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清音阁戏楼的垂花门前,马车停了下来。刘子毓和太后相继下了马车,刘子毓拂了拂衣袖,走至一处角门时,那里,一名年轻的管事太监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喝着酒,见他来了,赶紧扔下酒壶,袖子擦了擦嘴,俯身叩拜:“皇——”
还未跪下,刘子毓右手一伸,猛地掐着他的脖子,俊面阴沉,一个字一个字道:“敢出一个声,朕现在就掐死你!”
太监吓得面色惨白,呼吸急促间不停地朝他点头示意,刘子毓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他,淡淡道:“听着,朕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去,把楼里所有的宦官宫女都给朕悄悄打发走,不管用什么理由,让他们从后边的西角门不声不响地离开,不要让他们看见朕,要是你敢泄露朕在这儿的一个字……去吧。”
太监吓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跪着不停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太监去了,太后交叠着两手站在一旁,斜眯起眼睛越发狐疑而冰冷地扫视着他:“你说让哀家来听戏,怎么又让他把楼里的人都遣走刘子毓,你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刘子毓面无表情扫她一眼:“儿臣唱的是哪一出,母后再等一会儿不就知道了么?”
他倒背着两手,绣着章纹的袍角在微风中轻轻吹拂着,太后一直目光冰冷地瞅着他,直瞅了半柱香时间,待楼里所有的人都被太监打发走了以后,刘子毓这才转身一撩袍角,踏上层层台阶,负手朝清音阁的西角楼走去。
按照刘子毓的吩咐,那名管事太监很快遣光了清音阁所有的人。阁楼里空荡荡的,红砖铺地,悄然无声,刘子毓进了楼里的正厅,也不往别的地方走,只向左边转过一道拐角,提起袍子就往最高的顶层三楼迈去。太后不知他将自己引到这儿到底想干什么,狐疑不定间,也迈上了三楼。
听音阁的三楼,一向是宫中妃嫔听戏听得无聊,闲着休憩喝茶的地方,从走廊上的雕花门里进去是间宽敞的雅室,雅室外面,隔着一道斑竹小屏风,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散了,却有两名身份特殊的宫女垂手侍立在屏风前,像是在为谁把着风,见刘子毓突然铁青着脸色闯进来,那两名宫女吓得面色一白,正要跪下惊喊万岁,然而,膝盖还未弯下去,刘子毓一把将两人推开,右脚一抬,重重往房门踢去——
“呵,本宫怕他做什么,他现在哪有心思来管本宫,再说了,一个皇帝,放着后宫数千佳丽不要,居然窝囊无能成那样,这也算是史上……”
明清说不下去了,因为随着房门应声而开的刹那间,她面部一僵,整个人仿佛石殿般一动不动。
“太后娘娘。”刘子毓倒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赤身露体、紧楼在床榻上的一男一女,“您老人家不妨说说看,这样的教养和身份,又是出自哪个门楣显赫的大家族呢?”
“你……你们、你们……”太后双足一个踉跄,手扶着房门,两眼一黑,差点没晕死过去。
第107章 垮台(中)
深秋的夜空,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北移动,就像整个皇城一样,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宫廷秘辛和丑闻在这里湮没暴露,暴露又湮没。
向来贞静娴淑的堂堂一国之后竟与戏子私通,又突然被皇帝以及太后捉奸在床,这样恍如雷击的惊天丑事,很快传到了相府之中的明钰耳朵里。
明钰冠带整齐、神情仓惶赶到养心殿时,已然戌时末刻。养心殿的南书房内,黑鸦鸦肃立着御史台几名官员、以及两三位年老的皇室宗亲、还有皇帝的亲信大臣。太皇太后颓然坐在一张雕花大椅上,脸色如纸,上嘴唇压着下嘴唇,不知是怒火攻心,还是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当明钰急匆匆赶过来时,她只将眼皮略抬了抬,便又疲惫无力垂了下去。
“明相,岳丈大人。”团龙锦袍,金冠绶带,端坐于御案前的皇帝陛下薄唇微微一启,声音冷冷地开口道:“当着王叔以及几位爱卿的面,朕只问一句,现在……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气氛是说不尽的严肃与紧张,书房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屏声敛气,只将统一整齐的目光定定聚集在这位高权重的明相身上。明钰低垂着头,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着额上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掉,他的表情已然达到了羞愤难堪的极限。刘子毓淡淡瞥了他一眼,再次冷笑道:“岳丈大人,如果朕记得没错,你们当时逼着朕娶这位皇后时曾说,朕的这位表姐,教养名门,品性贤德,是朕的良佐嘉偶,那么,如今朕倒想问问岳丈大人,朕的这位皇后,她的教养在哪里?贤德又在哪里?母仪天下的风范又在哪里?”
简简单单一句话,仿佛一把戳人心窝的锐利刀子,明钰面颊不停抽搐,气得差点晕死过去,刘子毓似还不放过,又道:“若说朕冤枉了你们,那么,母后她老人家可是亲眼目睹这桩丑事,母后,您老人家不妨说说看,朕可是冤枉了她?……母后?”
一尊燃着安息的鎏金宣德炉置于太后身侧,细如游丝的青烟缭绕在整个大殿书房,太后手肘靠着椅子扶手,哪里还有一丝说话的力气,只朝刘子毓略摆了摆手,便又将头垂了下去帝王宠之一品佞妃。刘子毓冷然一笑,手指指自己顶上的金冠,又问:“岳丈大人,朕还是那句话,这顶绿帽子,到底要怎么摘,才能将它从朕的头上给摘下来?嗯?”
明钰额上青筋突突暴跳,他再次闭了闭眼,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耻和难堪,猛地站了起来,转身抽出一把悬在旁边护卫腰际的佩刀拿在手上:“让臣一刀砍死这贱人!砍死这贱人!”他血红着双眼,提起佩刀就要怒气冲冲地向凤仪宫方向跑。太后头痛而无奈摇头叹了口气,刘子毓轻眯起眼,目光冰冷而沉静地看着他,几名官员见事情不对,赶紧三三两两跑上去将他死死拦住:“大殿之上,圣尊在此,明相不可冲动!千万不可冲动啊!”
在众人的极力劝阻下,明钰只得仰头长哮一声,然后“哐铛”一声,将手中的佩刀扔落在地:“家门不幸,罪臣教女无方,教女无方啊……”
他一边捶着心窝,一边老泪纵横的双膝跪下,愤怒而耻辱的哭腔就像飓风一样刮着整个大殿书房,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手捂着额头,只觉整个人都要坍塌了一样,哆哆嗦嗦,颤抖不停。
……
养心殿的西暖阁内,几点红色的蜡泪一滴滴落在嵌着青玉的案几上。柔止垂着头,神情恍惚地凭立于身前一帧画像前。
那是一帧簇新的仕女宫装小像,流畅的线条,温润的配色,画上女人着一件淡紫色的半臂夹衫,神态安详,气韵端庄,清冷的眉目透着一丝温婉的慈祥,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姑姑——陈尚服。
柔止看着她,颤抖的手指,一点一点拂过陈尚服的眉目和鼻梁,正双眸呆呆地凝视她出着神,不一会儿,身后的水晶珠帘轻轻一动,有女官领着几名宫婢微笑走了进来:“禀尚宫大人,这是陛下让小的们为您准备的钿钗礼衣,陛下交待说,让您换戴整齐后,立即随小的去南书房一趟。”
柔止微微一怔,这才轻轻转过身,微笑点头:“好,本尚宫这就过去。”说着,她卷好了手中的那副画像,步入侧室,展开双臂,任由几名宫婢为她穿戴更衣。
所谓的礼衣,仍旧是身为内廷尚宫所穿的女官服饰,不过,官服款式虽和平时一样,但配色和细节却又大大的不同。绯色的交领广袖袍服,长长的裙幅拖至地面,衣领和袖缘,皆是滚着银丝点缀的精绣花边。因是深秋将近入冬之季,外面还罩一件镶了雪白毛边的貂皮半臂。柔止受刑小产不足两月,尽管身体还没恢复,但经过几名女官精心一打扮修饰,原本苍白的脸颊立即变得艳光四射,光彩照人起来,甚至,即使不须过多华丽金银珠宝的修饰,便有一种绰约的气场和风姿。
一切穿戴整齐后,柔止闭了闭眼,从胸口长长吁了口气,然后才交叠着两手,抬起下巴,端庄而大方一步步向南书房走了出去。
姑姑,以及我腹中的孩子,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的,一定不会……
宫灯昏黄,她秀儿挺直的背影掩映在橘黄色的柔光里,华服的袍摆长长拖于地面,经屏风一个转折,然后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南书房内,灯影幢幢,刘子毓依旧目光冰冷而严厉扫视跪在下面的明钰:“明相,岳丈大人,朕还是那句话,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处理?”
明钰头磕在地上,大滴大滴的汗水不断从额上沁出来。他的舌在口里转了两圈,良久,方声音干哑道:“罪臣家门不幸,有女如此,不仅上辱天恩,还下背祖德,罪臣不敢乞求圣尊宽恕原谅,只望陛下将此贱妇尽快处死,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处死了这名贱妇,朕的百年声誉就可以一洗而清了吗选夫记之侯门长媳全文阅读!”刘子毓一拍几案,怒道:“这贱妇既然干了这种秽乱宫廷的丑事,是你教女无方,难道相国大人一点责任都没有么!”
他面部冽然森冷,声音如夏日闷雷滚滚而过,绣着缂丝九蟒的袍服反映在明钰的视线中,张牙舞爪,仿佛要将人撕裂一样。明钰闭了闭眼,终是被质问得无话可说。与此同时,殿内屏声敛气,一片默然,太皇太后惨白着脸,实在无力看下去了,撑着椅子扶手就要起身离开,阿兮刚要搀着她,却被刘子毓锐眸狠狠一盯:“母后你慌什么?还有些事情都没开场,这么早离开做甚?”太后无法,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和恐惧重又坐回椅上。刘子毓又从御案上拿起一叠卷宗,“啪”地一下重重甩到明钰脸上:“相国大人,你自己看看,看看这都是什么?老实讲,朕遍读历代史籍,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神奸巨蠹!”
