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大雾越来越浓，“火龙王”仿佛在天上云端飘渺航行。所有探照灯一齐照­射­，也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些水光波影。

敖少贤虽然饱历风浪，熟悉大泽，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浓雾，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逢蒙一箭­射­杀蛇尾蝠龙兽，行踪暴露，共工叛党必会闻风而至。一旦被叛军追击围堵，恶战难免。届时“火龙王”号能否从群凶夹击中突围而出，将公主一行安全送抵九蟒城呢？

想到此处，敖少贤的心头不由涌起阵阵寒意。部署既定，刚从角楼下来，便有卫士来报，说箭神公急令召他前往。他心里微微一凛，快步往逢蒙舱房走去。

“敖公子，你总算来啦。”刚一进门，便听见公主那清柔婉转的声音。敖少贤恭声道：“敖某来迟，公主见……”甫一抬头，心神大震，剩下一个“谅”字竟如噎堵咽喉，说不出来。一时间怔然木立，脑中轰然回荡：“原来她竟是这般美貌！”

尹祁公主先前是戴了假面，看来姿­色­平平。此刻她的身份已为敖少贤所悉，是以除去了假面。只见她一袭白衣，翩翩而立。肌肤胜雪，姿容如画，明眸清澈如秋水，顾盼生辉，宛如冰梅雪莲，清丽不可逼视。尹祁见敖少贤失魂落魄，灼灼凝视自己，双颊晕红流转，低声道：“你请坐罢。”敖少贤霍然醒觉，脸上烧烫，定神道：“多谢公主。”欠身坐下。

敖少贤目光四扫，瞧见斜对面白虎皮长椅上斜躺着一个白衣少年，俊秀绝伦，长得与公主极为相似，想必就是变回原貌的放勋。他正饶有兴味地瞟着自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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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话搜神之云梦之隐(16)

屋角炉火熊熊，其上架着一个黄铜药罐，怪味蒸腾。逢蒙也已换回原貌，盘坐在药罐旁边的软垫上，闭目调息，头顶白汽缭绕。巫尹念念有辞，双手飞舞，将数十根银针扎在逢蒙的周身要|­茓­上，为其舒经活脉。

敖少贤心下一凛，已明所以，但只装不知，恭恭敬敬地道：“神公召见在下，不知有何指示？”逢蒙睁开眼，凝视他半晌，徐徐道：“关于那共工复活，九兽咆哮的妖谶，炽龙侯有何看法？”敖少贤坦然道：“在下以为这不过是共工叛党蛊惑人心，借尸还魂的诡计。”

“是么？”尹祁公主花容微动，凝视着他讶然道，“即使敖公子亲眼看见了蛇尾蝠龙，依然这么认为么？”“不错。”敖少贤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淡淡道，“就算这蛇尾蝠龙当真是从九蟒泽底逃出来的，也不等于共工复活。倘若共工当真活转，叛军早已大张旗鼓，劫掠天下，何必藏匿在这云里雾中，依靠一只凶兽故弄玄虚？”

逢蒙动容道：“好一个‘故弄玄虚’。炽龙侯真可谓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只可惜天下人都被叛党的­奸­谋蒙蔽了双眼，有阁下这般慧眼的少之又少。”说着，他灰眉一挑，“炽龙侯常年往返大泽，应当对云梦泽水势地理、共工八股叛军的分布状况了解得不少了？”

敖少贤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会岔话至此，但仍据实道：“略知一二。大泽凶险莫测，有许多地方在下并未去过。共工八股党虽然各有属地，但行踪不定，变化无形，也不好估测。”逢蒙点了点头，沉吟道：“老朽听说炽龙侯的先祖是镇海王六侯爷？”说着，顿了一顿，叹道：“想当年镇海王风流倜傥，忠义双全，实是两百年来荒外第一英雄。在东海之上，以四千残军死战水妖三大舰队，断桅沉舟，击颅吹骨，杀得妖军一蹶不振，风姿绝世，让人高山仰止，千秋传诵……”

敖少贤越听越是诧异，逢蒙素来沉默寡言，从不臧否人物，今日在痛斥了他一番之后，忽然又破天荒对自己及先祖大加赞誉，其必有由。忽然灵光一闪，已明其意，扫了公主一眼，热血上涌，起身正容道：“箭神公请放心，敖某必定誓死护卫殿下、公主周全，绝不让贼军伤殿下、公主分毫，损辱我先祖忠义之名。”

众人闻言无不动容。逢蒙眯起双眼，脸上泛起一丝难得的笑意，点了点头道：“敖家儿郎，忠义无双，老朽自然放心。只是……”沉吟片刻，又道：“眼下‘火龙王’号已成众矢之的，倘若叛军闻风追来，炽龙侯以为我们有几分胜算？”

这个问题敖少贤早已想过多遍，听他问及，不假思索道：“共工八股流亡大泽数十年，对于云梦泽的熟悉只怕更在我之上。这些年贼军掠夺了许多舰船，势力大张，其中至少有三艘‘女娲’级战舰与‘火龙王’旗鼓相当。寡众悬殊，倘若当真鏖战起来，几无胜算。”众人面­色­微变，放勋笑道：“炽龙侯，你即说‘几无胜算’，怎么先前又敢拍着胸膛保证‘绝不让贼军伤殿下、公主分毫’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敖少贤微笑道：“殿下，在下只说没有胜算，可没说不能逃之夭夭。”

