怼他,没有什么危害动作,但整天拖着一条阴魂不散的尾巴,还不知对方是哪一路,着实令人不爽。
前两天他带凌河一起回母亲家,特意带了一班小弟,就是防着有人路上跟踪下手。然而带凌河出去一路平静,就没遇见盯梢打劫。对方意图也不在凌河?
严小刀到家,先脱了西装在客厅里抖干净烟味,然后叼着一个玉米饼上楼,几口吃光。
这玉米饼还真是凌河从他老娘家特意打包回来的,只要是吃这件事上,凌大少爷是手脚最利索而且真不客气。凌河看起来也爱吃严氏做的菜肴,这让严小刀心怀慰藉,估摸一大半是因为严氏弄出来的那一桌河鲜水产土鸡野菜的农家筵席确实好吃,还有一小半原因……严小刀只当凌河是在“爱屋及乌”……
凌河独自坐在起居室外的露台上,眺望远处港口彻夜通明的灯光。夜里风大,这人身着单衣,竟然也不觉冷。
凌河扭头白他一眼:“你衬衫裤子上也有尼古丁味道,特别呛,还不都脱了抖抖?”
严小刀一笑:“懒,活得没那么精致。”
凌河的笑一贯带有揶揄意味:“严总,其实你浑身上下就像在焦油里已经浸泡过十几年的老枪味道,你那味儿都浸在躯壳里了。我每天见你就如同在吸二手烟,你抖衣服有什么用?”
这话本意是玩笑,却让严小刀立时生出自惭形秽的羞愧。面对凌河他心思比较敏感,以前没觉着,自己是不是看着特别不修边幅?
“……特糟糕啊?那我走了。”严小刀一转身,有点受伤。
凌河忙改口:“没有,你坐下。”
凌河就是嘴毒成瘾,没想埋汰小刀。在他眼里心里,严小刀的一切都是极美的,难闻的二手烟他都乐意忍了,因为那抽烟的唇形和夹烟手指都是完美的……
严小刀将西装外套给凌河披了御寒,自己单衣而坐。
他偶尔瞟向他家正门方向,从露台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车辆从外面拐进自家别墅的林荫小径,然后驶入电控大门。面朝大海,背靠大门,确实是个观赏风景顺便等人归家的好位置……
凌河很不见外地从西装外套兜里摸出一枚信封,打开瞧了:“‘麦动随风,夜景良人’巡回演唱会——临湾站’,红场贵宾坐票第二排?呵……咱们认识的麦先生要来开演唱会?”
“哦,对。”严小刀应道。贵宾票是快递到公司前台的,他顺手放兜里忘了留在办公桌上。
“麦先生一番心意,严总可别辜负。”凌河端详他表情。
“他什么心意?我就没准备去。”严小刀理了理衬衫领口,直视某人。
自从上次“云端号”上认识,那位麦允良确实一直跟他有联系,每天坚持不懈发两三条短信,走的是婉转抒情的文艺路线,还忒么都是繁体字,非常考验严总搜肠刮肚的那丁点学问!严小刀回复得很不勤快,基本上是一堆“嗯哦啊好”和最有用的一个字儿,“忙”!麦先生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每天早晚三省身似的问候他,可能人都有这种贱脾气……
“为什么不去?跟熟人叙个旧。”凌河笑得深邃,“我在你家憋得也闷,你养的这群小坏蛋现在打牌都故意不带我玩!我还没去过你们本地鼎鼎大名的‘红场’。”
严小刀一票否决:“你别去,我也不带你去。”
凌河一双眼眯出不善的寒意:“我去了影响你看演唱会,还是妨碍你跟麦先生互诉衷肠重叙旧情?”
严小刀皱眉:“这什么话?”
凌河淡淡地递了一记白眼:“成,您自己去!我是怕严先生万一彻夜不归,您这别墅空荡荡的,我夜里睡觉不安稳。”
还忒么讹上我了?严小刀说不清是嫌腻歪还是好笑,摇头吐槽:“你这人真是够了!……凌河,我不带你去,因为不想让你见你曾经在船上遇到的人,我怕你难受不开心……你不是真心乐意见麦允良吧?”
凌河不以为意:“我为什么难受?我怕什么?”
严小刀神情有异,许多回忆片段纷至沓来,黑暗乐章中某段华丽而奔放的咏叹词涌上他脑海,带着浓墨重彩的色泽和尖锐的对比度,背景里还有基督堂的钟声,这些他怎么可能忘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反复斟酌着词汇:“那天在教堂,对邱牧师,你曾经说过你非常在意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凌河,我一直很抱歉那时没有照顾好你,当时贪图做事手段和效率因此选择了极为糟糕的方式‘赢’下你,可能让你感到深受伤害……”
也许今夜是个较好的时机,两人促膝交谈解开一些心结。
“严总!哈哈哈哈……”凌河竟是用一阵大笑打断了严小刀非正式的道歉和“忏悔”,“我都忘了我那天说过什么!我怎么啦?”
严小刀咬着下唇:“……”
凌河笑得极其顽劣无赖:“我错了严总,你妈妈那天给我红薯和糖豆喂多了,我血糖高就抽了,在牧师面前说了一番胡话,当时心情特好就吓唬你的!我好得很,我们年轻人随口开个玩笑,老大爷您别当真。”
吓唬你老大爷的?严小刀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眼前这人到底哪句真话?
凌河浑然不觉自己作风多么恶劣,笑得没心没肺,夜光下浪出一脸妖气:“抱歉严总,我那天大姨夫来了,您真的别当真,呵呵……”
凌河的表情分明在讲:这就叫作代沟,老大爷婆婆妈妈的。
严小刀捏着眉头阖上眼,骂了一句凌河的这位大姨夫亲戚。
他突然起身逼近,对着凌河的脸,鼻尖几乎摁上对方的鼻尖,强行压抑住最后一刻可能暴露他隐秘情感的失控动作。
“凌河,以后别再说那种让人难受刺激的话,我当时真的当真了。”
凌河不知是否听进去这句恳求,但他盯着严小刀鼻翼上秀气的黑痣也盯很久了,这是需要多么强大的心智和自控能力,才能在小刀的脸凑过来时不失控抚摸这张英俊动人的脸……
凌河口中的话永
逆水横刀_第32章
远只能信一小半。
严小刀表面内敛,不发脾气,那晚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地回想前日在基督堂内让他触动惊心的忏悔。
我的愤怒和仇恨在我把一切邪恶念头付诸实施之前永无解脱,因为除了它们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些伤害过我、羞辱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
严小刀幡然醒悟,这些话其实才最像那位将伊露岛“云端号”搅得天翻地覆的凌公子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经典凌氏语录,字字诛心,令人畏惧胆寒,散发出带着黄色信号烟的危险毒性。凌河不就是那副德行吗,随心所欲随时喷你一脸!倾国绝色的面孔上仿佛就刻着“本宫很恶毒有本事你们来砍我”!
只不过最近田园悠哉生活过久了,严小刀在刻意遗忘那些令他不舒服的记忆,刻意地遗忘最初相识时那个出言狠辣性格刁钻、让他很不适应不喜欢的凌河。他硬是把凌河塞进一个形象单纯美好的椭圆形盒子,合乎他的口味,偏偏对方最近也努力配合,将四方棱角和尖锐的矛刺都收敛了,愣是生塞硬套钻进这椭圆形的盒子里,刻意塑造出个温柔体贴彬彬有礼的年轻后生模样。
凌河是不是也装得挺辛苦的,快要憋不住了?
究竟哪一副躯壳,才是属于这人的真面目?
……
严小刀也想过着手暗中调查往事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隔多年,南北相距,都不知从何下手,没人可问,集团里几乎所有人手都比他的资历还浅,问谁?谁清楚戚爷当初底细?
……
接下来一个星期,严小刀白天除了去各家分号和港口处理公事,找各路友军和衙门口官员闲嚼打屁,其余空闲时间都给了过来出差的梁有晖。梁大少是为自家企业跑腿办事,梁董事长有意锻炼独子出来跟外人多打交道,而且临湾新区又毗邻燕畿交通方便,这地方就成了太子爷们常来常往的一块私塾教场,许多二代在港口减税区都有跨国生意往来。
梁有晖问:“小刀,你跟那位凌先生,还在一起?”
严小刀垂眼一笑:“你说的哪种‘在一起’?当时在船上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
“行啦我都懂!”梁有晖略感遗憾落寞,“以前哥们跟你两地‘分居’,也沾不上手,现在我终于准备常驻临湾新公司了,可以经常找你消遣,结果你已经娶了!”
“谁娶了?滚。”严小刀用口型骂了对方一句,却又莫名为这句“娶了”而心动。
回到公司,他发现自己办公桌上又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竟然还是两张‘麦动随风’演唱会贵宾票,位置还都差不多,还夹有麦允良亲笔的问候短签,客气诚挚地邀请严总一定赏光。
严小刀有点没弄明白,麦允良一个多星期前就已经给他寄来演唱会入场券了。这人怎么又送票?票卖不出去吧?只是上次的信封没夹带亲笔信笺罢了。
他秘书小姚风风火火进来,特兴奋的德行:“严总,刚才麦先生亲自来公司给您送票的!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他还戴墨镜棒球帽遮着脸!”
严小刀瞄着姚大美女一脸意犹未尽的陶醉:“你们一帮人围观索要签名来着吧?”
姚秘笑嘻嘻地:“我们也没有太给您丢脸,就签名加合影呗……微信号都没告诉我!”
严小刀没话说,还能拦着姑娘们追星么?现在谁不追小鲜肉?就连一年一度的年三十晚主旋律政治晚会都塞满了各款可口的鲜肉。
姚秘扭着a字裙小蛮腰出去了,临走还拍了一句言不由衷的马屁:“严总其实您也特别帅,另外的一种帅,跟麦先生不一样口味!您仍然是我们大家最爱的宝宝,您别吃醋哈!那个什么,咱们的一季度末奖金,这个奖金啊……”
严总丝毫不带任何欲/念地很想在姚美女ρi股上狠掐一把……
位于灯塔山脚下的“红场”,是经济新区最大一家文化设施场馆。它的前身是公家的民族宫大舞台,在临湾成立新区行政区划的那两年迅速改制私有,被简家旗下的文艺公司以抄底价格收走了,再耗费巨资装修,迅速改建成这样一家走高端豪华路线的演艺场馆。因其外墙呈现砖红色宫墙模样,夜灯下富丽堂皇,又被称为“红场”,这几年承办各类明星商演,赚大了。
炫目的灯柱旋转扫射着喷向天空,将夜幕下的红场衬托得像一只熠熠发光的大号聚宝盆。大规模应援团式的迷妹粉丝们从四面八方聚来,年轻学生是送钱的主力军,化作一股人潮前仆后继涌向红场发光的入口处。
严总所住的别墅离红场还真不远,同在港口区。他也不着急看时间,与凌河二人捯饬妥当了才抱了人下楼。
两人穿了两套几乎同色的西装,只是款式上凌河那件的领子是缎面,袖口有四颗金色纽扣,而严总不喜欢这种累赘的花饰,只穿纯色。
随行的1号保镖峰峰和2号保镖宽子在客厅门口围观,互相打一眼色:“哎呀嘛,老大这看着跟结婚似的……真般配,干脆就结了呗……”
就在他几人准备出门,门口又来一拨送快递的。这回送的贵重大家伙,来了一辆铁壳押运专车,五六名装卸工人,手法专业,十分小心严谨。
从那辆专车上,抬下来一架三角钢琴……
凌河遽然愣住了。
他只需要瞄一眼那些巨型纸箱纸壳上的德文和英文双语标识,就知这是哪一家进口品牌的演奏会级别钢琴,昂贵不凡。
凌河是不太喜欢身边的事情出乎他预料、让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忍了片刻才转过头看严小刀:“严总……以您那三支半曲库的卡拉ok水平,好像不太需要购买施坦威d级演奏会型号的钢琴,太土豪太浪费钱了。”
“给我用就属于糟蹋东西暴殄天物了。”严小刀淡淡地答,“我给你买的。”
凌河喃喃地:“不对,他家高档琴需要提前三月预订,拿不到现货,你从哪订的?”
严小刀说:“我‘截胡’了。我说我需要最快时间运到,多加点钱,把预订名单里排最靠前的这架琴悄悄先卖给我。”
凌河坐在那里,像演绎慢镜头一般将头缓缓低下去,眼睫上点染着门外的夕阳微光。他故意用手指不停摩挲西装袖口的纽扣,借以掩饰极其复杂彷徨的情绪。他又不是没见过施坦威,他这样的人,对于豪掷千金博君一笑这类奢侈风流的小把戏早就应该嗤之以鼻、无动于衷了。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觉着特无聊,特俗气。
可是,是小刀啊……
他不远千里回来大陆,这一趟精心织构筹谋已久他为了什么?他顺水推舟如愿以偿住进严总的家他为了什么?他今夜一定盛装出席麦允良的演唱会又为了什么?而在此时,这些重要的议题好像又都不重要了……凌河是在不知不觉间眼眶发痒、鼻塞、喉咙痛,症状发作类似春季过敏,他对严小刀这个人就是严重过敏!
凌河望着严小刀,尽量用十二分真诚的语气说:“严总,我原本也不会久住你这里,或许再过十天半月就不在这里,不愿辜负您的好意,太浪费了。”
严小刀微一摇头:“不会浪费,将来你找到更合适住处,琴也跟着你搬走,就是送给你的。”
这事木已成舟,都没法拒绝。凌河认为他若是此时说“太贵重了我不敢收”之类的屁话,就显得忸怩作态太不爷们了,墨墨迹迹的不符合俩人的性情作风。
严小刀又不缺这百八十万块钱,其实他凌河也不缺这笔钱,都买得起。豪掷百万买琴,就是一见如故相送知音,与钱无关,两人心里都懂。
凌河笑问:“严总其实有意偷师,你是想跟我学弹琴吧?”
“可不是么!”严小刀自嘲道,“不然每回都是那三首半,都没法出去跟那帮文化人儿大老板嘚瑟!拜托你了凌先生,多多关照,勉强栽培一下这个不识谱不入流的学生。”
有些人,认识十年八年,好像也没怎么了解对方,没剩多少情谊。
有些人,认识十天八天,却好像已经认识一辈子了。
☆、第30章 唇枪舌剑
第三十章唇枪舌剑
若不是凌先生坐着轮椅进来, 明显行动不便, 在场许多人可能以为,这西装革履玉树临风的两个男人是这场演唱会麦歌星请来的特别嘉宾。发型眉眼略微一捯饬, 这颜值这身形, 绝对够得上明星水准。
严小刀推着凌河选择人少的贵宾通道。往来的具有身份质感的宾客不少,都是娱乐圈文化圈内的名人、友人, 互相之间发个露脸微博捧个人场。下回别人开演唱会、发新片宣传,麦允良也得去捧别人的场。
一路都有一些经纪人模样的宾客,惊艳般的盯着凌河脸看, 然而视线往下溜到双腿时,又失望鄙夷地摇摇头, 望而却步。如果凌河不是腿残,那些人估摸要扑过来问, 你是哪家公司歌手?你签约了吗?你准备毁约跳槽改嫁我们家吗?
他们果不其然遇见了老熟人简铭爵。
红场大东家就是“简约名流”集团,简老二也算裙带人物,但他大哥嫌他办正事冥顽不灵,文娱公司的生意也没交他打理。简铭爵就相当于一个时常出入红场与各路豪客拉皮条关系的混子,金玉其表, 龌龊其中。这人深谙近水楼台借地生财的好手段,表面上还总端出一副“这是我们简家生意”的主子爷嘴脸。
他西装内兜也揣着一只信封,内装门票,快递寄给他的,尽管他出入根本不需凭票。
“哎呀,严总!……哎呀……”简铭爵谈笑风生之间转过他一张标志性的大下巴脸, 抚掌过来寒暄,然而后半句的“哎呀凌先生”生生被他噎进喉咙,整个人都怔住,发花痴一般呆看凌河。
简铭爵见过凌河最落魄不修边幅时的样子,在赌桌上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长得再美也总欠缺点体面气质。然而今天的凌河,是包装过的,衣着光鲜,具有明显混血特征却又充满天然烈性美的眼眸在灯下神俊飞扬。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招呼了一下,与之握手。简铭爵面部肌肉抖动,心里一定在痛抽自己,一辈子最不该输掉的,就是伊露岛上那一场押上活人赌码的豪赌啊……凌河其人确是倾城绝色,走哪都能艳压全场,结果呢,竟然被严小刀这号不谙风情的爷们赚去了!
凌河竟也好心情地伸出了手,修长的手骨连同腕子被简铭爵趁机攥了很久才放开……
简铭爵咧嘴一乐,拍拍严小刀肩膀:“这一对玉人儿,好看,般配!哥哥我没说的,羡慕嫉妒恨呐!”
严小刀面不改色:“还得多谢简总当初成全。”
简铭爵听得差点咬碎一排臼齿,奶奶的,这是嘲讽老子当日被迫放水给你姓严的点了个炮么,混蛋!
严小刀在贵宾通道看到游灏东。他倒是有些诧异,游某人也会来这种人多无聊的场合?
游灏东照例隔着一段距离与严小刀点点头,算作熟人之间招呼,但不凑近不热聊也不推杯换盏,还端着港口少东家的架子。他不是来盯凌河的,上回那档子事已经颜面扫地,他一丁点也不想见严小刀,不想再搀和那事。
他西装口袋内也有一只信封,两张前排贵宾票。若不是身旁女伴撒娇硬拖着他来,游灏东对麦允良的演唱会不感兴趣。
演唱会过程本身乏善可陈,就是按部就班以经典套路流程走下来的港星演唱会。炫目的舞美、内衣外穿的**伴舞、左一套右一套的现场露/肉换衣、时而穿□□来Сhā科打诨的各路帮帮唱嘉宾、还有英俊小生麦允良挥着麦克指挥的全场大合唱……这些浮夸的包装成功地让听众暂时放弃纠结唱功、演技、金曲榜、代表作之类更富有内涵的元素。
严小刀与凌河坐在贵宾第二排,离舞台已经太近了,吵得脑瓜欲裂震耳欲聋。而且他总觉着麦允良视线盯着他,麦允良好几次都忘词了,不停瞟他们这边看。
严小刀只在麦允良招呼“前排的朋友们站起来让我看到你们”的时候,实在逃不过勉为其难地伸胳膊挥了挥荧光棒,结果还被身边某人嘲笑。
严小刀不介意与凌河亲密地挤坐一起,总之,在这贵宾席上许多人眼里,他与凌河早已互为入幕之宾,在“云端号”上就睡过了。目前圈内流传这条八卦:有一只来路不明的男狐狸精把戚爷手下硬朗笔直的严小刀给掰弯了。
严小刀右手从后面圈住凌河,搭出一个若有若无的保护动作。
男狐狸精在满目盘旋的灯光中回头看他,捉着他耳朵大声喊道:“你胳膊圈着我合适吗严总!!”
他们需要互相嚷才听得到。严小刀以为凌河不乐意,还不及收回手臂却被对方占了先。凌河挥出左胳膊结结实实搂住他,洋溢着快活,再次喊道:“我个子比较高!这样才合适看懂了吗!!”
严小刀皱眉忍笑,还了对方一句“有毛病!”
凌先生嫌嗓子累,情急上了一串手语,再不依不饶用手比划彼此头顶高度的顺差,我一八四公分,你才一八二,老大爷您不服您有本事二度发育啊!
严小刀感觉得到,凌河彻头彻尾沉浸在愉悦中,十分畅快简直有些忘乎所以,笑起来牙齿都比平时多露出几颗。而这种无法掩饰的快乐,应该不是来自台上卖力献唱的麦先生。凌河也在不停地看他,近在咫尺,每一次都把淡淡的呼吸喷到他耳侧,视线在他脸上烫出温度……
坐前排唯一烦人之处是总有捧着鲜花毛绒玩具的粉丝冲过来,前仆后继地试图扑倒爱豆或者沾点皮肉便宜,疯狂热情程度真让严总这样年纪的大爷们吃不消。熬到临近结束现场已相当混乱。贵宾席附近通道都堵满了人水泄不通,毫无秩序可言。
有歌迷与安保人员打了起来
逆水横刀_第33章
,还有人继续前涌,这种场合很容易出现拥挤或踩踏的意外伤害事件,保安疯狂出动。
贵宾席上坐了许多重要人物,光线不明
这种场合也最容易下手,各种意义上的下手,比如意外伤害、浑水摸鱼、偷天换日、或者趁火打劫,悄悄捂嘴绑走一两个人恐怕旁人都很难察觉……
有个人故意从严小刀他们面前狭窄的座位过道之间硬挤过去。
那人戴墨镜和鸭舌帽,暗色灯光下回头望了一眼。
凌河正视舞台前方,并不看人,用力摇了摇头。
那人低调迅速地低头走开了。
……
演唱会终于在全场粉丝大合唱安可曲中结束了,舞台侧面匆匆跑出一位助理,特意找到严小刀:“严先生,之后还有后台庆功会,有鲜花蛋糕和夜宵点心,还是请您多留一会,麻烦您赏光……”
严小刀推着凌河步出剧场时,是内心策划好趁乱赶紧溜的。他从凌河脸上的神情透视出与自己内心节奏相同的澎湃。凌河满面春风好似也同样在说:赶紧溜吧,眼前这些人无聊碍眼,我们回家一起去弹个曲子……
然而,贵宾通道却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被截断了,拐了一个生硬的直角弯,直接通往后台庆功会入口。为麦允良演唱会大获成功的庆功会恰恰就是简氏文化公司操办的,他们的老总站在那入口处,红装紧裹丰满的身材,笑容风姿盎然,与各界人士游刃有余地寒暄,对每位贵客做出“请”和“让”的手势,这已经跑不掉躲不开了……
严小刀与对方不熟,没打过交道,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老总就是赵绮凤女士。
赵绮凤非常富有风度和社交经验,虽是半老徐娘但犹存年轻时的美貌和韵致。严小刀感到对方肯定也认出他,但这人既不局促也不尴尬,浑身泛着珠片高光身体乳的耀目光泽,挺胸抬头平视他笑出两块苹果肌:“严总,久仰久仰您的大名,很感激您百忙之中为我们公司捧场,感谢您出席麦先生今天在临湾的演唱会……”
严小刀不卑不亢一点头:“应该的,赵总,您太客气,感谢您的邀请款待。”
赵绮凤又特意弯下腰与凌先生微笑攀谈,这小细节相当体贴。她又娴熟地招呼:“里面备有酒水和港式点心给大家顶饿,一会还有祝福和切蛋糕环节,请两位漂亮的先生慢用哦!
“严总,今天可‘又’耽误您回家的车程啦,感谢您宽宏大量不计较。”
赵绮凤最后半开玩笑似的卸掉双方心头尴尬,情商很不错。
严小刀不得不认为,赵女士床上那堆风流韵事且不提,言谈举止行事作风比简老二那个蠢货强多了,经商也有经商的样子,怪不得简家许多生意是这女流撑起大旗,靠浪荡公子哥是真不行。
庆功酒会自然又是商业帝国各路土豪神仙与娱乐圈人士私相交好的机会,三五人扎一堆,各自隐蔽在阴暗角落里,谈着不能为外人听的好生意。
严小刀与凌河专挑无人角落,安静地凑头聊天。凌先生毫不客气地拿一堆吃的,都是新鲜出笼的港式茶点。
凌河吃烧麦虾饺奶黄包那是一口一个,直接往嘴里抛。严小刀看着想乐,全场俊男美女中间,就没见凌河这么吃东西的。“人家都矜持,小口细嚼慢咽,我都怕您噎着!”严小刀端着水杯伺候这位大少爷。
“少废话,反正我好看。”凌河脸皮厚到一定程度。
严小刀无语,又必须认同这话,人好看真是无敌,吃成一嘴油凌先生还是能比别人好看!
他觑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找着借口兜着圈子虚与委蛇向他们走来的人,内心再次因为某些记忆而不适,很疼惜地搂过凌河征求意见:“你要是不想坐了,咱们走?”
凌河凛然一笑:“现在走,是因为简铭爵游灏东和梁有晖都过来了吗?”
没错,那一堆熟人都过来了。
严小刀试图分辨凌河的真实情绪:“不用管别人的,你如果不想看见那群牛鬼蛇神,我带你回家,我不想让你不舒服。”
两人眼神交汇紧贴密语的样子,当真是太和谐、太显恩爱了。严小刀已经毫不避讳地伸开一臂搂住凌河,全世界都信服这俩人有一腿,即便实情是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俩人在家从来没这么亲密过,因为觉着没必要。严小刀好像生出一种逆反心理,越是人多眼杂的场合,他情不自禁想要将凌河收拢在自己臂弯里,就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已说不清这是来源于他一贯的保护欲/望还是已露出蛛丝马迹的强烈的占有欲。
简铭爵从赵绮凤身后路过,哼了一句:“特意为了勾严小刀还假模假式搞个庆功酒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夫人?”
赵绮凤冷艳地回敬:“跟他没关系,我们例行的庆功会!哪能像你做事无边无际、顾前不顾后?”
简铭爵摸着鼻子一乐:“我觉着你今晚肯定要赔本,你瞅见他身边那只碧眼狐狸吗?人家毕竟比你年轻十多岁,还他妈是个混血大妖精!我告诉你这个妙处吧,这男人操/男人,操起来才是天雷动地火有滋有味,但凡试过的就拉不回来啦,更何况这样艳冠群芳的美人儿!”
赵绮凤不屑道:“我没要怎么样,找严总纯做生意,你脑子想太多。”
游灏东坐过来就只不停喝红酒,跟严小刀是没啥可聊,聊太客气显得谄媚,可也不能呛茬翻脸。他爸爸最近专心致志礼佛,整日下了班就躲进几家寺庙,都不回家了,歇斯底里地大笔大笔往庙里捐钱,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让他都瞧不上。
划拉那么多钱,再都捐去建寺拜佛,给那些**的秃驴充实小金库,游灏东是完全不理解他爹这个套路,有钱搁在自己口袋里慢慢花不好吗?
游公子跟他爹父子之间感情还不错,也因为他是独苗儿子,嫡亲的根正苗红就这一脉,再怎么闹腾也父子连心。他爸跟他妈其实夫妻情谊早就没了,冷淡相对各忙各的。男人但凡发了迹的,身边相好的排队翻牌都宠不过来,谁还有兴趣回家对着糟糠之妻?
不过圈内很多人闲嚼八卦,说知州游大人身有隐疾,面黄体虚盗汗,男人那方面不太行,每回跟相好的都是有心无力,上了床一分钟就泄,因此得一讽刺的绰号“游三秒”!
当然,这是简铭爵之流在背后嚼舌根子取笑游知州的,当面都下巴磕地阿谀奉承着,当着游灏东的面儿也不敢乱说。
严小刀撬开一支红酒,敞开了喝酒其实是挡话题的很好方式。
简铭爵在严小刀被一位老板拎起来勾肩搭背互相敬酒的片刻工夫,机智地挪到凌河身边,压低杯口敬了一杯:“凌先生,上回的事多有得罪啦,不知者莫怪您千万海涵,以后我跟严总之间……还得靠您多加斡旋。”
凌河冷笑一声:“简总抬举了,简总自打娘胎出来一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临湾红场一带浪名远播,需要别人替您周旋?您自己打转儿就够瞧了。”
“哈哈还是这个调调,好得很!”简铭爵微醺着留恋凌河的容貌,浑然不觉羞耻地干笑两声,“严总确实器大活好,不然能侍弄得心直口快的凌先生您欲/仙欲/死,唯独单单对严总一人乐意委身柔顺服帖,啊?”
这话是十足的猥/亵调笑,简老二是不敢上手,只敢打个嘴炮。
凌河笑意幽深,眸子在灯下透出墨绿色富有层次感的光芒,突然凑过头去,凑得简铭爵都一惊。凌河讲话如优雅的浅吟,是男人声音却又万般悦耳好听:“简总,您有些事恐怕弄岔了。您怎么不去问问严先生,‘我’是不是器大活好技巧娴熟,我有没有让他欲/仙欲/死,他才会对我这么死心塌地、形影不离啊?”
“啊?”简铭爵被这一岔,就没明白,“呵呵,这不会吧?……严总那个人,这真是笑话了。”
凌河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抚膝,丝毫看不出残废与卑微之态,坐姿如同风云际会时拨一拨手指既能让全场翻云覆雨。他笑觑着姓简的全身上下:“怎么,简总很有兴趣试试?你我不妨哪日约了一战。”
简铭爵都被吓唬愣了,后脊梁滚过一激灵。凌河即便坐姿也显出身高和肩宽的优势,居高临下逼迫俯视着他,眉峰发梢间气场刁钻而强大,让简铭爵恍然觉着下一刻就要被这人扒光裤子干翻了,这气场真不输床上那姓赵的母老虎啊。
简老二不由自主地后ρi股门一紧,夹紧掬花赶忙溜了。他对被人走后门可不感兴趣。他也不认为严小刀看起来是喜欢被别的男人干的,怎么看都不像……
酒会主角麦允良终于从一群人簇拥中得空抽身去切了蛋糕,斟了香槟塔,再为每位客人端来香槟和蛋糕碟。这是他终于找到的堂而皇之靠近严小刀的机会。
麦允良尚未卸下舞台妆容,俊美的脸上堆满细碎金粉颗粒,右眼涂有夸张的闪电妆。这些妆容巧妙地掩盖住了下面那层面皮上的焦虑和病容,只是在与诸多大佬们擦肩而过互相拥抱时,偶尔能看出这人眼中跳动的惶恐,以及深填于眼眶内的疲惫倦怠,好像随时想要抽离人群,将自己填塞进苍白的角落……
严小刀说不清对这位麦先生是怎样感受。从男人的人格、尊严上来讲,他不欣赏不尊崇这样的人生选择。
他猜得到麦允良大约怎样在圈内立足,有所得你就要有所付出,年纪轻轻即拥有脱离现实的名气和财富,这是白来的?今天庆功会上邀请的那位卫视主持人“一哥”也是一样的。那人名叫卢易伦,私下也是高级男公关路数,他们交往奉献、劳心劳力侍奉的对象,不是他们的纯情粉丝,而是达官贵戚的太太团,或者干脆是达官贵戚本人。卢一哥据说与二十几名富豪高官夫人有染,走“夫人路线”开公司敛财。
麦允良永远显得过分客气谨小慎微,弯腰鞠躬为严总敬酒时脑顶几乎撞到严小刀鼻子。
“严先生,荣幸能再次见到您,感谢您今天愿意露面捧场,我是想……”麦允良斟酌着讲话,心情就如杯中晃动的透明酒水。
“捧场应该的,收到您的赠票肯定要来,抱歉啊当时正好在外面办事,这么忙还劳烦您跑一趟,以后可别大老远的!”严小刀言谈爽快,然而毫发未伤地就将麦先生“我是想”后面的真实意图堵回去了。
“?!”身旁凌河迅速盯了严小刀一眼。
麦允良又东拉西扯几句临湾的风情与红场的奢华,他兜里捏着一张写有他房间号的酒店名卡,一直踌躇迟疑,眉头因自身的焦虑而紧皱着。他看得出,严总待人客套但谨慎保持五米距离,生怕沾了他身上哪处的细菌病毒似的;而严总身旁的凌先生,一双精明厉害的眼,从始至终对他喷射火苗严防死守,甚至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
麦允良试探地问:“严总,不知是否方便,找个时间与您聊一些……在临湾演出的事。”
“哦,我又不负责这块的生意,完全外行,怕帮不了您。”严小刀很委婉了。
凌河冷笑一声:“严总,麦先生是邀您私下见面单独交流,至于您是否负责这块生意负责哪块生意,并不影响全方位‘交流’。”
严小刀还能听不出这个,给凌河打个眼色:乖,你别闹。
麦允良尴尬低声解释:“凌先生不要误会,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事私下聊聊。”
凌河一双凤眼光芒四射,直逼麦允良美妆下的面皮,一点不尴尬也一点都不压低声音:“你想跟严总聊聊您和简总私下的风流倜傥浪迹无边,还是您跟游少东家私下的敞开胸怀直入主题?我也很想听。”
麦允良脸色变了,如同被人当场甩一耳光,遽然别过脸去。也幸亏四周音乐狂响,人声嘈杂,没人察觉此地有两只妖精撸袖子开掐了。
严小刀皱眉,毫不掩饰地伸出手握住了凌河的手,想让对方心安:干吗啊,别这样。
他忽然又生出甜美幸福的幻觉,心里暖得发痒。所以,这位一贯面狠心冷口角锋利的凌先生,是为他吃醋了么?……
吃醋又不像纯吃醋,更像是凌河面对麦允良的身份无法掩饰骨子里深刻的鄙夷与厌恶,见着对方就找茬喷毒液。只是严小刀琢磨不出,这“多管闲事”般的强烈愤慨从何而来?
说到底严小刀仍是要维持生意场合的虚伪客套,而凌河敢于撕破脸面与任何人针锋相对,“与本宫三观不合者,寸土不让,直接碾死你们一群妖艳贱货!”严小刀本心无比欣赏这样坦率而强悍的凌先生,真心喜欢……
有一位看起来是“简约名流”部门经理的人过来邀请严总,说他们简董事长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严总,请严总过去喝杯茶叙旧。
趁着严小刀暂时离席,麦允良眼明手快起身就要跟去,凌河比他手更快,一根手杖直接杵过去拦住麦允良的腿。
麦允良沮丧无奈地放弃了,重新坐下来:“凌先生,您真的误解了,我只是找严总有些正事,绝对没有其他心思。”
凌河极薄的嘴唇轻开轻阖,又甩一梭子毒液:“哦?麦先生有正事?我还以为,麦先生兜里赚到的房子车子票子,没有一件是靠正事赚来的,你的人生中还能有正事?!”
麦允良生生地哽住了,说不出话,涂着闪电妆容的眼那一刻被凌河的刻薄无情逼出湿润泪光,羞辱感涌上面皮。唇枪舌剑他完全不是对手,无从招架,本来也没几人是凌河对手。
凌河口齿冰冷地送出一句威胁:“麦先生,严总是个正派的好人,收起你的手脚和心思,离他远一点。”
连我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人,你敢碰?你配吗?
凌河盯着麦允良,就是想要手撕了这群人。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愉快:)
感谢小
逆水横刀_第34章
天使创纪录长度的长评~送点数~
☆、第三十一章 白虎节堂
第三十一章白虎节堂
严小刀一听简董事长找他喝茶, 对于“简约”德高望重的大老板简铭勋, 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因此离席跟去了。他临走还不忘电招峰峰和宽子从门外进到酒会现场,照顾好凌先生。
那位经理指引着他七拐八绕,在庞大的红场迷宫里穿过一些房间,引到尽头一间镶有厚重黄杨木质大门的会议室。
严小刀那时有些诧异, 简董事长也不出来跟诸位打声招呼, 单单就要见他?文娱公司承办个普通演唱会这类事情, 简铭勋也不会事必躬亲地打理, 就没必要出现吧?
经理引他进入辉煌气派灯火通明的大会议室,严小刀抬眼瞭到一片红, 墙上一副椭圆形水晶镜框中映出女人成熟美艳的面容,婀娜身形正背对着他, 对镜补涂口红。
“……赵总?对不起啊, 我走错了。”严小刀心头一凛,人还没转身但右手直接向后反抓门把手,反应非常快。他拧出了“咔嚓”一声金属搭锁互相羁绊纠结的声音,门已被人从外面反锁。
他分明听到门外一串鸡零狗碎的脚步,那人已悄悄地跑掉。
赵绮凤回头,口红还捏在指间,朱唇训练有素开启出最富有魅力的圆润口型,惊讶瞧着他:“呦,严总,夜深人静,怎么是你啊?”
“对不起,赵总,麻烦您让您的人把门打开吧。”严小刀不动声色,一手扶住西装襟扣。江湖经验丰富至此,一进门就明白了这是个声/色场上的白虎节堂,今天是他大意了,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赵绮凤言谈和走姿皆维持端庄优雅,她的身份自然与外面那些妖艳贱货有所不同,不至于饥不择食地扑,她也没那个必要。她走到会议室圆桌边,双手撑桌前倾做出一个最能显露事业线霸气的姿势:“严总,正好我们集团总公司策划一个中英企业之间合作的港口项目,我了解你们宝鼎也有英方合作的企业,我想看严总是否有兴趣坐下谈谈,你做你们戚老总的代理,有钱你我一起赚?”
“谢谢赵总提拔,不如请简董事长过来一起谈。”严小刀面无表情,思索今晚如何脱身,面前人若不是简董的正牌夫人他早就拆门了。
“这个项目由我全面协调策划,跟我们‘简约’做生意您只能跟我谈,严先生请坐。”赵绮凤换了一只高跟鞋脚点地,却在不经意处悄悄脱了一只鞋,一脚脚趾轻抚另一脚的脚踝,缓缓勾上小腿……
赵女士玩这一套娴熟优雅,游刃有余,不说破不挑明不进不退但就是不放你走。严小刀紧贴大门不动,心里暗骂一句三字经,凭这姑奶奶绵里藏针皮下春秋的纯熟演技,怎么没人封您一尊影后呢!
椭圆长桌平铺着一张仿貂皮的盖毯,灯下那块盖毯呈现一片暗织着华丽暧昧情调的绛紫色,这其中暗涵的意味令他感到恶心。
……
凌河在严小刀离开几分钟后察觉有异。
他方才净顾着跟整容妖精掐架了,这时仔细一想,“简约”的大老板如果来了怎会躲起来,不与到场贵宾寒暄敬酒?严小刀论地位并不是宝鼎集团的一号二号人物,简大老板有必要神秘兮兮单独约见?
“我去洗手间。”凌河说着转动轮椅直接往会场外走。
杨喜峰赵宽那二人立即屁颠颠跟随伺候大爷“宽衣”,凌河这才发觉,给他派这俩保镖着实碍手碍脚,妨碍他做事,他其实需要别人照顾、保护?与其说照顾他,根本就是严小刀派了俩人监视他。
酒会灯光很暗。眼前的群魔乱舞在凌河眼中不过是一片拂手可去的幻影,他转着轮椅滑过游灏东时,从那位刚刚刷完朋友圈的网红女伴手底下瞬间摸走对方手机,锁频尚未触发就流利飞快按出一个号码。
洗手间的大隔间内,凌河嘴唇贴着手机麦克,只见唇动:“猫,帮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猜是姓赵的女人,你去找严小刀在哪个房间,可能被对方绊住了,或者设计下药,酒后乱/性,再强行偷Pāi一些对他不利的照片。他今天确实喝不少酒。”
手机里一个十分利落并且干净的中性声音答道:“凌总,那在场这些人怎么处理?就这样了?”
凌河没有迟疑地吩咐:“今天就这样了,让大家都撤吧。”
干净清澈的中性声音明显不甘心,而且脾气不小,很能抢话反驳:“我说少爷,票寄出时都没想到今晚能来这么齐,人都齐了,您说撤?好歹也拿住一两个,得手了再撤,随便拿哪个都是绝好的突破口。”
凌河轻蔑笑了一声:“人齐了怎样,我再开一桌赌局邀老熟人们一起上桌吗?撤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再想想。”
他说再想想时,心里分明惦记着刚运到家的那架华丽震撼的施坦威,在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时刻砸他心坎上的礼物。他想弹那个琴,教小刀弹一支曲子,在严小刀这个人身边再陪伴几天。什么计划,什么筹谋,其它事什么都没这个更重要,权且都扔一边不管。
“该回家了。”凌河眼底突然趟过两道冰河泛出寒光,口齿凌厉地对电话中人吩咐,“去把严小刀捞出来,顺便,替我在那位赵女士脸上多划几刀再撒点盐!”
凌河按掉手机时自己都没察觉,太过使劲以致几乎按碎了桌面键上的装饰水钻。他心里憋着一股想撕赵绮凤的邪火。
他销掉通话记录,坐轮椅慢悠悠滑着回到酒会现场,在游少东家的女伴低头往茶几下寻找手机时随手将那玩意丢进女子臀部与沙发的亲密间隙中。
……
很沉得住气的赵女士很快发现,她面前的严先生比她更沉得住气,不急不跳不打不骂,
出不去也走不了,但就是让她沾不上身。
赵绮凤不停拨弄自己小腿的动作非但没能达到实际良好的效果,简直像个笑话,暗暗觉着自己趾甲盖快要把丝袜磨出洞了。
明亮的会议室水晶灯效果下,严小刀非常帅气,西装下身材完美,竟比那天在快速路上偶遇时更令人心动。麦允良那样唾手可得的玩物不让人稀罕,越是得不到的越让人惦记……赵女士脸上维持着职业女嫖/客的程式化笑容,心里开始发虚,又被自己一身无名火烧得感觉像要自焚,这场演出真是要赔本吗?
严小刀扫了一眼坚固的窗子,估摸一下他们所在的楼层。这种私密性很好的会议室,常年空调恒温,不必费力气去跟全封闭的窗户较劲了。他眼角扫到木质大门旁边,一般人不会注意的盒状安全装置,镶在墙壁上的。
两人都不点破,但显然彼此心知肚明。赵绮凤无奈笑着摇摇头,优雅地踱步过来:“想必严先生对这个项目并不太有信心,可我真不想让简董事长费心过来说服你接受,我也不想找戚爷做生意,我只对跟严先生您合作感兴趣,我诚恳真心地希望能帮助你获益得利,更上一层楼,绝对不止今天的位置。”
“好意心领了,赵总,我诚恳真心地对您的合作邀请不感兴趣,且永远不会考虑加入。”严小刀直视对方。
永远不会考虑与你们这样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你把我当成简铭爵麦允良吗?
“赵总,您看错人了。”
严小刀说。
“哦?那是我走眼了,我看错了吗?”
赵绮凤挑眉。
就这时,严小刀状似无意地伸手摸到墙上那安全装置,打开盒盖,依据微弱的绿色指示灯判断这东西正常能用。他毫不犹豫按下红色火警,在火灾警报器发出尖锐鸣叫的一刻再抠开另一个盒盖,从里面抠响了直达红场安保人员的安全警报器。
赵绮凤下意识都往后退了两步,被两种警报器尖利刺耳的魔幻交响曲震得,有那么片刻面露惊愕,但没有过分慌张。她是没料到严小刀还有这招,气得都笑出声。
这一场确实是她赔本了。她对严小刀平添几分欣赏之意,因此并不想生拉硬扯抱大腿似的强留,不愿就不愿吧,走就走吧,碰上这么一位难搞的爷们,也是难得了……
被惊动的安保人员很快就要找到这间会议室。
他们宝鼎集团总公司大楼里也有类似警报器,估摸还是同一家品牌的玩意,看着眼熟。严小刀也知道保安快要来了,并不耽搁,西装前襟风动的速度没有让赵女士看清楚一分一毫。
手起刀落,从上往下地削,极为细腻的刀片Сhā入门缝之间,第一下没劈开,第二下拨开了那副锁的弹簧装置,大门开了。
门开了但锁还没完全弄坏,只是被刀尖剜残了锁头装置。
“今晚失陪,赵总您多保重。”
严小刀在赵绮凤十分复杂不舍的表情之下,很有风度地全身而退。
他为对方重新阖拢会议室大门,并在关门的瞬间将锁头拨至反锁。他已经手下留情,互相不撕破脸,若是换成他年轻时的暴烈脾气,或许真会划花对方的脸。
他一转身刚要离开,从警笛大作的嘈杂背景音中分辨到,楼道拐角暗处迸发出一阵拳脚磕碰短兵相接的闷响,还有几袋子烂土豆摔倒的声音,四周随即再次陷入黑暗和平静。
严小刀右手伸进西装左襟,冷静贴墙而走,摸过走廊拐角一看。
地上竟然倒了俩人,已被打晕但没出人命,其中一人就是方才骗他过来的“经理”。
那人手边丢着被砸的相机,显然是想在门外“静候佳期”完成龌龊的阴谋,没来得及下手。
严小刀心里一动,赶紧捡起相机翻里面的存储卡,发现存储卡已被人碾碎销毁。
下一秒严小刀扔下相机,在悠长的红场走廊内一路狂追!前面的人根本还没走远,那脚步声分明就在五十米开外,只是这地方通道和房间太多,平时录制节目还安排有小剧场、化妆间、服装间、会议室、录音室,哪里都能藏人。
严小刀身高腿长,脸不变色心不喘,一路死咬着紧追不舍。
他这几天被人跟踪得有点毛了,虽然这次的跟踪者貌似自动站他一队,是要帮他。他就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是谁!
严小刀对红场路径不熟,偏偏那人好像比他更加路不熟,七绕八绕走冤枉路,鬼打墙一般,两个没带GPS的路盲在夜幕笼罩地广人稀的巨型场馆里可能绕了好几圈。
他在两处拐角的地方已经看到那人。
背影纤瘦修长,亦是长手长脚,棒球帽和墨镜遮住了头脸的辨识度。个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严小刀一恍惚,这人是男是女竟都没看出来,二者都像。
那人腿脚竟然飞快,简直像要飞檐走壁上天了,在几乎被严小刀堵在一个服装道具间的时候,飞身上桌直扑窗口。
严小刀“嗳”了一声,想起在“云端号”上跳海的杀手,他可没想逼得这家伙跳楼。
然而,这是个很方便跳楼跑路的二楼房间。
那人终于脱身了,落地姿势像猫一样迷人而轻巧。严小刀甚至听到对方在暗夜里发出一声轻松快意的笑,背身而行同时朝着楼上所在的位置,比了一个嘲讽他老人家跑得太慢的中指!
严小刀:“……”
……
火警铃声将酒会现场及散落在红场各处的宾客全部吓出来了,摸不清头绪地往出口处疏散。
人群中果然看到峰峰宽子两名忠心耿耿的小弟,一左一右护着凌先生。
然而,峰峰和宽子皆火烧眉毛似的一脸焦急想去寻他们老大,尽管附近一丝浓烟着火的迹象也没有。凌先生稳坐钓鱼台,偏不让那俩傻小子去找,慢哉悠闲地告诉那二人:“不用蝎蝎螫螫的,你们大哥摸去化妆间与人偷情风流去了,一会儿提上裤子自己就出来。”
严小刀果然一会就出来了,周身毫发未损,就是跑路追人弄得有点累,胸口起伏,额角明显有汗。
“大哥您、您没事吧?您刚才听见火警了吧?”峰峰有点信了凌公子的连篇鬼话,他家老大衬衫领口撑开盗汗微喘的模样,确实很像仓促行乐找女人滚过床单。
“没事,走,回家。”严小刀不想解释。
凌河唇边划出一道弧线,笑看严总:“看这一头汗,跟谁大战了三百回合?”
严小刀不搭理,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忍不住伸手捏住凌河的嘴和下巴,手劲里带着“让你嘴欠”的不满,却又分明暗含暧昧和宠溺感,舍不得捏重了。
凌大爷喷出一声鼻息,明显还不满意,因为看到严小刀波澜不惊的表情,就知赵女士没有被划花脸,失望。
将凌河塞进车子时,严小刀眼底光芒闪烁不定,突然扯住杨喜峰到车后,在旁人连口型都读不出的角度低声道:“刚才凌先生没有离开过你们?”
杨喜峰道:“没有啊怎么啦?”
严小刀面色严峻:“你们一直盯着寸步都不离吗?”
杨喜峰莫名地说:“就是一直盯着啊……中途去了趟洗手间,但是我俩在门外看着,就几分钟,绝对不可能离开。”
严小刀感觉自己可能疑心病太重,确实不好,但他就是无法抑制某些出于直觉的怀疑。
他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可能,且不说凌河能不能从轮椅上飞起来,那个人身形比凌河足足小了一圈。凌河也是瘦长身形,手长脚长,背影相似,但一百八十四公分的身高在人群里是很打眼的,这个数据目测属实,没有虚报,没穿内增高。
今天出门以及回家的路上,非常顺利安稳,没见尾巴。
车内,严小刀状似无意地对凌河说:“每次带你出门,总以为会有人对你不利,然后发觉担心都是多余的,连个跟踪盯梢的人都没见着。”
他观察凌河那一副不温不火浑然不怕试探拷问的表情,凌河耸肩笑道:“我已经在临湾这块地界落脚好些天了,就在戚爷和严总的保护下,谁敢对我不利?见过
逆水横刀_第35章
我的人越多,我越安全,越没有人敢动我。大伙都知道我在临湾逗留,互相都盯着,我万一意外挂了,就是冤有头债有主。”
严小刀只是突然间意识到,他每次与凌河出门都是瞎担心,只要凌河在他视线内就非常平静。但每次这人离开他的视线,他单独行动,就会遇到对他行踪很感兴趣的、若即若离的小尾巴。
好在,对方似乎并无意加害于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腐女节快乐~
☆、第三十二章 心猿意马
严小刀知道赵绮凤这样财势雄厚、有胆呼风唤雨的女人, 做某些事是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 且严小刀也不能将她怎样,因此有恃无恐。一个圈子里的,彼此之间利益千丝万缕,看遍尔虞我诈,严小刀不可能蠢到亲自跑去简董事长面前告状, 说你太太在外边玩面首、还试图勾引我。也许简大老板身残志也不坚, 早就知道且默许呢!因此, 这种事绝不能由他的嘴说出来, 只能吃个亏下次学乖点躲着走,还要提防别被人构陷惹一身骚。
不仅不能揭发抱怨, 下回见着这群人还得继续虚与委蛇热络寒暄,就当嘛事都没发生过。
时常感到身累心累, 觉得那池子水特脏, 更想远离那些牛鬼蛇神,只与身边他钟情的人享受岁月静好。
归家已是深夜,一片忠心的熊爷与三娘从窝里跑过来,睡眼惺忪地用口水糊他二人一脸。严小刀抱着凌河上楼时,经过客厅里的施坦威,问:“你是想把琴放楼上起居间还是楼下大客厅?”
凌河反问:“你想在楼上起居间跟我学弹琴,还是楼下客厅?”
严小刀笑,心头流淌暖意:“……楼上吧?”
凌河:“成。”
严小刀:“明儿一早就请人搬,已经约好调音师过来。”
脱掉外套和长裤的凌先生看起来闲适慵懒,就穿一件严总的衬衫和大短裤,把居家休闲服随时随地穿出杂志男模的气场。一双很打眼的长腿露出来,脚型都是骨感修长的文艺气质。
凌河原本想睡,可能觉得港式虾饺烧麦吃多了,揉了揉胃,又撩起自己头发闻了一下,顿时被熏得一头重重扑倒在床上生无可恋。
严小刀挤兑对方:“你是想求我帮忙给你洗头吧?”
凌河仰躺着回敬:“真不忍心麻烦百忙之中的严总礼贤下士。”
严小刀开玩笑道:“长发特别吸二手烟,你赶紧剪了吧!”
凌河说:“我三岁就这个发型,二十年都顽固地没有剪短过,不打算改变。”
凌河坐在洗手间水池前的高凳上,弯下腰去。严小刀沉默着站在凌河身后,两手用最轻的力道帮对方捋顺头发,一点一点用温水弄湿。
他特意将洗手间门完全敞开,用四周敞亮通明的灯火以及楼上楼下互相能听到动静声音的通透感来冷却自己滚烫火热蠢蠢欲动的身躯。
严小刀在酒会上喝了不少,自己就干掉有一瓶半的红酒和许多香槟,记不清了。他一向喝酒豪爽海量,与赵绮凤周旋都没觉得脸红耳热上头。夜深人静为凌河洗头,才开始察觉酒精强烈的后劲,他站在壁灯的黄晕之下,眼前恍惚,手指有点不自然地抖。
拿刀他从来不抖,拎着几条湿漉漉柔顺无害的头发,他抖了。
他慢吞吞地打泡沫,按过耳后位置,凌河嫌他动作太温柔:“你使点劲,这样越揉我越痒。”
严小刀:“痒?”
凌河:“本来我不痒,让你揉得现在浑身都痒。”
“我又没咯吱你。”严小刀无奈地笑,“我手太糙,怕你不舒服。”
凌河恶作剧突然从底下伸出一指禅戳他腋下,严小刀猝不及防被摸到软肋,从来没被人摸过的地方,浑身火都快炸起来了……
凌河哼道:“你刀呢?身上都不带刀……也不怕我害你。”
严小刀的天然低音炮今晚尤其醇厚诱人:“你来,我看你怎么害我。”
凌河今天嘴炮打得都结巴了,只是以他的伶俐口舌小刀没听出来,他几乎脱口而出,有胆不带刀,也不怕我强/暴你?
冲掉洗发水时,严小刀仔细地将凌河耳朵和后脖子的泡沫弄掉。他指腹和手心皮肤遍布疤痕和硬茧,摸上对方皮肤总感到抱歉,让他按摩肯定和用一块砂纸打磨差不多。
凌河后颈弧度看着很好,许多水还是顺着脖子胸口流下去了。这人撩了衬衫自己囫囵地擦脸擦水,抱怨的话音含糊不清地埋没在衣料褶子中,难得脾气态度都很软,跟几个小时前霸道尖酸地嘴撕麦大明星简直判若两人。
严小刀轻手轻脚替对方攥干头发,就这时,裤兜里手机响了。
戚宝山的例询电话。
他当真陷入片刻的迟疑犹豫,但恰恰因为当着凌河的面,不能不接,不接就太暴露此时恋恋不舍的真相,太丢脸。他真不是那种跟谁腻歪缠绵的人。
严小刀沉着脸进了另一间洗手间,照例是踩着蹲在马桶盖上,他家马桶盖因此换得特勤。他干爹总挤兑他,说他这是村里哪个庄稼汉蹲门槛前端一大碗吃面的姿势,真他妈土。
“小刀,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过几天回来。”戚宝山闲扯几句家常之后,突然切入正题。
或许就是一句试探,但真把他试探着了。当空一道雷劈了头顶似的,隔着电话都能察觉到严小刀心跳漏了三拍,脑电波突然乱跳,如临大敌:“……嗯,成,哪天回来我去接您。”
戚宝山分明冷笑一声,但也不像要生气发飙:“小刀啊,圈子里都传遍了,传得我隔着八个省都知道。干爹给你讲一笑话,这笑话说……有一只男狐狸精掰弯了老子身边笔直笔直的严小刀!我就闲着磕牙打屁问你,有这回事不?”
严小刀语塞,太阳茓疼,伴随着老谋深算的戚爷在电话里抑制不住的笑声。戚宝山哼了一声:“呵呵,你也甭他妈跟我吭吭哧哧地还装蒜,你是我儿子,这种事我第一回问你啊?有就说有,没有就没有。”
严小刀压抑着说:“人家都跟您说什么了?没有,没上过。”
戚宝山痛快骂道:“嫖过就说嫖过!我都不担心你嫖了他、操了他,我是担心,你没干,但你已经动心了、迷了道。”
严小刀坦率道:“没有。即便背着您,我也真没干那事。”
戚宝山无奈叹息,都有些心疼:“小刀啊,我一猜就是,你就没干,都没机会上手,外面人知道个屁。”
“……”严小刀心想,戚爷在他主卧床下装摄像头了吗?
戚宝山缓缓道:“凌煌的儿子是什么人?你知他以前干什么的?小看他了,他能随随便便让谁弄上手,连我都不信。妖精撒出来就是准备咬人害人的,不是出来跟你玩儿风花雪月的,他能吃亏?”
严小刀在一堆抒情式吐槽中就抓住一句重点:“他以前干什么的?”
戚爷少见的语带厌恶,很不屑道:“我也是个给人当爹的,我也养儿子还不是血缘亲生我都接受不来,所以不齿某些事,不愿跟你说。
“我要是告诉你凌煌那个人跟他亲儿子不清楚不干净,当初就是凌煌把他儿子腿弄残了圈养着,你信不信?凌煌可能人都没死,那父子俩一直在一起你信不信?不然渡边仰山老奸巨猾,能在一个二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吃这么大亏?当然,都是江湖传言,监狱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之也没人亲眼看见凌煌的遗体运出来火化。”
严小刀维持蹲姿闭上了眼,用抖动的喉结压抑胃里瞬间涌上的翻江倒海。
戚爷可能又聊了一些零七八碎细节,他没听清,压了几分钟把胃里那股劲平和下去,本来就酒醉头晕。
他干爹没理由故意骗他。
可这种江湖传闻编出来有人信?
编料挑事的人都见过凌公子本人吗?
干爹与他挂在一条藤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至于故意颠倒是非。但严小刀凡事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快三十岁人了见得世上人形妖魔鬼怪数不胜数,他直觉凌河就不是“那种人”,凌河在他面前两副面孔,喜怒好恶鲜明,但哪一副面孔都不是“那种人”。
凌河在乡下小白楼与他对着星空倾吐往事,说过他的父亲很爱他的母亲。
凌河对渡边仰山的嬉笑怒骂对游灏东的严词厉色对简铭爵的鄙夷不屑以及对麦允良的刻薄挖苦,伊露岛上鞭挞怒骂渡边仰山那一席话严小刀到现在还能全篇背出,字字合他的意、戳他的心,每一字都曝露出这个人溶在骨血里的某些印迹,简直是凌河唯一真实的一张底牌了——其他事上估计瞎话不少。
一身清高骄傲甚至自恋自负如凌河的人,就不会甘心为人禁/脔,行不伦不齿之事。严小刀自认这件事上与凌河互为知己,互相欣赏对方,这是别人挑拨不动的。
戚宝山突然静下来,语重心长:“小刀,你我父子这么多年,而且来日方长,我的都给你留着,我怕你接不住我这摊子家业,你该明白我待你如何。”
严小刀心沉下去:“干爹您这什么话?我不知道您待我如何,那我成什么狼心狗肺的人了?”
戚宝山打断他:“就是真心叮嘱你一句,姓凌的绝非善良之辈他就不会对咱们安一分一寸的好心,干/他都可以,但别、动、心。我很快就回来,但还是不放心你,怕你着人家的道,让哪个居心叵测的坑了。”
“不会,谢干爹提醒,我小心着。”严小刀说。
戚宝山最后道:“你如果觉着这小子麻烦,拿不住,就直接把人扔大街上去,自然有人接手,省得咱们捏一个大麻烦进退两难,又不能宰了他,也不能供着他。”
……
严小刀挂断电话,狠拍自己脸几下不暴露过多情绪,蹲在马桶上愣了许久才起身。
浴室灯下,凌河一动不动坐于高凳上,头向后仰过去,闭目养神。头发已经吹干,身上却像在浴缸里涮过一样,白衬衫湿得透透,透明着紧嘬在皮肤上洇出一片浑然漂亮的肉色。有一滴水不安分地从鬓角溜下来,顽皮地蜿蜒着淌过脖颈脉络线条,最终活泼泼地汇入领口,融入诱人的蜜色肌肤。
美人在骨不在皮,灯下侧颜轮廓如塑如画。
凌河转脸看他:“戚爷电话。”
严小刀:“你怎么知道?”
凌河挺心疼地瞧着他:“你脸色好像刚被人打了,能把你逼出这副表情,也只有戚宝山。你不如把我直接扔大街上吧,省得如此煎熬,两面周旋左右为难。严总,我不想让你为难。”
严小刀无奈地都笑出声,很想给凌河击节鼓个掌,很想一步上前吻住这个人的脸、轮廓、嘴唇……什么都没做过,却是真的动心了。
严小刀盯着凌河的眼:“我自己抽的。”
“别,脸怪疼的,没必要这样为难。”凌河摇头不赞许,有时心智成熟得令人生畏,却又转眼间露出欢悦期待的笑容,“严总,明天教你弹个曲子,允许您点播,你点哪个,我就教你哪个!”
这天夜里,严总没睡好。
他不承认这是因为凌河,主要原因还是喝了酒,头有点痛。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人就在他这间客房外面窗根底下打袍。
偷听到打袍这件事真他妈是个不情不愿的意外。估摸那位爷情急之下全然忘记最近他们老大睡的是客房,不是主卧,客房窗户就在这墙根正上方几米之处。更关键是,宽子这家伙最近刚交往了女友,也是个半风尘的女子,二人好像有点来真的了。宽子知道他老大都不往家里留姑娘过夜,自己也不敢破了规矩,到了钟点却又舍不得放手,二人月光下对视如胶似漆,忍不住站立在墙根下就来了一发月下野/炮。
这件事极其可笑,严小刀原本不在乎他自家兄弟在外边干点这个,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子,谁没个七情六/欲,喜欢哪个妞儿千万别放过,这是他跟他弟兄说的话。
只是那动静太近了,一阵仓促混乱的喘息却又透出炽热的真情实意。窗根近如床根,声音大如擂鼓,在酒意的催动之下快要烤着了他的床。
他现在开窗出去一伸胳膊,都能给宽子弹个脑呗儿,或者直接扔一只鞋、泼一盆水下去,可那也太不地道了,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品德。
严小刀感觉他床边这堵墙都在动,甚至数得出那上下摇撼的频率。他在黑暗中沉默着一翻身,裹着被子狠命压抑下半身不受大脑控制的异常行动……身下却“嗷”的一声随即一阵翻滚乱喘,无辜的熊爷媳妇被他的手掐醒,不满地嗷呜一声,连滚带爬跌下床滚到自己老公怀里去了。
狗都是成双成对。
严小刀一声不吭翻身下床,将自己关进浴室。
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喷头下冰冷的水柱终于稀释了皮肤上的热辣烧灼感,却还是没能扑灭炙烈燃烧的心火。
严小刀没脱睡服,低头看着汗衫和短裤在水花一路兴之所至的撩溅下,迅速打湿成透明,露出麦黄色的匀称的肌肉。他把额头抵在湿润的瓷砖上,唇边却止不住陷入沉醉的笑。他幻想那一层淡淡的蜜色,细致完美的身材,修长的腿,长发与微抖的喉结……粗糙的手指快把自己脆弱的地方磨出血来,他很想从一团白雾中将他梦萦魂牵的那只手抓出来,让幻想与现实在身上美妙地重叠。
严小刀喉咙里终于爆出一串低音喘息,再让喘息声最终淹没在潺湲的水流和缭绕的蒸汽中,谁也没有惊动。
……
后来的两天,严总请来的专业调音师连续登门调试那架演奏会级别的钢琴。
也是因为某位客户十二分的吹毛求疵,生怕糟践了严总买来献爱心的高档货,若不是腿脚不方便,凌先生简直像是要自己钻到琴键风箱里,拨弄那些无比繁复的机械
逆水横刀_第36章
零件,一根一根地研究。
这天午后,严总在公司楼下快餐部,跟几个秘书下属吃过简单午饭,一手Сhā兜溜达着穿过一楼商务大厅,顺路拐进咖啡店。
这个店并不属于某一家满大街充斥泛滥过度掺水的连锁巨头品牌,独门独家还挺别致小资。老板就是个外地来的年轻小哥,也刚开业不久,看起来不像能赚多少钱回本儿的,但胜在做买卖诚恳认真。严小刀原本不那么爱喝咖啡,就是某一晚下班回家给凌河带了两杯店主推荐特惠买一送一的拿铁冰沙,难得受到凌先生称赞。俩人对饮一模一样的两杯饮品,那感觉很不错……搞得严小刀现在成了这家店的VIP卡积分客户,每天捧场。
小哥挺酷,并不特别热情地拍他这VIP的马屁,微微一点头:“老板您点。”
严小刀眯眼看菜单小黑板:“昨天推荐的那个,什么来着……”
酷哥一转身去拿杯子了:“冰豆奶抹茶拿铁,稍等一下。”
严小刀一笑,觉着小哥真有心。
紧跟他身后的客人也点了一杯什么。严小刀就在等咖啡的时候抬眼一瞭,愣住了。他记花式咖啡名字不成是因为心思不在那些琐碎上,但记人脸特征的脑子足够好使,这客人用帽子墨镜和防大口罩遮住全脸,周围没一人认出这是个明星。
严小刀一看就知,这人是麦允良。
他辨认出麦允良脖颈至锁骨这一带的轮廓线条,此处的肌肉纹理呈现向内收窄的走向,脖子紧致修长,青色血管外凸,很有特点。注意这些细节有时是必要的,比如,要下刀专挑某条大动脉放血,或避开某条动脉只戳个小洞不伤人命,就需要注重细节处的刀法。因此严小刀有时评论别人干活儿的“残次成品”,会忍不住对鲍局长吐槽,这个完全是外行干的,乱刀胡砍。
麦允良低头靠近,有礼貌地颔首。严小刀淡淡回了一句“你好”,随即去拿自己咖啡,他其实都准备假装没认出对方来。
麦允良隔着口罩像蒙了一层□□,话音带着沉闷的厚重:“严总,我坐明早第一班飞机回港,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可否借一步说说话。”
严小刀很客气地没给面子:“马上有个会,买了咖啡就得撤。”
隔着墨镜都能看透麦允良失落艰涩而带恳求之色的眼神,又令严小刀心存不忍。他真的并不厌恶对方,完全是为凌河。哪怕凌河不在眼眉前盯他梢、查他岗,他心里认为应当避嫌,已经喜欢上坏脾气爱吃醋的凌先生,就不与旁人做瓜田李下之事。
麦允良突然凑近:“严总,我有事想告诉您,您知道您身边那位凌先生是什么人么?他为什么严防死守防着我与您讲话呢?……我好多年前就见过他了,我认识他。”
严小刀眸子骤然一缩,即便他有意维持,尽量显得处变不惊,瞳孔的伸缩却很难掩饰。
严小刀低声哼道:“你什么意思?”
麦允良一声不再吭,转身就走。
严小刀疾步跟上迈出店门,隐约听见店主小哥冲他们背影吆喝了一句:“欸那位先生您的咖啡!”……
麦允良一路惊弓之鸟奔向办公楼一侧自己的私车,拽开车门瞬间被严小刀一掌拦住。严小刀伸手指轻轻一拨就掀开对方口罩,露出麦允良苍白气喘的脸:“话说清楚你再走。”
麦允良说:“严先生上车可以吗?我们找一间咖啡馆或者茶餐厅,您不要误会别的。”
严小刀盯着对方车迟疑片刻,拿过了车钥匙:“我开车,你说你要去哪。”
严小刀给对方的表面理由很体贴,这里是内地,麦先生不习惯靠右行驶就别乱开。他其实是谨慎惯了,车钥匙和方向盘绝对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随便坐别人的车。
一上手就觉出来,昂贵品牌车子性能不错,严小刀轻蔑地觑着后视镜远处那辆疑似准备启动跟踪系统的某小灰车,叮嘱了一声“麦先生抓紧”。
麦允良还没琢磨过来,严小刀驱车上路在中线隔离墩的尽头突然猛拐抢在对面车前面打了个U型调头,车尾都甩飞起来,随即扑下辅道右转甩脱周围视线。后面传来其他车辆的谩骂和急刹,再等有人想跟时,他已将车飙出五公里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被某些事情扰乱视线,本章重点是两人都从心痒到身痒的飞跃。
☆、第三十三章 私相授受
麦允良在严小刀那几下猛拐的时候, 紧抓车顶把手还是撞了耳朵和肩膀, 吃痛又不好意思喊痛,怕严总笑话他太弱鸡。跟严小刀这样男人比起来,他确实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个漂亮懦弱的花架子。
麦先生看起来也不确定去哪,对临湾当地显然不熟, 严小刀于是自作主张开去一家比较偏僻的私人茶坊, 门脸七拐八绕地藏在非闹市的居民区内, 一般人都找不着, 生意自然冷清。
二人在包间内坐定,严小刀也懒得点单喝茶, 他连自己那杯拿铁都滴水未沾。他坐定桌边直视麦允良的眼,毫不客套:“麦先生, 你想对我说什么, 说吧。”
麦允良低头开始斟水的一套程序。天生的慢性情人,确实要先预热才能进正题,谈话都先要洗杯子斟水洗茶泡茶,捣腾半天最后滤出来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杯茶,拿给咱严总洗牙缝都不够,严小刀的爽利脾气真受不了这套繁文缛节。
麦允良轻言慢语地:“严先生,其实就是,快要离开了,难免不舍,就想找人说说话。”
严小刀直入正题:“你说凌河怎样,你在哪见过他?”
“哦……我……”麦允良已摘下墨镜,完全暴露了他举棋不定时眼神的顾盼游离,“我知道您关心凌先生,我方才怕严总不愿意见面,就随便说了一句,其实没有的,对不起啊严总。”
严小刀眉头缓缓聚拢出两道刻线,下一秒他整了风衣领子起身拔脚就走懒得多说废话,脸色冷下去的时候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让人心生畏惧!
麦允良一惊,下意识就拉住严小刀,但腿没跟上小脑的指挥,脚绊在桌腿上。这人竟是以一个意料之外的半跪姿势扑在严小刀面前!因为这突入其来的尴尬的肢体接触,亦或许是长久以来饱受的与男人尊严相悖的冷眼、嘲讽、羞辱,麦允良眼眶鼻子都涨红了,肩膀因情绪激烈而激荡抖动,一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子在人前狼狈至此,确实让人于心不忍……
严小刀都觉无话可说,扶起对方重新落座,再不动声色地从麦允良的掌握中挣脱自己手腕。
桌上一盒纸巾成为体贴麦先生低落情绪的最好的安慰剂,麦允良擤过鼻涕也自嘲地笑道:“让严先生看笑话了,我也不经常这样,实在是最近压力很大,经纪公司总是给我排工作,演唱会和综艺合约的档期逼得很紧,睡眠和心情不好,严先生愿意坐下陪我聊几句,我当真感激不尽。”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点头:“理解。工作差不多就好,钱挣再多,都不如日子过得自在开心,能随心所欲不受他人摆布。”
麦允良也知严小刀话里有话,眼角苦笑出几丛深及肌理的皱纹,打多少玻尿酸蛋白针都遮掩不住从精神层面洇出的苍凉:“严先生,你是不是觉着像我这种人,就是自取其辱恬不知耻,见棵大树就往上爬,已经腐烂得不可救药了。”
严小刀直言:“没有,我看得出来,你不愿意。”
“你不愿意”四字出口,麦允良顷刻间泪腺决堤。
这张英俊的脸最终遭到触动被戳痛时,五官每一块肌肉每根线条都陷入痉挛,漂亮的躯壳在肝肠寸断的抽搐间碎裂了,散落一地,即便到这时却仍然不敢哭出声音,把压抑的大颗泪水都吞进嘴里已成习惯。
麦允良哽咽着说:“严先生,我没有选择,当我有足够的心智和能力想要脱离这个可怕的大火坑,已经晚了……浑身都已经腐烂龌龊不堪,我即便爬出去了,我这种丑陋肮脏的面孔怎么在所有人面前立足呢?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之上,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没办法了……”
是,为了难以抵制的巨大利益不得不全盘托付一个男人的骨血和尊严,之后心生悔恨再想要脱离利益大网的勾连却又不敢不愿承受事业名声的损失打击,对吗?自古美事难两全,甘蔗都没两头甜,严小刀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麦允良用通红呆滞的眼望向严小刀,仿佛魂魄缥缈无依:“严先生,我八岁那年就命中注定,掉进魔鬼的掌心了。”
“……”严小刀的神色在麦允良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变得严峻。
麦允良说,他是个私生子,而且,是个从出生就存有目的的私生子。
只是,这所谓的目的不是哪位外室或偏房姨太太拿来与大奶争宠的筹码。他是在他父亲特意筹谋计划下诞生出来的可以利用来为家族赢得利益的砝码。
只是生为砝码,自然是爹不疼娘不爱,一出生就注定是一桩龌龊的交易。
一个漂亮乖巧的男孩子,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比如,对于生不出子嗣的家庭,你家儿子多,就可以卖给人家一两个,私生子又不是原配嫡出,卖价还便宜,甚至可以白送;再比如,对漂亮男孩具有某些特殊癖好、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豢养在堂的人家,你家儿子富余也可以送个人情,这可就比送上几幅名人字画、名车名表或是送一艘游轮、一架施坦威钢琴,更能投其所好且彰显诚意!“献宝”这种事,贵在有心,贵在投对方所好。
而且,献出的越是自家血亲的孩子,越能显示这份“投名状”袒露出的红心和忠心。你若拿个路边捡来的野小蹄子充数,平民贱货,不是富贵人家的种,谁稀罕玩弄你?
“富贵人家?你那个父亲,是谁?”
严小刀听得一言不发面色隐隐发白,在外人看不见处,茶几的桌板背面被他的手指划出四道深刻的痕迹。他无法相信在这繁华的世间高楼广厦之下,会有这种触目惊心的交易、冷漠恶毒的父母。他自己不知亲生爹妈是谁,长于贫寒破碎的家庭尚且留恋渴望父母之爱,他是真不想听到这种事。
麦允良凝固的眼中映着窗外的景色:“我大概是,回归那年之后的一年,被送来内地,送给、送给内地最有财势手眼通天的一群大佬,就是圈子里的那些首富们……我的父亲,就是用我换来一笔强大的资本和舆论支持,求到了一个他梦寐以求的议员会重要席位。那么重要的历史时刻,别人都有的他那样人绝对不愿甘于人后,他的商业帝国需要体面的身份来辅助,需要像那些大佬表态度表忠心,需要……”
麦允良已有意含糊细节,关键人物名字一个都没说出来,严小刀心里明白,绝不会只是求到区区一个议员或者代表席位,可能是更高更显赫的位置,如今都不能提及。因此,眼前的麦先生一定原本出身名门世家,只是名门庶子不幸做了一颗倒霉的弃子,被迫用半生的名声尊严换来某些人的高官厚爵与纸醉金迷。
“你是说,八岁,他们下得了手?”严小刀艰难地问。
“不,也不是,有人偏偏不喜欢幼稚的,要先养大,就喜欢挑个子高的、长成成年模样的……”麦允良声音轻飘飘的,“十五岁生日那天。”
“其实,这大约就是个特定圈子,有特定的一些人弄权掌势享受豢养的猎物,再有些人负责为他们物色搜罗未成年的‘幼崽’,组织这样一场颇有年份跨度的养成‘游戏’。不止我一个人是这样倒霉悲剧的命运。前两天庆功会上您看到的那位主持人,就是卢易伦,我知道他也是……和我一样……是被迫的……他本来不愿意的。”
卢易伦,卫视台绰号“卢一哥”,才华横溢口若悬河的天才主持人,长相亦十分英俊,私下据说是许多贵妇砸钱捧场的男公关大宠物,却没想到是这样原因。
一群丧心病狂的变态。
究竟是谁,或许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圈子里永远不缺逼良为娼泯灭人性的各种权钱交易与钱色交易,供求关系的万世铁律一定会让这样的交易生生不息、往复循环。
麦允良的卑微,以及这个人的抗拒、无助、懦弱、恐惧,所有这一切肤浅的表象,都拥有了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一种注解和诠释,水落石出。
麦允良喝了一些茶,情绪稍缓,面色仍然发肿:“严先生,您可能感觉十分突兀,我与您并不熟,原本素昧平生,却找您说了这么一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我为什么要对您说这些呢?
“因为,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可以说真心话!人前风光,人后寂寞,总不可能对我的歌迷粉丝,自爆我无比丑陋丢脸的真实面目,也不能和助理、经纪人、公司、朋友讲出来。这种事,没有人会同情你,只会骂你肮脏、恶心……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一坨裹着光鲜躯壳的行尸走肉。”
麦允良竟笑了一声,那笑声无比凄凉和难听。
即便不在舞台上,这人平时习惯性化妆,然而妆容都掩不住面皮下苍白的病容。麦允良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原本应当是一块蕴藏丰富的金矿,然而金矿被不断剖挖劫掠,已被筛去一切闪闪发光的金质,眸子里只剩两抔苍凉的黄土。
“最近压力很大,被那些人逼得受不了,总是失眠,病得……很厉害,医生说是抑郁症,我真的很难受,就想临回去之前再见您一面。严先生,您真的是个好人。”
麦允良说罢嘴角抽动出笑意,望着严小刀,好似终于得偿心愿。
严小刀心里一恸,喉咙发梗,甚至无法说出适当的安慰话语。几句廉价的安慰值什么?能弥合这深刻入骨的伤痕,还是能扭转这苛
逆水横刀_第37章
刻无情的命运?
“我能帮你什么?你尽管说。”严小刀道,“你还是可以选择离开,出国,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后半辈子重新开始。”
麦允良垂下眼皮,不置可否:“我会考虑您的建议,重新开始吧……我明天就乘飞机回去,难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严先生,认识您是我三生有幸,送您一件礼物聊表寸心。”
麦允良是有准备而来,从随身手包中拿出一只深蓝色贵气典雅的方盒,盒子正面是某瑞士名表品牌标识,一看就价值不菲。
严小刀下意识婉拒:“不用这样。”
麦允良说:“我一点心意,您一定收下。”
严小刀挺难受的:“粗鄙之人帮不上任何的忙,没脸收受东西。”
“是我耽误您时间又糟蹋了您上班开会的心情。”麦允良一脸诚恳歉意,“就是一块我已经用过几次还修理过的手表,并不多么贵重,我也知道严总买得起任何一块更高档的表,不会稀罕价值。但这是我与严先生交往的一番心意,请您一定收下,一定自己保存。”
麦允良眼神恳切,像是又要扑倒跪下了。那蓝色盒子硬塞进严小刀手指之下,两人的手顶在桌面上几乎陷入僵持对峙,严小刀最后一刻伸开手掌握住了手表盒:“好,我收下,但请麦先生保重身体,你若有需要帮助,我随时乐意帮忙。”
……
这场艰难的谈话本该到这里就结束了,心情无比沉重难受。
严小刀起身,麦允良却还呆坐在那里紧攥茶杯,快要将白色瓷杯攥进手心,与苍白的手骨融为一体。
严小刀一手五指捏着桌角,就那么片刻,已将并不坚硬的芒果木掰出木屑,哑声对麦允良道:“你刚才说,那是个特定圈子,不止你一个人遭遇这种悲剧的命运……除了你和你提到的卢易伦,你知道还有谁在‘那里边’?”
麦允良攥茶杯的手发抖,卑微和懦弱的本性让他每每在这种关键时刻唯唯诺诺、首鼠两端。
“这里就你和我,你说。”严小刀耳朵都闭上了啥也不想听,但就是忍不住问出来。
严小刀问的什么意思,麦允良会听不懂吗?
“你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凌河?”严小刀不看麦允良的眼。
麦允良尽量平缓语调:“就是,我第一次和第二次来内地时候,在燕都,‘那个’地方……”
严小刀诧异:“那就是你很小的时候?”
麦允良点头:“大家都,差不多年纪吧……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想凌先生跟我差不多同岁?他应当比我年轻一些,那时就很漂亮。”
严小刀有那么一刻额顶青筋暴跳,五雷轰顶,感到耳鸣,以至于不得不双手撑住茶几,弯下腰盯着麦允良说话:“麦先生,那么多年了,你当时八岁,你是不是根本就记错人了?”
麦允良睁大眼,若有所思道:“凌先生又没整容,他那张脸,还是与众不同的混血,严总,您认为会有人把他认错?他好像改名换姓了,以前根本不是这个名字,但如果您十几年前就见过他,您会认不出来他现在的样子么?”
麦允良面前的茶杯碎了,在严小刀指尖碎成一片渣子一片渣子的。
严小刀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会让自己眉眼间染上血色的,绝不会失魂落魄,不会惊慌失措。他直起身,掸了掸手指,郑重其事对麦允良道:“我想,你就是看走眼、认错人了。
“刚才那两句话,只限你我之间,我不希望你再对任何第三人提起,你能答应我吗麦先生?”
麦允良惊异地抬头看他,但瞬间就明了了那种言语无法描绘的深切情谊。他多么羡慕这位凌先生啊!
严小刀道:“我就当今天没有听到你说的这些话,从来就没听说过,以后也不想听见有任何人从你这里听说或者提起,能答应我吗麦先生?!”
麦允良木然点头:“我不会说,严总您放心,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
两人在茶坊内就分道扬镳,严小刀脸上看不出任何激烈情绪,郑重道:“麦先生您多保重,如果有什么事,一定打我电话,我先走了。”
他没有再踏上麦允良的车,大步迈出茶坊冲入冷风里,北方的初春春寒料峭,杨树漫天飘花,撒乱人的心。
他一人踏在遍地杨花的便道上走着,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独享寂寞,分门别类整理自己的情绪。他内心深处稍稍有那么一刻在权衡,是继续单身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和百无聊赖的寂寞,不必负担任何烦恼,还是选择用肩膀揽住一个人,扛起有可能接踵而至的全部非议和压力,就守护在那人身边。
这种权衡持续了大约十秒钟,天平沿着单一方向的摇摆一头栽过去,两侧砝码的胜负已分。
他想要那个人,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或者以后将要发生什么。
三天之内,有人往凌河身上连泼两盆脏水。
第一盆脏水来自戚爷。他不敢质疑干爹在骗他,但圈内的风言风语怀疑凌煌就没有死,凌煌与儿子之间“不干净”。
第二盆脏水来自麦允良。麦允良当真不像在编故事说谎,这人在茶坊里自始至终都濒临崩溃状态,身体一直痉挛。以严小刀可算丰富的江湖经验,麦允良应当患上比较严重的抑郁症了,这要是装的编的,演技就太高超。麦允良没这个演技,也不会有人搭上自己和家庭的双重人格名誉编出这种故事博人同情。
他心里非常清楚,凌河是有秘密的,凌河的家世和父亲是有问题有内情的。
凌河有两幅面孔,有时性情孤僻乖张不近人情,这一定是有缘由的。
凌河只提过少年时代出外留学,但究竟留学几年,是否在内地生活过,跟谁一起生活,这些背景严小刀其实一无所知,也从不刨根问底。
在他的观念里,钟情就是钟情,钟情不论家世门第。
他脑海里印象深刻的,就是凌河对他说过的许多话。
凌河开心像孩子似的说,“我个子比你高,我搂着你才合适。”
凌河夜深人静与他目光交汇时说,“允许你点播,我教你弹曲子。”
这些是演技?