卷宗如雪花般一张张散落开来,明钰右脸被劈得一麻,他全身一颤,赶紧哆哆嗦嗦将将它们拣了起来。刘子毓两眼直直盯着他,又道:“朕当政以来,严整律法,为的就是杜绝朝中官员结党谋私,贪墨舞弊,你倒好,你身为两代功勋老臣,不但不极力辅佐,反而将这些事情做得个干干净净,朕若再蠢笨麻木些,恐怕朕这大好的江山,都要被你们这些蛀虫墨吏吞噬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份份弹劾明钰涉嫌染指国库、贪墨六部的卷宗,言辞激烈,行文老辣,明钰脸上阵青阵白,浑身都在抖,最后,当他看见卷宗上所写的‘交通权要,扰乱政令’几个字时,突然,他袖子抹了把脸,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指着旁边那几名御史官员骂道:“皇上,您烛照洞鉴,千万别信这帮小人的胡说八道,他们这些人,常吃诩清流,成天没事在朝中逮着个人就找茬弹劾,这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往往张口就来,搅得六部不得安宁不说,差点就失去正常的运作,哼,他们如此折腾一番,还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功勋政绩,皇上——”说着,他又转过身,跪着双膝哭道:“老臣纵然教女无方,家门不幸,出了此丧风败德的不孝女,可还请看在老臣衷心侍奉两代君主的份,还请陛下开恩明察啊……”
他哭得是老泪纵横,上气不接下气,几名御史台官员看得实在难以忍受,铁青着脸,正要手持象牙笏说些什么,这时,就在大殿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宦官悠悠的传唱:
“禀奏陛下,内廷总管薛尚宫求见陛下——”
“宣!”
万盏烛火中,柔止走了进来,冠袍带履,肃然而入,身后两名女官侍立跟随。她穿着一双赤舄花靴,两寸的坡跟,每走一步,头上的金钗步摇便荡出一抹明灿灿的光泽,每走一步,腰际的兰花玉坠便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音。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绯红色的礼服上,她微抬起下巴,目光沉静、端庄而稳重的脸上,居然给人一种艳冠群芳的风华、气度和雍容。
这真的就是传说中那名掖庭出身、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宫女薛柔止薛尚宫吗?
没有见过薛尚宫的几名皇室宗亲以及御史台官员,在柔止走来的同时,全都将各种异样的目光齐齐投注在柔止的脸颊上。尤其是明钰,两只眼睛在看着柔止时,更是迸射出一抹复杂而锐利的神色。
“禀陛下,奴婢有重要之事奏明陛下。”
走至刘子毓面前的时候,柔止举手加额,很是隆重地跪了下来。刘子毓朝她点了点头,温柔的目光丝毫不避眼中的那抹宠爱:“薛尚宫有事请奏。”
“谢陛下。”柔止恭敬站了起来,她抬起头,目不斜视,向刘子毓表情庄重禀奏道:“听说陛下此夜有急事与大臣商议,奴婢本不该打扰圣尊,更不敢干扰国政,可事关内廷六局,事关朝廷海外贸易之事,而且……”她略一侧过身,看了看旁边正气得浑身抖动的太皇太后,然后挺直背脊,说道:“而且,事关后宫有人交通权要,扰乱内廷国库一事,奴婢……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此急奏。”
“轰”地一下,书房的气氛陡然肃静起来,好似预感就有一场大戏将要上演,满殿之人个个瞪大着眼,惊得呆若木鸡。
第108章 垮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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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毓扫了几名官员一眼,问道:“既是内廷六局的事,又事关朝廷贸易,那么薛尚宫此奏也不算干扰国
政,薛尚宫,有事但奏不妨。”
“是。”柔止微一颔首,说道:“陛下,有句话叫做,公中之私,私中之私,尤其涉及后宫与内廷之事,
一向纠葛纷乱,常常理不清楚。不过,在奴婢获得陛下的许可整查六局之后,奴婢忽然发现,如今的内廷早已是入不敷出,亏空惊人。故而……奴婢想着,奴婢身为一介内务大臣,既食丰厚君禄,又沐皇恩,不管怎么样,定要将亏空的原委查实清楚,可是没想到,查来查去,奴婢还是有些……”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和为难,刘子毓朝她点了点头,说道:“不用怕,本朝历来律法如山,就算天子犯法,也是与民同罪,薛尚宫,当着几位爱卿和王叔的面,有什么但说不妨。”
柔止再次拱手点头说是,又道:“陛下,谁都知道,宫中的内廷是管理后宫衣食住行的一个内务机构,小到丝绸、瓷器、茶叶,大到礼仪、工程、农庄和盐政贡品,并且,按照历朝历代的内廷规制,后宫女眷甭管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主子,一律不得滥用权位干涉六局。而且,宫中还有明文规定,后宫女眷除了不得干涉朝政,更不能结交前朝官员,然而,奴婢却发现,早在先帝还未驾崩之时,后宫之中便有某位主子屡次染指六局,私交外臣不说,还联络某些官员调用变卖库贮之物,不管是丝绸瓷器,还是珠宝贡品,数量上达万件之多……”
“真是好大的胆子!”刘子毓眉头一皱,怒道:“薛尚宫,你应该知道,内廷库贮虽为后宫内务机构,也算是国库的一部分,你身为后宫内务总管,既有这样的事,就应该早向朕禀奏才是。”
“是,奴婢失职,有负皇恩。”柔止瞬目看了看旁边差点没气晕过去的太后,抬起头很是郑重禀奏道:“可是陛下,太后娘娘私自审讯奴婢时已经发下话来,她说,奴婢虽身为内廷总管,然则内廷之事仍旧由娘娘她说了算,所以,奴婢并非有意欺君不报,实在是身处其位有些两难,而且,”她低下头,解下系在腰际的一枚玉制官牌,双手恭敬呈上:“而且,奴婢今日前来面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奴婢这大宫女一职真如摆设,那么……就请陛下现在免去奴婢大宫女一职,另选合适女官担任吧。”
“噼啪”一下,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响过太后头顶,太后坐在红木大椅上,两手死死捏紧着椅子扶手,盯着
柔止的双目,几乎就要喷出火来。明钰忍着抽搐的面颊,在听完柔止这番不痛不痒的呈述后,恨不得立刻
将这女人亲手掐死。其他的皇室官员则看看柔止,又看看太后,表情各异的脸上,神色难辨。
刘子毓点头连连说了几声“很好”,然后袍袖往桌面一扫,‘哐当’两声,桌上的那方白玉纸镇瞬间摔成粉碎。
“母后!”众人委实一惊,还没回过神,却见刘子毓两眼直盯盯看着太后,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您老人家真真让朕出人意料啊!您老人家可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不说,蛮邦外族随时都可能从边境打进来,你身为后宫主位,堂堂一国太后,在如今国家财政危难之际,不想着做一些上有益于国,下有利于民的事,却染指内务库贮,勾结外臣聚敛财货,交通权要,你老人家可真是……真是让朕开了眼界!”太后被他问得面色惨白,嘴唇直打哆嗦,刘子毓手揉着太阳茓,又问:“那么薛尚宫,你可知与之私交的官员都有哪些?”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齐刷刷的目光从皇帝移向柔止,明钰没有吭声,只是铁青着脸色木头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柔止收好手中的青穗玉牌,表情镇定转身两步,至身侧宫婢拿过一份密档,双手恭敬呈上:“禀陛下,这是尚服局陈内人身前留给奴婢的一份账目密档,陛下若要查证,上面都有各部官员的详细记载,尤其,”她侧目看了明钰一眼,表情镇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有内阁首辅明相的加盖印章。”
※※※
秋风劲吹,落叶飞舞,凤仪宫的回廊尽头,皇后明清正形容憔悴地站在滴水殿檐下。天光一点一点亮了起
来,她穿着一件织锦水红氅衣,微仰着头,没有血色的脸颊仍旧笼罩在一片阴霾和黑暗之中。几名宫女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忙要小心翼翼来劝慰她,却被她木然一推,又赶紧恭恭敬敬退了下去。一道道萧瑟的秋风穿堂而过,她就那么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直到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石破天惊般响了起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是她的贴身乳母钱嬷嬷的声音,钱嬷嬷跑得朗朗跄跄,上气不接下气,明清一惊,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捉
住嬷嬷的手:“怎么样?养心殿那边怎么样?我爹爹怎么说?为我求情了吗?皇上和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
?”
“哎呀,完了完了!”钱嬷嬷不停跺脚,“还求情呢!娘娘,咱们相府如今是彻底完了!完了啊!”说着
,嬷嬷帕子掩住脸,竟老泪纵横,大放悲声。明清慢慢松开了她,惊恐而绝望地瞪大眼:“什么?嬷嬷你说什么?什么完了?”