夜话搜神之云梦之隐(17)

“逃之夭夭？”尹祁公主眼睛一亮，道，“敖公子有何脱身妙计？”被她那澄澈的妙目一扫，敖少贤的心中登时又剧跳起来，微微一笑道：“巧倕造此船时，用多余的扶桑木料造了一艘潜水艇，藏在船底。船艇外身涂满‘西海逆光鳞’，潜入水底时便如隐形不见，因而又称‘无影潜龙艇’。倘若贼军追来，敖某必率东海儿郎誓死相战，将贼军吸引开来。箭神公则可护着殿下、公主，乘坐潜龙舰悄然从船底离开……”

逢蒙摇了摇头，道：“炽龙侯，云梦泽迷雾茫茫，风波险恶，乱党贼军又神出鬼没。若没有你引路护卫，我们就算突出贼军包围，也到不了九蟒泽。”敖少贤道：“神公请放心。在下自会挑选几个极为熟悉大泽情势的弟兄，与你们一道同行。”逢蒙淡淡道：“炽龙侯，不是老朽不信任你的手下，只是老朽此行责任重大，关系帝国存亡，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今多事之秋，人心叵测，贼军的借尸还魂之计又大收奇效，而今满船之中坚信共工已死的，只有你我数人。你是忠义之后，智勇双全，对大泽更是了如指掌，是不二人选。换了其他人引路，焉知他会不会心生异变？”

敖少贤此刻才明白他迂回许久的用意，起身一揖，正容道：“多谢神公信任。只是敖某是‘火龙王’的船主，当与此船上六百东海男儿生死与共。船在人在，船亡人亡，岂敢独自逃生，弃满船弟兄、乘客于不顾？

逢蒙凝视着敖少贤，半晌才道：“炽龙侯，老朽知你重情讲义，不肯独善其身。但是，阁下大可不必担心‘火龙王’安危。”逢蒙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思，挑眉道，“此行伊始，陛下担心惊动诸侯与大泽叛军，横生枝节，因此只让老朽带了百名­精­兵秘密出京。但诚如你所言，天下既然已经尽知此事，我们又何必藏头塞尾，掩耳盗铃？老朽­射­杀蛇尾蝠龙，自暴行踪，也是为了引来诸侯三十六堡的援兵。”众人齐齐惊呼，豁然醒悟。

高辛三十六年，为了遏止叛党的扩张气势，帝喾责令白象、炎蛇、赤虎、青鹰、玄牛、金猴、黄熊七国诸侯集结­精­锐，在大泽沿岸设立三十六个要塞，围合联防，称为“云梦泽三十六堡”。翡翠城便是其中一个。

逢蒙道：“我们金蝉脱壳，将叛党与帝国军尽数引到‘火龙王’周遭。倘若三十六堡的船舰能抢在叛军之前赶到，那自然最好。但即便叛军先来一步，‘火龙王’也未必撑不到援兵解救的时刻。只要援兵一到，众志成城，敌寇何愁不灭？”顿了顿，又淡淡道：“这些年，共工八股流寇东藏西躲，剿之不得，今日正好‘引蛇出洞’，集结三十六堡之兵力，一鼓作气将其荡灭。倘若大功可奏，‘火龙王’便是平乱诛贼的第一功臣，也算是因祸得福。炽龙侯以为然否？”

夜话搜神之云梦之隐(18)

众人大喜，无不称善。敖少贤心中却是一沉，忖道：“久闻他用兵因势变化，奇诡无形，善于借力打力，反客为主，果然如此。”隐隐觉得似有不妥之处，但一时却又想不分明。逢蒙见他兀自沉吟不决，微微一笑，道：“倘若炽龙侯觉得‘火龙王’群龙无首，不能放心，老朽便与你作一桩交易。”逢蒙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带着殿下与公主潜行撤离；老朽则带着你们的替身，留在这‘火龙王’上指挥作战。如何？”

“神公！”放勋等人大吃一惊，齐齐失声。尹祁公主心中涌起莫名的不安。敖少贤在一旁心潮起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虽然不愿离船自逃，但细细想来，逢蒙用兵如神，有他在此坐镇，必强于自己百倍。而且三十六堡的援兵一到，亦只有逢蒙可指挥调度。

正思想间，忽听门外喧哗吵闹，有人叫道：“侯爷，大事不好！我们已经被叛军船队包围啦……”

狂风怒吼，大雾茫茫，数十艘战舰朝“火龙王”号徐徐围近，旌旗猎猎卷舞，赫然写着“共工”二字。

号角长吹，战鼓震天，箭矢密集如雨，纵横交错，带着万点火光，缤纷如流星乱舞，煞是华丽壮观。流矢飞处，红苗点点跳窜，转眼之间便有几艘大船陷入火海之中，烈焰冲天。惨烈的战斗在这夜雾凄迷的大泽里缓缓拉开了帷幕。

距离众战舰数里外的湖面上，波涛汹涌，雾气离散，一个淡淡的梭子形黑影朝着西南方向飞快地破浪滑翔，仿佛一条隐身的鲨鱼，偶尔闪过一道淡淡的鳞光。那自然便是无影潜龙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