严小刀闭上眼回想,身边这人虽然演技实力一贯精湛,偶尔的偶尔真情流露时,彼此之间情谊就是真实的。
他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根夹心大糖葫芦,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任凭冷风和尘土扫过他的风衣后襟。他撸着红果豆沙和橘子,大口大口咀嚼,舔到嘴角的糖渣,确认这玩意还是心目中那个味道,偶尔夹杂一些粗粝异物口感但本质酥软香甜。
作者有话要说:小刀真是个好男人~
设定方面出于和谐因素改模糊了,不能涉及什么什么,因此只能改成现在这样,逻辑可能有点别扭,意思意思凑合看吧。
☆、第三十四章 情之所至
晚上, 严总回家比平时晚很多, 回来就已经是全楼兄弟们例行熄灯睡觉的钟点。
他们这座院落很大,严小刀住的这是主别墅,楼下两个房间睡了四名小弟。主别墅旁边还有一栋加盖的副楼,也能睡七八人。平时就是十几个男人混住。
严小刀刻意耗到了晚饭和饭后娱乐时间结束,避开所有不必要的纠缠。心有些疲惫, 不想听不相干的人在他眼前打趣聒噪他与凌先生的关系, 平生头一回觉着, 这单身汉“集体宿舍”嫌太挤了。
通往起居间的露台上似乎有人影, 再仔细一看,就是那株鹅掌枫的树影, 从春至秋将落叶飘得四处都是。
勤快的宽子从楼下卧室探出个脑袋,乱发显示睡意, 被严小刀做了个“嘘”的手势赶回去睡觉。事实上, 今晚的背景音催眠曲非常高级,都不是唱片录音,而是现场演奏,是他们这楼的御聘专属琴师用施坦威弹出来的。月光流水,一地春红,整栋别墅内飘荡着妙不可言的钢琴曲。
起居间正中摆放着华丽的三角钢琴。弹琴人的背影安静优雅,从背脸看去脖颈至脊背一线的弧度完美,衬衫下匀称修长的肌肉最终都收拢至柔韧的窄腰上。风流的气度倜傥的身姿都像是从云端步下,这不是凡尘……
熊爷和三娘都变得安静了,被琴声调/教得走路姿势拿捏起猫步,迈着文艺狗的步调,四只肉掌轻拿轻放,而且秉承着一曲终了才能鼓掌的西洋演奏会礼仪,不到曲终绝对不敢汪汪乱喘,曲终了才敢跑过来与主子爷亲昵磨蹭。
严小刀将西装外套留在沙发上,走过去,坐到琴凳空着的一侧。
位置就是给他预留好的,专等他归来。
“对不起啊,回来晚了。”严小刀将双手放在琴键上,随便敲几个音,太安静让他受不了。
凌河淡淡地一翻眼皮,话里有话:“回来睡觉就好,不然别墅闹鬼。”
严小刀问:“我是辟邪的门神啊?”
凌河揶揄他:“你比门神长得俊多了,但辟邪的功能类似。”
两人并没有约好,但双双把姿势摆出来了,兴之所至,又来了一曲热烈高昂的四手联弹。
严小刀感慨道:“一屋子人都甭睡了。”
凌河特别不讲理:“管他们睡不睡?咱们弹咱们的!”
凌河从网上订了一堆琴谱,快递来的。都是初级中级课程材料,显然是给某位大龄初段选手准备的。凌河将琴谱教材抛给他几本,眼神示意,老板您点播时间到。
严小刀的心情一页一页随着琴谱书页不停翻过,白花花地带着跳跃的音符,水银泻地一般,他突然望着对方的眼:“我今天中午在咖啡馆遇见麦允良,跟他聊了几句。”
凌河脸上毫无讶异,每一丝情绪都随着细长的凤眼与黛色眉峰缓缓流入额角发帘下面:“你随意跟谁聊,不必向我打报告。”
严小刀低音轻缓:“就汇报一下,不瞒着你呗。”
凌河冷笑一声,一记无形的刀剖开谈话实质:“严总,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吧?不必拐弯抹角,你问。”
这就是凌式风格,就这么咄咄逼人不给彼此留个转圜余地,毫不遮掩其个性锋芒和读心之术,都懒得跟你兜圈子虚与委蛇。
严小刀注视对方:“没什么可问。”
“严总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凌河斜睨着他以视线剐向他的面皮,极薄的嘴唇好像只是微微开阖就砸出一串, “什么明枪暗箭疾风猛浪什么妖魔鬼怪虎豹貔貅我没有见过?我不会被任何问题吓死或者噎死,严总尽管来,千万不要憋着。”
严小刀很确认地说:“我没任何问题需要问。”
就那么片刻,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力和心情,不是逃避,而是释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浑身裹着戾刺、光芒耀眼四射、脾气又臭又硬谁都收拾不服的凌先生,跟麦允良或者卢易伦简直太不一样,身上每一片鳞片都扎手得不一样!
严小刀敲一下琴键,语带讨好意味:“你刚才那支曲子是什么,我就学那个。”
凌老师不留情面地驳回了努力上进的学生:“《月光奏鸣曲》,太难,你学不会,学仨月都够呛。”
严小刀说:“就慢慢学,仨月还算个事?”
凌河垂下浓密的眼睫:“我教你个容易的,争取三天就学会。”
严小刀那晚并没有太明白,凌河为什么就不教他个难点的曲子,慢慢磨,着什么急?非要三天出师?
凌河拿曲谱让他挑,选了个看起来还算简单的巴赫。两人效率真心不太高,因为弹着弹着就好像变成互相捉着对方磕牙斗嘴,基本就是小刀练指,凌河练嘴,把个学生批判得基本一无是处。小刀有时不自觉地被对方的眼睛吸住视线,默默地再调开视线,却用眼角余光瞥见凌老师死死盯着学生一双手看,像要吞了他的手指。
两人比较靠近的那只右手与那只左手,弹到某些音域不期而遇,却又心有灵犀般的,无名指小指部位的掌骨就贴合上了……谁也不吭声,谁也不拿开手,手都黏住了,于是琴谱就变成一副乱弹。
弹琴弹过了午夜,真是捱到再不收摊手底下娃儿们要跟主子爷揭竿起义了,巴赫练习曲只弹成两页,约定明日继续操练。
严小刀把凌先生拾掇洗漱上床,自己独自走回客房,让孤单寂寥的影子慢吞吞地拖在走廊昏暗的灯下,生生拖出几分明明不想走、明明牵绊着的压抑。他进浴室脱掉上衣,先就将脑袋扎到喷头下面,用冷水狠狠冲刷清醒,然后面对镜子。
冷水毫无怜悯地打湿他的头发、胸口和其它部位,水珠在浓密乌黑的睫毛上跳跃。饮鸩止渴式的强行冷却,最终让身体最后一块遮挡布之下坚/挺的起伏变得无法掩饰。严小刀突然凑近镜子,难得开窍似的转过左右脸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笑了,任凭那甜美的心境往更深处一寸一寸沉沦,这是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心动……
他以前都没这么欣赏过自己的相貌。明明已经过了最青春猖狂的年龄,反而自恋起来,再次刮干净下巴,并且用漱口水去掉烟味。
严小刀一丁点都不笨,十分敏感,凌河在得知他私下见过麦允良之后坦率地一句“有什么疑问你尽管问”,从某种角度来讲,就相当于承认,凌河确实早就认识麦允良,麦允良也没认错人。
麦允良私下透露的关于凌河的陈年旧事,很可能真实地发生过。
也正是这样,他觉着没必要刨根问底了。对待珍惜的人,是要抱在怀里疼的,而不是以逼问过去的狭隘方式推开对方。对有些事他根本不在乎,而对某个人他已经太在乎了!
……
严小刀将额头抵在滑溜冰凉的镜子上,做出最后的负隅顽抗。
片刻,他低头摘掉腰间极少离身的黑色腹带和所有的刀,觉着没必要了,他对凌河不设防。他再将白
逆水横刀_第38章
衬衫穿回湿润的上身,滚烫的手指碰到自己着火一样的皮肤。
拖长的影子重新出现在走廊,也没有再逡巡犹豫,大步去到主卧室,开门进去。
开亮床头小灯时,凌河也并没睡着,眼神迷离地仰面看着他:“……严总?”
严小刀站在床头,白衫下的身躯挺拔而健美,头发淌下的水珠才流到脖颈间就已烧至滚烫温度。
“……你有事么?”凌河皱眉,突然现出警觉防备颜色,头猛地往后一撤,像要挣扎蹿高着坐起来。
严小刀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床边陪对方聊几句,他是右腿跪上床头,左臂楔进去抱住凌河的头和后背,整个人弓身压了上去……
严小刀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凌河的眼因震惊而凝成墨玉色。在那两颗瞳仁缭乱的光芒中,他化作一丛深色的大型猫科动物的影子,沉甸甸悍然压上。他用额头和鼻子压迫住凌河的脸,鼻尖与鼻尖互相磨蹭,无比地钟情,却在几乎吻上的那一刻疼惜地嘴唇战栗而不忍。
对方的嘴唇分明也陷入战栗!
凌河眼里瞬间被击垮成一种精神涣散式的迷醉和迷恋,霎那间身躯的贴合让严小刀整个人连同三魂七魄都炸开了。他身体聚焦在这一点上,心魂已沉醉地荡在充满祥云的天边。火热,滚烫,烧灼……以脆弱皮肤为遮挡的最后一层躯壳在如此甜美的碰触下不堪一击,迅速灰飞烟灭……
身下人好像从喉咙到喉结深处都重重地抖了,有一条胳膊在东拉西扯地推拒他。
严小刀手臂都在发抖,以往引以为傲的经验化作虚无,自己像是一台青涩的试验品,狼狈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初尝如此钟情和疼爱一个人的滋味。他珍视地捧起凌河的脸,罩住嘴唇,在无法用语言或从前任何经历来形容的甜美触觉中探入对方口中,唇舌相交,将其间仍在徘徊犹豫的一切喘息都席卷一空,那一刻摧枯拉朽让野火瞬间燎原,将眼前一切夷为平地,只剩怀中这完美的人。
他想确认凌河就在他怀里,与任何肮脏龌龊的交易已毫无干系,就真真切切存在他身边,给他一个拥抱,一句安慰,足矣。
“小刀……严总你放开……”凌河沙哑压抑的声音埋没在严小刀润湿的胸膛间,像隔了一层棉花,然而突然一掌击中他心窝,力气所造成的痛感可是实实在在!
两个男人力气都不小,几乎动手在床上翻江倒海打起来。
严小刀眼底因情动而滚烫潮红,以上压下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在肢体纠缠间从领口探入凌河后心。家居睡衣在他的手劲之下迅速四分五裂地逃亡,钢筋铁皮都扛不住他的指力,更可况区区一层软布?
他一手循着令人迷醉的蜜色皮肤猛地探入凌河裤间。
他真的为眼前人忍太久了,太喜欢了,以至于从前那些抗拒和抵触、矜持和傲慢,如今想来显得可笑,在凌河面前不堪一击。
……
严小刀在某个瞬间听出凌河胸腔内忍无可忍的挣扎和抗拒声,那下面如同埋了一座活火山,在不断地动荡颠簸中突然间喷发了,喷出的岩浆遮天蔽日扫走了云端的浓情蜜意。
深深吻住的唇舌间也出了故障,凌河试图咬他,撕咬他的舌头随即甩脱他的嘴。
“铿”一声,硬骨与硬骨碰撞出闷响。
一条胳膊肘砸在严小刀下巴上,砸得他被迫往后一仰。凌河右手以反掌姿势掐住他喉咙,二人形成一动不动坚拒对峙的姿势,一个叠摞着另一个,灯下粗喘着瞪视对方,都隐忍不发。
“凌河。”严小刀并不想松开人,即便不用手摸,也感觉得到下巴肿起一道红痕,凌河下肘砸得很重,用了全力。
他怀中的人僵硬成一块不容侵犯的磐石,眼眶从未如此爆红,已是怒不可遏,身上不只滚烫,而是向他喷射火苗!凌河掐住他就没松手,肌肉绷得像铁块。
是自己表现太着急太粗鲁了?
已是有史以来最温柔一次。
严小刀对自己掌心的糙感一向有自知之明,被摸的人肯定不舒服。他却摸得很爽,凌河的手感妙不可言,身材完美,让他都自惭形秽……
他也自认不是个麻烦墨迹的人,有感情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喜欢就是喜欢上了。他认为凌河也是同样直白爽快的脾气,两人性情如此相投心有灵犀。两个大男人,还需要围在床边“探讨”、“解释”现在在做的事情?彼此之间还不明白?
严小刀温存地说:“弄疼你了?我抱歉。”
他的喉结在凌河三指钳制下起伏,并不躲闪,随便对方掐。
“严总你疯了吗?拿开你的手脚自重你的身份,你是最近腰散腿懒想嫖都懒得迈腿出这道大门?”凌河唇齿间甩出这句。
严小刀轻声道:“不是。”
“你想干什么?”凌河手中无刀但眼神如刀,“正人君子伪装太久憋坏你了还是衣冠禽兽来得太容易,轻车熟路迫不及待?严先生,我凌河确实家道中落无才无能,就是在你这里乞食偏安的一个残废,你就这样欺我孤家寡人还打不过你么?你跟简铭爵游灏东又有多少区别?反正近在手边,不沾白不沾?”
凌河喜怒无常的突然翻脸让严小刀眸间划过强烈的惊愕和不解,手劲逐渐放松下去,脊背上滚过一道寒凉:“凌河,别这么说,我没那样想过。”
“您怎么想,严先生?”凌河冷笑了一声,也是不解和愤慨地反唇相讥,“你我算是什么关系?从我迈进你家这道大门开始,我难道算是你邀请下榻的客人还是由你代你干爹软禁监视的俘虏?我是在你这里观鱼赏月还是其实寄人篱下随时等待一声下令宰割?严先生你别告诉我你不明白实情是后者。今天这一出算什么?你前脚从我床上提了裤子下去,戚宝山后脚就让你砍我手脚把我扔海里喂鲨鱼,你是打算从还是不从呢有情有义的严总?”
严小刀惊愕了片刻才开口反诘:“凌河,我会下手伤你?我伤过你吗?……即便戚爷今天站在这里,我也会想方设法保全你不被任何人所害,你这样不相信我?”
凌河不屑道:“你怎么保全我?跟那位对你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干爹比,我之于你,不过是命若草芥的萍水相逢。严总假若还要点脸面,留点自尊,就别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口是心非,留着力气去向你干爹表这个忠心,也就只有他能信!”
……
严小刀全身都冷却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怀抱中身躯僵挺着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的美人。
美到倾城,狠到极致。
每一句话乍一听都十分合理,他甚至找不出硬话去反驳,字字句句像当头闷棍抽他的脸,刺他的心。他在那一刻领教了凌河的凶狠,片刻前的温情灰飞烟灭,仿佛就不曾存在过,什么都没有过。
然而,方才他以舌探入对方深/喉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唇舌的强烈回应和肢体的投怀送暖;他抱着凌河忘情爱/抚时分明感受到对方也试图迎合他,抱住了他……而且是用那种很男人的方式,以无法忽视的硬朗的手劲抱了他,揽住他的脊背抚摸他,那绝对不是幻觉,凌河就是在抚摸他……只是须臾片刻的缠绵拥吻,将他送上云端,让他误以为对方对这事是愿意的。
严小刀很想把心掏出来有些话却不能明言,只能将疼惜化作一片密织的含蓄的耳语:“我心疼你,我想护着你,你有多少情非得已和言不由衷,你告诉我,我可以分担,我替你扛。”
凌河不假思索地驳回:“多谢严总好意,没必要。有些事你根本扛不起,而我也不需要谁心疼。我不是那位自甘堕落又懦弱不堪、人后顾影自怜人前摇尾乞怜的麦允良,我讲话心直口快也从不言不由衷,严总有这番怜香惜玉还是去可怜那位麦先生吧。”
严小刀极为失落,喃喃地:“……你不愿意?”
凌河松开袭颈的那只手:“我不愿意。”
……
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
……
严小刀艰难地从凌河身上移下去,尽管就一尺距离,很简单的动作,那种刻骨的寒凉和失望已经把他抛离眼前人很远,滚到了天边。
凌河或许反省到自己的无情,浓密的眼睫遮住真实的光芒:“严先生,真抱歉,或许哪些事让您产生误会。我与您的喜好口味正好相反,我‘不是’,我不喜欢男人之间那件事……您还是那位英俊潇洒魅力四射的严总,您只是找错对象了。”
严小刀静静看着对方:“我也‘不是’,我也不喜欢男人之间那事,我没做过。”
但我喜欢你。
严小刀以为,这样的话在两人之间足够得上一种最深刻的表白,不必再说腻歪矫情的废话。我也不好男/色,我从来没碰过男人,就因为你是你啊,凌河!
凌河分明一听就领悟了,抵死挣扎一般调开视线,却让喉结的一道颤动脱离了控制掠过四野洪荒。
严小刀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出门,在针扎一般难受的心境下压抑着痛苦离开。
凌河说了不愿意。
他肯定不会强迫对方,俩人床上那点事,要的就是两厢情愿,求得就是互相钟情一刻的耳鬓厮磨,他绝对不会用强。他没强迫过任何人,更何况是他真心相待他想要珍惜的人,下不去手……即使两人武力值差距是如此明显,他压上对方大腿使力蛮干做成那件事简直太容易了。
夜里他蹲在后院角落一块岩石上抽烟,享受冷风,还被住在副楼一哥们瞧见了,伸出一张脸问他:“老大,还不睡?”
“犯瘾了,外边抽根烟。”严小刀答。
“呵呵,老大真会疼人……”那哥们回屋了。
严小刀脸上也没什么太颓丧难堪或者要死要活的表情,他心里痛苦,但从来不对外人表露出来,从小就这样,他能经得住任何人生打击,这点儿算什么?
严小刀没有机会亲眼了解,他背身关门离开卧室后,凌河自己关灭床头小灯,将一切欲泪欲笑近乎疯狂的神魂颠倒完全掩盖在寂静和黑暗中。
凌河仰面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他脑海中英俊挺拔的影子。他的鼻尖梦寐以求地终于蹭到某人鼻尖上,以被动的快要窒息的方式被蹭了很久,揉上了那颗十分性/感的小黑痣。
他点上自己嘴唇,在千丝万缕的纹路间回味那个美好的唇形是怎么样吻上他的。他丝毫没有这种经验和经历。他回忆那萦绕在兴奋神经中枢之间淡淡的烟草香气,竟然还混合了漱口水的甜薄荷味,即便这样仍然挡不住专属于小刀的烟草的热辣;他回忆那略微粗鲁但烧灼他的心的深吻,只可能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酣畅淋漓充满阳刚气息的吻。
他把手指探入自己唇舌间,徒劳地试图找回两人舌头交缠时,那种狂喜,那种燃烧,那种携手探入无穷极乐世界的美妙。
……
我不喜欢。
我不愿意。
我对男人之间做那种事感到恶心、作呕。
可是……是小刀啊。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是小刀啊。= =
☆、第三十五章 惊闻噩耗
第二天, 严总凌晨就脚底生风出门上班, 没有给小弟们留下寒暄说笑互相泼水的活泼身影。他甚至有足够时间替所有人买好早饭,将两大摞饭盒搁在客厅桌上。
他仍像往常那样,单独预留两盒凌河最爱吃的东西,临走时一群懒汉都还没有起床。
公司里就他一人,就没见过老板是全公司里来最早的。他站在十多层楼高的房间内面对落地大窗, 将心境一览无余, 眺望这座城市拨开浓雾现出微光那一刻的晨曦盛景, 回想这些年经历。
他平生喜欢上一个人, 做事问心无愧,绝不后悔, 不会轻视自己,更不会怨恨对方。
到了上班时间, 严总还客串了一把前台先生, 玉树临风地站在大门口的柜台后面,垂着眼皮装模作样打字,然后抬眼给每位员工刷卡,道一声“早啊”。
他让闲嘴八舌扎堆进来的姚大秘及几位姑娘吓了一跳。嘴里叼的油饼飞到文件桌上,手里捏的包子“滋”的一声,滋了姚秘自己一脸油汤,从睫毛膏滋到鼻梁上的阴影粉,再将新款伊夫圣罗兰限量版口红修饰过的饱满红唇涂成个大油嘴,生生糟践了一副完美精致的妆容。
一向演技耍宝的姚大秘,今天竟然没有哭抱严总大腿让他赔一张完美妆容脸,不在乎顶着大油脸在办公区招摇过市,最后悄悄摸到老板办公室,抿着红唇站在严小刀桌前。
严小刀抬眼:“季度奖金已经发了你还想干吗?”
姚秘书摇摇头,笑得毫无矜持,得意而诡秘,突然向他一伸左手!
幸福的姑娘左手中指戴了一枚不算大鸽子蛋但对工薪族已经很有诚意的白金钻戒,在纤纤玉手上嘚瑟着炫目的光芒。
严小刀一愣,旋即真诚地说:“恭喜你啊大美女,哪个男人这么有福?”
“谢谢严总。”姚秘书抿嘴笑,“嗯,昨晚上求的,我还矜持了一会呢……严总,婚礼的时候谁都不请也肯定得邀请您哈!”
严小刀一哼:“你是真想邀请我,还是等着红包把你那破车淘汰换辆新车呢?成,我先把大红包准备好。”
“谢谢老板!大红包那必须的!”姚秘书笑得心花怒放,“我其实想请您当首席伴郎,但您长得太帅了,明星似的,把我老公都比下去了这很不合适啊!”
严小刀的笑容在姚大秘踩着高跟猫步出去将屋门阖拢的瞬间静静敛进嘴角,面部表情与简约低调的办公室装修背景逐渐融为模糊的一色。
他忍不住伸开自己一双手,手背,手心,翻来覆去端详半晌。
从来也没戴过什么戒指,土豪摆阔的翡翠戒指之类他不稀罕带,情投意合的对戒钻戒也没人送!他这种遍布硬皮疤痕的手,
逆水横刀_第39章
可能就是一双不适合戴戒指的手,糙人一个,没人跟他互换戒指。
自幼也习惯了,好像从没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过,因此也从不奢求有人垂怜他。
……
傍晚照常全员打卡下班了,严小刀披上外套已经迈入电梯,因此就没听到好不容易捱到下班终于能浑水摸鱼上网刷几分钟娱乐八卦的姚大妹子在办公区发出的惊呼。
姚秘书花容失色,左手光芒缭乱的钻石闪花了电脑屏幕,转过头呆怔着对同事道:“天哪,天哪,你们过来看,网上流言说那谁死了,真的假的?……就是前几天还来咱们公司合影的呀,他死了?!……”
公司离家不远,行政区划上都属于港口新区。
严小刀是在接到梁有晖电话的同时再次瞥见后面那辆阴魂不散的灰车。
灰车每次就只是撵着他,摸他行踪,没撞他也不找他打架并没干什么坏事,然而咱们严总今天心情不太顺溜。
他接上耳麦:“喂,有晖?”
梁有晖的声音破碎而断续,听起来简直像一部濒临崩溃下岗的破旧车载音响里传出的嘈杂电波,好像也在开车的路上:“小刀,小刀你在哪啊?”
严小刀道:“公司回家路上,你怎么啦声音这么乱?!”
他这边说着话,眼尾扫过后视镜,冷锉着牙猛地拐上了便道,令后面的小灰车猝不及防被他怼到了前面。他随即冲下便道,撵上那辆灰车的ρi股。
被跟踪的转眼就变成了跟踪者。
梁有晖继续发出如崩溃电波一般的声音,抖动着波痕:“小小小刀,我我能过来找你吗,我有点害怕,我出了点事……”
“出什么事了你说话!”严小刀最烦他妈的讲话墨迹,他知道梁少最近几天还在新区,正在寻觅长期驻扎的酒店或公寓。他在下班堵车的长蛇八卦阵中猛一踩油门逼上前一辆车,却在几乎撞烂对方ρi股的瞬间再踩刹车,粗暴地顶了对方的保险杠。
“小刀我、我、我们家,不不不我住的酒店房间,好像死了个人……”梁有晖的声音淹没在那声碰撞中。
“什么?!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严小刀这时拉了手闸下车就能把前面那灰车里的人揪出来,掀开帽檐墨镜看个清楚。他心里总产生异样的第六感,怀疑某个人……但梁大少这不懂事的废柴,关键时刻隔空都能拖他后腿,他只略一迟疑刚想下车,前面的拥堵很不凑巧突然间疏通,灰车剁了一脚油门溜之大吉了。
严小刀肚里那股无名火稍微散去,他不愿承认他今天就是受了姚姑娘手上那枚鸽子蛋的刺激,他也想送一颗,送谁?谁能疼他一回呢。
他放慢行驶速度,往自家别墅区方向驶去:“有晖,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梁有晖喘息声很重,说话声却很小,这时还在避重就轻魂不守舍:“我能去你家么?我现在你们小区里了,你是哪一栋?我都没地方住了,我那房间里,好像死人了……”
梁有晖又说了一些话,在严小刀听来,那声音像老式点唱机将旧唱片磨出穿越时光的沙沙的质地,话音完全都不真实。
严小刀注视前方道路的眼神一寸一寸变色,四周绿荫道在他黑色瞳仁里突然紧缩成一团,然后迅速放大、疯狂地抖动盘旋。
“有晖你说什么?”
“谁死了?!”
……
严小刀驾车驶入自家电控大门,梁有晖等在林荫小径旁边,已经挥手让出租车驶离。
梁有晖失魂落魄地低头小跑着,跟着严小刀的车ρi股就进了院。这人脑顶头发就是没经整饬的一丛鸡窝,衣服明显是昨天穿的今天就没换,还带着懒睡后蹂/躏出的一层衣褶,皱皱巴巴的,平时光鲜阔气的富家子弟派头今天荡然无存。
严小刀莫名问了一句:“你车呢?”
梁有晖哭丧着脸,一摊手:“车也没了啊,我不知道啊,这怎么一回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严小刀怒了,心情颤抖:“到底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
梁有晖怔怔地望着他,见到他的“知心大哥”兼“保护神”他才安定了,才回过神:“我昨晚没回酒店,出去玩了,睡到中午,然后下午才回去,就在刚才,回去还没进门就听见扫房间的清洁工尖叫了,房间里全是血,满床满墙满地都是,我都快吓疯了……我瞅见那人还是睁着眼睛的呢,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好可怕啊……”
睁着眼睛,就是死都未能瞑目。
两人就站在前院别墅楼前,一个心急火燎,一个不着边际。梁有晖也不用再啰嗦了,因为这时严总手下几个兄弟出来,也是一脸“有重要情况要向老大汇报”的惶恐表情。
峰峰和宽子二人是陪同严总参加过红场酒会的。“老大,不就是前天开演唱会还请咱们去看的歌星吗?”杨喜峰直接递上手机,连续刷开几个不同网站几乎要神经瘫痪的网页。
严小刀神情严峻地低头默视那些消息,一言不发。
网络这玩意儿,是彻底颠覆生活维度的,永远在猝不及防时已经搅了个铺天盖地,永远奔跑在围观看客承受能力的前线,甚至不断大步跨越着碾压键盘侠们的兴奋点。只是,在这类事件发生时,这样的兴奋显得比较残忍。抢在官微发出任何官方口径之前,各种渠道的流言蜚语已甚嚣尘上,概括就一句:前几天刚在本地开完演唱会的大明星麦允良,意外暴亡。
严小刀颈间喉结抖动了一下。
更多细节在爆料者只言片语中展开,可能就是酒店目睹的服务员急不可耐跳出来求蹭热点:“只说我看到的一些实情,麦允良是死在某家高档六星酒店里,而且是祼/死,当时就没穿衣服。”
“富商身份不明,不知谁做的,现场判断像是玩太大了,结果把人玩死了。”
“天哪,麦允良一直没有公开的女朋友,他竟然可能是弯的,还是那种癖好,真幻灭!”
“没错,就是。房间看起来很像电影里布置的调/教现场,很多那种奇奇怪怪好恐怖的玩具,据说比性/窒息什么的更严重,因为出了好多血,好像失血过多给弄死了,有钱人好残忍啊。”
……
严小刀眼睛特疼,他需要频繁挤眼才能辨认屏幕上的小字,各种爆料和渲染排山倒海冲击着考验他的防线,在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极力撑住如山般坚韧的表情,内心像被撕裂开来,被人抓扯着、搅着的难受。
别人都不知道的,他就在昨天傍晚,还见过麦允良,而且双方说过那些非常重要的话。
他记忆力很好,以致这好记性已经成为一个沉重的累赘和负担。麦允良说过的话讲述过的往事一句句一桩桩交织回荡,陪衬着网络流言里最刻薄尖锐的字眼,无法抹去。
……
严小刀与旌旗猎猎的各路八卦队伍立场都不相同,他是个清醒且知情的、立在局内与局外之间那道门槛上的人。站在风中,他突然抬眼看梁有晖:“你当时报警了吗?”
梁有晖怔然摇头:“吓坏了,想问问你怎么办。”
“酒店肯定看到就报警了也不用你报。”严小刀迅速替这人回答了,却又皱眉审视梁少,“网上说的富商是谁?你房间里还谁住,你跟我说实话?”
梁有晖摇头:“没有,就我,可我什么也没干啊。”
简直他妈的猪脑子!
严小刀都想替梁家亲爹扇醒这位此时此刻还在走傻白路线的少爷:“是你房间里出了人命,有晖,你跑我这里干什么呢?你就不应当离开现场。”
他甚至能看到梁有晖裤脚和鞋头上有轻微的血迹,但那也是麦允良的血迹,踩在他前院草坪上,洗刷后的一丁点痕迹都能验出生化反应。
梁有晖的俊脸上填满沮丧和失望,视线随着严小刀原地徘徊的身形而移动:“小刀,你是不管我了么?出了事你就、你就这样,你还吼我……”
“没不管你,而是你就不应该脱离现场乱跑,很简单一件事,让你跑成作恶心虚畏罪潜逃一样,还潜逃我家里!”严小刀摇头十分无奈,与一个智商水平有严重差距的人谈话真是件很累的事。这平白又让他脑海里掠过凌河的身影,跟凌先生谈话绝对不累,没一句废话——凌河还在家吧?
梁大少爷擤一擤通红的鼻头,拽着严小刀风衣后襟像缀着个尾大难掉的秤砣似的进了屋,仿佛这样拽住小刀才能让他拥有安全感。临湾新区这里不算他家地盘,他在此地最要好的哥们、最信任的人,还真就是严小刀,因此出了事除了给亲爹打电话求助,就是就近跑到哥们这里避难。梁少爷就没想那么多该来不该来的考量,第一,他害怕,需要有个坚实的臂膀靠一靠,所以要找严小刀;第二,他没地儿住,更需要找严小刀。这就是他脑子里唯二重要的两件事,至于死者是谁、怎么死的,他脑容量照顾不下那么多。这就是一个缺乏强大心智和遇事自理能力的超级巨婴。
而严小刀恰是那种很能给别人安全感的人,一向很靠谱。
严小刀假若是断案的条子,头一个就把梁少先排除了,所以梁有晖根本不用跑。就梁有晖纯良软弱的老好人脾气,这人连只猫都弄不死,平时即便再风流无所节制,也不会弄死人。
严小刀将巨婴扔进沙发,随手抛给这人两袋零食:“有晖,你先歇着,你自己看着表,不出半小时,市局刑警队的就会上门来请你去局里问话,你就在这里等吧。你也别在我家洗脸换衣服,就这儿坐着不准动窝!别把你的生物痕迹踩得我满屋都是!”
超级巨婴明显感觉出刀爷对他的嫌弃不满,这时安静消停了,终于没敢问出“刑警队怎会这么快找到你这里”这类弱智问题,然而那无辜可怜的表情,就差攥着衣角啃手指了。
严小刀都没有心思去嫌弃和不满,他脑子里纠缠放大的就是两件事。死的是麦先生,怎么会突然这样?人怎么死的,谁害的?
他上楼之前经过杨喜峰,眼神一示意楼上。
峰峰附耳低声道:“一直在楼上,就没下过楼,午饭是我送上去,也没吃太多,胃口不好吧?”
严小刀中午在公司也没怎么吃,心情严重影响胃口。他更加对凌河生出一些愧疚。
再仔细回忆昨晚情形,他感觉凌河就是在被他伸进裤内大力抚摸、摸到近乎放肆忘情并且捏住臀部柔软又坚实的部位时,突然整个人就僵硬暴怒了。好像腿都能动了,要不是他压得结实就要从床上蹦起来……还是自己当时做得太过分,太粗鲁了吧。
起居间的半透明窗帘随风飘扬,琴凳和沙发上都没人。坐轮椅的人以一丛高大绚烂的鹅掌枫树为背景坐在露台上,长发的背影好看极了,悠闲地眺望港口那一段波澜壮阔的海天盛景。
白灰相间活泼好动的三娘在露台上颠来跑去,时不时用脖颈与凌先生的大腿进行亲昵接触。
三娘吃着地上什么东西。
“别乱吃!”严小刀低吼一句突然大步迈上木质露台,凝重的脚步将木板挤压出嘶哑声音惊起狗狗。严小刀毫不犹豫将三娘子嘴巴里咀嚼了一半的什么东西硬给掏出来,手指十分凌厉而且不怕被狗牙划到,愣是掰开嘴抠到喉咙口,把三娘子抠得极不乐意地嗷嗷。
凌河略诧异地抬头看他,指尖捏的是半只凉包子,看着像中午剩的。
另外半个包子被严小刀硬抠出来了,三娘子表示非常委屈和愤慨,扭着胯骨“汪”了一声,对如此的霸道集权□□十分不满。
严小刀给出一个很刻板的解释:“我一贯不让这俩狗乱吃,怕被人喂下不该吃的东西。”
凌河唇角淡淡一个表情:“我就喂了半个包子。这包子不是号称‘狗不理’么?我就试试,狗理它还是不理。”
“看来三娘不是狗,已经成精了。”凌河白了他一眼。
严小刀的解释也是真的,熊爷和三娘被他调/教得,这家里只有他、峰峰、宽子三人喂的饭才能吃,三人每日早晚轮流喂食,别人给的不能吃,狗食必然绝对可靠。这是他别墅养的一对看家护院狗,他管理狗都力求谨慎。
说直白了,别人若隔墙丢个包子进来,给你家狗下药下毒呢?
严小刀并非特意戒备某个人,只是被许多他无法解释的事情萦绕和打击,精神过度敏感了……
凌河简短直白:“麦先生是不是出事了?刚才听见你们在楼下说。”
凌河眉关紧锁,在傍晚凉风的调停之下愈发显得黑眉白面,眼神深邃且陷入某种沉思,看起来也像为麦允良的事情感到困惑和困扰。这人匀称的上半身罩在严总的亚麻色衬衫里,一条大盖毯覆住双腿,搭在腿上的两手骨感修长,若有所思眺望远方时整个人竟比平日成熟高大许多,眉目深沉不可测量,又或许就是观感上的错觉?……
聪明人都绝口不再提昨夜的故事,都成年人了,这床单滚了也就滚了,没做也就没做,过去的都过去,没必要自寻烦扰或者过度骚扰旁人,更不会死缠烂打。
严小刀端详安然稳坐的凌河,眯眼道:“你觉着,谁做的?”
凌河诧异地回他:“这怎么说?我只知道,肯定不是楼下那位愚蠢的少爷做的,他不去录口供找不在场证明,跑你这里避难,可笑!”
严小刀艰难地说:“看描述情形,是在酒店里做得太过火了,把人折磨死了。“
凌河的口吻索然淡漠,都不看他:“入幕之宾那么多,挨个排吧,几十口子人,谁不都有嫌疑?”
严小刀心里蓦然一紧,却又无法反驳凌河这很难听的话。凌河但凡提及麦允良,就是一贯的鄙夷和不齿,哪怕得知对方死讯仍不改昔日冷漠,看不出分毫的怜悯与同理心。只是,如今严小刀隐隐约约猜测到一些内情渊源出来
逆水横刀_第40章
,对凌先生这样的态度说不清是应该“理解”,还是感到难过?
“我说话直,严总别介意,就是实话实说。”凌河察觉到他不开心,顺嘴又是一记闷雷重劈,“举个例子,假若昨夜死在床上的人不幸是我,并且是以那种比较暴力刺激重口味的性/爱方式被人弄死,那么几乎唯一的嫌疑人,就是对我看起来很感兴趣的严总您了。沾过皮肉必然有说不清的牵连,不然你帮麦先生排一排,能不能排出一手停牌的麻将,看看哪张牌能和?”
……
港口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整个天都像发怒变脸一般,突然阴沉下去,露出掩藏在光鲜洁净背面的陈年污垢锅底之灰。
严小刀睁大了眼,不愿相信此时此刻眼前的凌河。倾城的面孔仍然令他心动,说出的每一句都是拿刀割他的心,没割出血就毫不留情再补一刀。
严小刀一声不吭,转身走下露台。
凌河暗绿色漂亮的瞳仁里映着小刀的背影,以嚼碎臼齿之力压下内心最深处想要爬过这满地的荆棘险壑、翻山越岭将小刀拖回来请求他留下的渴望,放任那个背影最终失望萧索地消失在门边。
凌河扭过脸去,昂首注视天边如血如妖的红日最终堕入洋面,让自己恢复原本该有的面目,如同他当初在“云端号”上那样。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也都开始了。
两人之间可能无法再维系心灵相通的柔情缱绻,也不再需要虚与委蛇的温存体贴。只是,在狂风暴雨夹裹着冰雹降临的一刻,他悄悄攥在手心的那枚八万骨牌,明明被他的指纹都快磨圆了,为何还是能割疼他的手、割开他的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宝宝们谅解,本文发放盒饭比较多,这是第一只盒饭。浪费我笔墨较多的配角哪个都不能闲着,复仇天使的名单下一个是shuei呢? 不要被俺虐跑,都没有相杀nie哪舍得啊~
给新来的读者打个广告,以前没看过我文的可以闲暇翻翻《悍匪》和《保镖》这两篇老文,题材风格与本篇类似,可能会感兴趣。《悍匪》简体本月底会有通贩余本发售,《保镖》简体计划暑期预售。专栏里都被锁了,请自行上网搜索质量别太烂的盗版。感谢关注 :)
☆、第三十六章 抽丝剥茧
蚕豆大的雨点横扫林间便道, 抽打着人的心, 迅速将窗外一切都变得阴暗潮湿,尽管此时每人各怀不同心境。
果然不出严总所料,条子半小时之内就到,市局刑警大队队长在客厅时钟走到第二十八分钟时率领几辆车包围别墅,然后才暗暗发觉有点儿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了。梁有晖正垂头丧气地坐客厅等他们来呢, 随即就被这栋楼当家做主的严总双手奉上, 一句废话和波折都没有。
燕都的梁董事长已接到消息, 正赶过来, 也已经先经电话疏通过,刑警队自然心里有数, 没必要对这一副窝囊样的富二代严辞厉色,将人请去警局问话就是了。
刑警队长依照例行规矩, 也需要盘问临时接待过梁有晖的严总。严小刀就在客厅沙发上镇定大方地坐了, 与对方谈话录口供,有问必答,实话实说,显得特坦诚,特别替警方着想。他唯独隐去了他所知的最重要一件事:麦允良昨日曾掩饰行藏与他私下见面,并吐露某些不为人知的上流社会的隐秘。
……
前脚将警察送走,严小刀冷着脸上楼把自己关进客房。房门阖拢的刹那,他才终于能够放下脸上镶的坚固壁垒的面具,和人前那一副一贯镇定、刚强、洒脱的躯壳,把自己抛弃似的深深掷入床中,用双手蒙住脸,心里难受极了。
片刻,都来不及难受,他猛地又从床上坐起来。
他轻手轻脚麻利儿地从床头带锁抽屉内拿出麦允良昨日送他的礼物,睁着一双红肿疼痛的眼,静下心开始思索和研究。
关于麦允良,他现在手里只剩下这东西。
严小刀自认是个义字为先的江湖人脾气,无论做事、对人,他对得起任何人,绝不辜负朋友间的信任和嘱托。
麦允良临别特意赠送这块手表,他昨晚也拿出来看过,并没什么特别,是个高档品牌,但也不算特稀罕的白金限量爆款,他自己也买得起。严小刀不太理解麦先生为何临行前非要送块表,他即便一向对自己人缘比较自信,可也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对方对他怀有更为执着深刻的特殊感情。双方真没熟悉到那份上,统共才见几面,不至于吧?
麦允良的死,与昨日见面对他倾诉衷肠倾吐秘密有关吗?
为什么单单就要见他?
为什么就在见他不到十二小时之后,这人突传恶迅?
严小刀之所以在得知噩耗的刹那震惊难受的情绪难以言表,恰恰是潜意识里隐隐察觉到,自己是不是做事错漏了哪里?他是不是因一时愚昧和心胸狭隘,“辜负”了麦允良对他的信任……
现在再回想当时情形,他就是因为麦允良有意无意最终提及凌河的往事隐私,刺到他的感情,令他不悦,让他甚至将这种闲言碎语认作是麦允良对凌河的嫉妒和栽赃……因此他离去的时候,连对方的车都拒绝再沾,仿佛沾了麦允良的车座他都对不住心里当成宝贝的那个人。
会否正是因为这样的不悦和刻意冷漠回避,他错过了最终挽救麦允良的机会,间接致使对方死于非命?严小刀一口重重咬在自己食指手骨上,千锤万炼的手指都被他咬得浮出尖锐疼痛。
又有谁还知道麦允良昨天见过他、对他吐露秘密?除了无法确定是否存有暗中的盯梢者,确定知道此事的其实就仨人,麦允良自己,小刀,凌河。
凌河。
严小刀快要将手指头吞了,一颗心在疯狂作大无所顾忌的风雨声中摇摆,对有些事无法再镇定,无法再佯装不知道。
……
港籍明星在内地以非正常方式死亡,绝对是狂风骤雨之势席卷娱乐圈的大事,可以预见未来一个月都是争夺键盘侠眼球的头条,藏着掖着是盖不住的。
市局官微最终也撑不住了,正式确认这条消息,尽管官方辞令中为当事人打了个欲盖弥彰的马赛克:【位于本市临湾新区XX大酒店在今日下午发生命案,一名二十五岁中国籍男子死于酒店房间,现场较为血腥,死因尚不明朗……此案正在警方紧密侦破之中,请市民勿信勿传网络谣言,请勿转发敏感图片……】
网上沸腾,哭崩了的迷妹不明真相的路人与嗑着瓜子纯看热闹的群众以及不怀好意趁机抹黑的水军,各方势力纵横捭阖,一股脑震荡着社交平台的承载能力。从白至黑五颜六色什么样儿评论都有,那架势像要逼着死人开口说话,快说,你到底怎么死得,还死得这般丢脸难看?
如此热烈的关注度超越了各条国内国际大事和社会新闻。这样的热情,假若搁在一件全民繁荣皆大欢喜的事件上或可锦上添花,然而搁在这事上,却是抢着头条一遍又一遍撕开那令人心痛和刺目的悲剧惨事。
手机响了,严小刀瞧了一眼,这次没犹豫迅速接起:“干爹。”
“小刀,我都知道了,事闹大了新闻铺天盖地,你一人兜不住了。”戚宝山往日轻柔慢缓的话音显得发哑,听着竟然也像一宿没睡好觉,隔着电波都能闻出一缕窜鼻子的焦糊味。这次戚爷烧焦的不是他家灶台上哪一只煎锅,烧焦的是心吧?
“干爹我……”严小刀是没料到戚爷关注这种娱乐圈八卦。戚宝山对那群鲜肉明星是从来没兴趣的,没包养过年轻男人,平时都不接触,一贯看不上那些莺莺燕燕。
“我也不是埋怨你罩不住,早也料到了。”戚宝山话音低哑阴鸷,手中两枚核桃几乎捏碎,“我再不回去收拾了那小子,等着被他把人全灭吗?!”
严小刀喉结抖动,身形在床侧塑成了一尊石像,不必再问都听出戚爷口中的“他”应当指的谁,但他觉着就不可能。
“游家那一家老小这会儿还活着呢?”戚宝山突然问道。
严小刀那时没明白这话所指:“没听说游家出什么事?”
“呵呵。”戚宝山一听游家那一池子大鱼小鱼还没有被失火的城门所殃及,反而略微失望,“他们家就快了,等着看吧。”
严小刀:“……”
戚宝山:“我后天回来,你也不用张罗接我。小刀,照顾好你自个,你千万不要出事。”
……
严小刀撂下电话,一分钟都不再耽误,将蓝色表盒小心翼翼裹上几层包装塞进西装口袋,离家出门。他临走没忘了悄悄叮嘱全院兄弟,看住人,不能让凌先生迈出主卧室起居间一步,不能接触联络工具……
外面雨势已是瓢泼,北方大城市不堪一击的下水道系统在拥有洪荒之力的雨水中左支右绌,此消彼长,通了路东头就堵住路西头,水势已蔓延式的涨上人的心间……
严小刀去的是市中心百货大楼隔壁,当地历史最久、名头最响一家老字号钟表店。
从民国时代传下衣钵的百年老店,现在终归是没落了,只能靠着英租界旅游景点式的门面装潢吸引一些来此怀旧的老主顾和小年轻,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这种地方买表修表。严小刀是半道上将已在下班路上的钟表店老板截住,在雨中强架着这人回店。
店老板是一位五旬半秃头的平常脸汉子,擅长察言观色,一见这块价值不菲的瑞士名表再看严总冒雨前来浑身西装半湿再兼一脸煞气的来势,不敢迁延,赶忙将店内灯火重新点起,坐到台灯下细细察看。
“这……先生,看不出什么问题啊?您这表到底有什么问题?”店老板试探问他。
严小刀皱眉:“我就是看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一定有问题!比如,这块表有机关或者密码吗?里面藏东西了?能打开吗?表壳里面有没可能藏电脑芯片?”
店老板没敢吱声,低头继续端详,已开始默默脑补出一大串宫斗宅斗或商战谍战的情节戏份。
这店老板估摸技术能力有限,胆子也小,推脱看不出。
严小刀直视着人,口吻突然变冷:“看不出来你敢在这市中心开店?”
“……”店老板开始抖了,觉着眼前这人可能要撸袖子砸他的店,“这,先生,我本人确实水平资质有限,我要是给您这块表打开了,挺贵的东西我怕装回去就走不准嘛……我们店里原来有一位修表老师傅,岁数大了前两年退休了,他老人家水平高,我是他小徒弟,我……”
严小刀:“你师傅人呢?”
店主:“呃,在家呢嘛,不来上班了。”
严小刀:“电话住址门牌号给我,就现在。”
店主:“这……”
……
严小刀当晚简直像上门打劫来的,站在老城区腹地某栋旧式居民楼一户家中,在书房门口扶门框而立,就跟门神把门似的,不准外人进,也不准里边人出。鹤发暮年的老师傅从他手中接过了贵气的蓝盒子。老师傅灯下沉心而坐,慢慢悠悠地也不理那尊门神,老得看起来脊背都要抖了,双手却没抖。
这书房里像是有破烂收藏癖的那种老人的仓库,书柜和书桌上堆积叠落各种老式钟表、手表和修表工具。花镜架在微塌的鼻梁上,老师傅用细致的工具打开了手表,拆出许多细小机械装置和螺丝。
严小刀尽管办事比较雷厉风行,也没有太过失礼,声音很轻,生怕惊飞了那一桌零七八碎。
老师傅最终从花镜镜片上方的空隙间抬起视线,微微摇头:“客人,没有,就是一块表。”
严小刀眉头紧锁,失望和无助溢于言表。没有?是自己想错方向了?
他无声地走到桌前,单腿跪下去下巴抵在桌沿上端详那一堆已拆成最细的零件。老师傅极善解人意地说:“是您很重要的东西吧?放心,我再给您原样装回去,仍然让它走得很准。”
严小刀垂眼:“是一块遗物。”
老师傅瞧着这一位年轻俊朗的后生对这所谓“遗物”如此上心,自然又展开了一番充满浪漫主义迷思的脑补,八成已经补出了一本四十万字的民国风情言情小说,只是这番脑补跟严小刀的纠结就完全不一回事了。
老师傅还不放心他,又对他深深一点头:“客人,你要相信我手艺,表里真的什么机关都没有,特殊字符和码子也没的,真就是一块瑞士表啊。”
严小刀颔首鞠躬致谢:“老人家,今天实在打扰了,多谢您。”
然而以他一贯的谨慎和义气,弄不明白这件事他当真是牵肠挂肺,夙夜都难安,平白摧磨着他的一番肺腑却无以回报对方在命运关口如此的信赖重托。
……
再说咱们梁大少爷被请去警局喝茶聊天,其实也没有怎么样。本地官府也知晓他是燕都首富梁通的儿子,请他喝茶是真的有烟有咖啡也有好茶,还有垫肚充饥的点心。警官们也看出这娇贵的少爷就一样子货,描金的大马桶绣花的大枕头,生怕梁有晖在屋里因为心理脆弱或者低血糖再晕过去,平白给警局添个大麻烦。
梁有晖都不用衙役们对他运用审讯手段攻心战术的,将他从哪里认识的麦允良都见过几次面有无感情和利益纠葛三下五除二能招的全招了。他有春季花粉过敏这种在国外生活患上的富贵少爷病,身上这痒那痒,不停地用纸巾擤鼻子,然而归根结底是一句话:“我连麦仔前些天在临湾的演唱会都没有去,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船上,后来就没有见过面啊。”
跟他问话的就是之前去严总家请他的市局刑警队队长,穿着警服正装的一名阳刚汉子,姓薛名谦。
薛队长淡不唧儿的一张冷面孔,典型的“条子扑克脸”,但冷又冷得每回都能给嫌疑人留出两分主动示好交代的余地,嘴唇动了动:“那么久都没
逆水横刀_第41章
见了,麦先生怎么会进你的酒店房间?”
梁有晖忽闪着一双大眼,坦率得都有点可怜:“我就前两天刚开的一个房间,想在临湾做生意长期住的,我自个行李还没搬进来,房间还空荡荡的,再回来屋里就血漫金山啦,我招谁惹谁了啊!”
薛队长手里捏一支钢笔,很有节奏步调地在笔记本上不停画圈,圈得梁有晖那俩大眼珠子也下意识围着笔尖转悠,仿佛小行星沿着既定轨道围着一颗大恒星做周而复始的平移运动,转成个恍惚的对眼儿。
这是警官同志在心理学上的一招“噬魂大法”,就在梁有晖不由自足鬼使神差地将视线由笔尖移至薛队长那一张很有金属质感的酷脸时,金属突然铿锵发声质问:“那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跟谁在一起?”
梁有晖一激灵,赤红着脸招供:“几个老总接我出去吃饭么,吃完饭,男人嘛,就一起放松一下,‘雨润天堂’嘛……啊,不是,那个、那个……”
梁有晖不慎爆出了老总们组团出入声色场所的聚点,顿觉这事不该说的,这不是害了那一堂子清纯无辜身世可怜的小倩们嘛,一准儿得被黑山老妖扫荡了吧?薛谦不屑地哼出一声,说不清是笑模样还是鄙视:“你也没闲着,遭报应了吧?以后就该哪睡就回哪睡就对了!你如果是回的自己酒店房间睡觉,能出今天这种事?”
梁有晖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教导主任对留级学生语重心长的教诲,很服气地沉痛点头:“您说的都对,以后该哪个床睡,就哪个床睡,再也不出去玩了。”
只是他眼眉前桌对面这位教导主任比较特别,常年出外勤将一张扑克脸晒成深麦色,搁在普通寻常人身上一定黢黑土气,然而配上薛队的冷兵器汉子气质,这黑啤酒的卖相还挺耐看!唯独眼眶位置被墨镜压出了一双有点让人出戏的大白眼圈,梁少顶着一对黑眼圈盯着对方那大白眼框,终于在衙门口的审讯桌上嗅出一丝风情的味道。
这时候麦允良案就是市局操办的头号大案,不知戳了哪个部门的敏感点了,被上级透出口风限期半个月内破案,黑山老妖最近很忙,焦头烂额,谁还有闲心置喙“雨润天堂”那点小破事?
薛队长也不是吃干饭的,同时已布置手下调查过梁同学近日行踪,很容易就从各种人证和监控录像中确定这人说的实话,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薛谦只是例行问话确认梁有晖的诚实和无辜,再顺便套一些关于麦允良的人际关系信息。
薛谦问:“你知道的人里面,燕津两地,还有谁和麦先生比较熟悉,尤其有‘那方面’来往的?……我是说,床上关系、情人关系?”
梁有晖谨慎地转了转眼珠:“这可真不太好说,薛警官,我先拉个名单……”
旁边做笔录的年轻警员“噗”了一声,薛大队长用他粗糙的拇指食指指腹捏住自己历经熬夜疲惫不堪的额头,无奈地听梁少爷掰开手指口舌生花,平生那点儿头绪和智慧全用在了这件妙事上,竟还当真很配合地理出一份足有二三十口子的已是保守估计的大名单……
梁少这样身份,既然暂时洗脱嫌疑,不必收押,迅速就放出来了,只是在薛队这里留了备案,保证一个电话随传随到。梁有晖丝毫没介意这种遭受监控的待遇,很认真精细地记下薛队长的电话微信,迅速给对方打上跟严小刀的号码同样级别档次的特殊关注设置。
梁有晖没想到,深更半夜市局一楼大厅竟然有人等他,而且等他的人是小刀。
严小刀是从修表老匠人家中出来后,迅速给薛谦发了条微信,客客气气问候:【薛队长,打扰您了,我朋友有晖怎样了?我知道他无辜的,但也不妨碍您办事程序,如果没事了我去接他出来?】
薛队长惜字如金:【赶紧带走!】
严小刀见到梁有晖迅速搂过人来,作为好哥们说了一些宽慰对方的废话。梁有晖经此一役,连夜间消沉许多,也迅速成熟了两分——当然在严小刀眼里仍然傻白如透明人。这人双手Сhā兜低头随严小刀踱过走廊,挺俊一张瓜子脸顶个鸡窝头,身上两天没洗澡连蒙带吓都快馊了,硬是整出几分颓废青年的文艺气质。
严小刀还在以知心大哥身份说着什么,梁有晖突然怔怔地开口:“没事,我也没特别害怕。薛警官对我挺好的,这人竟然比薛之谦长得还帅。”
“……谁?”严小刀这种直男的直脾气,对男人的品貌身材真没太大研究,谁帅谁不帅的,整天琢磨这个?
梁有晖认真品评道:“他不是叫薛谦么。我觉着比薛之谦更有男子气概,特酷特阳刚的那款。”
简直他妈有病。
严小刀心里吐槽梁大少不分时间场合和人物对象就敢精/虫上脑,他指着这人两眼正中的高鼻梁:“你丫忒么刚出来,就你这小心思让人家知道了,当心薛队长拿警棍爆你掬花。”
梁有晖顿时ρi股缝一紧,在警局大厅里走路双腿都夹起来了,他就是天生爱好男人的属性,见到特带劲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对穿制服的也没有更多的企图心了。
梁有晖挽着小刀的胳膊:“那,你带我回家?薛警官说让我两周内不得离开本市。”
“我家不太方便,我带你……”严小刀此时已经算好一些事情,自然是不能带毫不知情的梁少在别墅里碍事。他正思忖去哪家酒店安顿这人,外面又来两三辆黑色轿车,黑衣墨镜的精瘦身影带着手下匆匆进门,竟是连夜从燕都方向赶过来的梁董事长,来接儿子的。
圈内知名的燕城首富梁通,在外面一向是低调且富有城府的,并不吆三喝四颐指气使,也不会谄媚逢迎虚假客套。这人低声与某位警官交谈数语,随后就戳定在那里,自己不动,等着儿子送上门来,就阴阴地看着梁有晖一言不发。黑色大衣将这人裹得愈发结实精干,相貌身形甚至发型都很有效率,感觉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特别有用的东西,没用的累赘不要,匆忙间头发都一丝不乱,透出豪强商人的精明实干。
梁有晖是家养小耗子见了镇宅老猫一样,跟寻常人家父子见面不一样的,连声“爸”都不敢喊,自知心虚有愧,眼神都含羞带臊地缩严小刀怀里去了。
严小刀与梁董事长不算太熟,鉴于对方长了一辈,隔空客气地颔首叫了一声。
梁通根本就不说话搭理,就这么牛/逼。
严小刀也总算掐算出梁有晖单纯软弱的性格是怎么被揉捏镇压出来的。父母强势则子女弱,没错。
梁有晖哪还敢跟着严小刀出去浪?灰溜溜被老猫拎回去之前,他难得惆怅地对小刀说:“挺难受的其实,麦仔最后一场演唱会,他给我送票了,我临时陪生意就没能去,真后悔啊,你去了么?”
严小刀心里一动:“麦允良给你送票了?”
梁有晖:“送了啊,没给你送吗?”
严小刀:“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梁有晖:“……没带身上,可能还在我公司办公室里。”
梁有晖被严小刀逼着形容那票子长什么样:“就是一个信封,快递到我们分公司给我的,里面两张演唱票贵宾票,还是第二排的好座……没有啊,没看见麦仔的亲笔便签卡。”
严小刀最后一次与麦允良见面时恰好问过此事,麦允良说:“严总,我就只给您送过一次票,我去您公司拜访但您当时不在,我还跟您的秘书一位挺漂亮的小姐合了影。”
麦允良应当说的是实话,严小刀认为。票还能是谁送的?谁如此热忱如此有心“邀请”他们一干重要人物出席麦先生的演唱会?实情已经呼之欲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重要配角出场~ 大家新的一周心情愉快~:)
☆、第三十七章 急转直下
雨终于歇了。
严小刀回到家时心事很重。他一向是不愿将情绪外露的人, 上楼时脑子和上半身重得像被人灌了铅, 双脚却轻飘飘如同踩在云雾里。
心里没底,弄不清楚许多事,就是这种纠结和不明朗的心态令他很不舒服、不愉快。他是喜欢把周遭一切人事看得透彻清晰、再稳稳地照料周到的那种人,然而有一天突然发现,身边他在意的这个人何止是不需要他自以为是地施加关照, 弹指之间就能颠倒局势拨动乾坤, 能耐得就差要上天了, 像是在耍着他玩儿!
别墅飘荡在悠扬美妙的琴声中。昂贵的施坦威与优雅的凌先生的组合, 这琴声怎么可能不好听?只是现在再听让他心里愈发难过,无法接受。
杨喜峰警惕紧张地跟严小刀打个眼色, 再摇摇头,用口型道:没出过房间。
杨喜峰附耳低声向他老大汇报, 凌先生对他们几个弟兄说:“别在门口来回晃悠, 晃得我也心烦。我知道严总不准我出房间,我就坐这里弹琴,你们集体退散吧!”
这人真就没挪动窝,一晚上琴声就没间断。
严小刀望向那端坐的熟悉背影,凌河坐在琴凳一端,身旁邀人四手联弹的位置,竟还虚位以待为他留着!
严小刀忍耐不住情绪,大步生风,挟裹着想要撸袖子动手拷问实情的风云雷电气势,然而走到这人身后,面对凌河安详的背影和纹丝不乱的琴声,那股子气势全都被这一招化骨绵掌糅合着稀释掉了。
一曲终了,严小刀双手猛地压上去按下琴键,让低音区和高音区一齐发出震荡式的轰鸣,双声部跌宕起伏的声波在两人眉心眼底都震出纹路,层次复杂深邃……
“小刀。”凌河轻声说。
严小刀这姿势是从背后将人虚虚地环抱,可以理解为亲昵姿态,也可以理解为将凌河钳制住准备随时发难勒颈,如何诠释全看两人心情了。凌河也没反抗,面对小刀他还能怎样?
严小刀将下巴贴到凌河头顶,用指尖大小的方寸之地感受对方长发的温暖,原本一串开场白质问应当是“那些票是不是你送的”、“红场里有你的布置安排”和“你到底筹划些什么”,然而这些迂回式的欲盖弥彰废话连篇归根结底指向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对麦允良下手戕害?
他简直问不出口,因为他从根本上不相信这一点,这是冤枉凌河!
半晌,严小刀改口问:“凌河,你一向厌恶麦先生,更不待见简、游一伙人,那天为什么一定要去听演唱会?你见麦允良干什么去?”
凌河答得简单直白:“纯属随兴所至,严总,我那天什么也没做。”
凌河做了什么总之一概不承认,都没必要纠缠拷问,严小刀失望。
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真心实意:“戚爷都快回来了,你还不走?”
凌河浑然不惧:“严总刚买的琴还没弹两天,这么昂贵,我还想多稀罕几天。”
凌河双手也撑在琴键上,四只手几乎合拢却又徘徊逡巡着不能相握。
凌河笑得辛酸,无话可说,内心已是波涛翻滚巨浪滔天。
小刀,我那天在红场什么也没有做,我厚着脸皮寄人篱下赖在你家里一直都不离开,这二者原因不是一样的吗。
我想留下来多陪你几天。
我想和你弹琴。
人生在世难得求一知己,我与你分开了我凌河很难再找到一个贴心达意的知己我也舍不得!
严小刀撤回手臂,一声不吭坐在凌河身侧。两人如今是轻车熟路都不用废话,四手同时摆在键盘上迸发出的就是一曲热烈激昂荡人心魄的《卡门》联弹。严小刀现在一个音都不漏,游刃有余,因为凌河即便不在他身边时,他脑海里也时常反复回味练习,四手之间配合已是滴水不漏炉火纯青,这份天生的默契感也让人无可奈何!
曲终人散,严小刀很有风度地道了晚安:“你早点休息。”
他手指夹上一根烟,溜达到二层露台上。高大的山茶和杜鹃已快过季,艳丽的大花朵铺了一地,鸢尾和月季的花骨朵却要冒出来了,一茬接一茬,总有新鲜热闹令人猝不及防的景色。
这晚也是巧了,深夜月半时分,严总一般不会出来闲逛,平时早睡早起,偏就今天心事重重浑身绷紧得肌肉都疼。户外湿气很重,月光洒在木质露台上,他缓缓踱步到栏杆边缘处,想看洒到下面的落花与那无情倾覆的海水。
他的别墅恰好在整座小区边上,完全临海,是一座地地道道的海景别墅。小区内也是这排别墅标价最贵,戚爷将位置最好的一栋留给干儿子住。别墅巧妙地依地势而行,建在海滩边一片天然的岩石高地上。他这座露台外侧恰好悬空在黑色岩石之上,是以类似悬空寺的建造方法,将十数根圆木Сhā在下面礁石缝隙中,完全托起露台和一部分别墅的构件。
这样,从海滩上看过来,他们的房子遥遥立于黑礁石之上,如同云雾缭绕的缥缈峰上一座别致的观景台。
别墅房间向外极目远眺,就是沙滩和一片浩瀚的波涛,金光红日,水天一线,美不胜收。
然而,很少有人会每天扒着栏杆使劲儿往正下方看,严总大忙人一个,他没时间照料这些小细节。他真是偶然一回扶着栏杆向外瞟了一眼,蓦地内心一沉,定在那里。
扶手拐角的连接处,有极为轻微的磨损,一般是鞋底往复划过而形成,木头翘起细微的两根倒刺。
视线再往下,底下支撑的那根圆木边缘,似乎也有一块踩出的痕迹。圆木本身直上直下、滑不溜手,没有任何趁手或者能踩脚的地方,假若有人试图从此处爬上爬下,严小刀脑补了一下,就是需要用鞋帮鞋底一侧抠住木头,因此容易留下“抓手”般的痕迹。
再往下看,光线很暗了,只能借助院子里鹅掌枫树冠包裹着的一杆庭院装饰灯。那下面的黑色礁石上,隐隐约约的,好像呈现出半只脚印。
……
那一刻
逆水横刀_第42章
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描绘的心惊肉跳!
严小刀向下费力地盯着那些隐在自然地貌之间若有若无的痕迹,盯得眼都疼了,眼球几乎要突破那一层红肿血丝的包裹和阻拦。他双手抠着栏杆,难以置信,后心陷入一层战栗……
因为距离沙滩和海已不远了,海风与水雾常年侵袭,礁石应是滑的,爬满了暗绿色微生物和苔藓,就是典型的海滨生态。那些脚印清浅,应是踩上时恰好蹭掉一块苔藓,就露出手掌大一片摩擦过的横截面痕迹。经过之前大雨冲刷,痕迹模糊,四周露水雾气缭绕。
夜太深,光线不够用,他实在无法看得更远,然而用常识判断那下面应当会找到更多鞋底经过礁石的痕迹。这座天然石头山不高可也不算矮,关键是边缘陡峭,乱世嶙峋,是没有被修整过的一段峭壁,是别墅区的天然屏障。当初这样修建,就没有预备着有人能从这里爬上爬下。
倘若真的爬,严小刀目测估计那陡峭和打滑的程度,他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上下,绝对不轻松!
……
月光下严小刀独倚危栏,面庞发白,黑眉曜目在微弱光线下还坚强地维持本来的尊严,没有扭曲狰狞,没有暴躁失控。
他右手五指仍然下意识地在栏杆上快速敲动,像敲击琴键,脊背滚过一道彻骨的寒凉。
心已经像被一把纤细的刀片从最柔软不设防的肋骨间隙Сhā了进去,悄无声息地剜开他,割裂他,再轻轻搅动着他,搅得他喉咙里冒出一股淡淡的甜腥气。
这可能吗……
可能吗……
就在他家里,在他眼皮子底下。
露台犄角本来有一枚摄像头,严小刀看都不用看,那摄像头最近肯定已经“碰巧”坏掉了。
谁在这些日子总喜欢流连在露台上看风景,一耗就是半天一天?谁时常等在那高处等他下班回家,往左边看能观察到他驱车回家进入电控大门,往右边去就能看到礁石沙滩和海水?
……
严小刀难受地咬住右手掌骨,他艰难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直到现在弯曲抬高右肘时,仍能感觉到肘关节肌肉韧带发紧。那地方伤是好了,但总需要一段长时间彻底恢复原来的干练利落。
然而现在,如果关于某个人这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伪装虚构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障眼法,那么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甚至包括他们一同经历的危难和战斗,他所受的伤,全部都可能是个圈套。
为什么会这样?
……
纯美无暇的琴声仍在继续,从房间内悠扬地游走,飘扬过海,覆盖整座暗潮汹涌的海滩。
钢琴曲子丝毫未乱,至少以严小刀这个初级段位选手听过来,听不出一丁点的惊跳抖动或错音漏音,手稳且心稳,稳得令人不寒而栗。
中间能听出熊二和三娘那俩谄媚的畜生钻到房间里,找凌先生讨好卖乖。凌河应当是拿开左手去逗狗,两只二货被抚摸得惬意舒服,哼哧了一会才走掉,而凌河的右手仍然轻松自然地弹着曲子,或许唇边还挂着笑意,就是如此强大无敌的心智。
严小刀不能回头寻觅,他感觉背后有双眼,那双眼无处不在。他此刻回头就能与之对上视线,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他谨慎地挪开脚步,慢慢离开那最要紧的现场位置,一手Сhā兜,淡淡地扫一遍视线范围,夜色越来越深,只能等到明早再仔细察看。
现在冲回房间抓住当事人提着衣服领子质问,凌河不会承认的。
当初两人在伊露岛共处一室,在浴室里他下了七分力的狠手凌河都拒不承认,现在怎么可能再改口?
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是他捕风捉影误会了,还是他从头至尾被人耍了,不弄清楚无法甘心。
……
彻夜没睡的可不只咱严总一人,也是这一夜,专案组连夜加班察看各处监控,试图缩小嫌疑人范围。
薛谦大队长双腿翘在办公桌上,用力敲着被各种繁杂信息壅塞住的脑袋。这人抿掉大半杯咖啡,拿出一根新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面用力提气闻了闻,就跟缉毒犬闻到K/粉一样双目放光。
梁有晖原本就没嫌疑,案件此刻陷入僵局,就是因为他们调查出的人际关系名单实在太长,一个一个地捋很耗费人手时间,手下人员两人一组都安排不过来了。而且最关键的,那家酒店相关楼层和车库的监控,零零散散专门在关键地点坏掉,到底谁当晚进入过那个房间,什么信息也没留下。
酒店大部分监控仍然好用,依照薛谦判断,做手脚的人也像是临时仓促计划,只能挑拣最重要位置下手。假如将酒店比喻成一座大迷宫,正确的通路在中间几处关键位置黑掉,走不过去。这是嫌犯故意在作案前弄坏,还是有其他人刻意弄掉监控,将水搅浑?……
当晚登记入住酒店的客人,有些人可能用的假名□□,混淆了警方视听,根据入住登记名册查不到曾进入梁有晖房间的客人真名实姓。按常理讲,梁有晖已经订下的房间,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再让别的客人入住,高档酒店在这种事上都能出差错,把两拨客人凑到一个屋,前台都不知干什么吃的一群蠢货!
薛谦在酒店盘问前台时气得直想抽人大嘴巴。那几位前台先生小姐没出事时就是游手好闲以聊天刷手机打发时间,一出事百般推诿,谁都不承认自己曾经接待过客人入驻梁有晖房间。六星级酒店服务生还当真端着六星级的架子,没见到□□之前对他们这些身背小黑挎包的便衣爱答不理,一脸嫌弃。妈的,是知道我们条子住不起六星级吗?出差确实从未住过四星以上的薛队长,此时很想甩开膀子骂人。
外勤人员大步迈进办公室:“薛队,找着车了!”
薛谦:“……梁有晖那辆失踪的宾利?”
“对,就是那辆豪车,在距离案发酒店相当远的北郊区县,没有通过省际公路往外省逃窜所以之前搜索疏忽了!附近村里群众举报发现的,车里有血迹,但人早跑了。”警员回答。
“化验血迹DNA。”
“希望那就是麦允良的血,猜测应该就是了。”
薛谦把手头厚厚一摞资料往桌上一拍,破案在即的兴奋感重新吞没神经中枢,咬着烟蒂大声吆喝屋里所有人:“查查查!沿途所有监控,谁开的这辆车到达了最后弃车地点!”
全市的监控总不可能都坏了吧。
这事就有眉目了,只是需要些时间和人手翻看那些无聊冗长的沿线监控录像,弄这个特费时间。
“想办法缩小范围吧,绕过那些烦人的监控。”薛谦把半截烟掏出来回折了几下,不嫌磕碜地又塞回嘴里,“查查车库里还有没有跟梁有晖的宾利看起来类似的车,无论车牌型号还是外观颜色。”
他就是天马行空的发散式想法,住这种酒店的总之非富即贵,还有其他人开宾利小跑吗?
酒店车库就那疙瘩大地方,迅速就得到反馈:现场没有类似车了。
“出事之前的傍晚,有没有类似车进库;然后在出事之后这二十几个小时内,有没有类似车辆在咱们没有封锁地下车库的情况下偷偷开出去了?”队长继续发号施令,指挥手下干活。
这回还真让薛队长给蒙着了,他就是觉得此事蹊跷。
车库监控是坏的,但出库之后通往大路的路口有完好的摄像头。警员指着那段录像,不断放大到比较清晰的图谱:“薛队,这个,是在法医估算的案发时间之前一小时,经过这个路口,有可能最后就是进了车库。这也是一辆宾利,跟梁有晖的车颜色还差不多!”
“驾驶员看外套颜色是个女的。”
薛谦简直想现在就跑到路口爬上红绿灯杆子,亲一口那只珍贵的摄像头宝宝,省他多少工夫啊!他拿烟头戳着那屏幕:“放大放大,找技术人员甄别,开车这女的是谁家阔太太!”
办公桌上的手机恰好在兴奋点上蹦出短信提示音,梁有晖道:【薛警官晚上好,我的车找到了没有啊?】
薛谦:【有眉目。】
梁有晖:【太好了,辛苦薛警官。】
薛谦:【心疼车了?重要物证你一时半会也不能取走。】
梁有晖:【我不心疼,我不着急,我不取走,就寄存在薛警官那里我挺放心,比停哪都让人放心!】
梁少打完字搓了搓手指,心想我心疼什么啊,我没话找话呗。
薛谦读着微信里一行小字,哼了一句“有毛病”。不心疼不着急你哪那么多废话?你们家又不是买不起,少爷您可以买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的宾利,凑成一串葫芦娃,每天换着开,一星期都他妈的不重样!
……
严小刀一身白色汗衫和运动裤装,特意换上轻便跑鞋,在清晨天边金光照耀的时分驱车绕出小区,驶到海边停车场。
浓雾给他的车子蒙上一层莹莹欲坠的水滴,笼罩此时欲坠谷底的心情。他的头发肩膀迅速也被海边水汽打湿,低头想点根烟都点不着,手滑,烟卷也湿了……他心里尚存一线侥幸和柔情,内心仍然有个身影属于那两日在回马镇他母亲家里,那个影子纯真美好,与他心贴心靠在一起,心跳的节奏都是相通的。
他抹了一把鼻尖上的露水,徒步往海滩某个方向跑去,寻找自家别墅悬崖的位置。
海滩上有零星的人跑步健身,还有人清晨出来从湿沙下面挖蚌壳和蛏子。严小刀一路踩沙狂奔,一双鞋迅速看不出本色,脚底浮出一层硌出来的隐痛。
“严总,晨练啊!”还碰见个邻居。
“是啊,早。”严小刀扯出心绪不宁的微笑。
他很快跑到那一片黑色礁石之下,定神向上看去,目测丈量那块地势和距离,都有些震惊和震撼了……内心五味杂陈,无话可说。
为自己的愚蠢、自负、疏忽和轻率感到无话可说。
这险峻,这高度。
他凭借经验揣摩对方会选哪一条路径,有些巨大的岩石看起来需要徒手攀岩的功力,还有一片紧锣密鼓交织成一片的碎石堆,稍微爬一爬可能就会触动碎石划坠……
能这么玩的,不仅是不瘸,妈的简直是轻功飞檐走壁。
……
严小刀也没什么恼火,有八分是失望,他竟都配不上对方对他讲出一句起码的大实话。
也有两分安慰,至少,这里没有人是双腿残废的瘫子,脑补还是活蹦乱跳结实得很呢!
他喜欢了一个人,直到这一刻还深深喜欢着,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改变、无法忘怀。
严小刀也不认为这是出于“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某种求而不得的不甘和纠结,并不,而是出于两个男人之间经历过险境考验之后的情意相通,心智、成熟度与许多想法上的不谋而合。他不认为他能与许多人都达到精神层面上的默契与合拍,他也是骨子里有几分自尊和傲气的人,有许多坚持,直到今天,他也只认识了一个凌河,深感相见恨晚!
他真心希望凌河能过得好,脑海里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戳得疼。单方面的情谊,确实让他感到彻骨的心寒。
半小时之后,做事极有效率的严总已经到达老城区,本市最好一家骨科和运动损伤科综合医院。
严小刀直接在国际部挂两百元的特级专家号。肯花钱总有办法能缩短等待时间并提高服务质量,普通门诊的专家号您擎早儿四点钟来挂吧!
他捏着挂号单穿越走廊,这个科室整条走廊好像就他腿脚最灵便,行动敏捷地侧身以最省时有效的路径穿过人缝。身边尽是拄着双拐、吊着胳膊或者坐轮椅而来的病患。严小刀现在回想,他可也给凌河推过许多次轮椅呢……
“主任,就是向您请教一下,一个人髌骨缺失,有可能什么情况?”严小刀请教办公室内看似经验丰富的老主任。
主任瞧严总这胳膊腿无比完好一阵风刮进来的样子就纳闷:“髌骨缺失可能性多了……病人呢?”
“抱歉病人不在这。”严小刀一ρi股坐到病人凳子上,硬着头皮按住老主任桌上的处方单,“就是类似于手感摸不到髌骨,缺失或者萎缩?或者天生就没长?有可能吗?”
主任这边厢也是皱着眉头硬琢磨,毕竟严总挂号预约了谈话时间:“天生髌骨萎缩发育不全在我们临床病例里也挺多的,也有因为少儿时青春发育期滥用注射药物导致的骨骼问题,还有就是……你真确定是缺失或萎缩吗?病人片子给我看看?”
严小刀被问得遽然愣住。
他确定个鬼。
他能确定是髌骨缺失或者萎缩?他只是下手摸过,他甚至并不拥有专业骨科知识或者按摩推拿理论,完全自负地凭自己手感,以为自己可以摸出来!他根本没有看过凌河任何的医疗资料或者X光片。渡边仰山简铭爵那也是几个糊涂没谱的,人云亦云,当初谁头一个下结论说凌先生是个残废?
老主任活见了奇葩似的瞧着他:“就是嘛,都没有片子,哪能确定是骨骼出问题?如果病人行走不便膝盖不能弯曲,有可能肌肉问题,有可能韧带关节,甚至有可能是心理问题嘛!”
“是我的智商问题。”严小刀眼望窗外,淡淡地给出结论。
“……嗯?”老主任很想在诊断单上给严总下几服镇定安神的中药,然后转去精神科。
严小刀强忍着千疮百孔全面崩塌式的心理防线,又问:“主任,您这有哪位髌骨萎缩或缺失的病人情况我能了解下?这类病人,他们平时能走吗?能通过康复锻炼恢复下肢能力吗?”
主任随手一指门外走廊正走着的一名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低声道:“瞧见了吗,就那个小孩,他就是天生髌骨萎缩缺失症,这不是康复得不错嘛!也能走,就是膝关节无力,下肢软弱,肯定没有正
逆水横刀_第43章
常人那么利索,也不能参加剧烈体育活动,但康复后还是能生活自理的……关键是你得把病人带来让我瞧瞧!”
“我明白了。”
“多谢主任,打扰您了。”
“病人不会来了……他健康得很。”
严小刀撤开凳子起身,脸上仍维持富有涵养的微笑,向医生告辞。
……
严小刀确实明白了。他曾经几次委婉提议带凌河去瞧个专家,都被凌先生三言两语巧妙回绝,如今看来,以凌河的骄傲和要强,这人倘若真瘸,一定上天入地阅尽天下名医不遗余力也一定要把自己治好,这人怎么会愿意坐轮椅上?
他只是心软没有逼迫对方。他见过凌河腿部膝盖位置的陈旧式伤疤,甚至粗大的针眼,明显在少年时代曾经遭遇过肉/体上的虐待伤害,那些疤痕让他心软以至被蒙蔽。
凌河一定曾经瘸过,因此懂得巧妙伪装残疾。但是,这人一定已经治愈了!
☆、第三十八章 魑魅魍魉
凌河装得太像了。
不,凌河都已经装过头了, 简直欲盖弥彰。
严小刀尾随在那有腿病的男孩身后, 心情五味杂陈地走出一段距离。很显然那男孩是可以走路的, 只是双腿比常人迟缓,上下楼不够迅猛伶俐, 跑跳运动也会遭受很大影响, 但有一条底线,绝不会是半身瘫痪不能动弹的情况。
凌河在他面前ρi股都不挪动一下, 挪一下都需要他帮忙撑住上身, 上楼下楼上个床都是“严总您抱”, 进个浴缸都要他抱进去……从相识第一天起在“云端号”上就是这么一副拿乔的样子。
严小刀拿出一根烟,随即想到医院楼道不能抽烟。
他干脆地撅断过滤嘴,将剩下那截烟卷连同里面细碎的黄色烟丝丢进口中,面无表情地用力咀嚼, 用充满辛辣口感和焦油香气的味道让自己更清醒些, 眼底逐渐涌上一些蛛网般的血丝。
他这时接到梁有晖电话, 还以为这人是要回燕都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平静道:“有晖。”
那边是梁少爷单纯而兴奋的、天生携带巨婴萌感的声音:“小刀我告诉你啊,警察找到新的嫌疑人啦!”
“小刀,我就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哈,不能让我爸听见。”梁有晖还有心情煞有介事地向好哥们汇报情况,手机好像是埋在被窝里,“刚才听见我爸跟局子里熟人通气,我彻底没有嫌疑了,我的车找到了,那天是被嫌疑犯开走啦!”
“嫌犯是谁?!”严小刀站在人潮涌动的医院走廊正中,都忘了移步让路,瞬间激起周围无数咂舌声和白眼。
“是简家老二简铭爵,还有简家公司的女老总赵绮凤,你都认识的吧?他们两个从酒店开走了我的车,把我车还毁了,弄了一车恶心巴拉的血,我爸气坏了刚才还骂人呢!”梁有晖没有一句作假,一五一十地向小刀兄弟报讯,真是一支忠诚好使的传话筒,还自带扩音喇叭的效果。
“……”严小刀眼眶发红,牙齿嵌入嘴角最痛一点。
梁有晖之后一堆废话他都懒得听,梁少爷好像是说:“那位刑警队长破案神速,我爸说回头给他裱一幅锦旗送过去。小刀小刀,你说我……我亲自过去送锦旗合适不?会不会显得特别那个,不会真的被警棍爆/菊吧!不然你陪我去呗……”
麦允良,梁有晖,简铭爵,赵绮凤。
严小刀觉着,他已经能够替警方先一步猜出下一位颇有来头的涉案目标人物是哪个了。
伊露岛的那一桌黄金人肉宴赌局上,掰指头都数得出来,一共还能有几人?
他感到难过和不寒而栗……简家也是临湾头号豪门首富,凌河你疯了吗?