嬷嬷哭得好一阵,才将帕子从脸上缓慢拿开,抽抽噎噎地说:“娘娘,您……您不知道,因为您的这事儿
,皇上龙颜大怒,大殿的南书房,当着御史台几名官员,还有两位亲王的面,皇上还将老爷近年所有的罪状全部罗列出来,这还不说,后来,不知怎么的,尚宫殿姓薛的那名贱婢又去那儿说了一阵,将太后和老爷这几年来染指国库,卖官鬻爵私交藩臣的证据一一呈现给了皇上,皇上怒不可遏,现在,养心殿一大批文武官员又被招了进来,他们正商议着,到底要如何处置老爷,才能平息皇上心中的那股怒气……”
轰地一下,在这刹那之间,所有的羞辱、悔恨、自责、绝望还有痛苦像暴风骤雨般打在明清的身上,一失
足成千古恨,她绝望地闭上眼如泉涌般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掉落下来,嬷嬷忙要去搀她,明清忽将头一抬,咬了咬牙,然后袖子抹了把脸,提起裙摆就往养心殿的方向跑。
此时此刻,养心殿的南书房内,紧张而肃然的气氛依旧将空气凝结成一团。明钰木头似地跪在御案前,光鉴如墨的金砖地板倒映出他苍老而狼狈的身影,烛火在御案跳跃闪耀,刘子毓端然而然坐于雕龙宝椅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明钰,正要开口说着什么,这时,却听一阵阵女人的哭泣呐喊响彻殿外:“皇上,求您开恩见见臣妾,见见臣妾吧,皇上——”
刘子毓眉头皱了一下,冯公公赶紧走近两步,小声说道:“禀陛下,是皇后娘娘在殿外一直哭着喊着要见皇上……”说完,他看了明钰一眼,闭了闭嘴,又躬身退下。刘子毓一怔,随即点头冷笑道:“你让她进来,正好她父亲也在这儿,一家子,团聚团聚也是应该的。”
“是。”
冯公公躬身而去,不一会儿,只听殿门“吱”的一声,一个鬓发散乱、形容狼狈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皇上,贱妾失德,要杀要刮,随您处置,可是我父亲一向衷心侍上,从无二心,请您看在他尽忠辅佐您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皇上,臣妾求您了,求您了……”
一跑到刘子毓跟前,明清便双膝一跪,又是哭,又是磕头。在场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指指点点,柔止轻蹙着眉,疑惑恍惚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一旁的明钰,目光触及明清的刹那间,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站起身,走至明清跟前,当着众人的面,甩手就是一个漏风巴掌朝女儿狠狠扇去:“老夫真是前世作孽,居然生出你这样一个败坏家风的不孝女!”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扇完之后,明钰的双足虚虚摇了一摇,才手指着明清切齿骂道:“小时候,你娘亲虽然死得早,但女戒女训、班蔡贤淑老夫哪一样没有教过你?把你养这么大,三从四德你没学会,曹娥孝女你也没学会,现在倒好,居然、居然干出这种坏我家风、辱我门楣的事!”说着,“啪”地一声,又是一道清脆的耳光甩过去。
“父亲…”
一丝鲜血逸出嘴角,明清手捂着脸,泪水涟涟地望着明钰。明钰指着她,又骂道:“为父把你送进了宫,让你成为堂堂一国之后,天下所有女人求而不得的无限荣耀,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风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偏偏做出这样的事,你……你让爹爹这张老脸到底往哪儿搁……”
这话说的却是真的,明钰为官数十年,向来处事机警,为人圆滑,整个朝堂,什么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没见过,就说今日面对皇帝的料理和处置,其实,早在他入阁为相的那一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日!狡兔死,走狗烹,登高而跌重,鸟尽弓藏的一幕幕,这在历史还演得少吗?然而今日,面对自己的下场他可以坦然承受,但自己教养出来的闺女却让他简直蒙羞不已,并且,他觉得,女儿带给他这耻辱的一页,将会是人生中永永远远翻不过去的那一页!
静默无声的大殿之上,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父女,一个骂,一个哭,谁也没有上前劝阻一句。明清揪紧着裙间的玉佩,起先还被指责得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最后直到父亲口中“贱货”、“婊子”几个字眼出来时,她猛一抬头,瞳孔收缩,仿佛不可置信地,一边摇头,一边看着明钰:“父亲,爹爹,连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女儿纵然有错,可是,可是……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她惨白着脸颊,哽咽着喉咙,突然,她疯子一样站了起来,手指向端然高坐在宝座上的年轻君王,她的丈夫:“是啊!我是贱!是贱!”当着众人的面,她就像破罐子破摔似的,教养不要了,廉耻不要了,尊卑礼仪更不要了:“你们今天都单知道指责我的不是,可是父亲,为什么你都不问问他!你问问他,自从我嫁给他这么三四年,哪一天他把我当成是真正的皇后!哪一天把我当成真正的妻子!”说着,她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哭又笑:“皇后?占尽了风光?荣耀?父亲……这守活寡的日子,算是荣耀吗算吗?!”
所有的委屈和愤懑在这刹那间轰然塌陷,这一句句,一声声的悲泣和控诉,仿佛聚集了一个皇后毕生最大的耻辱和不幸,大殿之上,出奇地静默,柔止看着她,乌黑的眸子出现一刹那的飘忽和迷惘,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太后坐在椅子上,不知是这句话同样刺戳到她的心窝,还是别的缘故,她苍老抽搐的脸颊,竟也变得凄然而憔悴落寞起来,想来,这宫里的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皇后,没有别的经历相似,可这被丈夫遗弃冷落的命运却是如出一辙,说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比她还要可怜,因为她,连一日也算不上……
明钰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正要勃然大骂一句,却被刘子毓淡淡一声打断了下来:“岳丈大人,你女儿倒是实诚,你何不让她说下去?嗯?”刘子毓修长的手指拿起案上一盏汝窑茶杯,呷了一口,冷笑着轻轻放下:“老实说,朕倒想听听,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妇,自己做错了事,是如何将责任推卸到朕头上来的?”
明钰羞愤难当,只得不驮扇耳光,明清看着父亲的样子,像是豁出去了,猛然转过身,蓄满泪水的眼睛血红而愤怒盯向刘子毓:“刘子毓!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登基这么些年,不仅薄恩于妻妇,还弄得整个朝野人心惶惶,你说,多少个臣子因为怕你敢怒而不敢言?!多少个臣子在你猜疑之下惨遭杀戮?!今天,贱妾失德,还不是你逼的?!”说着,她手指向旁边站着的柔止,疯子一样骂道:“就为了这个贱女人,你妾不纳,妃不选,放着好好的三千后宫你不要!你说,你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刘子毓,说白了,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窝囊废!纵观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有你当得这么窝囊?!你不仅窝囊,你还无能!你就是个阳衰!你自己不中用,凭什么要我为你守活寡……!!”
“住口!住口!”明钰早已是两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转过身,拣起地上方才扔落的佩刀就要向明清砍过去,然而,明清却是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然后笑容一敛,“碰”地一声,向前面数尺之远的盘龙大柱撞过去——
暗红的鲜血从明清的额角流了出来,空气是说不出的安静和压抑,满殿之人还没回过神,皇后明清已然身子一僵,“咚”地一声栽倒在了地板上。
第109章 垮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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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毓扫了几名官员一眼,问道:“既是内廷六局的事,又事关朝廷贸易,那么薛尚宫此奏也不算干扰国、政,薛尚宫,有事但奏不妨。”
“是。”柔止微一颔首,说道:“陛下,有句话叫做,公中之私,私中之私,尤其涉及后宫与内廷之事,一向纠葛纷乱,常常理不清楚。不过,在奴婢获得陛下的许可整查六局之后,奴婢忽然发现,如今的内廷早已是入不敷出,亏空惊人。故而……奴婢想着,奴婢身为一介内务大臣,既食丰厚君禄,又沐皇恩,不管怎么样,定要将亏空的原委查实清楚,可是没想到,查来查去,奴婢还是有些……”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和为难,刘子毓朝她点了点头,说道:“不用怕,本朝历来律法如山,就算天子犯法,也是与民同罪,薛尚宫,当着几位爱卿和王叔的面,有什么但说不妨。”
柔止再次拱手点头说是,又道:“陛下,谁都知道,宫中的内廷是管理后宫衣食住行的一个内务机构,小到丝绸、瓷器、茶叶,大到礼仪、工程、农庄和盐政贡品,并且,按照历朝历代的内廷规制,后宫女眷甭管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主子,一律不得滥用权位干涉六局。而且,宫中还有明文规定,后宫女眷除了不得干涉朝政,更不能结交前朝官员,然而,奴婢却发现,早在先帝还未驾崩之时,后宫之中便有某位主子屡次染指六局,私交外臣不说,还联络某些官员调用变卖库贮之物,不管是丝绸瓷器,还是珠宝贡品,数量上达万件之多……”
“真是好大的胆子!”刘子毓眉头一皱,怒道:“薛尚宫,你应该知道,内廷库贮虽为后宫内务机构,也算是国库的一部分,你身为后宫内务总管,既有这样的事,就应该早向朕禀奏才是。”
“是,奴婢失职,有负皇恩。”柔止瞬目看了看旁边差点没气晕过去的太后,抬起头很是郑重禀奏道:“可是陛下,太后娘娘私自审讯奴婢时已经发下话来,她说,奴婢虽身为内廷总管,然则内廷之事仍旧由娘娘她说了算,所以,奴婢并非有意欺君不报,实在是身处其位有些两难,而且,”她低下头,解下系在腰际的一枚玉制官牌,双手恭敬呈上:“而且,奴婢今日前来面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奴婢这大宫女一职真如摆设,那么……就请陛下现在免去奴婢大宫女一职,另选合适女官担任吧。”
“噼啪”一下,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响过太后头顶,太后坐在红木大椅上,两手死死捏紧着椅子扶手,盯着
柔止的双目,几乎就要喷出火来。明钰忍着抽搐的面颊,在听完柔止这番不痛不痒的呈述后,恨不得立刻
将这女人亲手掐死。其他的皇室官员则看看柔止,又看看太后,表情各异的脸上,神色难辨。
刘子毓点头连连说了几声“很好”,然后袍袖往桌面一扫,‘哐当’两声,桌上的那方白玉纸镇瞬间摔成粉碎。
“母后!”众人委实一惊,还没回过神,却见刘子毓两眼直盯盯看着太后,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您老人家真真让朕出人意料啊!您老人家可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不说,蛮邦外族随时都可能从边境打进来,你身为后宫主位,堂堂一国太后,在如今国家财政危难之际,不想着做一些上有益于国,下有利于民的事,却染指内务库贮,勾结外臣聚敛财货,交通权要,你老人家可真是……真是让朕开了眼界!”太后被他问得面色惨白,嘴唇直打哆嗦,刘子毓手揉着太阳茓,又问:“那么薛尚宫,你可知与之私交的官员都有哪些?”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齐刷刷的目光从皇帝移向柔止,明钰没有吭声,只是铁青着脸色木头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柔止收好手中的青穗玉牌,表情镇定转身两步,至身侧宫婢拿过一份密档,双手恭敬呈上:“禀陛下,这是尚服局陈内人身前留给奴婢的一份账目密档,陛下若要查证,上面都有各部官员的详细记载,尤其,”她侧目看了明钰一眼,表情镇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有内阁首辅明相的加盖印章。”
※※※
秋风劲吹,落叶飞舞,凤仪宫的回廊尽头,皇后明清正形容憔悴地站在滴水殿檐下。天光一点一点亮了起
来,她穿着一件织锦水红氅衣,微仰着头,没有血色的脸颊仍旧笼罩在一片阴霾和黑暗之中。几名宫女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忙要小心翼翼来劝慰她,却被她木然一推,又赶紧恭恭敬敬退了下去。一道道萧瑟的秋风穿堂而过,她就那么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直到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石破天惊般响了起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是她的贴身乳母钱嬷嬷的声音,钱嬷嬷跑得朗朗跄跄,上气不接下气,明清一惊,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捉
住嬷嬷的手:“怎么样?养心殿那边怎么样?我爹爹怎么说?为我求情了吗?皇上和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
?”