严小刀一步迈三节楼梯跑下楼道,冲出医院大门,心情仿佛已越过千丘万壑与十里八荒。他想赶回家,他仍心存一丝希望能赶在警局的办案步调之前,阻止事态向不可控制的地步发展。
……
揪出新的头号嫌疑人过程并不艰难,但薛大队长还是比较谨慎,第一遍瞧出那女士面容大致形貌时,忍着没说出来,还是继续翻找沿途监控录像吧。
北部郊区的公路录像也调出来。这录像是快速拖着看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轻松容易一马平川。离开密集繁华的城区之后,尤其通往几处农业乡的交界地带,渣土车砖石车水泥罐车甚至马车运牛车都很多,唯独途经的豪车是极少的。
一辆宾利没事溜到那种地方,原本就是有蹊跷。
驾车人看起来极其慌张和崩溃,根本就没有作案或者反侦察的经验,慌不择路。宾利车在凌晨时分借着天边白光蹿下路基扎进了草丛,随即就被陷入一块泥泞的小沼泽。车内二人一路上就没停嘴争执,女的极其彪悍指着男人脑门子大骂,隔着模糊的监控画面仿佛都能听到那歇斯底里的尖利指责。男的一阵狂抹脸,汗流浃背,偶尔把脸埋在方向盘上哆嗦,或者忍无可忍扭脸回敬几句,然后招致女士更猛烈的狂风暴雨般的噪音人身攻击,大部分时间拍打着方形盘发泄情绪。
“操,这是女的把男的当场骂哭了吗,真厉害!”薛谦评论道。听不见声音他都能感觉到河东狮吼的泼悍气场。
“薛队,您认识那俩人吗?”年轻警员随口问道。
“嗯……我看着,好像认识。”薛谦咬着烟说。
他猛醒过来,将ρi股下面的椅子飞速旋转一百八十度,吩咐手下:“去去去赶快给机场出入境咱们的人打电话,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截住,不能出境!但也别抓得太狠哈,下手温柔点,先把人给我留住。”
“截谁啊?这俩人谁?”底下小兵还没来得及查车牌、走访证人和对比照片呢,一宿都没睡。
视频中的女士踢开车门冲出来!高跟鞋一脚崴泥坑里了,女人以慢镜头的频率和滑稽可笑的动作挣扎了几下,仍然不可挽救颓势地坐进泥沼中。这位姑奶奶顽强地爬起,顶着一身烂泥和草屑,危难关头仍没有放下雍容华贵的豪门大太太气度。即便那身羊驼绒大衣早已浑身已污秽不堪,女掌门人的风度气势绝不能减……
而那男人,关键时刻化出原形,心理城墙的坚固度明显不如女士,还死赖在车里不愿下去。这人不断踩油门试图将宝车弄出泥坑,不知是否因对车辆性能不够熟悉,与烂泥撕扯了数个回合最终失败。一个男人,最忌讳当舍不舍而优柔寡断啊。
男的下车,从监控中都看得到,衣服上有一片血迹,脚下行走路线犹如陷入癫狂,头发乱得像一丛被雷劈出来的荒草,下一刻就快要原地爆炸自燃了。
薛谦呼出一口烟圈,眯着眼说:“我在网上产经新闻版块看过照片,本市知名优秀企业家的介绍——就那种花钱雇人生拼硬凑的软文——这好像是简约地产集团的那位女老总吧,号称咱本地商界标杆式的传奇女强人!还是开豪车的,基本就是她没跑了……这种人出了事肯定先琢磨跑出境外,在机场把人给我截住!”
机场国际航线登机口附近,一个高个子移动标靶绕着迂回的路线蹭向某一趟去往欧洲航班的登机口。
这人包裹得好像身上携带了百八十种致命细菌病毒,全身上下能捂住扎紧的地方全副武装着,口罩厚得恨不能把自个儿憋死,也不敢让周围人透过一丝丝缝隙辨认出他模样。
他肩上还扛着一只大号登山包,手里拖着行李箱,名牌皮包手袋和箱包全部不敢带了,也没有助理和小秘帮着拎包,这一身淋漓的大汗全都闷在薄厚数层衣服里面自产自销,生生给他蒸出一个桑拿效果,都快虚脱了!
旁边座位上是两名其貌不扬的年轻女学生。女学生A瞟了一眼,拿笔杆子一点:“你觉得那人是谁?今天有人登这趟航班吗?”
女学生B翻看手里密密麻麻记录详细的近两周各路明星航班信息资料汇总,摇摇头:“没有这班,这人谁啊?不是咱们要等的人。”
女学生A很御姐地抖肩哼了一句:“不是明星他穿成这样干吗?浪费咱们注意力,神经病!”
包裹得如同丧尸的男子尾随在登机队伍里,这时两名出入境公安及数名便衣从四周悄悄接近,围成松散的包围圈。一名警员礼貌但很有威慑力地点了下头:“先生,您护照证件看一下。”
透过黑色宽边墨镜,那名丧尸眼神明显迟疑,还是掏出了护照,却在警员低头查看护照时手抖了。
“这是您照片吗?麻烦您把脸上墨镜口罩呼吸器什么的摘下来。”警员唇边甩出一丝无奈的冷笑,这家伙裹得忒么跟要进毒气室似的,还嫌目标不够显眼?
“我、我呼吸不畅,我有心脏病,我对雾霾严重过敏!今天PM指数两百六,摘了面罩我会死!”丧尸哆嗦着说。
这人一张嘴说话就露陷了,原本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张脸,不慎露出一块足以暴露其身份的面部特征。为什么呢,因为这位爷的下巴忒显眼了,一说话下巴颏子突兀地抖动开合,那无比滑稽的鞋拔子脸几乎从防霾口罩里钻出来,再也藏不住首尾。
“简铭爵先生,我们有一件案子需要向您了解情况,麻烦您不能登机,随我们走一趟。请吧!”话音未落,几名便衣从左右架住简老二胳膊,为他维持着起码的体面但不容分说赶紧架走,远离围观人群视线。
简铭爵仿佛仍然陷在那一夜的惊恐情绪中,全然丧失掉从前在名流圈内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气质风度,全身颤抖着爆出辩解声:“不是我,我没做!我没杀他!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要害死麦允良啊不是我……”
麦允良?
围观人流中有年轻人爆出惊呼。
这人在机场试图出境逃跑,难道就是害死麦仔的凶手?
常年泡在机场的职业接机应援团们如潮水般一拥而上,纷纷掏出手机一路狂追冲下二楼跟拍!
抓人的便衣警员们都有点方了,腿脚竟都跑不过业余狗仔,前面一路跑,后面一路追!有人爆发出尖叫和怒骂,有人冲上去试图拉扯丧尸的拙劣伪装,扯掉了简铭爵的口罩墨镜露出真容……有人迅速抢发头条通知各大营销号,顺便附上照片和渲染式的爆料,“害死麦允良的坏蛋凶手企图跑出境外!今天中午在津门国际机场被警方围捕,万人围攻,当时场面惊险壮观!嫌犯据悉可能是本市知名富商企业家!”
……
另一位嫌疑人,并没有与简铭爵同行跑路。
简铭爵犯了跟梁有晖同样的路线方针错误,发生这么大的事,你逃跑,逃跑还有用吗?麦允良毕竟是个两岸三地拥有知名度的明星人物,不是谁家没名没姓的小猫小狗街边哪个路人乞丐,可以偷偷给警方塞钱了结一条人命的。这个人没了,警方迫于压力也一定要给外界舆论一个交代,一定会抓人,你跑能有用?
再说,如今这年代都讲求国际合作联网通缉了,嫌犯们一个个被引渡回国,你跑能躲开?下半辈子日子不过了吗?
简家大宅内一片气氛不寻常的死寂,掌门人简铭勋本来近日就因身体不适,糖尿病和高血压接连发作,住进海滨疗养院了,没想到不在家时出了事。家里的保姆厨子佣人司机,也都听见了风声,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简老二机场被捕万人喊打无比狼狈的照片,这时皆人心惶惶,私下里以眼神交流那天塌了般惊恐沮丧的心情,没准儿一个个已经开始备简历准备跳槽了,但谁也不敢吱声说出一个字。
家里的姑奶奶可还在镇宅呢!
主卧内欧式仿古镶珍珠玳瑁的梳妆台前,赵绮凤独自端坐,喝掉一小盅燕窝,漱过口,再上个晚妆,优雅的动作配上细腻白滑的皮肤精致媚人的五官,一身紧身干练裙装,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美艳大方且精明强干,再拿只手包就能出门参加圈内富豪晚宴了。只是沿着落地窗缝隙钻进来的一股海风吹开轻纱再吹上赵女士祼/露出的大片脖颈,在皮肤上吹出一层战栗起伏。
保姆徘徊在门外,生怕自己因为带来坏消息而被牵连,战战兢兢小声说:“楼下有客人找您,是……是公/安局来的……”
赵绮凤缓缓下楼,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一串“啪嗒啪嗒”轻松悦耳的声音,临危不惧,丝毫都不怯场。她从楼梯位置居高临下望着客厅身穿制服的薛大队长,仿佛就是故意撑着一口气要和简铭爵那没用的蠢货做出强烈对比,发型妆容和身姿都维持着高贵从容的仪态。
薛谦不敢怠慢,亲自前来请人:“赵女士,有一件案子需要麻烦您去警局接受调查录个口供,请您跟我们合作。”
赵绮凤往她精心挑选的名贵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展示她保养得当引以为傲的修长小腿:“薛警官,您有什么事就这里谈吧,我认为没必要去警局。”
薛谦维持客气但不容置疑:“我们办案的规矩,是需要您和我们去警局谈谈,希望您配合。”
赵绮凤瞭对方一眼反问:“我看不出任何必要,我是嫌犯么?”
“成,那我打扰您几个问题,赵女士。”薛谦大刀金马地往简董事长家名贵丝绣沙发上一坐,“前日凌晨,您是否与简铭爵先生同时驾驶一辆金色宾利,途径市区最后停在北郊某地的三岔路口路基之下,在车陷入路边沼泽地时下车徒步离开,然后在二十六分钟之后上了前来接您回去的司机的车?我们有沿途和当地监控录像为证,也有司机的口供。
“第二点,赵女士,那辆宾利车并非属于您或简先生,车辆属于当日原本住在某酒店某房间的燕城朝阳户籍二十六岁男子梁有晖先生。你们二人开走了他的车,并在车中留下麦允良的大量血迹。港籍二十五岁男子麦允良更多的血迹发现于该酒店房间,该人已于当日凌晨差不多同时间在房内死亡。
逆水横刀_第44章
“第三点,赵女士,麻烦您提供照片里这件羊绒质地大衣、咖啡色裙以及高跟鞋,我们需要化验您的衣物,看上面是否留有死者生物痕迹。请问衣服和鞋现在在哪里?
“此外,我们还在该酒店房间发现含有唾液DNA痕迹的酒杯和喝水杯,以及大量指纹,我们希望采集到您的样本进行比对,相信您不会拒绝这样简单常规的要求?
“总之,我们需要知道,您为什么会在关键时间段内出现在酒店案发现场,与死者麦允良有过怎样接触,曾经对死者做过什么,最后又为什么带着死者血迹匆忙离开现场并开走梁有晖先生的车,同时将自己的车不慎留在现场,事后又趁我们不注意悄悄再开走了?
“更多的细节证据,如果您还有兴趣听,可以跟我们回警局慢慢地聊。赵女士,请吧!”
“……”
敲山震虎,打蛇七寸,薛大队长知道赵女士架子大,估计不好说话,都懒得兜圈子,直接抛出嫌疑证据,这些问号你解释不清楚,你不是嫌疑人谁是嫌疑人?
赵绮凤丰满的胸脯在客厅辉煌的灯光下不停起伏抖动,抖得快要蹦出礼服裙领口,精致妆容描绘的一副画皮之下是因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肌肤,振得粉妆和腮红一层层扑簌而落,将傲慢雍容的气度振落一地……她右手食指中指上两根长指甲方才因为抠着沙发木质扶手,已经悄悄折断。
“我什么都没做,这件事根本就和我没关系!”
“都是简铭爵那个蠢货王八蛋,是他把人弄死了我就没碰过麦允良。”
“我真的没碰那个年轻男人,我对那人又不敢兴趣我碰他做什么?我已经结婚我是正经的商人,我的丈夫是简铭勋董事长我们夫妇感情恩爱,我丈夫身体不好生着病还在疗养院里躺着,我还需要去照顾他,我怎么可能和外面别的男人扯上不正当关系?我不需要去警局我什么都没做!”
“那天我……我根本就没有想去那间酒店,是简铭爵打电话约我去的,他诳我,他骗我去的。”
薛谦在关键问题上打断:“他怎么诳你去?”
赵绮凤朱唇颤抖,牙齿上都沾满口红,凌厉怨怒的表情挺吓人的:“我接到他一个电话,他说有我想见的人,我才去的……早知是个圈套我根本就不会去!”
薛谦一挑眉,很感兴趣:“他怎么说的?有你想见的什么人?”
“肯定是他……”赵绮凤两条手臂开始抖,一瞬间突然也开窍了生出灵感,察觉这里面蹊跷,“肯定是那个人他想要整我,他报复我!薛警官你来调查我,还不如直接去调查那位严先生。”
“哪位严先生?”薛谦歪头眯起眼琢磨,难道我昨晚刚见过的那位?
赵绮凤杏眼圆睁,黑金色眼线在眼眶上跃动挣扎,歇斯底里恨道:“宝鼎集团分公司的老板严逍,电话里说他在酒店房间等我,就是骗我的,八成就是他一手搞的鬼你们怎么不去查他!”
赵绮凤知道她这趟警局审讯室谈话是免不了的,她毕竟沾了一身麦允良的血,还有她在酒店房间留下的唾液指纹,在那无比混乱惊惧的场面下她来不及销毁任何不在场证据。但她不甘心,临死一定还得拉个垫背的,背着抱着一齐灭,凭什么就老娘倒霉吃官司?相关人物一个也甭想逃脱牵连。
薛谦在起身之前,面无表情地在他笔记本上写下“严”字,还郑重其事勾了个大圈,钢笔力道直戳纸背,不太结实的笔记本纸都给戳漏了。
警员将赵女士请上警车带回局里详细问话,薛队长临走不忘吩咐:“去楼上衣帽间找那件大衣和鞋,带走化验。”
薛谦坐在自己亲驾的那辆车内,迎着车窗外扑面而来的烈风,以车载电脑迅速抓出目标人物资料,对他副手说:“赶紧查查查这个严总!
“身份证大名是严逍,二十八岁,本市南郊回马镇武平村户籍,先别打草惊蛇,先搜集充分证据再抓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难啃,都是硬货,但凡涉案都不会轻易认账的!”
……
春日烈风中飞车赶回别墅,严小刀那时握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这一趟回家没人跟踪他。他想,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应该也觉着,已经没必要再跟踪,一切可以明着摆上台面真刀真枪。
他打开电控大门驶入前院时,出于习惯仍往楼上露台方向望了一眼,孤独的鹅掌枫与前院的山茶树隔楼相望,露台上哪还会有什么人等他?卧室窗内一片黯淡,一盏小灯都没有为他开启。
他从熊爷和三娘中间生硬地挤过去,挤不过去就直接伸开长腿跨过,上楼。主子大爷一脸冷酷对两位宠妾的毛都没沾就走,惹得两只熊玩意儿充满失落感地一路嗷嗷追到主卧门口,却最终被一扇沉重的大门挡在走廊。
凌先生今天这个钟点竟没有弹琴,也可能刚弹累了正歇着。
凌河在昏暗没开灯的沙发上低头把玩着什么。半长的头发帘恰到好处地垂下,遮出个美人犹抱琵琶的光影效果,半边细润斜长的眼露出来,眼尾云山雾罩。
凌河手里捏的,正是那只“八万”骨牌。他估摸严先生再看见这张牌也没印象了,他一直还留着,偶尔拿出来捏一捏揉一揉,想象自己揉的是严小刀的脸、严小刀的鼻子,已经把这张长方形牌的棱角都磨圆了。
今晚最后一夜,想再多看小刀一眼,夜半时分再悄悄离开吧。
凌河把骨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咬在嘴里,回忆严小刀装得一脸浪荡登徒子表情却将这张牌塞到他唇间的有趣情形。二人那时眉来眼去十分默契,凌河自顾自抽风似的笑了。
他这时听见大门口动静,狗扑人、人上楼、熊爷三娘一路追逐某人脚步这一连串急促声音逼向卧室门口。凌河下意识飞速藏牌,将骨牌塞进身后沙发缝隙的同时严小刀推门而入!
严小刀视线如两串子弹横向扫过他所在位置,在看不见的地方扫出一排弹壳碎屑火星飞溅!
“你手里藏什么?”严小刀声音沙哑,脚后跟势大力沉地磕上房门,大步迈过来抓住他手腕。
“……”凌河吃惊严小刀掌骨之下蕴含的不同往日的力道。
“我看看。”严小刀脸色不对,低声吼道。
凌河眼底流露抵制的不快:“放开您的铁爪子严总,你挠我干什么?”
然而这种时候,故意刺伤人的冷言冷语对严小刀也没用。他亦是有备而来,今天就不会放过这茬,你到底还藏什么啊凌河?!
以凌河一贯凌厉强势的性格,他不愿向一个人坦白暴露的感情,他就是不愿意坦白暴露,无论眼前这人是严小刀还是谁。他死命按住沙发坐垫想要藏那张牌的同时突然双脚离地被严小刀斜拎起来了!两人力气之大动作之猛,导致凌河抓住的连体沙发坐垫撕扯着带动了整条沙发。见证过两人之间那许多和谐亲昵时光的长沙发,仿佛也心不甘情不愿见到此时的反目和难堪,沙发木脚在地板上惊魂不安发出一连串呻/吟和摩擦声,拼命想要阻拦这二人。
长沙发随即来了个后空翻,直接被抛起来翻倒,摇撼砸地的声音让整栋楼层战栗!
凌河个子很高被扯起来时与严小刀平起平视,两双眼皆是黑眉耀目在瞬间对撞爆发出碎裂星云。凌河反掌还击捏住严小刀那只侵犯他的手,而严小刀毫不犹豫一腿横扫凌河的膝盖。
凌河在小刀吃惊的目光中被扫到地上,横着重重摔倒砸在沙发与茶几中间。
这一下也砸在严小刀心上,如急痛攻心,疼极了。
他抖了一下,躬身弯腰盯着凌河,恳求似的:“你自己就不疼吗?
“别再摔了,你不嫌疼,我疼。
“你站起来给我看看。
“我知道你能走能跑你他妈还能攀岩你还能上天呢!凌河,你给我站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还好吧。小刀VS凌河VS薛谦~ 对于强势的男人,谁都没比谁软弱可欺,有嘛虐的,遇强更强。haha~ :)
☆、第三十九章 分筋错骨
在严小刀和凌河二人不张口说话的时候,整栋别墅就陷入令人心焦的鸦雀无声。主子打架, 狗爱妾们都不敢喘气。
许多兄弟其实就在楼下客厅,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站着, 听着那沙发翻倒砸地的骇人声音,不知是应该冲上去劝架, 还是应当恪守做小弟的规矩, 缄口不言莫管老大的闲事。武力值上他们绝对相信他们老大很猛的战斗力,反正打起来不会吃亏, 可是, 这为什么啊……
严小刀自我评价极少发怒, 尤其对待凌河,能忍则忍、能放则放、能装傻尽量装傻,今日是忍无可忍。在他也十分要强、讲求男人尊严的血性里,他无法容忍这样的耍弄和欺骗。我愿意忍你, 但你不能得寸进尺就把我当傻子。
呈后滚翻姿势躺倒的沙发前面还有一张茶几。
趁这茶几还没被二人抛起来掀翻在地, 他一把将凌河按躺在长方形茶几之上, 以身躯和一条大腿压上。凌河仰面受制于坚硬的玻璃面茶几上,双腿分开被迫郎当垂挂在茶几边缘。
“凌河,你我相处这么久,我待你怎样?”
“……我这个人不配让你对我讲出一句实话?”严小刀一双钢爪捏住凌河肩膀。
凌河那姿势很难受,但气势不会减,自下而上直视他双眼:“严总待我一向温存体贴,柔情蜜意,非礼勿碰,小心轻放,实在不当心把我踹了一个跟头您自个儿心口上还先疼一疼呢!严总您想要哪一句实话?”
这夹枪带棒的嘲讽生剐着严小刀的眸子,在那双坦荡清澈的眼睛里剐出一层斑驳的红潮。他哑声说出他想求证的事实:“凌河,我就问你,你常来常往的起居间露台,东北角木头栏杆上,被鞋底磨出的倒刺痕迹是哪来的?木桩上那些攀上攀下的鞋印是谁爬出来的?露台下面如此陡峭的乱石绝壁上一长串脚印蹭掉了绿色苔藓又是谁留下的?你别告诉我是哪只小野猫爬出来的,你别告诉我那是我家里小二小三儿爬出来的,它们俩都爬不上来,你可真有本事!”
凌河以一双细致尖锐的眼斜睨着他:“严总,您家里养着这么多口人,猫三狗四都有,怎么不下楼去挨个摔打一遍问问?你亲眼看见我爬墙了?”
“我没亲眼看见。”严小刀就知凌河不会轻易认账,但他不打算再退让,“你敢说那不是你的脚印?”
凌河特干脆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是。”
严小刀嘴唇抖了一下:“对着你去世的父母给我起个誓,说那不是你干的。”
凌河冰绿色的眸子猛地针缩,突然怒不可遏,回手就是极为凶狠的一掌扇向严小刀的脸却被抓住手腕。严小刀话一出口心里也不是滋味,迅速收回上一句:“不必起誓了,你说不是你,那我猜猜是谁,那晚我们二人去看麦允良的演唱会而我被赵绮凤堵在会议室里纠缠,门外跟踪而至帮我干掉两名打手的那个人,飞檐走壁敏捷得不像常人,我猜的对吗?”
凌河被捏手腕剧痛,有些地方已呈现青紫瘀伤,让他察觉到严小刀今天疯了,绝不是跟他打情骂俏闹着玩……
严小刀忍着怒意跟这人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凌河你背后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你住在我家你到底想做什么?那个我每天一出门就跟在我车后面的尾巴也是你的人,对吗?你在筹划什么?”
凌河口无禁忌:“当初不是严先生您大发慈悲宽宏大量赏我口饭吃给我一个栖身之地?我处心积虑恳求你收留了吗?严总您老人家岁数不大疑心病这么重,还不把我卷了铺盖扔大街上去?留着我每天热炒凉拌回锅涮,是为了满足你的变态虐待狂么?”
若是一般人,这番羞辱就给炸晕了;若是渡边仰山那年纪和心理素质,这时恐怕已经心脏病半死不活了。严小刀没那么弱智和不堪一击,拨云见日就缠住一句关键词:“你就给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的人?”
凌河是一贯死硬刁钻:“实话,我口里能有什么实话?我没一句实话能入严总的耳,我说什么你会相信?”
“凌河你!……”斑驳的红潮覆盖住严小刀的眼,“你腿到底能不能动?你压根就没瘫痪对吗你为什么从头至尾欺骗我?!”
他那时觉着凌河简直又狠又毒又无赖,软硬都不吃,无药可救,就应该把这人顺着窗口扔大街上去,谁想要谁捡走。
可他偏偏就喜欢上这个又狠、又毒、又无赖、软硬都不吃、无药可救的凌公子,他还是仅存一线希望地想要留住对方……
严小刀为什么往复纠结刨根问底凌河两腿到底是真残假残?
个中道理逻辑已很清晰,假若凌河的腿明明就是完好的,那么这个人,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的一切,甚至从一开始的相遇,全部都是假的,就是做了一个局。
“凌河,凌河你看着我你眼神别躲!……你的腿其实没有残废,你每日完全来去自由,你根本就没必要寄人篱下住在我这栋楼里。你每天憋我家里也憋坏了,以至于想要判断我行踪特意派人跟我的车,对吗?
“你并不需要被人照顾、要人服侍,也是难为你了,凌河,你这么……这么‘不愿意’跟我有那样的亲密关系,还要委屈自己让我给你洗澡、洗头,你受这么大委屈委身在我身边做你不愿意的事,你每天在我身边都很受煎熬,生不如死巴不得早点甩开我,对吧……”严小刀摞在凌河之上胸膛起伏发抖,嘶哑的声音终究向身下贴合的人暴露了他钢铁躯壳包裹着的脆弱。
凌河很薄的嘴唇快速嗫嚅了片刻,眼底好似冰川融化时从罅隙里透出一道光芒,试图解释,十分想要解释什么,却最终在这剑拔弩张的
逆水横刀_第45章
时刻被小刀极为强势的压迫逼出他更为强势的叛逆和傲骨,什么也没有解释。
我怎样做人你懂就是懂,你不懂我不屑解释。
凌河仍然高昂着头,他没对任何人低过头:“我现在就巴不得赶紧被你甩开,严老板你今天够了?滚下去离我远点。”
严小刀:“……”
严小刀难受得说不下去,想到那时他沉醉在这段甜美钟情的虚幻感情里一厢情愿亲近对方的时候,每晚在浴室里强忍着欲/念碰触对方的身体可望而不可及的时候,却恰恰是凌河最嫌弃、最不情愿、最厌恶他的时刻……假若所有的温存都是虚情假意,一切的珍惜皆是自作多情,那种彻骨的心寒,太伤他了。
……
严小刀自幼命运坎坷,大风大浪都经过,以为自己可以看破人情冷暖与世间生死,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果然最伤人就是情关。
凌河这样的冷傲要强,这样一身逆鳞从不服软毫不妥协,这人得是有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忍功,才能这么长时间里纡尊降贵做小伏低,蛰伏在他身边?
如果再往前倒叙,‘云端号’那条船上又是怎么样的一场戏?假若凌河的腿根本就是好的,这人就不会毫无自保能力不得不依附与他,红磨坊剧场内的谋杀原本都不该发生,凌河就不会毫无反抗还手能力地被杀手拖入包厢,就不会被强行注射尼古丁差点挂了,也就根本不需要某个痴傻的呆子发疯似的为他做什么人工呼吸。
红磨坊的包厢内,凌河脸色呈现淡青色气若游丝地横躺在地,脖颈Сhā着一截断针。
尼古丁注射量不多不少,恰好让这人陷入窒息危险但又不会致命,或者说,恰好需要严总危难关头英雄救美,但又让凌河的身体无伤大雅,总之死不了……那根针头又是被谁掰断的?
可惜俩黄毛杀手全都跳海穿越了,总不能是杀手自己将凶器掰断。
而伊露岛赌场之内,凌河假若没有瘸,这人根本不需假作禁/脔之态奄奄一息躺在赌桌上做人肉筹码,凌河一拍桌子就能翻身跃起,或许身形姿态比在场那一群蠢货都更矫健灵活。看这人手指功夫不弱,拳打游灏东、脚踹简铭爵、再用两根指头捏死渡边仰山都应当不在话下,还需要他严小刀挖空心思赌那些牌吗?
甚至那段惊险又美好的海上萍水相逢也是海市蜃楼。凌河无比聪明一个人,怎么会被仇家擒住?渡边仰山那老人渣是既贪婪又愚蠢,他有多少本事能抓住凌河?以渡边仰山的头脑智商,他给你凌公子提鞋都不配!
凌河,你是为了上船,就是为制造一个机会与我们这些人狭路相逢,对吗?
……
所有这一切,就是一局策划完美的攻心战。
步步为营,处处心机,攻的就是你严小刀的心。
而他对凌河无法割舍的情感,有多少就是由来于对方那副任性躯壳之下偶尔流露的脆弱无助,激起他强烈的保护欲和疼惜之情,好一个滴水穿石润物无声,让他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中动了真心,让他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你到底站不站起来?
严小刀突然将凌河两条大腿掀起来,以全副分量将人压成屈分姿势。茶几上瞬间风起云涌双方陷入肢体的对垒和纠缠,撕扯开的衣物下面露出一大片诱人的蜜色胸膛,充满雄性张力的粗喘声音令门外蹲守的熊爷一双黑玻璃眼都露出惊惧,不断挠墙以排解紧张气氛,没听过这样可怕的两只公妖精掐架。
严小刀五指扒住凌河腹肌下已扯到最低的裤腰,露出股/沟隐秘地带,低声问:“我要是今天强了你,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还能舒舒服服躺在这装死吗?你能不能直接从这玻璃板上蹦起来?”
凌河是那一刻陷入震惊。
在这一秒之前他都没有将今天的龃龉放在心上,隔三差五来一场舌战之于他是信手拈来安之若素,他以为小刀的爆脾气也如一阵龙卷风,撒个野就过去了。
两人手指和肘关节都磕得生疼,凌河在反抗中暴怒:“严小刀你卑鄙无耻!!”
冰绿色的瞳仁被逼出一片鹅掌枫叶的血红色,带着淋漓破碎的微光和嘶哑的挣扎,手肘可能都磕成红肿……凌河那时被压成个极其羞辱难堪的姿势。本就身高腿长绝不娇弱的一副男性身躯被另一个强悍的男人压着,那种昭然分明的受迫姿态对在场两个人都是极具感官冲击力的景象,血脉偾张。
凌河全身肌肉都绷成棱角坚硬的岩石,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衣冠禽兽,眸子里原本蒙着一层很好看的光膜,碎裂坍塌掉了。
“你放开,你敢。”话音从牙缝里撕磨出来,凌河眼神寒冰彻骨盯着近在咫尺之人,浑身蓄势待发像下一刻就要一跃而起了。
……
……
严小刀还是下不去手。
他做不出那种禽兽卑鄙之事。那不是他能干出的事。凌河不愿意,难道他愿意?
他不爱好那些变态的趣味,人生在世难得求一知己,求到这个地步,已是近乎卑微地恳求对方一句坦白、一声慰藉、一点爱惜。
凌河在反抗中脱出他的压迫,自残一般直接将自己从茶几抛到地上,家具的尖锐棱角和地板的冷硬平面一定弄疼了身体,有一丝黑发咬在唇齿之间,额头和后心全部被汗水浸透。
茶几上呈现一道长龙般蜿蜒的碎裂痕迹,半扇玻璃板摇摇欲坠,凌河的后背透过衬衫洇出血点,流血了,流血都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软话。
严小刀不愿意让凌河倒在碎玻璃堆里。他拖着那修长的身躯,将人扔进主卧大床柔软的床褥中。
他双手捧着凌河的头:“凌河,你可以一辈子就瘫这床上不用下地那是你的事,我就在乎最后一个问题……麦允良怎么死的?”
凌河眉头缓缓拧起:“我害死的?”
严小刀:“跟你无关?”
“你是为麦允良?……”凌河终于领悟,后背流血手肘青肿都顾不上了,血色即刻涌上绿眸,“严小刀,你今天就为他才跟我动手?”
严小刀是为了谁呢。
严小刀是无法承受脑海里哪怕仅有一丝些微对凌河做局害命的怀疑,这一丝怀疑如今已扩大成一片无法回避的巨大阴霾梗在二人中间:“凌河,我知道你厌恶他,但麦允良毕竟无辜,他卖身又不害人,那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麦允良算什么东西。”凌河眼底光芒之冷淡,人如其名,如北极寒地流过一道冰河,他对那三字组成的名字绝不会施舍一丝同情,冷笑道,“他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严先生怀疑我,就现在报警,拎着我去警局,你或许还能领到一份举报嫌疑人有功的盒饭。”
“凌河,你……”
“你还算是人吗?”严小刀轻声哽咽,脑海中想象的是酒店房间里满屋墙壁上飞溅的血迹和无助惨叫的身躯。
“我不算人?他算什么人?!”凌河气得几乎吐血,深刻的嫉妒浇注在无边的醋火上在顷刻间燃起了燎原的暴怒,“麦先生倾国绝色艳冠群芳,活着的时候就得严总爱护疼惜青眼有加,如今命都没了还能让你朝夕不舍念念不忘,你的心肝宝贝不知廉耻死在别的男人床上你就对我发疯撒野——”
只可惜他的听众在混乱烧脑的一刻,没能理解那十分明显的吃醋意味。
下一秒是肌肉挣扎扭结之后骨骼被拆分开的极为细微却极其骇人的声音。
声音越小,事儿越大。
凌河话音未落,最后若干个字被卡在喉管中。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他脚踝猛地直蹿上小腿骨,持续不断且愈发强烈如同电击一般,剧痛搅动着钻入他尾椎与中枢神经,像一道利钻切割撕裂他的腿。一条右腿一下子在那排山倒海剧痛中快要失去知觉,他感觉不到右脚的存在。
从那疼痛袭来的位置他判断严小刀拆了他右脚脚踝。
凌河的冰绿色瞳孔缓缓扩大,呆怔的视线缓缓穿透天花板,三魂六魄飞出天外。
他的视线越过了眼前人与他同样痛楚的脸,越过碧海蓝天之间染着金光的云端,越过四手联弹悠扬畅快的钢琴声,越过一地火红色的山茶和杜鹃……过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地将魂魄收回七窍,让严小刀的身影重新映上他干涩的眼。
他整个人陷入无法控制的战栗,却仍死咬着唇,没有哼出一声。下唇绽出粉色伤口,洇出一大颗血珠。
折磨与反抗皆是无声,屋内一片死寂能听见那快要断掉的脚踝无意识进行神经性抖动时脚骨摩擦出的声音。
“麦允良是不是你害的?”严小刀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摸过凌河的头发,凌河的脸,再摸过凌河的嘴唇,眼眶突然红了,比凌河所受的肉体之伤更痛十倍百倍,“下一个是游灏东,对吗?”
“再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你原本计划什么时候对我动手?
“条子就快扒皮扒到这了,戚爷后天就到,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你都干了什么?
“就算为了我们两个,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准备怎么‘处理’我这个罪人?你又让我应该把你怎么办?”
严小刀是那个对凌河下手的,却也是低声下气恳求的。
凌河没有应答,汗水从这人发根、额头、鼻尖发散式的奔流,一颗一颗汗滴划过脖颈上青色筋脉,然后他听见另一侧脚踝被分筋错骨的声响,骨骼尖锐的疼痛钻入他的心,翻江倒海将他撕裂。
“凌河,你说过你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如果没有知觉,你就不会感到多少疼痛,你为什么还会发抖流汗?”
严小刀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
两人对一切已心知肚明,说出的话,以及没说出口的话。
有那么一刻,严小刀今天头一遭似乎辨出凌河掩藏在面具下的真实情绪。
这样冷酷乖张的凌河,有那么一个瞬间,脸上也曾暴露出防线坍塌时的心碎和崩溃。对于凌河这样一个人,这已经算是很大的失态。
“小刀,你害我。”
“麦允良那样的人算什么?我弄死他又怎样。严小刀,我害过许多人,但我没有害过你,我伤过你吗,我害过你吗……”
“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你却这样害我,你竟然下手害我。”
……
只是这种真情流露式的崩溃转瞬即止,重新收敛化作一层坚不可摧的躯壳。凌河仍然是那个裹一身尖锐戾刺的凌河,高昂着头,即便身陷绝境也毫无孱弱之态,绝不哼出一声,绝不会对眼前人求饶。
示弱、跪舔、求饶等等这些词汇,就不在他的字典里,从小就没学过。
“你什么时候打算对我说实话,就喊我一声,或者喊疼也成,我听得懂。”严小刀眼含痛苦面色铁青,起身而走时发僵的脊背仍然挺直,大步迈入走廊,重重地拍合上卧室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河多么爱小刀啊……
评论连我都看晕了,剧情远没有那么复杂,直线型思维就可以了,安慰下宝宝们。
☆、第四十章 一网打尽
堂堂简约集团董事长家的手足同胞简铭爵先生,进了警局就如同一只掉进鹞子窝被卸了妆扒掉华丽皮毛的秃尾巴鸡, 甭管往日你是何种的风流倜傥、气定神闲, 坐进这间铁栅排开的审讯室, 那就是要被千锤百炼炼出你的原形,锤出你的屎尿来, 不现出原形甭想跳出经验丰富的老鹞子的爪心。
简铭爵头发蓬乱着, 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略突出地挂在一对眼眶内,像是快挂不住了时刻就要七零八落脱到地上, 就要缴械投降了。他面前桌上, 平铺着警方从垃圾山里查获的带血的衣物鞋子。
薛大队长没跟简二爷拍桌子动粗, 很客气的。他只是派人到临湾新区山脚下的垃圾山里去翻了最近两天的“新货”,以不动刀枪的方式逼着简二爷速速向无坚不摧的市府刑部衙门老实交代。
简铭爵的大下巴抖动着,黔驴技穷之时伸手管薛谦要一支雪茄。
薛谦像老哥们之间吐槽一样,凑近了坦诚道:“局里不给我们报销雪茄, 特别抠儿, 就没这笔经费, 我就抽十几块钱一包的这种烟了,您不想抽这个,我这还有爽口耐嚼的茶叶根!我们条件艰苦,您凑合选一样吧。”
简铭爵两扇腮帮子凄凉地抖动,一地寒风扫过落叶。
薛谦松一松制服领口,语重心长地开始心理恐吓:“简先生,监狱里条件会更艰苦,茶叶根都是隔夜的,牢头大铺二铺嚼剩下从嘴里吐出来的再给你嚼,可黑了!不管是不是您做的,您坦白,我们一定从宽。”
简铭爵高大的身材瑟缩在衬衫下,交代过程中不断被薛队的廉价香烟呛得咳嗽:“我、我就是那晚,找麦先生约一下,真的就是稀松平常的约个炮,他说一早就要回港了……
“那酒店新建的,特高级,他说床是特制的很舒服,我们就选择了那家酒店。
“我也不知怎么会进梁有晖那小子的房间啊,麦先生开的房他告诉我房间号码。酒店房间总之都长一个样子,进去都是一尘不染的,鬼知道那是谁的房间!
“我、我就跟麦先生做了……薛队长,您说两个大男人嘛,约会还能干什么,麦允良他又不是未成年,我没有猥/亵未成年啊这种事你情我愿的……”简铭爵抖着拿烟的手指为自己脱罪辩解。
“所以是麦允良开的房?”薛队长当然知道两个成年男人深更半夜特意去高档酒店开房是要做什么,肯定不是闲聊天或者斗地主,他眯细了很有神的眼睛却话锋一转,“但是,那些极富有想象力的很刺激的进口玩具,好像不是麦先生带去的吧?”
这才是真章,简铭爵面色遽然涨成猪肝色,却不是因为羞耻害臊,这人懂什么是羞耻害臊?简铭爵是在极度紧张焦虑之下失态,快让自己憋窒息了,赤红色再缓缓刷上一
逆水横刀_第46章
层难看的粉白,脸变得煞白,燃着红星的烟灰从手指间扑扑簌簌乱掉:“就是助兴的一点小玩意,圈里人也都常玩,没什么新鲜的,让薛队长您见笑……”
“助兴的小玩意,却要了麦先生的命,对吗简先生?”薛谦眼神一凛,上身前倾真视嫌疑人,缓缓说出的话一击即中,“那只死死扣在麦允良颈部带有锋利锯齿的狗项圈似的东西,是您的特殊癖好么?”
简铭爵额头生出黄豆大的汗珠滚落眼睑和腮帮,汇成溪流聚在他暴凸的下巴颏上,最终“吧嗒、吧嗒”掉落桌面,敲动着屁滚尿流坦白从宽的节奏。
他简老二自诩器大活好、风流博爱、万柳丛中攀花过的一名老司机,开车经验丰富且技术高超,他也万万想不通,随便玩玩竟能玩出一条人命!对方偏偏还是个有名有姓的明星,任他塞钱疏通恐怕都摆不平的一条人命啊……麦允良也是身经百战“百折不挠”的老江湖、老花瓶了,明明平时很禁折腾的一个人,怎么会,那天怎么就会……
简铭爵是亲眼瞧着那事发生的。
血。
止不住的血。
……
血从麦允良脖颈处以喷射的方式四溅了出去,溅在床上,溅在枕头上床头灯罩上以及墙壁上,还有惊呆了的赵绮凤那女人的脸上裙子上。
简铭爵那时陷入惊恐的嚎叫,扑上去想解开那可怕的从玩具变杀器的东西,但那魔鬼凶器解不开了。他想用毛巾替对方捂住伤口,然而毛巾也迅速染成血红……
简老二是个医学常识上的白痴,不懂急救,极其无知。他只懂一些他这样人所必备的生理卫生知识,上学时念的最优课程就是生理卫生课本的某几章相关章节,整天琢磨男女下半身那点事。然而,当麦允良脖颈动脉破裂血溅三尺的时候,他彻彻底底吓懵了……
他祼着的身体上也裹了一层对方的血。
他平生最恐惧和魂飞魄散的时刻就是那时……
麦允良临终前容颜仍然俊美,双眼半睁,像是死都不瞑目又好像终于从耻辱痛苦的半生中解脱了。这人一只手五指还死死扣着简铭爵的腕子,灵魂出窍似的要抓着某人一起迈上黄泉路面见地狱判官。简老二被吓得死挣活挣,与个死人拉扯角力拽了半天,把儿时吃奶的力气都挣出来,才不至于被逼得当场把麦允良手腕手指剁掉。
他惊跳着滚下床去,将血迹又沾到地上、沙发上。他去洗手间冲掉手上的血,粉色的血水顺着下水管盘旋着流走。他然后从地上摸起一件一件衣服胡乱地穿上,西装马甲都系错了扣子。
……
薛谦不想再听那些令人不快的细节。他把笔录本彻底丢给书记员,别过脸去,将半边脸掩入香烟的团团烟雾中。
副手进来附耳汇报:“薛队,我们一直在找是哪位前台服务员接待麦允良,但现在麦允良已死,其他人互相指认都指不出个确定人来。酒店有至少两位服务生在案发时间突然离职去向不明。”
“离职的都有问题。”薛谦抖着二郎腿,狠咬过滤嘴。
“登记信息非常不详细,还都是假/身份证,早跑没影了,酒店管理奇烂!现在这帮人没出事都这么搞,出了事就留下遍地坑。”副手在外面跑了一天,郁闷地一ρi股坐椅子上大喘气。
薛大队长手上还有一份赵绮凤的简短口供。
赵女士的晚妆与礼服裙交相辉映,容貌美艳风采不减当年,将他们市局的审讯室妆点得好像简氏总部的董事会议室。这让一贯傲慢眼高于顶的薛队长都自觉眼前一亮,衙门里这十年没粉刷装修过的破房子都跟着蓬荜生辉了,实属荣幸啊。
赵女士点了咖啡和烟,吞云吐雾皆维持着上流社会高雅仪态,话音委婉清晰,逆境中仍不慌不乱,凤落泥沼但范儿不能丢。
录个口供都像在给底下的喽啰们派活儿,“老娘心情好就赏你们一口饭吃”的架势。
“我等我的律师,其他问题你们知道的不必再问我,不知道的我也不想说。”
“我就是开自己车来的,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开错了车,开错也是因为简铭爵那个贱人太蠢!我的自动车钥按响的就是那辆宾利,上了车就发觉根本不是我的车,但我的车钥匙不见了,简铭爵那蠢货闹出人命畏罪潜逃,还连累了我!”
“我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麦先生。”
“人就是简铭爵害死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我没兴趣。”
“说完了,就这些。我每天这个钟点就要休息保养了,等我的律师来再谈,警官同志们散了吧。”
简大奶奶这口吻,活像皇城里的老佛爷眼皮一耷拉,手一抬:小谦子,你跪安吧。
“简、赵二人可能就是当时太慌了,就方了。任凭他们是平日里呼风唤雨兴妖作怪眼都不眨的,终究也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吧?可以大致回放当时混乱的情形,两人亲眼所见麦允良死前惨状,慌不择路想要先离开现场,却开错了同颜色类似款的另一辆车,关键是电动钥匙怎么被调换的?”
薛谦在大办公室里,两腿翘上那张文件乱叠的办公桌,对着大白板不紧不慢地条分缕析。
他的副队说:“赵绮凤是比简铭爵晚一步,大约十分钟之后到,也是经大堂而走。她在酒店楼下买过几瓶饮料和香口胶,中途手包里东西被人调换非常有可能。”
薛谦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虚幻的某一点,点点头:“假若有人有心要调换,而且我猜,这人又是一张暂时查不出来的假证。”
“你觉没觉得这事特逗,要说梁有晖,咱们是百分之百排除嫌疑了,就是财主家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儿子!据说圈内口碑还不错,挺实诚大方的一个人,这案子于他纯粹就是无妄之灾吧?就好像……”薛谦眯眼描摹梁有晖那张毫无城府心计可言的超级巨婴脸,“就好像有什么人非要把他姓梁的生拉硬拽给牵连进去,手段相当牵强生硬,但达到了预期效果。明明没有梁家什么事,也给他们惹一身去不掉的腥臊,是不是这感觉?”
底下小警员打岔:“好歹也是隔壁燕城首富的儿子,圈内外号散财童子,人傻钱多,不栽赃他栽赃谁?梁董事长气坏了吧,这种事传出去很跌面子。”
“但是,赵绮凤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电话叫去现场的,而简铭爵口供明确否认那通电话是他打的,他就没请他嫂子去玩3/P,但他嫂子还是去了。这事还是得查当时两人之间那个电话,尤其查那位严总有没有涉案!”
薛谦可还没忘他随身本子上力透纸背的一个“严”字,他相信自己一贯灵敏的直觉怀疑。
案情分析会中间还穿Сhā各种富豪圈八卦,衙门里知道的都很多,这要是再不分享交流八卦,平时上班拼死累活跟狗一样就太没乐趣了。大案加班期间夜生活尤其无聊,实在对不起每个月那仨瓜俩枣的工资津贴。
“赵绮凤想动用她老公关系帮她摆平这事?她跟简铭爵麦允良这俩男的深更半夜同处一室,什么关系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即便能洗脱杀人嫌疑,也洗不干净那些烂事!”
“有人开始爆料了,赵女士跟咱们本地四大地产豪门每一家都有那种关系,她睡了她生意伙伴某老总才十七岁的儿子这则爆料太牛了,未成年啊,这是毁灭性的,圈内绰号赵金莲!”
“键盘侠太可怕了,哎呀嘛,简老二他们家各个成员关系包括祖宗三代都被人肉了,当初发家暴富那些烂事全给扒皮,扒得比咱们调查内容都多,豪门恩怨大戏啊。”
“诶,姓赵这女的性/感照片被人肉出来了哈……”
“这年头断案还用咱们警察么?跟着网友走就成了,都他妈觉着自己最精,这微博专题是一堂案情分析会啊,这帮键盘侠都是福尔摩斯还要警察干吗!……”
……
薛谦溜达出办公室,一双皮鞋在楼道里跺得远近一排房间都听得到这公夜叉驾到。他手里拿了鉴定报告,进了他们局里的法医化验室。
“房间内饮具上的唾液DNA以及相关指纹,属于简、赵二人,这个确凿无疑。当然也有一些是死者留下的指纹。”
“死者体内留有男性精/液,初步化验找出两个精/液样本,其中一个样本属于简铭爵,另一样本归属不详。”
“但是,死者身体上、床单、沙发上,都没有发现赵绮凤的生物学痕迹。”
法医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要害问题。“等等,有两个人的样本?”薛谦眉头紧锁盯着那份化验报告。
“是啊薛队。”身材五短敦实、看起来吨位十分稳重的中年法医说,“推测死者在死前应当在较短时间内曾与两名男子发生过性/关系。”
薛谦从牙齿缝里“嘶”出一口气,老子还得回去重新调查那份恩客黑名单。
“最后,麦允良体内发现这个东西,是在死者的……肠道内部……顶在非常深的地方,所以昨天查看体表我没有找到,今天得到他们公司和家属签字同意,我们解剖了才发现的。”法医用镊子从证物储存箱中拎出一只透明口袋。
薛谦夸张嫌恶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很专业地拎起那口袋摆在阳光明朗处:“……我靠,还忒么挺贵重,翡翠。”
……
薛大队长用文件袋装好重要证物,风风火火地冲进楼道准备安排布置新的人手战略,“夜叉”迎面碰到他们局子里的“阎王”,鲍副局长。
“怎么着?你可还只剩十一天了。”鲍正威面孔严肃,勾了勾手掌,将他的得力干将拐带到楼道拐角,“有眉目了没?”
“死者体内发现第二名男性的生物痕迹,以及一枚翡翠戒指,推断还有一个男的当晚跟那谁上过,我现在去查这个人。”薛谦跟鲍局长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但三言两语切中要害,快速一晃文件夹中的证物,“初步嫌疑是宝鼎集团某分公司那位严总。”
“……谁?”鲍正威深邃的眼角分布着一片精明老成的皱纹,眼眯了起来。
“正调查呢,严逍。”薛谦道。
“哦……嗯。”鲍正威有条不紊地抬了抬眉毛,“我听说过那人,应该不会是他。”
“有许多细碎证据指向这人可能涉案。”薛谦一手撑住墙壁,特别自信地望着他的上司,“局座,我一贯相信我直觉,这个严总一定有问题。案发当时梁有晖就这么碰巧跑到严逍家中躲藏?您可没见到当时我去抓梁少,那位严总游刃有余玉树临风的模样,极其镇定,极有派头。就凭他那份冷静和镇定,这就典型那种高智商型的犯罪人格,临阵不乱心理素质极佳,具有反测谎的天赋和反侦察能力,回答问题是滴水不漏,什么都不沾。”
“……”鲍局长瞄着薛谦那完全沉浸在重案解密的心理满足感之中极为兴奋的表情,都不知如何反驳才不会太打击这小子一贯膨胀的自信。他总不能说,老子了解严小刀底细,大风大浪他见多了还不至于见着咱们就吓破了胆手脚抽筋,他冷静镇定才是正常表现,你哪天看他慌了就真不正常了!
薛谦利落地一抖档案袋:“明天就请这位严总过来喝茶,顺便麻烦他在咱们局里捐个精!瞧着吧,验DNA看当晚与麦先生上过床的第二人是不是他,八成就是。”
鲍局长强忍着不动声色,这时都忍不住了无奈地泼出一盆凉水:“没弄错吧?啧……我听说那个人就不好那个,他直的吧。”
“您怎么知道姓严的就不好那口他就是直的啊?”薛谦乐了,在上司面前笑出几分荤素无忌和吊儿郎当,“您认识他?您看人准吗局座?当初,您可也没看出我好哪一口?”
鲍正威一听面色就不自在,迅速撤开一步以示避嫌,不耐烦地一挥手,特嫌弃:“行了行了你,你那点破事甭在老子面前摆谱!……你那个,就你那个前任,最后真分手了?”
嫌弃完了鲍局长又忍不住打探下属的情感隐私,这颗八卦之心与年龄职位都无关。薛谦淡着面皮满不在乎道:“分了呗,他劈腿,我还不分?”
“咳,别给我影响工作。”鲍正威体恤地一点头,“成,你查吧,按你思路查,我不干涉。总之限期半个月,你看着办!”
鲍局长察觉自己为严小刀讲太多话了,总是忍不住想罩着小刀,难免要惹人怀疑。他不应当让旁人瞧出二人关系,那样不是在帮对方,反而会给严小刀惹来更多麻烦……查就查呗,只要不是你做的,刑警队不会无缘无故栽赃清白无辜。
……
那一个小时,好像是严小刀有强烈印象的记忆里最漫长难捱的一小时。
在这一小时里,前院园丁动用割草机割了十八分钟的草坪,后院一株大山茶娴静地落掉最后三朵开败的残红,海边掠过十二声嘹亮的鸽哨,螫手螫脚的杨喜峰偷摸上楼四趟在门口张望,脚步声蠢笨得让人无法忽略……而他的心口一共抽疼七百多下,这个数字实在数不清了,放弃去数。
严小刀没等来凌河喊他,更没听见有人喊疼。他已经捏碎三只玻璃杯,捏烂了楼下和楼上两个躺椅的扶手,自己手指戳了木屑倒刺划出裂口。
最后是宽子实在忍不住:“大哥,算了,您也别在这自残,能有多大矛盾?哥,上楼哄哄人家,今天这事就过去了。”
能有多大矛盾?杨喜峰给宽子使眼色打暗语:“两口子吵这么凶,难道他俩谁出轨啦?”
宽子摇头:“肯定不是咱们大哥。”
峰峰点头:“对哦,咱老大最靠得住,可是那位都没出过门,咱们天天盯着,你说他咋出轨?”
……
这种事,最终还是严小刀妥协。
因为他心软。
他也有点后悔了,折腾凌河就是拿刀削自己肉一样。
他面对凌河,永远都比对方心软,他舍不得心里美好的形象再被
逆水横刀_第47章
自己亲手给打碎。他这辈子,只有别人对不起他,他没对不起任何人,负心薄幸之事他不做。
严小刀铁青着脸重新上楼,手一指,只用含着刀锋的视线就将熊二和三娘那俩狗腿子逼退到楼梯之下,任何活物不准上来烦他。他轻轻打开卧室房门,眼风囫囵地一扫,眼前一切足以让他一颗心猛地缩成一团,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凌河就静止地躺在床上,没有动,没挪窝,仍然保持他一小时前离开时的位置和姿势,只是,床上和这人身上,到处都留下强忍过疼痛的痕迹……
凌河是从下唇正中流下一道细长的蜿蜒的血线,血线淌过下巴流至脖颈、喉结处。淡淡的一根红丝在流动中缓缓倾向一侧,最终滑入锁骨的沟壑,看着并不觉可怕残酷,反而有种独特的冷冽的美感,非常美。
一头黑发全部湿透,洋洋洒洒带着汗水铺在床单上,而几层床单上上下下也已全部浸透。汗水将蜜色皮肤滋养得略微发白,更显出人间盛景般的骨瓷质地,美在骨相。
这也就是凌河,能将受刑的一副凄惨相都拿捏得如此动人。只是在平静安详的神态中,更令人震撼心痛于那与外表决然迥异的坚忍与烈性。
严小刀大步走上前去,躬身弯下腰瞅着这个人,想抱都不知从何处下手,凌河的眼神疲倦而冰冷,甚至连怨怒也瞧不出,忍疼也是忍得累坏了。严小刀只与对方对视一眼,彼此都无话可说。他转向这人的脚,坐到床边轻轻抬起凌河一条腿,不得不再捏住脚骨,用力将脱臼的位置再掰回来。
他背身听到身后是从胸腔子里撕咬出的“嗯”的一声,然后是漫长绵长的一口气。他知道特别的疼。
他干这事手法确实不熟练,刚才下手太糙太重。这事要是由姓裴的来做,一定极为擅长,裴逸那个神经病大变态拆分人骨将人大卸八块却还能让表面都皮肉相连,不仅完全看不出拆卸痕迹,而且精准地拿捏力道。从1至100的一套刻度尺表上,你想要感受哪道刻度线的疼痛尺度他就能让你疼出什么尺度来。严小刀没这个功力,他动了动手指一下子就拆大劲儿了,只能寄希望于复原后脚踝不要留下永久性损伤。
他又将另一只脚复位,两条骨相很美的小腿已肿得不成样子。
他又楼上楼下跑了两趟,取了冰袋纱布和骨伤药膏。冰敷过后,凌河终于从深度疼痛中得到缓解,之前都快要虚脱昏厥了。
凌河唇上那道血线,是为强忍剧痛不喊出声,自己将下唇咬破。严小刀突然俯身下去,难受地快速在对方出血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吻得很轻,再将嘴唇重重落在凌河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凌河没再发飙,打嘴炮的力气都耗光了,眼底行云布雨,齿间轻吐出血沫:“严小刀,你混蛋。”
“是,我混蛋。”严小刀与这人鼻尖相抵,轻声认了个错。
严小刀觉着今天这事他也是自作自受,他动手了,完后他又心疼,最后还得跑前跑后给凌先生敷药疗伤。熊二和三娘那一对哼哈二将溜上门来,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狂吐舌头,嘲笑这愚蠢的人类主子,家暴是好玩的吗?打完了还不是你自个儿收拾一地狼藉,然后床头下跪认错!
凌河将疲惫涣散的眼神调出焦点,盯着他的脸意味深长道:“严小刀,今天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私事,与任何旁人和死人都无关,麦允良算什么他不配我放在心上……但我绝不饶恕你。
“严先生,你等着,我今天受的罪,改日一定全数奉还给你。”
“成,我等着。”严小刀帮凌河理好一头潮湿乱发,面无表情地抽身而起。
……
屋里家具还翻倒着没人扶,严小刀将破裂欲碎的茶几挪至门口,准备找人抬下楼去卖废品。他然后用力扶起后仰的长沙发,一颗哑光的牙白色小物件终于寻到沙发折个跟头的机会从缝隙里掉出,叽里咕噜滚向墙边,滚了好远才停下。
严小刀微愣,过了一会才反应到,那是凌河刚才试图“藏”的东西么?
他捡起那只骨牌,在手里反复摩挲,甚至摸出骨牌棱角与众不同的浑圆度,已被谁磨钝了八个边角。许多重回忆掠过脑海,凌河那时无助地躺在赌桌上对他笑得妖媚,那场景新鲜得如同昨日。
这个人,这些日子,其实变化相当大,潜移默化,与当初已判若两人,只是二人朝夕相处,反而忽略了许许多多本该重视起的细节……万般复杂的心思那一刻风起云涌,严小刀猛地站起来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凌河。
对我说句实话成吗?
你一直留着这张牌还时常拿出来偷看的“心情”,与我以为的那种“心情”,是一样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受虐的宝宝们~~
还有咱们还有萌萌的局座和谦哥Сhā科打诨啊~:)
☆、第四十一章 两肋Сhā刀
严小刀在复杂心境下忍不住再次吻了凌河,不忍碰触破损的下唇部位, 只用自己嘴唇最轻柔温存的接触力道, 蹭弄对方嘴角, 小声问:“为什么藏这张牌?”
两人从鼻尖相抵再到几乎将眼睫毛互相缠绕打结了,这样的方寸之地四目交汇, 再曲径深幽的心思恐怕也藏不住。严小刀有一刻心有余热地恍悟, 他好像看穿了凌河瞳仁深处一片细碎淋漓的光芒,沿着其中伏笔的草灰蛇线, 这些光芒最终汇聚成一些有迹可循的图案呈现道他眼前, 似琴键上美妙的五线曲谱, 又似乡下农家小院那个夜晚的星空……
他就用舌尖轻轻舔了凌河没有受伤的上唇,然后张口含住那片极薄的嘴唇。他分明感到那一片很会骂人捅刀喷毒液的嘴唇也在他唇间轻轻摩挲,凌河竟也张口含住他的下唇!
严小刀是万般没想到,凌河在肉/体忍受剧烈疼痛之时, 还了他一个吻。
压抑的浅尝辄止引发了悸动和起伏却又不能肆意孟浪, 只是蜻蜓点水, 却胜过语言上无数回合的你来我往暗箭唇枪!两人唇纹上仿佛都生出纠缠的曲线,丝丝入扣迤逦地缠绕,这就是凌河对那张八万骨牌的回应,以凌河的方式。
两人嘴唇分开时,凌河傲慢地白了他一眼,绝不打算妥协原谅,却也懒得再反抗——这样独处时光的缠绵总之还能有多少?
凌公子是骄傲的,手握一把双刃剑直剖两人内心,我爱你才吻你,你惹我的待回头再收拾你,两厢分明。
严小刀也不愿道歉,他确实不忍心,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面对凌河他没有错!他很有把握今天这事已经让他猜了个十有八成,只是一些细节略有出入还欠琢磨。比如“云端号”上那两名诡异的黄毛杀手,当初他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现在他就怀疑凌河,那俩杀手是否根本也是一招障眼法?既没对他下狠手更没有杀死凌河,假若当时用的不是尼古丁注射而是一颗子弹,凌河还有命在那等着他实施急救吗?偏要诱使他去救,这就是攻心战。
他都来不及跟凌河再详细掰扯,这块麻将牌既然都诈尸露相了凌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就接到楼下兄弟报讯。
宝鼎集团的大老板回来了,刚下飞机,严总这边就接到自己人内线汇报。
严小刀将那颗牌重新放回凌河掌心,一一合拢对方五指将骨牌妥帖地握住:“骨头和筋没断,养几天就能好,这几天千万不能下地用力,尤其不准再爬后院那个乱石头堆,你想出门想逃跑都告诉我,我送你走。”
凌河调开视线怼他一句:“接你的主子干爹去吧,别耽误了时辰还得下跪磕头。”
严小刀风风火火地飞步迈出大门,留给看家弟兄一句那帮人抓头皮都无法理解的话:“不用盯人了,他想走,立刻让他走;他想打电话叫人让他叫人;他想开车,车库里所有车随便他挑一辆顺眼的开走。”
戚爷都回来了,还能怎样?
严小刀不能叛主,但凌河应该知道他敞开大门不再设防,反正你身后也有同伙能救你,想逃跑自己赶紧跑吧,还耗在我家里做什么?
戚宝山也没用严小刀接机,没闲工夫摆大老板的架子。这些日子津门重地形势突变波诡云谲,山雨欲来风满楼,哪还有心情在机场等干儿子的八抬大轿。几辆黑车一路飞驰着回到老城区,位于林荫道盎然幽深之处的民国白楼别墅。
凌晨微熹中,严小刀的车就停在别墅门外法国大梧桐树荫之下,仍是一身黑色西装,长身挺立在车子旁,见了戚宝山快步走上去。戚宝山面色沉郁复杂,没多说话,然而连夜坐红眼航班风尘仆仆地赶路,还是让这人脸上现出疲惫的黑圈,下巴都没刮干净。
戚宝山是收拾特干净利索的那种人,每天早上必用二战前老品牌的进口剃须膏和刀片刮脸,坚决抵制时髦高科技产品。这瘦长白净一张好脸上,哪天若是胡子都没刮,这就是心情不好突然间把日子过糙了。
事实上,戚宝山阴着脸是因为坐了几小时飞机醒来想收拾脸才发现,他出门太急把常用的刀片剃须膏落在那边酒店里,顿觉此乃遇事不祥之兆。
客厅内,戚宝山屏退闲杂人等,对干儿子勾勾手掌。待严小刀近前弯下腰,戚宝山突然伸二指捏了小刀的下巴,狠狠捏住,真是一脸又宠又恼的表情:“出多大事啊,我的儿!”
戚宝山一句“我的儿”,喊得严小刀心里一颤悠,垂下眼睫,觉着许多事愧对戚爷,许多事他私下左瞒右瞒。凭它有血缘无血缘,戚宝山信任他宠着他十余年如一日是真的,戚宝山也没对第二个人喊过“我的儿”。
凌河骗他,他再骗他干爹。
再说戚宝山这人,为何这节骨眼了反而敢回来?因为此时市局从上到下,包括网路的平民老百姓,关注焦点都是荆港明星酒店离奇暴亡案,这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总之都顾不上别的事,更顾不上十几年前沉积的旧案。旧案缺乏媒体关注度,你把它再拖一拖也没人在意,内部就默默地拖下去了。而戚宝山到处都安有眼线,自然也是收到稳妥消息才回老巢。
戚宝山两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搭,眼神示意:“说说看,薛队长查到哪一步了?”
严小刀在他干爹面前把事简明扼要地说了,现在警察已经确定简家老二涉案且难辞其咎,过失伤人,赵绮凤那女人没有亲自沾手,然而作为简氏老板娘这名誉声望也算是栽了。
“那淫/妇,也早该她露一露脸,耻辱。”戚宝山一脸不屑和淡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做人,就是得意时切莫倨傲骄矜飞扬跋扈,不然待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日,不知有多少人要落井下石,专等凤凰掉鸡窝里的时候看她的大笑话。”
戚宝山又低声盘算:“游家公子还没事?”
依照行家里手这个思路,游灏东那厮怎可能还置身事外不被牵连,早晚的事。
“你呢?”戚宝山突然盯着严小刀问。
严小刀一顿:“……我跟麦先生没那种关系,不会。”
“没关系就好。”戚宝山嘲笑道,“男孩子血性方刚,我怕你一时情迷勒不住裤腰带。还好,你眼光也挺高,瞧不上那些千人踩过的‘烂抹布’!”
戚宝山以宠溺的手势轻拍严小刀的面颊,眼神饱含探究的深意:“那位凌公子呢。”
严小刀如实道:“还在我家呢。”
戚宝山淡不唧地一哼:“那咱现在走吧?”
严小刀明白,这事他是万万躲不过的。
……
严小刀路上仍是将手掩饰在西装衣襟内,暗度陈仓发了一条短信:【凌先生在家?】
杨喜峰秒回:【还在啊哥!】
咳……严小刀叹一口气,心揪得难受。他对凌河已经产生怀疑动过一次手,但他动手属于他与凌河之间私事的恩怨、情感的纠缠,他真心舍不得凌河被旁人伤到一分一毫。这多多少少还是归于大男人的某种自私霸道心理与独占欲,他可以找凌河闹别扭但别人不行,别人闹起来他又心疼。
严小刀想了一下,为了给双方留个后手余地,悄摸着快速又打一行字:【地下室收拾出来,把他先关到地下室别在楼上。】
他然后默默地垂下眼帘,于心不忍,将这行字删掉没发出去。
太他妈操/蛋了,当初毕竟是你想要与凌先生温言软语于是将人供在主卧,现在又胆怂了?这是人干事?如若戚爷责问,自然应由自己一力承当,关系搞太近了难道怨凌河么?
高峰时间,老城往新区的道路从未如此顺畅,前方和两侧的车辆与严小刀一点都不默契、一点都不心有灵犀,非但没有将他们堵在半道多堵一会,反而像被车头分开的两道波浪一样,纷纷地就往两侧退散开去,整条快速路上好像就他们这辆车开得最为酣畅,风驰电掣。
戚爷迈进严小刀的家熟门熟路,手里有一份备用的电控大门钥匙。
大老板进门,并不撸袖子吆三喝四或者吹须瞪眼,没必要,眼神一扫就具有足够的威慑力,大客厅内四五名兄弟立刻站起来挺得板儿直。戚宝山微眯的一双眼隔在一副轻薄镜片后面,总让人感觉隔着一层心,琢磨不透这人心思,无须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即足以令人敬畏。
戚宝山只用眼神示意:要见的人呢?
杨喜峰特聪明自觉地赶紧指路:“戚爷您这边请,地下室。”
严小刀就站戚爷身后,眉头一拧:咋回事啊?
杨喜峰根本都不敢吭声,眨巴着使眼色:真在地下室。
严小刀用眼眶使力剜了峰峰一眼,很想骂人:老子吩咐你们关他了吗想造反吗小王八蛋!
杨喜峰两边受夹板气,这冤屈受得,用口型道:不是我关的,凌先生命令,他自己爬下去的!
严小刀一下子就明白了,蓦地像被一盆温突突的水
逆水横刀_第48章
兜头盖脸泼着他的心口浇下去了。那水化作一团暖流,让他心里柔软而且难受,都不知见着那位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凌先生还能说什么?
凌河啊……
这人就是这样,总在不经意间又狠狠戳他软肋,偶尔这么招人疼。
他别墅确实有一间不常用的地下室。当然,谁也并未明言布置过那地下室就是关押“囚犯”的,严小刀家中也没关押软禁过什么人,他又不是变态,对于囚禁、折磨、调/教养成之类癖好不感兴趣,就没关过人。
厨房后面储藏间一侧,有一道窄门,过了窄门自楼梯而下,潮湿水汽夹杂着令人很不愉快的各种腐败霉味扑面而来,搅动着嗅觉神经,即便是严小刀这类自认为生活上很不讲究的糙人,也认为这地下室没法生活,待半小时扫个蜘蛛网他都要被熏得头晕。他刚开始有意愿将这地下室改造成个台球厅、器械健身房之类,后来认识到这里沿海地带地处低洼,气候湿润多雨,地下结构的潮气湿度太大,不适合停留居住,因此就放弃了。
别墅区内还有一两家住户最近找物业在闹,投诉地下室竟然渗水。严小刀果然在楼梯底层拐角处瞅见墙壁上洇开一团灰色湿迹,这新房质量,天知晓渗的是雨水还是海水。
严小刀是这事完后听峰峰讲,凌河自己非要住进来。
凌河那时吩咐小刀的手下:“娃儿们慌什么?戚爷很快要来这吧?这楼好像有个地下室,你们把我关到地下室去,免得给你们老大惹麻烦。”
下不去窄楼梯就要求小弟们抬他下去。
小弟们不肯抬不敢抬,他自己从轮椅上撑起,坐到地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挪,吓得峰峰和宽子也跟着滚下楼梯赶紧把人扶进去了。
……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半明半暗的旧灯泡,孤家寡人似的艰难撑起这一室微光。
凌河脚踝伤了总之也不方便挪窝,就仍然倚靠在轮椅上,手里不知从哪拎出一只鸡毛掸子,简直是闲着玩一样,转着轮椅这逛一逛,那挤一挤,在地下室有限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堆积的快递纸箱之间穿梭,挥舞着鸡毛掸子扫蜘蛛网,自寻其乐。
这也就是凌先生,永远不走寻常路。
估摸还是有些洁癖,心理上迈过不去,受不了这栋别墅里这帮糙爷们整天躺在垃圾堆上过日子,特想把这地下室整理干净一些。
凌河的头发很久没打理,略长了,让这人弄了一根头绳绑上。绑了头发的凌河没有乱七八糟琐碎发帘遮掩面部五官,英俊的脸十分清晰地从黑发中曝露出来。侧面看去,细长眉眼略微吊梢并拢入发迹,鼻梁高且直,耳廓的形状都是完美的,透亮中带点淡红色血丝。
严小刀认出墙角摊着的一床被褥,就是从他楼上壁橱里翻出来的备用款。凌先生连这一手都布置妥当。
凌河见他们进来,泰然自若地挺直了脊背坐正,将娱乐工具鸡毛掸子暂时丢到一旁。
严小刀在那一刹那就能察觉得到,戚宝山与凌河,当真是许多年前见过面的,无论各人讲的真话假话,二人果然是历史源远流长。
戚爷只打量一眼就迅速阖上了眼。这人抬了头缓缓向后仰过去,整个身躯抵御着地心引力将平衡点艰难地落在一只后脚跟上,那时像是吊着一口气陷入了回忆,任凭那如烟如潮的往事排山倒海一般涌到眼前,一幕一幕如惊涛拍岸,情绪涨满容量有限的胸腔,胸口都不由得陷入起伏……
戚宝山终于呼出一口气,身体由后仰姿势拔回来,落在平地。那一刻,都没什么所谓“仇家”之间的恼怒或者恨意,没有,堂堂戚爷竟也是一脸的悲悯、疲惫与无可奈何。
这么些年,无论是躲的藏的,还是追的跑的,都太累了。
凌河竟然也垂下眼睑,面容平静从容,没有暴跳:“戚爷,多年不见。”
戚宝山能说什么?说当年瞅见你是个英俊男孩的时候,你还没几岁呢。戚宝山说不清滋味地笑了一声:“小凌先生,你跟我干儿子一辈,按理你该管我叫一声叔。”
凌河淡淡翻了个白眼,我认你这个叔?
戚宝山扫视这人下盘,直中要害问道:“你脚怎么了?”
凌河两条脚踝连同小腿明显肿胀成萝卜,缠着丰厚的纱布,可以闻出使用药膏的气味。
凌河快把一对漂亮的眸子翻出来了,语带怨怒:“拜您干儿子所赐,下手真狠,差点把我两只脚掰折。”
戚宝山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虐待戏,事实上他都没料到凌河会困在地下室,他以为这位凌公子会闲哉享福地卧在严小刀床上,甚至会用小刀的心肠软与一时情迷来挑拨离间、拔枪相向、要挟他就范……以他的缜密心思,故意先在家中停留片刻再过来面见凌河,已经是给那两人预留一个转圜的时间差,看那二人如何折腾。
戚宝山转向小刀:“到底怎么啦?”
严小刀就站五步开外,不假思索回道:“不听话,把我惹火了,把他脚掰了!”
严小刀那一脸不快的情绪,说的就像真的似的。
戚爷似笑非笑其实很像无奈的苦笑:“小刀,你不会是……哪天夜里憋火了没熬住,想要动一动咱们小凌先生那一身好皮好肉吧?垂涎他的人可不少。”
严小刀脸色迅速不自在,调开视线小声骂了一句三字经:“他不乐意就算了,反正也不会走路脚也没用,掰断了正好。”
凌河也被逼出怒容,冷哼一声:“戚爷养的一个好儿子,在外面衣冠楚楚人模人样,背后藏的也不过是一副兽心。这是否也归功于戚爷的言传身教,对付仇家讲求个先奸后杀的戏码?传出去可真有面子!”
从戚宝山立场角度看过去,简直就像谁家岳父大人在围观小两口拌嘴吵架,口舌逞凶剑拔弩张之间还夹杂些暧昧的羁绊。毕竟,圈子里传得言之凿凿,严总与男狐狸精早就睡到一个被窝了,说得好像人人都趴床根亲眼瞧见似的。
三人各自一番心思肚肠,都在试探,也都在藏,句句话都半真搀假,到底谁在演戏都已经说不清了,都太入戏了。
戚爷盯着凌河的脚:“你腿真的残废了。”
严小刀迅速接口:“我试过,没反应了。”
戚宝山左手从棉布外套里掏出来,看起来并不糙戾的五指悍然捏出骨骼作响的声音大步迈向凌河:“正好我也试试。”
下一秒,戚宝山与凌河之间猛地楔入一个严小刀,直接平行瞬移动作奇快。严小刀面色冷峻:“干爹……”
戚爷突然问:“你刀呢?”
严小刀:“……”
戚爷面无表情:“宽口那把钢刀在身上吗?给我。”
严小刀后背僵直站着,那把钢刀当然在身上,藏在严整潇洒的一套西装之下。
凌河也是僵坐在轮椅上不说话,眼神是从下往上瞄准那父子二人,很薄的嘴唇将全部惊心动魄的情绪咬至嘴角一点。戚宝山一副镜片将眼神透视出影影绰绰的效果,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这时突然上前一大步直接探囊取物,一把扯开严小刀的衬衫!
室内看不见的硝烟逼退湿气,温度急速盘旋升高,仿佛能看到阴暗的墙壁四角火星四溅。
干儿子腰间藏了几把刀,藏哪了,做老子的是心如明镜,如同松针衬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透过白衬衫看得一清二楚。
“干爹何必呢?留个全乎人给我。”严小刀声音压到最低,但字字清晰并不软弱懦弱。
“他腿不是废了?两只脚留着也是碍事的摆设不如直接砍了。”戚宝山言犹在理。
严小刀衬衫被扯,露出一片麦黄色胸口。他是不能也不应对他干爹动手,眼见戚宝山伸手从他怀中直取一柄十寸细长钢刀。
严小刀现出失望之意:“您真要把人砍手砍脚了,我还怎么留?我对养个人彘没有兴趣。干爹,看在我面子上,饶他一回。”
戚宝山直视小刀的眼:“这小子这趟回来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我饶他他能饶我?!”
凌河操纵轮椅的双手蓄势待发往后就撤,只是脚踝实在疼痛难忍根本无法发力,此时无奈想飞也飞不起来,攀岩走壁是更不可能。他却看到横挡在他身前的严小刀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快如闪电裹住了戚爷右手。严小刀在戚宝山持刀直奔他这方向袭来的时候,竟捏住了戚爷的手腕手指顺势挺身一带让那柄细长刀刃Сhā入自己肋间。
戚宝山与凌河瞬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愣住,睁大了眼盯着中间的人。
这屋内三人中,使刀的行家自然还看严小刀。他想让那柄尖刀进谁的腹,一定就是进谁的腹,别人都没他手快,手指也不会有那样凶狠的爆发力。
小刀你……戚爷将这三字碾在牙齿间,眼神里有一丝狰狞,使力的一瞬间又赶忙往回收力。两人腕子手指纠缠一起立时呈现你争我夺的拔河胶着之势,竟然是戚宝山想往回收,而严小刀一声不吭毫无惧色将刀尖直送自己左胸之下两根肋骨之间的脆弱隔膜。
从凌河坐的这个角度看不到,刀尖顺畅无阻地穿透雪白衬衫,戳出一个血点。
血色从那一点上如策马轻裘一般洇湿开来,就像点滴的水墨在雪浪纸上晕染出一幅云雾遮山的图卷,只不过这次缭绕的云纹呈现一片刺目的绯红色。
从小刀的视线也看不到背后。凌河下意识倾身伸长手臂,指尖抓住他的衣服。凌河是想揪住,小刀你不傻的?戚宝山老狐狸他明摆着试探你,你跟他玩三刀六洞?你来真的吗?……
严小刀呼吸平稳,面色分毫不改:“干爹,看在我往日给您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赏个全须全尾的人给我,我感激涕零一辈子。”
戚宝山惨笑:“小刀,你这是跟我侍宠要挟?”
其实都谈不上要挟,以二人关系,这件事假若传扬出去,知情者一定会说这是戚宝山不仁,简直太不通人情了!他严小刀为戚老板这些年打拼天下血溅临湾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就求戚爷“赏”个合心合意的美人儿您都不准,竟还动了刀子,这透着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还斩人所爱的路数,以后谁还替你卖命?
严小刀任那一片血迹在他胸口下方张扬开来:“不敢要挟您,上辈人是非恩怨我也没资格Сhā手,干爹,今天这一刀我替他接了,够不够?”
戚宝山镜片之后瞳孔骤然紧缩:“小刀,你就为了……他?”
严小刀也不顾每次呼吸和说话的力道摩擦着胸肋,让那片绯红的云山色泽更显艳丽,又说道:“这一刀就算已经砍了他的左脚,求干爹再赏我一刀,算作砍右脚的,今天这事就算了。”
其实无须凌河兀自心疼、暗中担忧,严小刀脑子也不傻,这还远没到搏命的时候,他可没想真捅自己。
在帮派之内,“三刀六洞”是最狠最严厉的自裁,一般只用在两种时刻,惩罚背主求荣出卖兄弟的叛徒,或者假如严小刀有一天想要背离戚爷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三刀都捅到对穿,基本上命也没了。
此时这把刀攥在严小刀手里,真切地应了“游刃有余”这四个字,进退自如到何等程度恐怕戚宝山都难以分辨。刀尖已入他肋间有几厘几毫都了然于心,只是表皮见点血,没捅到脏器,不会穿透,不会把命捐在这里。
这事就看谁更心狠,谁比较心软。
……
这天傍晚在地下室小黑屋内,三人对峙最终像是戚宝山心软了。
戚宝山在作势想要捅第二刀时将刀尖拔/出,一掌将柳叶刀抛出去,无声地扎进对面墙壁,也像扎进自己心窝。
戚宝山那保养相当细致的面庞皮肤瞬间沧桑了许多,只能归咎于地下室糟糕的阴湿地气,短短几分钟就毁肤伤脸了。凌河昂首直视这个人,眼瞅着那一层白嫩细软的面壳蜕化下去,等着看下面将会露出何等真实面目。
戚宝山眼睑下垂,朝小刀挥挥手:“你先出去,我跟小凌先生说话。”
严小刀衬衫下摆挂在外面,胸口一片红,但并不准备走。他也明白,这栋房子内只有他能保护凌河的周全。凌河曾经骂过他的那些话“在你那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干爹面前你怎么保全我”深深刺痛过他。
戚宝山叹口气,认真地说:“我不会碰他,不伤他,我与小凌先生单独叙叙旧,小刀你出去。”
“多谢严总仗义,不必担心,你先出去吧。”凌河也说。
地下室那扇门“砰”得阖拢紧闭,将一切私密交谈敛入门缝。
……
严小刀是千不愿万不甘地从地下室里移步出来,染血的衬衫触目惊心,让客厅中围上来的兄弟们全部吃惊心痛,他却摇摇手示意“无大碍”,心里惦念凌河的安危。
他不知戚爷打算跟凌河怎样叙旧,难免内心不安,怕戚爷会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凌河。而叙旧的内容竟然每一句都要瞒着他,一丁点都不能让他知道?
……
严小刀确实听不得这段叙旧。
戚宝山弯下腰虚心向小辈求证:“小凌先生,我就向你请教两个疑问。
“第一件事,是谁把十五年了都没人找得到的一摊腐烂死人骨头给抠哧出来,再捅给公安,竟然让那人间蒸发的死人重见了天日,想要翻这件原本已经入了黄土的命案?
“第二件事,是谁给我发的那条消息,让我去‘云端号’上对付你?我这些日子思前想后投鼠忌器结果错过了除掉你的最好时机,一直捱到今日我才想明白,我一直以为那条消息是那个人发来的以至于疑心重重,其实……是你通知我的,你散布给所有人消息,你设一个圈套想诱我们全部上船然后伺机动手,对吗?”
凌河的脸被遮盖在戚宝山宽厚脊背之下,这时移开一个角度,梳着马尾辫的英俊面庞移出阴影,很有风度地点头
逆水横刀_第49章
:“晚辈惭愧,戚爷您真聪明,怪不得钓您您都不来船上露面。”
戚爷自嘲道:“我聪明个屁!只不过在你眼里比小刀的脑子还稍微强点?”
凌河不屑地白了一眼,内心暗暗吐槽,我将小刀收藏在心里,任何人都比不上他一个指头、一根头发丝,你又怎么可能比他强?
作者有话要说:稍稍解释:剧情并不复杂,明线就是麦先生的案子,暗线就是十五年前旧案,复仇天使为了报复旧案设计让某些并不无辜的相关人再次卷入新的案子,这就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之间联系,直线直通思维就可以啦。当然,麦先生交代的那个更深的“圈子”,是后半段要解决的更棘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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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交易筹码
当年几位相关人物,想必都收到那一条登船寻仇的讯息。
只不过惨淡的现实令凌河失望至极, 仇家在多年之后早已没了当年神佛不惧的煞气和拼斗之心, 这些人纷纷也都人到中年, 富裕舒坦的日子过惯了,却又常年被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惊天秘密所折磨, 谁都害怕见到陈年真相有一天露头。当真相浮出海面之际, 一个个声名显赫的人物,皆惊惶胆怯首鼠两端, 谁都不敢露面, 最终来的是戚宝山的儿子、游景廉的儿子还有简家二混子, 正主一个都不敢出现。
如果“云端号”算是一盘棋,凌河其实是个输家,白折腾一番还兼活受罪,身心俱疲没能得逞, 甚至试图借机挑拨严小刀与戚爷的关系都不能成功。他把自己当做那只诱人的鱼饵, 想钓的大鱼一条都没来, 来的全是不入流的虾兵蟹将,动手都不值当,当时也是气坏了。
然而如今回忆,却总让他内心油然而生钟情后才品尝到的甜美,是凌河这苍白寡淡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未尝过的滋味,以至令他无法自控的沉溺。碧海蓝天之下那一段日夜相对,同床共枕的短暂缘分,每一分一秒都像荡漾在云浪之巅,迤逦美妙……
他的唯一收获就是网到了严小刀这条原本置身事外完全无辜的鱼。他认识了严小刀,足以令他感到不虚此行,三生有幸,甚至相见恨晚,只恨他比戚宝山那老家伙晚了一步。
在严小刀没能目睹的故事另一面,方才那一番急赤白脸拔刀相向的惊心动魄全都消失,就好像刚才那些事就没发生过。更有甚者,片刻前那一番强弱攻守的鲜明态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戚宝山面上现出深思熟虑后的愤懑与不甘,躲了这么久不愿与凌公子狭路相逢,今日最终撕开面具显露真身,在凌河面前缓缓蹲了下去。
这人平时净嘲讽干儿子,蹲在马桶上讲电话、踮脚蹲门槛上啃炸糕油条那德性,这样俗气,能让老子脸上也随你沾点光彩吗?如今在凌河面前蹲下去的也是他。戚宝山仰脸望着凌公子,久负威名的江湖大佬,终于蹲出了原形,不就是二十年前那穷到摆摊卖鞋一文不名的贩夫走卒!
凌河稳坐轮椅之上,毫无自卫还手之力的身躯向上挺直,竟在那个瞬间将身材拔高了许多,宽阔的肩膀沐浴在肉眼看不到的阳光之下,昂首睥睨天花板一角,偶尔垂下眼睑扫一眼戚宝山。
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戚宝山给凌河竖个大拇指:“你可真有本事,能让小刀今日为你两肋Сhā刀,我佩服你。”
凌河谦逊回道:“小严老板仁厚义气,戚爷就不该那样试探他逼迫他。我一个平庸之人命若草芥,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我配不上严先生的厚爱。”
戚宝山方才确是试探,一试就试出小刀一番侠骨柔情的真心。
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干儿子,他能怨谁?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凌家公子简直就是怀有预谋的蛇蝎美人。戚爷当然不会蠢到拿自家房子地下室当作屠宰场,原本已经错过让凌河彻底闭嘴的最好时机,如今来不及了,绝对不能授人以柄在家门口这么多双眼皮底下砍人,凌河是万万杀不得的。
现今倒也庆幸小刀请来了凌河。凌河毕竟是在自家手心里当个菩萨供着,没有落到别人手里,还不至于联合那几人来对付他……他还有机会翻盘。
戚宝山摘下金丝镜,把挺干净的镜片仔细擦一遍再戴上:“小凌先生,都这么多年了,你……你也放下吧!咱们大伙各有命活来日方长,成不成?”
凌河盯着眼前的伪善面目:“占了十几年大便宜的人,如今平心静气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这样吃了大亏的人说,‘你放下吧’,戚爷,我是应当夸您宅心仁厚呢,还是夸您老糊涂了?”
戚宝山无奈:“你骂吧,嘲讽吧,我都能忍。”
凌河冷然道:“来日方长那是我,戚爷,您还有多少来日,不妨再请个半仙儿为您掐指算算,您的福星干儿子这回还能不能罩得住您的命?”
饶是戚宝山都不由自主抖了几下,从尾椎骨抖到肩膀:“你这样不依不饶一定要我们都不能好过?”
凌河无声地一锉牙:“您好过了我就不好过,戚爷您今日手中攥的一切,您的财富地位您的豪迈江山,原本都应当属于我吧?这一路走了这么远,脚底下曾经踩着多少人的斑斑血迹和腐烂白骨,您敢不敢现在走出去让您干儿子知道真相?比如,公安发现的那具陈年尸骨属于当年劫案主犯陈魁安,绰号陈九,陈九是被什么人乱刀分尸的戚爷您一共砍了几刀?”
敢吗?
敢抛下今日一切富贵荣华、众人仰望的权势地位、前呼后拥的排场威风,抛下这张伪善面具和尊严去对你干儿子坦白交底?你戚宝山不过就是个织席贩履之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哪一家皇亲国戚,你当自己是大汉刘皇叔么卖鞋能卖出天下,仅凭一个算命先生三寸不烂之舌的吹捧你这条贱命还能打下今天这一切富贵江山!
凌河的口齿和眼光就如同最尖锐的刀锋,将那些说出口的以及没有说出口的销骨诛心之词,全部Сhā入对手的心脏。
不敢……
万万不敢……
已经抓到手的一切,谁又舍得再撒开,再拱手送予别人,然后将自己抛下身败名裂的罪恶深渊呢?换作谁也不舍得放,自己有命吞得下或者没命吞不下的,一概都不舍得弃。
戚宝山现出颓然的老态,信服地点点头:“凌河,你别忘了当初,救你一命的人,可也是我。”
“……”凌河哽住。
戚宝山神情投入而动情道:“如果不是我,你也没命了,你也没有今天的好活。他们非要斩草除根,说到底是我心软,是我拼命拦着才保你一条小命,我还不够心慈厚道?我当初就不忍害你,今天还是不忍对你下手啊!”
凌河没想到这人演技爆棚竟然还有这一出,老大年纪了还耍这招不要脸?这一副口是心非兼虚情假意,就差直接喊他一句“我亲侄子啊”!简老二那般巧舌如簧的货色在戚爷面前都要甘拜下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戚宝山咬住食指手骨,模仿他干儿子焦虑时的习惯动作:“我知道你想报仇,小凌先生,不如这样,我俩谈个条件……
“我助你报仇,你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放老夫一马,你我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凌河冷笑:“公/安改日就要神兵天降登门拜访戚爷,您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戚宝山道:“除了钱我也一无所有,我只有我干儿子,我拿小刀来跟你谈条件,够不够?”
凌河脸色蓦地一变。
戚宝山微微挑起稀疏恬淡的眉:“难道我琢磨得不对?小凌先生对我家小刀,一丁点疼惜之情都没有?你不想得到他?”
凌河十指抠进椅子扶手,一使力脚都疼了,更激起他的恼火和不甘。与严小刀的私人恩怨且不计较,我得到或得不到严小刀,你戚宝山说了算吗!我心中的小刀,也是顶天立地热血男儿他不是任何人的傀儡或附庸,他就如此受你的支配摆布?
凌河一双碧色虹膜从边缘处洇出血丝,眼神有一种狠绝气势:“戚爷,您今日服我能让严小刀为我两肋Сhā刀,就不信我哪天能让他在你肋上Сhā那两刀?”
戚宝山被逼至墙角仍十分自信,摇头道:“我养出来的儿子我最了解。凌河,你哪怕只有三分懂得小刀的性情脾气你就应当明白,今日你与我作对倘若得了逞,我死在你手里,你与小刀之间还有戏可唱?
“他舍不得你被砍手砍脚,你不如现在直接去问他,他能平心静气看着老子被你砍手砍脚?他敢不敢做一个只为一己私爱就背信弃主忘恩负义让所有人不齿唾骂的禽兽小人?……以你对他了解,你认为小刀会怎么做呢,小凌先生?”
凌河抖了一下:“……”
凌河任凭那一片浓墨重彩的血丝染透他的眼,脚骨的疼痛钻心裂肺,知道戚宝山说的是实情。
他早就明白,都不必对方替他点破。
严小刀甚至对他动手,残伤他的身体,都一定不会对干爹动手。
他是把小刀放在内心最重要的位置珍藏,而在严小刀心里,最重要的恐怕永远都是救他于少年穷困绝境之时的恩人,排第二的是给了他活命和一口饭吃的养母严氏。而自己,天知道已经甩出多少位次之外,或许还不如楼下那一群招朋换友喝酒吃肉的兄弟——顶多站在那一群“红颜知己”中间能勉强力拔头筹?
江湖男儿讲求的就是一腔忠孝仁义为天,一身铿锵铁骨为地,至于缠缠绵绵儿女之情,只能排在不入流,说出去都怕让人笑话。
我从未害过你。
你将来总还是要对我动手的。
两人都好像打蛇打到对手七寸,捏住要害互相都不舒服。凌河那一刻从内心寂寞的深渊涌上一层心灰意冷,从容地开口:“好,戚爷,咱们成交。”
严小刀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别人交易的筹码,还是个挺有分量的贵重筹码,而且,是由身边他最重视在意的两个人。他也让这两人为他费尽了筹谋和心机,这一堂会开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急得他在客厅里转了十几圈,这么长的工夫别说砍手砍脚了,把凌河碎个尸都够了!
在他几乎准备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直接踹门进去的时候,戚宝山从地下室里慢慢腾腾走出来。老练的戚爷也遮不住那一脸恍惚和心事重重,走路都有点晃,历经一场耗神的攻心战,后脊梁都出汗了。
“干爹。”严小刀又是瞬间平移横在戚宝山面前,心都揪着。
“没砍他,汗毛都没沾他的,你就放心!”戚宝山心里憋屈一口气,没好心情。
“多谢干爹仁义。”严小刀将声音压低,自知有愧。
戚宝山原本也不准备把凌河怎样,凌河背后一定有一番筹谋暗处安排着人马,他不敢动,但对干儿子他敢。他眼带潮红盯着严小刀:“你跟我来,有话对你讲。”
出了地下室再上到二楼书房,房门阖拢将内外一切声音隔绝。戚爷猛一转身,对身后近在咫尺的人使出了整条胳膊的力量,爆发力惊天动地,狠狠扇在严小刀右半张脸上……
这一下太重了,成年男子的手劲是可以将人打残打聋的。
严小刀眼前一黑漫天金星乱喷,自知眉骨一定爆了,但还是硬扛住了。
他用腰力撑着以硬碰硬,脚下一步没躲,一股黏稠的液体从他眼皮上游移而下,带着尖锐痛感,倒是与胸肋的伤处遥相呼应了。
“疼吗?打你打得疼吗?”戚宝山没有再打第二下,也是极度的心疼,捏住他脸,双手把他的脸攥到手心里用力抚摸,“小刀,打你都不是因为姓凌的小子,我佩服凌河,他真厉害,生子当如凌河,养儿子就应当都养成凌河那样!
“我打你是因为你自己犯蠢,你竟然信他!……从头至尾被他骗了、耍了,还为他两肋Сhā刀,我以为你比渡边仰山那个老蠢货聪明可你没有,你亲眼瞧见渡边家怎么被整得一败涂地,下一个就是简家、游家,你还信那个人,我一巴掌能打醒你吗小刀?!”
严小刀无话可说,有些事他与干爹想法背道而驰,但也不必纠正反驳各人的立场三观。
“我不会毁您的基业让您受害,也不想让他受委屈。”严小刀说话时因眉骨绽开出血,表情壮烈而凝重。
从头至尾被骗这事他心里有数,说到底是他心甘情愿被骗,故意装瞎。如若不是他装瞎,凌河真能在他身边耗这么久安然无虞,还能作妖?
更多详情他不愿对戚爷讲出来,不愿与任何人分享,那是属于他与凌河之间的情感隐私。两人或许不能在一起了,偶尔内心回味他平生抱过、吻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以后也不会瞧上第二个,权当做个念想。
……
那时在地下室里,戚宝山拎过丢弃一旁的鸡毛掸子,用小棍尖端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写下四个大字,也就是四个人的姓氏,他与凌河都心知肚明。
戚宝山当着凌河的面,一一点着这四人姓氏,默不吱声将他自己的“戚”字两笔划掉,拿鸡毛掸子扒拉着其他三位:“这是你名单上恨之入骨想要找的人对吗,小凌先生?”
凌河不置可否,就是默认了。
戚宝山坦诚道:“你我都是生意人,只讲求成本和利益,这个买卖你稳赚不赔。
“你尽管放手去干你的,我总之不拦着你,你也不要再找我麻烦,阳关大路你我各走一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戚宝山又一掸子戳到了凌河心口,他在那些姓氏旁边,写下笔迹劲道的一个“刀”字。
“我就养这么一个儿子,也是我十几年的心血。小凌先生你也是够精明,你只要拿住了小刀,将来我戚宝山这份家业,不都变成
逆水横刀_第50章
你们两个的?你敢说你不是以此手段谋夺我的家产?……你这笔买卖可真不吃亏啊。”
……
……
“呵,想谋夺我的家业,还要夺走我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的栽培……”戚宝山仰面长叹让眼底泛出湿润,猛地用力将嘴唇按上小刀挨打受伤那半边脸上。
严小刀下意识没敢躲闪和推拒,面部却比刚才直接被打更感到刺痛,心情陷入突如其来的起伏和惊诧。
他一动都没动,戚爷竟贴着他脸摩挲着吻了很久,最终逼得他侧过脸去,尴尬地撤开一步。
戚宝山嘴唇和手指上,沾的都是他的血。动情的眼神和战栗的指尖好像迸发出内心某些从未暴露示人的癫狂情绪,这让严小刀不太理解,没见过。
他也不喜欢旁人对他身体上的亲近接触,很不习惯。其实他与凌河也没有频繁亲密的耳鬓厮磨。
戚宝山唇中央残留一点红,用温湿的毛巾替他擦掉伤口血污,说:“小刀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把你拱手送给别人,绝对不会……他就甭想。”
这话莫名其妙且十分不善,逼得严小刀心里又是一沉……你要把我拱手送谁?
戚爷也来不及再抒发胸臆,在这时突接短讯。
这人只往手机上瞥了一眼,脸色竟然比刚才跟凌河谈交易条件时更加焦虑难看。
戚宝山仓促道:“还有话回头找你说,晚上或明早你过来我家里,我们再谈。”
严小刀点头应了。
戚爷匆忙地连夹衣外套都没有系好,即便房门严丝合缝,墙壁也足够隔音,他也不放心在干儿子家里回这个电话,大步下楼就出门去了,另寻稳妥他处。
……
戚宝山接到一条短讯:【老二,快两年都没见面,咱老哥俩也该谈谈这事究竟怎么办?】
那短讯号码一直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只是轻易从不联系,署名是“游”。
……
戚宝山前脚刚走,留下用大号铁锁锁住的地下室小门。严小刀用药膏纱布粗劣地拾掇过面部伤口,迅速又开了锁奔回地下室,确认凌河胳膊腿还在不在。
房间阴湿昏暗的灯下,凌河抬眼一扫严小刀这副刚被人修理过的尊容就什么都明白了,两人彼此了解到已不需要煞有介事地嘘寒问暖,“您这张俊脸被谁打了”。
这世上,除了他戚宝山,还有谁敢打严小刀的脸都打出血还不怕被戳个三刀六洞啊?
凌河把脸狠狠扭向一旁,不说话。越是心里惦记的,他越不想见,因为见面无话可说,说的都不是自己真心所想。地上瘫着被折成两截的鸡毛掸子。当然,那几个大字也都被抹掉了,包括那个割人肺腑的“刀”字。
严小刀说:“搬回楼上吗?这太潮湿,对你脚伤不好。”
凌河答:“不用,搬上再搬下的麻烦,多住几天怎么都能习惯。”
严小刀:“……”
凌河很无所谓地笑了,抬手一指房间角落:“你看,这地下室还有个独立卫生间,我住很方便。”
严小刀知道那卫生间脏得要命,从来没人打扫,想不出凌河这样的人还能忍。
他又默不作声地俯身下去,察看凌河的脚伤痊愈情况,给这人重新换一层药膏和绷带。
凌河很想吼严小刀“你这个大妖精快离远点别再来引诱勾引我了”,恰在这时杨喜峰急步从楼梯跑下来,又怕打扰他二人说悄悄话,顿了一下,还是低喊道:“大哥,那什么,门外有条子找……我是说,市局刑警队的薛队长找您,好像要问您麦先生那个案子。”
严小刀眉心一凛,心情遽然沉了下去,一沉到底,没想到这节骨眼上有人奔他来了。
他心里一清二楚,就知道麦允良案子从头至尾是谁的设计和手笔,几小时前唇纹缠绵抽丝的吻尚带余温,一把剑已经悬在他的头顶了,俩人吵架归吵架,怀疑的话说过不少,他还是不敢相信有这么一天,竟然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凌先生确实就能狠到将感□□与筹谋的大事一分为二,各取所需还互不妨碍,心肠如此冷酷。严小刀十分难过悲凉地看着凌河,点点头:“好,成,我去见警察,你想让我跟警察交代什么?”
凌河无言以对:“……”
严小刀转身就走。
凌河分明是想拉住他解释清楚却站不起来:“……小刀!”
薛大队长已经不请自入站在客厅中央,四面环视这别墅的装潢和气度,就跟进朋友家串门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么。
严小刀从地下室走上来时面色凛冽如冰,面对薛谦一丝笑模样都没有:“薛队长要问什么,这里谈还是进局子谈?”
薛谦的反应故作夸张,眯起眼端详他:“严总今天贵体欠安?不舒服?那咱们其实可以……”
严小刀打断对方:“谢您关心,没什么大碍,想谈什么就谈。”
薛谦面色也十分不善,口吻轻佻但暗含机锋:“麻烦严总百忙抽空去帮我们录个口供,没什么要紧,就随便聊聊。”
严小刀这一刻对除了凌河之外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给好脸色,冷冷地拿眼一扫对方:“薛队长稍等,我上楼换件衣服。”
严小刀那时西装外套是罩在肩膀上,衬衫一片血迹,薛谦只要不瞎一定看到了。他进了卧室,扔掉西装再褪掉衬衫,心头的隐痛已然超越肋骨与眉骨上破绽的伤口疼痛。警察这时候找他,薛队长拎他去警局问话,都是拿着刀刃往他伤口上再划一刀,再狠狠给他撒一把盐。
他低头撤掉腰封和腰间藏的柳叶刀,进警局肯定不能携带这些家伙。
再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裹上风衣外套,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全部伤痛藏在衣服之下,不愿意示人。
严小刀感受到被什么东西蛰了眼的刺痛,有些湿润,但强忍着没有让那片湿润感再扩大蔓延。有时候,饶是再坚强的一个人,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多么希望有人替他分担一些、疼惜他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
晖宝坐地哭,大伯子和大舅子要掐起来了,帮shuei呢~
☆、第四十三章 亲密证人
严小刀只是被刑警队请去警局问话,远不到嫌疑犯的地步, 因此随行警员对他都算客气, 起手抬势都是“请”的姿态, 也不会给他戴手铐之类,只是态度都矜持缄默, 绝不透露任何内情。
严小刀直觉今日是那位薛队长要找他麻烦。
人和人之间讲求个缘分, 都无需深入了解,看对方就忒么不顺眼。
尤其对于严小刀与薛谦这两个遇到极端事皆寸步不让的冷倔脾气, 两人都不愿直视对方, 默默调开视线, 似乎在用疏远回避的眼神告诉对方,你我就不是一个路数,天/朝大道各走一边能不能别在这碍老子的眼?
例行问话的椭圆桌小会议室中,每人嘴角咬一颗烟, 都是“任你放马过来老子洒脱无畏”的气度, 薛队长轻敲笔记本:“麦允良殒命当日整晚, 严总您在哪里?”
严小刀答:“在家。”
薛谦:“整晚一直都在家么?”
严小刀用眼神笃定这个答案,话音纹丝不晃:“一直就在家,早上才离家去公司上班。”
薛谦:“有人能为你一直在家作证?”
严小刀:“我家养了一屋子人,都可以作证。”
“太好了!”薛谦拿笔一指严小刀,笑着朝后方打了一枚响指,他的副手在严小刀狼一样的注视下匆匆出去打了一个电话。
“还有件事,严总,当日傍晚也就是案发前六小时,监控显示你在公司楼下曾与一名年轻男子一同驱车离开,一路超速心急火燎地去了某家茶餐厅,说说那个人是谁吧?”薛谦用舌头拨弄口中烟蒂,你来我往数回合之间就像打了一套无影拳,在空中用视线与受审人交火。
“我不能私下见个熟人么薛队长?”严小刀冷冷道。
“如果你私下见的人碰巧是当晚受害人呢?”薛谦毫不相让。
“与他如何受害没有关系。”严小刀其实心中难受,想到麦允良那时对他的每一句肺腑交心。他没能挽救对方性命,也不敢就这样对警方交代实话,更不能交出那块他心目中可作为重要证物的手表,他还真信不过薛谦这人。兹事体大,鬼知道这姓薛的人品是否靠谱?知道真相后是会为麦先生伸冤,还是直接连同他这位知情人一齐灭口?
“我直接问吧,严总当晚在麦先生受害前是否与他发生过性/行为,比如在茶餐厅私密包房内?或者之后是否……”
薛谦话音未落,严小刀俩字顶回去:“没有。”
薛谦的表情好似早就一个大步跃到这个点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严小刀否认:“严总您确定?”
这轻佻的问句活脱脱就是挑衅,严小刀挺直的脊背紧贴住椅背,才能强行抑制想从椅子上拔起来摔茶杯的冲动:“我跟麦先生没那种关系,我从来没有跟他上过床。”
“好吧,既然这样……”薛谦一撤椅子,那一脸半笑不笑的神情,分明就化作两个大写的“不信”二字,“现在事实是死者麦允良体内发现不止一名男子的生物痕迹,也就是精/液痕迹,我们在设法排查这第二人,麻烦严总配合一下,捐/精验个DNA成吧?”
严小刀盯着薛谦,舌尖一卷将半截燃烧的烟蒂卷进口中,一点一点嚼烂了,一口吐在了警局会议室的圆桌上。
那嚼烂的烟蒂竟然还带着血,是他被戚爷打过脸导致口腔黏膜流出的血。
薛谦也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严小刀手指着桌上血红色的烟蒂:“DNA有了,薛队长拿去验吧!”
……
严小刀看出来了,姓薛的某些话就是故意激怒和羞辱。
以他现在的心境,被人当面怀疑他与麦允良有肉/体关系,对他就是一种侮辱。
而薛谦也是有意惹恼问讯对象,也是一种侦讯策略,并不算过分。他知道眼前某人心智缜密不好对付,把人惹暴跳了或许还能诈出些有用的边角料。他却没想到严小刀是真敢在公/安局耍横,在一屋数名警员视线夹击众目睽睽之下抬身走人,就是明目张胆的发泄情绪和藐视刑部衙门。
确实不算嫌疑人,没有任何证据,过来喝个茶聊个天,警局也留不住人。
“卧槽啊……这人也太嚣张了!”做笔录的副手将笔往桌上一掷,还得憋屈地用证物袋收走桌上带血的烟蒂。
“其实,翡翠戒指的归属咱们现在已经明确,不是严逍,我们知道戒指主人是哪个,但我就觉着这个严总肯定有关联!怎么就那么巧,监控里麦允良临死前把自己伪装得好像幽会偷情一样,与严逍密会了一个多小时?到底谈过什么这又是个死无对证,除非严逍乐意说实话。”私底下的薛队长,轻吐烟圈眼含失望情绪,方才那一副浑不正经的德性一扫而空,金属雕塑般的侧面在微光下现出硬朗而持重的本色。
薛谦抖着手里厚厚一沓内部资料:“严逍的底细,一查就是一筐黑历史,资料摞起来比简铭爵赵绮凤和麦允良仨人的都厚实。只不过都是陈年旧事,单拎出哪一件又都不算太严重,也没原告,都够不上现在剖坟掘墓再追究他刑责……以后再说吧,现在查那位戴翡翠戒指的正主!
“诶对了,刚才去严逍家里问不在场证人的呢?”薛队长突然回头转向众人。
……
薛谦将严小刀拖在警局耗时间,本来也没预计能从正主口里问出要害,堵在别墅门前的刑警队副队长一行人才是突击查证的真章。
守候的人马当时接到警局会议室的报讯电话,紧跟着就按响了别墅门铃,让开门的宽子眼露明显的戒备警觉:“警官同志,您几位不是已经把我们严总请走了吗?”
“对,我们来替严总问问他在案发当夜的不在场证据。”方副队长不由分说,抬腿迈进客厅。
在严小刀不在场并且完全没有事先勾连做假证条件下进行突击问讯,才能拿到确实的口供,薛大队长一贯就是这个办事思路,并非针对严小刀一人。刑警队的方副队名叫方煜辉,出入走哪都戴一顶棒球帽,遮住一袭干练的毛寸发型。方副队肤色黝黑身材五短,但臂膀上精健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严家小弟们齐刷刷地全部站在客厅内戒备,老大不在家,也要保全老窝不能被人端了。当然,待客风范还不能丢,杨喜峰给每位警员递了一杯茶,然后一伙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条子们坐在转角沙发上抿茶叶根子,那场面极为可笑。
杨喜峰不假思索地回答问题:“我们几个当天晚上都在家,我们可以给老大作证他当晚在家睡的。”
方副队是直来直去的爷们脾气,问话也是笔直笔直的套路:“你当晚睡的哪,严总睡哪?”
杨喜峰道:“我睡楼下手边这屋,我们老大睡楼上。”
方副队说:“对么,你跟他不在一个房间!你怎么作证严总当晚在长达八小时时间内一直在房间睡觉,一直都在这栋楼内?”
宽子瞠目:“他不睡觉他能去哪?我们老大每晚都回来睡!警官同志您这就强词夺理嘛。”
“平时每晚咱们临湾新区也没死人么。”方副队生就一张古铜色脸膛,两道黑眉拧成个结思索着说,“只是分析这种可能性,你们严总有可能从二楼翻下来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别墅,对吧?”
宽子不服:“这……睡个觉还要每一分钟都盯着,才能做证啊?!”
地下室与客厅相连的一堵墙一直发出“哒哒”的轻微敲击声,因为是从空旷的地下传来,声音像来自远方淡淡的轰鸣,客厅人都没注意。
敲得久了,下面人估计实在忍无可忍,扒着楼梯一侧阴凉潮湿的墙壁,一步一挪十分艰难地爬上来,这时才让客厅一角眼尖的杨喜峰醒悟,这楼里还有
逆水横刀_第51章
一位大活人呢。
凌河的脸从小窄门后露出来时,满头满脸洇出虚汗。楼梯狭窄难爬,他脚疼欲裂,这个关口暗自又把严小刀从里到外骂了一遍,大混蛋。
杨喜峰哪还顾得上:“凌先生您先回去歇着,警局的又过来找茬,在客厅还没走呢!”
凌河一双眼皮很薄,眼神锋利带勾:“找什么茬?找你们老大的茬吗?”
杨喜峰满腔怨愤与凌先生低声开会道:“就是麦先生死掉那天夜里,非要问大哥的不在场人证,哪一分钟漏掉了没盯住他的都不算数,这他娘的整人嘛!”
“扶我过去。”凌河完全没当回事,冷笑了一声将一手搭在杨小弟肩上,“要什么样的人证?我给他作证够不够用?”
方副队应当完全没有料到,今日在严家大宅碰见这么一位难搞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讲,比坐在薛队长会议室圆桌对面那位爷还要难啃。
凌河端然稳坐在转角沙发属于他的固定位置上,峰峰和宽子两名小弟不必商量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站到凌公子身后,自动当起贴身保镖。就连熊二与三娘也捏准时机恰到好处地蹿出来,一只跃上沙发将脑袋钻进凌公子的臂弯,充当怀中娈/宠;另一只气势雄霸地伏在凌河脚边,做门下走狗。
这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立时就让方副队醒悟,这位才是这栋房子里执旗掌印的男一号啊!
凌河穿着并不光鲜,衬衫外裤沾染尘土灰迹,脚踝缠有绷带。然而这人举止自成一派风流态度,刚才发根和鬓角洇湿了,这会儿将湿漉漉的头发重新绑成马尾绑于脑后,非但不损俊面容貌,反而让湿润眉眼间呈现一幅云遮雾罩的水墨画韵味,神秘而好看……
凌河笑时嘴角微弯,带动一双细长的眼瞬间向上挑起,是既诱人又压人的气势,于暗处风起云涌让整张面孔鲜活动人:“方警官,当天夜里我与严先生在一起,我可以给他作证,他整晚都没有出去过。”
方副队一听就察觉“有事”:“哦……凌先生,你们住一个房间?”
凌河笑得动人,一条手臂很自然地搭上沙发:“当然,我当晚和严先生睡在一张床上。”
方副队垂下眼,这肆无忌惮暴露暧昧的交代,还真不好继续往下问了。
“有什么不好问的?”凌河仿佛知晓警官同志们脑子里都琢磨什么,语带机锋但毫不遮掩,“麻烦方警官回去转告你们薛队长,告诉他严逍是我的人,严先生就不可能去找麦允良,更没兴趣与麦允良过夜、跟那个死人没有一分一毫任何的牵连!让他别再浪费时间,不如用他的宝贵办案日程去查真正有牵扯的那一群恩客。
“方警官,我那天夜里每一分钟都和严先生在一起,我们俩都没睡觉。严总那个人,他干那事不用睡觉的,我们做了一宿……他就没有离开过我。”
方煜辉是听到这句开始犯膈应,微耷的眼角扫向与他同来的警官,手底下笔录都记不下去了。方副队是打内心里吐槽卧槽今天又被姓薛的给坑了,为嘛让老子来问这个口供?这个讲话百无禁忌的男妖精,应该拎去跟薛谦那个取向异于正常人的重口味大变态聊一聊,这两人来个双龙会,没准正对薛队长的欣赏情趣,正常的爷们真他妈不想受这种刺激!
凌河声音婉转,讲话却极为豪放,人生词典里从来没有含蓄或羞耻这类词汇。他手心不停揉着三娘子脖颈上漂亮的灰白色毛发,手法很像情人间的爱抚,分明是从心底里在爱抚一个人,爱抚那个虽然此时不在现场却纠结在每人心里的严先生。
凌河在某一瞬间也被戳到痛点。他就是故意的。
他在叙述他这段时间日以继夜所沉浸的性/幻象。严小刀那天晚上确实一时情/欲勃发吻了他、抱了他,虽然情节在中途崩坏以至于后面过程与幻象略有差距……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就没有离开过我……
这甚至不算完全的撒谎,那一夜小刀整晚都在他身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存在于他的脑海与肢体、他无法控制的身体起伏之间,全部的性/爱幻想。
他就是被“麦允良”这名字戳到不顺心处,需要发泄。公安找上门来查问严小刀与麦允良的关系,这就是对他心中完美的男人的一种侮辱,沾上那个名字他都嫌作呕。
不太走运的方队长今天成了凌河针尖对麦芒发泄情绪的对象,头顶一片黑云将脸色罩得更黑。毕竟,他们也确实没能找到严逍当晚离家在外的监控证据。方副队严肃着一张条子脸迅速起身,坐久了还怕周身沾染上大妖精释放的魔瘴:“就这样吧,谢谢凌先生答疑解惑,改日我们有问题再联系你。”
凌河连窝都没挪,毫不迟疑地反唇相讥:“查仔细点吧方警官,我怕你们薛队长不甘心,改日又要你过来搜严总的生物学证据。可惜避/孕套用完了没给他薛队长留下,同床的痕迹估摸也查不到了,要让薛队长失望了实在抱歉。”
凌河说完一笑,与怀中的娈/宠拥抱着蜻蜓点水,允许三娘顶着湿哒哒的粉鼻子舔他,默默幻象与他鼻尖相抵的是他所爱所想所念之人。
方煜辉压下棒球帽,一阵旋风般头也不回奔出严家大门,打定主意以后跟这一家子有关的案子您薛队长自己斟酌应付去吧,这栋宅子里妖气冲天。
凌河觑着方副队的背脸,视线掠过面前的人像移动布景一步跃向窗外远方。严小刀这混蛋只能留着我来收拾,别人在我面前欺负他、找他麻烦,想得太便宜了,我还舍不得!
……
薛队长扑了个空,心有不甘地跑到鲍局长面前,将口供笔录展开快速一晃:“局座,您还跟我吹牛说您看人最准?您对严逍瞧得准吗?”
鲍正威咳了一嗓子,收敛住内心了如指掌的心理活动:“他没涉案,我猜得不准吗?”
薛谦一撇嘴:“哼,暂时没涉案吧,但他是弯的,您看出来了?”
鲍局长:“……”
鲍局长面对这位夜叉拎着公文袋在楼道里旋风般飞过还一路砍砍杀杀的背影,灵光乍现回了一句:“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没事找他喝茶聊天?你闲得?”
一贯眼高于顶的薛队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见鬼了,我对这号人没兴趣!”
即便两个男人之间,也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相吸的一定是脾气性格迥异却又心智相抵互相欣赏的两人,比如小刀之于凌河;而脾气性情太相似的一般都凑不到一起,互相看对方死活就不顺眼,就像这一时刻的严总与薛队。
方副队刚离开严宅别墅,严总这边就快到家了,就是一个时间差。
他在路上已经截获杨喜峰的电话汇报,峰峰那小子是唯恐他老大知道内情晚了,在电话里掐尖献宝,甚至将凌先生那些原本已相当大方豪爽的“口供词”又添油加醋渲染了一番。
这个夜晚云开月明,每一丝黑云都在这个当口上善解人意地退散,天顶留出一片洗净的开阔地,暗夜掩藏下玲珑九窍的心都被读了个通透。
原本就不是读不透,而是无退路。
严小刀都懒得按下电控门铃,徒手爬墙,翻过前院的铁栅栏门,再大跨步飞上小楼门前的楼梯。
灯火通明的客厅内只有几个兄弟在等他回来,不见凌河身影。他有那么一时间的恍惚,不知应当上楼去找还是下楼去找,这样的不确定让他心里顿时又疼起来,很是自责,是自己没有照顾好那个人。
杨喜峰不怕死地指了指楼下,随即死得其所地收获他老大两道比刀子还锋利要切了他的视线。
严小刀奔进地下室,凌河仍坐在那个位置,楼梯上漫射下来的恬淡光线轻扬了一些光圈在这人脸上,雕塑般的面部轮廓明暗层次分明,就是在等他来。
两人眼里分明都被痛楚、纠结与哪怕片刻的分离折磨得很惨。
严小刀蹲到凌河身前,在凌河面前双肘支起,下意识不由自主地十指相交摆出祈祷姿势。从前在他内心,完全不以为然他养母每次跪在基督面前三拜九叩的这般姿势,今天才明白,这不过是当一个人发自肺腑地有所渴望和祈求时,最自然而然忠于本心的肢体表现……是真的很想捧起眼前这个人。
他只是没有双膝跪地,还不至于的,以他一贯很大男人的脾气,没给谁跪过,也不会让自己很低贱地祈求别人什么。
严小刀就想问一句话:“凌河,你这么喜欢我?
“你心里有我。
“你真……你真敢跟警察那样说……你……”
凌河像被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着弯腰探身过来,就在严小刀把要紧话快要说出口时,根本也不需要再给他说话机会,或者两人之间就不需要絮絮叨叨的废话,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凌河居高临下揽过他的肩膀,捧着他的脸。眼底的光芒瞬间碰触到视线纠缠之处那一丁点火花,星斑一样脆弱的火花随即爆出一丛灿烂夺目的火苗!熊熊的焰火在霎那间就燃起来了,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让一把烟火燎过荒原。
☆、第四十四章 一吻话别
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让凌河堵住了严小刀的嘴唇, 而且以不容反抗的姿势将一切大包大揽, 把能够抱到的部分全部搂入怀中。两人碰撞的唇有那么一瞬都陷入不知所措的战栗,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激动又小心翼翼地寻找对方最柔软却又是最坚韧的那一处缺口。
对任何旁人都不容侵犯坚不可摧, 唯独只对对方坦坦荡荡敞开的那一处缺口……
严小刀先捉住凌河的嘴角, 随即就被兜头罩脸地反压, 凌河占了姿势上的便宜用碾的方式压迫他、吸吮他,这一下就捉着他的唇霸道地将他整个人往前带。
严小刀一个猝不及防就给跪了。
他前脚掌的平衡点在拉扯之下前倾, 泛红的眼眶和享受的喘息声一起凌乱, 十分狼狈地双膝跪在凌河身前,却舍不得放开那甜美的一点, 两人全副意识都集中在销魂蚀骨的唇齿间。
凌先生谈不上任何接吻技巧, 如果这世上还有他不擅长做的事情, 他自认确实不擅长一切与情感表达有关的姿势。他尤其不擅长用如此亲昵的方式表达爱恋钟情,很少,或者几乎就没有,练习的机会, 也没有练习对象。
凌河脑补并刻意模仿着那一夜小刀吻他的方式, 然后以令他不断回味已然熟练于心的方式再到现实中与他想念的人舌吻, 边吻边学,双唇灵活地追逐和吸吮小刀的舌。鼻尖相抵的力道压得两人鼻梁软骨都疼了,却仍不甘休,沉醉其间的甜美。嘴角的口水藕断丝连,再用舌尖亲密地为对方舔舐掉口水……这滋味让两个人皆身心颤抖,万般深陷而沉溺, 却又心酸。
这吻的激烈方式让严小刀那时有一丝惊讶、一丝困惑,让他缺乏预料和安全感。凌河压上来得突然,并不真正在他双手掌握之中,这人随时都可以甩开他的嘴唇、抽身而走,而他自己只是以跪姿被动地接受这个吻……
凌河霸道地咬他嘴唇。
凌河不厌其烦细细致致地舔他每一颗牙齿。
凌河咬他鼻尖上的小黑痣。
这不太像即将步入恩爱人生的吻,却像是吻了今夜就没明天。
凌河吻得过分投入,过分痴迷,双眸闪烁出一层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微光。光芒的无数个断层之下却深埋着压抑和悲伤,似乎还有遭遇阻挠后激起的烈性和叛逆。
吻得气息不足,肺活量被抽干。
两人都下了很大决心,将自己从对方身上拔回来。身躯贴合的部分像两块拼图互相找对了目标,曲线严丝合缝,勉强分开时仍能体会到彼此动情时剧烈的起伏变化,再抱着继续啃下去就要转移阵地引火烧身了。
这人瘫痪?
见鬼,浑身上下都生龙活虎健康结实得很,毕竟年轻五岁!
严小刀清晰地觉出凌河对他有反应的,凌河探入他的西装抚摸他的时候,那是明确的生理反应。
凌河撒开手还不甘心,在小刀的上唇唇珠位置狠狠咬了一口。
两人分开时,严小刀嘴唇破皮染红,一滴血珠在唇间摇摇欲坠,似神来点睛之笔,让原本就带伤的脸庞又添一抹沧桑气质,淡淡的一片血光中呈现富有张力的男性美感。
凌河就是不甘心,戚爷能在你脸上留的,严小刀,我也可以在你脸上留!
气息平复之后的凌河高昂着头,有那么片刻喉咙不停哽动,也像是付出极大的决心。他被迫移开视线,话音艰涩,因为这样低声下气商量祈求的话实在与他性情不符,这恳求的交换条件更是他从前无可想象绝无可能的交易,已经无情碾压了他的底线。
“小刀,我今天问你一句话。”
“你也清楚,我不可能长久留在你身边,我们注定无法继续若无其事地这样相处。”
凌河还是将祈求的话率先说出口:“小刀,如果……如果我答应你,那天夜里你想要的东西,你想从我这里索要的全部,我都可以给你,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离开戚宝山?”
严小刀仍维持跪姿,面色却慢慢变化,血色在眉骨和唇间燃烧,悄无声息地一抿唇将血珠吞了。
凌河极少亲密地喊他“小刀”,两人这好几天甚至互不理睬,一句好话没有。此时的亲言密语听起来如此令人心酸,那种滋味,好像逾越了万水千山跋涉过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他面前,却发现彼此之间仍隔着一条最终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凌河喉部轻微滑动,但主意笃定而清晰:“我是说,永远的‘离开’,你与你那位干爹分道扬镳,无论这个人将来遭遇生老病死、祸福穷奢,无论最后是怎样结局,你跟他分开,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愿意吗,小刀?”
他已经将两人之间关于麦先生的一切龃龉自动跳过去了,麦允良根本不算阻隔两
逆水横刀_第52章
人缘分的障碍,那件案子可以预见会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方式快速了结,实在不值一提。
严小刀缓缓起身,两人亲密贴合的肢体骤然分开:“你打算怎样?……你打算怎么对付戚爷?”
“你不会答应的,即便为了我。”凌河脸色蓦地冷下去,也没有太失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严小刀一句话干脆地反驳:“凌河,你会为了我,放弃你现在正在实施并且准备要做的一切吗?……你也不会。”
凌河,你当初搞垮渡边仰山的家族企业,鲸吞其大部分财产,难道只是正义感爆棚为了收拾教训一个猥琐人渣?不是。你凌河才不会有那些闲情逸致,你从来不管真正的闲事。渡边的财产应当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这笔钱你是一定有所用处并且有你的筹谋和野心,你也是心无旁骛目标明确,我猜的对么?
你会放弃你想要做的一切吗?放弃与戚爷或者周围任何人继续做对,就此收手,就为了我?
你也不会啊。
严小刀心如刀割。
凌河仰脸望着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小刀,你最尊敬崇拜爱戴的这位干爹,其实藏匿多年不敢对你道出实情,他其实是个双手沾血足以被处以极刑的罪犯,甚至他当初为你赎身的五十万都是不清不白的不义之财,是一笔赃款……你愿意重新考虑我方才的提议么?”
凌河捏住小刀的手腕,留恋那跳动有力的脉搏,似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努力。
“戚爷把我养大,我吃了他十多年的饭,你让我怎么选择?……我难道去公安局检举揭发他?”严小刀轻声反问。
凌河:“……”
严小刀脸上没什么表情,千帆过尽归于平静后徒留一层淡淡的难过。或者说,他也不笨不呆,这些日子从凌河口中积攒的细碎点滴,让他猜测到许多可能性。那些过往的恩怨像一座大山压得他时常喘不过气,只是他从不自怨自艾。
“凌河,我明白你的意愿,但我没办法帮你做那些事。
“背信弃主,见色忘义,反咬一口,恩将仇报,我做不到。
“现在我再拿出五百万、五千万还回去,也不可能抵销当初干爹救我一命的那五十万。你要我怎么做?如果那五十万是不义之财,这就是老天当初判我命数该绝,当初就不该赎我,莫名让我多活了十五年,我再把这条命还给他就是。”
……
背信弃主,见色忘义,反咬一口,恩将仇报,他严小刀一定做不到。
这人如果当真这样做了,这一刻将爱人揽在怀中缠绵,情/欲烧身就反了戚宝山,那就不是严小刀了那是三姓家奴吕布,也就不是凌河此时此刻痴心纠缠这样欲罢不能想要得到的一个男人!
聪明绝顶善察人意如凌河这般,当初在回马镇武平村严氏宅邸二层小楼上与某人夜诉衷肠,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他与严小刀之间不可能的。他自从认识了小刀,这些日子里每一分钟每一个眼神动作,对这个人所下的功夫、所花费的心机,全是白费。
他对严小刀再用心,也不过是如今富贵通达之后聊以娱人的锦上添花,岁月静好时享受的一点风花雪月。戚宝山那老家伙,是在严小刀人生绝境时的雪中送炭,知遇之恩堪比伯乐相马、慧眼识珠,这是使多少心机都换不来的——因为凌先生你来晚了!
戚宝山用区区五十万就买断了严小刀的后半生,这人眼光太毒,这笔买卖太赚了。
人生相见恨晚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先认识得你,而我晚了一步?
凌河在最悲哀之际仍然笑得云淡风轻,对付眼前难以逾越的关隘举重若轻,心却是凉了,无形中又让自己的身躯和心肠重新冷硬起来。说到底,两人之间情分也就这么多,说你多么喜欢我,说你多么想要我,一时的下半身情/欲毕竟抵不过十数年的亲情恩缘。
“小刀,也是我很对不住你,关于这件事一开始就忽悠了你,没说实话。”凌河一指自己膝盖,不必再解释双方也明白。
“小刀,你我萍水相逢一场,没有过往,也难提‘将来’二字,到这份上已是交浅言深,今天算是话别。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我肯定不会是这副倒霉落魄任人欺辱的模样,你千万不要对我同情怜悯,千万不要对我这种人手下留情。
“严小刀,对你,我光明正大地恳求过,今天是你拒绝了我;将来,假若我用什么不入流的方式得到你,你别怪我心狠手黑……戚宝山他不会轻易对你撒手,我也不会!小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凌公子绽放笑容时美艳不可方物,绝美带毒的笑容令人窒息,口里却说着道别的话。
严小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戚宝山的所谓交换条件、交易筹码,是一句都不能相信的。自己都这么宝贝的一个人,戚爷能不宝贝着么,怎么可能舍得拿来交易?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严小刀嘴唇上还有被他咬出的血水。
凌河舌尖还残留两人真情迸发时热辣的呼吸。
两人相距咫尺,片刻须臾间却仿佛已远隔千山峻岭,中间划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绝他们的这道鸿沟眼见着缺口越扯越大,奔腾的洪流填塞住这道宽阔的楚河汉界,内心已被一片汪洋覆没。
……
这一夜,相信很多人都没睡好。
黑夜用一块遮天蔽日的巨大黑色幕布掩盖住人间的一切蝇营狗苟,让见不得人的行迹在这块幕布下心惊肉跳地往来穿梭,做出最后一番挣扎。
一辆豪华越野款黑色SUV呼啸着驶离市中心高档住宅区,在拐弯时不明原因地剐蹭了绿化带,将华丽的钢琴黑色车漆刮出两道丑陋狭长的痕迹,却都顾不得停下来骂街,像一头丧家的猛兽遭遇群狼追逐,仓皇流窜至西南面的郊区地带。
越野车在不太平整的路上跃动前行,车里只有驾驶员一人。这人光头造型,金褐色脸膛,黑灯瞎火竟还戴着那副一成不变的茶色墨镜,好像那副轻薄无力的镜片能替他遮掩住即将曝光的某些真相。
这开车的人,可不就是堂堂市里二把手家的公子爷游灏东么。
他也不是要逃到哪去,而是危难情急之时先就想到求助最亲近可靠的人。这条乡村公路通往潭居寺,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负盛名、香火最旺的一座庙堂。
游灏东将他的豪车就撇在寺院门外。夜深人静的潭居寺早已闭门谢客,高门阔院从墙上伸出一株黑压压的老松,几根枝杈组成一副遒劲的利爪,像是要将游公子一把抓进门去。
游灏东粗暴地拍打寺门,等不及,想要攀墙进去,无奈功夫有限又不会飞檐走壁。他只能等待大门旁边的红漆小窄门在深夜里呻/吟着打开,一名俗家弟子模样的值班员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大晚上的你干吗啊?你谁啊?”
游灏东推开窄门就闯进去……
这人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跑来求菩萨保平安的,他从来不信这些描金泥糊的神佛造像,有个屁用?咱们堂堂游大公子信奉富贵权势买路财,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游家这么些年在临湾是什么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怕什么?
他怕什么呢……
他一路跑过正堂大殿,再跑过偏殿。巨大一座寺庙包括前院后院,被他跑了个遍,寻找潭居寺内留宿俗家贵客的起居室。
“我爸呢?我爸爸住哪个房间?”游公子随手揪住一个穿灰色袍子的,不知是真和尚还是躲被窝里吃肉偷香的假和尚。
“你爸?……施主您您您是说,法号‘余孽’的那位施主吗?”
余孽你个狗屁见鬼!游灏东光头上都冒出一层青烟,在黑夜里发着光。他就一直认为他爸起这么个破名字忒不吉利,他爸最近几年素斋吃多了,脑子缺油水,许多言行透着古怪和费解,为什么取个这么难听的法号?
游家老子游景廉,已经有几个月就没怎么回家住。这人好像突然从某一天起就成了丧家之犬,有家都不回去,平时要么卧在高档六星酒店里醉生梦死,要么藏身在寺院庙堂之内拜佛求神。公家分的大院不敢回,怕听到官场风声,怕见同事;自家的私宅别墅也不敢住,总觉得内心罪孽深重惊魂不安。只有这深宅古庙最适合他住,守着青灯古佛,听着木鱼钟声,才能给那惶恐不安的灵魂赋予暂时的安抚与慰藉。
据圈内靠谱的传说,很多等待伏法的大老爷在他们最后一段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都是这么个夹着尾巴失魂落魄的状态。
游灏东踏进起居室门槛时,穿皮靴的脚毫无顾忌地踏到水泥地上,让黑暗中躺在地铺上的人惊跳而起,“啊”得惊呼一声,那一刻以为……以为终于跑不掉了,这是公安局的人来铐他了,巡视组的人来抓他了。
“爸,是我!”游灏东低声吼道。
法号“余孽”的这位施主,僵坐在他参禅打坐的地铺上,一张瘦黄的脸极度缺乏往日风采,让人绝对看不出这应当是一位在港口招风唤雨的封疆大吏,根本不该睡在佛堂庵房这种地方。
其实有些事在机关大院里实属常见,大家不都是歌颂着马列唯物主义,怀揣着毛/泽/东思想红宝书,然后将各种坑蒙拐骗的“大师”和风水先生奉做家中上宾,常来常往,各保平安。游景廉是常年吃斋,自诩为养生之道,偶尔在推脱不开的宴请和社交场合,被迫与肉类“结缘”吃掉它们,回家还要烧香拜佛超度那些被吃掉的肉……
然而游灏东认为他爸爸最近一段日子沉迷得太过了,已经几乎不理朝政,不见菩萨不可终日,睡觉都要抱着佛脚,简直是一种病态!
“爸,我就是出去惹了点是非,需要您帮忙,帮我遮过。”游灏东盘腿坐到床铺旁边,又觉着盘着忒难受,不习惯这样的憋屈,还是将两腿伸开成公子爷的架子。
“爸……您听说过,最近麦允良那个案子吗?”游灏东心里懊丧,垂下眼皮。
“我/操,我他妈也是中邪了,那天晚上,我怎么料到麦允良那人偏偏出现在那家酒店!”
游景廉:“哪家酒店?”
游灏东:“就是您订了长期房间,之前一直住的那家酒店。”
游景廉:“你干什么了?”
游灏东咬牙切齿,却又暗暗心虚理亏:“我那天晚上干过那个人,那个明星,结果他死了,警察现在在抓人,在查谁把人弄死的。”
游景廉面皮变色:“……那个明星是你弄死的?!”
游灏东爆发:“不是,没有!我放他走的时候,他明明还好着呢,鬼知道怎么当晚就死了!”
……
游公子是不会自责自己身带罪孽的,他也一头冤情,不就玩玩么,麦允良怎么偏偏就死了?沾他一身骚。
临湾那家六星级酒店,坐拥靠近港口的绝佳地理位置,游景廉长期在里面租用一套海景套房。这对于他们也是常事,有些人平时办公接待都住在酒店。游景廉租用这么一套休闲度假的房间,在城里市中心某家宾馆还另有一间办公用的房间。只是他登记用的化名和假证,没有使用真名,因此公安一开始核查酒店住宿和“恩客名单”时,没有即刻查到游家这一层。
麦先生当晚在酒店一条走廊中经过,从某处摄像头视野中拐弯消失,进入走廊迷宫中的盲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偏偏就消失了那么二十分钟不知拐哪去了,后来才又重新出来。
麦允良当时去往的,就是游景廉租住的海景套房方向。
薛队长在临湾查案多年,对酒店房客真实名单或许是提前知情的,但假若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薛谦自保头顶官帽绝不会随意惊扰盘查府衙的顶头上司。然而一旦掌握证据,薛夜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拾棍打蛇了,也绝不手软。
游灏东事后也开始游魂不定,充满了怀疑,麦允良怎么偏巧也来这家酒店呢?真是冤家路窄。
游公子当夜只不过是路过来找他爸,扑了个空,心情正烦闷,想开小跑去海滩吹风,气势汹汹大步生风时,在楼道拐角处与麦允良撞个满怀……
那英俊的大明星当夜打扮得妖娆,好像还化了淡妆,黑眉俊目唇红齿白,头发上涂了亮片发胶,一看就是来酒店开房会情人的……
如果不是碰巧遇见,游灏东绝对不会主动去找对方。
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他对男人没多少兴趣,他性取向明明是直的,平时那几个叽歪烦人的女朋友还招呼不过来,快把他的阳/气和钱包都掏空了。对这位麦先生,纯粹是因为前情缠身,看不顺眼,又因对方比较特殊的身份,以至于在游公子心里,就成为一个理所当然随时可以拎过来玩弄的发泄对象,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连嫖/资都不用付。
一个在外人面前众星捧月纯情高傲的明星,关起门来被他骑在身下狠狠操/弄,这样强烈的对比和反向落差感,特别能满足某种变态的折磨欲和占有欲,游公子是这样感受的。这也是为什么圈内明星们的饭局价码卖得很高,有钱老板们骑的就是一般人只能隔着屏幕仰望而摸不到手的名人……
游公子将麦允良按在房门上粗暴地捣弄,不停逼问。
“打扮这么骚气,出来见谁啊?跟谁开房?”
“你是不是喜欢姓严的?”
“那天在酒会上我都看出来了,你对严逍特别感兴趣眼珠子都没离开过他,你喜欢他?!”
“你今晚是溜出来跟他约会上床吗,临走了还依依不舍!”
……
麦允良没有眼泪的眼眶中流露出一种深陷绝望泥潭以至无动于衷的麻木,摇头没有回应那些问题。
游灏东也并非吃醋,他又不爱麦先生。他就是恼火憋气,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猜测麦允良可能喜欢严小刀,就令他生出旺盛的破坏欲/念,
逆水横刀_第53章
男人之间争强好胜的欲/望在那一刻战胜了他这身份架子本该拥有的冷静和理智。
他做得十分不明智,把麦允良搞得很惨,自认为这样就是痛快淋漓地报复了严小刀。
他将几根粗粝的手指一起捅进去,粗暴地扩张,不慎将常年戴于中指的戒指留在里面。当时情绪过于亢奋,急于报复,他近乎癫狂地将自己暴凸着的身躯一部分也顶进去,在麦允良凄惨的呻/吟和恳求声中,将那枚戒指顶得更深……
这事发生在他爸爸租用的那间套房内,没有外人看见,并未在后来的案发房间留下他的痕迹。
只可惜游公子放麦允良穿上衣服离开他房间时,竟然忘记将那枚关键的翡翠戒指取出来。回想当时情形,估摸也是抠不出来了,只能去医院。
游景廉瞪着他儿子右手中指根部的白色印迹,那上面空空如也:“戒指呢,你的戒指呢?!”
那是他给宝贝儿子在佛祖面前求的开了光的翡翠,花费不菲。游灏东脖子上还另有一枚名贵的翡翠观音挂坠,都是保平安的。
游灏东一脸懊丧,耳廓涨红:“戒指应该在公/安局里,薛谦那家伙也是神佛不敬、软硬不吃,一向专门跟咱们作对!这人脾气很不好搞,私下找路子使钱也跟他讲不通他不收钱!听说他就要传唤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欣赏两人对待感情的态度,男人么,不能为了一己私爱就放弃十几年的信仰和立场,不能太儿女情长。但爱也是真爱,心意明确。
小刀放弃了最后一次当攻的机会,你就没机会了(摊手~~ :)
☆、第45章 蛇鼠露相
第四十五章蛇鼠露相
第二日凌晨, 起早晨练的宽子这一桶早点都还没有买回来, 戚宝山一个电话召唤严小刀去“请早安”。
“请早安”这话是说笑的, 两父子之间多年来有这习惯,戚爷心情好的时候, 瞧这春光明媚的天气不错, 就叫小刀过来城里的林荫宅院, 闲逗蛐蛐磕牙打屁。戚宝山在电话里说,你甭吃早饭了, 过来我这里吃, 我给你单独做。
只是在这多事之春, 这大清早会面显得当不当正不正的, 让严小刀觉着他干爹肯定不是请他逗蛐蛐打麻将的,只怕又要重提昨日之事。
他临走仍是轻声轻脚进到地下室,看到凌河睡在墙角阴湿的地铺上。
凌河脸冲墙壁将神情全部埋在阴影中,一手横搭在腰腹间。严小刀猜这人肯定醒了,但不会跟他说话的。他凑过去吻了凌河一侧鬓角, 聊以慰藉自己心中想念,又握了握对方手腕, 离开了。
清晨的林荫道小白楼, 阳光透过枝头树叶的缝隙,在严小刀脸庞上映上斑驳的光影。
院子里十分清静,滴水观音照常滴着水,八哥鸟见到熟人到访,常年如一日用下沉式的本地口音唤出他的名字:“倒儿~~~爷~~~”
戚宝山与严小刀见面, 都是老江湖的脾气,经验老道,过往的糟心事尽量不提,互相轻轻一点头,小刀喊一声“干爹”,那事就过去了,不然还能怎样?
戚宝山以眼神示意,让严小刀坐到桌边红木梨花太师椅上,还特意走过来,掀开他的外套和衬衫,外一层里一层地都掀开,瞧里面的伤口。
“上了药,没事。”严小刀说。
“我知道肯定没事,就往里戳了指甲盖大小那一丁点,就是拿刀比划着吓唬吓唬我!”戚宝山不屑道。
干爹这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严小刀不好意思地垂眼笑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你就算准了知道我心疼你,呵?这世道,从来只有老子心疼儿子的,儿子心疼过老子吗?谁家也都是这样,不孝子。”戚宝山往八仙桌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坐定,两枚玉石核桃发出脆响从左手倒到右手,半调侃地挤兑小刀。
“儿子也心疼干爹,以后不那样了。”严小刀低声致个歉。
戚宝山今天也像有意弥合感情,主动给严小刀洗茶泡茶。严小刀要上手,这人推开:“你手太糙,你不会做。”
戚宝山闲做无意状突然问:“那姓麦的小子出事前,你是不是见过他?”
严小刀微微一愣:“……嗯,当天傍晚碰巧遇见。”
戚宝山:“聊了些什么?”
严小刀:“没聊什么特别的。”
戚宝山的目光从眼皮下瞭出来,仔细审视严小刀的神情。这让严小刀也盘算,干爹怎么知道?想必警局内部也有戚爷撒出去的眼线,肯定不会是薛谦,但戚宝山应当知晓了他在警局录下的口供内容。
戚宝山显然起了疑心,追问:“真没聊特别的?小刀你不要瞒我,他有没有给你看过什么东西,或者给你什么东西?”
严小刀是当真心里咯噔一声。
戚宝山并未露出威逼表情,淡淡的没有表情才是最有威慑力,就一只手握着玲珑剔透的骨瓷茶杯把玩,另一手轻轻在桌上敲动,那意思就是:就你这点道行,别瞒啦!
严小刀还真的将东西带在身上,原想进城路过另一家进口品牌的专卖表店。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默不吭声从随身公文包掏出那只精装蓝色盒子。
随后的小半天,严小刀就坐在这梨花桌旁,围观他干爹拆表!
戚宝山显然跟干儿子想到一起去了,都察觉这瑞士表可能暗藏玄机,麦允良偏巧那晚给严小刀送表,这简直一定是心怀叵测大有文章!戚爷维持一副老成凝重的表情,大敌当头似的,趴伏在桌案边,用几根尖头小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开表壳。
严小刀没想到他干爹还有这套手艺,想必也是年轻时四处学艺打工赚钱,平时又喜欢在宅子里鼓捣一些民国时期的机械工艺老玩意儿,喜欢收藏古董,对修表行当也就略知一二。
他内心紧张得七上八下,视线都快要钻到那一桌子针别大小的琐碎零件里面,生怕他干爹从中查获麦允良真正隐藏的玄机,那些或许不适宜让外人知晓的惊天秘密。他还清楚记得麦允良那时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自己保存,不要交给别人”。
戚宝山换上一副金边老花镜,埋住头极为认真,右手持表,左手拧动袖珍螺丝刀……
……
完完整整拆了一遍,最后戚爷的月白色绸布小褂的后身都让汗水洇湿了。结论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啥也没找到。
这个结论,让严小刀暗地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有让秘密曝露在第三人眼前,他就没有辜负麦先生;然而他还是没能破解这块表,仍是没有完成麦先生的嘱托。
戚宝山蒙着一脑门子汗最终放弃了,重新将表装好,也是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盒子递还给小刀。
严小刀给他干爹洗脑似的解释:“真就是一块普通的表么。”
戚宝山无奈地一指他:“你小子,莫名其妙招这些桃花!”
严小刀:“……这事真的没有。”
戚宝山摇摇头,仍然忍不住提醒:“小刀,我了解你的为人,你就是讲义气而且心思重,嘛事都让你憋在心里不愿意跟我说。但干爹这次就提醒你一句,无论姓麦的后生他当初跟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要管。”
你不要管。
“明白我意思吗,小刀?干爹毕竟比你多活二十年,真心都是为你好,有些事就不要过问,不能去碰触。那位麦先生总之已经去世,这人从此从世上消失,你每年清明给他烧一盆纸就算尽了朋友情谊。你自个在自个面前划一道红线,这是你管不起、扛不起的一件事,千万不要去碰!”
严小刀轻声点头:“我明白。”
戚宝山放松下来,阴霾散去云开雾明,发觉干儿子这还饿着呢,于是进厨房做顿早午饭。严小刀是真不会做饭,因此这事他也就不会假模假式地进厨房撸袖子了,他煮出来的东西那就没法吃,他屋里两条狗都嫌弃他,熊爷都拒绝吃!
戚宝山手艺不错,平时吃面都很讲究地要吃手擀面。戚爷做了一顿本地家常的打卤面,将那黄花木耳白菜与油豆泡切成细碎,煮成一大锅。一笊篱的大海虾去皮剁碎丢进卤中,再点几滴酱油色,最后勾上芡……这一锅卤就喷香得没治了。有钱大老板未必都喜欢雇佣保姆厨子的,戚宝山平时就在宅子里自己鼓捣点儿吃食,作为一项生活的艺术,别人做的他还嫌弃。
严小刀打下手只能帮忙剥个虾壳,但这锅面他能干掉一大半,从小就爱吃他干爹这锅面。
戚宝山最后还耍刀工切了一碟蛏子肉凉拌黄瓜丝,海滨特色的爽口小菜。
戚爷偶尔抬眼递给他一口蛏子肉,严小刀伸头就着对方的手,几乎都进嘴了还是拿手接了,要像以前他就直接用嘴接了。
戚宝山也没说话没搭理他,那时心里一凉,两人之间说到底隔了一层,已生出无法弥合的忌讳和嫌隙。这儿子养了十几年快成了白给别人养的,就要拱手相送他人!他确实不甘心,但他自认在某些方面也算是个正派君子,尤其对待小刀,他仁至义尽且绝不强求,哪天进棺材板了财产都打算留给小刀了却一桩心愿,这方面让旁人绝挑不出他戚宝山一分一毫毛病。
严小刀就双手Сhā兜闲哉地靠在厨房门框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他干爹切黄瓜丝。
这人切菜是用的左手。
戚宝山是个左撇子。
这事严小刀一直知道。戚爷平时吃饭写字或者与重要人物握手,一般还是用右手,唯独在使刀切菜这件事,或者做一些需要全神贯注的细致活,比如刚才拆解那只瑞士手表,才曝露出左撇子的天然习惯,改不了的。
同一天,一贯办事效率极高、办案作风像上前线打仗的薛大队长,将游家公子游灏东请进警局的小会议室。
跟严总的待遇一样,有茶有烟,不必进审讯室坐铁椅子,但一个都不放过,每一位重点人物都过一遍堂。
游公子进市局衙门喝茶这件事,迅速就让圈内消息灵通人士打探到了。许多人私底下议论,这其实就是对游家发了一枚散着橘红色烟雾的信号弹。薛队长不过是市府衙门打头炮的代言人,这人做出的事情,一定是经过高层授意和指点的,游家要出问题,连薛谦都不惧了,竟然明目张胆地给游家儿子上眼药,以前谁敢啊?
游灏东当夜确实与麦允良发生过性/关系,这一点有戒指和生物学痕迹作为佐证,游公子就算再骄横的一个人,在薛队长面前,也不得不铁青着脸承认实情。游公子以前一向瞧不上薛谦这种条子,随处鸡飞狗跳四面点火放烟,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忒碍眼了,因此没有任何私交来往,见了面都板着面孔懒得伸手递烟。这回不知有没有在内心深刻反省,自己平日做人未留转圜余地,当初怎么就没下功夫打点刑部衙门里这出了名的一头公夜叉呢!
但游灏东还是自信着的,不会因此受到牵连,薛谦就是找他茬。
他就是操了麦允良,做就做了,他又没杀人放火。他手里就没沾血,麦允良的死与他无关。
薛大队长也明白,游灏东并非害死麦允良的凶手,这桩男人床上的风流事并不能奈何根深树大的游家公子。退一步说,哪怕游灏东就是凶手,是否能定其罪恐怕都不是他们本地公安一个小小衙门或者检察院判能够定夺的事情,这中间牵连着高层许多人事利益的纵横捭阖。说到底,是讲究嫌犯与受害人哪一边的胳膊大腿更硬一些。
麦允良看起来是要白死了。
真正惦记着想要为麦先生伸冤张目的,竟只有警局内的薛谦和公门之外的严小刀,以及网络上无数与之素昧平生的痴心的祭奠者、追随者。这人生前风光,贵为一株摇钱树、海上花,去世后迅速被经济公司弃若敝履不愿再提,生怕牵连糟污了旗下其他的阿猫阿狗。那些高官富豪圈内不为人知的秘闻丑闻,怎么能被揭开盖子曝露那丑陋不堪的真实面目?
麦允良自己家人也不给力,那位年过半百还流连花街柳巷不务正业好吃嗜赌的母亲,在媒体话筒前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狰狞面容,残妆都哭拧了,说到底就是想要钱财赔偿。这些年倚靠儿子的卖肉钱偿还赌债,这会儿提款机一声不吭地当机挂掉了,谁养活她下半辈子啊?
麦允良档案上“父亲”这一栏完全空白无迹可寻,他真正的生身父亲绝不会在这时露面为他鸣冤,躲还躲不及。
因此,简铭爵游灏东这些涉案牵连的公子爷,最终不过是拿钱消灾,把麦先生的丧葬费缴付了,再偿清其母所欠的赌债窟窿,足够封住那老女人的嘴,很快圈内都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
薛队长心中怀有义愤和不服,即便身在公门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把这些人拎到局子挨个审一遍就是敲山震虎,让这些平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豪门娇客,也懂得畏惧社会法律之上道德准绳的红线和底线。
……
案件大的脉络似乎水落石出,许多细节仍然令人百般困扰,比如麦允良为何凑巧选择游公子时常出现的酒店、谁有意无意破坏了许多监控、谁将这人引入梁少预订的房间并偷换赵绮凤的电动钥匙、而究竟谁给赵女士打了个电话诳她去到现场……假若没人打算继续深究,也能凑合给公众一个囫囵吞枣式的交代,键盘侠们无从知晓这些费解的细节。
然而,似乎就有人不想看到这件事虎头蛇尾地结案。
事情的转折点恰恰出现在游公子被刑警队请吃茶的这天中午,简直像双方约好的,而且专门等到正午12点整,几乎所有公司和政府部门进入午休、学校下课学生直奔食堂午餐的时间点,网上又爆了。
薛队长目送一脸晦气铁青色的游公子离开会议室,这边的年轻警员就面色惊悚地扯住他低声汇报:“薛队,网上又有人爆料,这回是好几个视频网站集体爆了,我我我悄悄点开看了,是姓游的和
逆水横刀_第54章
麦允良那什么,那事被人拍了!”
薛谦都不太相信,那天晚上被人拍了?还敢放出来?
刑警大队办公室内迅速炸窝了,所有人各抱手边一台电脑搜索那些视频,看得瞠目结舌。有人不慎忘记调整音量,刺耳的水渍声和粗喘声从音箱中传出时令许多人反胃不适。方副队长这样脾气和取向皆刚直不阿的汉子,被恶心得直接摔键盘不看了,午餐盒饭都没法吃了。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得知消息。
严小刀桌上摆着吃干抹净的一只铝盆,他干爹细嚼慢咽还在吃。他溜进厨房顺手将铁锅里最后一口卤汁也刮干净了,还没迈出厨房,聚光于手机屏幕的两行视线蓦地定住了,万分震惊……
游公子也刚出警局没多久,坐在私家车内生闷气,接二连三的报讯电话疯狂炸开他的手机:“东哥您、您看网上,那什么,好像是您被人拍到……”
情/色视频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网络震荡,铺天盖地而来,用那些晃动模糊却充满刺激性的淫/靡的镜头撞入每个人的关注视线,再烙印式的覆盖每个人的记忆,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
薛队长恐怕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这视频究竟在哪拍的。
严小刀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住过这家酒店,几乎差不多的房间格局,关键是镜头露出了床头充满南洋岛屿风格的桃花芯木雕饰,雕刻的是一只苍鹭引颈伫立于水中。那是伊露岛的国鸟,岛上随处可见。
苍鹭的举止神态孤标傲世,身姿娴静优雅,不理会俗事,就静静凝望床上粗暴纠缠着发出呻/吟声的肢体,目光中饱含怜悯与宽恕。
被压在下面以跪姿饱受侵犯的受害者痛苦地战栗,面部被打码了,然而在这样特殊非常的时期,许多人从他汗水蒸腾的胸腹、手臂上的小块色斑、甚至挣扎揪扯着床单的五指形状都能辨认出,受害人是麦允良。
而施暴者没有任何打码,仿佛就是要将这副丑行恶行全部昭告天下,将这人平日里不能示人的一切残暴、凶恶之态,赤/祼/祼地呈现在镜头之内,用这无形无迹的方式将一个人剥皮销骨,挖心掏肝。
事情大了,薛谦气得将一沓子文件横空摔在白色写字板上。文件撞歪了墙上的梅红色大幅锦旗,锦旗署名“梁氏集团”。薛谦任凭纸张在空中天女散花,破口大骂“他妈的谁干的”!网警立即开动马力四路出击,开始和谐并删除视频,试图尽力将不良影响截留在可控范围之内。
几家视频大号网站慌乱中纷纷发表声明,试图撇清干系:这视频绝对不是我们发表的,我们的网站今晨被人黑了!
然而来不及了,许多三流和不入流的非法网站迅速转载,在人人皆是娴熟高手的高科技时代这样刺激流量和国民关注度的爆炸性八卦是阻拦不住的。越是不该流传的东西,通过社交平台的柔软触手无孔不入,将最残忍的**渗透进虚拟空间的各个旮旯缝隙……
网警部门向薛队打小报告,查出来像是境外地址的黑客行为。
这已经超越了咱薛队长伸长两条胳膊能够管辖镇压住的范围,鞭长莫及。薛谦把一颗烟蒂在嘴里嚼烂,他认为自己判断也没有错,假若能追踪到抛出视频的幕后人物,也就能知道谁在以一只拨转□□的大手暗暗操纵案件的许多细节,房间设局,模糊监控,伪造通话,再调换钥匙。
如今看来,这件事从始至终的网络走向皆有迹可循,步步为营,比对着警方的破案程序和步骤,用一杆无形的鞭子将几路涉案人物剥皮露脸再口诛笔伐,毫无人情味地痛打这些道德败坏的落水狗。
……
满床泼洒下来的红酒,一滴,两滴,落到地板上,就是无辜者鲜红的血液,刺痛、烧灼着每个人苍白的眼球,试探着人心底线,碾压着胸口位置那一道负重承压的膈膜。
严小刀随便寻了个借口从戚爷家中跑出来,一手撑在自己座驾的车顶,微微弯下腰,感到呼吸艰涩。视频他第一遍没看完就点叉了,看到那瓶勃艮第的“用途”他实在看不下去,明知自己无力阻止整件事的爆发和传播。
他脑海里回荡起教堂神圣的钟声,唱诗班富有穿透力的歌声洗涤着凡夫俗子的心灵,冲刷着心头那一团血色,让内心一清二楚。
他回想起凌河那时面对天父与牧师说过的每一句“玩笑话”,多么残酷。
“那些曾经刻意伤害过我、羞辱欺负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他们在赌场上争相叫骂,用一张张嘲弄唾弃的嘴脸围观着对我竞价、撕扯践踏我的尊严,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
所有的涉案人员,就是当初伊露岛赌场上这一桌精彩的麻将:已死的麦允良、简铭爵、游灏东和严小刀自己,甚至还要算上围观吃瓜的梁大少,以及不知为何被卷进来的赵女士。某些恶贯满盈的人渣,果然都以他们最擅长的淫/荡的方式在公众面前身败名裂,败在他们以往最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的风月场上,死得其所,一点都不冤枉。
严小刀还记得凌河那时眼尾扫荡着风情反问他的话:“你怎知我就没有游灏东嫖了麦允良的证据?”
果然让所有人都看到证据,以这样的方式。
严小刀感觉他一副很硬的心肠都在抖,有些事触及他的底线他无法接受,即使面对的是凌河。
是你的大手笔么?
你就这么痛恨这些人渣,恨到如此地步,以至需要动用这些手段,全然不顾无辜的麦允良死后最后一丝体面。
这究竟是有多大的仇?要毁掉多少人名节?
仅仅是为了那一场将你当作筹码的荒唐赌局么?绝对不是。
凌先生,你内心埋藏的仇恨,绝不是表面造势的那样简单。
……
市里每半月的例行会议,原本应当台上列席进行重要讲话并指派工作的某位领导,称病缺席了,这已是这人最近三个月第三次托病。这理由就快要装不下去,看这意思此人确已病入膏肓,离下台不远了。
会议上气氛诡异,大领导讲话讲一半卡壳忘词,心不在焉。底下出席的人,胆子大的以会心的眼神互相神交,胆小的继续沉默着喝茶或者埋头假装做笔记。有人下庄自然就要有人候补上庄,这是大快人心的一桩好事啊。
没人主动提到“游书记”这三个字,都缄口不言避免犯下口舌错误。裹脚布式的会议赶紧结束吧,都等着散会之后三五熟人凑成一伙,私底下八卦那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视频呢。
游书记这天中午在自家私宅摆下小型家宴,邀请圈内和官场同仁来家中小酌,其实就是拉关系找人帮衬,化解此时危难之局。
受邀的人物没有一人出现,全部推脱公务繁忙或者称病爽约。
这时候谁还来?自然是一个都不肯露面,这里面包括接到请帖的刑部衙门院判鲍正威以及执法夜叉薛谦,全部找借口不来。
游景廉颤抖着手将一只精致的紫金茶壶摔在墙上,摔得粉碎,一片茶水污渍毁掉墙上价值千万的名家国画。
那些在你得势风光之时,为你高朋满座锦上添花的人,是绝对不准备在你倒霉失势的时候跑来雪中送炭助你脱困的。人家不在这时踩你一脚落井下石,就已经念及往日同袍情谊了。这一点,游大人浸/淫官场多年,比谁都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稍安勿躁,看文愉快。:)
☆、第46章 遇袭反歼
第四十六章遇袭反歼
游公子从警局回来这一路心惊肉跳, 车窗外滑过的一道道视线都好像在对他指指点点, 辨认出他的面目,用足以烁金销骨的悠悠之口唾弃着他的脸。
游灏东最终无处可去跑回自家大宅, 还是想找他父亲求救。他看到的却是一桌分毫未动的凉羹冷饭, 昔日高堂之上喧哗满座,如今一桌好菜都没人稀罕赏光。他从前春风得意张扬跋扈的时候, 那些朋友、哥们儿,让他最瞧不上眼的门下奉承之辈,估摸也都听到圈内风声, 这时一个都不露面了,游家的门槛上连只老鼠都不过境。
麦先生毕竟是个明星, 这是老幼妇孺路人皆知的一件大丑闻了。
山间千年松柏伸展着苍劲的枝杈,像巨龙在阴霾滴雨的天空中伸出惩奸除恶的利爪, 淘尽人间各色小鬼。朱红色的庙堂山门,衬在冷风与黄土交杂的背景色中,染血一般刺目,让身带余孽的人更加胆寒。
游灏东踏破内院门槛冲进庵堂时,零星的雨点随他的脚步掠入室内冰凉的地板。他亲爹老子苍白的脸上眼神呆直, 盘腿坐在那参禅打坐的蒲团之上,刚刚按掉手机通话键。
“爸,我,这次根本就是有人憋着搞我,故意把那个视频发到网上……能找人删/帖吗爸爸?删掉网上全部内容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爆料?”游公子平日做事强硬惯了,此时思路仍是以硬碰硬地防民之口, 哪儿发洪水了就堆上麻袋堵住哪里。
“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那东西,删/帖、堵水,还有用吗?”游景廉声音沙哑。
游灏东年轻气盛死要面子的,这回脸面栽大了,却千万个不愿认栽:“他妈的是谁干的?当时在那条船上、在岛上,谁憋着算计我?是渡边仰山还是严逍干的?!”
游景廉眼如无底深渊,对他仍然蒙在鼓里的愣头青儿子摇摇头:“东东,你这单纯的脑袋,你以为这单单只是个带颜色的录像视频吗?这就是有人点着这根引线,要烧我全家啊。姓麦的死掉这件事,这屎盆子就全扣在你头上了。”
游灏东百般辩解时脖颈上青筋暴跳:“怎么扣我头上?我又没杀人,凶手明明是简家二混子!”
游景廉沙哑颤抖着道:“可是外面铺天盖地骂的都是你,所有人都指认你是那个‘凶手’!
“东东,你以为麦允良那人就是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三流小明星?他不是,他背后也有人啊,背后也有大人物供给他花销、供给他血,常年豢养着这只上流社会的高档宠物,闲暇时再捧他出名,纯为观赏把玩,偶尔才召见宠幸。平时你们这些人不尊重他,拿他作乱取乐,随便玩玩儿可以的,但你们现在把人家精心豢养了十多年的胯/下娈/宠玩儿死了!这事就能揭过吗,揭不过了……”
游灏东惊呆了,无知无畏了这些年,完全没听说过这中间的曲折。他在惊惶中暗暗衡量他爹这话的轻重,却还抱有一丝侥幸和不甘心,眼球扯出一片隐晦的血丝。
什么样的大人物?
那样的大人物是你这等小鱼小虾能够得上的?
那些埋在酒缸大瓮中经过陈年发酵早已糜烂不堪的圈中隐秘,像游公子这样年纪的黄齿小辈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有些人知道,游景廉就知晓有那么一个“圈子”,而且,他还不仅仅是知晓……他十五年前还是外省区区一个小科员,怎么能迅速攀高爬梯、封侯进爵?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地使钱“献宝”,昧良心的事情他也做过,而且是糟蹋别人家孩子去献宝博得上位……心虚啊,罪孽啊。
如今铸下大错,点了这根导火线,游灏东就好比成为标靶上一点圆心、砧板上一块鱼肉。对于真正位高权重的人,想要搞你,想碾死你游家几个人,就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容易,只需微微使个眼色,将巡/视组那一群青天白日的活夜叉派到津门胜地溜达一圈,就可以抄你的家,灭了你满门。
“这事是谁挑起来的,谁要坑你,谁要搞我们全家,我早就猜到了……”游景廉蜡黄着一张瘦脸,怀抱一尊白瓷观音像,像是抱个初生娇弱的娃娃,更像抱着他的命根子,这时恨不得一夜倒退回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没有铤而走险、没有富贵发达、没有骄奢淫/逸、没有落到今天已找不到回头路的窘迫境地……如今,真的只能求观音菩萨保佑渡劫了。
游灏东不相信:“是渡边仰山那假东瀛鬼子?是他在岛上录了像敲诈我!”
“渡边仰山就快入土了他算个屁。”游景廉面色灰败,喃喃道,“是凌家的大公子,一定是他,是凌河来寻仇了。”
游灏东全然不解,他与凌公子只有两面之缘,怎样得罪了对方?凌河为何穷追猛打算计他?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视频,想到洪水猛兽般的舆论唾骂将他鞭挞得体无完肤,他名声都完了这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游公子一锉牙:“就是跟严逍混在一起的那个男妖精?……我剥了他的皮!!”
游景廉从蒲团上蹦起来将儿子拿下,也早有准备,已经筹划妥当成竹在胸。这人从行李箱中抖出一沓假/证件和船票:“东东,不要再去找那个妖精惹是生非,那人就是一条歹毒的蛇!你、你明晚就走,这是船票。机场海关肯定会有人拦截,海面上管得最松,咱们有临湾港口的特别通行证,你就坐这趟船先到达横滨港,再转道温哥华,咱们家在那边还有几处房产……”
“爸爸!”游灏东的金色大脑门在暗室里放光,眼底爆出猛禽一样剽悍的目光,“我跑了您打算怎么办?我是那种大难临头就顾自己撒丫子跑路的怂包软蛋吗?我才不跑,我饶不了他们!!”