“哎呀,完了完了!”钱嬷嬷不停跺脚,“还求情呢!娘娘,咱们相府如今是彻底完了!完了啊!”说着
,嬷嬷帕子掩住脸,竟老泪纵横,大放悲声。明清慢慢松开了她,惊恐而绝望地瞪大眼:“什么?嬷嬷你说什么?什么完了?”
嬷嬷哭得好一阵,才将帕子从脸上缓慢拿开,抽抽噎噎地说:“娘娘,您……您不知道,因为您的这事儿
,皇上龙颜大怒,大殿的南书房,当着御史台几名官员,还有两位亲王的面,皇上还将老爷近年所有的罪状全部罗列出来,这还不说,后来,不知怎么的,尚宫殿姓薛的那名贱婢又去那儿说了一阵,将太后和老爷这几年来染指国库,卖官鬻爵私交藩臣的证据一一呈现给了皇上,皇上怒不可遏,现在,养心殿一大批文武官员又被招了进来,他们正商议着,到底要如何处置老爷,才能平息皇上心中的那股怒气……”
轰地一下,在这刹那之间,所有的羞辱、悔恨、自责、绝望还有痛苦像暴风骤雨般打在明清的身上,一失
足成千古恨,她绝望地闭上眼如泉涌般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掉落下来,嬷嬷忙要去搀她,明清忽将头一抬,咬了咬牙,然后袖子抹了把脸,提起裙摆就往养心殿的方向跑。
此时此刻,养心殿的南书房内,紧张而肃然的气氛依旧将空气凝结成一团。明钰木头似地跪在御案前,光鉴如墨的金砖地板倒映出他苍老而狼狈的身影,烛火在御案跳跃闪耀,刘子毓端然而然坐于雕龙宝椅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明钰,正要开口说着什么,这时,却听一阵阵女人的哭泣呐喊响彻殿外:“皇上,求您开恩见见臣妾,见见臣妾吧,皇上——”
刘子毓眉头皱了一下,冯公公赶紧走近两步,小声说道:“禀陛下,是皇后娘娘在殿外一直哭着喊着要见皇上……”说完,他看了明钰一眼,闭了闭嘴,又躬身退下。刘子毓一怔,随即点头冷笑道:“你让她进来,正好她父亲也在这儿,一家子,团聚团聚也是应该的。”
“是。”
冯公公躬身而去,不一会儿,只听殿门“吱”的一声,一个鬓发散乱、形容狼狈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皇上,贱妾失德,要杀要刮,随您处置,可是我父亲一向衷心侍上,从无二心,请您看在他尽忠辅佐您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皇上,臣妾求您了,求您了……”
一跑到刘子毓跟前,明清便双膝一跪,又是哭,又是磕头。在场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指指点点,柔止轻蹙着眉,疑惑恍惚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一旁的明钰,目光触及明清的刹那间,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站起身,走至明清跟前,当着众人的面,甩手就是一个漏风巴掌朝女儿狠狠扇去:“老夫真是前世作孽,居然生出你这样一个败坏家风的不孝女!”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扇完之后,明钰的双足虚虚摇了一摇,才手指着明清切齿骂道:“小时候,你娘亲虽然死得早,但女戒女训、班蔡贤淑老夫哪一样没有教过你?把你养这么大,三从四德你没学会,曹娥孝女你也没学会,现在倒好,居然、居然干出这种坏我家风、辱我门楣的事!”说着,“啪”地一声,又是一道清脆的耳光甩过去。
“父亲…”
一丝鲜血逸出嘴角,明清手捂着脸,泪水涟涟地望着明钰。明钰指着她,又骂道:“为父把你送进了宫,让你成为堂堂一国之后,天下所有女人求而不得的无限荣耀,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风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偏偏做出这样的事,你……你让爹爹这张老脸到底往哪儿搁……”
这话说的却是真的,明钰为官数十年,向来处事机警,为人圆滑,整个朝堂,什么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没见过,就说今日面对皇帝的料理和处置,其实,早在他入阁为相的那一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日!狡兔死,走狗烹,登高而跌重,鸟尽弓藏的一幕幕,这在历史还演得少吗?然而今日,面对自己的下场他可以坦然承受,但自己教养出来的闺女却让他简直蒙羞不已,并且,他觉得,女儿带给他这耻辱的一页,将会是人生中永永远远翻不过去的那一页!
静默无声的大殿之上,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父女,一个骂,一个哭,谁也没有上前劝阻一句。明清揪紧着裙间的玉佩,起先还被指责得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最后直到父亲口中“贱货”、“婊子”几个字眼出来时,她猛一抬头,瞳孔收缩,仿佛不可置信地,一边摇头,一边看着明钰:“父亲,爹爹,连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女儿纵然有错,可是,可是……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她惨白着脸颊,哽咽着喉咙,突然,她疯子一样站了起来,手指向端然高坐在宝座上的年轻君王,她的丈夫:“是啊!我是贱!是贱!”当着众人的面,她就像破罐子破摔似的,教养不要了,廉耻不要了,尊卑礼仪更不要了:“你们今天都单知道指责我的不是,可是父亲,为什么你都不问问他!你问问他,自从我嫁给他这么三四年,哪一天他把我当成是真正的皇后!哪一天把我当成真正的妻子!”说着,她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哭又笑:“皇后?占尽了风光?荣耀?父亲……这守活寡的日子,算是荣耀吗算吗?!”
所有的委屈和愤懑在这刹那间轰然塌陷,这一句句,一声声的悲泣和控诉,仿佛聚集了一个皇后毕生最大的耻辱和不幸,大殿之上,出奇地静默,柔止看着她,乌黑的眸子出现一刹那的飘忽和迷惘,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太后坐在椅子上,不知是这句话同样刺戳到她的心窝,还是别的缘故,她苍老抽搐的脸颊,竟也变得凄然而憔悴落寞起来,想来,这宫里的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皇后,没有别的经历相似,可这被丈夫遗弃冷落的命运却是如出一辙,说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比她还要可怜,因为她,连一日也算不上……
明钰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正要勃然大骂一句,却被刘子毓淡淡一声打断了下来:“岳丈大人,你女儿倒是实诚,你何不让她说下去?嗯?”刘子毓修长的手指拿起案上一盏汝窑茶杯,呷了一口,冷笑着轻轻放下:“老实说,朕倒想听听,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妇,自己做错了事,是如何将责任推卸到朕头上来的?”
明钰羞愤难当,只得不驮扇耳光,明清看着父亲的样子,像是豁出去了,猛然转过身,蓄满泪水的眼睛血红而愤怒盯向刘子毓:“刘子毓!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登基这么些年,不仅薄恩于妻妇,还弄得整个朝野人心惶惶,你说,多少个臣子因为怕你敢怒而不敢言?!多少个臣子在你猜疑之下惨遭杀戮?!今天,贱妾失德,还不是你逼的?!”说着,她手指向旁边站着的柔止,疯子一样骂道:“就为了这个贱女人,你妾不纳,妃不选,放着好好的三千后宫你不要!你说,你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刘子毓,说白了,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窝囊废!纵观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有你当得这么窝囊?!你不仅窝囊,你还无能!你就是个阳衰!你自己不中用,凭什么要我为你守活寡……!!”
“住口!住口!”明钰早已是两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转过身,拣起地上方才扔落的佩刀就要向明清砍过去,然而,明清却是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然后笑容一敛,“碰”地一声,向前面数尺之远的盘龙大柱撞过去——
暗红的鲜血从明清的额角流了出来,空气是说不出的安静和压抑,满殿之人还没回过神,皇后明清已然身子一僵,“咚”地一声栽倒在了地板上。
第109章 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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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撞柱自尽,整个大殿之上顿时古墓般死寂,大殿书房的西北角,一尊镀银的漏壶沙漏机械似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咳嗽一声,刘子淡淡瞥了眼躺于地上的明清,事不关己似地,问道:“明相,你身为两朝宰辅,先不说你教女无方后宫失德一事,就单说你徇私贪浊,破坏公法这些滔滔罪证,你让朕作何处置?”
他说这话时完全一副平静淡然的口吻,清冷如玉的五官半笼在没有灯罩的烛光中。明钰从女儿身上调开视线,然后怔怔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神情,好似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刘子毓又道:“明钰,朕呢也非庸暗之主,所谓公法国度,不偏不倚,纵然朕身为天子,即便有心偏袒于你,可是这国家法令却是不能丝毫更改。朕现在也不先定你的罪,只先夺去你的内阁头衔,然后将你的事交由三法司共审,你可有不服?”
明钰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臣今日沦落此境,已是案板鱼肉,臣无话可说,一切听凭皇上处置。”官袍还是那身官袍,可倒映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却似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硬朗的生气。刘子毓冷笑:“这话说得,好像是朕冤枉了你似的。”
“臣不敢。”
刘子毓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只唤了声“来人”,接着,几名御前护卫单膝跪倒在御前:“臣谨侯圣明。”
刘子毓略抬了抬手:“你们现在就给朕摘下明钰的官帽官牌,脱下他的那身官服,然后将犯人速速押往刑部,等候三司审讯。”说着,手中的明黄绢诏往地上一扔,几名禁军听令上前,不一会儿,明钰便被带走了。
官帽摘尽,铁镣枷锁,苍老龙钟的背影映在耀动不停的烛火中,书房大殿之上,黑沉沉跪了一地官员,“万岁圣明”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大殿久久不散。太后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含着泪,表情呆滞地目送着兄长的离开,枯瘦的手指轻轻伸出去,像是要挽留什么,然而,直伸了好一会儿,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帝。”太后顺着椅子重又落座,头低低垂着,声音黯哑而疲惫:“这该下狱的都下狱了,那么现在……你预备着如何处置哀家呢?”