……
游灏东与简家二混子又是性情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物,这样腹背受敌的危机关头,游公子竟还爆发出几分硬汉子的强悍和血性。他不会临阵逃跑,他也要寻仇,你们为什么设此毒计栽赃陷害我,老子抓你姓凌的回来,问个清楚明白。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上朱红的山门,雨珠含泪从木门上滴落,像滴出一串串鲜红的血。
游公子携带七八名保镖,驱车直奔位于临湾新区的严宅别墅。
严总的住处并无保密,有心查个地址还是很容易找到。游灏东不是要找严小刀,他就是来抓凌河的
逆水横刀_第55章
。
座驾因为紧张匆忙,或许因为怀揣一腔暴躁的火气,转弯时压到马路牙子,轮胎磨出尖锐的噪音打出一丛火星。那丛火星追随着车身一路穿越林荫道,撞入正对严宅大门的这条小径。
别墅门前要道显然有严密的摄像监控,电控大门没有里应外合也打不开。因此游公子飞车杀到时,楼内的人也迅速发觉这里异常的动静。
偏巧这时候,严小刀不在家。
严小刀还堵在傍晚从城里至海滨的这条快速路上,在下班回家的车海中缓慢挪动。眼前一片红绿车灯闪耀着刺眼的光辉,让他疲惫而麻木。那些光芒在他眼膜里悄无声息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随飘雨的天空黯淡下去。他手机响了两遍都没接,不想听到峰峰那个贫嘴贱舌的跑来跟他汇报,“网上又有大八卦了。”
别墅区响起枪声。
游灏东当时根本闯不进前院,心急火燎之下掏出手/枪打那个电控门锁,打了两枪没能打开,此时院内开始反击。
这等明目张胆的挑衅已经进犯到山头,严家小弟哪能让自家山寨失守,那也太跌老大面子了。
门口的警报器响声大作,游灏东将一梭子弹撩在别墅白色大理石外墙上,让溅起的石头碎屑和火星为他这边的人马壮势生威。
这里是人口稠密的临湾新区,警察随时就到,游公子到达此处当然也不是真要杀人放火。他私人座驾的后箱内常年放着枪盒,他在严总的宅邸墙壁上刻上“到此一游”的痕迹,就是挑衅和泄愤的意味。恰恰因为前院里也没有人傻到站出来给他当活靶子,他才敢明目张胆地放射冷枪。
他也发觉严小刀不在家,趁此机会釜底抽薪,就抓凌河。
宽子与几位弟兄守住正门门口,一记精准的点射点在大门口石头墩上,将游公子暂时逼回车子后面。杨喜峰打了几通电话,他家老大竟然就不接手机!
杨喜峰这小子精明得很,立时想到仍住在地下室的凌公子。两口子虽然吵架了,指不定啥时候雨过天晴又要合好的,早晚还要搬回楼上主卧,那还是咱大哥疼爱的心上人啊。
杨喜峰拎了一根粗重的棒球棒,十分笃定且仗义地准备为凌公子充当贴身护卫保镖。
他才打开地下室的小窄门,吓得差点往后一仰滑倒在楼梯口!
门后现出凌先生肩宽腿长的高大身材,庞然大物般的黑影由一盏小灯打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一侧墙壁上。正是这形似一只大型猫科动物攀援而上的黑色影子吓了杨小弟一激灵,以为房子里又多出来一个人,见鬼了。
凌河脸上并无焦躁表情,举重若轻,眸心两点微光精锐而细腻,审视客厅四周状况。然而这人仍然受到伤患的牵制,扶着墙,一级,再一级,轻挪慢蹭着拾步上阶,迈出地下室。
凌河听到外面枪声,俯低视线扫了一眼杨小弟心急火燎的蠢样儿。二人身高具有相当的差距,以前他总坐着,以至周围人极少意识到这样强烈对比形成的距离感和威慑感。
“是姓游那家伙,杀到咱家门口放冷枪!我怕他进来……”杨喜峰正待表功,说“我怕他进来伤着您凌先生您快找地下室墙角躲起来我来保护您”,他的视线溜到凌河下半身一双长腿上,那些蝎蝎螫螫的话全被眼前不可思议的风景堵进喉咙。他的嘴巴张大得能塞进自己拳头,这回真是活见鬼了。
“你拎个棒球棍干什么?你拿棒球棍打游灏东么?”凌河眼皮一瞟,噎了峰峰一句。
凌河扫一眼客厅窗户位置,再瞅一眼楼上:“你们严总有枪吧。”
杨喜峰还沉浸在震惊中,一时很想招呼宽子他们过来八卦,我的个嘛玩意儿啊你们快来看这个人!
严小刀家中肯定是藏枪的,这点毋庸置疑。
凌河脑海里滑过那些已被他咀嚼回味过无数遍的片段式回忆,想到伊露岛上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接吩咐:“去把你大哥的猎/枪拿来给我。”
杨喜峰:“……”
严小刀也只晚了一分钟,不寻常的枪声在他拐进小区大门时撞入他的耳膜,猝不及防。
那声音假若传入普通人耳里,就是几声鞭炮响,虽然放炮的节气不太对,普通人没经验也想不到那些。然而尖利的鸣枪声传来的方位让严小刀猛醒,突然想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他的车子飞速穿越林荫绿化带,跃上通往别墅大门的私家小径。
他猛打方向盘,让车身随着惯性甩了90度,如一匹脱缰野马横向冲出来,撞向袭击他家大门的顺序第二辆车。那黑车被撵着ρi股一路磕磕绊绊冒着火星,一头扎进整齐排列的冬青树丛!
那些车辆牌号都被遮挡了,但进口豪车车标已经暴露出了根深蒂固的阶层自我认知,办这种事都不吝惜开好车。严小刀也一眼瞅见了游公子。
下一秒,“砰”,那是十分爆裂的一声响。
从他家别墅二层某个窗口腾起一团气度优雅的青烟,烟火气息然后随着一阵小风缓缓在空中飘荡。
严小刀惊愕,坐在驾驶位上一猫腰,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待他再一抬头,前方游公子那辆座驾的车前胎,施行了完美的爆破,爆成一堆破铜烂铁和橡胶皮。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飘出,就类似老城区以前很老式的爆米花铁膛子在街头发散的味道。
猎/枪子弹势大力沉,足以穿透车厢铁皮,但并未朝着人打,一枪精准爆胎,让偷袭的来人立时人仰马翻惊惶蹿入车后。这伙人一定深深感到此行不吉,出门前肯定没查黄历、没拜观音,严总不是不在家吗……
严小刀并未看清那团青烟之后隐蔽的人影,这是谁开的枪?
但他楼里那些人,全都看清楚了,这一枪是谁打的。
凌河那时不用旁人搀扶,忍着锥心刺骨的脚痛自己上到二楼,找了个最佳位置角度,是客房洗手间的窗户,恰好正对大门前的来客。
他曾经坐在这小房间的洗手池前,特别不要脸地指挥小刀帮他洗头,因为那时他还有腿瘫作为很好使的挡箭牌,可以随心所欲的跟小刀腻歪耍赖。遗憾的是,如今再也没有这样的借口了,以他们二人的性情脾气,原本都不会跟任何人腻歪耍赖的。
杨喜峰以双臂撑起,纵身跃入顶层阁楼,在尘土飞扬的阁楼夹缝中摸出他家老大藏的长方形枪匣。他却连弹匣都不会装,只能战战兢兢地连枪带弹夹一并递给凌公子。
凌河将一头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侧身隐蔽于洗手间的窗边,然而一低头时,前额一侧发帘还是活跃地逃脱出头绳束缚,斜斜地垂下来挡住了眯细的眼睛……当真是无论再怎样伪装,也挡不住这副健康的身躯在危急关头的精力充沛和厚积薄发,他脑顶上每一根头发丝都跃跃欲试了。
凌河嘴唇很薄,瞄准时又下意识双唇紧阖不透一丝气息,静如雕塑。修长有力的身形十分冷冽,在针尖落地可辨的安静氛围中绷出一股富有张力的肃杀气……
他移动准星很不屑地划过游公子青金色的光头,瞄准尊贵座驾的前胎,一枪爆破。
随后再次横向移动,瞄准了座驾的后窗玻璃。凌河放枪前还特意抬头多看了一眼,确认车后座当时没人。一双妙目微挑如画,唇边擎着恬淡的表情,再低头瞄准,又一枪爆了后窗。
……
杀鸡其实用牛刀了。
这是半自动高端猎/枪,寸的大口径子弹,可以扛着去非洲丛林打豺狼虎豹的。
那两辆车齐齐调头,从冬青树丛里拔/出头来,仓皇而走。
凌河放下长/枪,轻轻甩动略微发僵的手臂。他憋在楼里俩月没能走动锻炼,大口径猎/枪着实有些分量,胳膊托得累。
杨喜峰目瞪口呆地又接回了枪,身子略微后仰呈现个泥塑木雕般的崇拜仰视姿态。
“枪不错,告诉你大哥,就是该保养上油了。”凌河从垂落的发帘后面淡淡一扫杨小弟,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以前在落基山脚下一个常年下雪的小镇住过,我打过好几只熊。熊的头骨很厚,头部是蝶形骨还有个坡度,百米开外很难一枪集中眉心致命,有时需要连发五六枪,要一直打到猎物吐血彻底不能动为止。这枪打什么都够了,拿来打那条丧家狗确实可惜!”
“……”
杨喜峰目瞪口呆的何止是这枪法!
作者有话要说:我河河~~~~~~~~~:)
☆、第47章 不辞而别
第四十七章不辞而别
游公子的车没逃出多远, 又听“砰”“砰”两声爆响。另外两个车胎被当成玩具一样爆破掉了, 这次废烂胶皮中间楔的是一把轻刀。
游灏东被迫跳车时迅速回头瞥了一眼,那一眼让他心惊肉跳, 茶色镜片后面闪烁的眼神暴露出色厉内荏的真相, 也顾不上其他人,调头扎进林荫小道就跑。
他身后一路猛追的是怒不可遏的严小刀。
游公子毫无方向感地扎进别墅区周围那片山坡树林。这条山间小径其实是蜿蜒着通往海边的一条近路, 附近居民晨跑途经之路。宽子他们跑步去洋货市场买早点,每次就走这条路,因此严小刀对地形非常熟悉, 而游公子很不熟悉。
游灏东这位大公子,是典型一流的火爆性子, 二流的富贵身家,三流的能耐身手。
他一贯的傲慢自负行事作风在严家别墅门前被当头甩了一记闷棍, 使坏偷袭一败涂地以致颜面全无,到这时还都不明白是被谁当头反击,那两记势大力沉的精准爆射究竟谁开的枪?
姓凌的那小子,不是个身躯羸弱毫无自保能力的残废瘫子吗?
游灏东的脚跟不上手,手跟不上他的脾气, 这时被撵得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严逍你他妈家里养个男婊/子专门害我!……你混蛋!!”
他在颠簸的山路晃动的视线中,在明暗难测的树间阴影下,想放枪都瞄不准。枪这玩意,在某些场合还不如刀好用,因为枪太危险,要么打不准, 要么就致命,容易闯下不可弥补的大祸。
严小刀在游灏东踩上一截枯树枝子快要跑到山路尽头的时候,单手从腋下带出一道清风明月般寒光凛冽的刀锋。修长的一片小刀轻松地甩出,刀柄重量带起惯性,在半空划过一道月牙弧线,斜着穿透游公子打开的风衣后摆,最后“噗”一声戳入一棵粗壮的大松树。
游灏东惊出一身冷汗,以为中刀了,前扑着摔出一身虎落平阳的粗苯和狼狈,枪都掉在枯枝落叶上,却原来只是风衣一角被刀尖钉在树干上。
够了。
严小刀没有再动,笔直地站在十五米开外处,面无表情盯着人,右手食指中指之间夹着第二把飞刀,你还敢再战?
游灏东自知今天栽大了,面子里子都没了,胸中却填满悲愤之火和找不到答案的冤屈。
这人将风衣扯烂才挣脱那柄没入树干的刀锋,狼狈地起身,赤红着眼眶怒问:“严逍,老子今天就想问候你全家,你回去替我问问你那小情人儿,他为什么陷害我?他为什么在船上偷录那东西还放出来害我?!……为什么!!”
严小刀无法替凌河回答这种钻心的问题,但他可以为麦允良说句公道话:“游灏东,你对麦先生曾经的所作所为,你今后有任何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
游公子刨根问底得不到答案,将来死都不能瞑目。他猜测凌河与那渡边老狗是一伙,在船上演了一出双簧,只为算计敲诈他游家财势地位。在游公子心里,想当然地认为,这点富贵权势就是世上凡夫俗子们至高无上的追求,多少人都眼红惦记着分他家的一杯羹呢。
游景廉那晚没能拉住他儿子去城里挑衅放枪,自知完蛋了,又心惊胆战不敢跑出寺庙。
这座庙堂就是他最后赖以寄居的脆弱躯壳,让他把头埋在下面当个鸵鸟,等待最后的审判降临。
他昨日与戚宝山通过电话,曾经刀头舔血做下人神不知的惊天大案的几个人,这些年,交情也慢慢淡了,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平时见面和通话极少,逢年过节轻描淡写的问候也开始显得情不由衷。
祝老哥们“贵体安康”时,那弦外之音却分明是问“你咋还没死”。
内心那滋味,就好像生怕自己没命享财,又生怕对方活得太久。每个人都巴不得那桩隐秘在黑暗中多年的罪恶,就干脆随着岁月的迁移和人脉的凋零,永远地被一剖黄土埋葬掉。最好这世上就从来没有人知道,在某个微末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夜发家飞黄腾达的不可思议的传奇路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不能见光的恶事。
你们若都死光了,就没人再知道我那些事了……
电话中,游景廉问:“是谁拼命算计我们?是凌家人?”
戚宝山道:“就是他,凌煌的儿子。船上的事应当就是诱咱们入瓮的圈套,但他当时没有得手,陈九的那堆骨头也是他挖出来悄悄捅给警察的。”
游景廉癫狂地说:“为什么还让那个凌河活着下船!为什么没有在船上就把他扔下海!你还拦着我儿子动手!”
戚宝山无奈地说:“我又怎知你当时想要做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当初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在船上差点把凌河结果了性命的杀手又是谁调遣的,是你吗?!”
游景廉辩驳:“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有派人去杀他!”
戚宝山半晌道:“不管大家每人想怎么样,我们见面再谈吧。过几天就又是初七啦,每年的这个月初七,说好的,咱哥儿四个总要见上一面,叙叙旧,也不知还有几年能凑齐这一桌麻将了!”
“……”
你来我往的互相猜忌疑虑,老谋深算的多疑和谨慎,甚至多年累积的不信任,最终让他二人自己人挡了自己人的道,都错过了最完美的时机,这时再后悔抓狂已经来不及了。怀有复仇之心的毒蛇爬上了岸,
逆水横刀_第56章
冻僵的身躯缓过活气来,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咬人了。
夜路走多了,胆小的毛病却还在,恶人也怕见到鬼。
却原来自己就是那只鬼,在记忆中那个鬼影憧憧的雨夜,昏黄的旧巷,凋敝的旅店破屋,利刃握在手中时,齐齐砍下,鲜血迸射,杀念四起血影刀光的那一刻,也曾心跳如鼓,仓皇如鼠……
游书记只怕他自己连这月初七的再聚首都捱不到,就要被抓或者在担惊受怕状态下吓疯了。
在凌河这件事上,他之所以逡巡犹豫,就是因为信不过另外那仨人中的心狠手辣之辈。凌河倘若被灭口,下一个被灭的一定是他,当年知情的同伙们个个都被永远地封口入土,剩下的那位幕后人物才永远地安然无虞。
“哗啦——”一声脆响。
心惊肉跳的回忆长镜头让某人本就衰弱的神经更加恍惚,手里的白瓷观音不幸滑落地上,不知砸到哪一处要害,距离地面只有区区不足一尺高,洁白端庄的观音像竟然摔了个粉粉碎!
一道黑影从床铺边飞蹿而过,游景廉吓得发出尖声细喘。
这人从枕下摸出防身短刀,在昏冥难辨的光线下气息混乱地胡乱挥舞。
老鼠走夜路巡街不幸撞到这么个疯子,赶忙吱哇叫着溜走了。游景廉却仍然双手高举着刀柄,刀尖朝下,神经质地向心中的黑影戳下去。他在无法控制内心惊涛骇浪时,通常会暴露这一年轻时就落下的毛病,狂躁的神经连着肌肉导致了动作痉挛,不断机械式的重复举刀,就不停地戳下去,不停地戳,直到将床铺戳成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洞小眼。
……
游公子拾枪离开时,背影仍维持着一身倨傲骄矜,强撑着他的霸道和体面,绝不轻易低头。
严小刀踱过林间密叶,沉默着捡拾他的柳叶刀。他的心思也像这一层层堆积的潮湿的落叶,叠落着许多重的困惑,沉甸甸的,此时踩上去都发出“咯吱咯吱”不安的颤动。
手机又响,他这才接起电话,发现漏掉峰峰这么多趟呼叫。
至于么,老巢还能被人端了?
杨喜峰汇报:“老大您快回来,凌先生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严小刀一开始没听懂那落在“走”字的重音:“他走什么了?”
杨喜峰这颗瞻前不顾后的脑袋瓜,传话报讯也是尽力了,其实一字双关:“大哥,凌先生刚才放了两枪把姓游的打跑啦,然后现在,他真的走了。”
严小刀的心一沉到底,掉入林间一望无际的苍茫:“……他走哪去了?”
早已预料这样的结局,事到临头仍然难受得他深深哽咽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
凌河甚至不打算与他告别,特意选他不在家时离开。
如果昨夜那个吻,能算是告别……
杨喜峰道:“他就是离开了,他自己走着出去的!大哥您不拦着吗?您真要放他走吗?”
……
那时,凌河打了一通电话,十分简短只讲两三句话,好像凌总吩咐手底下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两个字就能传情达意。凌河自己缓步迈出大门,离开严小刀家。
头一次正大光明站在这一方清澈透亮的天空下,以别墅为背景,头顶青天白日,眼望前院如茵绿草与热烈怒放的大杜鹃花,美好的时光点点滴滴都逡巡羁绊着脚步,回忆如影随形。阳光打在凌河宽肩窄腰与一双长腿组成的背影上,镀上一层金属的边缘,让背影更加修长而锋利。在那雕塑般的美感之上,却呈现出一种与周围美妙景致对比强烈的遗世独立与孤独寂寞感。
两个人才暖,舍不得走。
临走,凌先生回过头留下一句细心的关照:“峰峰,大门口有几个弹壳,赶紧帮你大哥清理干净,警察可能会来查问。”
一辆遮挡牌照的黑车不出两分钟就驶到别墅大门之外,将凌公子的身形收纳车中。同时,另有两辆车不声不响地猫在远处,一左一右作为策应,护驾黑车迅速离开,转眼就不见踪影。
这些人马显然静候多时,随叫随到,或许最近这段日子就一直在严宅附近忠实地等待召唤。
“大哥您现在开车去追啊,或许还能追得上!”杨喜峰着急,两口子就是吵架闹别扭嘛。
“……”
严小刀靠在那棵大松树上,让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打在他前额,让他的心思变得清明通透。
严小刀道:“不要阻拦,让他走吧,不用追了。”
杨喜峰:“……大哥。”
杨小弟这样与生俱来的缺心眼少根筋的人,都听得出这是伤心,这是不舍,这是失恋。
严小刀仰面靠在空无一人的林间树干一侧,任凭凛冽的风在他四周卷起片片残叶。他双手合十将一片柳叶刀夹在掌中,让刀片摩擦掌纹,手疼能让心疼得少一点。
他太明白凌河为什么一定会走,因此绝不会纠缠阻拦。
事实上,是他自己亲手把凌河逼走了,让凌河在他身边不能再藏、无处遁形。
像凌河这样脾气心性、一身戾刺与傲骨的人,他假若不“残”不“瘫”,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委身在你严小刀身边?他就不会啊。
假若凌河当初出现在他面前即是气质锋利身怀绝技,又是性情如此强势清高,两人一定是青天大道各走一边,各怀忌惮,根本就不会凑到一起。
凌河只有以残废面目示人时,才能在世仇的阴影下为二人寻一个无为无害的借口,堂而皇之寄人篱下、借宿他家中。凌河只有瘫在床上做一根无用废柴的时候,才能以退为进、罩上一层孱弱的躯壳作为保护色,让两人各自放下戒备,共享相知相处的机会而又不伤大节。凌河也只有两条腿不能动的时候,才能明目张胆地求他抱抱、求他脱衣、求他给洗头洗澡、偶尔恃宠跟他撒个娇……
凌河是真的“不愿意”吗?
不愿意这人早就抬ρi股迈开两条腿走人了,耗这么久干什么,难道真稀罕那架施坦威!
凌河其实是“愿意”的吗?
凌河被他摔在碎玻璃板上后背磕出血,那时都死咬着牙拒绝承认,其实是仍想要继续装下去,想要留在他身边。
然后,他就把凌河的脚踝拆了。
严小刀到今天才想明白两人之间感情牵绊上的许多细节,只是领悟太晚。
他自己冲动做下错事,一次两次触犯了对方的大忌,怨不得旁人。是他非要逼着凌河揭下伪装的面具、撕开那层触觉敏感的盔甲,却忽视了,这些日子两人独处时的凌河、与他看书弹琴交心的凌河,难道不是他也最渴望、最想要留住的那副面孔吗?为什么亲手打破了这样的美好?
严小刀回到别墅时眼底有两块红斑,也不说话,只拿过凌河用过的那杆枪,抚摸了许久。他把那两枚空弹壳小心翼翼收藏了,好像那是什么宝贝。
他猛然想起什么,奔上二楼卧室去找,将卧室大床、柜子、沙发、衣帽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是发疯一样。
杨喜峰这些人大气也不敢出,探头往卧室里瞅,约莫是在纷纷吐槽,老大,凌先生应该不至于偷拿咱家的钱!
严小刀找了半天没找到,吁出一口气,眉心唇边竟爆出欣慰感动的喜色。
杨小弟小心地问:“哥您找嘛玩意儿?”
严小刀眼眶又略微发红:“他把我给他的那颗‘八万’带走了。”
一屋兄弟连带两名狗爱妾,都不了解“八万”是一段什么剧情。
感情到了这份上,哪怕这人已不在身边,对这个人的全部心思,是已浸入他的全副精神意识、他每一块还能动弹的肌肉、每一道骨缝罅隙和每一根头发丝里,甩都甩不掉。“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话讲的真对,严小刀觉着自己最近都老了,明显情绪脆弱和极易动情,以前对谁、对任何人都不会这样。
施坦威如一尊外表华丽的黑色庞然大物,静静伫立在主卧的起居间内,占地着实不小,这巨大的家伙凌河没能带走。
严小刀发现凌河好像带走了他两套衣服,一套是在伊露岛他二人同穿过的衬衫马裤,还有一套他平时常穿的长款棉布睡衣,都穿得挺旧的,竟被凌河收破烂似的扫走了……
他的手机送出短讯提示音,完全陌生的号码,字里行间却映出一张最熟的面孔:【感谢严先生这些天善心收留,你多保重。】
严小刀想都没想就回了一行字:【琴你忘了带走,改日让人过来抬走吧,你我留个纪念。】
凌河没再回复,保持沉默。
严小刀将那串号码默记于心,轻易不去骚扰对方。
以他的脾气,也绝不会死皮赖脸地去纠缠恳求,他也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对方那晚提出的以肉/体换忠诚的交易条件。男儿志向是在天地之间,对不住所爱之人,但会将那个人妥帖地收藏心里,轻易不愿将这份感情拿出来招摇示人。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露了个左撇子,这章又露了一个。
小河不会想跟小刀分开,很快又要见面和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的。:)
☆、第48章 节外生枝
第四十八章节外生枝
又是许多人的不眠夜。
最近这段日子, 这伙人是牵一发动全身, 都被某一根看不见的恼人的细线紧紧地牵着肉,勒着脖颈要害, 哪一个都睡不好觉, 哪个都过得不消停,都快要发疯神经质了。
而那个牵住了细线另一头、勒住他们要害的人, 已经从严总的别墅离开,在这座城市灯火摇曳的夜色中暂时消失了踪影,不知何时再要露头, 给予某些人以沉重致命的一击。
尽管公安官博尚未理好通稿发布官方靠谱消息,网络上的传言甚嚣尘上, 已经将这件事的始末言之凿凿,说警方准备将麦允良案以“意外身亡”结案, 几名富二代豪门公子哥哪一位都不会判刑,公门势大扭转乾坤,最后都会以赔钱消灾的方式将此案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这些无理取闹式的传闻又让衙门里的薛大队长气坏了,手底下一帮娃儿们加班熬夜半个月,调查出这些人物情节, 结果让网络传闻中一句完全不必承担责任的“公门势大”,就将警方的功劳与苦劳全部抵销,变质发酵成了仅仅存在于键盘侠脑海想象中的钱权交易、官大欺民。
薛谦审理在案的关键人物中,梁有晖是被抹一脸黑的无辜酱油党,严逍是缘由莫名地特别可疑但确实找不到关联证据,赵绮凤是出现在场并协助主犯出逃, 但没有与受害人发生关系的痕迹,游灏东是对受害人进行虐待凌/辱但缺乏致命伤害的意图举动,而最终接手的简铭爵一着不慎导致受害人死于特殊癖好人士常用的某种性/爱玩具,但都没有强/暴的证据。
因此,到了警方这里,这确实只能是一桩意外事故,哪个都判不了,简老二的罪责也足可以拿钱买个平安。
能对这些人进行审判的,也就只有道德洗礼和舆论压力了。
如今看来,杀伤力最为猛烈的,竟是那段曝光的视频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比以往历次引发网络狂欢的“艳/照门”事件都更加令人发指、不忍卒睹。这是一段富豪圈内发生性/凌/虐的证据录像,场面残暴,事实确凿,触目惊心,令许多良知尚存的人观后不忍。原本磕牙八卦的吃瓜群众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万众一心,调转枪口集中火力,燎原的怒火铺天盖地快要将施暴者撕碎烧焦了。
这番证据没有悄悄递给警方,而是直接甩上网络,填塞了社交平台的各个缝隙角落,摆明就是要逼死游家,不再给对手任何斡旋转圜和黑箱操作的余地。
市府各机关重地,这些天都陆续接待到携带烂西红柿和鸡蛋的抗议示威应援团,门口被迫挂起牌子闭门谢客。这时谁也不愿替游书记一家再捂这个盖子,太丢脸了,可也绝不愿在非常时期充当炮灰。
充满正义感但找不到发泄途径的抗议者最终袭击了简家大宅。
昔日富丽奢华堪比皇亲国戚宅邸的简氏豪华公馆,在红色油漆和墨汁大粪的洗礼下完全变了一副尊容,遍身斑驳灰头土脸,最终落得个遭人唾弃门前冷落的下场,门口还被倾倒了一卡车垃圾。
附近执勤的警员也是内心正义感爆棚的,时刻准备着袖手冷眼围观,以“法不责众”的理由放过了那些泼墨汁和倒垃圾的,只在最终有粉丝团开来一架大型挖掘机准备铲了简家大宅、将酒池肉林夷为平地时,才撸袖子上去将人拦下……
简氏股票大跌,从一季度前的高位急速下挫,以难以挽回的颓势跌至谷底,市值在几夜之间蒸发数十亿美元。
简、赵两名涉案圈内人士,那日从警局释放回家,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或者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漏出消息再暗中调拨组织,这二人到家门口才刚从保姆车内下来,脸色本就晦气不爽,在猝不及防之下遭遇兜头盖脸的袭击!
简铭爵用风衣抱着头试图在人群中消声遁形,随即被人肉党们辨认出那原装的大号下巴。简老二狼狈被人追打,又怂得不敢还手,从街这边逃到街对面,亲身领略了什么叫作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而赵绮凤这位简家姑奶奶,曾经在圈里也是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她赵大奶奶想要得到的男人还没有得不到的!然而今天却就这么阴沟里栽了,栽得很惨,极其丑陋丢脸。她精致的盘发被扯散扯脱,发髻上郎当地挂着某些禽类卵蛋溅出的黏稠液体,她的眼线妆容在混乱厮打中溃败抹花,裙装被扯出一根内衣肩带,名牌高跟鞋飞到马路牙子下面的阴沟里……
赵绮凤被随从保镖解救出来,两人架着她迈过门口一堆垃圾,逃进大宅。这女人平生从未受此折辱,噙在黑色斑驳眼线内的湿气强忍着没有滚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门外山呼海啸般的一声声“贱妇”痛骂。
赵女士一定
逆水横刀_第57章
感到很冤,她怎么着麦先生了?人死也不由她啊。
一辆黑色轿车慢悠悠驶过简宅门前的林荫道,被涌动的抗议人群和狗仔团队裹在其间。黑车似乎有意放缓了车速,颇有兴致地欣赏沿途连绵不绝的热闹场面,车头还不慌不忙地急刹车让过了一筐臭鸡蛋,没有让禽卵液体溅上车窗。
茶色玻璃后面一动不动坐着梳马尾辫的男子,如歌如画的翡翠色瞳仁如果落在人群中就太夺目了,这时恰到好处地被车窗保护色悄悄遮挡住,没有露出行迹。车上人一手搭在后座靠背边缘,将眼前一派狗血风景愣是瞧出来了某种清新雅趣,唇边浮出讽刺的笑。
副驾位坐的随从跟班身形纤薄但面容俊俏,回过头来话音清脆:“我说老板,赵金莲当初偷腥吃了窝边草,引诱生意合伙人的未成年儿子,这桩烂事在网上曝光那家集团老总都气疯了,据说昨天在商会上体面都不顾,当场揪着简家人打起来,合同撤销生意一拍两散……老板,您也太狠啦。”
美男薄唇一撇,哼了俩字:“活该。”
艳光四射的年轻大美男,只是略显形单影吊,有意让身旁宽敞的车座虚位以待,也不知将来要留给谁的……
地下室密谈时,戚宝山也问过他,猜出你也会对简家人一并下手,简氏在本地经营多年,与游家有千丝万缕生意联系,那两伙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被查都跑不掉。简家可惜养出那么一个浪荡不肖子,千里之堤毁于蚁茓早晚毁他一家的名节,自作自受,但赵绮凤是怎么回事?
凌河对此懒得回应解释,不屑与外人道。
名门贵妇赵女士在他眼中就是卑贱蝼蚁一般的不入流。只是,这不入流的贱人觊觎他的小刀,还设下圈套欺侮小刀,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妇人以她最娴熟擅长的方式身败名裂吧!
严小刀就是他一个人的,旁人企图染指,全部该撕。
……
与此同时,严小刀步入位于临湾新区的私立海滨疗养院,电控自动转门为他优雅而缓慢地开启,从一面光洁明亮的玻璃门之后将严总西装革履严正挺拔的身影让进门来。
严小刀手里还拎着礼品和果篮,这是来疗养院看望病号的。
他其实并不想来,对于简家人这是个多事之春,刚开春就流年不利,见了面能说什么?难道安慰人家最近接踵而至的倒霉事么?但戚爷提点几家分公司头目组团过来瞧瞧简董事长,严小刀不露面问候就不合适,简氏毕竟还没垮台,以后还要生意往来。
疗养院是个僻静清幽之所,墙壁颜色略显低调冷感但设施极其整洁,楼道安静无人喧哗,护理人员轻手轻脚规规矩矩,沿着每日既定路线推着疗养病号穿梭于病房餐厅娱乐室和花园之间。四周的极致清静幽雅显示着这里与鱼街菜巷普通民众深远的距离和疏离感。
他们在病房门口被拦,病人推托体弱抑郁,不见人。
不愿见人才是情理之中,严小刀利落地将慰问卡片与自己名片夹在花篮中,一同递给护士:“麻烦您转交简董事长,就说宝鼎集团公司晚辈严逍敬上,祝他贵体早日恢复健康。”
他们还没转至电梯间,又被追过来的护士叫住:“哪位是严先生?简总请严先生留步进去谈话!”
其余几名随行老总和经理再次被拦,正主要求只见严小刀,毫不赏面子地将旁人一概拒之门外。
严小刀自认与简董事长还算有些交情,因此不疑有他。他要见的这位简铭勋先生,与那浪荡公子简老二完全不是一路货色,是一位极富能力和威望的地产企业家。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若都一路货色,当初也建不起这份丰厚的家业。但凡豪门富户大家族内,必然有筚路蓝缕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有昌明盛世长袖善舞的继业者,还有广厦将顷时再添一把柴的纨绔败家子弟。
严小刀从前被戚爷有意推出去,作为他们集团的形象代言人和“公关先生”,与简总吃过几次饭还打过网球高尔夫,颇为投缘,相谈甚欢。双方其实差十几岁,简铭勋年纪比戚宝山还长两岁。
然而此时,靠在病床上身着睡服的简董事长,这气色和气质,比先前可就差太多了,仿佛迅速又衰老了十几岁,面相可以当戚宝山的叔叔了!原先看起来饱满敦厚、颇有人缘福相的面颊和厚鼻头,肉都掉了,微耷的眼皮将郁闷愤然的心情毫不掩饰地嵌进每一道皱纹中,对刚进门的严小刀幽怨地白了一眼。
听说简氏股票被某些公司抄底狂购,像是商量好了危难时刻联起手来落井下石,而且趁火打劫坐地分赃,专门挤兑躲在疗养院不想见人的简董事长。这人心情能好?
客套寒暄的废话且不讲了,严小刀刚把礼品盒放下,简铭勋那张冷脸板了半晌,终归还是不忍也不习惯如此怠慢访客,开口道:“让严总费心,特意过来对我这个老没用的嘘寒问暖!我这腿小儿麻痹瘸了很多年,心也糊涂了许多年,不懂识人,知人知面难知心,今天算是受教了!”
一声“严总”就让严小刀心里不是味,明白这话不善。两人有年龄差,简董事长一般热情地称呼他“小刀”,直呼名字反而显得坦率亲热。
严小刀客气道:“简董,听说您身体抱恙有一阵了,才过来看望,是我招呼不周,很抱歉。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尽管直说。”
简铭勋眼底寒凉调开视线,被子下起伏的胸口昭示这人分明憋了一肚子话。
二人顾左右言他又是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简铭勋那时好像突然忍耐不住,抛却平日风度,男人硬朗的脊梁骨徒然就从靠垫上戳起来了。只有残疾多年的一条腿还盖在被窝里不甘心的抖动,假若不是残的,估摸已经一脚踹向严小刀心窝了!
“严逍,我跟你算有点交情,待你不薄,没想到今天这样。我就纳闷了私底下一定要问问你,案发那晚给我内人一个电话将她骗到酒店,那电话到底是不是你搞的?!”
严小刀当真是一愣:“……简董。”
他其实并不确切知晓赵绮凤接那电话的内容,薛队长审讯是以各种套路威逼恐吓连带使诈挖坑,唯独不告知他实情。但他也并不呆傻,迅速回道:“简董,我当日没有给您夫人打过任何电话。”
“是吗?那是鬼打的电话?然后她就心急火燎地去找你私会!”简铭勋眼底泛出红斑,那是遭遇信任亲近之人背后捅刀时被逼出来的气急败坏。
严小刀着实尴尬,但也没有迟疑,不卑不亢沉声说道:“我跟赵总原本也不熟,她应该不会特意去见我,我也没有打电话诳她。”
简铭勋看透了世态炎凉,冷哼一声:“你跟绮凤不熟啊?那么红场酒会当晚去私人会议室跟她见面幽会的人,不是严老板你吗?”
严小刀真是被噎住了,脸色发青,就知这麻烦事要惹自己一身腥。
他强忍着喉咙发痒作呕的情绪,脑海中回想当晚场景,恍然大悟:“当时躲在门外拍照的两人,是简总您的心腹?”
他算是瞧明白了,这一家子又是一笔烂账。简董事长腿部有疾,虽然人物勤劳敦厚、腰里多金,无奈做爷们的男子气概先天不足,无法满足自己老婆床笫之间的强盛欲/望。夫妻二人定然面和心不和,各怀心思,赵氏在外面养小白脸那些事,简大老板怎么可能真瞎?糟糠夫妻在表面上和谐恩爱共同发财打下江山,背后指不定有多少声东击西和尔虞我诈。当晚将他约至会议室的那位“经理”,八成就是受两口子的分别指使,先过来诳严小刀,然后又给大老板卖眼线偷Pāi他们幽会照片,赵绮凤怎么可能雇人偷Pāi自己淫/乱出轨的证据,显然又是黄雀在后!
但凡心思正常的男人,常年戴绿帽子终归都沉不住气,尤其这种事以如此寒碜现眼的方式昭告了天下,堪称奇耻大辱。昨日集团各位董事齐聚在简铭勋的疗养病房,逼宫一样,逼着他先将赵绮凤清出董事局和公司实权部门,下一步还指不定要如何翻江作浪。
简董事长此时歪靠在病床上,就是一副刚被人轮了的哀怨表情,怒怼严小刀。
简铭勋给严小刀放出一段只有短短几十秒的录音,原来警方调查的这段录音,简老板早就从办公室电话设备中截获了,因此暗坏怨愤耿耿于心。
录音中的那人以十分暧昧的口吻道:“宝贝儿,约了你最想睡的那个男人,严逍现在就过来某酒店某房间等你,上次他没答应,估摸是犯傻后悔了还是想约你,想抱上你这个大金主啊!你今晚不露面,将来可别后悔错失机会呦呵呵呵!……”
那声音模仿得真像简老二,但仔细听又不是。严小刀认脸和听音有些天赋,那男人声音比纨绔子弟简铭爵更带几分市井小民出身的痞气和不羁,且故意混淆在背景嘈杂的车流声中,当日就欺骗了色迷心窍身痒难耐的赵女士。
简董事长抛出微型录音设备时严小刀紧张了,以为会听到凌河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凌河,想必也是凌河派人做的手脚,现在各种电讯黑客技术发达,一个伪基站就能劫持简赵二人的电话号码。
简铭勋看似念着昔日与严小刀的交情,才格外憋闷难受:“有这么个公司趁着简氏危机在背后兴风作浪抛售挤兑,从中抄走大量现金,趁我有难劫我的财,严总想必也跟这种公司无关了?”
严小刀被质问得不爽,正色道:“我不是背后动手脚趁火打劫的人,什么公司您说出来?”
简铭勋哑声道:“我也查了查,那公司就是个空壳幌子,背后的投资靠山好像叫做‘瀚海集团’,你听说过吗?”
这名十分耳熟,但又不是直接打过交道的本地任何一家企业,严小刀一时脑子想进岔路,没想出来从哪听过这么个名字?
……
就在二人密谈对峙的当口上,房门突然开了,专职护理员凌乱匆忙地汇报“简总有客人找那位……”。这话随即被后面的人劈头盖脸地挡掉,访客一步直接跨进门来。
这种高级疗养病房是规矩严谨的,伺候老板的底下人假若办事都这么不成体统,早就被扣光月俸开除别干了。简董事长与严小刀同时抬头皱眉表示不满,夺门而入撞破视线的却是衙门里那位公夜叉,薛大队长。
出人意料的访客,身着便装行动干练,一路闯入简董事长病房且目的明确,好像生怕这屋里哪位重要人物还能有机会跳窗跑了。
简铭勋憋着情绪但维持礼貌风度问道:“薛警官不是前两天来过,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薛谦见着正主心下一放,气定神闲地还捋了几下头发耍帅,对简铭勋一点头:“抱歉打扰简先生,我是来请这位严总。”
见严小刀神色一紧,薛谦冷笑着补充一句:“路上给严总您公司打过电话,秘书说您在这儿,我专程过来请您配合调查,跟我去局里走一趟。”
简铭勋一听这夜叉是来找严小刀麻烦的,立时敛心屏气不吭声了,不关他事。
严小刀紧抿着嘴角,锋利的眼神与薛谦那不怀善意昭然若揭的视线在半空中短兵相接,针尖对麦芒互相用眼角余光掐了两个回合。也幸亏严小刀对男人没那些心思琢磨,不然这会儿一定寻思薛大队长是不是他妈的看上他了,死气白咧纠缠你丫是有病吗?
薛谦嘴角擎出揶揄之意,下巴一抬:“又耽误您生意了,不好意思,严总请吧?”
严小刀在薛谦与简老板一前一后含意不明的视线夹击下,冷面缄默着走出去。薛谦截杀到此处来找他,这得是多么迫不及待心急火燎要找他麻烦?这人又要盘问什么?
严小刀此时不怕薛谦抓他错处,他在麦案上就没有把柄可抓。他怕的是被问到凌河,他刻意隐瞒的细枝末节太多了,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对凌河的怀疑供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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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真相大白
第四十九章真相大白
严小刀乘坐薛大队长的专驾前往市府衙门, 眼瞧着这车经过市局气势威严的牌坊式正门门口, 视若无睹地飞速闪过,钻了小胡同, 在小巷深处不知哪一道侧门停住了。
严小刀整饬过衣领, 昂首阔步刚一下车,敏锐的感官与时刻警觉的周身防备意识刹那间惊觉耳后生风, 有人袭击他!严小刀猛回头亮肘防御的同时后颈遭遇重击,火辣辣地生疼,一只黑色密不透风的布制头套简单粗暴地封住了他的五官, 稀释掉他所能呼吸到的氧气,一杆坚硬的管状物体抵住他后腰:“严总悠着点, 别做无谓挣扎。”
低声吩咐他的不是旁人,还就是薛谦。
对方以武行练家子的手法钳制住他。二人十根手指互相拧着, 十八般不服气地绞了半晌才骤然拔/开。
严小刀视线受阻,黑暗中被一左一右二人制住,惊异地问:“薛队长是打算把我拉到暗处直接处以私刑吗?”
“不——会,就试一试严总。”薛谦暴露了私底下堪称经典的放浪形骸的笑声,“我果然也没看走眼, 你手劲挺大的,练过。”
严小刀其实只使了五分力,既不能将对方手指头掰断,又不能抽刀大开杀戒,剧烈起伏的喘息让他愈发感到头罩里的氧气稀薄不够用了:“薛队长想拷问什么,就地问吧!”
薛谦冷哼一声:“严总甭害怕, 又不会要你命,随我上楼。”
薛谦也确实就是一招诈和,他的身份人尽皆知,他就算再看不爽严小刀,也不能真的伤人。严小刀被一左一右像架犯人一样拖着走,倘若此时有狗仔记者从小巷暗处蹦出来拍照,他这副模样被曝光简直是要毁他名节,真是拎刀砍人的心思都有了。明知薛大
逆水横刀_第58章
队长是有意使绊子报复上次的事,却又无可奈何对方。
他视线完全被遮看不到路径,凭借方向感推测自己被带入警局的侧门,大约是从视线相对稀少的犄角旮旯一条通道被带上楼梯,转了好几个弯。
这一路上两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隔了一层黑布头套闷着嗓子还不忘了斗嘴。
严小刀:“这他妈是要去您薛队长的私人刑讯逼供室吗?”
薛谦:“严总见多识广身经百战,害怕啊?”
严小刀:“烙铁电椅老虎凳竹钎子,薛队长尽快来。”
薛谦:“那些对您严总都太小儿科,没用!你皮糙肉厚,我得给你喂点猛料。”
严小刀:“……人渣!”
薛谦:“诶我还就是!不然严总把您衣服里藏的管制/刀具都交出来给咱看看?!”
严小刀:“……”
周身的空气流动突然间清爽畅快了,他们最后进了一间光线霍亮的大屋。
“啧,薛谦,你这……”
一嗓子熟悉的厚实嗓音,让薛队长的好戏演不下去了,严小刀将头套扯掉,面前皮笑肉不笑假装仁慈脸的鲍局长让他真想喷那俩条子一脸血!
鲍正威暗自对薛谦一瞪眼,用眼色说话:你搞什么?让你掩人耳目地悄悄请人过来。
薛谦耸肩,一脸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局座,我‘掩人耳目’‘悄悄’地给您把人‘请’来了!”
严小刀黑眉立目,进行无声的抗议,却又不方便当场抱住局长的大腿喊冤,气坏了。
鲍青天尴尬地瞪一眼薛谦,又暗度陈仓似的给严小刀递上几枚眼色,哄着两个不省心的小辈,平生头一回尝到受夹板气的滋味,真忒么麻烦。
鲍正威清了下嗓子:“严逍,我们找你过来,让你帮忙再看一看麦允良那件案子,最后一处有争议的疑点,希望你能配合协助警方结案,尽一个守法市民的责任嘛。”
这类千人一面的官方辞令在严小刀的观感里透着一番假模假式的客套。他垂下眼皮,在薛队长看不见的地方对局长大人噘了下嘴:不高兴,老子他妈从今天起不想给你干了!
鲍正威无奈地溜达过来,原本背在身后撑起大领导架子的右手迅速拿出来,帮他整了整一脑袋乱发,以眼神表示:小刀,好歹给我个面子。
严小刀觉着刑部衙门里这位黑脸老鲍和那位绿脸夜叉,真是一对最难缠的大鬼和小鬼,特别擅长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还都脸皮特别厚。你跟他谈江湖规矩的时候,他跟你提恩德旧情;你跟他们讲公理道义,这些人又开始跟你玩旁门左道,简直要逼良为娼!
他孤身应付两位公门人物深感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脑海里划过他惦念牵挂的那人的影子,这时想起他与凌河之间相处的日子,愈发的难过,悔不当初。
没对比就没伤害,此时才愈发觉着,凌河待他是极好极温柔的。凌河那样一个人,在他面前愿意收敛烈性子和一身的毒刺,有时甚至是腻着他、讨好他,凌河一向工于心计但从未谋害过他,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待旁人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指不定在哪条路上就给他挖个陷坑。
鲍局长指派薛谦将严小刀从后门悄悄领进局子,在许多人眼皮底下仍试图避人耳目,也是想要保护过往历史并不清白的小刀。对这一点,严小刀是明白的。
在他内心深处,尚存一道承载着正义公理与世间义气情谊的高压红线。这道沉甸甸的界限,让他与那些堕落在黑暗深渊最底层真正的邪恶势力之间隔开一道深邃的鸿沟。他愿意让这道红线束缚住他的手脚、勒令住他的行为,他也反省过年轻时的无知暴戾,本心不愿让手上再沾罪孽。他也感激鲍正威曾经对他的宽容和恩情,因此对公门中人怀有发自内心的敬重和臣服。
然而,即将被带入停尸房时,严小刀还是犹豫了:“局长……我还是看照片吧。”
鲍正威不解:“人就在这,你还看什么照片?”
严小刀在门口徘徊良久,那些气味令他极度不适,或者说,那些仍然鲜活存在并持续发酵折磨着他的记忆片段,让他非常难受。这可不像在大街上撞见一个横尸于车祸现场的无名路人,让他能够心情不起波澜地当场冷漠走开,这是曾经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年纪大了愈发心软念旧,他有点受不了。
结果这一天,严小刀就站在走廊上,面朝大窗户连抽了两根烟。
市局衙门的判官和夜叉默默地陪着他,仨人并列站成一排,一齐对着窗外抽烟,这般待遇也没第二个人了。
鲍局长心下狐疑,忍不住凑头打探:“你跟麦允良真没什么?”
严小刀在心里白了局座一眼,老头子一把年纪当了一辈子直男,外孙子都有了,您老真忒么八卦!有些话他是发自肺腑饱含忠诚,坦荡地答道:“我有爱人了。您别听外面的人乱说,让我朋友听见了,他那个人特别介意,他不高兴。”
薛谦与鲍正威同时盯了严小刀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望天,心有灵犀地没再追问。总之都读过凌先生那份绘声绘色、详细生动的口供,大家心知肚明这“爱人”是哪个。
薛谦那副神思就没爽过严小刀,戴上口罩更显出这人眼球转动的模式独辟蹊径,两道视线不停剐着严小刀的脸。但这人办正事手法还是利索的,以白布严严实实盖住容易引起五感不适的大面积部位,戴消毒手套小心轻拿地只揭开关键部位,并递上工具。
严小刀都没碰,默默看了一眼迅速闭上,声音压抑在口罩内:“颈动脉被切割导致破裂大出血,还有什么值得可疑么?”
他没学过医理,只会凭借经验“阅读”伤口。
鲍正威沉声道:“关键是这人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鲍局长这话当即就让严小刀敏感的神经弦“腾”得跳起来,在他脑海之间凌乱舞动——麦先生“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证物台上放着那只致命的性/爱玩具脖套……严小刀拿起证物仔细端详,心猛然被揪起来,好像被人掐捏着他最脆弱不设防的喉头部位提了起来,将他悬在半空鞭打撕扯。他有些难以置信,赶忙又跑到冰柜前,这次都顾不上回避和忌讳,将遮遮掩掩的白布一把撩开,几乎是双眼趴在那饱受创伤已惨不忍睹的致命部位,睁大了眼在伤口截面上寻觅蛛丝马迹……
那天,严小刀就这样来回往复走了有七八趟,他的面皮就在鲍局长和薛队注视下缓缓凝结成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极力掩饰外露的情绪,声音却悄然地含混哽咽,心潮澎湃如江口决堤之水。
他这样对局长汇报的:根据颈动脉肌肉和血管破裂的方式,要害部位应当是用一段极细极薄的刀片割破的。刀片制作巧妙,嵌在玩具里。
鲍局长深看着他:“所以你也看出是刀片。”
用刀片致命,有几处最合适下手且极难解救的部位。一是左胸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二就是颈部大动脉,其次还有骨盆处复杂密集的血管以及脑干、颈椎。但那些部位都埋得较深,显然用刀刺更方便,这些位置基本是一击必死,当场都难以解救。
鲍局长又问:“刀片怎么进去的?”
严小刀说:“这个看似玩具的脖套,它的作用就好比一只动能加速器,并不直接杀人,但是依靠通电后的快速震动和开阖,在开到最大频率时瞬间勒紧了受害人的脖子,将刀片送进去切开血管……”
简老二弄来的高档进口稀罕货,毕竟只是个寻欢助兴的玩具,并不直接杀人,只是做了顺利运送凶器的一件载体。
薛谦冷冷地横他一眼:“你玩过吗?你能确定?”
严小刀道:“不同尖锐物体戳出来的创口或者截面,有很细微的差别,分辨是普通锯齿还是特殊刀片这并不难。”
薛谦眼眶发红:“严先生,你这么干过?”
严小刀咬牙回道:“我没干过,但这很明显我看得出来。”
鲍正威用严肃的眼神制止薛谦。请严小刀过来是以“特殊专业人士”身份做亲身的佐证来说服薛大队长,严小刀的判断与衙门里几位正牌仵作的判词是一致的。
严小刀突然抬眼直视鲍局长,脱口而出:“当时究竟谁下的手?难道麦允良是自己把这个狗脖套似的玩意套上,自己下手勒毙了自己吗?”
鲍正威道:“是简铭爵执行的,但简老二说他当时做得太兴奋忘乎所以,口供还交代说……受害人当时一直在勾引他、诱使他一定要那样做。另外,他口供称受害人曾单独在浴室待过几分钟,有机会在工具上动手脚。”
薛谦低声骂了一句:“死无对证,姓简的现在想怎么说都由着他一张嘴了。”
人都已经保释出去,暂时在家监视居住,薛队长已经憋着火随时想烧简家大宅了,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对于他的身份立场非常不职业,他太执着于揪出真相,绞杀凶手。
严小刀强忍住难受的心境:“是他自己选的玩这个吗……我是说,如果当真是麦先生主动提出……”
鲍正威挑眉:“什么意思?”
严小刀掀开白布指着某处:“麦先生的颈部血管其实与一般人不太一样,我不懂医,完全是以实践常识来看,普通人颈内动脉埋在这条肌肉里,并不那么容易从外部直接割断,而死者这根血管在颈部有一个90度转折外凸,我之前就注意到了。”
鲍正威领悟了,话音带有某种说不出的沉重:“如果我再告诉你,从受害人胃里检出包括□□和替代肾上腺素等等几种药品的成分,事实就更清楚明白了。”
严小刀此时心如刀绞,茫然地望着局长大人。
鲍正威解释道:“就是我们俗称的几种常见兴奋剂,可以短时间迅速提高心率和增强心脏排血。
“我们搜查过受害人酒店房间,没有找到药盒,估计已经被他自己销毁扔掉了。
“但是,他在一个卫生间纸篓内漏了一样证物,是剥开药品后丢弃的铝箔药囊,有他沾手服用的指纹和唾液痕迹,就在当天傍晚赴约之前。”
……
薛谦沉默许久,掀开口罩露出脸上每分每毫全部的表情,金属雕塑般的面庞在那瞬间流露不忍。这人眼眶内突然露出红斑,愤然道:“所以咱们的结论只能是,麦允良自己弄死了自己,当事人有意选择这样的时机和方式,自杀身亡。”
严小刀胸口受到无形的重击,再回想之前的交往,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以他一贯的内敛和坚强,胸口作痛凹陷下去的一刻都能脸不变色,尽量不露出过分的悲哀和崩溃情绪。
许多事情是死无对证的。
但事实已经以抽丝剥茧的形式一片一片摊开晾在众人眼前。严小刀坐在物证台的办公椅上,身体随着转椅无意识地转动,眼前一幕幕往事像倒带一样掠过,许多人的影子从白色房间干净刺眼的墙壁上此起彼伏,交错地浮现。
薛谦就坐在他对面,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咬着半截香烟:“局座,其实我早就明白,这就是结案所需的真相。
“麦先生是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残酷方式,报复了那些多年折磨他凌/辱他的人渣,只是方式太惨烈了。他那时一定知道游灏东把戒指忘在里边,他故意的,他带着游灏东的戒指,开房勾引简铭爵,最后按计划顺利成功地割开自己的脖子……”
习惯于用放荡不羁的神情掩饰真面目的薛谦,偶然从眉心嘴角中凝结出一层沉重和肃穆的纹路,也仿佛是大浪淘沙终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曝露了沙丘下面真实的质感。那种复杂的神思也让严小刀在那一刻对这位薛队长产生新的认识和评估,以前双方都比较任性和脾气大,就误解了……
衙门内部估摸早已推断出真相,就是薛队长一直从中作梗,不然这案子早就结了。
严小刀止不住地回想那天傍晚,麦允良几乎是强迫他收下手表遗物,还曾经“答应”他,考虑重新开始。
麦允良那般懦弱胆怯又自暴自弃的性情,早就把自己抛到堕落的烂泥塘里,这么多年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的态度过着依附于人却又充斥欺凌虐待的生活,饱受旁人冷眼与嗤笑,却在终于决定结束这惨痛畸形的人生的时候,选择了如此悲壮刚烈的死法,血溅三尺糊上贱人们的脸!
选在游家常年出入的酒店。
临行前故意服用加快心率和促进血管扩张的药物。
明知自己血管弯曲外置容易割伤,还选择那样的方式。
最后就是那只被动过手脚的脖套玩具,一块细小但致命的刀片。生怕不能即刻死在当场,因此选择最万无一失的方式。即便当时最有经验的医生就在现场,除非极其果断地伸手探入脖腔压血、还要运气极佳地掐住割断后收缩进入颅内和胸腔的大动脉血管,不然根本是无法挽救,他必死无疑。
临死还喷了简铭爵赵绮凤一身血,让那些人一辈子洗刷不掉一身带有血污味道的肮脏痕迹。
……
薛谦无法平复心情:“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想不开?最终受害的是他自己,那些人渣屁事都没有!”
“你也甭急,这人没有白死,最后不是引出了那段不知被谁扇风点火爆出来的视频?”鲍正威有心安慰他的得力部下,有意无意间漏了口风,“上边已经派兵遣将调查游家了,猜测就是明后两天动手拘押,恶事做尽总有报应,秋后算账永远都不嫌晚。”
薛谦将一只脚从踩着的桌边沿上撤下,瞪了严小刀一眼,没说谢谢,调头离开。他仍然心有不甘,他确信以麦允良的心智摆不出这个局,背后一定有人利用麦先生的自杀意图推波助澜,暗中摆布一群木偶一样的蠢货,将情节一路推向高/潮让败类们挨个原形毕露。薛队长本心也很佩服
逆水横刀_第59章
,干得漂亮,真他妈解气,只可惜他查了一圈没能将这幕后之人揪出来,将来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刚迈出停尸房,薛队长恰好头一回正式收到某位少爷墨迹含蓄的邀约短信:【薛警官,正好过来临湾办事,有空嘛,出来吃个饭好吗,我请客你选地方。】
脾气火爆的薛队长直接回了仨字:【吃个屁!!】
梁有晖的邀约来得太不是时候,直接碰了硬钉子。薛谦回复完后也觉得自己有点粗鲁不给人面子,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解释两句,还是放弃了。妈的没心情解释,梁少爷你有钱整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老子没工夫陪你,你小子就吃屁去吧!
严小刀迈出警局侧门,临走没有答应鲍局长让他再看十五年旧案的请求,心情确实难以承受。
阳光打进小巷子里,照出一线天似的一道光明,一直通往巷口大路。严小刀的脸庞恰好跨越光明与阴影的两极,脸上的明暗分界泾渭分明。他抑制不住心情,给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麦先生已查实自杀,警方或明日结案通报。】
他太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想要见到凌河,内心受到强烈感情冲击的时候,愈发感到孤身为战的寂寞萧索,身边竟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过了片刻那边才回:【严总您节哀顺变。】
口气看似有几分不爽,却真真切切就是凌某人的尖酸口气。严小刀惨笑着摇摇头,凌河,你跟死人吃那口飞醋?我从始至终担心牵挂的人,从来就不是麦允良,一直都是你啊!
麦允良承受不住那些折磨和苦难,终于死掉了。
他突然十分心疼凌河,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记忆犹新麦允良临走前对他吐露的秘密,如果对方讲的确是实情,凌河当年经历过什么?性情如此冷傲乖僻心肠冷酷不近人情的凌河到底发生过什么?是谁逼得凌河变成今天这样?
只要有那么一针一毫的想法凌河可能曾经的遭遇,严小刀觉着他杀人的心都有,太心疼了。
他在思绪恍惚间坐着计程车回家,两眼直勾勾掠过窗外车流景物,都没有警惕此时会有人跟踪,直到偶然间瞟了后视镜,视线与紧跟其后的一辆车对个正着!
即便相隔重重障碍,彼此瞳仁的焦点都能严丝合缝默契地重合。
严小刀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盯着后视镜:“司机停车!不是,截住后面那辆车!”
宽阔的快速路上车流密集,无法随心所欲地停车截车。前方遭遇暂时拥堵,他们刚一减速,身后车子在严小刀回头的瞬间故意变道,以旁边一辆十八**货为屏风,绕了过去。
那辆车换道换得任性嚣张,颇为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手段,在后面好几嗓子投诉谩骂声中还是硬塞,顺利挤到大货车右侧,而严小刀在大货的左侧,中间被一道大山完全阻挡视线。
只是惊鸿一瞥,他认出梳了马尾的凌先生,麦允良讲的没错,这个人的这张脸永远认不错,即便化成灰,凌河也是比旁人耀眼夺目的一堆亮金色的粉末飞灰!明艳的阳光下,凌河开车的姿态气定神闲,从容地放纵视线与小刀纠缠交汇,仿佛就是为了看这一眼过过瘾而来。
严小刀一声不吭地冲下车,在后方一片惊诧和吐槽声中绕过大货车想要追下去。他却无奈地看到前方车流这时开始动了,凌河将车门落锁迅速启动,却在那个瞬间隔窗毫不掩饰思念情绪,两道视线炙热发烫能烧穿车窗玻璃。冷色调的眸子原来也会燃烧,冰绿色也有温度,凌河就侧身凝视着小刀,硬是咬牙将车开走,迅速消失在公路出口处……
车轮在苍茫大地上继续前行,道路前方掩在一团很不明朗的雾气中。二人只是在茫茫车流中隔窗相望那么一眼,确认对方一直都在身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彼此等候。
作者有话要说:吃个屁!(可怜的晖宝~
这一段终于写完了,手表的事再说吧。下面会开始新的大段情节。周末愉快~:)
☆、第50章 单刀赴会
第五十章单刀赴会
严小刀当日傍晚收到戚宝山一条普通寻常的讯息, 让他第二天午后过来城里。严小刀琢磨他干爹可能又要盘问麦允良案的八卦, 或者吩咐他其它事情,干爹对他耳提面命各类吩咐, 这是很平常的事。
警方也在临近中午时分以官微发布了结案通稿, 内容大致与严小刀了解的信息一致。各个平台渠道上自然又是一片悲天悯人的凄声厉语、不依不饶的口诛笔伐,痛哭亡者的哀声与对警方结论的质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一时半会还压不下去。但这些热闹过几天总要消停下去,让一切回到正轨归于平静,让普通人面向权贵阶层常年积累的怒火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等待斯人去后桌上那碗淡茶最终冷掉,将来也不会再有人频繁提起那个名字。
严小刀中午随便垫些食物进肚, 路过城里老店还拎了一口袋十个包子出来。又见旁边卖糖炒栗子的窗口飘出诱人的香气,他想到干爹也很爱糖炒栗子这绵软的一口, 于是排队又买了一包栗子。
他自己对糖炒栗子倒是一般,他爱喝一口小酒配清口的小海鲜,比如戚宝山以前常给他做的姜醋凉拌蛤蜊肉和拌海蜇皮。
喜欢栗子的不止戚宝山,某位留洋学生也喜欢吃用土法炮制的栗子,严小刀心里想着他爱恋的凌先生, 认真地剥了几个栗子,就当是为凌河剥的,自己替凌河吃了。
到了城里老租界内戚宝山的宅邸,严小刀敲门发现没人,自掏备用钥匙进去的,房子里竟然一人都没有, 也是奇怪了。
他干爹非常有意思,在客厅平时听相声时调、剥栗子肉蛏子肉的八仙小桌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就是寻常的钢笔字迹,说傍晚时分回来,让严小刀先把门廊底下那几盆海鲜收拾出来,晚上干爹准备亲自掌勺开筵。
大老远特意把我叫来,给您收拾海鲜?
严小刀倒不吝惜一把好力气给干爹劳动,然而但凡下厨相关事宜,派他做都是极没有效率的,都不如让宽子或者峰峰来做。
廊下太安静了,司机保镖也都撒出去了?严小刀坐在小凳上跟那十几只生龙活虎的龙虾海蟹做艰苦卓绝的斗争,愈发觉着今天不太对劲。戚爷把他晾在这,哪去了?
他拿出手机看,今天是个初七。
翻了翻他的手机日程,没有任何特别标注。
龙虾实在不知如何清洗,他无奈之下拨电话给他家里唯一一位能凑合下厨房的兄弟:“喂,宽子?”
接起宽子手机的却是杨喜峰:“啊……大哥。”
严小刀:“诶?你啊,你干吗呢?”
杨喜峰:“没干吗,逗狗呢。”
严小刀:“闲得你?宽子呢?”
杨喜峰:“哎呀……大哥……他出去啦。”
以严小刀的敏锐再加上峰峰这少根筋的确实不懂遮掩撒谎,他已听出蹊跷:“宽子干吗去了?”
杨喜峰竟然反问他:“大哥,您今天去戚爷那里干吗去了?”
“我问你话呢!”严小刀吐槽道,“戚爷让我在家给他剥海鲜,这堆龙虾怎么弄?是要用刀背砍晕了吗?”
杨喜峰咬了咬后槽牙,墨迹着道出缘由:“大哥,宽子就刚才被戚爷叫走了,所以我也纳闷,我以为您跟老板在一起,结果您前脚刚走,他老人家后脚就来了,带了很多人!
“但他们都没进屋,我在窗口远远瞅见那辆头车里应该就是老板,一共叫了宽子和咱们另外俩兄弟,跟他们车走了。
“临走还让把手机搁下,都不准带,所以我就替他接您电话了么。”
“你小子他妈的早不说?!”严小刀登时就怒了,头皮上有一道血线变得猩红。
“吩咐了不让乱说嘛,哥我不敢说……”杨小弟又是一头冤枉,每次遭遇夹板气都让他很想趴地下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把墙角那两盆狗粮吃了,真羡慕熊爷和它媳妇整日装傻卖萌混吃混喝还不用操心的日子啊。
严小刀撩下电话就醒悟了,一脚踹向那盆海鲜,将半盆水泼在门廊下!
这事十分不对。
戚爷带走了宅内全部人手和保镖,估摸还带了集团内部人马,甚至私自抽调他身边的宽子。
戚爷临时叫走的那三名兄弟,是他严小刀身边最能打架的三个人。
而这一切瞒着他,故意提前将他支开,坐在这儿剥什么海鲜,就是掐着表消磨掉他的时间。
连手机都不准携带,这是办大事的路数,因为人多嘴杂带手机容易走漏消息。
但是这么多年了,戚爷做什么活儿需要瞒着干儿子?
从来不会,不仅不应当瞒,打架这种事一般直接派严小刀一人出马就搞定了,至少也是驾头车打头炮的。
严小刀擦净双手重新穿好西装,手指下意识摸过腰间一排刀刃。他脸沉得像从天边浩浩荡荡压下来一片云层,那种被人刻意蒙在鼓里隐瞒耍弄的感觉令他愤怒!
他能想到的一切情况中,只有一种可能性让戚宝山带这么多人出去办事却隐瞒他、坚决不能带他一人!
凌河。
严小刀飞车汇入天地间的茫茫车海,太阳就在他的眼前隔着一层前挡风玻璃跳入云层,躲猫猫似的收起霞光,偏又隐隐露出一块边角,在他面前捉襟见肘却仍在试图隐藏真相。
戚爷似有意似无意地不接他电话。
严小刀根本不知去哪里找,徒劳盲目地在他所能想到的一些地方兜风转圈,恍然发觉他甚至不知凌河有可能出现在哪、身边有没有人能护着!
他越线靠边,停在通往临湾经济新区的高架大桥紧急停车带上,手掌狠狠砸向方向盘,爆出骂娘声。无数车子从他左侧呼啸而过,碾压着他因牵挂而纷乱的心情。
严小刀认为他的猜测判断没错,却一筹莫展。
他重新拿出手机查日历,可惜他这人一向活得很糙,平时办事靠脑子而并不依靠细致的行程记录,同时也出于避免被查的保密因素,从来不把详细日程记下来以防不利。如今实在想不出,这样普通的日子戚宝山带这么多人会去哪里?难道凌河也瞒着他向他干爹约战了?
严小刀让车子重新汇入车流,右侧车道竟然被附近村民好几拨出殡队伍占据。那些村民举着幡子一路哀嚎出悲调,狂撒纸钱,在车来车往的桥上也不怕危险,从高架桥往河道里来了一场很不讲究的天女散花。严小刀瞟了两眼又觉着不像出殡,就是每年清明时节本地乡下特有的习俗,全族亲戚老幼乘车抬轿去到海边的山坡上,面朝无边无际的大海祭扫故去的亲人。
清明节了,又到了陪他母亲上山祭奠那死去的两任瘫痪丈夫和倒霉残障弟弟的时节。
大片大片的圆形纸钱从天顶飘洒向空中,还有仿照美元式样打造的洋冥钞,上面写着“冥国通宝”、“阴曹地府银行”字样,摞成大捆大捆地在海滩上焚烧。许多男女老幼拎着用金银铝箔做成的大串元宝和锞子,唱着本地流行的曲艺走在通往海滩的柏油路上。那附近有港口著名的一处景点,叫作潮头矶,青黑色的一块巨大礁岩伫立在浅滩上迎风碎浪……这情形如此眼熟和印象深刻,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海边白幡飘舞,招魂队伍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气里正大光明地霸占市容焦点,一路鬼哭狼叫招摇过市。他去年就见过这样场景,他去年差不多时节也是走这条路去海滩,当时干什么去了?
严小刀终于想起来了。
去年曾在差不多时节专程陪戚爷去海边山坡,好像也是初七,而且行程相当保密,只带了他和一名司机。当日他将车停在潮头矶附近的隧道出口,而戚爷去了潮头矶之上一栋老楼,据说与极其重要的客人会面,甚至不准他随从陪酒。戚宝山在那楼内待了足足四个小时,深夜才离开……
严小刀以往从未琢磨算计过他干爹,因此对许多事不疑有他,只做忠实的跟班,从不多管闲事。这也是在大老板身旁做事最基本的操守,你闲事管多了嘴巴太碎,以后甭想干了。
只是现在很多事不一样了,他也开始敏感多疑,心有所属之后终究也开始提防戚爷。戚宝山其实每年差不多这日子都来海边见人,但每年只带贴身保镖,不会拉大旗扯虎皮似的带着全副家当,这架势简直像要去打一场平津战役!
严小刀飞车驶过高架桥,抄近路直奔海边潮头矶景点的方向。
今日阴天多云,想必将是一个月黑风高漫天星斗被遮的夜晚。乌云翻滚着涌向海天一线,洋面上的波涛卷出令人窒息的暗黑颜色。
严小刀是在隧道入口附近截住了戚宝山的车队。
他单人单车开得飞快,而戚爷大约是带人在其它地点集结商议事情耽搁了,竟然在这儿被他堵了,也是没想到。
严小刀一路追车,自家集团下属那些车子他一眼都认得,哪个都甭想瞒着他踩着他过去!
他的一部车像一匹撒疯脱缰的野马,尾气夹杂着暴躁的火星,瞅准了直冲戚爷座驾,以车头别住车头,做出了一件要挨板子抽耳光的胆大妄为之事,把他干爹的车给别了。
随行几名保镖手伸进西装内兜准备掏家伙了,车窗内是戚宝山绷成一块黑色礁石的震惊面孔,而车外是严小刀冷峻着脸双手按住车门的搏命架势。
戚宝山用眼神制止有所动作的保镖。对他干儿子,他疼爱有加不愿使用武力双方动手。
“怎么啦这是?”戚宝山自己下车了,“你想干什么你直说,小刀?”
严小刀自知理亏,但绝不退让:“干爹,您今天想要去哪?您能不能不去?”
戚宝山惊异地瞅着他,那时心里也在左右摇摆:小刀难道知道些什么?究竟知道多少?凌河背弃双方约定泄露了多少真相?
戚宝山不漏声色地道
逆水横刀_第60章
:“我去海边会见几个人,你撒疯似的拦我干什么?”
严小刀追问:“您想要见谁?”
戚宝山脸冷下去:“小刀,你太放肆了。”
严小刀:“我替您去见您要见的人,成吗?”
戚宝山:“……”
严小刀今日的架势和气势,就是拦住他干爹坚决不让开路。他也懂得,只要拦住戚宝山,其他手下人自然也就做不成事。
他挡在车前,顺手指着某辆车里坐的宽子等三位兄弟,还有其他人,含意十分明显:没我允许今天你们谁都别动!
众人面面相觑,确实不敢违抗严小刀,却又不好违逆了大老板。
戚宝山眼眶突然凹陷下去眼珠略凸,细腻温和的面目隐约露出狰狞:“小刀你他妈今天是要造反吗?!”
严小刀近日经常失眠十分缺觉,眼下透出两块黑圈,在身心深度疲惫状态下硬扛着。隧道入口处一股强风刮过,他的身躯坚强地伫立风中岿然不动。他摇摇头:“干爹,我怕您今天出去会有危险,我不想让任何人出事……您要做的事,我替您去;您要见什么人,我替您见。”
戚宝山诧异地打量严小刀,琢磨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小刀这番剖白,是真心替他着想还是为了……谁?
戚爷确实预料到今天情势危险,绝不涉险吃亏,因此拉开大队人马,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确认危险会最终来自何方神圣,难道严小刀知道?
初七这一天,是戚宝山与他那几位穷家筚路上一道发财、曾经磕过头洒过血的异性兄弟老相识之间,每年约定会面的日子。他们四人,每年都会租用这一晚的观潮别墅密会相谈,不透露外人,坚不带随从,互相之间往来低调,行程诡秘,大家见一面确认安好,顺便叙谈当初交情。
已经十五年了。
年复一年,日征月迈,兄弟之间当初为利益相交、同流合污结成的所谓“情谊”,早就抵不住岁月的侵蚀,扛不住陈年旧案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曝光和发酵。如今个个富贵发达、家财万贯、妻妾子孙环绕膝下,早就没有了当初的义气血性和果敢,性格里那些奸诈晦涩、敏感多疑的暗黑因子在微火慢炖的状态下逐渐冒出头来,割裂了彼此的情谊,动摇了他们的心智。
戚宝山与游景廉之间,就是在这样彼此牵制忌惮猜疑对方的心态下,面和心不和,被一个凌河就搅得彻底乱了方寸。
戚宝山半辈子做事谨慎,绝不铤而走险或将自己置于险境,今日赴会十有八成有诈遇袭,他原本就不想赴约。他谁都不信任,既不信凌河的承诺,也不信任互相保守着秘密的另外仨人。
戚宝山伸开手臂,恢复往常柔和面色:“小刀,来,跟我回去,咱爷俩今天哪也不去了。”
严小刀仍然戳着不动:“我替您去,潮头矶上的观潮别墅对吗?”
戚宝山突然拧起眉头:“都不去了!小刀,你过来,跟我回家!”
戚宝山对他伸出一只大手,严小刀却大步往后退,扭头上车。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打开戚宝山座驾车门,从后座拿走他干爹最常穿的那件宝蓝色棉布中式对襟外套,脱掉自己黑色西装,换上这件蓝色外套。
戚宝山大惊,他是真心爱护疼惜小刀的。私心他有,忌惮他也有,但这辈子亲儿子和干儿子合在一起,也就剩严小刀这么一个贴心可靠的人。
戚宝山冲上去要拦,吼了一句:“小刀你回来你发什么疯!”
严小刀上车发动了引擎,眼神绝决,按住车窗边缘对戚爷道:“干爹您放心!您屋里桌上,有一包您最爱吃的醉香园糖炒栗子,是我刚买的,扔进烤箱烤烤还能回软,您快回去吧……”
戚宝山心里一颤,目瞪口呆看着严小刀飞车离去,随即原地转圈狠狠一脚踹上隧道口的花岗岩墙。他恐惧干儿子有一天知晓全部真相,但也绝不愿眼睁睁看着小刀陷入困局。
……
在严小刀内心深处,有两个人他这辈子牵挂不下,一定要护着。对戚爷和对凌河,无论讲求忠孝仁义还是诉说儿女情长,都是他背负的感情债。他无论如何就不希望这两人今天有机会见面,他一定要从中“作梗”。
他随即就给凌河的号码拨去电话,果不出所料,凌河拒绝接听。
他发去一条短信,直截了当地质问:【你今天打算怎么对付戚爷?你要干什么!】
他紧接着再发:【你能停手吗?】
这是两句严词厉色的试探。假若他猜错了,凌河那不吃亏的脾气一定劈头盖脸骂回来。
但凌河没有回复,只言片语都不给他,严小刀认为他猜的就没有错。
不管戚爷往日每年去观潮别墅会见的神秘贵客是谁,他今天在潮头矶上将要见到的人,一定是凌河!而这些人一定具有某种他尚不清楚的关联。
在严小刀看不到的地方,手持尚方宝剑的巡视组也在当日下午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收网行动。
几名在当地完全脸生的正装人士,面目严肃地突然出现在市府的内部例会上,堵住大门往来的通道。会场内即将带稿发言的领导和底下喝茶睡觉的办事员们全部僵坐在现场,大气不敢哼,人心惶惶。巡视组无视会场保安的阻拦,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游副官的踪影。
调查组人员问:“他今天请假了?”
一把手的大官颔首答话,都不敢正眼回看:“没有请假,本来应该来参会的。”
调查人员追问:“人呢?在家吗?”
大官转了转眼珠子心下一合计,附耳低声告密:“郊外有一座香火很旺的潭居寺,听说他在那租了一间居所,还起了僧名法号,您几位去那找找?”
巡视组控制了市府各个衙门,封锁资料进行调查,黑白无常们随即撒开大网,迅速又直奔位于荒僻市郊的潭居寺。然而追到寺院中,将俗家子弟们的起居室搜了个底朝天,暂时拘留审查了数人,愣是没找到游景廉的下落——这人跑了!
凌乱散置的木鱼□□、生活用品和摔成碎片的观音白瓷造像,都昭示了这人临走时的仓皇,如丧家之狗。
……
与此同时,临湾深水港附近的客运码头,傍晚时分照常吞吐收纳着熙熙攘攘的各路旅客。栈道两旁高耸入云的路灯的顶端燃起灯火,照亮了通往苍茫海面的前路。至少两艘客轮正在往下卸人,经过简单清扫之后就要装满乘客再次启航,目的地就是大洋对面的横滨港。
天空中尚未飘雨,在某些逃亡人士如惊弓之鸟的内心世界,却已是一片凄风冷雨,尽管表面仍然强做镇定坚强。
通往客轮码头的这段长路上,有个人没有开车,不惜倚靠双腿长途跋涉以避人耳目。因多年长坐办公室缺乏锻炼落下一身神经衰弱和动脉硬化的富贵病,拜佛求神改行吃素都治不好这一身沾染铜臭气的毛病,这段路走得相当艰辛,一路气喘吁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行头和资本,全被他这一跑而毁于一旦。
然而此时不跑,他们家也完蛋了。
这人裹着长款雨披,遮住头脸和身材,拎个民工式的编织袋,打扮寒酸低调如同码头随处可见的清洁工人,手里却攥着头等舱卧铺的一张船票。
前方人群逐渐密集,以特有的天/朝排队方式在一条检票入口附近拥堵成至少三条开叉的队伍,旅客前呼后拥。躲在雨披下的头等舱客人略显迟疑,嫌恶地皱了皱眉,却又不得不放任自己的身躯也汇入涌来涌去的人流中。他多少年都没排过队,他在当地随便做什么事就从来不需要排队,每次都是专车司机接送,领导通道直达,他哪见过排队啊?
这么些年拼命上下钻营,捞财敛钱,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吗!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明明尚未排到窗口,突然有检票工打扮的男子一搭他肩膀,拦住他去路:“这位先生,您船票呢?”
雨披下的人手指才摸到口袋,就被人掏兜直接野蛮地抢走了证件船票。
检票工冷笑:“先生,您这张身份证,照片是你自己,姓名籍贯出生日期家庭住址都不对吧,哪家派出所的内勤收了好处帮你做的假/证?”
雨披下的手指僵住,寒凉之气从脚心路过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检票工道:“游书记,您要去哪啊?您要去的不是横滨,是温哥华维多利亚橡树湾高地某富人街区某排某栋独立屋别墅,我说的对吗?”
游景廉那时惊异地瞪大双眼,嘴唇抖索彻底失声,没想到自己还未逃出边境,对方连他海外房产落脚之处都一清二楚,欧洲银行账户的存款想必也早被人摸清底细?!银子和房产都保不住了,他还逃什么逃?出去了也要迅速成为海外通缉贪污嫌犯名单上一条跳不出渔网的大肥鱼啊!
他身上的深绿色雨披,原本是公众视线中刻意隐身遁形的保护色,如今却让他叫天叫地都没人回应。码头匆忙检票赶路的旅客根本没人注意到,前方队伍里突然少了一人。游景廉被几个不明身份人士捂住了口鼻,架起来拖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开始飘洒零星雨滴的港口……
完了。
是巡视组神兵天降奇袭临湾港了吗?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准备直接将他生吞活剥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猛料口供的绿脸夜叉和黑脸包公吗?……
游景廉头戴黑色头套,身上**的,被人猛地掷在发出沉香木气的旧地板上。他还处于两眼一抹黑的混沌状态,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进了调查组的审讯室。
他头发支棱得像一丛可笑的鸡窝,肩上全无大佬的气焰,惊恐地四处一扫,头顶的黄铜俄式吊灯突然点亮光芒,将一束射穿人心的光束打在他头顶,让躲藏在阴暗旮旯的小鬼无所遁形。
游景廉终于瞧明白了,不对啊,这并不是调查组或者刑部衙门的地盘,这不就是潮头矶上那座民国旧宅观潮别墅的顶楼吗?
今天是某月初七,他清楚得很,今晚原本是他们几个老鬼一年一度私下密会的日子,但他哪还敢露面?
是谁将他绑架到这里?是戚宝山?还是……
阁楼上闲庭信步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半边身子隐在旋转楼梯顶端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这人将一头黑色长发利落地绑于脑后,气度绝佳,穿一身麂皮马甲、马裤与长靴。
风度翩翩的捕猎者,开口并不凶恶或者张牙舞爪,反而优雅深沉,那些话音聚拢在罗马古堡式的巨石穹顶之下,自带一阵足以振聋发聩的回音。
美男娓娓道来:“游大人,多年不见,没想到今日在这座观潮别墅里旧人重逢,呵呵。您四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可真会挑地方,这么些年,原来就是在这座面朝大海风景优美的潮头矶上你来我往暗度陈仓,暗中密会阴谋筹算,蛇鼠一窝同流合污!今日机关算尽被我抄了你们老巢,游大人打算怎么把那些陈年往事揭开盖子,和我这故人之子摆一壶茶叙叙旧呢?”
身形挺拔的男子微微压低下巴,双手擎着金属枪/管,居高临下俯视游景廉,枪口瞄准着他的眉心。
游景廉牙黄色的脸在枪口之下霎那间泛白,两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凹陷垮塌,变了形貌,他却顺利认出了眼前人,凌河。
凌河从阴影中走出时容貌十分俊美,混血的眉眼精致俊逸,头发一丝都不乱,半侧面在轻轻曳动的吊灯光线下现出文艺复兴时代雕塑才可能拥有的完美线条。一双凤眼拥有烟视媚行之色,然而此时并无任何媚骨之态,反而自上而下射出凌厉的气势,鼻梁和嘴角的锋利刻线让这个人整张脸迸发出逼迫与讨伐的气势。
游景廉恐怕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凌公子怎么提前知晓他逃亡的日程路线,掐得如此准点将他从码头截获?他跟他儿子一前一后分乘两条客船,自认为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船票是一位生意上的“老板”几天前悄悄上供给他的。游景廉却也不想想,他游家落到这步田地,别人躲都躲不及,以前给你打点送钱是利益交换,你这棵大树都垮台了,谁还供着你这尊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
送他船票的幕后之人,就是今夜举枪将他堵在观潮别墅中进行审判的人。
凌总假若想要放过这人逃亡,今晚就能放他逃了;想要截住他,随时都能截住。游景廉的行踪,也包括他那独苗宝贝儿子的下落,一直都掌握在凌河手中。
“游大人,这楼梯看着是不是有点渗人?别害怕,咱们来聊聊您这些年是怎么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呼风唤雨,最后竟然落到这样满门抄没无路可逃的落魄境地吧?”凌河目睹游景廉脸变煞白心惊肉跳的尊容,唇角浮出直中对方要害畅快淋漓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从第23章~第49章结束,本章可以作为第三卷开端,上来就要干大事了。
☆、第51章 密局审判
第五十一章密局审判
暗黑色海浪凶猛地拍击在暗黑色礁石上, 四分五裂碎成白色泡沫, 礁石之上的石楼已伫立百年,岿然不动。这座别号“观潮别墅”的石楼, 活像立在黑夜中一头身躯高大且面目狰狞的恶鬼, 不屑世人,不惧神佛, 迎击着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和预料中的这场暴雨,同时觑探着脚下一条蜿蜒公路上往来奔波的渺小虫蚁。
这栋石楼实为老城当年饱受殖民屈辱、遭遇九国洋人划地租界的一个见证。洋鬼子在这块拥有海湾盛景的天/朝港口重地,生生地造出一座古罗马拜占庭风格的沙俄贵族堡垒。
石楼由两栋并立的鸳鸯式堡垒组成, 中间有一道石廊相连,上下共分六层, 大房间套着小房间,路径十分复杂, 阁楼上面还有一层防御式的雉堞城墙。外层的花岗岩让城堡如同披了一身坚固铠
逆水横刀_第61章
甲,而内部的华丽壁画与宏大的穹顶吊灯又让这栋堡垒充斥神秘庄严的宗教洗礼气氛。
海上逃亡之旅还没开始,就被断绝最后的希望。
秘密聚点让死对头破获行踪,还抄了后路。
作恶之地最终成为审判之地,所有这些, 随便哪一条,都是游大人脆弱的神经走向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游景廉腰包里有一柄手/枪,这时早忘了还击。本来就不会用枪,动武完全不成。
手边竟然还有人为他准备了一张绸布刺绣软椅,一只高脚茶几,为他沏上了一壶平时最常喝的武夷山大红袍。茶几上摆有精致头梳、镶宝小镜子和进口皮鞋擦, 提示着游书记这些年家中司机厨子保姆环绕着伺候衣食无忧的人生。这一切的款待手段,此时就是最微妙的讽刺嘲弄,都是凌总筹谋多日处心积虑要将对手一击崩溃的心理战术。
眼前的铁制旋转楼梯,看着多么眼熟啊。
多年前荒郊野岭的旅舍破楼内,不也有这么一个楼梯吗?只不过那楼梯为二十年木质,做工粗陋且年久失修,深夜踩上去就发出极为难听的吱吱呀呀声,像黑老鸹嚎出的丧钟,像鬼打墙时的哀鸣,又像村子里那些五十元就给睡一晚的中年暗/娼最没品味的叫/床声……
游景廉坐在椅子上形如泥塑木雕,事到临头反而镇定得可怕,汗水在后心肆意奔流,脸上一根汗毛都没炸,像是用黄泥糊出一张死不悔改的脸。
游景廉哑声说:“凌先生,你……你死气白咧纠缠我干什么?当初死的那个混蛋陈九,他本来也不是好人,被警察抓了也是死罪难逃。”
凌河冷笑着接口:“陈九确实死罪难逃,那么游大人敢不敢走出这栋楼去即刻昭告天下,十五年前是你们几人替天行道合伙做掉了劫匪,然后毫不客气将那笔赃款鲸吞据为己有!一千五百万你当是划给你们的擒匪赏金吗?您胆儿可真肥啊。”
游景廉心虚无言,移开视线。见钱谁不眼开?当初他就是部门里最卑微无用、受人排挤的年轻职员,做事稀松无能,领导不待见,单位里没人缘,一辈子也攀不上一官半职,还做白日梦想走仕途?更何况,他就没见过那么大笔钱,巨额的诱惑……
游景廉嗫嚅道:“死的就是个光脚的泥腿子、亡命徒,那短命恶鬼又不是你爹,你费尽心机三番五次非要找我们麻烦……”
“死的仅只一个陈九么?”凌河像随手按下静音键似的打断对方,那气势让游景廉就当真一个多余音也不敢出。凌河道:“游大人装傻还是健忘?那可怜的旅舍老板娘如何滑胎流产,那一家子无辜如何葬身火海,化工厂房为何被夷为平地浇灌水泥,凌煌又是怎样被你等一群宵小之徒栽赃陷害?!……为了圆一个谎言而被迫撒下更多的慌,为了掩盖一条人命占据巨额赃款又不得不戕害更多人命,我讲故事讲的生动吗,游大官人?”
凌河知道的太多了。
谁告诉这个黄齿小儿这许多细节?
凌煌那老家伙当真如传言所说就没死?
游景廉是这时额头沁出大颗大颗汗珠,弄污了他的黄泥面具,开始流黄汤,自知逃不掉了。
他多年为官积累的口才在这时派上用场,嘶哑哽咽着向凌河求饶辩白:“我、我一不是主谋,二不是砍陈九第一刀的人,三不是砍下致命那一刀的人,四也不是最后将他剁成肉块分尸的那个!我、我充其量就是个从犯,即便真的判刑我都罪不至死!”
辩驳得真好,把自己择得干净。凌河很有风度地一笑:“对,游大人胸中有墨,但你胆子不大,你既不敢砍第一刀也没砍致命一刀,当然更不敢分尸,但以您的聪明智慧,杀人劫财再至最终处理尸首骗过警方法眼,这一连串诡计智谋,谁的主意?”
“那是戚宝山出的主意!”游景廉面色一白,反口就是一屎盆子扣到当年结拜兄弟头上,“戚宝山那个阴险狡诈之徒他脑子比我好使!!”
“哈哈哈哈……”凌河笑得张扬而讽刺,俊美的五官在灯下射出具有强大摄魂力的光芒,突然将那婉转悦耳的声音压至深沉宏亮,“游大人真幽默啊。这时候人人都恨不得自己当年是个智障脑残精神病,眼瞎手残腿瘫痪,就可以将所有罪恶择得一干二净置身事外。倘若现在去问戚爷,他估摸要直接指认自己从小就是个痴呆!
“好个忠肝义胆的桃园四结义,磕头洒血的过命之交,发财越货的时候你们讲究同袍情谊个个心狠手辣,大难临头却只有争相互咬各自抱头鼠窜。你当年发的是杀人截胡的不义之财,你上位用的买官鬻爵的不入流手段,你为官做的是贪赃枉法蝇狗之私,你平日搞的是装神弄鬼乌烟瘴气勾当。游大人,你够不够胆量今天就去你老婆儿子面前揭开脸上的泥糊面具、撕下庙堂之上红顶花翎的伪装;你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之心和为父做人的担当,不要让你的儿子因你的过失而代你受过!罪行败露只会仓皇逃跑,蛇足鼠辈毫无血性,我真替你这种猥琐的败类感到羞耻惭愧,你后背上那根脊梁骨的密度还不如你的儿子!!”
……
游景廉被骂得浑身痉挛。他都没去过“云端号”,却也尝到渡边仰山被骂到心脏病发那一刻的酸爽**滋味。
凌河骂到这里顿了一下,也是日夜辗转反侧被某些回忆折磨得痛苦难捱,哑声道:“游大人能爬到今日高位,靠的只是往上送钱么?送钱恐怕都不够,你还送过人吧?你应当清楚自己当年昧着良心做孽,你毁了多少人家孩子的清白和一生……”
游景廉被并不严词厉色的两句话猛地敲中要害,血压极具飙升,面色忽而变红忽而转白。凌河手中一杆长/枪仿佛将他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是他自己内心防线彻底坍塌碎成一片瓦砾。
凌河都知道。
当年燕都见过的那个倾城绝色的男孩,果然回来复仇了。
怪不得这样对他穷追猛打,要置他全家于死地还害他儿子,因为他自己以前坑害过别人家儿子!所谓的追究陈年旧案只是个借口和引子,凌河果然不是为了恶徒陈九,甚至不是为凌煌,而是为了,为了……
“我当初也是被逼无奈我又不是始作俑者!我、我罪不至死,我是对社稷有功之臣!我怎么也算是临湾新区全城老百姓的大恩人!那些外商投资项目都是我拉来的,那些钱都是我生出来的!那些赚钱的金蛋都是我下出来的蛋!!……”
游景廉意识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准备跟办案人员讨价还价、表功减刑了。
这就是一场审讯式的心理攻防战。凌河怎会知道谁砍了几刀、哪一刀致命、究竟多少人受到牵连?他也知之甚少,不过是虚张声势,营造气氛借机“敲诈”口供。他暗暗地连蒙带猜,连唬带诈,游景廉身后两只壁灯都安装了录音器,能诈出一句是一句。
凌河最终放轻步调,道出今日之局的终极目的:“游大人,您自首吧。”
游景廉那根很不硬朗的脊梁骨猛地一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条出路。他一小时前还惦记着亡命天涯,后半辈子享受维多利亚港湾的豪宅游轮,哪舍得抛却富贵人生陷入牢狱呢。
“游书记,向调查组直接投案,或者现在去警局找鲍局长和薛队长自首,坦白从宽。
“向他们交代陈年旧案的真相,告诉他们你的同伙都是哪个,谁先自首,谁就立功减刑。你不既不是主谋也不是主刀,你只是从犯,你只要交代就是给自己镶一道免死金牌。”凌河引领着游景廉的思路陷入剧烈波动和挣扎,句句诱导和攻心。
游景廉神经质地摇头不情愿。堂堂一个州官,将来竟然要剃成光头,穿着囚服,与一群粗鄙不堪的低贱的囚犯沦为同类,这让习惯于每日吃斋拜佛品味高雅自命不凡不穿杭丝睡衣都睡不着觉的州刺史大人,情何以堪啊。
“你在惧怕什么?你在犹豫什么?”凌河察言观色,侃侃而谈再压一根稻草,“游大人,今天从这栋楼出去您已经没有退路。您发挥聪明才智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你们这处密会地点?我怎会知道本月初七你们四人团伙在这观潮别墅里见面!是谁给我递送消息让我在这里下手劫杀你们?是谁一直在出卖你们?……就是你现在逡巡犹豫首鼠两端都不愿去揭发举报、还要替他遮掩隐瞒的那个人,你现在保护的,恰恰就是出卖你的人!”
凌河手里确实握有一条讯息,有人提前递消息给他,曝光了这一原本绝密的约会处,不然凌河怎会有机会提前布算、筹谋设局?
游景廉突然间全明白了,惊呼:“是、是他……一直都是他……”
“对,就是他,你们组团作案的那位‘带头大哥’。”凌河难得施舍两分怜悯心,为这优柔寡断的蠢材摇头叹息,“你再不去自首,就要被他灭口了。”
游景廉想得到,凌河也想得到,为他递送密迅的人,就是当初“云端号”上试图杀他灭口但未能成功的人。他们所有人都在这张棋枰上,有人现在想要釜底抽薪,一掌打翻这局棋,把所有棋子都掀翻在地一个也不留!
“大哥呵呵呵哈哈哈……”游景廉怀恨在心惨笑了几声,“那个心肠歹毒的人一直就要把我们灭口……他自己攀上了富贵的高枝儿一只乌鸦变成凤凰,他想要屹立不倒富贵千年让我们替他背黑锅……”
砰!
直通穹顶的顶楼大厅内发出一声令人猝不及防的枪击声。
城堡的独特构造让这声枪响回荡在圆柱形建筑空间内,恢弘而震荡人心。
子弹是直奔游景廉去的,就在他脱口而出“大哥”并且明明已经被凌河动摇了心智、说服了情理、几乎就要答应随凌河走出这栋别墅去警局向鲍局长薛队长磕头自首的时候,阻止了这人说出更多的话。
也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游景廉多年神经衰弱一紧张就浑身乱抖的毛病,救了他一命。那颗子弹从斜刺里瞄准他左胸,意在灭口,却因为他一个剧烈后仰的姿态而错失目标靶位,擦他胸口而过,射伤了左臂。
凌河吃惊,在阴影中迅速寻找掩体躲避,因为那持枪人随即就调转枪口将子弹射向他所站的位置。枪子在滑石镶嵌的墙壁上留下几枚骇人的弹孔,杀人都不吝,更不吝惜毁坏一处古迹文物了。
游景廉痛得大声嘶嚎,在黑暗中自己被自己的叫声吓破了怂胆,扭头就往楼下跑走。
他在一番谆谆善诱之下刚被激发出一丝色泽淡漠的自首念头,就被这一枪打得烟消云散。他以为凌家公子迫不及待要打死他报仇。
他不愿投案!
他也不甘心死!
……
作者有话要说:我凌又骂疯了一个。
这一章实在太长了所以拆分成两章,今天更新51章+52章~
☆、第52章 狭路相逢
第五十二章狭路相逢
凌河根本没有开枪, 也不会蠢到在这种场合犯下不可挽回的血案。
事实上, 他手里拿的就不是枪,而是一根防身用的金属管。心惊肉跳的游景廉想当然地认为, 凌公子举起瞄准的应是一杆长/枪。
在这节骨眼上枪击游景廉, 阻止这人讲出真话,如此嚣张粗暴地阻拦自首, 这一枪的用意和幕后指使已昭然若揭。
观潮别墅内气氛瞬间大乱,灯影在生死关头乱晃,在地板和楼梯上照出扑朔迷离的影子。数条人影从各房间的暗处冒出来, 扑向那打暗枪的杀手。凌河当然不会是单枪匹马毫无防备,他的人马原本已经控制了全楼的进出口, 暗下黑手的人怎么进来的?
这座拥有百多年历史的殖民地老楼,果然是一处绝佳的堡垒, 内部地形曲折复杂。凌河站在顶楼楼梯一角,而枪击方向来自于四层某一角度,从那位置自下往上,能监视住顶楼动静。
楼内风声鹤唳,人影憧憧, 声东击西,往复追逐,仿佛上演一幅宽银幕的谍战打斗大片。
凌河用了对手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攀上铁制雕花镂空楼梯,双脚踩住楼梯栏杆,相隔七八米纵身奋力一跃, 竟悬空跃过了天井,一脚踹翻那迂回逃窜的黑影,令对方枪械落地。
凌河落地时疼得剧烈踉跄,咬牙起身,伤脚还是掣肘了他的行动,今日计划可能落空的念头让他怒不可遏,心里万分恼恨弄伤他脚的那个混球……
搞暗算的人丢盔卸甲一般,趔趄着蹿至双塔堡垒之间相连的那道石廊。那人一闪身,好像突然钻进什么竖井式的暗道,飞快地溜之大吉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凌总的部署,明明整栋楼都在他掌握控制之中,正门后门所有通道都有把守,怎能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来去自如还搅了局?
这栋楼一定有一些表面隐蔽而不为人知的通道,能够让别有用心的人暗中进出来往,直接摸上了第四层。这种百年老宅作为海边堡垒,都有暗门暗道,如此熟悉地形假若不是大楼的管理员清洁工,就是之前常来造访的人物,会是什么人已经很明显。
游景廉在雨夜中孤注一掷发疯似的跑掉,身后一串稀稀落落的血迹被雨水迅速稀释隐匿了痕迹。
凌河捏着楼梯栏杆,因功亏一篑的愤怒而下意识攥紧冰凉的铁制扶手,手骨关节惨白……
凌河是头一次来,他并不熟悉观潮别墅内轻易就能把人转晕的地形暗道。
跟他同样头一次迈进这栋老楼门槛的还有严小刀,也同样是个没带GPS比较容易转向的路盲,之前在临湾红场玩追逐战就绕晕过一次。
确切的说,严小刀也来过一次,是作为“地陪”招待外地老板来海边观光本地风景名胜。他给老总们买好门票,送进去在一楼转了一圈,觉着极其无聊,直接溜达出来站在门口抽烟。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竟
逆水横刀_第62章
然连临湾深水港最著名的文物保护景点都没有认真参观,也是太没文化了。
他将车停在院内,正大光明进来,趟得就是一条阳关大道,不惧怕犄角旮旯暗藏行迹的城狐社鼠,倒要瞧瞧这楼里藏了多少只鬼!
戚爷春秋天外出时常穿这件宝蓝色棉服,暗处尤其亮眼,让人以为是戚爷欣然前来赴约了。
门廊和客厅灯火通明,甚至隐约闻到俄式大餐的香气,让人误以为剑影刀光都是脑补的幻觉,下一刻穿白衣的男仆就会走出来,恭敬地为贵客们端上奶油杂拌、罐焖牛肉和俄式红菜汤。
严小刀一手虚掩在衣服前襟内,在一楼大厅缓缓移动,光线的折射让他向各个方向留下长吁短叹般的几道影子,在不同的房间迂回。他凝神聚意在眉心和耳廓,不放过任何针尖坠地的响动,谨慎而冷静,那时已能感觉到暗处藏着的铁管磕碰到家具,有人好像在轻拉枪栓。
他尚不清楚此时楼内发生的事,完全不知这栋楼里已经来了至少三路人马,且各行其是,快要把楼炸了,今夜迟早短兵相接。
他沿楼梯上到三层时,光线逐渐昏暗,他终于遇到袭击。
严小刀那时确有一种豁出去的坦荡心境,因此敢于单刀赴会,就不打算给自己退路。
游景廉怕死,他不怕死,不怕有去无回。
他潜意识里希望碰上凌河,希望遭遇凌河的人马,这样他就算没白来一趟。无论对方拉出来多少人,他就是一人承担,假若自己今夜在此地能以血溅三尺的方式化解双方的一桩冤孽债,他不在乎替他干爹捐掉这条命,或者替凌河捐命。
他也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直面剖开自己的心意,不愿让戚爷遭遇暗算阴沟翻船,也绝不愿看到凌河羊入虎口以卵击石,两方他都难以舍弃。
袭击他的那根铁棒从肩后暗算时严小刀如脑后长眼!他故意等到对方先动,突然闪过脊梁以反手掏向身后的诡异姿势拨开那沉重一击。他的腰部常年锻炼十分柔韧,六寸轻刀在他手中穿花拂柳就将危急的情势妙手回春,四两拨千斤,将铁棍从对手的虎口弹飞!
袭击肩膀而非后脑,就是意在卸掉他的反抗能力但不要他性命,严小刀在回招瞬间迅速估量对手并不算过分恶毒的意图。
昏暗中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纷纷扑上,数条身影皆精健修长。那些人进退十分有序,暗中仿佛听从着严格的号令且训练有素,没有暗放冷枪痛下杀招而明显意在生擒。三层大厅之内严小刀身形凌厉但步伐敏捷灵活,以一敌众毫无惧色,掌心刀刃划出一道白光令对手畏惧地纷纷闪避,但那些人也并不怯战退走,坚韧地依照计划接二连三再顺序扑上。
墙上油画偶尔遭到牵连而轻轻摆动,吊灯被刀尖磕出尖锐鸣叫。
严小刀瞄准一人发动连击,刀光闪烁之间对方完全看不清招式无从招架,却在这时突然眼前一片黢黑,像是一块黑色幕布从天而降。一张仅能容下一两人的铁丝网罩兜头盖脸砸向他,那几人将边缘搭扣和绳索用力一抽,像围猎打渔一样将网子收紧,将他牢牢扣在其中!
深重的铁网砸得他手肘一痛,周身被结结实实束缚,成为困兽的严小刀眼底被逼出暗红色。
一盏壁灯突然放亮,为首的人物身材纤瘦步伐灵活,头戴鸭舌帽遮住面容,然而张眼一看严小刀,很明显地“咳”了一声,眸子里透出十足的嫌弃和颇为古怪的无可奈何。
严小刀遭遇埋伏,这些家伙如果想要他命易如反掌,然而当他的面孔在灯下亮相的瞬间,这帮人集体爆发出一脸“哎呀嘛怎么又是你”的颓丧表情,齐齐对他翻了个白眼,今晚他妈的又让我们白折腾了!
这帮人好像个个都认识他,而且没想真正伤他。
严小刀瞬间领悟:“凌河在哪?”
他顺口一诈,显然诈对了路数。领头的人粉薄的嘴唇傲气地一撇,意思分明是说“我会告诉你?”
“让凌河出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谈!!”严小刀低声吼道。
那群围攻捕猎的家伙把眼神一凑,这杀不得宰不得、打都不敢下手狠打的严小刀是真难伺候,咋办呢?放过他,撤吧。
“你们别走!!”严小刀急道。
他又恍悟自个吼得太急,态度太霸道,这时是真心想求凌河能见一面。他第六感官生出一些细腻朦胧的知觉,两人应当就近在咫尺,周身都能嗅到凌河经过的淡淡气息。而且,领头围猎的这位鸭舌帽小子,假若他猜的没错,就是先前在红场会议室外帮过他忙最后又以飞檐走壁的帅气姿势跳窗溜走的小王八蛋。
今夜假若被困的人是戚宝山,手里有枪都没用,真就只能束手就擒或者坐以待毙。然而铁网困住的是严小刀,命中注定是要呜呼哀哉在咱刀爷手心里,也是不走运啊。
严小刀手臂与掌心一起运力,抡出一声“稀里哗啦”的暴击。看似坚韧的铁网兜简直像块破布不堪一击,瞬间撕开一道惊世骇俗的大裂缝。再来几刀,直接粉身碎骨。
就这时,“砰”一声枪鸣,打袍仗似的,惊动了楼内所有的人。
严小刀大惊,奋力撩开铁网脱身,完全顾不上尖锐的铁丝边缘在他额头和手上划开纷纷乱乱的血道子,这一声不明不白的枪响击中了他的脑海和软肋。
凌河。
……
严小刀听到的也是袭击游景廉的那声枪响。
他从正门进来,进入鸳鸯双塔的南楼一层,一拨人迎候着他准备瓮中捉鳖。而对游大人的私设公堂提灯暗审,是在双塔的北楼顶层。他与凌河同处在这栋观潮别墅内,中间相隔无数楼梯、房间、走廊、石廊,曲径通幽,让人颇有一种“身陷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茫然,互相几乎擦肩而过。
一栋城堡如一局中盘搏杀的棋局,同时上演两台好戏,这时过门儿一打,人物开始转场,两位角儿那一刻同时患上了心灵相通无药可救的症状,不约而同冲上了通往另一栋楼的石廊。
严小刀出现在漆黑长廊的一侧,窗外狂风大作,海浪呜咽着拍向黑色魔鬼礁石。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惊异的视线再次于半空中狭路相逢,就站在一道长廊的两边,惊痛地互相望着,中间仿佛阻隔着怒海波涛。
化成灰都认不错的精致面容,梳辫长发,一双长腿隐在阴影里。凌河抬起头时,眸子里自带深邃的漩涡将严小刀的全副情绪席卷着吸了进去,彼此的呼吸心跳都步履维艰。
严小刀有那么数秒钟如遭电击,心软得一塌糊涂。
凌河身上穿的,就是他的那身旧衣服,麻布衬衫和马裤长靴在这人身上如此妥帖,曾经带着他的体温,此时也一定沾染着凌河的体温……
凌河见到他,却好似非常悲痛,好像目睹眼前景物纷纷坍塌一般陷入无边的愤懑和无奈。
凌河仰面长叹,有那么一瞬间脖颈缓缓地向后仰去陷入无法控制的情绪,在一串滑动的慢镜头中对他露出喉结最脆弱的要害,严小刀你来斩我。
严小刀不忍,轻唤一声:“凌河。”
凌河抬眼盯着他,薄唇紧扣,从齿缝和唇间逼出声音:“小刀,当初我故意散出消息,在‘云端号’上设下圈套等戚宝山这条大鱼上钩,结果戚宝山就没来,我等来的是你……今天我在这潮头矶上再摆鸿门宴约见戚宝山,他又没来他为什么不来?!来的竟然……又是你……严小刀!”
小刀,你是来砍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完毕,且听下回分解,谁斩谁呢~ :)
☆、第53章 大桥惊魂
第五十三章大桥惊魂
两人之间深刻的情谊彼此心知肚明, 此时却无法抒发哪怕一丝的柔情。严小刀尽量平心静气:“刚听见枪声, 你没受伤?”
凌河微微一摇头,随即执拗地看向窗外咆哮着拍上悬崖的浪涛, 我又不笨哪那么容易就受伤!真是忧人多虑, 小刀你就不该来。
“凌河……”严小刀那时想说,给我们两人一个机会, 收手吧。
但话到嘴边他讲不出口,明知对方不会答应他,明知又是一场割裂心房的互相刺痛和伤害。
“凌河, 我知道你今天想捉的是戚爷那条大鱼,结果捉了我你肯定不会高兴, 但我以为,这世上, 你是那个最懂我的人,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定替干爹来赴你的约。”严小刀喉头发梗,但有些话不讲出来他快憋得七窍出血,下次再见面都不知何年何月还能有机会说出口。
凌河眼眶突然发红,那样的红恰恰因为围衬着碧色瞳孔而愈加淋漓鲜明:“严小刀, 我也以为,在这世上你是那个最懂我的人,你也明白我为什么不想在这里见到你,永远都不想见你。”
严小刀反问:“不想见我,为什么穿我的衣服?
“你想念我,对吗?
“为什么从我家不告而别?你就这么惧怕见我?
“你不惦念我你还特意留着那张没用的麻将牌干什么, 凌河?”
凌河被逼到墙角时是鬓角青筋暴露、嘴唇几乎咬出血丝的。
凌河觉着自从认识小刀之后,自个儿智商和脑容量都严重缩水了,那些伶牙俐齿舌灿生莲的无敌技能在严小刀面前全部秒化成渣,一丁点毒液都喷不出来,喷出的明明是自己胸中一口血。
严小刀的质问全部直中要害,他执着地大步上前试图抓住凌河。
两人相隔一道长廊,凌河眼神固执,就没有打算拖泥带水和藕断丝连的意思,也没时间耽搁,转身就跳了石廊窗户!
严小刀大惊失色,踉跄着冲过去头皮都要炸起来。等到他跑过去探身一望,才发觉这个窗口的位置事先已埋好绳索暗线,在黑暗的风暴中险峻地摇晃着。凌河戴了手套护具,修长的身形顺着绳索快速滑坠,用的就是攀岩高手熟练的坠岩技术。这人一只脚在花岗岩外墙的突出部分踩了几下,动若脱兔,瞬间就降落地面。
与此同时,楼内及墙外现出许多身影,从各条通道以各种途径汇合在地面。凌河一头湿发,睫毛含水,回头深深看了小刀一眼,对他郑重地摇头,就是示意“求你了别再跟着我”。
凌河确实穿了严小刀的衣服。
还有一些严小刀看不见的事,比如,凌河每晚睡觉还穿着小刀那身很旧的睡衣。对人对己都薄情寡恩的凌先生,并不介意一辈子就自我放逐沉浸在对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思念中,孤独地度日,他反正也习惯了。
乌云在远处天边堆积成一道崇山峻岭,能听到万马齐喑般的阵阵雷鸣,这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严小刀在充满警示意味的雷声中醒悟到面前更为深刻的危机。
他也没有犹豫,攀上绳索以同样的方式滑坠而下,不吝惜没戴护具的手掌快要磨掉一层厚皮老茧……
方才上演一幕幕好戏的几拨人马,又像是得到了暗号一哄而散,此刻全部离开观潮别墅,双塔楼内重新拉上寂静漆黑的幕布,暂时曲终人散了。
游景廉是发疯逃跑。
暗处偷袭者是沿地道不知所踪。
凌总的部下人手全部驱车汇入雨夜,再四面散开去,重新张开打蛇捕鸟的无形大网。
严小刀迅速发动自己的车,毫不犹豫地追出去,并且一眼盯准了凌河所乘的那部车子。
在这几路人都没有留意的暗处,在这个期间,其实还来过另一个人。
某一路公共汽车在潮头矶这一景点靠站停车,每一天周而复始任劳任怨地接待上下往来的游客。车上冒雨下来一名男子,样貌遮掩在雨披和雨伞之下,从低调稳健的步伐与中等结实的身形判断,这是一位保养还不错的中年男人。
这人也是来赴每年之约的,而且不带虚张声势的保镖或扈从,连专车座驾都没的,竟然一路从车站两腿走着,爬上悬崖石阶,走到观潮别墅的正门前。
男人迈进客厅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黑灯瞎火溜了一圈没见到任何人,就出来了。
作为参会者存在感几乎为零,事到临头竟然都没人将这一号人物还放在心上,也没人跳出来抓他砍他。这个人抬头仰视雨中丝毫不减恢弘气度的双塔堡垒,在巍峨的建筑之下身形显得十分渺小,毫不起眼。也是多年复杂的心境那一刻在脑海里汇聚成一片澎湃壮阔的波涛,男子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谁也没见着,反而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家去了。
伞下的男子,就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又走回车站,萧索的背影自然而然地融入雨中。
……
严小刀行车飞快。也是做人保镖的出身,他驾车该稳时手很稳,该狠时也能在公路上横冲直撞让四个车轮都飞起来。
出了观潮别墅,脑内自带的GPS“哒”一声自动开启,重新投入正常运转。严小刀作为这一带的老江湖地头蛇,非常熟悉本地的交通和地形,并且自信自己比凌河更擅长于开车追人。他遇上堵车就拐上辅路,遇见红灯就飞上马路牙子,一路超车,紧紧逼住前面的目标。
他在冲入隧道时顺利撵上凌河的车,两人几乎是并驾齐驱着一同驶入隧道口,占据了这个方向上仅有的两条车道!
密集的雨点突然在车顶销声匿迹,挡风玻璃前残留着摇摇欲坠的水珠,两侧辉煌的壁灯照亮前方。隧道内的特殊收音效果让往来的车辆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然而在他们二人的耳膜里,四周却好似寂静无声,只能遥遥听到彼此擂鼓般杂乱的心跳。
两人同时扭头盯着对方,眼神痛楚地交汇纠缠,都是于心不忍,又都怒不可遏,都想要拦住对方的行动,都像是要骂醒对面的人,你能不能放手?!
严小刀将车身贴上去,几次探头试图逼停凌河,却又拿捏着分寸不愿伤了对方。
凌河面无表情地猛踩油门加速超越。
两人的车在好几个瞬泄兀庥内そ绲男灾侍厥猓蘖兜亩际且跏粜缘墓Ψǎ墒导噬弦彩欠治街值模恢忠宰陨硇蘖段鳎∧俏薮Σ辉诘囊趿刺嵘尬硗庖恢滞彩切蘖豆Ψǎ
逆水横刀_第63章
间已经贴上,摽在一起擦着肩拖行,钢制车身与轮胎都擦出一串骇人的火星。凌河警告式的撞掉了严小刀的左侧后视镜,盯着他用口型吼道:回去!!
凌河这种人,是不会在逼迫和威胁之下改变初衷的,永远都是遇强更强,绝不妥协,令试图压迫他的人适得其反,哪怕这样的方式也会深深刺痛割伤他自己。
假若严小刀能找到一个更恰当的时机与凌河见面,用更温柔的方式与这人促膝交心,今天不会是这样急转直下的情势,只是严小刀也找不到其它机会了。
这段隧道很长,却终究要驶到尽头,两人在磕磕撞撞互相角逐中并肩冲进了雨帘,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按喇叭声。
瓢泼的雨点重新砸上玻璃,化作一层放任自流的水膜覆盖住前窗,渲染着人心的纷乱与焦灼,眼前景物都变得模糊,灯影憧憧……
前方是一座观海大桥。大桥横跨于港湾的河道之上,承载往来通勤的车辆。
这桥已有二十余年历史,最近市府正在筹资加固重修,有些地方以橘色标志线和三角墩拦隔,将行车空间挤压得更加局促。
冲上大桥时凌河直视前方,眼珠返潮洇出的红丝已然盖住了原有的绿玉色泽,一双细长的眼因为情绪激烈而陷入蒸腾的烈焰。眼角燃烧着斜飞上挑,刺入太阳茓位置那一片猩红色斑之中。
前方是大桥中间位置,路面相对最窄的桥段。
偏巧不巧的,前方远处有一辆大货车压线停在紧急停车带上,大约是雨夜打滑熄火了,还欺行霸市一般占据了另外半条车道。这种车总之从来都漠视交规,仗着车高马大,在路上无论是走是停,都不管不顾。
凌河突然放招,加速以车头挤住严小刀的车头,将他狠命往那辆大车占据的紧急停车带上逼去!
只有约莫五十米距离,在高速行车状态下这五十米稍纵即逝,严小刀根本猝不及防,几乎失控般冲向大车尾端。
凌河再次隔窗深深望了严小刀一眼。
这是在一座大桥上。
他很清醒地记得小刀说过会水,而且是极擅长游泳的。
他也清楚小刀身上带刀,某些情势下很容易自救脱困。
这一眼没什么犹豫,意念绝决,凌河放任车子撞向严小刀的左侧。大货车的后ρi股在黑暗的雨夜中如同一张巨大突兀且刻板狰狞的脸,一副牢不可破的钢筋铁骨压上严小刀的视线,让他在万分震惊中明白了凌河的意图!
严小刀与凌河的再次匆忙对视在爆裂的刹车声和车胎翻滚撞击护栏的瞬间戛然而止,只是他没机会看到翻车的霎那间凌河就一直扭头盯着他,那一双狠绝了的眸子里闪过一片惊惶破碎的灯影……
严小刀在危急关头做出了他认为正确且是唯一的无奈选择。他只是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凌河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让车子以翻滚的姿势跃过了护栏,直接坠下大桥。
两人从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太了解对方,心灵相通。
只是这样的灵犀通透,在向对方痛下杀招的时候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严小刀只是关键时刻手软心软,没想到凌河下手不念旧情如此狠辣。
他在颠倒乾坤的撞击中护住头脸要害部位,车子Сhā/入河道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经历了十数秒感官失去意识后的失重状态……浓黄色的水花吞没挡风玻璃的视线,头朝下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的心情粉碎着砸向河底污浊的深渊……
今日雨大,从各个郊县的支流汇集过来的雨水全部流入这条河道,车子因此没有跌入浅滩翘着ρi股直Сhā淤泥,而是冲入激流迅速没入水中。
水迅速从车窗缝隙灌了进来。四周挂出无数条小瀑布,试图将他逼入死角绝境。
严小刀不是那种关键时刻惊慌失措或自暴自弃的蠢人怂蛋。他判断车子此时是以四轮朝天的姿势漂在河道中心。他一掌撑着车顶,粗暴地拔脱缠在腰间的安全带,在黄汤快要逼近他脸的一刻,在狭窄的车厢内奋力调转过身!
他迅速挣脱外套,拔/出腰上一柄小刀,张大口做了几下深呼吸将车内仅存的一点氧气纳入肺内,然后对准前窗的一处边角,刀尖奋力地扎了下去……
这与凌河此时脑补的自救剧情步骤一模一样,分毫都不差。
凌河独自行驶在雨夜,刮雨器在他眼前机械式的不停摇摆,在他失神的视线中左一下又右一下,生生剐着他的心。
凌河脑海里给严小刀掐着一块表。他在某一时刻突然张大了口,深吸进一口气。车厢内此时空气凉爽,播放着一曲轻松明快的英文乡村音乐,他却死死咬住嘴唇屏住了呼吸,放任面色逐渐涨红,额上青筋毕现……
河水倒灌着涌入已成烂铜废铁的车厢,严小刀从破碎的车窗中脱身,在浑浊的激流中触摸周身试图恢复方向感。
激流很猛,他不间断地为节省体力而放弃挣扎随波逐流,终于瞅准时机猛地向上一跃让头部浮出水面。涨红的面孔刹那间得到释放,他大口大口地吸氧任凭雨水在头顶浇筑成河……
凌河眼神空洞地盯着仪表盘上的秒表,估算小刀的肺活量能够坚持多久。
他沉默地进行倒数,终于也在某个时刻突然释放,痛苦压抑地咳出肺来,心脏由于憋气太久像针扎一般疼痛。
有人能脚沾着地还把自己吊死,凌河自认为有足够强大的自控能力咬住牙关自己将自己生生憋死!他对人对己都能下足够的狠手。
凌河冷漠地试图切断神经感官与肉/体心灵上这双重疼痛之间的感应路线,重新封闭他对一切人情冷暖温存旖旎的知觉与领悟。这些领悟曾经都是严小刀教会他的,他从未尝过,受益匪浅,因此才对这个人念念不忘。
他猛地转弯加速,朝着既定计划中临湾码头的汇合处飞速驶去……
远处桥上灯火通明,人影乱跳,聚集攒动的人头显然都在往这个方向张望。有人报了警,遥遥听到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
严小刀抖开肩膀划水,不用等来人救援,体力足够支撑他慢慢向岸边游去。
江水冰凉浸入骨髓,由周身血管的支流汇入心脉,严小刀最终躺倒在堤岸的斜坡上,仰面望着头顶墨色的深渊,张着嘴让雨水争先恐后流入口中。
他仍在止不住地回放坠桥那一刻,凌河眼底近乎凶狠的毅然决然的表情……
你是想撞死我,还是想逼我自己跳桥?
我想念你,你恨我是吗?
……
戚宝山在这期间拨打过小刀的电话,想知道干儿子在哪,但打不通了。严小刀的手机跟着那辆报废的车还漂在水里,已被黄泥汤子泡成一块发不出任何信号的废铁了。
严小刀只是冥冥中感到这一夜要出大事。凌河那人是做事非常讲究手段和追求效率的,不会做无用之功,这时如此决绝不念旧情将他逼走,凌河今夜绝不是准备一路开车回家睡觉去的。
他裹着全湿的衣服强撑起来,裤子紧贴在他大腿上,裤脚泥泞。
手机没了,他腰腹部缠着的护腰上一件东西也没少,这些才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
湿润的夜风打在严小刀身上,并没有在他结实硬朗的身躯上打出畏惧抖索的涟漪。他这人也一贯耐操,流血都能生生吞进肚子里,不会婆婆妈妈地喊委屈,也绝不流眼泪。
他跑上公路随手拦下一部出租车,脑子里快速转动,今夜回戚爷那里,还是去找凌河?
作者有话要说:痛快~ :)
☆、第54章 请君入瓮
第五十四章请君入瓮
冰冷、疲惫和头痛欲裂的感觉袭上身躯, 严小刀坐上出租车略微想了一下, 对司机一指拐弯进城的方向:“回城里,林荫大道。”
雨夜还坚持在街上转悠接活儿的, 都是出来赚一口辛苦钱。司机以余光瞟了严小刀几眼, 好几回忍不住开口想说:客人,您这一身黄泥汤子, 我这车座还怎么接待下一位啊!
若是换成个面目软弱和善些的乘客,司机都想要直接停靠路边甩人了。然而一瞧此时这位乘客刀锋一般冷酷阴郁的侧颜、眉骨磕出的血痕以及一双攥紧的铁拳,甚至周身某种令常人畏惧的气场, 出租司机愣就把话憋回去了,没敢吭声。
严小刀注意到司机不停瞟他, 特心疼地盯着他ρi股底下的座位以及脚下湿漉漉的一大片。他懒得废话,直接掏兜拿出钱包。幸好钱包没有随着手机一起沉河, 他抽了两张百元大票搁在挡风玻璃前面,这回司机瞅都不敢瞅他了,目不斜视地开车。
严小刀是担心凌河以卵击石带人袭击戚爷在城里的老宅,因此想要直接回去与干爹汇合,只要他在场, 至少能挡在那二人中间。也就这时候,也是巧了,他隔着车窗瞄到茫茫雨幕中踉跄前行就要扑倒在地的一个人。
狼狈雨夜中扑跌前行几乎爬着往前走的人是谁?
严小刀偶遇的正是从观潮别墅逃进黑暗世界的游景廉。雨点毫不留情抽打在游景廉脸上,水幕沿着五官轮廓的沟壑争相奔流,让这个人的面孔和表情都变得很模糊,就像颞颥爬行在苍茫大地之间的、一只已经失去脸面身份的卑微渺小的虫蚁, 这时恨不得不再有人记得他,没人认识他,逃到海角天边越远越好。
游景廉胳膊上带伤,伤口经过雨水冲刷看不出来流血,让他得以在路上奔跑了很久都没人察觉异常。然而,疼痛和混乱的精神状态还是让这人跑起来像个漫无目的的疯子,在便道上横冲直撞,差点碰到一对伞下依偎行走的小情侣,溅起女孩细声细气的惊呼和男孩充满戒备鄙夷地呵斥,“干嘛你,耍流氓你?!”
游景廉也不敢去医院,甚至不敢打车回家,身侧轰鸣着驶过的每一辆车,在这人眼里都是前来张网抓他的,不是凌河的人那就是中央来的调查组。他无路可逃,迟早是别人鱼篓里一只乌龟王八。
“停车!”严小刀喝停了司机,打开车门冲进雨里,
哪怕这个人身形岣嵝面目模糊,严小刀仍是一眼认出游景廉。在临湾做生意,大大小小的代表会议、政/协会议、各个企业财团商会的应酬活动上,每次都是正装革履地出席、被各路马屁财团簇拥着走上领导位置发言讲话的这位大人物,哪能不认识?
游大人此时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比路口地下通道里住的那群乞丐都不如。丐帮长老们还讲究个资历,在地下通道里摊开铺位是讲求先来后到的。游大人这时想要露宿街头,连个没有雨水的干燥地方他都占不到。乞丐们又不认识府衙内的大人物,衙门大人给我们编外三无人员走个后门儿发放救济吗?有月钱可领吗?谁稀罕搭理你!
游景廉抬头瞅见严小刀,丢脸的时候都想赶紧躲开熟人,装不认识。
严小刀拦了对方:“游书记您怎么了?你要去哪?”
游景廉僵在那里,还试图垂死挣扎,撑起不卑不亢的官威:“严总你这是,要捉我回去吗?”
严小刀不解:“我为什么捉你?捉你回哪?”
游景廉凄凉惨笑了一声:“姓凌那小子,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严总在我这儿还装什么好人?我是败了,失势了,我做了坏事,我猪狗都不如!你们两个打算把我怎么样?!”
严小刀目光敏锐,赫然瞄到游景廉身上有血,很干脆地一把拉住人:“我先送您去医院吧!像是枪伤,谁打的?”
游景廉戳着胸口要害处:“您那位很有本事的凌先生打的!”
严小刀:“……”
严小刀脑内像被一颗子弹穿骨而过,“砰”的一声,立时想到观潮别墅内一声惊世骇俗的枪击……他深信不疑,以凌河的不择手段应该做得出来。
游景廉兜里电话响了,响过数个回合,他根本不敢接听,就知那些电话是要将他从躲藏的犄角旮旯猫窝狗洞里揪出来,进行最终的罪行审判。倘若只是贪污受贿,这类经济犯罪罪不至死,顶多判个十几年再混个减刑保外,这些官场把戏他游大人是最内行门清!然而多年前的一桩桩旧案,这些年为急速上位一路打点过的买路财、做下的亏心事,让游景廉尚存的几分自知之明已经提前给自己判了至少死缓。
严小刀盯着游景廉铃声作响的衣襟,突然伸手进去,不由分说抢过电话!
“喂?”他毫不犹豫地接听。他沙哑的声音埋在淅淅沥沥的水声和过往机动车轰鸣声中。
电话里就是严小刀搁在心里念念难忘的人,声音沉静而婉转:“游先生,您受了重伤还是不要在外面乱跑,快回来吧!您家大公子今夜也肯定上不去那趟预订的船,不能遂您的意愿逃到温哥华了。他正在我这儿喝茶,等着您回来解救他。”
凌河听起来颇有闲情逸致,这时候肯定没有淋在雨里挨冻受饿,就像正在哪观鱼品茶。
“你儿子在他手里。”严小刀闭上眼睛,把电话丢给游景廉自己听。
游景廉最后一道防线碎裂坍塌在雨中,一切的傲慢矜持从肩头抛掉,对着电话吼叫:“东东,东东他在哪!!”
凌河干脆利落地威胁道:“临湾5号码头北栈货仓,你儿子的公司藏匿走私贵重货箱的仓库!一个小时内您不到,我就只能把您的宝贝儿子直接走私到哪个荒无人烟的太平洋小岛上让他自生自灭,你父子再见一面就会比较困难,我也于心不忍。”
游景廉对着已挂断的电话陷入神经质的嚎叫,那边早都没人理他了。游大人绝望地看着严小刀,颠三倒四道出了一番真相:“他在报复我,我手上沾了血,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棍!
“我这么多年都隐瞒着犯下的罪孽,我这种人竟然升官发财!
“我罪有应得,我活该!但我儿子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对付我儿子!
“我害怕我不敢,我不敢自
逆水横刀_第64章
首……
“你干爹戚宝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他也甭想再伪装正人君子!!……”
雨水沿着严小刀五官的轮廓汇聚到他下巴正中一点,在他的胸口肆意流淌,在暗处冲刷着他的心。
严小刀略粗暴地抓住游大人的肘弯,不由分说:“你现在跟我走,去5号码头。”
游大人倘若有机会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他父子俩今夜一个都逃不掉,就出不了海面边境线。
他那套船票既然有问题,他儿子从他这里拿到的票,也一定有问题的。游氏父子的行踪早就全盘落在凌总掌控之中,老猴子和小猴子上天入地都跑不出凌总的手掌心。
凌河今夜就是以天罗地网封堵当年涉案人物游景廉,逼对方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自首。先是釜底抽薪让游家父子双双身败名裂臭名昭著,再设下十面埋伏之计关门打狗,就是将这人逼至死角。
对于凌河而言,他捉不住隐在幕后的带头大哥,因忌惮严小刀的掣肘也拿不住戚宝山,那么,这位游书记就是他最好的突破口,让这个掩藏着丑恶面目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联盟从内部分崩离析,千里长堤溃于蚁茓,崩裂于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云端号”,溃败于麦允良的死!
此时按照原定计划搭乘另一条船打算连夜奔赴横滨港的游公子,也已经泥足深陷,根本不可能跳出这个布好的棋局。
游大公子难得收敛起一身嚣张气焰,压抑着怒火与不甘,独自冒雨在检票队伍里挪动脚步,等得心焦而不耐烦,心里还惦记着搭另一条船的他爸爸。
游灏东不停地捏响手指和蹭鞋底,中途还接了一趟相好的电话,在电话里特爷们洒脱地说:“哼唧什么?你甭担心,老子没事!最近诸事不顺流年不利,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到了温哥华就接你过来!……别哭哭哭得丧巴我!”
那相好的网红脸小妖精估计这会儿心想,谁忒么知道你游大公子出去了还回不回来?哪天真成了通缉犯你还敢回来?我对你这号人用的一番心思又都白费了,眼看就要到手的豪宅宝马都飞了,气死老娘了!
终于排到检票窗口,急着下晚班的检票员拿过票据就皱起眉头,比游公子更不耐烦:“你这什么票?票不对!”
游灏东莫名:“怎么不对?”
检票员说:“就是不对!你这是在我们正规窗口或者官网渠道买的船票吗?假的!”
游灏东暴躁的脾气点火就着:“假你妈勒个X!”
“诶你?你这人?……”检票员下意识遮脸挡住游公子几乎抡上来的拳头,“告诉你这票不对嘛,轮船公司标识不对,日期书写方式不对,而且防伪码是假的读不出来!鬼知道你从哪自印的一张票!……什么玩意儿嘛浑不讲理……”
游公子半辈子没这么懊恼和理屈词穷。平时这种出差和旅游事务都是秘书安排、随行保镖拎包检票,他就只管昂首阔步大路朝天,摆他大少爷的架子。他哪里认得正版船票就一定应该长啥样?
游灏东一掌将废票掷在地上碾碎成渣,醒悟自己今日被人耍了。
耍他的人不会仅仅想要将他绊在客轮港口,他今夜也将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游灏东试图硬闯舱门被保安架出来,这时候再喊“你知道我老子是谁吗”都没用,何况他也不敢喊这句,喊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随即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心存险恶地逗他:“游大少爷,今晚在忙什么?忙着跑路?”
游灏东面色微变:“你谁?”
那人道:“你们一家老的小的都夹着尾巴跑路,我们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怎么办?让我们怎么活?我们老板当初进贡给你家前前后后加起来几百万好处,你们家在临湾的别墅怎么捞到的?游少爷您今天想走,先把这么多年白拿的好处费都吐出来!”
“你!……”游灏东怒不可遏,“你他妈的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那人再上一棍:“您当初许诺给我们老板在这临湾港口统共十四个码头的停泊权限、税收优惠和政策利好,何时兑现?你一家子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不算数的?”
游灏东那一刻如醍醐灌顶:“渡边仰山你个老王八蛋!!”
对方毫不客气:“游公子跟我们老板坐下谈谈,您如果不来,我们今夜烧了你在临湾5号码头的北栈货仓!”
儿子成为牵制住游景廉的诱饵,而另一个老家伙今夜又成为牵制住游公子的诱饵。
情/色视频的坑人陷阱他还没找那老家伙算账,这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游公子愤怒地扔掉随身行李小箱,一颗大光头在码头的街灯下泛着金铜色光泽,曝露出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从不认为渡边仰山那副棺材瓤子有胆量跟他当面叫板,那老家伙躺在轮椅上,还剩半口气他敢!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也太长了,我分成两部分发,宝宝们把54+55连起来。
☆、第55章 码头决战
第五十五章码头决战
富有预谋的一步步棋, 以及冥冥中数条巧合的相互牵绊交织, 让所有人在这个雨夜相聚在临湾5号码头,波诡云谲的情势已如箭在弦上, 一触即发。
凌河其实也浑身湿透, 他看起来并不比那时刚从河里爬出来的严小刀更加体面。
仿佛就是刻意为之,那时的凌河坐在带有顶棚的码头甲板上, 却让自己大半个身子和一双长腿伸出来,承受狂风冷雨的捶打。在他并不宽广也没有蕴藏多少温度的内心深处,他认为这也算是一种义气, 与严小刀同风雨共患难的义气。
义气这种情怀他也是从小刀那里学来的。他脑补着此时奔跑在黑暗中的严小刀,即便看不见摸不着这个人, 都不妨碍他将内心极其有限的一点温暖和柔情遥寄给对方。
一道行动矫健的黑色身影,轻手轻脚溜到他身后:“我说凌总, 你还真打算淋雨淋一个晚上?雨伞我这还有一把,你要不要用?”
凌河很倔的:“不要。”
“算啦,凌总!”黑衣小子扶额,“那位严先生应该早就爬上岸了!”
凌河猛一回头瞪着他的跟班:关严小刀什么事?
“你蒙谁啊?切~~~”小个子黑衣保镖故意拉长的话音竟然也透着嘲讽揶揄的意味,口没遮拦的脾气深得凌总真传, 谁也甭怨谁了。
凌河闷不吭声,遥遥地远眺天边乌云都遮不住的最明亮的那颗星,一盯就是很久,不挪开眼。
黑衣小子无奈地摇头,找身后埋伏的其他同伴一齐发表吐槽和讨伐大会:“这人才叫自作自受吧?我说刚才咱们赶紧下去,把姓严的捞上来你们不听!……真要是受伤了, 或者脑缺氧窒息变成傻子怎么办?你们怎么知道那家伙确定能三分钟出水?他真的会游泳么?要是掉下去时直接磕晕了呐!……”
距离码头尚有一段距离的深水港湾内,此时停泊着数艘万吨货轮。
船体的桅杆和三角标志旗在靛蓝色背景中影影绰绰,瞧不太清楚,其中一艘拥有钢筋铁骨的灰色大船,带有“渡边远洋重工”的标志。
凌河眼神尖锐,倏地被那大船舷梯下来的一拨人吸住视线,注意力罩住那伙人。
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还有人从大船上上下下,专程驾着巡逻艇往码头方向而来,鬼鬼祟祟暗中行事必然反常有妖!
港口编制的巡逻人员这会儿都在屋里喝茶打牌看电视,谁会出来查岗?
凌河一双凤眼眯出举枪瞄准的精细姿态,看清楚是谁之后猛地往后一仰,轻轻“啊”了一声,真有意思啊。
这算是一番巧合,还是有人自投罗网?!
来的这一伙人多势众,周身保镖环饲,坐在当间的人明显行动不便,从大船上直接坐着轮椅上了巡逻艇,跟坐轿子似的由众人抬着,一左一右还有两人负责遮头打伞,可不就是当初在“云端号”上心脏病发作的一袋子烂土豆么!这位渡边大老板,这两年财势日渐衰微,分公司纷纷倒闭手头极度吃紧,烂土豆都长芽发霉了,可还放不下出入的排场架子,坐个小艇都恨不得在船ρi股上摆一圈富士山歌舞团的舞女撑起豪华隆重的场面。
“对,就是5号码头!姓游的他家囤积贵重货品的大型仓库都在这里。”
“咱们的人手先占住货仓,然后跟姓游的谈判……他们家现在完蛋了随时垮台,不怕他不妥协松口,把好处都交出来。”
渡边仰山与手下不停手指前方商议着策略,这类手段在管理法规不严且黑箱操作盛行的港口水路,甚至海关部门,都并不鲜见。谁霸住了一批货,谁就有能耐趁火打劫坐地生财。生意场上的规矩总之都是人定的,江湖上谁横谁厉害就是谁说了算!
这渡边老板估摸也听到了内地圈子里抓捕令的风声,今夜意在趁人之危,带够了人手志在必得。他坐在大型巡逻艇上,愈加靠近码头了,这时一抬头,恍惚觉着看到了仇家?
可不就是“仇家”么,在渡边老板的视线中,假如他没认错人、老眼没瞎,风雨中梳着马尾发型端然而坐的年轻人正是凌公子,简直像是正等他驾舟前来!
凌河这张脸,真没那么容易认错的,尽管这人此时扮相十分窘迫,一缕头发帘滴着水垂在脸侧,许多条水线沿着锁骨和胸沟流淌到浅色麻布衬衫之内。凌河是极少露肉的,相貌绝色的人都不屑于用这一手撩人,但此时海边的潮湿氛围让他的身躯在衣物之下变得透亮,微微显出上半身诱人的线条,裤子紧绷在两条腿上。
渡边仰山遥遥地一眼看出,凌公子竟然跟他一样,此时也坐在一把轮椅之上!
老头子一下子就从半死不活的躯壳里蹿出几缕生龙活虎的魂魄,胸中重新涨满豪气,只要一想到凌河现在仍然跟他一样落魄倒霉,再嚣张厉害也不过是个站不起来的无用废物,就觉着十分解气。
渡边从开船之人身边抄起一只艇上标配的扩音喇叭,喊道:“姓凌的小子,给你三分钟时间离开这里跑路吧!我怜悯你年纪轻轻双腿就残废了,今天就不放鲨鱼咬你了!”
凌河在冷雨中受冻反而容貌更显俊美,皮肤白里透红,冷笑一声:“渡边先生,看来上回您还没死透,今天再死一回?”
渡边暗含警惕:“你让开路,我没有想找你麻烦!”
凌河仰脸一笑:“老猪狗,可我想找你的麻烦。”
渡边这一口气差点从耳□□道里岔出去!果然平生跟这姓凌的小子最犯怵,命犯这个大煞星。游轮上所受的一番奇耻大辱他无法释怀,他极度抓狂又数度错失良机都弄不死凌河。
今天恐怕也是渡边老板的最后机会。
他嘴唇轻抖,对手下悄悄下了命令:“上岸!抓住那姓凌的小子,他一个坐轮椅的瘫子他跑不了……生擒住他,我就把他卖到横滨的窑/子里再赚一笔,顺便整死他……”
渡边原本只为打劫求财,挂着航运大鳄的旗号行海盗分赃之实,无意撞上凌河。
而凌河原本只为钓游家父子上钩,无意挡路那老棺材板的生意。
凌河今夜当真只是邀请游家父子同去警局自首,这是退而求其次相对完满的结局。游景廉已是瓮中之鳖,落网是迟一步早一步的事,他这一局里车马炮相士将帅齐全,唯独没有渡边老人渣的位置,渡边想扮工兵过河,他都还嫌弃这人废物无用。
然而那位不屈不挠还颇不服老的“工兵”,这会已经挂着氧气瓶横渡洋面近在眼前了!
凌河维持优雅闲洒的坐姿,没有回头,只以声带轻轻颤动暗中吩咐:“渡边带了不少人马,只能提前动手了。”
他身旁当然拥有自己筹谋多年的家当。身后一条条精干的汉子半隐身在码头各处角落。
黑衣小子相当冷傲自信:“放心吧凌老板。”
凌河也是被某些人揶揄惯了,语调态度反而平和,又不放心地提醒一句:“这里是内地港口不是境外,你们别下太狠的手。”
黑衣小子瓮声瓮气地:“掐架还得悠着力!早知当初在‘云端号’上我就拔了他的氧气罩,让他一命呜呼就没今天这麻烦!”
当初在“云端号”游轮上,看似孤身落入险境命运随时危殆的凌公子,船上不知还有他布下的多少人手,甚至有两人恰巧就住严小刀预订的经济舱隔壁!凌河当时假装一副身残志坚清冷孤高的模样,说到底,图谋的就是严小刀这个人……只不过到今天地步,他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伪装弱势了。
那巡逻艇上有人低声发出号令,眼瞧着竟有七八条面貌狠厉身形矫健的身影,在船还未及靠岸的时候突然暴起,伸长猿臂纷纷跃上甲板,组团的重量差点把条形枕木甲板跺出个大坑!这伙人来势极其凶猛,直扑凌河所坐位置!
领头的打手一只利爪距离稳坐轮椅的凌河几乎只剩几米之距,突然被暗处弹出来的一条腿踢中。还击的人以双掌拍地倒立着飞身而起的诡异姿态,一踢将那名打手弹出十几米远。
瞬间,暗处的屯兵也齐齐跃出,在凌公子面前摆起一道如长蛇盘卷的防护阵型,双方短兵相接。
两路人差不多都穿黑衣,外行人倘若此时围观,都分不清哪拨人属于哪拨的。而且双方都很有斗架的职业素养,互不吭声,招呼都不打,根本没有电影里演的拱手拜拳那一套废话,交手即开始放招。
然而,内行之人还是能够从眼前的混战看出门道。两拨人是完全两种路数,攻上来的气势凶暴,不惧怕杀伤人命,出手一阵疾风暴雨毫无避忌;而守势的一方号令严整,攻守和进退皆层次分明,暗中节制不出杀招,场面上就好似节节退却,快要守不住了!
黑暗中只见拳脚相撞的闷响和隐约晃动的黑影,没有叫阵和喧嚣。冷雨中相对僻静的码头
逆水横刀_第65章
上,一时半会都没有旁人发觉,这里已上演一场攻城略地的大戏。
凌河略微惊异地打量那些打手,暗中品评,渡边老总这次带来的人马真不一般,拳腿套路稀奇诡谲,还掺杂东瀛忍术里面某些躲闪腾挪的功夫,因此十分适合点灯夜战浑水摸鱼,而且还有人阴险地使出暗器!
凌河知道今天得费点事了。
渡边老总想必是上回吃一堑长一智,临时弄来几名鸡零狗碎很难对付的东瀛打手。
凌河尚有闲暇拎起脚边的暖水壶,少爷在打架之前需要喝几口温水润润喉咙。他然后塞了一颗润喉糖,嚼碎,让唇齿间留下掬花冰糖薄荷的清新味道,抵消打斗过程中可能令他喉咙不适的血腥气。
巡逻艇已在码头靠岸,渡边眼见本方得势,十分自信地吩咐将自己抬上甲板。他血红的双眼饱含兴奋,对贴身一名保镖使了眼色。
渡边仰山对凌河近况毫不知情,严总的小弟当然不会通报给渡边:我们凌公子会走的!
掐架非要往眼前凑,这就是作死还给自己抄个近道,凌河心里吐槽一句,吁了一口气,手指捏住轮椅两侧扶手,双腿暗中发力……
东瀛打手捏着诡异奇绝的暗器已攻上眼前,凌河正要起身时突然发觉脑后有风!
有人从背后袭击他,以极快的速度直奔他而来,之前的步伐如同水上飞一般刻意地隐蔽,竟在雨声中轻而易举骗过他的耳朵!如此危急关头凌河突然面临腹背受敌,身前身后的杀手都不知真实路数如何,而且都离他近在咫尺了。
以凌河一贯的强大自信,他出手是不会犹豫的,在那东瀛打手几乎抛出细小尖锐的暗器的同时突然飞身上移,眼神毒辣且指力强大,二指极其精准地捏住那暗器的齿刃再径直推入对方掌心!
对手猝不及防,“啊”一声痛叫伴随的是凌河自己完全失去平衡摔出轮椅。他出手的同时已经不可能躲过身后袭击,只能让自己飞向湿滑的甲板。
他摔出座位时已做好生扛背后重击的心理准备,却在回头一瞬间撞上与他只有区区两寸之隔的这张侧颜,彻底惊住了……
凌河也是喜欢将一切稳稳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他一向捏着别人做棋子。他一点不喜欢惊吓。他被卷入这个人的臂弯护卫之中,眼前这张令他痴迷的面孔同样也带一脸修罗煞气,湿透的衬衫勾勒出臂膀上紧绷的条条肌肉,手中闪过一点坚定的寒光。
凌河看到的人是严小刀。
严小刀就是从后面突袭,右手一拨就将凌河拨离这片危险区域的直径范围内,如一支奇兵突然加入战阵。一点寒光绕着那东瀛打手的右半边膀子只是划了一圈,都看不清招式,那家伙猛地一颤随即向后仰倒,腿脚凌乱拌蒜地不停往后撤退,沉重的步伐却已跟不上求生的意志。
就是瞬间发生的事,严小刀手中一柄细长的修罗刀卸掉了对方右半边身子的武力值。当然,卸得并不过分,并未伤筋动骨,力道拿捏恰到好处,血水从那人肩膀位置扑扑簌簌地冒出。
严小刀回头深深看饿了一眼凌河,确认他安好,返身再战另一名扑上来试图救场的打手2号……
凌河站在码头甲板的雨中,在一段漫长深远的镜头中,身体挺直而略微僵硬,眼神空洞望向远方。然而,如果这时给这人摄取一张面部的细致特写,凌河翡翠色的瞳仁里飞旋腾挪的就是严小刀的影子。
周围一切背景在水雾中全部化作模糊的虚无,他眼里原本就只有严小刀。
作者有话要说:完毕~ :)
☆、第56章 风云突变
第五十六章风云突变
这原本是渡边仰山与凌公子不期而遇解决新仇旧恨的一场火并, 这时候两位正主反而被晾一边没人理。严小刀的出现, 从根本上改变了打群架双方的强弱形势和胜负关系,渡边老板手下确实没有人手再去照顾凌河了。
严小刀就是在老城区巷战和打群架的出身, 对临湾港口每一处码头和船坞的地形了如指掌。他是混战人群中唯一身穿白色衬衫的人, 不带任何保护色伪装或者战衣防护,身形在暗夜里刷过一道一道明艳耀目的白光, 永远都与旁人不同。
一颗雨水好像是从严小刀发梢上甩飞出来,脱离了向心力作用,顺着转身横踢时带起的力道风声, “啪”一声甩在凌河脸上。
凌河被那颗雨水烫到,挺直的脊背蓦地抖了一下, 不由自主地以手指在自己脸上逡巡摸索,在水珠就要沿他面部轮廓划坠而下时将之截获。他垂下头看着指尖的水如获至宝, 毫不迟疑送进唇间抿了,吸吮自己的手指。
凌河觉着这颗水都是暖的,带着小刀的体温。
只是,他内心此刻如遭受了滚刀油煎一样痛苦,这样的痛苦, 严小刀也是不会理解和体恤的。严小刀就一路稳稳地挡在他面前,是他的守护天使,也是前路上一块翻不过去的绊脚石,开车撞都撞不走这人!
凌河一ρi股坐回被他当做障眼法的轮椅,这一刻有点儿希望自己是真瘸。
他假若真瘸,残手残脚地彻底瘫在这张椅子上, 等同一个废物,什么大事也做不成,那些已经蒙住他的心、彻底控制了他心智与意志的筹谋和野心,也就知难而退烟消云散了,这半生不至于在这条绝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独。
走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退路了,难道之前这些年也都白活了吗?
凌总手下的黑衣小子倚仗虚实难辨的凌波微步,将对手诱至甲板边缘,四两拨千斤将那人踢海里去了,身段极其秀致和潇洒。看起来,那个蠢蛋竟然不会游泳,出来做活儿都不掌握一项救命的技能,这回彻底做了浪里白条,狂喝水挣扎。
黑衣小子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给踢下去的,浑不成还要自个儿再跳下去捞人吧!他飞起潇洒的一脚,再扫下去一只救生圈,不偏不倚正砸那厮脑袋上。八成是真给砸晕了,那人像个胀气的大麻袋漂在水里……
“我说凌总,您跟那位,到底有没默契啊?”黑衣小子闪到凌河身旁,止不住想要吐槽抱怨。不过这样横向一比,更显出黑衣服的小子明显比凌河低矮纤瘦,足足小了两圈。这人十分傲慢高冷地一撇嘴:“我们根本不需要严先生帮忙,我们几个有这么没用吗?”
“是,我也不需要他帮忙,他还来干什么。”凌河双眼微闭,声音低哑。
黑衣小子是旁观者清,一针见血:“凌总,严先生为谁来的?还不是为了您么!”
凌河无话可答,两人之间曾经的深情厚谊,此时已成为绕不过去的负担。
凌河扣下眼皮陷入一片黑暗,在黑色夜幕中不断交织闪回他当时凶狠地将严小刀挤下大桥的那一幕,以及此时严小刀孤身力战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城墙挡在他身前的情形……
这还是那个小刀,他一直都没有看错人。
这是永远让他仰视的如山一样的男人,让他每一次对这人做出一分一毫的伤害都感到痛苦无边,都是加重自身的罪孽。
严小刀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步伐远没有往日那样的潇洒如风,在凌河的眼光理,那挥刀的手臂甚至都有些沉重迟滞……
在观潮别墅内以一抵挡数人围攻挣脱埋伏、再落水自救,这一夜因凌河的设伏而步履维艰,种种波折和艰辛已经耗掉严小刀大部分体力,他支撑到现在全靠坚韧的意志和无比强大的镇定,以及对身后坐在轮椅上的凌河安危的担忧。严小刀知道凌河不是瘸子,但渡边老家伙带来大批打手围攻,他仍然揪心凌河或许不能全身而退。
凌河的安危周全,仿佛已经成为系在他心头最沉甸甸的一番责任。他永远无法眼睁睁看着凌河陷入包围而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做不到。
渡边老总这一夜的心情也像是坐了过山车,刚刚膨胀吹气的得胜野心,此时被严小刀的突然出现打击得风雨凌乱!几缕头发湿哒哒地覆盖在这人的脑门上,吃惊和慌乱的神情缓缓爬上面部各条纹路之中,渡边仰山低声地嗫嚅:“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
2号打手也败下阵来,3号打手在暗处观察,脚底下分明犹豫了一下子,偷摸估算着严小刀还能剩下多少体力,咬着牙壮着胆飞扑上来。
这就是一番艰苦的车轮战。
严小刀长身而立在码头甲板上,额角旧疤因恶战而变得猩红,眼球也是红的。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细长骇人的刀峰,突然微微一动再一收式,尚未出招,3号对手已吓得“噗嗤”往后滑了一跟头!
两人就这么相隔数米面面相觑,对手不敢动,严小刀也不动,在静止的状态之中稍作喘息,平复一下瞬间席卷全身肌肉的疲劳酸胀。
他太累了。
自知体力已是强弩之末,眼前略微模糊,是强撑着身躯集中自己的专注力。
那不怕死的3号打手在瞄到严小刀双眼瞳仁略显空洞失焦的瞬间,突然发动偷袭式的杀手锏,跳起来抡圆手臂持械暴击!严小刀见影闻声才动,已是身经百战,那一刻十分冷静,压低身形就地滚落躲开袭击,从下往上轻声划过的刀锋白刃恰到好处将对手双脚靴底连同脚底板全部划开一道罅隙,在悄声无息之中,以一招釜底抽薪让对手在失声痛叫的同时失去了战斗力。
严小刀就地打滚的同时眼角余光瞥见又一道暗处袭来的黑影,他仍是狼狈倒地之姿,借最后一丝力气将飞刀出手,那细长的刀锋简直像携带千钧之力,“砰”一声就将那即将扑上的身影原路撞了回去,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那人“钉”在码头凉棚的一根木质立柱上!
严小刀滚至对手身边,伸臂摘桃,将戳在对手肩窝并不致命的轻刀摘走了。一群人看着那家伙像泄了气的一只憋皮球,沿着柱子出溜到地上。
就连凌总手下絮絮叨叨很不服气的黑衣小子也住了嘴,暗自倒呵一口凉气,拜服了。
凌河这时已经恢复冷静如常的表情秩序,内心波澜壮阔巨浪滔天,但面色深藏不露,让人看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
“你们都看到了。”凌河声线轻飘地说,“假若将来真有一战,我们谁能拼过严小刀。”
身旁几人互相瞅瞅,诚实坦率地摇了摇头:“严先生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我们打不过他。”
凌河点头承认:“没错,我们拼不过他。今天只是抓一个游景廉,倘若今天来的人是戚宝山,以严小刀对戚爷的忠心耿耿,他一定跟我血战到底,绝不会畏缩退却,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不会允许我往前再走一步。”
身旁数人陷入沉默。
凌河惨笑,爱恨交织之下吐露出真话:“小刀啊,你让我能拿你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放过你,我怎么能把你这样的人再留给戚宝山?”
严小刀没有听到凌河低声喃喃的密语。水面上隐隐的发动机声和汽笛声组成嘈杂的背景旋律,他仰面倒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几乎就是筋疲力竭,剧烈起伏的胸口艰难地追逐氧气。
……
此时,码头上一场遭遇战基本已经结束,而且是以一边倒的方式,总共也就持续了几分钟。凌河手下人马把其余虾兵蟹将全部料理了。
贸然引发争斗的渡边老板,为自己的愚蠢冲动和不及格的双商付出了惨重代价,一伙人七手八脚地打捞着掉在水里扑腾挣扎的同伙,逃窜着再蹿回到巡逻艇之上。
凌河根本都懒得对渡边仰山乘胜追击,那假尼桑鬼子半边身子已经入土,在他眼里就是一条卑贱的虫蚁,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回头也看到了游书记。游景廉是被严小刀一并架着过来的,方才一露面就被按住了,此时木木呆呆坐在棚子下面,自暴自弃地连反抗都省掉了。身旁几人挺好心地给游书记包扎伤口,这毕竟是州官身份的大人物,谁也不希望这人因为失血过多就挂掉了。
渡边仰山在手忙脚乱之中再次吩咐手下人,把自己重新抬回船上跑路。
这一趟折腾纯属多此一举,何况手底下十数名保镖此时个个都是断胳膊断腿的落魄模样,自身都难保,谁真心要管这老家伙的死活!
“把我抬上去!先不要开船,你们先把我抬上去!!”渡边老板愤慨情急之下,往前扑跌摔倒在舢板上,几乎头朝下投海。这一大袋“土豆”被人捞出水,湿漉漉地搁在船板上,巡逻艇在雨中不顾险情冲破波浪,往远处深港的大船方向驶去。
渡边仰山是这时发现,海面上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异动。
凌河他们也发现了。
有人来了,而且又是个“应约”前来的熟脸。
之前收到威胁电话,连日来积累的愤怒已经膨胀到无法遏制,挤压掉了原本就空间不足的脑容量,此时掐着时间火速赶到5号码头货仓的人,除了那位游大公子,还能有谁!
游灏东途中再次接到几乎令他心肺炸裂的短讯,如当头一棒兼火上浇油。
那是一条带图的信息,文字言简意赅:【5号码头北栈货仓,不孝之子再不露面,我们就把你老子爹炸上天。】照片里是游景廉失魂落魄坐在一把椅子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周围漆黑空旷连背景都难以辨认,显然是遭人软禁了。
游灏东那一刻是失去理智的,是不具备冷静正常的心智或判断力的。
他看到的照片其实背景来自观潮别墅,凌总“特意”发给他看的。这张照片在某些巧合的作用下与渡边老板的威胁电话互为佐证,令他深信不疑!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那肠肥脑满的假尼桑鬼子,假若有这个机会,他如果有严小刀那一套拆肉卸骨的本事,他真想一刀一刀活剐了那老东西。
游灏东半路上还想了个自以为很妙的计策,从海边某处私人老板的游乐场偷了一架水上摩托巡逻艇。
逆水横刀_第66章
他一路驾艇,走了水路而没走旱路,来得神不知鬼不觉,以至于近在眼前了所有人才发现游公子驾到。
渡边仰山眼皮耷拉覆盖住暗红的眼球,已经认出是游公子,顿觉大事不妙,嘶哑着声音吩咐:“快走,开船,快走!!”
这时候腹背受敌的可就不是凌河,而是他了,竟然遭遇旱路和水面上的双向夹击。他今夜既没能顺利劫夺游家的货物,也没拿住凌河。游公子在货仓里非法寄存的大件贵重走私货品,丢了都不敢报警的,这回想必也要被姓凌的小子顺利纳入囊中……
游景廉犹如立在海边码头上的一具泥塑木雕,以盘腿打坐的菩萨姿势木然望着远方,这时才懵懵懂懂地抬头,毫无防备之下一眼看到他儿子!
他没想到这时候在这地方还能与他宝贝儿子见上一面。
他以为今夜就要被扭送司法机关,关进铁窗,下一步就是对待犯罪官员的轮番调查审讯,直至判刑下狱,他甚至连向家人忏悔道出实情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对不起他的一家妻儿老小,这么些年都隐瞒着那段不体面的真相。
他张大了眼,看着他儿子驾驶一部摩托艇发疯似的在水面飞驰而过,因为相隔一段距离,肉嗓喊话是听不到的。
“东东!……东……”游景廉不安分的挣扎和求救企图迅速被遏制在喉咙中。
“老混蛋你他妈甭想跑!”游灏东熟练地驾驶快艇,速度明显比渡边的大号巡逻船快了一倍,撒疯似的在海面上盘旋,转弯时溅起一道巨大的弧形的浪花,场面十分惊险。
渡边的船在游公子第一下冲过来时,往前仓皇地跃着逃过了撞击,没想到游公子在远处打个调头,再次冲过来!
渡边仰山那时也陷入恐慌,游公子不要命了吗?这小子今天是要同归于尽吗?
渡边老板却又哪里知道内情?他哪清楚游家现在势如危卵大厦将倾的困境,他哪里想到他当初孝敬给游公子的一份普通平常的办公礼品,竟被人做了手脚给游灏东录下致命的视频。那段不堪入目的视频将游家人彻底打下十八层地狱、打出了原形……这笔烂账如今是要算在他渡边仰山头上的,在游灏东心中就是不可饶恕,都该下阿鼻地狱。
“开枪,拦住他,拦住这个疯子!”一船的人都吓住了,掩不住色厉内荏和内心的胆怯。
游灏东脸上绷紧,眉骨微微抖动,褐金色的皮肤在海面上泛光,驾着摩托艇直冲着渡边仰山船头而来,试图在船头急停再跃上船去打人。
渡边仰山从驾驶舱底下的铁盒中摸出一把枪,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枪。
火力发出时,铁管中喷发出一股刺目的烈焰火舌,在黑色水面上突显出一道笔直的暗红色光影,令人胆战心惊。码头上的人都能听到“噗噗”几声子弹入水的声响。
严小刀此时也翻身坐起,惊异地盯着水面上出人意料爆发的火并。
那道光影所及之处,突然的,瞬间的一声巨响轰鸣,像天边一串惊雷带着隆隆渐去的尾音,又像油箱可燃物质在电光火石之间遭遇了引爆物,引发了最猛烈的爆炸……火光现形之处,游灏东驾驶的摩托艇化作一团火球,霎时间让一切灰飞烟灭……
“啊!!!!!!”
“啊!!!!!!……”
甲板上的游景廉亲眼目睹,陷入撕心裂肺的疯狂,挥舞着手臂冲向甲板边缘又被拖回。假若没人拦着,这人直接就要跳海游过去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是一瞬间的事,来不及,根本没的救,或许都不会有什么痛苦。
时也命也,是谁催着赶着最后竟要了游公子一条性命……怨恨有人设套?还是怨他自己呢?……
火球同时燎着了巡逻艇的船舷,好几个人身上都溅上火星,恐惧疯狂地打滚扑打,渡边仰山衣服着火跌下海面……
两方人马最终毁于一场深刻的误会。误会来自于一幕精心的布局与刻意的挑拨构陷。而始作俑者,却是这些人这些年手上血迹斑斑的欠债和余孽,如今一个接一个地陷落,下场悲惨,苍天饶过了谁呢!
码头上的人惊愕地驻足,都说不出话,没有料到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海面上腾起一团壮丽绚烂的火光,火星分崩离析地喷向浓墨深渊般的天空。
游景廉的嚎哭嘶喊声惨不忍听,即便心肠冷漠的人也会被带起同情的节奏。周围陷入沉默,没人拦着他哭。黑衣小哥显然于心不忍,丢个眼色吩咐几个人驾驶一辆小艇,扛了一摞救生圈丢向泛着火光的海面……
凌河面无表情,把情绪强行压抑在眼眶内,他眼底映的也是那团燃烧的火光。
凌总不费吹灰之力,没折一兵一卒,几个回合的离间之计足以借刀杀人,自己隔岸观火,手都不沾血。
严小刀此时回过头来,也是万般震惊尽收眼底,哑声问坐在轮椅中缄默的某人:“凌河……怎么会这样?”
凌河抬眼看他:“应该怎样?”
严小刀:“游书记身上那一枪,是你打的?”
凌河淡淡白了一眼,懒得辩驳,这一串变故他怎么解释?
严小刀心情颤抖:“你疯了吗凌河?”
“我没疯。”凌河讲话毫不嘴软,反问道,“严总想要抓我送去警局吗?您自便。”
严小刀:“……”
游景廉亲眼目睹一切的发生,精神好似彻底崩溃,此时瞳孔放大,失心疯一般,或者已经疯了。这个人撕心裂肺的嚎啕成为黑暗中最残酷的咏叹调,那一刻交映着严小刀记忆里麦允良遍布紫黑色血迹伤痕的遗容。
严小刀声音沙哑:“火警响了,警察就快来了……凌河,你快走吧。”
是的,警察几分钟之后就会赶到,凌河没工夫跟严小刀抒发胸臆或者自证清白,他脑内已经快速直通他的下一步棋。游家和渡边彻底败了,家毁人亡,游景廉倘若这时已疯,指望这人前去自首交代事实的计划恐也泡汤。那么下一步,他将会怎么做?
下一个应该对付的,是谁呢?……
下一个,应该就是比游景廉和渡边仰山头脑精明十倍不止的戚宝山吧。逼疯心智脆弱的游大人易如反掌,然而,怎么才能将深藏不露老谋深算的戚爷也逼到死角?……这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提醒】下一章很虐,建议不想看虐的读者直接跳过下一章不要购买,但我一定会写,再往后就没啥虐的可以一路看到底。“新司机”开车也在第三卷。
目前一直严格按照原始剧情设定走的,不会更改。所以,如果小天使们猜到了哪一段剧情,那么就是说对了哦~
☆、第57章 杀伐决断
第五十七章杀伐决断
就在这时, 一阵小风掀起战局的一块边角。
这些人的注意力尚且都集中在海面惨剧, 没留意码头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原本受伤伏地半死不活的黑影, 被他们自己人开船逃跑时落下了。这家伙此时暗怀恶意地抬起头, 摸出金属暗器。
严小刀与凌河不约而同悄悄注意到那动静,胸口无法遏制的火星终于找到了发泄出口, 两人几乎同时动了,同时飞脚,一个踢手腕, 一个踢后心。严小刀是黑眉立目眼带猩红,而凌河是面色雪白眸心闪烁, 一前一后夹击让那倒霉蛋哀嚎着飞出数米,精准地掉出甲板范围, 溅出很高的一个浪花。
下一秒,严小刀收势的时候,凌河没有收脚。
凌河脸色是惨白的,眉心映着火光,一双眼盯准了严小刀手臂展开时暴露的肋下软处。他坚硬的右膝沿着弧形轨道一路顺畅没有阻挡, 火力全开抡开了发力,重重砸在严小刀右胸靠下一击即碎的位置!
严小刀胸口遭受重击时几乎向后凹陷,他甚至听得到自己右侧第五、第六根肋骨绽开无数道罅隙随后崩塌碎裂的声音……胸口剧痛化作一股黏稠的甜腥从胃里涌上喉间,却被他以意志力强行压住,在任何时候都不愿对眼前人卖惨示弱。
他无法再支撑站立,肌肉完全失去控制地向后倒下去, 在后脑几乎撞向甲板时,好像是被一条胳膊捞了一下,后脑勺垫在一只手掌上砸向坚硬的枕木!