“你是太后,你说朕能怎么处置你?”刘子毓弯了弯唇角,冷然一笑,太后大吃一惊,急忙抬头向他望去,这时,刘子毓已经从御案前站了起来,抬起下巴面无表情:“其实,这话您老人家应该去问问先帝,问问朕的列祖列宗,你问问他们,并且告诉他们,你效仿吕后,联合外戚专权干政,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谋害朕的龙裔,他们的皇孙,这么多条的罪状,你问问他们该如何处置?嗯?”说完,他看也不看太后一眼,向几名臣子说了声“此事就议到这儿,都散了吧”,然后竖了竖衮袍衣领,面部森冷地离开了书房大殿。
大殿的门外,秋风袅袅,黄叶纷纷,阴冷萧瑟的天空如同整个人生,四时更迭,风云变幻,朝穿锦绣袍,夕作阶下囚,只是,谁又预料得到呢?
柔止淡淡瞥了太后一眼,右手轻轻向自己的小腹抚了抚,然后唇边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也转身离开了。
空空荡荡的大殿内,太后气得两眼一片昏黑,脑袋轰地一下,好几次想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奈何绵软无力的双足怎么也支不起来。
“阿兮,阿兮…”太后面颊惨白,起伏不停的胸口仿佛被千军万路碾踏而过,阿兮急忙唤了声“娘娘”就要去搀扶她,然而,刚将她从椅子扶了起来,却听“咚”的一声,她的身子骤然一个踉跄,猛地载倒在了地上。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阿兮惊恐喊叫的声音飘荡在空空阔阔的大殿书房内,隔着那将要燃尽的白烛轻烟,隔着那檐下摇摇欲坠的铁马风声,仿佛是一只天际的胡雁凄楚地叫着,哀哀的两三声,说不尽的落寞和苍凉。
明氏垮了!
曾经高门显贵、富贵之极的百年旺族彻底垮了!随着太后倒下的这一刻,随着明钰被带走的那一刹那,数十年的独掌大权,数十年的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宦海江湖,转眼成了指间的流沙……
※※※
秋越发深了。位于宫中掖庭西侧的某个宫殿群,有一处常年失修而显得破落的宫室院落,那儿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朽木烂石,杂草丛生,是现任皇帝生母、曾经发了疯的兰妃所住的地方,叫做“勤织院”。
穿过一座四墙相抱的小小宫苑,再踏上两层铺满青苔的残瓦台阶,直直走过去,便是一间简陋破败的小小院落。濛濛秋雨中,勤织院的衰草被风一扫而过,柔止撑着把湘妃竹伞,刚一踏进小院的苑门,迎面便看见光线灰暗的正屋里,两个女人正坐在一辆纺车前纺着纱。纺车的车轮徐徐转动,发出细细的沙沙声,柔止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收了手中的伞,径直朝里面走了过去。
“贱婢,见了哀家应该行礼下跪!”
一道冰冷而苍老的声音命令似乎地响了起来,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尊贵煊赫的太后娘娘。太后坐在一张矮凳上,头上钗环除尽,除了一支木头簪子,她的发髻再也没有别的修饰之物。柔止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拣起屋里的另一张木凳慢慢坐了下来。太后继续纺着手中的纱,也不抬头看她,只淡淡道:“贱婢,哀家今日沦落如此,活该你来看笑话。只是你别忘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你今日有多得意,往后的下场就有多惨。呵,哀家现在就要睁大眼睛等着看,你的好日子到底能维持多久?”
柔止没有理会她,只是环视四周一眼,然后将目光锁向纺车旁的另一个女人身上:“明小姐。”
柔止开口淡淡叫了一声,明清轻轻抬起头,空洞而麻木的眼睛淡淡瞟了她一眼,然后又埋着头,双手理着白色的麻线和蚕丝,继续面无表情干她手中的活儿。
她穿着一件蓝花的布衣旧袍,头上所包的布巾也是粗粗的蓝色花纹,额上的红肿还没有退散,想是那天在大殿撞柱子的时候一心横了要去死,所以现在都还有个难看的疤痕。屋子有些昏暗,淡淡的光线照在她身上,蓝阴阴的像是汇集了夜间的月光,这样看上去,眼前的废后明清倒有几分素淡的宁静和雅致。
柔止垂眸看着她手中的线,剪不断,理还乱,世上的事情大抵如此吧?她叹了口气,抬起怅然的双眸,微翘了翘嘴角,语气轻飘而自嘲地笑道:“自我很早进宫的时候,我就看过书上的一首诗,印象十分深刻,‘雨露由来一点恩,怎能遍布及千门?’,那个时候,我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自己将来也不要和别的女人去争一个丈夫,更不能做那三千宫女的其中一个,呵,是啊,皇帝只有一个,这后宫的女人却有那么多,几个春来无泪痕呢?可是没想到,避来避去,造化弄人,今天我还是站在这个地方,和另一个女人聊着一个君王的家常。”
明清依旧没有吭声,只是纺线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柔止又道:“明小姐,好死不如赖活,你恨也罢,怨也罢,生命可贵,轻易自寻短见,并不是件很高明的事情,我能说的,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些了。”说着,她站了起来,掖了掖身上的滚白狐毛锦团绣花皮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件简陋阴暗的地方。
秋风在地上层层堆积的黄叶一扫而过,几堆残瓦,几根朽木,灰色小院的墙角边上生长出一些零乱的杂草和野花。柔止再次环视四周一眼,心中忽然有些怅然,其实,这里的勤织苑和曾经见过时的还是一样,即使有人住进来,仍旧和印象中的一样萧瑟和荒凉。十年风水轮流转,她想,从前,子毓的生母被关在这里生下了他,如今,两名宫中犯了事的罪妇同样也住了进来,兰妃娘娘啊兰妃娘娘,如果你在天有灵,看见那个女人也住进了这里,不知该如何感想呢?
雨水点点滴滴,徐徐缓缓的,从屋檐的瓦砾缝隙落在满是苍台的地砖上,溅了一地的水花。柔止摇了摇头,走着走着,正要拣起檐下的那把湘妃竹伞,忽然,一道冷冰而又嘲讽的声音终于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薛柔止,你自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填补你良心上的亏欠和不安吗?”
柔止一怔,随即缓缓转过身去。
明清冷冷地看着她,又道:“一个掖庭宫女出身的贱婢,身份本是下贱之极,却独占了一个君王的无限荣宠和风光,如果没有一点心机和手腕,你,怎么又能做得到?”
柔止没有吭声,她又道:“所以,你的这番惺惺作态还是去那个男人面前表演吧,现在,只要我一看见你这般猫哭耗子的恶心样,就实在想吐!”说着,她又埋下头去,手脚忙乱去理地上一堆又一堆的蚕丝和麻线。纺车的车轮依旧在噜噜而响,太后抬头瞟了她一眼,然后搭起手中的一根丝线,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是漫不经心的嘲笑之色:“傻女人,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个贱婢,其实和那个人都是一样,都是钻了煤炭黑了心肠的,天生的一对儿贱种,呵,你和她谈什么良心,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柔止弯了弯唇角,终于还是又走了过去:“明小姐,你说我良心不安,亏欠于你,我想知道,我为何要良心不安?为何要觉得亏欠于你?”
明清继续纺她的手,没有回头,苍白憔悴的脸颊露出一抹怒不可遏的冷笑,柔止又道:“难道你觉得,你今天的这种局面,是我造成的?你落入如此境地,也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突然,明清仰头深吸了口气,然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屋外的天空,恨声道:“薛柔止,你记住,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没有你,他就不会那么对我,如果没有你,我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我就不明白了,这个世界美艳聪慧的女子那么多,他为何单单就恋着你不放?你到底有哪一点好?我哪一点不如你?为何,为何他要这样对我……”说着说着,她再也忍不住地将双手捂着脸,抖动着细瘦的双肩,放声大哭起来。
大汩大汩的泪水从她指缝里流淌出来,一缕乌黑的青丝从鬓角散落下来,她仰头再次吁了口气,然后凄凄凉凉笑着:“是啊,都说我对不起他,说我贱,说我失德,可是就算我养面首,和戏子通/奸,还不是被他逼的?还不是被他逼的?”她不停重复这几句话,然后,头一抬,蓄满泪水的眼睛动也不动看着柔止,疯子一样朝她呓语笑道:“薛尚宫,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想,他既然不理我,一心只放在你的身上,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给他戴顶绿子?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我偏要这样报复他!偏要让他耻辱!让他难堪!哈哈哈哈,薛尚宫,您觉得这招怎么样?……”
柔止摇头无奈叹了口气,都说不疯魔不成活,看见这个女人已经彻底精神失常了,她不再说什么,只道:“明小姐,你记住,今天的这种局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更不是我的错!如果你要怪,就只怪造化弄人吧。”说着,她又转过身,抬起下巴,对着两鬓花白、形容狼狈却仍保持着一脸可笑尊贵的太后说:“太后娘娘,世人都可以说‘良心’二字,唯独你不可以,知道吗?唯独你不可以!”说完,她便交叠着两手,头也不回跨出了屋子低矮的破旧门槛。
太后浑身颤颤抖抖,她将右手死死靠着纺车的边缘,两只眼睛像喷了毒气一样投向柔止离开的背影:
“贱婢,你去给哀家传个话!告诉他说,即使哀家落入此境,但他想立你为皇后也是不可能的事!你告诉他,不可能,让他别做梦!”
她的声音刻薄而怨毒,仿佛打了秋霜的叶子,满满的涂了鲜红的血色,即使露出落魄下世的光景来,还是那样地倔强而执着。
转眼就是入冬季节,天气骤然严寒,零零星星的几片散雪飞舞飘洒在九重宫阙的上空。雪下得不大,可连连续续三四天,整个皇宫早已是一片苍茫素白之色,黄色的琉璃、青色的砖地、墨色的铜鹤……无一不在绵绵细雪的堆砌下遮盖了它原本的颜色。
柔止仰起头,目光怔怔地站在殿檐的丹墀下出着神。一阵风吹过,几粒散雪飘洒下来,她轻轻伸出手,正要去接从穿廊飞过的几片雪花,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向尚服局的一处配殿耳房走过去。
这是陈尚服所住的一处寝阁,是柔止最近几个月走得最多的地方。寝房里的一切,全部按照陈尚服生前一样,墙角的古架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佛手香果,淡淡的清香飘荡不散;妆台前,一把嵌着珠玉的铜镜端端正正摆放在那儿,镜面幽黄,上面已经蒙了薄薄的一层灰。铜镜下,脂粉、头面首饰和她用过的青盐、香胰也是原样不动地搁置在那儿。柔止环视四周一眼,走至妆台旁的一架香几时,她停了下来。
一尊狻猊玉炉冰冰冷冷地摆在那儿,没有香烟,她习惯性地开了旁边一个定窑香盒,然后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一粒蜜褐色的香丸。这是寻常不过的玉髓香,是陈尚服第一次所教她调制的一种香丸,柔止将香丸轻轻放入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停了片刻,才合上盖子,闭上眼,声音喃喃地笑说:
姑姑,您的仇我已经为你报了!姑姑,你的仇,我已经为你报了……
第110章 立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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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烟柳皇都,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
“铛——”
这是新皇登基的第五年,随着一道洪亮的撞钟在皇城鼓楼隆重敲响,哗然打开的北武门下,数百名身着朝服的官员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面色肃静地又开始了他们新一天的早朝仪式。
这次早朝,所议的依旧是新皇后的册封之事,谁都知道,随着明氏一族的倒塌,皇后的被废,偌大的中宫椒房殿如今是空无一主,尤其现任君主尚无子嗣的情况下,他们实在需要选出一位贤惠得体的新后作为六宫之主,帝君之妻。
当然,有了前车之鉴,对于新皇后的标准自然与以往不同,良好教养是一回事,出身名门又是一回事,而品性操守更是一回事,因此,选来选去,选了半天还是没有选出合适的册立人选。
清和殿的金銮宝座上,身着明黄朝服的皇帝垮着张脸,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在下方的群臣中扫来扫去:“名门名门,你们张口一个名门,闭口一个名门,朕问你们,太0祖所娶的孝慈仁惠皇后可是出自哪个名门贵族之家?孝慈皇后在位期间,勤于内治,慈德昭彰,谁敢因她的出身而说她不具国母风范?你们这些人,说什么是为朕考虑,依朕看,你们分明是有意给朕心里添堵!”
一席话,骂得众官员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说起来,这也难怪,皇帝一心想扶自己喜欢的女人登上后位,奈何按照本朝规制,君王立后,上涉黎明,下及百姓,这已经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尤其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专宠之祸,更是涉及国家存亡的大事,若那名宫女仅仅被封一名宠妃还好,但真要登上了后位,以后可能引发的政治危机实在不敢设想。
就这样,一场为立新后的君臣对峙从去年岁末一直持续到今年年春,阖朝上下,除了刘子毓特别亲信的几名大臣,如李磐等人,反对内廷尚宫薛柔止册为新后的官员,竟然占了十之□□!
“皇上,孝慈仁惠皇后虽然出身平民,但在太0祖皇帝平定天下、创建帝业的岁月里,孝慈仁惠皇后和太0祖皇帝一直患难与共,功勋卓著,请皇上切不可以一内廷宫女与之相提并论。”
“皇上,天子立后,必本于闺门。闺门正而后家齐国治天下安。皇上,还请三思……”
“皇上,望请三思……”
丹陛之下,光润如墨玉的金砖墁地,暗沉沉一片朱紫之色,一排又一排顽固死谏的文武大臣跪了一地,高亢洪亮的声音在殿内缭绕回荡,气氛说不尽的肃穆与紧张。
刘子毓气得浑身都在抖,正要发作,这时,又有一名不怕死的谏臣义正言辞道:“皇上,内廷尚宫薛柔止不仅越权涉政,独占陛下枕席不说,还媚惑君上,觊觎后位,这样的妖媚之主,陛下就应速而处之,以清君侧!”
刘子毓两只眼睛都要直了,尤其听见最后那句“速而处之,以清君侧”时,隐在袍袖中的手已经抖得不像样子,那名谏臣似还觉得没有说够,又肃然道:“陛下,历代出身寒微之人,往往铁石心肠,手段不匪,心狠有余而温良不足,比如吕后、武则天这些人,不就是最好例——”
“啪——”
终于忍无可忍,刘子毓猛地一拍御座扶手,血红的双目直盯盯看着那名大臣:“速而处之是吗?清君侧是吗?”他凸跳着额上青筋,切齿有声道:“那好,现在朕就成全你,来人,还不给朕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拖出去,即刻绞刑处死!”
“皇上请三思——”
“皇上请三思——”
话音方落,在场所有的官员全都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磕头请命。刘子毓仰头深吸了口气,良久,才紧捏着龙椅扶手,点了点头:“好,很好。”猛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哐啷”一声,操起御座旁边的珐琅象托宝瓶往地上重重一摔,说了声“退朝”,撩起袍角就头也不回下了金砖台阶。
皇帝失态了!
大臣们俯伏在地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额上的冷汗如珠沁出,哎,自古红颜多祸水,看来今朝不幸,他们的皇帝恰恰又是被蛊毒的一个!
就这样,欲立柔止为皇后的早朝仪式再次以这样的形式宣告匆匆结束。
四月的天空,春光明媚,万里无云,然而,当刘子毓脸色铁青地走出清和殿时,只觉眼前一切的阳光和春景,也是这样乏味和寂寥。
不过是娶一个心爱的女人为妻,可连这点平常不过的事情都如此困难,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紧挨养心殿的某处小花园内,阳光淡淡,花影参差,柔止正和几名模样秀美的女子研究着针凿纺织之事。
各种各样的绢料绸缎样品放在大理桌上的竹筐里,里面有真丝料、有孔雀绒,有织锦缎,有香云纱……样式精美,杂彩纷呈。
她坐在那里,穿着件胭脂红的妆花织锦裙袄,斑驳的花影照在她手中的丝线和绢料上,几名女子和她说说笑笑,清新淡雅的画面,仿佛是用细细毛笔勾出的一副工笔仕女图。
刘子毓负手走了过去,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几名女子听得这声音,赶紧站起身来,盈盈叩拜:“奴婢/臣女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臣女?
刘子毓微一愣怔,疑惑的目光看看其中两名女子,又看看柔止。柔止福了福身,赶紧笑盈盈介绍道:“这是林尚书的千金,闺名迟影;这是颂荏,方大学士的孙女儿。皇上您瞧,这两位小姐可是难道进宫一次,您应该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哟。”她心情愉悦地说着,左右两手各拉一名女子大大方方往刘子毓身前走。刘子毓淡淡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绣梅花纹如意多褶长裙,身材略显娇小,模样俏丽。一个穿月白缠枝襕夹袄,气质文静,温柔书卷。两个姑娘约莫都是十□□岁光景,被柔止这么一推搡,立即把脸一红,不好意思垂下了头。
刘子毓皱了皱眉,道:“你们几个都先退下吧,朕有事和薛尚宫说说。”
“是,臣女这就告退。”
两位小姐再次盈盈一礼,很是乖巧地随着几名宫婢恭敬退下了,临走前,不忘回头朝刘子毓偷偷看了一眼,那样子,竟是媚眼含羞合,红脸如开莲,说不尽的娇羞缠绵意。柔止微笑看着她们,刘子毓转过身,一把捉起她的手,冷冷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柔止一愣:“啊?怎么?”
刘子毓冷笑道:“一会儿方学士,一会儿圆学士,你左一个小姐往朕身边推,右一个小姐往朕身边送,朕问你,你到底收了那些人多少好处,才会如此卖命?”
柔止装傻,一把挣脱了他的手:“奴婢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刘子毓深吁了口气,再次拉起了她手,轻声说道:“果儿,在朕面前,你一向都不会称自己奴婢的。”柔止眼波微微一动,他又好声好气道:“果儿,朕一直就和你说过,子嗣方面的问题你不要担心,朕再过几日就去选几个孩子,让你好好挑一个出来呆在你身边,如何?”“皇……”柔止还要说什么,他又道:“至于立后的事情,是有些不顺,不过,你再等等,给朕点时间,一切让我来想办法,好么?”说着,猛地将她抱在了怀里,闭上眼嗅着她如云的秀发,声音喃喃说:“果儿,别做这些可笑而无用的事情了好么,你是知道朕的脾气的。”
他的怀抱温暖和宽阔,淡淡的龙脑香像袅袅春风时不时拂过她的鼻尖,如此醉人,如此魔力,柔止缓缓闭上眼,回想好几次午夜梦回,她都想深陷蜷缩在这样的怀抱里,永远不再醒来。然而…她重重吸了口气,过了好久,才强自离开了他,微笑着说:“皇上错了,不是什么子嗣的问题,只是我最近有些累了,想着若是有人能帮我伺候伺候皇上,分一点雨露给其他女人,我也不至于压力那么大,而且,身、身体也不至于那么吃不消……”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脸已经红了起来,疲倦劳累的神态,就像是真的一样。
刘子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柔止把头低了一低,又语气干巴巴地重复了一次。
刘子毓仰头狠狠吸了一口气,像是不甘心似的,又盯着她问道:“意思是说,朕若现在就去找其他女人,你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觉得卸下一副重担是吗?”
柔止不答,只是低垂着头。
刘子毓右手将她的下巴一掰:“看着朕,是吗?”