倒地的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也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血水还是从齿缝间喷出,胸口陷入四分五裂般痛苦的痉挛,说不出话。
四下里都是轻微的“啊”一声,黑衣小子下意识地都闭上眼,哎呀,这……
严小刀棕色瞳孔里映着的,是凌河绝美的令他心碎的脸。
这一脚毫不犹豫,用了十成十力气,就是没准备再补第二脚。
或许凌先生也有自知之明,普天之下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不会动情,倘若再需要补第二脚他恐怕下不去手了……
凌河自己在那个瞬间胸口也像遭受重创,剧烈夸张地抖了一下,咬着下唇弯下腰。那滋味,就好像联通着心脏与一切人类情感的上半身和作恶的下半身两条腿互相挣扎着在掐架,快要将他从中间一扯两断。凌河那时心想,都说拥有血缘关系的孪生子会有某种心灵感应,他和小刀没有任何的血缘,可为什么,这一刻,自己心口也会疼呢,是真的很疼……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感情,他没料到原来欺负小刀会让他这么疼。
凌河也没有别的机会了,恐怕就是今夜这一次机会下手,在严小刀经历恶战力竭疏于防范的时候,定然一击即中。
小刀,你恨我吧?
小刀,你不会宽恕我的。
……
严小刀倒在甲板上,有一段时间双眼发黑意识不清。
他汗湿的嘴唇轻轻翳动,却没有问出“你为什么”。
如果此时还需要向对方探究一番为什么,那他就是太蠢太傻了。
只是有些事,看得透,忍不住;想得到,却还是没防住。
严小刀只知道凌先生腿是好的,能走,能跑,估摸着还能翻墙攀岩,以前瘸过,但已经治愈。他却没想到,凌河为治好这双腿经历了多少艰辛,康复路上洒了多少血汗,要比常人多付出多少倍无法想象的磨炼,又为了什么?但凡换一个人可能早就放弃了,这辈子会走就知足了,还奢望能上街打架啊?
因此严小刀就没提防,凌河下半身竟然是有功夫的。
他在凌先生面前,终究还是轻易卸掉了原本最该牢固坚守的防线,一见凌河误了终生。
两人相识这么久,历经数次危局和劫难,甚至周围人对一个“瘫子”每时每刻的羞辱嘲弄和猥琐调戏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凌河这样的脾气心性,竟然都能忍了,年纪轻轻却深谙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道理,将大招憋到了最后。如今真相大白,以前种种的落魄孱弱俱是迷惑人心的假象,至于“今夜你从这道门走出去,我就等着被人大卸八块”这些严小刀当作是两人之间甜美回忆的片段,全部都是试图摧心拔寨的障眼法,都是对他的精神世界攻城略地的好手段,只为了关键时刻这最致命的一击。
“警察就快来了,带上他,我们走吧。”凌河的话音毫无波澜,冷静得可怕,转身就走不多看一眼。
他是个按部就班条分缕析将这些年人生计划安排得非常有步骤的人,每一步都未雨绸缪,且精心谋算。在他走的这条路上,他唯一一次糟糕懊恼的失算,就是在严小刀面前感情沦陷。
严小刀在半昏半醒的剧痛煎熬中,被几人抬了,装上车。
警笛在海湾长鸣呼啸,码头海面呈现一片黑色的带状油渍,雨水的夹攻让残余的火势迅速偃旗息鼓,只留下一些触目惊心的烧焦痕迹。
这在当地圈子里也算一件大事,明早就会传得沸反盈天,人尽皆知。大家私底下都会这样八卦,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游家公子,在一场原因不明的斗殴中丧生于爆炸火灾,猜测五成是生意矛盾和分赃不均,另外五成可能是跟谁争风吃醋抢小婊/子,得罪人太多,都不知有多少仇家。而那个臭名昭著的假尼桑鬼子渡边仰山这次走夜路终于遇见鬼,在爆炸中严重烧伤落水,昏迷不醒被送往医院,恐怕也老命难保在劫难逃了!
码头上只剩下沦为孤家寡人的游景廉,被发现时,所有人都很吃惊。警方原本刚刚接到内部缉拿通知,正式通缉负案在逃的游姓官员,通知海陆空各处海关排查过境旅客,不经意竟在这里找到了活人。
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目击证人游景廉已经说不出一段完整的前因后果了。
游景廉那根脆弱不堪的神经元在遭受接二连三打击之下,终于精神失常。
被人发现时,游大人抖抖索索地爬在雨里,脸颊凹陷双目失神,完全丧失了昔日的风采。游景廉手指摸到一把遗落的利器,迅速如获至宝地捡起。他于是就双手握住刀柄,以他所能挥出的最大力道直上直下向甲板枕木戳去,破罐破摔一般,发泄出潜意识里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凶狠和愤懑……
木板在连续戳弄下,遍布一片密密麻麻的刀尖痕迹。可惜严小刀没能看到这样重要的一幕,没有机会拉着凌河推心置腹地问一问,在你的复仇名单上,为什么有这位游大人呢?
严小刀距离很远,横倒在黑色礁石组成的一块高地上,模糊视线中还能隐约看到码头方向的动静。而码头上来来去去的人全部化作微小而忙碌呼号着的人影,瞧不到他们这里。
严小刀从对方身材和高度辨认出来,拿枪顶着他太阳茓的黑衣小哥,正是之前他在红场遇到的跟踪者。这小子力气一般,但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好像也学过几手东瀛忍术的内功。
凌河盘腿迎风而坐,在礁石的顶端眺望远方浓云不断聚拢开阖的布局。
这人原来也是会盘腿的,就没有不会的,严小刀在心里惨笑一声。
雨势间歇,天边露出一角淡淡的微光,恰到好处照亮
逆水横刀_第67章
两人的心,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明透亮过。严小刀淋着细细的雨丝,凌河也淋着雨丝坐在泥泞中,好像就是故意作陪,绝对不让小刀一个人吃苦受罪。
凌河声线仍如平常,低沉婉约:“你怎么不问问我,干吗对你下手。”
严小刀疼痛虚弱但无比清醒:“我明白。”
凌河眼睫上沾着水滴,嘴唇翳动半晌,仍然不甘心、不死心地问出来:“那你能不能,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两人眼神相碰,精准地触到对方内心世界,根本不需废话。凌河迅速收回前言:“你不必回答了,我以后也不会再问。”
他对别人从没有这么婆婆妈妈,被拒绝过不止一次了,还要再被打脸?
凌河深深看着严小刀:“小刀,我曾经真心提醒过你,下回再见到我千万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你没有听我劝告。
“严小刀,你这个人自视甚高过分自信,这一路上犯了太多错误。你最大失误就是对我心太软!心软也就罢了,你的第二个致命错误,就是对我屡次心软放过却又决绝地断了我们两人的后路,不愿意顺服于我,你只有在拒绝我的时候最不拖泥带水!
“你的第三个致命处,就是你太强了……你这样的人留在戚宝山身边,让别人如何能不忌惮你提防你?但凡想要与戚宝山为敌的人,怎么还能留你在其中掣肘?当年那个算命道士说的对,你是你干爹这前半辈子发迹显富的大贵人,你人强,命也强,我怎么还能把你留给戚爷?”
严小刀望着凌河,一字一句都听懂了,明白了凌河准备做什么。
他眼中的凌公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冷静,这个年轻人怎么都不像只有二十三岁,自己还是太小看对方了。
但他也不打算改口,不会求饶。
凌河弯腰凑过头,低声呢喃送给他一句:“你是我留给我自己的……我永远不会把你留给别人。”
凌河没有迟疑犹豫,手指动作飞快,扯开严小刀衬衫,从黑色腹带中拔出一柄十寸长刀。刀刃寒光在严小刀眼球上一闪而过,只是他在津门港口浪迹半生没遇到过对手,就没有想到有今日的马失前蹄和血光之灾。
刀尖刺破他脚踝骨骼筋脉最为复杂交错的地方,而且是大力地捅破直接对穿,让那柄刀直上直下□□岩石!
血蓦地涌出来,裤腿和脚上一片徜徉的红河。
严小刀浑身上下猛地一恸,肌肉绷到最紧试图抵御脚踝袭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他的睫毛簌簌抖动,凝重的眼眸像被一块黑幕覆盖住了,没有一丝光芒。他的身体缓慢在地上移动,呈现一种自卫护住周身时的蜷缩姿态,只有那只右脚被戳在地上无法动弹,死死咬住的嘴唇没有漏出一丁点声音。
“啊~~~~”原本以枪抵着严小刀头的那位黑衣小哥失声低喊,幸亏手指没走火了。周围一圈人默默捂脸皆惊。
这一句清澈亮白的细嗓终于暴露了真身,那家伙一把扯下黑色面罩,瞪大眼睛瞪着凌河。
光线下仔细端详便会恍然大悟,“小哥”其实是一位面型瘦长、容貌帅气绝伦的姑娘,也就是凌总口中曾提及的“猫”,大名叫毛致秀。只是这位毛姑娘气质中性,手脚利索,就被严总先前错认成男人。
毛致秀扮了一脸“好疼啊”的扼腕痛惜表情,忍不住怒视她家这位伤天害理暴殄天物的主子少爷。估摸也是严总这张脸男女老幼通吃,身材更是挺拔俊逸,走哪都人见人爱,黑衣小子在观潮别墅里对严总都没舍得下狠手,特意替凌河留了情面网开一面,果然这年头放冷枪都在背后,下手最狠是枕边人啊!
下一刻,凌河直接将手机丢给身后的人:“给他录下来,就现在。”
凌河自己调开视线不看,把活儿派给别人。身后几人默不作声打开镜头,场景一点都没浪费,给严小刀拍下了视频。只是现场气氛略微凝重,从下手的正主再到身边的喽啰们,没有哪个脸上能读出开心得意,没有人这时还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凌河眸心的光芒如摔碎的琉璃一样令人缭乱,沉声问道:“小刀,你怪我对你太狠么?你拆我两只脚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严小刀肩膀和后心微微痉挛,因疲惫失血而视线模糊,却又因为身躯的剧痛而无比清醒,嘴唇上布满汗珠,没喊疼,也没吭声。
凌河道:“你拆我两只脚,我才拆你一只,算是看在你我情谊对你手下留情了小刀,你觉着亏吗?”
严小刀眼里终于露出一点微光,哑声道:“不亏。”
凌河摘下自己腕表,调了个闹钟,直接搁在严小刀眉眼前:“我调了一小时的闹钟,就一小时,你自己看表。当初我躺在床上活活疼了一个小时,我一声都没哼,我受得住你也一定受得住,我绝不占你一分钟便宜!”
凌河眼里有血光,那一刻是真的狠,对人对己都绝不手下留情,谁心软谁输。
严小刀也明白,谁心软谁输。
他今天输得很惨,一败涂地,自己暗暗揣摩脚踝的伤势,他脚筋可能断了,这只脚废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大挫折,遭遇的最惨重伤患,却万般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刀光血影来自凌河。比脚踝上更为剧痛的撕裂感在他胸口,是在撕他的心,裂他的肺。他浑身发冷,不知是因为开始大量失血而导致寒颤,还是因为心都冷了……
码头方向能看出人影憧憧,往来车辆不计其数。
严小刀一只手突然移动位置,惊得顶着他太阳茓的毛姑娘手又是一紧,“别动!”。然而,严小刀只是伸手扒住了身侧坚硬湿冷的岩石。他的五根手指都快要Сhā/进岩缝,指甲边缘磨出粗糙的刻痕……他的喉结不停抖动,每一分疼痛都被他吞咽着咬回齿间,这样的时刻,他是不可能在凌河面前哼出一声的。
视频将他平生最狼狈惨烈的一幕完完整整地留了底。
凌河随即拿回手机,快速敲字并发出视频,抬眼告诉严小刀:“我把你现在的样子发给戚爷了。小刀,你猜猜,你干爹会不会搁下手里的蛐蛐儿罐子,带齐人马火速赶过来搭救你?”
严小刀深呼吸顺了口气:“他知道你有埋伏,他不会来。”
凌河皱眉低喊道:“是,他也知道今夜潮头矶上有埋伏,所以他就没有去,他让你去!这就是你忠心投靠死心塌地的那位干爹。你是义字当头,他是专门坑你!”
严小刀哑声道:“戚爷没让我来,是我要替他赴约,我知道一定是你。”
“……”凌河真有一种冲动,想再掏一把刀Сhā了小刀的右脚,“严小刀,你简直愚不可教你执迷不悟!”
严小刀不愿反驳。他并非愚不可教或者执迷不悟,万般缘由一切道理他都明白,私下辗转反侧想过许多往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也没有选择。
黄豆大的汗珠汇聚成几道水线,顺着雕塑般的脸部轮廓扑扑簌簌流下来,严小刀嘴唇灰白,目光仍然硬朗坚定:“凌河,今天这件事,能不能到此为止?你砍了我,就当是出一口恶气砍了戚爷,一切到此为止。”
凌河惊异地盯着这人:“……”
严小刀咬着牙道出真心话:“戚爷手底下人多势众,他不是游景廉或者渡边仰山那样的蠢货他精明得很,你别去惹他……你若还不解气,尽管再砍我几刀,随你想怎样,我今天都替他挨了!你收手吧,离开这里,从哪来的回哪去……”
严小刀内心明镜,他跟凌河之间已经完了,互相之间都无法面对,不可能在一起,对“将来”的最后一丝奢望彻底变成一番美好的幻影,镜中花,水中月。他最后一丝如果能称作奢侈心的愿望,就是不愿看到两败俱伤。
凌河蓦然站了起来,站在黑色礁石组成的山顶上,离天更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撕裂头顶遮天蔽月的乌云。凌河那一刻是愤怒的,是悲伤的,是百般求索却求之不得的煎熬,俯视着小刀的脸庞:“严小刀我告诉你实话,戚宝山他现在一定已经看见你浑身是血虚弱不堪躺在这里,随时可能被大卸八块,他知道是我干的,他是不会来救你的,他今夜绝对不会露面!
“严小刀你还不明白?戚宝山在这个局里他早就想到壮士断腕、弃船逃生,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段随时可以切掉的尾巴、一条破了洞随时凿沉抛弃的小船,他不会全心全意再信任你、倚仗你,他对你的猜疑忌惮早就磨灭了你和他之间哪怕还有一丁点脆弱不堪的父子情谊,你的命永远没有他自己的命那般重要!”
“你干爹不会来搭救你,他宁愿眼睁睁看着你流血过多死在仇人手里。严小刀我今天要让你明白,戚宝山靠不住,你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我要让你明白,你是应当跟他,还是跟我!”
……
毛致秀直接甩了一把汗,冷眼旁观眼前彻底走向对立两极的情绪拖都拖不回来的两人,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就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再清醒也没用,八匹马都拉不住这互砍的架势啊!
毛姑娘内心万分想要吐槽:凌先生您聪明一世,却在“情”字上糊涂一时,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陷入这样糊涂而自负的怪圈。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您对严先生倾心真意、情有独钟,可你瞧瞧你今儿晚上都做了什么?你把严小刀的脚砍废了,倘若脚筋断了,这人哪怕将来跟不成戚爷,他难道还乐意跟你?这一记大昏招啊!
世间这些头脑愚蠢情商低劣却又自作聪明自命不凡的男子啊……幸亏本姑娘从来也没喜欢过一个臭男人!
手表的分针秒针缓慢移动,这是严小刀历经的最漫长一小时。
肋骨和脚踝上针扎式的刺痛逐渐消失,或者说,疼痛的面积洇开变大,遍及了全身,他的感官知觉已变得麻木不仁,任督二脉都堵了。外冷内秀的毛姑娘中途不动声色给他脚上洒了一包快速止血的药粉,而且未经凌主子同意。凌河装没瞧见,没有横加阻拦。
戚宝山果然就没有回电。
再说戚爷这边,早在打不通严小刀手机时,就已发觉情况不妙。戚宝山当然没有闲情逸致还坐在家中客厅里逗蛐蛐,他带人撒开网子,兵分许多路在港口附近低调地搜寻,一切悄悄进行,不敢声张惊动旁人。
码头上烈焰腾空的悲壮景象,加之线人的汇报,让戚宝山一时也陷入震惊和失语。
游家父子彻底完了。
戚宝山一向瞧不起姓游的,游景廉外强中干又良心坏透,这些年令人不齿的事情干了太多,让二人渐行渐远,终于在情义道义上分道扬镳。戚宝山尤其鄙夷游景廉当初曾经为了升官发财目的,竟然接近和踏入那个兽/欲肮脏的“圈子”,用清白无辜的少年换取加官进爵,令人发指。
但是,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唇亡齿寒啊……
戚宝山避在车中,隔着一条街遥望着5号码头陷入混乱救援的场景。他瞧着游景廉被几人架出来,又像是押解出来,塞进救护车。
游景廉有一瞬间突然抬头盯住他,让戚宝山在夜幕下隔着一块车窗玻璃都眼皮惊跳,以为对方发现他了,以为对方就要向警察和盘托出将一切都供出来,将这一张棋枰上所有棋子儿彻底打翻!然而,游景廉的双眼却是空洞无神的,视线毫无温度和气息地平移过他的车,再平移过眼前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对世间一切富贵繁华与喜乐哀愁皆视而不见,仿佛魂魄出了天灵盖,已经超脱成仙了……黄粱一梦彻底化作一剖尘土随风飘散,终于大彻大悟六根清净,然而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戚宝山低头阅读凌河发来的短信和视频,一幕幕血光映到他的眼里,让他在惊骇中无比凝重。今夜受刺激太多,被凌河一招接一招地拍晕,也快麻木了。
凌河问:【拜上戚爷,求教您现在这样情势应当怎么办,切了严小刀身上哪一段合适?】
戚宝山沉痛地闭了一下眼,回道:【犬子无能,让小凌先生费心了,你看着想要哪一段就切吧!】
他这样回复,手指都抖了。他养小刀这么大,他自己也没把人伤成这样过。
凌河说:【既然如此,严小刀这人我就切成肉块笑纳了,感激戚爷的慷慨割爱。】
戚宝山盯着屏幕上那行小字,几乎咬碎自己牙齿。他冷冷地回道:【今夜码头失火有人家破人亡,小凌先生好大的手笔,你好自为之!】
戚宝山明白他今夜不露面就救不成小刀,但露面必然陷入乱局,凌河就是要以小刀为诱饵,激将法逼他入瓮。更重要的,凌河永远都是当年某些案件的活人证,这人随时都可以站在警局里指控他,这也是最令戚宝山感到掣肘以至于一退再退无路可退的原因……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委屈你了,小刀。”戚宝山喃喃自语,“我不会就这样轻易舍了你,我舍不得,我还是要拿回来的。”
他确实舍不得,不甘心这么多年父子情谊烟消云散。凌河太狠了;凌河不仅是要让他入狱伏法,而且就是要斩他的根脉,让他将来被枪毙了都没人给他收殓上坟!
凌河随口就将戚宝山的回复全念给严小刀听。
严小刀咬唇一声不吭,自知今夜孤身被陷已是一条绝路,没人会来救他。
凌河扣上手机,手表的闹铃恰好这时敲上两人被辗转摧磨了很久的神经。毛致秀一抬下巴,对旁的几人飞速使了眼色,几名兄弟蹲下身将刀撬出石缝。但那把刀还穿透着连在严小刀脚上,不敢轻易取出,这是打算连人带刀整个儿抬走治伤。
凌河俯下身揽过严小刀的肩膀:“小刀,你不用担心,现在终于轮到我照顾你了。
“你这么乐意追着我,跟着我,一刻都不放松地盯梢我。好,干
逆水横刀_第68章
脆就让我带你走吧,我们不用再分开了。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背你吗?咱们俩之前说好的,等我的腿好使了,我天天背你。”
……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虐完了。
之前提到两人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一起”,所以不会分开,还是“在一起”。
小河说过的话都会实现,“等我腿好使了,我天天背你。”
☆、第58章 辗转南下
第五十八章辗转南下
凌河说:“等我的腿好使了, 我天天背你。”
严小刀原本不该再对眼前人曝露任何情绪波澜, 听到这话还是像寒潮抚过全身,抖了一下。两人那时曾经的柔情蜜意、心有灵犀, 全部化作一层稀释的淡红色的血水, 在他心底的瓢泼大雨中漫开,血色侵入四肢百骸。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凌河的一手掌控, 翻云覆雨玩弄旁人于鼓掌之间。
严小刀看着凌河说:“借个电话用用。”
凌河竟然也没问他是否要报警,或者就是相信他不会报警,毫不迟疑就将手机给他了。
严小刀不会报警找人捞他, 他与凌河之间私人恩怨,他活该受着, 与任何人无关,凌河当初报警了吗?凌河那时被他拆了脚踝, 竟然还回吻了他……凌河这人永远就是这样。或者说,两人之间一直就是这样,越知己知彼越是煎熬。何况,他一个响当当的爷们,绝不乐意让人目睹自己今天这副惨象, 流血流泪都想找个无人的角落,一身伤痕自己咬牙扛着。
他拨通杨喜峰的电话:“峰峰。”
“老大!”杨喜峰这连珠炮的声音从手机里蹦出来,“老大您在哪啊?我们就在码头附近,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打了几个小时了!您没出事吧?!”
严小刀气息微弱,顿挫着说:“我没事,很好。别找我了, 现在,立刻,都回家去。”
杨喜峰脑子不笨不傻,立时听出这声音咳喘带血:“大哥你怎么的啦?你说话声音不对你出嘛事了你现在到底在哪我们去找你!”
严小刀重重咳了一声:“不准找我!……都回家去,把家给我看好,人一个都不能少,我过几天就回去……你们都给我夹紧了尾巴待家里,都不准出门。”
就在打电话这一分钟工夫,几辆车亮着颇有威慑力的前车灯越过颠簸的山路,也找到这片黑色礁石组成的高地。
电话里杨喜峰突然叫道:“大、大哥,那个是你吗!”
几辆车里纷纷冲下来人,个个儿都是凌河无比熟悉的面孔,互相都认识,正是严总别墅里同吃同住的一班兄弟。两路人当场撞个正着,严家小弟们满脸惊愕难以相信眼前一番惨状。
严小刀横在包围圈中,遍身是血。
双方尚隔一段坑洼不平的山路,却已满眼血红拔枪对峙,严小刀只遥遥扫了一眼,此时因心急发力而汗如雨下,咬牙道:“小王八蛋不听话,让你们回去,都滚蛋。”
杨喜峰扔下手机悲愤地大喊:“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哪个王八羔子对你下黑手!”
严小刀心里太有数了,这几人完全都不是凌河对手。他不想死,他还想最大限度地保住自己的人,不想区区一晚上就这么被人“团灭”。
他低声不容置疑地吩咐,或者说就是命令:“让开路,现在,让凌先生的车过去。你们敢动一下,别认我当大哥。”
……
严小刀被几人慢慢抬上一辆厢式卡车,塞入车厢后座。毛致秀手下人已经暗地里放轻手脚,当真没想为难他,然而挪动间一阵剧痛从上到下抽打得严小刀几乎哼出声来。他浑身痉挛,大口大口吸气,血水和着汗水从脸上滑落。
他的头缓缓向后仰去,倒下的位置恰好是凌河的大腿,头枕在凌河掌中。
数辆车不疾不徐地从中间一条狭路上通过,扬长而去。窄道两侧站着严宅的弟兄,眼睁睁目睹他们老大被带走了。
严小刀判断是对的,他们的车过去之后,山脚下从不同方向又有几辆神秘黑色厢式卡车紧随而上,一支车队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滑过。方才杨喜峰他们所处的境地,就在对方火力包围圈内。凌河一向心机深沉行事缜密,今夜安排应当是没有大纰漏的。
杨喜峰绷不住抹眼泪哭了起来。
宽子在凌河车子经过眼前时眼眶爆红,突然爆发悲愤的吼声。
“为什么!!
“我大哥对你这么好,你害他,你竟然害他!!
“你个忘恩负义心如蛇蝎的东西,你狼心狗肺!!……”
凌河隔着车窗应当是听见了,但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睫稳稳当当捧着严小刀的头,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得偿所愿——小刀现在是他的了。
严小刀这样的男人,假若不是此时身受重伤,实在走投无路,怎么可能乖顺服帖地愿意跟他走?断然不会。
他反正被人当面痛骂“心如蛇蝎”都不是第一次了,渡边仰山也骂过。随便旁人怎么骂,他早已能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杀伐决断全凭我行我素,不在乎了。
……
车厢哪怕只是轻微的颠簸和摇晃,都能从严小刀眉心和嘴角颠出一串细碎轻微的痛楚。细细的痉挛感沿着一道一道的汗水流经脖颈上的脉络,最后全部汇入凌河手中。
凌河轻轻抚摸他的耳廓,另一只手好像帮他托住胸腹,可能是避免进一步骨折崩塌。
凌河那只左手移到他胸口上,一片明显红肿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泥血雨水混合液交相呼应,掌骨突出的地方破皮出血了。毛致秀递了一只滴管粽瓶和消痛药粉:“凌总,抹药吗?”
凌河不说话,冷面摇头拒绝敷药。
毛姑娘翻了个白眼,就没打算劝第二遍,以嗫嚅的口型对身旁同伴说:熬着吧,不敷药,你看不疼死他!
严小刀最后一丝清晰的意识回忆到,他肋骨被袭仰面倒下几乎后脑撞地的瞬间,确实有一只手捞住了他后脑勺,代替他的脑袋撞到嵌有许多凸出铁钉的甲板枕木上……
疼痛不断侵袭过界,超越了他感官能够承受的极限,又因为不断强行压制耗费了太多体力,太累了,逐渐模糊的意识以及一层一层幻觉开始在他眼前作祟。
四面白墙冰冷刺目,麦先生站在那停尸间铁柜子前,青瓷色的皮肤冒出一层白气。麦允良眼神清澈但已无生气:“严先生……我死得惨,我心里冤,我原本不愿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杀死我自己,在所有人面前曝露出我最龌龊不堪、羞耻屈辱的面目……我认识凌河,他欺瞒了你,我十多年前就见过他了!……”
麦允良没有活气的身躯隐入一片寒凉的白雾,他的干爹戚宝山突然跳出来,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一张白面也激出猩红色:“小刀我都明白,我都懂!你今夜是故意的,你口是心非,你去赴约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他,你为了凌河!你一直都在千方百计护他,你瞒着我做了许多事,你贪恋男/色不念旧情,你忘恩负义吃里扒外,你今天为什么跟着凌河走,你早就想要背叛我离开我!……”
严小刀额头渐渐发烫,因内心煎熬而十分难受,感到有人抱住他的肩膀,却也只能释放给他十分又一的慰藉,无法让他彻底解脱迷惘和纠结。
戚爷此时被另一人凌厉地一掌推出他的意识,这个人黑眉白面,一双细眼与黑发一齐在暴风雨中飘扬。这张脸突破水雾傲然扑入他的眼帘,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令人心碎。这是凌河,凌河对他说:“小刀,你又心软了,你这人心软还固执,你温存撩拨我却又最终拒绝我。小刀,你对你干爹的忠诚真可谓是执迷不悟至死不渝,顽固不化死不悔改!害我家破人亡毁我一生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小刀你为什么就不能顺从我
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
……
严小刀一贯性情沉稳内敛、主意坚定,做事不会首鼠两端逡巡迟疑,在他清醒之时,他都没有过如此深刻的刺痛和纠结。只有在昏迷的一刻,潜意识里压抑在最深层的邪魔外道终于翻了上来,露出狰狞面目叫嚣着侵入他的意识,才让他偶尔曝露出男人最真实的脆弱。
他坚强得太久了,以至于许多人拿他的心不当一颗心,拿他的肉都不当块肉,就以为他严小刀百毒不侵、坚不可摧、能扛泰山,却忽略了他也会伤,他也疼着了,他也会对一个人心灰意冷。
严小刀自从当夜被凌河带走,再到之后的一天,有一大段记忆呈现空白。
也是因为身体虚弱伤重失血,乘车辗转颠沛流离,再加上潜意识里对某些事的抵制抗拒,以及麻药的昏睡作用,他几乎昏迷一天一夜,恰到好处地捱过了手术后伤口最为疼痛的十几小时。
待到再次醒来,他是躺在柔软而狭窄的长条床铺上,稍一偏头能看到双层车窗外面碧绿鲜嫩的枝桠偶尔用梢头轻敲车窗,再飞速划过他的视野,他们竟是在高速奔驰的列车上。
四周干净雅致的环境显示这至少是个头等车厢。他身上盖了厚实保温的蚕丝软被,枕了鸭绒枕,这些可又不像任何动车车厢能提供的标配。过道内听不到卖菜场般的喧闹,没有三教九流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制造出的混乱拥挤,凌先生看起来把这节车厢都包下来了。
靠在他下半身顶着他的人,是毛姑娘。一回头发现他竟然睁着眼,毛致秀ρi股扎刺似的往前一出溜,那表情分明就是“男人身上都有毒我才不碰”!
毛致秀轻咳一声,润了润嗓音让自己显得温和清脆:“凌先生刚出去了,本来他坐这儿的,我可没有挨着你坐你别误会啊!他让我顶着你腿,床窄怕你滚下去。”
严小刀没说话,用眼神对姑娘表达了淡淡的感激。
毛致秀是个清雅帅气的女子,面如白瓷,柳叶般轻挑的眉眼深具东方韵味,相貌美而不俗,十分耐品。姑娘将头发挽成个髻子梳在头顶,干净利落,穿帽衫和一条低腰嘻哈裤,手腕和后颈有黑色纹身,背影偶尔看着像男孩子。
严小刀忆起那日在红场的一番遭遇追逐战,品评道:“轻功不错,跑的是真快。”
毛致秀其实诧异严小刀竟还愿意跟她讲话,嘴角一翘:“承让了,严先生!”
严小刀即便身受重伤,并且就是在眼前这帮人手里受的伤,他天生不是那种冷淡傲娇或者心胸狭隘的庸俗性情,不会骂骂咧咧,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心底柔情也磨光了,他琢磨的是下一步怎么办?怎么解决如何脱身?
毛致秀沉默片刻,没忍住,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上回你误会他了,严先生,从你家房子后面那片悬崖爬上爬下的人,是我,不是凌总……你还因为这个跟他吵架。”
严小刀扬了一下眉毛,显然,凌河在他家装瘸装那么久,总需要有个可靠人物递送消息,因此凌先生只需端坐严总家中每天弹弹钢琴,弹指飞灰间就统筹了全局。然而,他跟凌河翻脸大打出手又何止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
他问:“你还天天爬?”
毛致秀轻振一下肩膀,猫尾巴都翘起来了,骄傲地说:“早晚各一趟吧,凌总只要在露台上,我就上去找他聊个天,就当锻炼身体了。他爬墙不如我,他都下不来!”
“哼。”严小刀冷笑一声,“姑娘您可真行。”
“谁说我下不来?!”那个低沉婉转但带有明显讨伐口吻的声音撞破了车厢内的空气。凌河高大的身形只要一出现,瞬间塞满视觉空间,顺带还吸走了车厢里大部分空气,周围立刻显得闷涩而逼仄。
毛姑娘与严小刀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的气氛立时烟消云散,都住了嘴。
凌河目光快速从严小刀脸上滑过,这其实是血色刀光之后严小刀清醒过来头一次与某人打照面。两人紧绷的嘴角都没有主动软化开启互致问候的意思,都不开口,可就瞬间冷场了。
毛致秀一撇嘴,很有眼力价“腾”得就蹦走了,比当初爬墙跳楼的动作还利索呢,蹦到过道另一侧的床铺躺着了,唯恐被喜怒无常的主子爷的毒液溅一脸。一群探头探脑围观重伤号的小伙伴倏地将视线回避开去,但可以打赌这帮人耳朵都没回避。
凌河是骄傲的,永远高昂着头,冷场也不会尴尬。在凌先生的人生词典里,许多形容描述正常人心理状态的词汇他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温言软语哄哄人道个歉之类。凌河跟谁温言软语过?凌河为人行事会后悔道歉?
凌河弯腰检视严小刀的右脚,说:“我知道铁轨上颠的厉害,疼,给你打过止痛针,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你忍忍吧!”
这人说着自然而然坐到严小刀腿侧,这位置就应当是他的,他可以一坐坐几个小时,等待小刀醒来。
严小刀终于率先开口,已不需寒暄客套和开场白:“你带我去哪?”
严小刀有一阵子的恍惚,凌河要把他带走?难不成将他直接押运出境?他以为凌河的人一定在燕都津门附近有一处据点,安全藏身之处,还要继续死掐戚爷不松口呢。
凌河难道会放弃计划?
……
凌河当然也不至于因为Сhā了严总一刀就痛不欲生准备浪子回头,他不会改变心智,但可以改变策略,由直取强攻变为迂回周旋。
他刚在洗手间与留守的部署通了电话。市局衙门紧急抽调人手,调查5号码头的恶□□通事故。目前内部消息,事故受害一方游某某因油箱中弹起火爆炸当场丧命,而肇事者渡边某人烧伤落水窒息,呈现严重脑缺氧状态半死不活躺在ICU。巡逻艇上还有若干轻伤号,然而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土国籍,竟是一群小鬼子。衙门就为这破事还私下照会了该国使馆,估摸处理时还要考虑国际亲善关系。
码头上发现持械斗殴痕迹,然而现场最重要的人证渡边仰山与游景廉,此时都不能做口
逆水横刀_第69章
供了,无法指证究竟何人算计他们、何人策划了这场火并……
某些知道内情的人,比如原本应当在观潮别墅聚首的另外三位老伙计,当然不会自露马脚跑去向警方指证或招供,这时巴不得躲远远的,为昔日结义兄弟游大人父子俩在清明节烧一盆纸上一炷香,就算厚道仁义了。
当然,在波及范围更广的网络键盘侠势力范围内,这桩惨事被杜撰成了故事演义的末回终章。麦允良案终于沉冤昭雪,游家公子被描述成苍天有眼雷劈了罪人,而渡边老匹夫竟然平白赚了一个替天行道的美名!
老城区戚宅的周围密布眼线,但老谋深算的戚宝山足不出户按兵不动。
凌河是在这种情势下选择绝不恋战拖泥带水,迅速离开津门重地南下。游景廉自首是没指望了,戚爷自然会死扛到底绝不说出真话,警方破案太慢,背后“带头大哥”根深势大一手遮天,为今之计,凌河只有改道另辟蹊径,假途灭虢。
凌河十分执着地对严小刀道:“小刀,我想带你去南方一些地方,我要让你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当年许多真相,我要让你最终明白,你那些拿来自己感动自己的忠诚和义气不过是你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这些天你对我提防猜忌处处掣肘,甚至对我动手……是你自己的顽固不化和死不悔改!”
凌河好似又施展读心术了,句句戳到肋上,让严小刀胸口又开始疼了。
要说两人骨子里脾气还是相似的,躺在对面铺位的毛姑娘无奈地对同伴一摊手,憋不住都想拿根鞭子抽人了:少爷,对付严先生这种纯爷们硬汉子,您要先学会一招化骨绵掌,再学一招拈花拂茓手,他哪痒你挠哪,温柔点儿挠,才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啊!你这上来一套独孤九剑,先把人家戳成三刀六洞了,然后八卦掌、伏魔掌和大力金刚掌轮番招呼,严先生他吃你这一套吗?!嗳,情商低得没救了……
列车以单调重复式的节奏在轨道上高速前行,像是有意催促着在沉默中尴尬的两人,一路向前看吧,别再回头了,再回头都是一腔血和泪啊。
严小刀仰望车厢顶的天花板,点点头:“许多事我也想明白了,是我当初疏忽不察,上套也怨不得你。所以,当初其实是你散步消息引我们一干人等上船,就像这次在观潮双塔一战的套路一样,你一直想钓的就是戚爷,但不幸钓了个我;你不是大鱼,我才是那条鱼。只不过我这条花鲢不值钱,要杀要剐都嫌费事,因此你另寻他路,你选择住在我家留在我身边下手,随后就发生了麦先生的事……”
严小刀叙述的情节事实基本清楚,只有一点凌河很不同意,却又无法开口。
小刀,你这条大鱼不值钱吗?你是一趟南岛之旅最昂贵的收获,跟你相比,旁人可以直接被划归为一堆鱼饵鱼食、□□蚯蚓,连鱼都不配当!……凌河在心中默想。
严小刀平复气息,瞟了一眼四周装睡偷听的一群人,很慢地说道:“‘云端号’上,你不仅没有任何危险,全程局面都在你的掌控。以你的能耐本事你就不会被渡边仰山那头蠢驴所伤,被擒就是深入虎茓,假装羸弱就是引蛇出洞,我佩服你的胆量,凌河。船上到处都是你的人,以前我不认识,昨夜算是认全了。“云端号”上住我左手边经济舱的就是对面上铺那位短发小哥,他后脖窝偏左位置有一颗黑痣,当时穿印花衬衫大短裤每天在走廊里转悠。住我右手边舱室的就是那位姑娘,只是当时她变装易容,让我一直以为隔壁住了个男士,香水味暴露了,她总是用这一种香水。凌河,你是连我住哪间舱室都未卜先知了吗?”
对面上铺和下铺,同时伸出两颗按捺不住就喜欢抢答发言的脑袋,迫不及待辩解:“没有啊严先生!就是碰巧了,这就缘分呗!”
“而且就那一排舱室打折便宜,其他的贵得要死,又不能明着团购,我们人多要省钱啊!……”
两个喽啰迅速就被凌河的视线逼回去了,继续维持装睡的僵硬姿势。
车厢里所有人内心都暗生惊异和佩服,严小刀重伤未愈麻醉刚醒,头脑如此清晰且口齿连贯,当初船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能逃过这人法眼,当真不好对付……
严小刀伤处还疼着,但心情平静,确实已经死心了:“凌河,我就再问一句,麦允良怎么死的。”
这是他们最初反目的缘由,是卡在两人之间带血的心结。
凌河迅速调开视线,眉头紧蹙显然不愿搭理这个话题:“警方结案了,麦先生殁于自杀人尽皆知。”
严小刀回敬:“警方也会很快结案说游灏东死于渡边仰山枪击造成的意外,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
“……”凌河扭头盯着严小刀,眼底突然爆出怒意和委屈,被迫坦承道:“我安排了几人在酒店里,还在电话上做过手脚,但麦允良是死于自杀,我没教给他!”
凌河忍无可忍补了一句:“那些恶心东西我没玩儿过,我教不出来!”
凌河说完别过脸去,眼眶突然发红,也是被某些掩盖在故纸堆下令他作呕的陈年回忆击中了尾椎神经,脊背都微微发抖。
严小刀听出凌河意指之事,却刻意掠过了容易引发龃龉冲突的敏感话题。麦允良说他在那个“圈子”里见过凌河,而凌河说没玩过那些“恶心东西”……
严小刀哑声说:“那个视频,是你找人拍的,你真的不应该,就那样……不留余地、不留体面。”
他本意也并非马后炮指责凌河,尤其为了麦允良而指责凌河,在他对眼前人柔情蜜意早已耗尽的时候,为什么有些话说出来仍然会疼?
凌河傲然道:“我对麦先生已经够发善心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怎样他,他死后才放出视频,我给他生前留足了脸面!他活着总之懦弱没用、人尽可夫,现在人都已经不在了,假若能够借此一箭双雕扳倒游家和简家,他就算死得好歹还有一桩价值,我为什么不能做?!”
凌河一双绿眸毫不掩饰与生俱来的霸道和强势,一番话理直气壮,绝无流露恻隐之心或懊悔之意。
严小刀闭上眼,那一刹那突然与眼前人从咫尺拉开了天涯之距,仿佛就是许多琐碎小事悄悄日积月累最终导致的溃坝决堤,触到他一些底线,让他无法接受凌河的所作所为。
两个人随便聊上几句就聊出剑拔弩张的火星,昔日的和谐相处果然就是凌河刻意揉捏性情、委屈求全生生造出的假象!
更何况如今二人强弱与攻守的形势已完全调转,凌河手下人多势众,来去自如,生杀予夺全不在话下,眉梢眼角间的锋芒都遮掩不住。他若还能温存善待小刀,必然是顾念旧情,买卖不成彼此仁义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追文的勇士们,假期愉快~~~~:)
☆、第59章 怀璧其罪
第五十九章怀璧其罪
恰在这时, 窗外景物斗转星移, 隔壁车厢传来搬动行李的喧哗。凌河暂时收起一身矛刺,话语间仍然温婉:“到站了。之前上门叨扰严总挺长一段日子, 现在正好有机会投桃报李, 请你贲临寒舍小住几日吧!”
一听这句吩咐,周围传来一阵长吁短叹的收兵卸甲声。两位爷总算没有再次撸袖子掐起来, 一群竖耳朵偷听的部下拎在手里时刻准备泼出去灭火的水桶冰桶之类也就纷纷收起了。
严小刀被抬下车厢就看出,他们是来到相隔了三个省车程的峦城。
他平时出差四处转悠,阅历颇为丰富, 大城市哪都去过,对景色优美如画的海滨胜地峦城也算熟悉, 只是没想到,凌河在峦城当地也有不为外人知晓的住处。
峦城四季如春, 潮湿润肺的空气自海滨白色沙滩向陆地上吹来。海风拂过老城内白墙红瓦的教堂和民居,在那些玲珑别致的小房子的红顶上吹出一片瓦片形状的涟漪。红顶之间再点缀上翠色葱郁的植被,车子在起伏弯曲的羊肠小道上迂回着兜圈,自半山腰向下望去,就是一幅色泽鲜明的美图盛景。
而凌先生的居所, 竟然就是峦城当地疗养度假区内的一栋老楼,这让见多识广的严小刀颇为惊讶。那些老房可不是市面上亟待危房改造的普通民居,而是民国年间城市沦为殖民地租界时筑起的高档洋楼。
这买楼的品位和手笔,比戚爷不差了。
隔一层车窗,严小刀尚未仔细端详这栋楼的外貌形容,凌河打开车门, 突然凑到他面前。
凌河是想弯腰抱人,低头察觉有异常,单膝跪下轻轻扶住严小刀的脚踝。绷带之下洇出血迹,严小刀淡淡地道:“路上太颠,晃悠出来一点血,没大事,不用看了。”
凌河也没废话,两条很有劲儿的胳膊往严小刀腋下和膝盖弯楔进去,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人横抱起来了!
然而抱是抱起来了,凌河脚下突然发软前倾,还是眼明手快的毛姑娘帮忙抱了严先生两条腿,悄悄卸掉部分重量,才让凌河不至于马失前蹄。
凌河是瞬间脚腕疼了,两个人重量都压在他脚上,确实吃力。
严小刀当真不太习惯,眉头尴尬地拧着,终于忍无可忍想要拒绝:“别抱我,弄个轮椅吧。”
凌河面无表情哼了一声:“怎么就不能抱?”
严小刀:“……没必要劳累你,我不习惯被人抱。”
凌河话音不善,甩出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我也不习惯被别人抱,还不是抱来抱去抱了两个月,不是抱得挺顺手么?”
严小刀一手微微抵住凌河的胸膛,凌河一低头,不经意间留长的发帘就斜斜地垂下来,撩着他脸……与两人之间此时的冷战都无关的,严小刀纯粹不习惯这么个“雌伏”于别人的姿势,心理上还不太能接受横着进屋。但他一动就胸疼脚疼,无法动弹。凌河才不管他疼不疼,当仁不让地将他抱入小楼。
小刀,当初你这么横抱我的时候,我也委屈,不得已而蛰伏委身于你。
今天终于轮到老大爷您委屈了,您就敞开胸怀学会享受旁人的“照顾”吧!
作为一家之主的凌先生,将贵客稍作安顿之后,迅速就跑了,不知溜到屋里屋外哪个角落悄悄搞事去了,撇下小刀一人。严小刀倒是落个轻松自在,只要凌河别在他耳根下放毒,说一些与他三观不合、不顺心如意的话,他心态上原本是豁达随性、随遇而安的。
凌大少爷的宅邸,与他先前脑拟的风格完全不同,与他自己家更是千差万别。
这栋民国旧楼当然经过重新的装修装潢,外饰和内墙皆是新作,然而其间的低调和朴素令严小刀吃惊。都不能用朴素来形容,简直是苍白和家徒四壁!是的,凌河的家看起来是色调“苍白”的,从墙壁粉刷选色,楼梯栏杆的漆色,再到家具和各种细节装饰,整栋房子白得刺目,简洁干净得让人进去有点不舒服,好像很容易踩上去就造出一枚糟污的脚印,破坏了这刻意塑造出的洁白。
善解人意的毛姑娘在他身后悄悄说:“踩吧,没事,踩脏了也有人擦。”
严小刀嘲讽了一句:“主人看起来喜欢干净,怕踩脏了他要直接剁掉我的脚。”
毛致秀将柳叶眉一挑,故意倒呵一口凉气:“哎呀!我是章鱼那脚都不够他剁了,你管他呢!”
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家具和装饰,但又不是二十年前农村严氏家中因为极端贫困造就的蓬门荜户。事实上,这栋老宅本身就价值不菲,远近这一片独栋洋楼别墅不是被行政机关占用,就是富豪们购置改建成为私人产业,再就是开辟成旅游参观的景点,没有一户是寒门陋室。凌先生的私宅是明明买得起,却在四处刻意留白,二层通顶的大吊灯是朴素的白色磨砂灯罩,地板用的色调最浅的桦木,灯具不带雍容华丽的水晶流苏,楼梯不做精致典雅的雕花扶手,墙上没有价值连城的装饰油画,桌上也没有值得把玩的新奇摆件。
这房子里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烟火气息,没有时调评书,没有麻将桌上推牌的脆响,简直什么都没有,透着那位主子爷骨血里的冷淡与冷漠!
严小刀自己不算作风奢侈的,但圈子里见惯了各种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凌河又是个异类。
严小刀轻声品评:“你们凌总,是不是平时也没什么私人兴趣爱好,每天就坐在房间里欣赏四面白墙?”
毛致秀点头:“是啊,我们这位总裁少爷能有什么爱好?他每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他挥师北伐挺进中原狼烟四起的大计划,就没别的事了!当然,我们帮他实现计划鞍前马后呗。”
换言之,这世上也没有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每个人脑容量都差不多,在其他事上蜻蜓点水不做流连,才能将全部心思专注在大事上,殚精竭虑心无旁骛。
严小刀试探:“你怎么认识凌河?”
毛姑娘将精致细白的眼皮淡淡一翻,避重就轻:“好多年前就认识了,在美国。我是从福利院出来送去寄养家庭的孤儿,他也是没依没靠的孤儿。”
严小刀又问:“这栋楼什么来历,叫什么?”
毛致秀说:“以前好像是哪位民国文坛大佬的故居,凌总买下来,就给折腾成现在这样。正门右手边挂了牌子,‘瀚海楼’。”
瀚海楼?
严小刀一下子被击中某一条记忆的神经,想起来了。果然是“瀚海”,凌先生呼风唤雨的大手笔,有了渡边老毒物的港口船舶产业为基石,再辅以简氏集团万贯家财作为锦上添花的添头,凌河手头绝对不缺钱,风头正旺。
严小刀被几个汉子抬进专门为他收拾的客房。这间客房简直可算楼内家具最全的一个房间,现代风格的白色大床四件套一看就是新买的。
“家具刚拆封,不好意思啦严先生,从昨天到今天,我们
逆水横刀_第70章
已经是抽风机换气扇轮番作业,可还是有点味道,您多多包涵吧!”帮他挪脚和脱换外衣的小跟班柔声说道。
家具果然是昨晚置办,凌河步步算在前头,连夜布置出他下榻的房间。
严小刀说:“让你们凌总费心了,我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没必要为我浪费他的钱。”
“远没有施坦威费钱啦!”严总的贴身男仆嘴碎闲扯了一句,一脸了然于心的暧昧表情。
小跟班都没去过严总的家,没见过那架施坦威,然而严小刀豪掷万金为凌总裁买琴的风流典故,已是人人皆知的绯闻八卦。
这小跟班又是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特色人物,一脑袋卷曲烫发,发型调/教梳理得还颇费一番心思,但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小哥讲话时嗓音柔媚婉约,走路一扭一扭的,时不时对严小刀暧昧地挤个眼,露出涂满上眼皮的眼线眼影……果然凌总身侧吸纳了一群很不一般的人才。
烫发的小哥姓苏,名叫苏哲,手脚麻利儿,一路哼着霉霉的乡村情歌将严总换下的外套衬衫内衣都收进筐子,搬下楼洗衣服了。
毛致秀推门而入,恰好抓获苏哲搬着沉甸甸的洗衣筐扭着脖子向严先生抛送媚眼,眼瞧着抖了一地的眼影粉。
毛:“阿哲,你寻么什么呢?脖子都让你扭折了,给我们弄杯咖啡去!”
苏:“遵旨嘞,毛仙姑!”
毛:“滚!”
苏:“哎呦,凶巴巴得嫁不出去!”
毛:“呵,你倒是不凶,你嫁出去了吗?”
苏:“哼,人家老公是个嫩草,还上小学呢,我在耐心等他长大。”
毛:“……神经!”
别说毛姑娘抖了一激灵,见多识广的严总后脊梁上也翻出一片鸡皮疙瘩。
那种感觉很奇怪,他与凌河之间,在旁观者眼中怎么也应当算是“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血溅当场重伤致残”。或许之前的心理预设已相当完善,当这残酷摧心的一幕真正来临,反而卸掉了压在他肩膀上最沉重的感情负担,让他轻松无畏了。凌河这一刀下去,就是斩断他的退路,终于让他解脱了,暂时不必再困扰纠结于划边站队的单项选择题……严小刀竟然连愤怒生气的感觉都钝化了,此时还能平静地瞅着凌宅里一群小字辈Сhā科打诨。
也幸亏有这帮活宝讲些笑话,给毫无生气的白房子悄悄添上一抹颜色,不然住这种房子真要憋闷死,这房子像个性/冷淡住的地方!
严总躺在床上歇息养伤,一只脚高抬着吊起来。
过了片刻,苏哲又进来了,端了一只果盘,上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摆了仨瓜俩枣儿似的几颗水果:“严先生,挑您喜欢的吃。”
严小刀扫了一眼,凌河家里竟然连餐具都是雪白款式,边缘不镶金属,也没花饰图案,倒是突显了枇杷果的橙黄欲滴和大樱桃的娇艳嫣红。
然而说是“几颗”,还真就只给几颗,严小刀抓了两枚樱桃扔嘴里,盘子里都找不着第三颗了!然而苏哲小哥就连枣子和枇杷也不给吃了,直接端盘子走人。
严小刀摇头吐槽道:“你们凌总怎么过的日子?平时家具也不买,水果都不让多吃几个,咳,守财奴!”
毛致秀坐在大床对面椅子上,横翘着二郎腿,应声点头附和道:“特别的守财奴,有钱都不知怎么花!”
然而毛姑娘嘴角露出会心的笑意,笑得深邃诡秘,颇有韵味的眉眼好像能织就出一番微言大义。
窗外金红色的晚霞铺上树梢,晚餐直接送到严总的床上。
严小刀也没假客套,迅速拿起刀叉。都已经被人砍成这样,不付钱吃他凌家几顿饭,他还是有资格吃的,被围殴也得先做个饱死鬼!他胸骨仍然发痛,无法坐直,身体呈现一百五十度钝角姿态,也不妨碍他大快朵颐。
这是一顿西餐,具体哪一国风味他不太讲究,但菜是以头台冷盘沙拉、冷汤与黄油西点、白肉荤菜、红肉荤菜和甜点咖啡的严格顺序一道一道呈上。
严小刀吃饭一贯是大刀金马的男人气势,即便很小资的一顿西餐也能让他吃得刀叉杯盘缭乱作响,一叉子下去是一大块红肉,再一抿嘴这大块肉已经没了。他是真饿,饥寒交迫失血过多,觉着这顿饭着实好吃,简直无上的美味!太/祖武皇帝朱元璋当初在颠沛战乱中喝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推崇为人间绝品珍馐,估摸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当然,这饭做得又比珍珠翡翠白玉汤精致和丰盛太多。严小刀是吃到第三道菜才迟钝地发觉,怎么每一道菜里,都有樱桃的影子?
冷盘是橄榄油烤蔬菜,配羊奶起司、开心果仁和樱桃果醋。
汤盆是西瓜蓉甜汤,配白兰地腌渍大樱桃、鸭胸肉冻和鹅肝酱。
白肉主菜是柠檬麝香草煎比目鱼,以稠樱桃酒浇汁。
红肉主菜是樱桃酱煎小羊排,配乳酪起酥。
最后上来的甜点是樱桃派,配黑巧克力冰激凌。
一套五道菜式,颇花了一番心思的。怪不得刚才就给他吃两颗樱桃,食材都用来烧菜了!
严小刀擦着嘴,率直地称赞一句:“不错,很好。”
“能不好吃么,外面买都买不着!”毛致秀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小羊排,边嚼边说,“我们跟严总您家公司没的比,我们家主子是个守财奴葛朗台,平时也没见过奖金津贴公费旅游之类的好处,但是干活儿卖力也还有些奖励,比如附近哪家新开餐馆的就餐券之类。优秀员工最高一等奖励,就是一共九道菜的这样一顿饭!您今天才吃五道菜!”
毛仙姑显然是连扯带忽悠,说得跟真的似的。
严小刀觉着特新鲜:“这是阿哲做的?”
“他会做这一套西餐?”毛致秀张成O型嘴,不屑道,“那小子就会调个咖啡,不然早有男人把那个妖孽娶回家收房了。”
说咖啡,咖啡就来了,苏哲小哥端了咖啡进来。严小刀一看更为诧异:“冰豆奶抹茶拿铁,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
苏哲肩膀一耸,忽闪着带水晶贴片和眼影粉的眼皮:“我哪知道您爱喝啥呢?我们凌总让我就调这个口味。”
“他还记得我爱喝这个。”严小刀心里流过一丝淡不唧儿的隐伤。
毛致秀微微摇头,忍不住提点道:“就是他给您点的咖啡啊。”
“……”
就是凌先生给你点的咖啡啊。
严小刀恍然明白了,强行压抑住一丝惊愕——他公司楼下开张了几个月的咖啡店。
那位面相和服务态度都很酷的咖啡店主,当初为他推荐了冰豆奶抹茶拿铁,还声称促销买一赠一。
所以,一直都是凌河在为他“点”每天的花式咖啡,店主小哥不过就是个传送带,买一赠一就有两杯,可以二人分享。
新开的小店,专门就在他公司楼下,每天盯着他进进出出,每天观察他见什么人。
他在店里遇见麦允良,追出去与麦先生私下见面,凌河当晚在他回家之前就知道内情,当夜又因他的情不自禁逾越雷池,二人床上龃龉打了起来……
严小刀垂下眼睫时暴露了眉头深锁出的凝重,作为别人刀俎上的一块鱼肉,他无话可说。
凌河这个人啊……倘若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确实犹如在天堂云端飘浮着一般,是人间一件最愉悦快意之事,彼此心有灵犀眉目传情,知心达意温存妥帖;然而,倘若与此人交恶,不幸互为敌对,对于任何人都会是一场噩梦,这个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且心冷手狠,就不具备平常人都有的共情之心,也不会在乎儿女私情吧……
毛致秀似乎就不在意对他严小刀透露一两个这盘棋局中凌河布置下的棋子。毛姑娘自信的眼神分明是说:严总甭琢磨了,您就是瓮中之鳖,您身边到处都是眼线,扫卫生的送快递的还有您公司面试新招的员工,可能都是哦!
严小刀惨笑一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顿饭也是他做的?”
毛致秀面露真诚,认真地点头:“是啊,他专门给您做的一顿饭。”
严小刀:“……”
毛致秀粉润的嘴唇轻轻一抿,抿出一句多余的废话:“凌先生那个人,您就甭指望他跟您赔句软话了,他就那样,不可救药!”
毛姑娘明明是凌河的心腹,也确实对凌河忠心着,然而此时这脸上表情,分明让严小刀读出一种“那只大妖精我们早就看够了快来个能降妖伏魔的厉害人物把他领走吧”!
然而,毛姑娘内心真实的情绪是,严先生,我们真没有把您当成软禁俘虏或者座上贵客,您就是那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男菩萨!我家这位嘴毒心狠孤僻乖张冥顽不灵不可救药的凌主子,这么些年,他就没有喜欢过第二个人您还看不明白吗?当局者迷,我们早都看明白了!
正主一晚上都不露面,只是过几分钟就从不知哪条走廊溜达出来,故意路过严总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偷看,然后又沉默地转回去……
两人见面话不投机一定掐起来,还不如不说话不见面。
凌河在自己家里,终于可以穿回自己的衣服,露出最真实的本来面目,再也不用伪装尊贵优雅的少爷。这人就连衣服的颜色款式,都是苍白无趣的!
假若让外人来做个品评,凌先生穿衣打扮可真没看出霸道总裁的风范,上身一件极为朴素的白色圆领T恤长衫,下身是浅卡其色的收腿家居长裤,都是打着“清仓甩卖”条幅的摊位上最普通廉价的牌子,而且一买买一打,每天挑选衣服穿的这番脑力活动都省掉了。长裤的边缘因为洗涤次数过多已磨出毛边,也懒得换新。脚上一双夹脚拖鞋,露出瘦白泛青的脚骨。
浅淡苍白的衣装,包裹了一副绝好的身材,衬着一张绝色的脸,形成某种别扭而强烈的反差。
严小刀吃过药后闭目养神,休养生息,偶尔眉头微簇和喉结划动暴露了他了无睡意的真相,脑中纷乱,思绪万千。
毛致秀离开房间时,苏哲在身后噘嘴哼了一句:“你说这是何必呀!哎呦,严先生要是稀罕我,我二话不说今晚就嫁,一百零八种姿势随便他点,只要伺候得他舒服满意,又帅又男人呦!”
毛致秀差点抠出两颗白眼珠子砸死这小妖精:“做梦吧,看得上你?”
“当然瞧不上我啦。”苏小弟扭着蛮腰一摊手,“可是他瞧上的那位怎么回事嘛!我觉着严先生人挺好,他伤这么重,没骂咱家少爷,也没有对咱们恶言相向。何苦来嘛~~~”
“你懂什么?”毛致秀倏然凝重正经起来,悠悠地叹一口气,“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严先生是很好,他自始至终就没做错什么,却遭受断肋断脚的无妄之灾。他这种人必受旁人所害,就是因为他自己太强、太厉害了,时刻令人忌惮提防、投鼠忌器。任何人想要对戚宝山下手,必然先拆他的左膀右臂,头一个除掉严逍。咱们凌总做错了吗?绝对没错啊!
“凌先生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他成为戚宝山身旁一颗弃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总之没法再用了,才能留住这个人。
“严逍是没法再回戚爷身边了。只是,这样下手太残酷,终归于心不忍啊。”
……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进入乡村种田美食人生(做饭这事才是定攻受的大计啊~:)
☆、第60章 情网难弃
第六十章情网难弃
严小刀在瀚海楼小住几日以来, 最大感受就是凌总家中伙食当真不错。
也是因为参照物对比强烈, 比他以前一帮单身兄弟混在一处胡吃海塞强太多了。每天早中晚的病号三餐,以及零食夜宵热饮, 不出几天, 迅速就要把暂时中断健身练功活动的严总喂成个胖子。
每天菜色还换着花样,一周下来, 准保让他把欧美几国的美食菜系吃一个遍。比如,今晨早点是俄式腌鲑鱼配黑麦麸面包以及希腊风味酸奶,晚上夜宵送的是法式“熔岩”巧克力蛋糕, 蛋糕里面带溏心热巧。
做菜的主子爷反而极少露面,时不时差遣阿哲递个菜单, 让严总点餐。
凌宅小白楼内恐怕只有厨房算是用具齐全,然而凌河做菜的方式都能让人领略到这人的孤傲冰冷, 这人就几乎不开明火的。
厨房也是黑白灰瓷砖拼凑出的简单色调,全套不锈钢灶台微波炉烤箱洗碗机,擦得一尘不染。
站在不锈钢电热灶台前的人长身玉立,垂下眼睫盯着电炉丝上的平底小煎锅,煎一只五分熟的蛋, 以红椒粉佐料,配酸奶酪和南瓜蛋糕。
谁说西餐没有技术含量?严小刀从他这个眼光看去,随便的五道菜一个套餐,凌先生已经将煎炒炖烩和腌烤熏炸各种烹调方式都用上,奶油汁醋汁和香草调料有几十种,而且步骤了然于心, 都不必临时抱佛脚从网上翻菜谱。
严小刀胸骨不那么疼了,难得下一趟楼。他坐在灰白色转角大沙发里,说是往窗外看看风景,却无法回避厨房里那位男士实在扎眼的存在感。
严小刀对毛姑娘道:“你说你们凌总没兴趣爱好,这不就是他最大的兴趣?”
毛致秀从沙发上仰着头往后瞭过去,显出天鹅颈的优势:“凌总,做饭是您平生最伟大的兴趣爱好吗?”
“不是。”凌河正在以轻巧的手法和最短的走动距离,极为熟练地完成了五分熟的煎蛋摆盘、冷冻黄油加热、铺好各层食材的意式千层饼放入烤箱调准温度、给烤箱内快熟的龙虾汁咸起司面包刷黄油、切碎蒜蓉、最后将隔夜腌渍的小牛肉条放入平底煎锅并发出令人闻声知味的“嗞啦嗞啦”声音。
时间和步伐都计算精准,没有多走一步路,眼光中不起波澜,看不出厌倦,但也没看出是在享受烹调的乐趣。只能说,一个人腹有才华心灵手巧达到了一定程度,他无论从事什
逆水横刀_第71章
么,都能做到极致完美,凌河就是堕入凡间的这样一片凤羽,一只麟角。
凌河抬眼解释:“从小自己做饭,习惯了,我不做饭我吃什么?等你们两个饭来张口的给我做吗?”
毛致秀碰一鼻子灰,以灵巧的动作后仰翻过沙发,也是顺手成自然地就把煎蛋奶酪南瓜蛋糕碟拿过来了,给严总打一眼色:甭理他,咱们先吃!
严小刀嚼着暄软美味的蛋糕:“你们凌总以前念过厨师学校?在餐厅里做过?在美国还做过什么?”
“在美国……厨师学校?”毛致秀挑眉,再次往沙发上呈葛优躺的后仰姿势问道,“您念过厨师学校吗,老板?”
凌河说:“没有,但我在许多西餐厅打过工。”
毛致秀对严小刀耸肩:“他在西餐厅打过工。”
凌河又道:“致秀,问问严总还要南瓜蛋糕么?还是吃很快就熟的小牛肉,或者等三十分钟吃千层面?”
毛致秀再凑头探问:“严先生您是继续吃南瓜蛋糕还是吃小牛肉还是三十分钟以后……麻烦您二位能不能直接对话?!”
客厅与厨房之间的传声筒愤而罢工偃旗息鼓,房子里顿时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严小刀默默咀嚼南瓜蛋糕,凌河低头把用黄油和醋汁煎好的小牛肉装盘洒调料。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墙,别人看不到这堵墙,却偏偏将这两人之间的言谈气息心跳和脑电波全部阻挡得严严实实……
毛姑娘顿时后悔几乎要锤胸顿足,她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瞅着前后这两个愚蠢的男人,沮丧的神情就是一副“快跟我说话你们谁要说话我来者不拒随传随到”!
严小刀和凌河都不算别扭的人,有仇报仇直接撸袖子干,为什么不讲话?
不讲话就是怕吵架,很怕再次触及某些不愉快甚至价值观念三观底线都无法相容的话题。
如果已经完全不在乎对方,也就不介意撕开脸面口不择言;恰恰是心里还存着体贴和在乎,都不愿让对方难受,所以干脆不说话,堵住嘴吃饭最安全了。
倘若不来凌河的住处,严小刀也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两个人,当真是属于两个平行世界的生物,可能原本不该有交集。
许多斑驳陆离呈现不同形状的碎片与细节,为他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多面的、有棱有角的凌河,让他心里渐渐也有所知觉,凌河是怎样演变成今天这德性的。凌厉尖酸的口齿,偏执刻薄的性情,家徒四壁的大别墅,苍白无趣的衣着装修,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嫉恶如仇却又信奉以恶制恶,明明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却偏偏以最恶劣嚣张的面孔对世人鞭笞怒骂……而且,这个人无父无母无亲人,生活中显然也没什么知心朋友,没有感情生活,没什么像样的娱乐爱好,也不养宠物,会弹一手好钢琴但家里竟然没买琴!
一个聪明绝顶万事皆通的人却好像是个了无兴趣的冷淡绝缘体,活得像个孤僻自闭的清教徒。
这应该怨凌河自己长歪了吗?
在这人的少年成长经历中,有人曾经教过他应该怎样更有滋有味地活着,换一种更轻松愉悦的方式去看待周遭的一切吗?
有人曾经教给他如何品味和感知尘世的人情冷暖、凡间的烟火气息,宠爱他,关怀他,保护他,将他拥在怀中教给他应该如何爱人和自爱、如何温存善待他人也温存地善待你自己啊!
恐怕就没有。
幸亏还有毛致秀这样心直口快性情洒脱的姑娘陪侍左右,严小刀打心眼里对兰心蕙质的毛姑娘生出感激之意,尽管这种感激由来莫名——说到底凌河这人现在关你什么事?还用你来关心照顾?
……
峦城气候凉爽怡人,晚风逼退午后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浪,带着花香与海水的咸腥气将脑补中的一番美景吹入窗棱。毛姑娘饭后与几名同伴到半山腰林子里散步兼练功去了,回来时个个的面色因为被汗水浸润而容光焕发。苏哲的烫发被吹成一把湿润朝天的水草。
在客厅里看闲书的严总,抬头瞥见那群人,心里莫名一恸,调开视线……
他出不去,他脚残了。
严小刀一贯压得住情绪,泰山崩于面前也能不躲不闪,不动声色。他遇事不爱自怨自艾,也不怨天尤人,默默地将每一丝可以称作难受的情绪嚼烂了嚼出血再吞进肚里,但心里是真难受。
凌河并没出门,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闪进客厅,过来抱严小刀上楼。
旁边几人假意客气了一句:“凌总,我们帮忙抬呗。”
凌河干脆地回绝:“不用,我来。”
几名同伴贼有眼力价,手都没从裤兜里伸出来,遵从毛仙姑的眼色指示倏地齐齐往后退一大步,给两位爷让出通道,站成道边两排小白杨的姿势。
严小刀其实很难抱。
他身高腿长,男人肌肉密度大就意味着分量一定不轻。凌河暗自松了松肩膀,两条胳膊伸进来勒起刀爷,发力时咬了一下嘴唇。
一下竟然没勒起来,因为严小刀单手往下抓住了沙发,人就定格半空中,低声道:“别抱了,没必要,我又不是两脚都残,给根拐杖。”
严小刀的嗓音是一发很有男人味的低音炮,眼神慑人,即便重伤在身,周身仍有一股不容侵犯、不可亵/玩的气场。
凌河垂眼望着小刀,也是毋庸多言的表情:“我家没配备拐杖,也没轮椅,你只有我两条胳膊能用。”然后一使力将人抱走了。
凌河说话没个温柔劲,动作还是暴露了体贴,小心翼翼将严小刀放在洗手间的一张软椅上。这些天脚踝已止血结痂,可以洗洗了。
热水管源源不断洇出蒸汽,蒸汽再以有形的状态在狭小空间里缓缓扩大势力范围,终于将两人的视线鼻息团团包围,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情。凌河轻声道:“洗澡吗?我帮你。”
两人之间,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多么荒谬。
严小刀被蒸汽熏得难耐,喉结动了一下:“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凌河拨开白雾,认真地盯着他:“不用这么厌恶我,你自己怎么洗?”
严小刀眉头微蹙:“没厌恶你,我用不着伺候。”
凌河脱口而出:“你肋骨和右脚都不能沾水,你怎么进浴缸?我帮你洗,我又不会强/暴你!”
严小刀闻言黑眉跳动,人在屋檐下极易敏感,那一刻当真被刺中男人的尊严,眼光自下而上射穿凌河:“你强/暴得了吗你试试?!除非你再砍我另一只脚和两只手。”
两人横眉冷对,盯着对方,却都暗自后悔口不择言,几分钟之前明明没想要吵架。凌河抱着人进来时,心里想的是对小刀温存软语、捶背宽衣、揉腿擦身,端洗脚水,为小刀做什么他也都是愿意的。
他想留下小刀,就一直留在他身边,怎么样都可以……
凌河声音放低,退而求其次:“我怕你在浴室滑倒,你一只脚也没法迈到浴缸里。你这么烦我,我换个人来伺候你,你就不用对着我这张脸了。”
凌河面皮下分明有强烈的失落,但口角不掩锋芒,办事雷厉风行,扭头就喊楼下:“阿哲你上来。”
严小刀一听就压低声音制止:“别让他来!”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一脸了然于心但又互相不爽,嘴上都不能认怂。严小刀又不瞎,苏小弟那样儿都快弯成桂发祥□□花了,大波浪发型烫得就像一脑袋麻花似的,让苏哲来折腾他洗澡?
凌河没安好心地一翻眼皮:“这样,屋里就只剩下致秀了,不然我让致秀来?”
严小刀快被眼前人气晕,一定是浴室里蒸汽太盛的缘故,他头晕气短。
凌河嘴角暴露出细微可辨的恶劣表情:“你不用避嫌,致秀她……她也是弯的,她对你就没性/趣,她才不会见到男人的祼/体就魂不守舍要以身相许了,你尽管把她当男孩使唤。”
“凌河你够了吗?”现在是严小刀想要往堪称无赖的凌先生脸上喷一梭子毒液。
凌河就是一副闲情逸致刁难人的表情,深情款款道:“屋里就三个人选,我,阿哲,致秀,三选一严先生您看哪个比较合心顺眼?”
凌河其实不爱掩藏心事,也没有自闭症或者选择性缄默,这几天跟严小刀极为默契地双双陷入冷战状态,这张利嘴着实憋坏了发霉了,他是不爱讲话的人么?
两人你来我往打嘴仗其间,楼下正门响了,有客来访。
凌总根本不用下楼,长了透视眼,直接喊楼下:“蕙真,上来见严先生!”
凌河轻声解释:“蕙真很想念你,一面之缘还想再见见你,问候一下严总,她手脚比我温柔利索,让她来吧。”
“我……”严小刀莫名其妙,还不及反驳,一串半高跟皮鞋踩出的细腻优雅的脚步声迅速攀上楼梯,已经来在浴室门口,蕴含一番迫不及待的心情。美丽端庄的姑娘头戴绢花礼帽,深色格子薄呢外套内搭套裙,透明丝袜配精致的褐色皮鞋,这一身复古打扮,恍然是从九十年代画报里走出来的宅男女神,松岛菜菜子的款型。
姑娘摘下礼帽对严总颔首弯腰,满眼惊喜期待地向他问好,第一句是尼桑语,第二句就是标准普通话了:“严先生,很荣幸还能再次见到您,非常想念,非常关心您的安好。”
严小刀一见对方礼帽下的白净脸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他自己愚钝他早就该想到了!
凌河窃夺渡边仰山的产业,在“云端号”上设下圈套必然每一步都精心布置,渡边老毒物身侧怎么可能没有凌老板的人?不然,是谁在生意伙伴的礼品内暗下手脚让礼品成为一记杀招,录下了那一段让游家最终身败名裂、诱使游公子命赴黄泉的情/色视频!
来人正是“户下真优美”小姐。
“真优美”十二分抱歉地再次90度鞠躬:“严先生,真的很对不起上一次没有对您说出实话,以后请叫我柳蕙真,请严先生原谅宽恕我的欺骗隐瞒。”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对柳小姐摇摇头:“不会怪你,隐瞒也是你背后的凌老板隐瞒我。蕙真,你头上伤好些没有,脑震荡康复了?”
柳蕙真对严总的关怀备至感到惊喜,眼眶洇出湿气:“已经好了,让您担忧了是我的过失。”
严小刀淡淡一笑:“不用客气,我一个糙人不了解内情,不知你是凌老板的红颜知己,那天失礼冒犯了你,姑娘你别介意!”
红颜知己?凌河眸心被刺了一下,咬着嘴角扭开头,严小刀对柳蕙真的态度都比对他温存许多。
柳蕙真本来就是服侍男人的行当出身,穿着套裙皮鞋提供蹲式服务,十根葱葱玉指帮严总宽衣解带不会流露分毫的扭捏羞涩。她将洗澡水调试成最舒适温度,再递上温热的擦脸毛巾。
一家之主凌先生顿时好似戳在浴室里一根孤家寡人似的晾衣杆,还长手长脚地占地方很碍事。他伺候人确实不如柳小姐,他服侍过哪个男人洗澡?温言软语妩媚娇羞那就更比不上,他对谁做小伏低地献媚过?
柳小姐快要剥到严小刀的内裤,凌河两眼发直盯着墙上被水雾打湿成迷茫色调的镜子,眼眶里突然爆出自尊心受伤的神情,决意对浴室里这一男一女今晚哪怕将要发生的风流韵事滚床单之类都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随他们去!他一言不发调头就走,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严小刀赏脸待见他。
“凌河你回来!”严小刀突然沉声叫住他。
柳蕙真从精致的睫毛下对严小刀递出一枚细雨春风绕指柔的眼色,脸上分明是与毛仙姑遥相呼应的福至心灵与善解人意。姑娘用口型悄声道:“严先生,我老板他是个好人,您不要责怪他……他很爱你的。”
柳蕙真是用口型呵气,最后那几个字严小刀不能确定,却让心口与软肋同时被戳。
柳蕙真像顶着雷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在两个男人都还骄矜气躁没反应过来时,提起裙子踩着半高跟以一阵优雅的小碎步迅速从现场消失,下楼找毛姑娘倾诉久别衷肠、表达姐妹情深去了。
以后洗澡都可以省去挑挑拣拣的兴致,凌河、阿哲、致秀、蕙真四选一,还有什么可选?在严小刀内心深处,能牵他肚肠伤他心的,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就只有这位顽劣不堪不可救药的凌公子,让他又爱又恨,爱恨交织!
凌河历经身心煎熬终于松一口气似的转回来,阖拢了浴室门,转怒为喜的表情重新融入满室白雾。凌河这回彻底学乖,眸子里映着阑珊的灯火,依照方才柳蕙真做事的姿势,温存地将严小刀的右腿架在安全处,褪下衣服。
严小刀无奈叹息:“所以,柳蕙真在船上是奉了你的指示,前来跟你接头暗通消息。”
凌河:“是。”
严小刀:“怎么就那么巧,我从简老二手里抽中她的扑克牌?”
凌河笑道:“你即使没抽中她,她也可以寻求各种方式‘毛遂自荐’啊。”
严小刀摇头感叹这一步一陷坑的套路,不解地问:“可是你们俩都没说上一句话?”
凌河解释道:“也不用说话,她只要把想要传递的消息告诉你,通知你有人设计暗害我,你自然会设法护卫我的安全,对吗,严总?”
“有理。”严小刀对凌河的连环计表示钦佩信服,难怪柳姑娘不顾个人安危为他们报讯,瞄到杀手动静不惜从高空坠下为他们示警。他又问: “你怎么提前预知游灏东会跟麦先生做那事?”
“我并不能提前确定。”凌河轻巧而不屑地道,“但这些人上了‘云端号’就是做这桩龌龊不堪的人肉买卖,录下他跟谁都是大有用处的备份,赶上谁就录谁。当然,其他人房间里我也录了,存档有备无患。”
严小刀对凌河某些时候表达出的无情无义和不择手段深感皮肤血管发冷,尽管洗澡水是热
逆水横刀_第72章
的,但又想不出理由来反对。
“还记得蕙真在你房里点了一杯拿破仑吗?”凌河靠近他,声音温柔,“对游公子得手了就点拿破仑,如果录的其他几人,就点芝华士或者勃艮第。”
严小刀恍然大悟,冷笑道:“然后,你在我眼皮底下,跟她玩儿了一个‘摔杯为号’。”
“是。我欺瞒你但当时并无意害你,小刀,你还生我气吗?”凌河聊着前情,脑子已经在片刻须臾之间走神了,流连着严小刀的脸和鼻尖那颗小痣。
确实,那时的凌公子,将全盘计划欺瞒着他,却并没有意图下手害他。
“好歹一个姑娘家,你派遣她在渡边那个下/流东西身边做那种以色侍人的生意,于心何忍?”严小刀终于憋不住道出他的价值三观。
凌河蹙眉,也是忍不住了:“你这么看我?我认识蕙真时,她就一直在渡边身边好几年了,我没有逼她做那种事!她想要脱离火坑,我随时可以助她脱困。”
两人近在咫尺,鼻息可闻,互相之间皮肤的温度都可以感知,讲话不知不觉变成知心达意的耳语。
凌河什么时候在他面前乖巧得像一只猫,严总都不习惯了!然而他确实行动不便,拖着伤腿由凌河轻挪慢捻将他扶进浴缸,一只右脚翘在外面。
凌河却还不回避,眉间眼底描摹着严小刀的脸和身躯,神情竟是近乎猖獗的崇拜和发痴。严小刀身材是极好的,无论从男人还是女人的品味眼光看去,每一分每一块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利落,横卧在一池温水中。这样健美又极致诱惑的男性/躯体,在各种高热量垃圾食品、添加剂和地沟油填塞毒害的一代肥胖虚弱人群中,当真已经不多见了。
严小刀不看对方,好些天没沾水了,他觉着自己身上都快馊了。终于泡进浴缸,迅速拨开头顶的花洒,将全身沐浴在淋漓的水雾中,洗涮个酣畅痛快。
没有筹划,没有预谋,凌河的眼眸卷起两丛墨绿的漩涡,在凝视中悄悄荡起浪花。小朵的浪花越聚越多,终于化作澎湃的波涛汪洋。替小刀冲净头发泡沫时再控制不住内心一重一重的万水千山,凌河蓦地往前一跪,下巴磕在严小刀肩膀上,将滚烫的嘴唇用力摁上他的后颈,只一下就像皮肤拥有磁力产生强烈的互相吸引,黏住了扯不开!
凌河轻抖着在他后颈和肩膀上印下一片细细密密的吻,寻觅渴望已久的热度,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吼“我又不会强/暴你”,这才几分钟,就要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吃进去打脸了。
严小刀挺直着脊梁,不暴露丝毫的孱弱病容或者迁就姿态,调开视线不看对方。凌河陷入舌尖深吻撩热他的后颈终于控制不住开始追逐他的嘴唇时他猛地偏过头去,拒绝与对方接吻,在忍无可忍躲无处躲的情形下沉声开口:“凌老板。”
凌河发出深重的喘息,分明就是成年男子长期遏制正常的人性和欲/望终于厚积薄发的动静:“小刀……”
两人撤开几尺之距,身体突然失去期待已久的亲密接触,皮肉都叫嚣着发冷,心与口无法从一而终。
严小刀神情凝重,正色凛然:“凌先生,终于也轮到我在你面前卸下脸面和尊严,跟你说这番话,现在是我伤重残废无力自保、无路可走寸步难行,被迫寄人篱下看您凌老板的眼色和善心赏我一口饭吃,你今天出了这间浴室,我明天另外一只脚还能不能留在身上我都没有把握,你这会儿想干的事情,你觉着有意思吗?”
凌河:“……”
严小刀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便这并非他故意为之:“我算是凌老板你邀请下榻到此一游的客人,还是你一番妙计围而歼之的猎物俘虏?我被你软禁在家里,我是来陪你观鱼赏花儿或者跟你风花雪月的吗?……你想发泄找别人风流去!”
字字肺腑真言,严小刀不假思索,都没打结巴。
凌河眼里并没有歉意和懊悔,将一番绮丽的真情脱口而出:“小刀,我知道你脚伤了一定怨恨我,我做的事我承担。我当你的另外一只脚,终生陪伴在你身边绝不离弃,对你绝不辜负不会变心。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愿意……每天给你做饭可好?”
你就是打算这样“承担”?
一开始都计划好了?
严小刀惊愕地琢磨凌河此时的自信超脱和理所当然,突然有些理解,凌河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性情偏执,不走寻常路,脑回路颇有几分骨感清奇。一件事的缘由与最终结果之间某些必要的人之常情和推导逻辑关系,在属于凌先生的大跃/进式的思维方式里,就是不存在也无所谓的。
所以,一个星期前你砍了我的脚,现在,你他妈想睡我?
你问问我胸口疼不疼我乐意吗?!
严小刀倘若不是对这张脸难舍旧情,就直接甩嘴骂三字经了。然而对着这张倾城的脸,他终究就是骂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愉快 :)
☆、第61章 不速之客
第六十一章不速之客
凌河对一个人许下不离不弃的终生之约, 也是平生第一次。只是, 这个时间节点选的太糟糕了。
凌河心知肚明自己做下的好事,垂下眼睫缄默片刻:“你要怎样才能点头愿意?”
严小刀还是不习惯对凌河冷言冷语, 调开视线说:“把我脚治好, 治回原样儿你放我走,咱俩再谈其它。”
凌河猛然抬眼:“你还要回到戚宝山身边?你这样……你还能回去?”
没有什么比这话更戳严小刀的心, 堪比一把利刃凶暴残忍地割开他的尊严。严小刀眼眶骤然发红,哑声道:“没错,我回不去了, 戚爷也不会稀罕再养我一个残废,我对他还有什么用?我有什么脸面回去?!”
有些心里话凌河只要不逼供, 严小刀都不愿开口剖白,默默地把血含在嘴里吞进肚里。住进来这些天, 凌总聘请的私人医师每天例行到访,足不出户就能给他诊断敷药。严小刀也问过那位医生,对方愈是对他善言安慰并且含糊其辞,他心里愈发的清楚,他右脚脚筋断了, 这脚没救了残了。
这些年在临湾码头呼风唤雨叱咤江湖的严小刀竟然变成一个瘸子,当年有多么牛逼哄哄现在就是多么的凄凉狼狈,那些心怀叵测的庸人平生最喜欢围观虎落平阳、见人落魄倒霉,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的手段一定无所不用其极!
他这些年出人头地的能耐、安身立命的本事,假若全部落成一场空,他还剩下什么?他一个响当当的爷们就要被迫委曲求全委身在凌河身边, 做对方豢养的金丝雀小白脸吃嗟来之食吗?你当我是简铭爵、麦允良那号人?