她咬了咬下唇:“是。”
刘子毓唇角一弯,冷冷瞅着她。她微微一笑,又说:“皇上,你或许不知道,宫里说我是狐狸精的风言风语太多了,我、我实在不想听了,皇上,我累了,您让奴婢的压力实在有些…”
“大”字还没出口,刘子毓已经松开了她,眼底闪过一抹轻蔑和自嘲,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皇……”
柔止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袍角轻轻一飘,人已经走出几步之遥了。
第111章 立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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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气总是让人心绪浮躁,即使龙案前燃了一把又一把的百合安息香,烦闷的心情还是得不到丝毫纾解。如山的奏折和牒报一撂撂堆积在那儿,像一座座小山,刘子毓烦躁地拣起一本,粗粗扫了一眼,然后又不耐烦往桌上一扔:“冯德誉。”
他语气透着疲倦,冯公公恭恭敬敬走了过来,“皇上。”刘子毓思忖片刻,问道:“最近两天有没有谁来找过朕?”冯公公像是不明所以,表情奇怪地“啊”了一声。刘子毓不耐烦道:“朕的意思是,内廷最近有什么事没有?比如说,需要朕批准的……什么事情。”冯公公想了想,赶紧道:“有啊,江南三大织造局派了几名女官入宫学习和交流丝绸锦缎技术上的事儿,皇上,薛尚宫不是已经向你禀奏过此事么?”
刘子毓失声笑笑,“是啊,她这个尚宫当得可还真是尽职。”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从御案前站了起来,说了声“下去吧,朕想独自出去走走”,遂转过身,走出了养心殿的书房。
春城无处不飞花,刺桐花的味道在皇城的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香味,刘子毓在殿前悻悻站了一会儿,拢了拢身上的雪青色团龙织锦披风,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重又转身坐回了方才的龙案前。
是啊,他是皇帝,一路荆棘成长,十岁封王,十九岁登基并剪除万氏党羽,之后,他开科取士,打击明党,这一路上虽然也是风风雨雨,但最终的结果都是相当顺利的。
他是如此顺利,如此自信满满,以至从未想过,今天,他就想简简单单娶一个妻子都这么难!
那天,她说的那些拙劣谎话他自然是不会相信,也许是自己的压力她感觉到了,也许真的是因为子嗣的原因,然而,不管是哪一种,他对她所表现的态度,依旧感到有些寒心——
立你做皇后,这是我这辈子最最要紧的一件事情,然而,为什么你就不能积极一为什么不能和我并肩站在一起?难道,是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吗?
案桌上,一盏青花瓷的杯子冷冷冰冰地搁在那儿,刘子毓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它拣了起来,低头摇了一摇,仰勃一口灌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入喉滑过,流到了胸口,刘子毓这才恍然失笑,这并不是什么消愁的酒,不过是一杯只冲了两泡的白苦茶而已……
夜,深沉的漆黑,像涂了浓浓的墨汁,尚宫殿的兽脊瓦当上,正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白白的,如同冬日里散落下来的皑皑飞雪。
殿内的丝织房里,机杼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晚吱吱呀呀响动着,一排排整齐的金丝银线从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不一会儿,便在女人们纤纤十指的来回穿梭中,绘织成一副幅精美无双的锦绣图案。
漳锻织机、云锦织机、提花织机……柔止交叠着两袖,每走至一处,嘴角都会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每走至一处,轻颦的双眉都会渐渐舒展起来。
这是从各个织造局挑选出来的织造能手,不管是纱经、摇纺、还是打线,她们的技艺都已经到了巧夺天工、炉火纯青的地步。柔止看着她们,如月华般闪烁的眼波里,一个新的梦想、新的希望就要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一步步实现。
“尚宫娘娘,尚宫娘娘……”
几名身着粉色袄裙的女官满脸兴奋地跑过来,溢满喜悦的眼睛闪烁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尚宫娘娘,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一方纹路精美的真丝锦缎在柔止面前展了开来,质感柔和的绉纱,精细的捻丝,微微凸起的波纹,宛如月华投射在春江碧水,在万盏宫烛中闪烁着鳞形的花纹和波光,被风一吹,美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柔止说不出心中的震撼,只是颤颤地伸出手,就像抚摸着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不,或者说比瓷器还要珍贵的宝贝,过了好久,她才轻轻闭上眼,笑着从胸口长长吁了口气:“是啊,终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
九重宫阙的春夜向来容易起雾,柔止小跑着出了尚宫殿时,只见溶溶的雾气正笼罩在鳞次栉比的金瓦殿宇上,月色迷离,淡淡的光辉穿雾而下,走了没几步,头发和衣领已经有些湿了。柔止停了下来,展开双臂,披帛迎风,正要闭上眼舒舒服服闻一闻那带着湿润气息的梨花香,忽然,眼睛不经意一瞥,只见不远处的湖岸边,一个女人正背对着她蹲在那儿,手里折了几只小纸船,好像在许愿。
女人梳着牡丹髻,穿一件翠色的锦缎上褥,摆下的裙带长长拖了一地,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下来,簪在她的头发上,一错眼,便有些不像真人的感觉。
柔止仔细一看,赶紧提起长裙走了过去:“采薇?”
采薇就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将手中的一只只纸船轻轻放到水面,烛光闪烁中,呆呆地看着它们出神。
“采薇,这么晚了,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放这些纸船呐?”柔止在她身边慢慢蹲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
采薇依旧没有吭声,过了好半晌,才冷冷一笑,从岸边慢慢站了起来:“这么晚了,你不也是没睡吗?”说着,她垂下睫毛,淡淡瞟了柔止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柔止看看湖里的船,又看看采薇,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也站了起来:“采薇,难道……难道你还在恨我吗?”
她看着她,喉咙有些发颤,采薇脚步一顿:“恨?”忽然,她转过身笑了,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她看着柔止:“我恨你?我恨你什么?是恨你险些让他沦为刀下亡魂?还是恨你让他没死成,只是贬放外地而已?”
柔止瞳孔一缩,不自觉虚晃着步子,连连后退两步。
采薇再次冷热一笑,然后高抬起下巴,看也不看她一眼,扯起步子就往前面的昭德宫方向走去。
烟雾蒙蒙,湖岸边的石灯笼在夜色中发出迷离而昏黄的光晕,拉拉扯扯的,将两人足下的影子越扯越远,越扯越来……
柔止木偶似地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潮湿的湖风吹打着她的脸颊,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弯下腰,拣起岸边一只还没放的小纸船,蹲于岸边,也将它顺着水流方向轻轻放了下去。
回到寝房的时候,夜半的更鼓也不知敲了多少下,柔止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里间穿廊,捶了捶右边的肩膀,刚刚无精打采找把椅子坐下,忽然,她抬头一怔,却见穿廊的轩窗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
他穿着件石青色的织锦云纹宫袍,银丝滚边的绣花交领,上面翻出一圈白色的中单,垂感厚重的深色下摆在微风中微微舒展着,映着窗外一撇月影儿,从侧面看去,失真得竟不像个尘世中人。
柔止呆了一呆,站起身,正要朝他行个万福礼,忽然,他又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然后走上前,一把捉起她的右手:“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第112章 立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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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黑漆漆的一团夜,已是戌时一更。大街上空无一人,雾气又大,静悄悄的夜晚只听得见马车的车轮在青石板上辘辘而响。
刘子毓坐在马车上,闭目靠在车壁养着神,柔止看着他,疑惑的目光时不时在他脸上投射着,刘子毓始终没有说话,终于,随着“嘶”的一声马鸣,马车到了一个地方时,他赫然睁开了眼,说了声“到了”,然后一掀帘子,拉着她跳下了马车。
白墙黛瓦,碧竹掩映,一座典雅古朴的宅子很快映入柔止眼帘。柔止一怔,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那泥金匾额所书的两个大字,手已经被用力一握,刘子毓拉着她拾步上了府门的台阶。
“请问……您二位是?”
随着一阵房门的轻叩声,门开了,一个穿着银鼠夹袍的老仆睡眼惺忪地看看刘子毓、又看看柔止,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刘子毓随手取下腕上的一串双桃碧玺数珠,淡淡递给了他:“你将此物交给你家老爷,他看了自然知道我是谁?”
仆从先是一愣,然后目光触及手中的珠串时,吃惊地望了刘子毓一眼,想了想,急忙点头哈腰说了声“是是是,我这就去”,便转过身飞快跑了。
柔止看着仆人的背影,转过脸不解地问:“都这么晚了,皇上,您把我带到这儿,到底是……?”
刘子毓侧目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摇头轻叹一声:“纪怀远这个老匹夫,脾气出了名的又倔又臭,软硬不吃,所以这次能不能顺利,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柔止听他如此一说,急忙抬头望去,却见头上两盏写着“纪府”的红灯笼正赫然醒目地垂在屋檐下……她暗暗一惊,倒也不去疑惑刘子毓为何带她往这里来,只是心下暗忖,偌大的一个府宅,又是姓纪,想必是当朝顾命大臣纪怀远纪大人的府邸了?纪怀远这个人她早就听说过,除了是刘子毓太子期间“三顾茅庐”将他请回朝以外,曾经在童年时期也听自己的爹爹提起过。
那个时候,明万两党专政,纪怀远因为被先帝不容,因此自请田园,躬耕为农。而好巧不巧的是,她的爹爹薛定之,恰好就是这个纪怀远的爱徒门生……
她就这么望着那盏灯笼怔怔想着,也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院门内一阵脚步声匆忙杂沓响起,一道苍老而肃然的声音陡然钻入耳膜——
“臣接驾来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柔止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穿绯色官服的老者率着众多家眷和仆从浩浩荡荡迎了出来。夜色漆黑,乌压压一群人跪了满院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齐整整的场面,好不气势壮观。
刘子毓理理衣袖,负手笑道:“朕今日出宫微服私访,绕了大半条街,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路过贵府,爱卿,朕能到你府上讨杯茶喝吗?”
大半夜?微服私访?还只是路过?
听到这里,颗颗冷汗一下从纪怀远背心冒了出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半夜三更的,这个皇帝,到底要搞什么明堂?