凌河不死心地问:“你的脚倘若治不回原样呢?”
严小刀反诘:“你也清楚明白治不回原样了?”
欲/念和柔情化作一阵足以撕裂天空的电闪雷鸣,雷声咆哮着远去,身躯也迅速冰冷,凌河突然冷笑:“严小刀,我明白了。所以,你这人完好无损完美无缺的时候,你死心塌地跟着戚爷你一定不会跟我;现在你残了,终究还是不会选择跟我在一起。我第二次恳求你,你还是拒绝我。在你的光明坦途与大好前程里,就没有我这个人存在的位置。”
凌河说到某几个字胸口大恸,但没有多余的废话纠缠或者再次恳求,倏地站起身:“我是恶魔,我心如蛇蝎,我就是这个德性你受着吧。严小刀,假若我面前就只有这两个选择,你完好无损地跟在戚爷身边或者你一脚残缺留在我身边,我一定选择后者!”
伤人的话永远是一把双刃剑,左右开弓,一戳就是两个洞,对两个人都没有放过。
严小刀望着怒而冲破水雾离去的凌河的背影,有一刻的恍惚,这是凌河的真心话还是发怒时言不由衷的恶言恶语?这还是当初令他心动的那个美好的人吗……
当晚凌总臭脾气发作从浴室跑掉了,严小刀又不能自己爬出浴缸,还是苏小弟带几个汉子帮严总脱身,最终将他妥帖地安顿到大床上睡觉。
苏哲为他穿睡衣时,眼睛盯牢了某些凸显男性雄风的敏感部位,不停地放电和发花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滚到严小刀的胸沟和腹肌上。在苏小弟看来,这样的两人还要吵架斗气,他家凌总真是不谙风情兼暴殄天物啊。
苏哲恋恋不舍贴身服侍到深夜,恨不得要爬床求欢,终于被毛仙姑冲进来薅着他脖领子将他拖走。毛致秀嘲讽道:“你省省吧孩子,你解锁一百零八般姿势都没用,严先生不好你这个口味!”
苏哲埋汰自家的主子爷同样不留情面:“严先生怎么就专门好那个茅坑石头又臭又硬的一款呢?你说严先生是不是快要气昏头了,他还爱不爱咱家那位难伺候的大少爷?”
毛致秀叹息道:“你没瞧见严先生眼睛里的红斑么?你没瞅见他都不和咱俩说话么?你说他还爱不爱?……咳,世间所有愚蠢的男子啊,我们女人就没有这么难弄的面子和自尊!”
严小刀少见地因心情不好一夜未眠,隔着浅色窗帘透视海港城市一片闪烁斑斓的星空。
就在半夜,房门悄悄开阖,侧身贴墙进来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踱步到他床边。黑影子把双脚黏在那儿就不走了,好似对着一尊裹成木乃伊还吊着脚的睡神都能看得有滋有味兴致勃发。
严小刀以眼睫余光辨认来人的身高身材,就知道是哪个,闻味他都能闻出来。
两人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再次一起夜观天象、饱览星图,只是一个闭目装睡,另一个沉默是金,那一刻的尴尬让严小刀恨不得下一秒赶紧睡得不省人事,才不至于听出寂静的房间里两人呼吸心跳都声如擂鼓。凌河明明只是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在严小刀如同显微放大镜的细腻心理活动刻画下,那手劲儿动静大得好像将他的脑袋在枕头上扯来扯去!
凌河用手指摸他鼻尖,陷入绵长的回味。
凌河弯下腰,借着最微弱的光芒仔细端详他的脸,享受艺术品似的,炙热的鼻息喷得严小刀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时假装惊醒都来不及了,他一动就会吻到凌河的嘴。凌河在他脑门和鼻尖上各亲一下,逗留大约半小时后终于走了,让他得以恢复正常的呼吸。
严小刀前几天依靠止痛针和镇定药物进入睡眠,睡成一头死猪,因此他不知道,姓凌的恶魔脸皮很厚每天半夜都会溜进来骚扰伤号,未经他允许就上下其手地非礼他,亲他的脸,亲他鼻翼上的小痣……
第二天白天,凌总估摸着对昨夜的所作所为和恶劣作风感到心虚理亏,就没怎么露面,早餐都是柳蕙真帮忙递送上楼的。柳姑娘又将床铺、衣物和房间陈设一切收拾妥当,窗帘拉开,放入大量新鲜湿润的空气。
以严小刀阅人无数的经验,柳蕙真也是那种绝品的女人,性情温婉润物无声,能让男人如沐春风十分舒服。柳姑娘做事十分利落,温柔体贴但又不过分骚扰,哪怕贴身服侍都不会让被服侍的男子感到尴尬不适。有一种女人就是天生聪慧且贤惠,不考虑某些职业经历,这是值得带回家善待的女孩。
他以前认识的红颜知己苏小姐,也是这类型的女子,风尘中自有颜如玉。
当然,严总现在已经失去了把任何姑娘带回家的兴致喜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与某个人即便柔情不在,分道扬镳,却再也回不到当初没遇见时的单身心境。他钟情的那个人,论温柔贤惠怎么比柳姑娘差这么多呢!
严小刀是不知道,那位既不温柔又不贤惠的任性总裁,一大早拎了几个袋子,驱车赶往码头早市了。
峦城的码头早市,是远近各路老饕食客皆慕名艳羡的绝好去处,而且当地居民都知道,每周这一天的清晨就是大批渔船回港的时刻。码头鱼市上人山人海,鱼虾鲜货在水箱里活蹦乱跳,这时想要吃一顿闻名遐迩的峦城大对虾,38元能买一兜子!
凌河惦记小刀喜欢微辣咸香的口味,午餐打算做五道菜的泰式套餐。
打鼻子的腥气充塞了嗅觉,穿高帮胶鞋的渔民船工拎着大桶来回晃动。各种鲜活海货在指间滑不溜手,黏液还留在手心里,凌河裤子上被身后挤来挤去的买鱼大妈蹭了一ρi股的螃蟹泥。
凌总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扒拉大水箱里吐着泡的鲜货。
胶鞋船工说话带着特别怯的当地乡音:“小哥,还挑个剩么,俺家都是好东西!”
凌河说:“挑你家最好的。”
船工小哥一乐:“嫩给一家子挑呢?拿不少啊。”
凌河眼皮都不抬:“给我老婆买。”
船工小哥一听赶忙蹲下指点:“这蚝艮齁鲜齁鲜的,嫩捡这个!鲅鱼黄花鱼多来几条,剁馅包饺子吃可鲜了!毛蛤蜊和海虹子,嫩家大嫚儿肯定爱吃呗!”
凌河吐槽道:“带壳和刺多的不要,我家大嫚儿吃东西不吐皮,嚼了生咽。”
船工小哥哈哈乐道:“快拜闹了,谁家嫚儿那样吃东西呦!”
凌河没有跟大妈们扎堆抢那些减价打折的便宜货,他亲自一个一个挑的最贵的对虾、蛎虾、虎头蟹、生蚝、蚝艮、黄鲫子鱼和小章鱼,再拎着几只黑色大口袋从早市出来。
凌河平时没太注意某些事,因此回家时没能留意到,身后竟然有跟踪他的尾巴。
一辆半新不旧的深色吉普跟在他车后,跟随他一同驶入被一行行整齐排列的紫薇、海棠和五角枫掩映的洋楼别墅区……
吉普车在峦城堪称“山路十八弯”的陡峭坡路上开得横三竖四,颇有北方汉子的气魄,几次几乎冲进绿化带,轮胎强行骑上马路牙子火星四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路也不太熟。
车子停在瀚海楼附近的紫薇树荫下,车内
逆水横刀_第73章
这位理着酷帅寸头、棱角颇为硬朗的男人,以墨镜遮眼,在电话里闲聊:“那位凌先生刚到家,正卸货呢,这后备箱里都装得都什么玩意儿……大黑塑胶袋,还挺沉的,这袋子是咱们平常出现场装尸块用的吧!
“一共好几个袋子,够拼出一具完整尸身了。
“严逍应该就在他家,两人是一对儿公鸳鸯么。
“就是穿的忒低调了,一开始都没认出来他,穿的像电子城里修电脑的大学生!”
凌先生拎着装满尸块的证物袋,步伐优雅,就在拿钥匙开门的刹那被身后突然蹿上台阶的人物拦住:“凌先生,打扰了。”
凌河视线穿透对方很酷很扎眼的墨镜,盯着薛谦的眼白和瞳仁,镇定地点点头:“薛队长,久仰。”
薛谦没想到凌公子一眼就能认出他,两人之前尚未正面交锋,只是互相久闻大名,凌河的敏锐冷静令他暗暗惊异。这下也撑不起神秘感和威慑力了,薛谦开门见山:“是啊,我出来休假,冒昧打扰凌先生一小时。”
薛谦说着手就没闲着,迅速扯开凌河手里一只黑色塑胶袋,往里一探,看看是不是罪证。
“呃……”薛谦心里狠骂一句“你他妈耍我”,迅速抽回手指。黑袋子内确实是一堆新鲜打捞的尸块与**,没有血腥气却充斥了海水腥气,他瞄到凌河一双碧眼射出幸灾乐祸的嘲弄。
凌河讲话时声音剔透婉约,但语带讥讽:“虎头蟹还是鲜活的,小心夹手。薛队长是闻见腥味才来的吧?”
衙门“御猫”薛大人心里窝火,毫不客气地趁着开门瞬间迈步进屋了。
和严小刀头一次光临下榻的感受差不多,薛队长也察觉到,凌先生不是凡夫俗子的性情做派。
别墅地处黄金地段,估价不菲,然而这家中装修,完全没有圈子里那些有钱公子哥们酒池肉林金碧辉煌的气派。这家里冷得……这是衙门停尸房的配色和装饰风格吧?假若在正门正对的这面墙,再配上一溜不锈钢大抽屉柜,一通到顶冒着低温白气,可就更像停尸房了!
毛仙姑脑顶梳髻,身着居家的紧身无袖黑衫,露出臂膀上一大片黑色纹身,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从薛队长眼眉前蹦过,互相都甩给对方“你不是我好的那一口快走开”的嫌弃表情。
最好这一口的,是咱们的苏小弟,自打这位薛夜叉一进门,苏哲一双秀气的杏核眼都瞪圆了!这英俊挺拔又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啊,要么一个都不来,短短一个星期之内一来就来俩!果然严小刀是个福星,莫名其妙就把这位帅气的薛警官也引上门来。
薛谦外罩着一件休闲款西装,牛仔裤,西装内的紧身背心领口开得比较低,很惹眼的外表之下袒露出两分骚气的内涵。这人坐沙发上只要一低头,就露出属于纯爷们的一道感□□业线,苏哲捂着胸口芳心鹿撞差点失血晕倒,脚底下拌蒜拌到毛仙姑身上,被毛致秀嫌弃得甩了个白眼:“你也矜持一些,争口气!……煮咖啡去!”
苏哲为这位没有预约的不速之客奉上一杯现调的奶沫拿铁,在客厅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捧着心口含情脉脉去了。而当家的大主子凌先生,在自己家里是一如既往的冷峻潇洒,拎了两只大号塑料盆在厨房里侍弄**海鲜,对突然驾到的公门人物没有畏惧之色,就丝毫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薛谦佩服凌河的冷静淡定,这一对公鸳鸯果然是一路人,都不好对付。
他也懒得废话,大刀金马地横翘起二郎腿,甩着脚腕子直入正题:“凌先生,您应当也猜到我今天干吗来的。”
凌河抬了一下眼皮:“薛队请讲,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薛谦不兜圈子:“本月X日也就是一星期之前那天夜里,凌先生在哪里?是否曾经去过临湾5号码头北栈货仓?”
凌河脸皮都没颤一下,嘴角一撇:“不就是你们府衙知州他们家的游公子,出事死了那天晚上吗?怎么啦薛队长,还没找到迫害游公子的凶手?”
薛谦笑了一声:“案子是暂时结了,游某某死于摩托艇起火爆炸,开枪造成事故的是渡边某某,现在还昏迷不醒躺在监护室。老家伙本来心脏就岌岌可危,重度烧伤之后脑部和咽喉受损,难保以后都不会再醒了,哼。”
这些简略事实在警方案情通报里都能读到,不算绝密消息。
“啊~~”凌河煞有介事地一张嘴,“独子不幸被恶人所害,游书记不会也气掉半条命吧?实在让人唏嘘感叹啊。”
薛谦说:“凌先生还真说对了,差不多吧!游大人最近疯疯癫癫,有中度中风和神经失常的迹象,也倒在医院里!”
以薛队长好恶分明的正直本心,他一丁点都不会对游家父子的遭遇抱有同情心。至于重症监护室里罩着呼吸机不省人事的假尼桑鬼子,在圈内更是臭名昭著人人唾弃,落得这么个下场,纯属咎由自取。但薛谦毕竟是衙门公安,查清事实真相秉公断案执法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的职责所在。
薛谦问道:“咱直说吧,凌先生,你跟那晚的码头事故有没有关系?”
凌河擦干沾染腥气的手指,眉峰一挑:“薛队长认为应该跟我有关?”
薛谦胸膛起伏着一笑:“凌河,虽说那几个关键证人死的死昏的昏,都无法开口做出呈堂证供了这一点对你小子十分有利,但我们毕竟还有其他在场证人以及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你说呢?”
凌河踱步过来,一人独占薛队长对面的长条沙发,同样横翘二郎腿毫无惧色:“那又怎样?我不慎伤害到哪一位了吗?”
薛谦说:“你伤没伤谁不好说,但严先生一直跟你在一起吧?严逍当晚同样出现在码头,你们二人打算如何解释?”
凌河耍赖地一耸肩:“严先生有手有脚他出现在哪我真无法控制,他不能去码头散个步吹吹风?”
“当夜下着大雨,您二位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手拉手去码头吹风淋雨啊?”薛谦眯细了双眼突然甩出杀手锏,“那么这把带有严逍指纹痕迹的刀你们二人又如何解释?!”
犯痴的苏小弟猛地从神志不清状态中醒悟,花痴的时机不对啊,这位薛警官是来砸场子找麻烦的。悄然旁听的毛致秀上身骤然绷紧,双臂抱胸,后肩和前臂的黑色纹身反射出油亮的光泽。姑娘心里也在飞速回放那晚的情形,每一幕意外都深刻在脑海里至今历历在目,严先生怎会蠢到将一把关键的刀掉落案发现场?
薛谦不等凌河狡辩:“严逍住你家吧?请他出来聊聊,我其实就要找他谈!”
凌河毫不掩饰袒护的意图:“严先生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见你,薛队长还是专心跟我谈吧。”
薛谦反问:“刀又不是你的,你会使刀吗我跟你谈什么?”
这时楼上某人放了一嗓子低音炮:“劳驾哪位上来一趟?扶我下楼。”
……
作者有话要说:呀~:)
☆、第62章 情谊与刀
第六十二章情谊与刀
经过简短一番挪腾, 严小刀拄着一根手杖坐上沙发, 在外人面前毫不犹豫选择了跟凌河坐一条沙发。俩人像同时上了一杆天平,各自占据天平两边位置, 镇住场子。
薛谦从齿缝中“嘶”了一声:“严总你脚怎么啦?”
严小刀显得毫不在意:“一点小伤。”
薛谦相当惊诧:“谁弄的?谁还能伤着你?”
严小刀的非正式口供简短精悍:“就是那天码头上伤的, 渡边手下。”
严小刀刚才在楼上躺着没睡,听见楼下不速之客的来访。他耳朵很尖听出薛队长声音, 听不到这些人具体聊过什么,但他足够聪明,猜也猜得到薛夜叉造访一定是盘问码头一战的是是非非。
薛谦略显意外:“那我还真想不到, 那几个小鬼子打手,竟然有能耐把严总的脚给砍了!”
严小刀冷哼一声:“是我一不留神马失前蹄, 怎么着薛队长是专程大老远过来笑话我的?”
薛谦质问:“严总是当场跟渡边的人打起来了?”
严小刀反问:“那伙人攻击凌先生,我为我身边人打一场架, 算是人之常情吧?”
严小刀句句对答如流不假思索,反应之快以及罩在凌河身上滴水不漏的遮掩袒护让在场的毛致秀苏哲都暗自惊异,毕竟私下谁都清楚严小刀的脚被谁砍的。
这意思是,有一位护花使者在雨夜英雄救美不慎伤了自己的脚,而且救的是自己被窝里的情人, 这逻辑也没有不正常,但薛队长就是无法抵消对眼前二人层出不穷的怀疑。
凌河反而遽然安静下去,缄默不语,两眼直勾勾盯着茶几上,透明证物袋中,严小刀遗落在案发现场的那柄钢制小刀。
什么时候掉的?……
怎么会呢?……
严小刀办事手法一向利索老练, 每一把刀是有数的,不是随手丢着玩儿,每天带了多少把刀出去,回来还是多少把。当时严小刀曾有一招诡异绝妙的飞刀出手,将渡边家3号打手直接钉在柱上随后立即将刀抽走,绝对不会愚蠢到将武器遗落现场留给别人当作把柄。
除非……除非严小刀那时已经受伤了,拾不起他的刀。
一道灵光同时击中毛致秀与凌河,毛致秀在回放一帧一帧影像时瞪大眼睛恍悟,而凌河在飞跃千山快速回忆中重重抖了一下他的右腿,那条腿仿佛遭受一记无形却尖锐的重击!他原本潇洒的二郎腿颓然从左膝上滑脱,呼吸凝滞短促。
严小刀斜觑着发觉凌河的失态,打算速战速决,将杀手锏又抛回给薛谦:“刀是我的没错,但那上面只有我的指纹,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血迹,我是事故受害者之一。薛队还有什么疑问吗?”
薛谦咬咬牙:“我们还在观海大桥下的河道内,打捞上来一部损毁的车,那辆车也是严总您的。”
严小刀:“对。”
薛谦:“你怎么掉下去的?”
严小刀:“前面有个大货违规急停,把我挤下去了!”
薛谦气坏了:“你掉河里了你都不报案?”
严小刀厉声道:“我都爬上来了我还报什么案?报案请薛队过来看热闹帮我善后吗?对不住,我这人脸皮薄又跟薛队长您不熟,爬上岸我就自行离开了。”
好一个巧言令色,滴水不漏。
薛谦知道他今天什么都问不出来,“受害者”自己都不报案、拒绝指证任何凶犯,他死气白咧刨根问底地追查还能怎样?严逍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身边某人,却又令他毫无办法。
严小刀与凌河在外人面前一贯这样,吵架闹脾气纯属私人感情恩怨,绝不吵给外人看,因为外人没资格看。此时面对薛大队长,昨夜什么嫌隙龃龉都忘了,瞧见薛夜叉就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两人各守各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薛谦今日单独造访且私下询问口供,已是网开一面,并没打算为难这二人。
他若真想为难,早就传唤凌河进局子了。案件凶犯确实是渡边。游公子在“云端号”游轮上,被渡边老板利用礼品下套,拍下色/情录像作为生意上的威胁,视频从海外曝光,导致二人结仇。游公子前来寻仇双方火并导致意外爆炸事件……这逻辑没毛病啊?用渡边仰山的名字在结案报告上向上峰交差就足够了,薛队长没有任何硬性证据链去指证其他人,只是单纯想要弄清全部真相。
薛谦把翘起的脚放下来往地上一跺,冷脸道:“成。”
这人正要离开,凌河突然抬眼:“薛队,麻烦您一个问题,这把刀您从哪里找到?”
薛谦道:“码头甲板上。”
凌河追问:“我是说具体位置,甲板哪个角落,哪一根枕木上?”
“……哪根枕木上?”薛谦挑眉不解,低头翻他图片库里海量的现场物证图,将当时他的一张随手抓拍展示给凌河。
凌河只瞟了一眼那个位置,像是非常难受,迅速闭了眼,再睁开时,扭过头直视严小刀。
严小刀调开视线一言不发。
那是他平生吃的最大一个亏,受的最重的伤,历经的最惨烈一战,下手的是他最喜欢的人。他无话可说,也没兴趣几次三番地被迫回忆惨败。
薛队长临走有意发泄不爽,执意将那柄刀作为“有效证物”带走,拒绝还给正主。
薛谦前脚刚迈出去,被毛仙姑拍上大门,凌河迅即一把架起严小刀想要上楼。严小刀蹙眉不吭声推开这人,凌河偏不放手,两人你来我往很重的几下推搡让毛致秀以为是要打起来了。
凌河改变战术,蛮不讲理地就势将严小刀按倒在长条沙发上。严小刀一只脚站立不稳,仰面倒下的瞬间被凌河一只手护着他头骑了上去!
毛致秀摇头叹息,招呼苏小弟回避。
苏哲小声哼唧:“天哪……我再看两眼……
“天哪,我还以为……咱们凌总……猛啊……”
苏哲的粗暴定性式评论被毛仙姑捂住嘴堵在喉咙里,人被拖进洗衣间。毛仙姑此时心生感慨,这位薛警官没事尽管勤来几趟啊,公家不报销差旅费我们给您掏钱买票过来旅游!在薛警官您锲而不舍尽心尽力的搅合下,我们家难伺候的少爷跟严先生重修旧好简直是指日可待!
空旷的客厅里,视线之内只剩沙发上扭缠在一起的两人。严小刀在姿势上吃了亏,却又下不去脚直接将某人踹飞。凌河居高临下将鼻尖压上他的,陷入癫狂情绪刨根问底:“小刀……”
凌河掀开他的睡衣,赫然暴露出那一片受伤的肋骨,没裹束腹带一目了然。
严小刀闷声说:“别看了。”
凌河的声音不再优雅和游刃有余,手指比划那片位置喃喃自语:“六寸长的轻刀,当时应当是藏在左面肋下第三格位置,你用极快速度右手食指中指抽刀,速度太快没人能看到,以致于我
逆水横刀_第74章
都没看出来,你当时手里还有刀……
客厅吊灯散射光芒,打在凌河背上。凌河的身影逆光,深邃复杂的表情隐于灯下黑暗。
严小刀直视凌河镶着一层金属边缘的脸,轻声说:“你的膝盖好不容易治好,估摸也是康复苦练了好几年才恢复成这样。我这一刀下去,你这些年就白折腾了。”
凌河像是非常难受,坚硬的戾刺与任性固守的城池防线在这一刻千里决堤,迅速丢盔卸甲,战栗的肩膀将一身骄傲与不服尽数抖落在地,一向干涸如沙漠戈壁滩的眼眶涌出一层水膜。
即便是在严小刀筋疲力尽时他趁乱偷袭,他还是输了,就没有打赢。
他的右膝就要撞上严小刀胸口时,迎候他的是夹在指间的这柄刀片,在黑暗中防不胜防定然一击即中,本应顺水推舟楔进他的膝盖让他当场断腿血崩。
只是,持刀的人在那个瞬间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抉择,刀片从指间掉落,让凌河的膝盖重重砸伤了两根肋骨。
……
后来,凌河一晚上又没怎么跟严小刀讲话,似乎也陷入心理上的挣扎和抉择。他的抉择远比严小刀那个出刀还是不出刀的选择更加艰难和撕心裂肺。
毛仙姑与苏小弟显然强烈误会了某些事情的进度进程,携房子里其余家眷连带司机保姆园丁全部回避得无影无踪,一晚上不知跑哪儿浪去了,整栋白花花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仍然勉强维持冷战的俩人。只是这样的维持只要稍微点个捻子,就要烟花四溅土崩瓦解了。
伤号老大爷以葛优躺的姿势闲在沙发上,仰脸瞄着天花板,余光扫向他的英俊的专职厨子。
少爷在厨房内面无表情手脚忙个不停,每一份心思都专注于沙发上躺的那位大爷。
凌河手上突然顿住:“我忘了,海鲜是发物,不该给你吃。”
严小刀接口道: “没事,皮糙肉厚不吝这个,吃!”
凌河嘴角勾出欣慰的表情:“生的你现在能吃么?有些菜式要生吃最鲜。”
“你看老子这样像什么事儿不行的吗?”严小刀一只伤脚裹成粽子高抬着翘在沙发靠背上,洒脱地说,“以前怎么吃现在还怎么吃。”
凌河烧菜间隙瞟了一眼,被严总偶然摆出的如此豪放的姿势搞了个猝不及防。他的视线被黏住了,竟盯着小刀抬腿时暴露的腰间皮肉和紧绷在家居睡裤内性/感的大腿看了许久……真是个尤物。
手底下“滋滋啦啦”开始爆响,凌河意识到小章鱼烤糊了,这么简单的菜也能失手?
他默不作声将糊在铁篦子上的一串章鱼倒入垃圾桶,重新撒了调料再烤两串,顺嘴吐槽了一句让严小刀听不懂的话:“糟蹋东西,祸国殃民!”
谁祸国殃民?
严小刀没听明白,不停按着手里的遥控器调台,又赫然发现葛朗台凌先生家没有购买电视盒,只能调出四个台?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严总扔掉遥控器,只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端详很好看的凌先生。
他确实下不了手,面对凌河永远的不忍心。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谁下得去手?凌河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眼伤疤,是什么人如此毒辣凶狠?……
两人总算恢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模式,很默契地一晚上没吵架,这顿泰式海鲜功不可没,严小刀深刻地领悟了“吃人家的嘴短”这个浅显道理。
严总先后尝试了第一道酸辣柠檬汁生蚝,第二道白酒焗杂式海鲜浓汤,第三道炭烤小章鱼配香草绿豆蓉酱汁与紫色番薯饼。他抿掉叉子尖上的小章鱼,嚼得香气四溢,是真心赞不绝口:“好吃,凌河你也真行!”
严小刀还是心软兼心胸豁达,买卖不成仁义在,当不成两口子也不愿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他叹息道:“就你这一手,追求姑娘无往不利吧?想追谁也都够了。”
凌河叉着盘子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吃相豪爽,将章鱼嚼出一嘴油花:“我没追过别人。”
严小刀本来就是心思敏锐的人,他再迟钝也感知得到凌河花了一番心思体贴他,讨好他。只是,他吃着生蚝海鲜汤烤章鱼,脚上的“红烧猪蹄”就能不在乎了吗?有些事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他从来也没怨恨过凌河,不恨,也不打算报复,只是前方的路堵死了,没有希望坚持着再走下去。
一晌贪欢其实很容易,他可以不负责任地答应跟凌河上床,只为满足二人的一时冲动情/欲饥渴而享受露水之欢,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玩一玩怕什么?
然后呢?
当陈年旧案的阴霾与那些挥之不去的暗黑身影再次降临到头顶,像一张残酷的网将两人裹在其中,再一次的腥风血雨和撕心裂肺仍然无可避免,身不由己,到时谁再砍谁一刀?
晚间,严小刀照例睡到半夜某个时辰,房门暗合了他潜意识里的期待,再次开启并快速阖拢。
浅色窗帘透入一地月光,翩然而入的黑影在床前只矜持了半分钟不到,一声不吭没打招呼很不要脸地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凌河侧身缓缓收拢手臂,以极为缓慢的享受般的动作将他抱在怀里,也终于得偿所愿。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人就是这样的,以前住他临湾家里的时候,装得多么冷艳清高,小手指头都不跟他勾一下!现在换成他凌先生自己家,上下其手什么姿势都敢在他面前亮相,脸皮厚得很!
严小刀用很爷们的嗓子在对方眼眉前哼道:“有事说事,没事跪安,还睡不睡啊?”
凌河回敬:“知道你就没睡着,昨儿夜里你就一直醒着。”
严小刀偏过头正视对方:“你知道我昨夜里醒着?”
凌河送他一个白眼: “哪有人睡熟了还屏气的?没憋坏你吧?”
两人靠得太近,身躯几乎相贴,隔着最后一层被子和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滚烫与□□。他们之间仅剩的隔阂,却偏偏是一望无际无法跨越的一座大山。
严小刀有些心酸:“凌河,能对我说些真话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凌河回答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再深入的前情血泪,凌河无论如何讲不出口,内心徘徊良久,舌头咬出血都说不出口。
舌尖一丁点痛意足以将血色扩散,无数恶魔披着狰狞的幻影向他扑过来撕扯他眼球上的血管,抽他的脸,用利刃剖他的心,将他踩在脚下踩入泥沼再发出嘲弄的狞笑……他自幼见惯恶毒,尝遍世间惨事,所以才学会以恶制恶、以毒攻毒,这世道就是谁心软谁输。
能让他心软的只有怀里的小刀。
凌河迅速闭上眼,眼球的血管被扯疼了,阖上眼皮才能暂时驱散那些令他作呕的身影。他对小刀还能说什么呢?说,我凌河的身世命运,比你严小刀的身世可怜悲惨十倍百倍不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无颜面在人世间安身立命,夙夜不能阖眼、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将来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你双宿双飞……表白这些有意思吗?他是习惯于卖惨来博人同情,还是甘心用倾诉悲惨可怜的卑微方式来换取小刀对他施舍感情?
沉默僵局了十分钟,凌河温存地抱住人:“小刀,等你伤好差不多之后,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散散心,顺便让你了解一些真实的往事。”
“好。”严小刀一口答应。他清楚该来的总是要来,也就不再迟疑回避。他也好奇很想知道,当初戚爷秉着江湖中人的侠肝义胆、救他呣子于命运水火之中的五十万现金,以及随后一发不可收的横财运势,究竟都怎么来的。
凌河这次没非礼他的鼻子,视线交汇直入深邃的漩涡:“你说过,要是能把你的脚治好,治回原样,你就跟我在一起,你说话算话么?”
严小刀黑眉紧蹙,不情不愿地将皱纹展开:“你啊……咳!”
一句叹息,叹出他对凌河这人永远的无奈纠葛与心疼心软。
严总身子骨结实硬朗,恢复很快,受伤这种事对他如同吃家常便饭。旁人的伤筋动骨需要一百天,在他这里可能只用三个星期,就能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跟一帮人吆三喝四、活蹦乱跳了。
他本性开朗,自有寒门蔽户出身的江湖中人的一腔豪气,这也恰巧合乎凌总身边一群伙伴的鲜重口味,咱们严总平生走到哪,都是男女老幼通吃的舒服讨喜类型。
这段时间其中有几天,凌主子不在家,据毛致秀说她们凌总临时订机票奔赴外地,单独行动谁都没交待,去了一趟西北边陲的S省,不知又悄摸筹划了啥事,回来时表情阴郁凝重。
凌总亲自去书店挑选,扛了一堆符合严总志趣爱好的闲杂史书兵书,让他在床上方寸之地就能博闻广识兼达天下。凌河面带笑容而语带讥讽:“咱们严先生真是雅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已近而立之年还没来得及修身齐家,就打算治国平天下了。”
还没等严总集中火力放炮,毛仙姑从门框后面探出丸子头,激动地说:“老板您可以嫁啊,您嫁了他不就有家也有业了吗!”
严小刀毫不体谅地抖肩大笑,笑得肋骨都疼,饶有兴致地欣赏凌先生吃瘪语塞时满脸不服的蠢样。
严小刀靠在床上闲翻着一套《上下五千年》,有一回对凌河说:“借你手机一用,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两个星期都没回去陪她做礼拜,瞒不过去的,我就跟她说我到外地公司出差几个月。”
凌河站他房间中央,陷入仓促而至的踌躇,并非犹豫借还是不借手机,半晌道:“别告诉你妈妈我做了什么,别说是我砍了你的脚,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
“我不会讲。”严小刀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他也不愿刺激他母亲大恸。
“小刀,这件事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很对不起你妈妈,伤了她宝贝儿子。她知道了一定无法接受,一定非常伤心和怨恨我。”凌河把手机丢给小刀,掩饰住复杂难堪的情绪走出房间。
凌总吩咐毛仙姑,“大伙收拾收拾,严先生脚伤差不多痊愈了,我们明天合伙搭伴启程。”
……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愉快~ :)
☆、第63章 夜市偶遇
第六十三章夜市偶遇
古道险峻, 前路多艰。
跃过崇山, 顺江而下,一派河山偏巧就在这个地段, 大刀阔斧地释放出锋芒, 陡峭的山岭与幽深的峡谷全部毅然决然投入到滚滚河道之中。地标山峰昂首而立,凝视着这信马由缰的一江春水, 坐看惊涛碎岸,将自古以来三江地界剽悍的民风与张扬的血性,淋漓尽致地挥洒。
此地恰好三市交界, 是一块鱼水丰美的三角洲地带。三座城市名字都带个“江”字,因此又得了一如雷贯耳的绰号, “三江地”。以至于越来越少人专门提及那三座城市的名字,只说是“三江地”出来的老乡, 就自带一股此地民风与生俱来的气势。
好山好水之间,富丽堂皇的新城边缘地带,挤压着旧城彻底改造之前有如落日夕照般的最后一番盛景。一条荣正街,年代悠久且别富韵味,聚集和养活着周围三江六省最吃得辛苦、坚韧不拔的一群男女。市井小民日复一日忙碌于街头巷尾, 鸡鸣而作,日落不歇。
南方天气已迫不及待地提前转夏,入夜后的凉风终于缓缓逼退了白日热浪。
小摊小贩零散的烧烤摊位在某一个时间点相约而至,雨后春笋一般的从潮湿地缝里冒出来,再一呼百应聚拢到一起。桌椅板凳迅速挤占了荣正街各家商户门前的一隅之地,宽门窄路上处处飘着炭烤香气, 让城市管理者们都只能因为法不责众,对这样的场面望而却步。
一辆黑车停在荣正街最外围的入口处,夜市被徒步边走边吃的食客们填塞得水泄不通,美食诱惑当前谁都不会谦让谁,车辆已是寸步难行。
车里站出来的高个子帅哥踮脚往前一探,立时皱眉一闭眼,转过脸对车内人温存道:“本来想带你过来尝鲜,太挤了进不去,还是换一家大店?”
车里的这位纯爷们把黑眉俊目一拧:“怎么进不去啊?咱俩还挤不过他们?”
帅哥梳一根马尾辫,身材高大,却是一手搭着车顶做出弯腰恭迎重要人物的姿势:“严先生,我关心您,怕您老不方便硬挤。”
“行了吧,马后炮式的虚情假意你给我收起来!”严小刀都懒得废话,直入他最关心的正题,“哪个摊最好吃?”
凌河深望着严小刀,帮着搭了一把手,让小刀顺利地从车内蹦出来。严小刀在搭上凌河手腕的瞬间恍然察觉出这小子分明摆了个“老佛爷吉祥”“恭请老佛爷回宫”的搭臂姿势,顿觉被愚弄了,很想在一群同伴看不见的地方狠踹某人一蹄子!无奈脚不方便,无论踹出哪只脚,左脚还是右脚,他都要站不住了。
严小刀回头想拿一根手杖。
凌河不动声色挺身而出,用眼神示意:我就是一根手杖。
严小刀沉默着刻意忽略了这种明目张胆索取身体非正常接触的“示好”。
凌河小声说:“我背你?”
严小刀哼道:“不用,大爷能走。”
严小刀念出的“爷”字,可不是有气无力的轻声,是尾音往上翘着的二声。
透镜般的夜空像是富有生命力的,俯视荣正街上熙攘的人群。灯火将布局极度拥挤、缺乏统一规划的商户妆点成色彩斑斓的马赛克,于长街的两侧星罗棋布。两位身材俊逸挺拔的男子缓缓穿行人群中,只是其中的一位步履蹒跚,需要手杖支撑……
凌大少爷其实也不知哪个摊子好吃,他哪来过这种地方?他扭头又问后面人打听:“秀哥,阿哲说的哪个店?”
毛致秀利索地拨出电话,同时在人群中以最佳路线灵巧地穿梭:“阿哲,凌总问你,你舅妈家到底哪个店,黑灯瞎火我们找不到!”
“俺舅妈家的
逆水横刀_第75章
炸臭豆腐和烤鱿鱼是整条荣正街最好吃的,但是俺就是不要告诉你们,哼!”电话那头的苏小弟正憋一肚子气呢。
“我们给你舅妈的小店捧场送钱,你小子还不乐意?”毛仙姑道。
“出去玩儿不带我,不开心!”苏小弟哀怨地独守空房,一个人负责在峦城看家,这时滚在床上,很不要脸地抱着严先生睡过没洗的枕头一解相思。
严小刀约莫都听见了,打个眼色从毛姑娘耳边捏过手机,对听筒里咳了一声:“阿哲,哥肚子饿了,店在哪?”
苏哲口齿间射出一串清脆伶俐的连珠炮:“严先生俺舅妈家的店在荣正街往里走四百米拐三道弯的第两百一十五号名叫‘阿嫂烧烤’!招牌菜是炭烤鲜鱿鱼螺蛳粉肉酱面油炸臭豆腐鸡油炒豆豉和绿豆面糍粑!您可一定不要忘了点人家最喜欢喝的米酒和黄梅汤了啦,替人家多喝两杯,特别的甜~~~~”
凌总翻了个大白眼。毛仙姑在一旁放肆地大声嘲笑:“这花痴病不能放弃治疗!”……
他们一行人穿越了马赛克拼接而成的贫民陋巷,最终找到“阿嫂烧烤”的大招牌,顿呼上当。
哪有店面?就是一个烧烤摊子、临时支起的雨棚和几张圆桌长凳。一层地沟油浮于便道表面,一贯敏捷如飞的毛仙姑踩上去差点就地躺一大跟头,连滚带爬仙气全无!
一辆豪车在他们身边拱来拱去,寸步不让,从人缝里杀开一条崎岖的路,硬是将车停到“阿嫂烧烤”隔壁的豪华大店面。这一路上磕磕绊绊,车厢外壳难免与道路两侧的桌椅板凳亲密接触,溅起一声声埋怨和咒骂。车内的富家二世祖打开车窗,带着王霸之气指桑骂槐,车外的泥腿子穷汉抄起板凳嚣张还击。
豪车车胎蛮不讲理地几乎压到严小刀唯一好使的那只脚。
“你当心车。”凌河眼明手快搂了他腰,把他照顾在臂弯的安全范围之内。
身后的摊主以三江猛雷之势甩出一把大菜刀,向着远去的车ρi股狠狠就是一掷!那菜刀从严总头顶打着旋子飞过,“砰”得砸到豪车保险杠!
此地市井民风之泼悍,令使刀的行家严先生都难免瞠目结舌,与凌河面面相觑,这什么地方?
严小刀约莫猜到凌河为何率众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名义上所谓的公司奖励公费旅游胡吃海塞等等说辞全部都是粗陋的障眼法,这地方一定有凌河想让他看到的事、见到的人。
……
“阿嫂烧烤”统共也就三张桌,来晚了客官您就请站着吧!占据隔壁桌与毛姑娘背靠背而坐的,是一位小年轻,大学生模样,瞧着像是与室友二人结伴出来吃宵夜,谈话掩在闹市乌烟瘴气的喧闹声中。
高个子男生从背身看去,半旧的T恤被两副硬朗的肩胛骨撑开着绷紧,身形高大宽阔。正面长相也颇有特点,两道眉骨坚硬凸出,仿佛与面部轮廓与生俱来地较着劲,眉毛眉峰浓密。这张年轻的脸显出几分与年龄时代感不太相符的的性格棱角,确实与时下普遍的阴柔娘炮类型完全不同。男生的眼眶却又深凹下去,将一些更为复杂的心思悄然藏在眼底。
这男生对着一大碗面条大口大口地吃,半吞半嚼,吃相颇具当地土生土长的豪爽汉子气概,让他身旁腼腆秀气的同伴忍不住发痴地瞄了好几眼。
齐雁轩笑起来唇形挺好看:“你说的这家店真的不错,挺好吃的。”
陈瑾把肉酱面条塞满一嘴,嚼着,唇边甩出自嘲般的细微表情:“嗯……其实就是便宜,贵的我也请不起你!”
齐雁轩赶忙说:“没事,你还想吃哪家店?下回我请你呗。”
陈瑾垂下乌黑的睫毛,很酷地道:“用不着,哪有吃饭让媳妇请客的!”
齐雁轩尝到一颗糖渣渣儿,都能通过以点带面的发散式联想获得自给自足式的心理慰藉,于是在桌下勾住男友空闲着的左手,悄悄摸那手上的两块硬茧:“那我待会儿请你看电影吧。”
夜幕下搭伴吃面的两个大男孩子,是距离荣正街只有三个路口的樊江大学大三学生,两人念不同专业,但很小时候就认识了,如此算来,是一对竹马恋人。
两人各吃净了一碗面,外加炒豆豉、糍粑和炸臭豆腐,竟然还不到三十块钱,上哪找这么便宜的摊位?陈瑾痛痛快快地为两人结了账。
齐雁轩瞄到炭烤大鱿鱼的价签,要十五元一串,于是摇头说他不爱吃鱿鱼。
陈瑾忽然又改变主意,眉峰微蹙:“不看电影了,就走走。课程论文写得我烦!”
齐雁轩点头:“那好,咱们不乘公车,就走回学校?”
齐雁轩平时是悬心吊胆地体贴讨好着他的男友。他能看出陈瑾也喜欢他,两人毕竟相识多年知根知底,陈瑾其实很在意他的,也从来不在外边花心风流。然而陈瑾这人的性情,简直就像是三江地神女峰顶上那一片积雨云,常年都不散,一年四季永远是阴不阴晴不晴,忽高忽低,变幻莫测,不知啥时候就在太阳底下喷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冰雹冷雨,发火是不带预算的。
高兴的时候特别疼他,不高兴的时候陈瑾动手打过他。
……
学生恋人前脚刚走,隔壁桌又迅速被几个光膀子穿大裤衩的泥腿汉子占据。那几人将长条板凳换成个颇具气势排场的八卦阵摆法,脚踏拖鞋踩着凳子,用啤酒就着炭烤鱿鱼大快朵颐。
夜市里吃饭喝酒的客人,可不就要东拉西扯地闲聊八卦。其中一名穿黑色跨栏背心的汉子道:“诶?都看新闻了吧?那个运钞车的悬案,嫌疑犯尸骨找到了,就是之前一直怀疑的陈九。”
另一名赤膊汉子从后腰到肚皮绕着几圈肥膘,仰脖灌下一听啤酒,颠着他的肚子:“看了!新闻里说户籍就是咱们三江地的,这人干什么的?”
黑背心男子道:“这你不知道?一直就说是三江地人,十五年前老家就在这条荣正街上,劫了银行一千五百万!”
赤膊男惊叹:“呵,肚大手黑啊,佩服这人胆子真大!当然还有胆子更大手更黑的,竟然又把陈九给劫了!”
黑背心男以茹毛饮血的力道用臼齿撕扯着鱿鱼串,骂了一句:“反正银行里钱都他妈是有钱人的,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有啥的?劫的好,换成我我也想劫他们一笔!”
街头巷尾之间的流言八卦,在社会阶层的最低洼处堆积和发酵,裹着一层尘土的糙砾,透着一地淡淡的血腥,带着游走于红线边缘地带的冷漠与桀骜不驯,以及百年代代相传的剽勇作风。这一桌人边吹啤酒边聊,那架势眼看着就要拔刀而起,也想一起干上一票!
严小刀沉默听着,之前已经看到警方发布的简短通告。
他总是有这种有趣的经验经历,时不时从某一条案情通告中,发现自己曾经“经手”过的蛛丝马迹。若是往常,他都是憋一肚子不能为外人道的舒畅和骄傲,为自己的神通广大知晓内情而得意。唯独只有这回非常不舒服,憋了满腹的狐疑惊愕——就是那个案子。
十五年前疑犯尸骨。
一千五百万。
这笔钱谁拿到手,发家绝对都够了,一笔巨款。
严小刀疑心病都快犯了,隔壁那一桌人就是忒么凌先生请来演戏的吧!这番话特意说给他听的?他甚至怀疑鲍正威是否也是一伙的,故意让他提前知晓这个案子,探查他的反应?
严小刀突然直视凌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我们市局鲍局长?”
凌河狂嚼着鱿鱼串,表情挺逗的,忍俊不禁:“你看我像是认识局长大人,还是像跟衙门公安串通一气的人?”
两人都有话想问,又都有事要瞒,互相用视线剐了片刻,最终默契地将疑问化作一番心知肚明。
绝对的肉食动物凌先生将最爱吃的食物先都扫光,盘子里只剩糍粑。这人嚼了半块,表情不太对。和很多洋人的饮食习惯一致,凌河明显不爱吃黏米,还在努力地准备吞掉剩余食物。
“不爱吃就甭勉强。”严小刀从凌河嘴边顺走了沾过口水的半块糍粑,再将盘子扫荡一空,痛痛快快全部塞自己嘴里,爷们吃个东西还跟你墨迹?
……
齐雁轩揽着他男友胳膊弯,陈瑾那条手臂骨骼硬朗,道道青筋明显,二人一路走出荣正街范围。
一个驼背独臂的老者挑着两大袋子货物,经过一条黑暗逼仄的小巷,往后街的店家仓库运货,路边门槛上还闲坐着更多等活儿的扁担脚夫。陈瑾以无声的视线掠过那老汉畸形佝偻的背影,两道=浓眉簇出不忍之情,脚底却又疾步想要离开这块光怪陆离的地方。若不是看在小吃摊物美价廉,能让他负担起这样一次平民廉价的约会,他才不想再进这条大街!
陈瑾都走出去了却又停住,嘴角抖出几分阴晴不定的情绪,回追上去将刚才吃面找的十几块钱塞给那老驼子,“你刚才兜里掉钱了”,然后在对方诧异的灰白色目光中迅速搂着齐雁轩转弯离开。
陈瑾吹着夜风自嘲道:“这月的杂费宿舍费和各种苛捐杂税交完,零花钱他妈的也差不多了,下半个月的每天伙食就是在宿舍六层楼顶上喝风了!”
齐雁轩丝毫不介意二人家庭经济基础的断崖式差距:“你用我的呗!你每天下课吃饭时间,在楼下等我一起。”
陈瑾调开视线,冷笑道:“小时候花你爸的钱,你爸养着我,现在我都这么大了,我再花你钱,让你养着我?……我也太他妈贱了。”
齐雁轩小心翼翼地变换语气:“那也不能算是花我爸的钱,你就当成资助你的是希望工程么?只不过碰巧一对一结个对子就结到你这里,我爸资助谁不是资助呢?……念书受教育成才的钱,借来的并不丢人。”
陈瑾出身在一个落魄贫寒却又偏缝屋漏夜雨的支离破碎的家庭。假若不是三江地民政局当年大发善心,搞出这么一项轰轰烈烈的颇有政绩工程嫌疑的“三市公务员帮扶失学少年赈济教育助学基金”项目,他恐怕熬不到义务教育初中毕业,就滚出校园南下打/黑工去了。他得到了一笔雪中送炭般的助学捐款,成为校园里被众人特异的眼光划分出去的那一群“吃救济生源”的其中一员。也是凭借这样机会,才结识了供他念书的齐家儿子齐雁轩。
他的命运与某些人一样,也是在不知情下就经历了人生最重大的拐点。只可惜,他们老陈家祖坟位置不对、坟头风水不测,没有能够从最低洼深陷的底层逃脱生天飞黄腾达,反而越走越低、越拐越差,跌进一个大陷坑里。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陈瑾平生唯一聊以慰藉的就是,齐雁轩竟然喜欢上他,两人少年相识日久生情。
回了学校可就要进楼锁门熄灯了,他俩根本不住在一栋宿舍楼。
齐雁轩在拐进矮树林的时候,有意无意揽住男友的腰,摸到坚实的腹肌。
陈瑾没说话,沉着脸,喷到齐雁轩脸上的粗重气息却已无法掩饰年轻强壮的身体里猖獗的冲动。他搂着他的男孩往夜色更深的树林中走去,在一个暗处猛地勒住齐雁轩,粗暴的力道若是让人看见一定以为黑灯瞎火有人勒颈抢劫!
齐雁轩眼神迷乱,也是习惯了陈瑾时常在那方面具有的轻微暴力癖好。仓促间的燎热不会减损亲密时的ji情,齐雁轩被退拒在一株大树一侧,裤子褪至脚踝,以扭曲的姿势站着,只有吃痛得厉害时才哼出几声,承受着陈瑾激烈疯狂地将他撞向树干……
陈瑾忍不住,他是真心喜欢小轩的,却又每一次都忍不住对齐雁轩下这样的重手。
他中途突然将齐雁轩从树干上扒下来,大力按压着后颈迫使对方以很难受的姿势跪下,他再从后面压上去……小轩看起来略微痛楚,在遍布泥土砂砾的粗糙树坑里膝盖可能都磨破了。那姿势也很耻辱,随着他的动作,骨头都快被拆散了。
夜市喧闹灯火摇曳的荣正街深巷子内,一扇漏洞的门板遮不住全街面上最破败凋敝的一户人家。已是家徒四壁的八米小屋再也经受不住摔杯砸碗式的祸害,家庭在疯狂家暴的拳脚下又一次破碎得淋漓尽致,无法修补……男人从后面压迫着那可怜的女人,双眼血红酒气熏天无视最后一丝温情与哀求。那动作无比粗暴,暴/虐式的长期折磨与凌/辱让人触目惊心。凄厉的叫声早已唤不醒街面两侧习以为常的冷漠人心,却整夜整夜刺醒着破木板子后面失眠发抖的男孩……
陈瑾的双目缓缓洇出一片血色。
这层血色中分明也承袭了孤僻暴虐的气质,人前压抑出的刻板阴郁每每在人后终于无法掩饰,骤然剥现出里面最真实的血肉。
他从这样的施/暴行为中获得如饮甘露的心理慰藉和身体快/感,享受地听着齐雁轩发出惨叫瘫软下去……
他想起两人好几年前的初次偷尝禁果,竟然还是在齐雁轩那个当公务员小官儿的爹妈家里。他突然抱住齐雁轩,剥掉对方裤子在猖狂的冲动下做了那件事。自幼被挤压在社会底层藏污纳垢的夹缝之中,这些年所遭受的冷眼嘲弄、所尝尽的刻薄酸楚,在那一刻终于以操了有钱人儿子的方式得到无法描述的强烈满足感,也令他从此嗜虐成瘾,欲罢不能……
在血液里横冲直撞的隐秘的暴虐因子经过这趟很合适的发泄渠道,就好像随着射/精那一下子的爽绝感,也暂时烟消云散了。
每回完事后,陈瑾一定会懊恼后悔,赶忙把齐雁轩从地上抱回来,往对方耳后流汗的地方用力亲了几下:“媳妇,我送你回宿舍……”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微服私访
第六十四章微服私访
第二天, 凌总率领的一行人特意睡了个懒觉, 专门等到荣正街的早市时辰已过才赶过去。
各路的肉贩子菜贩
逆水横刀_第76章
子、活鸡活鸭贩子与狗贩子,一早上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 小捆扎成大捆地甩卖准备收摊。早点摊位前拥挤的人流也在某一特定时间像相约好了似的, 一哄而散,在这个城市并无明文规定但集体默认的上班上课时间忙碌地奔向各自安身立命的地方。
贩夫走卒们撤退, 留下一地菜叶鸡毛,荣正街各家店铺掀开门板,迎进从天顶洒下的一缕缕晨曦。凌河和严小刀踏着烂菜叶子, 又趟了一遍老城区这条大街的前街后巷,当然, 这回不是来品尝当地特色小吃,而是探路寻人。他们并不确定知晓, 他们要找的那些人物如今在社会夹层的哪个犄角旮旯避世谋生,甚至在不在世都不好说。
凌河尽管衣着随意恬淡,但这张脸实在忒扎眼,容易露相,旁人过目不忘。严小刀拿眼神示意凌先生:你就留在车里歇脚乘凉吧, 这种活儿得看老子的!
毛仙姑不仅脾气爽直,做事也十分利索,梳了个丸子头,穿一件赤着两条手臂的黑色紧身背心,走路拽得就像哪位横行三江地的大姐大今天心情好,到咱们荣正街回门的, 还故意袒/露后肩上一片蟠龙伏虎的墨色纹身!
毛大姐大嘴角咬着一根细长的香烟,自带八十年代港产片过江龙的气场,从某位店老板手里一把抓走了人家正打着一半的扑克牌:“哎,我说,你们店隔壁原来住的姓陈一家子呢?
“哦……不是你家隔壁?转过弯那条巷子里?
“姐知道陈九挂了,新闻里都讲了,腌成一挂陈年老腊肉,骨头都快烂没了。
“老子死了还欠了一ρi股烂账,就敢不认账了?他们家欠着好多钱呢。
“他有儿子吧?老子欠债儿子还钱理所应当,他儿子藏哪了?!”
毛仙姑头脑聪明,碰对了思路,那店老板对于陈九死了好多年债还没还清的这种奇幻情节一点不感到意外,小声哼道:“儿子,确实有一个……咳,早就离开这条荣正街了,早跑啦还能留这里等债主打上门……”
毛致秀用指尖“啪”“啪”一声一声地弹着牌面,吐出优雅的烟圈:“一个大活人能跑哪去?有眉目门路没有?
“小时候就不在这儿了?
“他家再没别的亲戚了?老婆也死了?”
店主语带不屑:“谁跟这户人攀亲戚?躲还都躲不及……谁去打听他家还剩什么……”
从往来商户口中能打探到的信息支离破碎,并非昔日老邻居对陈九一家有意袒护遮掩,而是表现出彻头彻尾的鄙夷与冷漠,就没施舍过关注和关心。一种与表面的热络繁荣对比强烈的冷漠疏离感笼罩着这条荣正街。这里的每个人都依附这条街而生存,又打心眼里想要跳出这个樊笼,想要改变原生的命运。
四五米开外的一道破木门槛上,坐着两个等活儿的中年扁担挑夫。大龄且长期单身的泥腿汉子,一定属于官方数据里那三千万剩男之列,这时用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毛致秀,从胸瞄到腿。
“那小娘们脸还挺俊。”
“就是平胸,没奶。”
一根手杖突然搭在那两名挑夫身前,力道不大,但手快得让那俩汉子立时舌头打结住了嘴,严小刀眯眼闪进那二人视线:“诶,眼热啊?缺女人?
“这条街上男的这么多,陈九那混球挂了是死得其所,寡妇没再跟个谁?”
“俺们根本不认识陈九……”其中一个挑夫沙哑着嗓子道,“但俺听俺哥提过那人,他老婆以前也这条街上挑扁担的,养了个儿子,后来不知哪去了,可能没活路早就饿死了呗。”
……
他们逛了足足有一上午,特意围着打听来的陈家旧址晃了好几圈,能问的人都问到了,真材实料就没问出一句。
所谓的陈家旧址,不过就剩下几块木板子围住的狭窄破屋,早就被一户外来的商铺作为囤积废料的杂物间,一点线索都没了。
隔壁大婶戴了一脑袋卷发夹子,通体散发着三无品牌廉价染发膏的难闻气味,手脚粗鄙地泼了一盆洗完头发的脏水。咱腿脚不便的严总愣没躲开,被泼了一裤腿!大婶耷拉着眼皮子毫不客气道:“不知道不知道!不认识陈的!
“都说过多少次不知道还要来问!
“俺家新搬来的,从来不认识十多年前就死绝了户的!赶快走开不要挡着俺大门把俺的生意都挡掉了!!”
毛致秀低声道:“假若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只有姓陈的那家伙自己最清楚,当年是谁下手做掉他,是幕后尚有同伙,还是居心叵测图财害命的路人?”
凌总按下车窗,在天顶一线阳光照射下露出深不可测的俊脸。他对毛致秀和严小刀摇头轻笑:“碰上个脾气难缠的大婶,您二位就黔驴技穷了?探路这种事,还是得由我出马。”
严小刀心想,你凌先生出马又能怎么着?
你能绑架了大婶严刑拷打,还是您打算出卖色相引诱逼供对象?
凌河可没打算出卖他倾城倾国的色相,特意用帽子墨镜严实地裹住面部特征。他让毛姑娘带严总去找地儿吃饭歇脚,自己将修长的身影隐入荣正街往来过客组成的人群中……
午后的阳光凝结在荣正街色彩杂乱斑斓的马赛克屋顶上。
这是整条街相对最为宁静萧条的时刻,许多店家闭了半扇门板,在堂屋内睡午觉,忙碌了一个早晨兼上午,下午歇着,就等晚间掌灯时分开夜市赚够一天的流水。
大婶左手捏着她的真皮手包,右手拎了一盆挺沉的月季花盆栽,拽着一双外八字脚从外面回来,早晨烫好的一脑袋自助发卷,还呈现着生硬做作的人工波浪形状。
大婶嘴里哼个小曲,捏着手包里的钞票十分得意,一抬头瞅见某位皮肤上嵌着纹身的大姐大,毛仙姑以双臂抱胸的姿势,拦住她回家的去路!
“呃……”大婶再转身一回头,背后是一位身高腿长的年轻帅哥,肘弯搭着墙壁悠哉闲哉地瞅着她。阳光钻过墨镜帽檐的刻意修饰,衬托出帅哥周身遮掩不住的光芒。
“说了不知道不知道!再纠缠俺就喊警察来啦!!”大婶恼火,眼角和嘴角一齐射出泼辣凶狠的表情,也是靠着这一套丰富的表情包,从年轻时就在荣正街闯荡。
“您就喊警察啊~~~”帅哥讲话婉转而悠然,“一去一回两趟地铁,身形敏捷手脚利索地都没掏钱买票,一侧身一骗腿您就蹭进去了,临回家还顺手从街道办大门口‘喜迎XX大’的横幅下面顺走了公家一盆月季花!这位阿姨,您赶紧喊警察过来。”
大婶蓦地一愣,抖了抖嘴角,脸皮却厚实得很,早已百折不挠百毒不侵,一声不吭迅速就跑。凌河也不强行阻拦对方,大婶健步如飞奔回家门口抬头一看,一名高大俊朗的汉子伸长着一条腿,正坐在她家的木头门槛上,彻底封住她逃回家的路线。
凌河优雅地踱步而来,手掌抚上大婶门口停的一辆橘黄色单车,舌尖一咂摸:“这自行车看着十分眼熟,如果把车筐去掉,车后座拆掉,不就是你们樊江本地满大街跑的共享车么。”
大婶脸色顿时不对了,自行车之前不是藏大门里边的吗!
凌河嘲讽道:“这车只有车筐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吧?”
大婶骂道:“要你这个娃多管闲事!”
凌河脸上打趣的笑模样突然消失,冷笑一声:“你中午刚才跑去衙门办事处,用了不知谁家的证件领到手了杂七杂八各种补助,你每月都去领钱吧,这经年累月也凑不少钱了?你家的古稀老人在哪,你家里残障人士和大病低保户在哪?你冒领的是谁家的补助?!”
这事是真要被拘留罚款的,大婶脸上的嚣张气焰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凌河趁那大婶愣神,突然伸出二指顺走对方的手包,从里面扒拉出身份证和补助证件,将名字念出声:“蔡……红英……这不是你的名字?这不会就是原来住你家隔壁陈九的寡妇吧?发死人财是损阴德的,您可真有胆量和本事!”
凌河审人一向善于步步紧逼信口开河。他就是依照算计人心的思路随口瞎蒙的,然而这世上各形各色的人心,恰恰每次就在他的精巧算计之内入了彀。“骂死王朗”的口才上可拳打天王贵胄,下可脚踢牛鬼蛇神,对付这腹无点墨的市井小民是杀鸡用牛刀了。大婶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烂的一棵豆苗、被剪成秃尾巴的一只大山鸡,过半晌,认命地往门槛旁一ρi股坐下,赌气道:“问啦问啦!不就是那短命死鬼的一家子,你们要问什么!”
严小刀如今也摸透了凌先生为人做事的思路。
凌河办事是荤素不忌不择手段的,手段游走于正大光明与阴暗晦涩之间那一条狭窄的边缘地带。在凌河眼中,黑白分明的强烈正义感是不存在的,每一个人在这艰难世上历经一路的摸爬滚打,身上一定都溅着污点,都有不堪启齿之处,无非就是污点多少以及旁人是否揭你盖子的分别!谁也甭想伪装一世清白道貌岸然。
大婶打开了话匣子,也好似终于逮到机会发泄一腔怨气,说到最后严小刀想Сhā嘴都Сhā不进来。
“俺当初嫁到这条街,住十八年了,那死鬼一家子可算死得早,陈九要不死俺们全都得搬家,简直鸡犬不宁!吃喝嫖/赌他样样行,这没用的男人就是赚钱养活家不成,挑扁担还不如他老婆勤快!”
“他老婆一个苦命女人,也是活该不争气,几乎隔三五天被打一回,打都打不跑你说她得有多么贱?俺要是蔡红英,早就直接拿把菜刀拼了命剁死那男人!”
“啥?十五年前那个案子?当时鬼知道是他做的哩,俺又没有看到他抢银行,他抢了银行又不会分给俺们多点钱!俺记得他当时回来过一趟,给他老婆买了些吃的,大手大脚买了几件挺贵的新衣裳,还给他儿子付了一学期学杂费,这人胆子多大呦!”
“俺为啥记那样清楚?因为陈九从来都从他婆娘手里抢钱的,他就没交过钱!然后这人就突然失踪啦,再也没回来。现在看来,就是发了绝命财被人砍死回不来了呗!”
“陈九那时就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混球,扁担他也不是天天挑起……哦,那家伙最后失踪前的一阵子,就是替人挑运衣服布匹的。有外地人来俺们这条街,租开店面做生意,卖衣服鞋子啦……都是啥人?哎呦过去这么多年,俺真记不清都是啥人!”
甚至未等凌河和毛致秀反应过来,严小刀面色遽然沉下去,仿佛是循着那大婶的口供思路在隐秘地带快速扒拉出一些蛛丝马迹,突然问道:“你说的卖衣服鞋子的外地生意人,其中有没有一个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白面,戴眼镜,说话沙哑慢吞的人,当时大约二十来岁?”
大婶拨弄着花盆里的月季花骨朵:“实在不记得啦!”
凌河与毛致秀会心达意,齐齐盯了严小刀一眼。凌河于是从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大婶:“他说的就是这人,您见过吗?”
大婶仔细看了半晌,摇摇头:“俺这脑子要是还能记得,俺就成妖精了!”
快要成精了的大婶在烫发上别了一只大花发卡,这时臭美得扭了一下,逼得毛仙姑从胳膊上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大婶又说:“男的失踪之后,留下孤儿寡妇也怪可怜,他老婆挑扁担供养儿子,身体很差,没两年也得绝症病倒啦,后来应该是死掉了。她儿子?没爹没娘肯定送去福利院了!不知道哪家福利院了俺又不关心!”
大婶嘴上讲着漠不关己的悠悠往事,手上却用伪造证件每月按时领取那份原本属于蔡红英一家寡母孤儿的困难补助。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世道人心。
能问出的真材实料连同各种边角料,都抠哧差不多了,临走时,严总抽出一张钞票递给那中年女人:“以后别再去领那份死人补助,把民政局的钱留给那些还艰难活着的人吧!麻烦您今晚在这个巷口上,给那位可怜寡妇烧个纸钱火盆,成吗?谢谢您。”
大婶眼神诧异,咬着嘴角垂下眼皮,默默将钱接了。
转过身去毛致秀低声埋怨:“严先生您竟然还给她钱?这可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严小刀淡淡地说:“全凭她自己良心。”
正待要驱车离开,大婶追出巷口问了一句:“你们几个不是警察吧?”
严小刀眯了一双精细的眼:“您见过警察?”
大婶一撇嘴:“俺见过多了!之前几个月就来好几拨人调查这个陈九,俺都懒得招呼,问来问去真烦啊俺全部说不知道!昨天刚刚又来过一个,俺看着那人就像警察,你们几个不像!”
凌河颇有兴趣:“那人长什么样子您说说?”
“那人脾气也凶得很,我被他缠得烦,才不乐意搭理你们。”大婶这时的记忆仍然新鲜,不假思索一蹴而就,为他们画影图形,“那人大高个子,皮肤晒黑,戴个墨镜挺霸道的,开一辆吉普车。”
严小刀与凌河互相一瞟,默契地同时开口:“夜叉?”
市局衙门分别了结了麦允良和游灏东的案子,看来这时已重新调准注意力,扒皮十五年前这桩旧案。鲍局长的部下与三江地的公安之间一直有跨省协作的关联,没想到薛大队长恰巧同来此处调查公干。
坐回车中,严小刀此刻心如明镜,对凌河道:“其实,你大可以直接把你所知的实情都告诉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走马办案的事儿交给那位薛夜叉也罢!”
虽然此前颇多龃龉不合,严小刀如今对薛谦其人也生出另一番印象观感。那是个脾气很臭让人横竖看不顺眼的家伙,却也是个认真缜密且富有正义感的很好的警察。
凌河望着他的眼:“小刀,我知道是谁做的,但除非当初的犯案者乐意投案自首,自愿招供,我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控那些人,我并不知晓细
逆水横刀_第77章
节也拿不出真凭实据。你觉得,那些已经在高官厚禄与声色犬马的富贵人生中浸/淫多年的大人物,有哪一位有这个胆量和气魄投案自首,敢将自己剥个一干二净、一穷二白、一夜回到解放前?”
严小刀摇头,显然不会。
“你一中午都没吃饭?”严小刀突然问。
“没呢,饿过景了不用吃了。”凌河说。
一贯胃口很好的肉食大猫凌先生说“饿过景了”,严小刀这心里有点儿心疼。他理解凌河这一路带他所走访的人、所做的事,他明白凌河做的是对的,只是自己心里别扭,这些陈年往事的揭盖儿过程对他其实挺残忍的,需要时间去慢慢稀释消化……
他搂住凌河的腰,也是顺手了,以大家长的口吻命令:“先去吃饭,长身体的年纪不准饿着!”
摸到凌河后腰才觉着不对,这事他妈的怎么能摸顺手了?
严小刀迅速收回手指调开视线,却让凌河在之后一路上都在思索,如何将严小刀那只磨砂纸一样的糙手拽过来,按回到自己腰上……皮糙带茧的手他也喜欢,那是小刀的手啊。
凌河连啃了两个双层起司猪柳汉堡作为下午茶加餐,他们一行人下午又跑去民政局打听樊江市的福利院孤儿院设施,给办事员塞了红包要出一份名单,然而连跑几家机构都没有寻找到合乎身份的目标。
华灯初上,江边城市在一股云山雾罩的水汽中缓缓滑入美妙的夜色,灯火都像披着一层轻纱帐,从帐子里露出朦胧神秘的容颜。
江边这座吊脚酒楼,也是当地一家著名的网红河鲜菜馆,晚间食客盈门。凌河对小刀说:“也不能天天带你去吃廉价的荣正街,好像我舍不得花钱。”
毛致秀帮腔道:“托严先生的福,不然跟咱们凌总出门,真的是要天天吃荣正街!”
凌河斜眼瞪毛致秀:“秀哥,你对严先生讲一句实话,我有那么吝啬吗?”
毛致秀意有所指:“老板,这么些年您一个女朋友都交不起,男朋友就更没人瞧得上你!您说这是不是您太吝啬不舍得花钱约会的缘故?不然还有其它缘故,愿闻其详?”
凌河被噎得没话讲,长了一嘴毒牙也有口头上吃瘪的时刻。
毛致秀见缝Сhā针“噼里啪啦”地狠命助攻,已是司马昭之心,句句话都是说给严小刀听的。严小刀心知肚明这种刻意感,然而毛姑娘的话怎就这样合他心意、让他爱听呢……
他们几人挑选了无烟雅座坐下,然而从吸烟区到无烟区这一片通畅的弄堂里,尼古丁颗粒混杂在湿润的水汽中,不可避免地飘过来了。
严小刀特意坐在挡风位置,试图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帮凌先生拦截一部分焦油气味。
凌河忽然挪了椅子,坐到凑他很近的位置。
严小刀问:“干吗?”
凌河道:“总之都是烟味,还不如闻你身上陈年老烟枪的味。”
服务员手脚真不利索,扯嗓子喊都喊不来,凌河中途客串跑堂的,起身两趟,一次是拎了一大壶甜玉米热饮回来,第二次是吩咐厨房再上几条严先生爱吃的野生刀鱼。
身影裹在江边灯下水雾中的凌公子,容颜俊美且身材修长,行走于黄杨木搭建而成的流光溢彩的酒楼里,在庸夫俗子构成的市井小民群体之间实在太惹眼了。
隔壁雅座单间内有几名公子哥模样的也在吃饭,酒过三巡,瞧着凌河从门口路过两趟,有人眼睛就直勾勾了,带着满嘴酒气戳到包间门口,眼带狎昵之意盯着凌河。
“诶,来我们桌吃啊,我们包间里点了一大桌,各种很贵的河鲜活鱼!”那公子哥眼底泛出放荡的潮红,打招呼的方式都透着轻蔑。
凌河对旁人的搭讪视而不见,第三趟起身是去帮严总要一包牙签。
他经过时被那公子哥故意挺身蹭了一下。凌河抬眼以刀削斧劈的视线将对方逼退一步,沉声送对方一个字:“滚。”
也怪咱们凌总穿得太低调,寻常老百姓学生仔的装束,配衬这一副惊世绝艳的容貌,就让某些心怀叵测的猥琐之徒开始蠢蠢欲动,以为可以仗势欺人随意戏弄亵/玩。
毛致秀攥着茶杯很想砸人。严小刀将自己一条好腿慢悠悠抬起来,横搭在一张椅子上,以身形拦住那厮还想要近前一步的不轨意图,拍拍自己身侧让凌河坐下。
凌河嘴角卷出个小表情,都觉得这一出戏十分幼稚可笑。然而跟小刀玩儿这种幼稚游戏,他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众目睽睽之下,凌河亲手从严小刀后ρi股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塞小刀嘴里。
严小刀轻咬着烟,笑,眼神示意:给哥点个烟。
凌河在外边一贯很给刀爷面子,温柔地凑近,点上了火,却发现严小刀没舍得将一口烟圈吐他脸上,转脸全部喷给旁边那个登徒子。
若是刀爷以前的脾气,脚底下这只椅子就飞去登徒子的脑顶了。但这是在外地,对方一群地头蛇,他们没必要过分招摇惹出嫌隙,耽误了办正事,严总不是二十岁愣头青的年纪了。
走出酒楼下台阶时,凌河当仁不让地搂了严小刀的肩膀,臂弯搂的就是他的势力范围。
只要双方的心思暂时逃避开复仇、心计和干爹这些令人不悦的字眼,两人之间一切的相处都是这般情投意合。
作者有话要说:从云端号上流社会空降到最底层了,我们在平民百姓阶层晃悠一下,终究还要回到上流社会去~ :)
☆、第65章 寻访旧人
第六十五章寻访旧人
周末正午时分的“优而思英语育才学校”大门口, 是家长们接送孩子上补习班的时刻, 上午的一拨学生往外走,下午的这一拨手里拎着包子酿皮汉堡之类各种简餐, 正在往大门里涌。片刻的交通堵塞, 在学校大门口呈现出由人流汇聚而成的一个大漩涡。一群望子成龙病急投医的家长和那些每日疲于奔命焦头烂额的孩子,全部被卷进这个劳民伤财的大陷坑里。
大门口横七竖八趴满各色社会车辆, 四个轮子的当仁不让堵住正门口显示傲慢骄矜,其余两个轮子的电动和脚动款黑压压地堆在后面,其实都在这座大陷坑里前仆后继地扑腾着, 谁和谁也没有多少高低贵贱的分别。
英语学校的隔壁,是一片荒草地, 市府林业部门正准备在此地搞些绿化,以整齐划一的方形石板和侧柏树银杏树覆盖上这片狭长的荒地。这一小块地方已经废弃荒芜很久了, 就像新老城区边缘三不管地带镶嵌的一块疤痕疖癣,垃圾和狗粪堆积成山。
毛致秀把防霾口罩都戴上了,皱得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也不是鼻子,面对眼前垃圾污秽遍地的景象, 喊道:“凌总,就不可能是这里!您还真要进去刨垃圾堆吗!”
您刨垃圾堆挖坟掘墓能掘出当年的证据?姐坚决不动手帮你刨!毛仙姑心里吐槽。
凌河竟都没有戴口罩,眉头紧锁出茫然和焦急,指尖捏着他们弄到的名单信息,沉甸甸的心思足以将周围**的气味摒除在他严密运转的思维意识之外。
严小刀蹒跚着脚走过来,望着前方:“按说就是这个位置, 当年的‘慈恩堂’福利院么。”
凌河郁闷道:“可是这个福利院早就拆掉了,房子原址都没了,荒废多年。”
如今再行施工盖上绿化,陈年的痕迹真是一丁点都找不见了。
福利院早都没了,假若当年里面住了一批孩子,姓甚名谁流落何方恐怕也很难找了。民政部门的官方留存信息七零八碎少得可怜,周围商铺频繁易主,街坊之间面孔冷漠陌生,什么都查不出来。
市府民政办公室科长跟他们说:“那个‘慈恩堂’?十年前早就查封处理了,你们还要找?”
严小刀问:“为什么查封处理了?”
科长秉承着面对人民群众时一贯“有求懒得应”的标准公务员态度,耷拉着眼皮与脸皮,翻看着桌上资料,绝对不抬眼看人:“查封肯定有查封它的道理,有违规的事情。”
凌河:“怎么违规?做什么了?”
科长当真不耐烦了:“它怎么违规是我们政府处理的事情,你就不要问!”
凌河眉头一蹙,眼峰吊上发迹边缘时已曝露出愠怒颜色,双臂往那办公桌上一撑,眼瞧着要往小科长脸上喷一口了。
严小刀眼明手快,悄悄从后面扥住凌河的裤腰,把人扥回来:别发火,这地儿可不是你这么粗暴办事的!
跟衙门里各类官僚主义和势利眼打交道,凌先生这位外来的和尚可就没经验了,你以为还能用在荣正街小巷子里对付鸡贼大婶那一套?还是游轮上对付渡边老人渣的那一套?但这种事是咱们严总的擅长,各种嘴脸他见多了,无论什么人他都能招呼。
严小刀掏兜摸烟,手指奇快,直接在衣服内兜里就搞了个小动作,然后连烟盒一齐客气地递给对方,爽快一笑:“您抽根烟,咱慢慢说。”
科长默不作声以眼皮余光一扫,烟盒里只有一根烟,塞了一卷钞票。
科长叼了那根烟顺手就收起烟盒,双方的你来我往是无缝衔接。办公室内顿时云开雾散四海清平,官民在轻松和谐鱼水之欢的氛围下交谈顺利,严总笑着给对方点烟。
“慈恩堂”福利院是一所官方登记在册的福利设施,每年吃官粮拨款,还时不时收受私家企业的捐物捐款。然而,这堂子在十几年前就遭查关闭,原因竟是贩卖人口!
严小刀一开始还以为就是虐待孩子,不曾想当年这所福利院的所谓院长领导见钱眼开,吃了熊心豹子胆,偷换了做人的良心,竟以身世可怜的孤儿们易财易物。
当然,这种贪赃枉法的行径仍是掩盖在某些合法交易的背后,做得并不算太丧心病狂。这社会上毕竟有许多人是想尽办法求子而不得,官方设置的领养渠道条件严苛且费时费钱,那么私下暗度陈仓的黑/市渠道,可就全凭福利院长一人点头了。
福利院长名叫雷征,那时候也是当地小有名气和势力的人物,性格张扬,人送绰号“雷老虎”,被查之前曾经出手阔气地买了好几套房子。
钱就是这样赚到的,孩子悄悄出手,利润由个人中饱私囊,至于孩子最终瓜落谁家,将来命运是福是祸,谁还在意?自求多福吧!
“到底有哪些孩子被卖了?警方有试图解救吗?您这里能找到当年的记录名单吗?”严小刀忙问。
科长在桌上一摊手,耷拉着眼皮冷漠地摇头,他关心那些?这回塞钱也编不出情节。
凌河厉声问:“那卖孩子的人渣院长呢?”
科长以不耐烦的表情下了逐客令:“当时可能对雷征判了轻刑罚了钱,后来的都不知道!”
一直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毛致秀,临走时突然上前重重拍了那小科长的肩膀,拍得对方一愣几乎要发飙。毛仙姑两道秀眉一挑,视线将对方肥厚的面皮狠狠一剐,冷笑道:“赃烟抽多了您可别呛死!”
从楼道里出去,重新站在旷野的阳光下,毛致秀将那塞满人民币的烟盒抛回给严总。
严小刀俊朗地一笑,对毛姑娘的爽利脾气由衷地欣赏,忍不住一伸大拇指:“手很利索,我不如你!”
小刀、凌河、致秀三人,有那么片刻陷入集体沉默,彼此只用视线神交就能明了对方内心的愤慨和难受。今日在场的这三位,恰恰就是三个都没爹没娘的孤儿。
凌河父母早亡,都是在他知晓的情形下眼看着去世的。他清楚事实,却无能为力无法挽救父母双亲悲剧性的命运。
毛致秀出生即遭遗弃,而后被送至寄养家庭。这种所谓的寄养家庭,许多就是以寄养孤儿为缘由每月领取政府月供以及减税证明,毛致秀十几岁时用冰镐报复了屡次试图对她不轨的继父,离家出走逃跑再也没有回去,结识了凌公子。
而严小刀连亲爹亲妈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真正身世背景,也不愿深究细想。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之间,何处不能安身立命。
毛致秀不爽地吐槽道:“如果陈九的儿子当真已经被卖掉,咱们上天入地也没处去找了!或许当年就没活下来,早就饿死啦!再者说,那小孩子就能知道当年凶手是谁?”
凌河轻声说:“假若真是这样,只能指望薛队长抱着那堆腐烂的尸骨研究出凶手了。”
严小刀心里憋着内情,抱着一团烂骨就研究出凶手是谁,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知道薛夜叉这回能不能开挂了。
几人沿着便道再次从旧址荒地旁走过,途径英语学校门口。一辆车子从校门开出来,自他们眼前经过,带孩子的家长隔着车窗向驾车人哈腰问好:“芦校长您出去啊!”
驾车人是一位约莫四十五岁中年男子,笑眯着眼挥挥手,挺有领导风范。
轿车被前面几辆三轮摩的暂时堵住去路,严小刀拄拐略不方便,可还是晃悠着上前,一手搭在车窗沿上,客气一点头:“您就是这家英文学校校长?”
车内中年男子身着西装,风度翩翩且面色坦然:“啊,嗯嗯,我是啊。”
严小刀忙问:“您在这地方开班办学也不少年吧?您知道您这学校的隔壁原来是什么地方?”
“隔壁?”中年男子眼神无甚波动,敷衍一笑,“不知道啊,隔壁不就是一块荒地嘛!”
毛致秀声音清脆爽快,像口里嚼着一只脆梨,扬声道:“校长,您听说过隔壁以前有一家‘慈恩堂’福利院吗?您认识他们以前什么人吗?”
中年男子眼皮下一双眼球明显地针缩了一下,眸底就如一汪褐色酒水遭遇猝不及防的一碰,在透明酒杯中瞬间晃动闪烁了一下,但经验老道地迅速恢复如常:“呵呵,真的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毛姑娘手脚麻利儿帮忙搬开碍事的那辆摩
逆水横刀_第78章
的,中年男人正要踩油门赶快离开,这时候一杆湿哒哒的大墩布挥舞着满脑袋布条子,直不楞地捅在车前挡风玻璃上,女人泼辣的叫骂声灌入耳膜:“芦清扬你还躲!姓芦的你开骗子学校赚昧心的黑钱!你赔钱,赔钱,赔钱!……”
周围仿佛从人缝里突然冒出了七八人为一伙的闹事者,那些人唯独没有拉横幅之类,但其他家伙都齐全了,锅碗瓢盆似的全部往芦校长车上招呼,就闹起来了。
毛姑娘吓一激灵,迅速扶着严小刀跳开那一根大墩布的袭击范围。
凌河没有毛致秀上蹿下跳那样敏捷,意欲上前搀扶的两只手竟然都落了空。他眼瞧着小刀被裹进致秀的臂弯。虽说明知毛姑娘是丁点别的心思也没有,纯属善意好心,然而但凡瞧见小刀沾了旁人的皮肉,都不开心呢……
学校门口本就人多拥挤,攒动的人流在芦校长轿车周围“嗡”一声散开,唯恐受到波及,先避开数尺距离,却又都不走远,步伐整齐地自发组成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将车子围住无法离开。这就是典型的天/朝式当街看热闹,人人面露好奇兴奋但默不作声地品味这看热闹的**乐趣。
在学校门口闹事,可以称为“校闹”。几名校闹男女扒着芦校长的车窗玻璃,一大瓶蓝墨水直接泼了进去!芦清扬毫无抵抗还手之力,原本相貌堂堂的一张脸顿时被一层靛青色的水膜严严实实笼罩,如同抹了一张窦尔敦的蓝脸谱。
中年男子的仪表风度与那张赖以生存的面具顷刻间被扯碎、坍塌,芦清扬里面那层脸瓤子神情大变。
校闹们向学生家长一条一条地历数控诉这所骗子学校的不是。
芦清扬你个坑蒙拐骗凡事只认钱的大混混!
披个冒牌教育工作者的皮弄个坑爹的补习班和出国留学套餐,你一句英文都不会讲全都骗人的!
坑了家长十几万块钱,吹牛吹得天花乱坠能一键直通给我们家孩子办到澳洲留学,拿一堆看不懂的英文材料糊弄,最后办下来的是毛里求斯!我们家孩子要去澳洲,你他妈的坑十几万把我们送去毛里求斯看猴子吗?!……你给我们退钱退钱!!
小刀、致秀与凌河三人,并排挤在看热闹人群的最前排,默契地一齐维持双手抱胸姿势,看个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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