“臣简舍寒门,若能有幸得圣尊亲临一次,是臣与家眷们三生所修之福,陛下若不嫌弃,还请圣驾速速移步府内,以免夜风寒凉,伤了陛下的御体。”
尽管紧张无比,面上倒也镇定平静,刘子毓微勾着嘴角淡淡瞟了他一眼,便也不再说什么,只倒背着两手,步履闲雅地朝里面的垂花门走去。
和历来出将入相的官员比起,纪府这宅子也不算奢侈阔气,三进式的庭院,花是花,树是树,倒也布局得十分雅致。不过,皇帝突然驾临,阖府上下虽然一片惶惑紧张,煮茶的煮茶,焚香的焚香,扫榻接迎,倒也忙而不乱,从这点上来说,却也颇显内阁大臣家宅的气势和风范。
刘子毓在正堂的花厅闲闲适适坐了,纪怀远忙从夫人手中取过托盘,恭恭敬敬奉上一杯碧螺春:“臣自知陛下金口甚细,如此粗茶自是不能和宫里相比,但圣尊突驾,怠慢的地方还请陛下恕了老臣这一回。”
刘子毓微笑接了茶,也不喝,只是一双白玉般长指轻揭了盖子,在汤面刮了一下,便又轻轻合上,搁于旁边的茶几,说道:“这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纪爱卿,朕心里有桩要紧事情憋了很久,到底也憋不住,于是老早就想来和你说说,爱卿,有兴趣听听否?”
纪怀远看看刘子毓,又看看夫人,一愣,赶紧跪下:“臣恭聆圣训。”
刘子毓把玩着手中的那串碧玺数珠,像是有意吊他胃口,直等到纪怀远跪得膝盖发麻,才装作想起了似的:“爱卿快快平身,这是你的府邸,不用这么跪着,对了,还有你的夫人也赐坐,上了年纪的人,跪多了倒也不好。”
纪怀远说了声“谢皇上”,便也恭敬听话站了起来,末了,又朝夫人吩咐一声,她的夫人也战战兢兢入了座。
“皇上,您方才说什么……什么要紧的事?”
纪怀远张了张口,忐忑不安地正要小心询问,忽然,刘子毓又打断了他,眼睛朝旁边的柔止瞟了一眼,意味深长笑笑:“爱卿呐,朕一时欢喜,也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内廷总局的薛尚宫,不管在对付明党还是万氏叛变时,薛尚宫可是立过大功的人……你坐你坐,不用起身,对了,薛尚宫,这纪爱卿可是咱们朝中有一无二的忠贞老臣,你以前问朕,清和殿的那笔好字是谁写的,朕不瞒你说,能写出那样的好字,除了咱们的纪大人,纵观整个朝野,还能有谁?”说着,这才又端起方才那杯盖碗茶,很是优雅地浅啜一口。
柔止和纪怀远同时望向那张五官清俊的脸,这一下,两个人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尤其是纪怀远,刚还迷惑不解的思绪,顿时灯笼照雪,清清楚楚,亮亮堂堂!
这个皇帝,三番两次想将旁边这个女人立为皇后,奈何宫规所限,天子立后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皇帝所立之后,除了教养名门之外,功劳成绩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比如说,如果不是出自名门,那么诞育龙嗣的妃子也是可以加封为后的。这是规矩祖制,是不能更改的,所以,现在半夜三更的带着这宫女闹到他府上,其目的当然是不言而喻……
当下就像没听见皇帝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朝柔止象征性地点头礼了一礼,纪怀远笑道:“陛下这是谬赞老臣了,其实说起这字儿,陛下您还不知道,小时候就为了练得那手行楷,老臣可没挨父亲一顿好打,哎,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虽然埋怨父亲打得厉害,可是老了这么一想,又想通了。这人呐,如果在某方面没有天分,就只有靠自己勤奋有功了……”
他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说着,一会儿说说字画,一会儿聊聊人生,像是有意要岔开话题似的。刘子毓当然清楚他心中想的什么,也不动声色,只陪着他闲扯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刮着盖碗的茶沫,笑道:“爱卿,实话不瞒你说,朕半夜叨扰,实则有桩要紧的事情想和你坦白坦白。”
纪怀远面颊隐隐一搐,心知躲不过了,只得拱手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刘子毓目光略略扫了其他人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些私房话想单独和你们老爷说说。”
“是,草民告退。”
众人齐齐躬身告退,纪怀远的夫人并两个儿子临走前,不望目光担心地望了父亲一眼。柔止正纳闷地杵在那儿,刘子毓却弯起唇角朝她投了一眼,柔声道:“果儿,你也回避一下。”
柔止见他煞有介事,说了声“是”,倒也福福身恭敬退下。
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偌大的花厅只剩下刘子毓和纪怀远两个人,刘子毓掸掸袍子袖口,轻咳一声,这才慢悠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纪大人,朕此番前来呢,主要是有样东西想给你鉴定鉴定,看看你可还有印象?”说着,他转过身,朝纪怀远冷冷一笑,一封蜡黄的密函不知何时从他袖中抽出,轻轻放于旁边的茶几上。
第15章 .08
柔止站在花厅的回廊下,此时夜已三更,廊下的石栏和青转地面都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她拢了拢身上的玫瑰色织锦披风,微蹙着眉,正狐疑地猜想着刘子毓到底要和这位纪大人商量什么,忽然,一阵细碎脚步轻响,有人朝她走了过来:“薛尚宫。”
柔止回头看去,却是纪老夫人并两名捧着托盘的丫鬟笑语盈然地走了过来,柔止连忙向她礼了一礼,纪老夫人赶紧道:“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老生早听说薛尚宫二十来的年纪便掌管整个后宫的内务,老生原以为尚宫大人是个多么疾颜厉色的人,啧啧,今日一瞧,方知道是如此一个温柔大体的美人胚子,难怪咱们万岁爷时时都要带在身边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柔止搀扶起来,左看看,右打量,温柔慈祥的眉眼,展露出很是亲切的笑意。柔止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微笑道:“夫人叫我柔止就是,说起来,这内廷尚宫是怎么当上的,夫人或许也知晓缘故吧。”
纪夫人打量她模样,但见她眉眼周正,一点恃宠而娇的架子都没有,不禁心忖,宫里那些乱起八糟的传闻果然不能当真,至少她见着这位姑娘就十分顺眼,哪有什么狐媚子骚气?于是,连忙又热络络地拉着她在回廊下的一方石桌边坐下来:“呵,是啊是啊,这姑娘叫起来倒也亲切顺口得多,既如此,那薛姑娘何不在这儿喝杯热茶,夜间风冷得很,可别吹坏了。”
说着,就扬手招呼起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柔止倒也不推拒,只拣了个石凳坐下,道:“纪夫人,不是晚辈有意在这儿和您攀交情,说起来,咱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同乡呢!”
“哦?是吗?”
纪老夫一听,立即来了兴致,柔止点了点头,便不自觉地和她话起小时候自己在红蓝乡的事情。
当然,女人之间的话题是永远聊不完的,尤其是他乡遇故知,不一会儿,两个人便越说越有兴致,尤其是纪老夫人,刚开始还只是对柔止面上的客套礼节招呼,一下就变成了和闺中密友般的叙旧攀谈。
纪府正厅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假山旁疏疏落落开着几株粉色的三角梅,因是春末,梅花谢了,絮絮飘飘落了一地,被朦胧月色和灯光照着,倒也颇显一种诗意的宁静和雅致。
两个人就这样坐于梅树下聊着,从家乡聊到盛京,从宫里聊到宫外,也不知聊了多久,直到“砰”的一声,一阵瓷器掼碎的声音从花厅内陡然传出——
“纪大人,你当真是不给朕一点薄面吗?”
两人吓得一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也不做多想,忙不迭地站起身,撩起裙摆就往厅门蹑手蹑脚走去。
“皇上!天子立后,关乎整个社稷朝野,这岂是老夫一道奏折所立就立的事?皇上,私自放了贾齐是老臣的死罪,然而一码归一码,若皇上欲以此密函要挟老臣,那也……那也绝非圣主所为,皇上,您又何必如此为难老臣!”
这是纪怀远的声音,纪怀远苍老而带着凛然的高板哭腔透过门厅传到柔止的耳朵里,柔止抬头看了面色惊骇的纪老夫人一眼,赶紧又将耳朵往墙壁贴得近些,接着,她们又听里面说道:
“呵,你说朕为难你?朕倒想问问,究竟是谁为难了谁?纪大人,‘帝君内宠专恃,必致社稷衰乱之祸’,这是出自您老的金口吧?朕问你,若是没有你纪怀远的唆使,御史台那几名芝麻芥吏敢在大殿之上说出‘清君侧,诛妖媚’的话?呵,他们……可都是你的学生和爱徒呢!”
“皇上,老臣……”
“纪怀远,自明钰倒台以后,内阁相位空悬,朕念你多次有功于社稷,已经预备着任你相位之衔,朕是如此用心待你,而你又是如何待朕?哼,你左一口衷心,右一口衷心,然而今天,朕不过是立一皇后,你不仅不协助于朕,还说出什么‘内宠专恃’的话丝绸之路秘闻全文阅读!呵,纪怀远,朕今日不妨告诉你一声,就冲你在朝野这些煽风点火的言论,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吗?”
“皇上……请体恤老臣的一片赤胆之心啊!……皇上,历来帝君专宠之祸,如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西施之于吴王,哪一个不是——”
“住口,纪怀远,你这是在骂朕是一个沉迷女色的桀纣昏君吗!”
“臣不敢!皇上,今日老臣自知此话死罪,然而老臣还是不得照实谏言,皇上,您登基不过五年,这一路之上,披荆斩棘,排除叛敌,创业实属不易,若是有朝一日因那个女人而毁了大业,却是臣等最最不愿看见的事儿!”
“纪怀远!……”
“皇上,您肩负着国家社稷重担,你所涉及的婚姻之事,已非您个人之儿女私事……老臣纵观历代亡国之主,其中无非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一种是爱恋成痴,皇上,就算你所钟爱的那个女子非妖媚之主,然而,今天她能让您不顾国本子嗣,封闭六宫,这已经是一桩史无前例的奇桩罕事!皇上,老臣既然衷心侍上,在面对您今天的过度沉溺痴迷时,臣就是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这一苦口谏言!”
“好,很好,好一个衷心谏言!好一个忠臣良相!纪怀远,看来朕现在也没必要和你多费口舌了,既如此,私放重犯贾齐偷渡到南洋的这封罪证朕也不打算销了,纪大人,你既要这么顽固和朕撕破脸,那么明日朝会,咱们在大殿之上再说这件事儿吧。”
“哈哈哈哈哈……皇上,老臣常以良禽自居,自觉栖对了嘉木,然而没想到,区区一名妖女,居然会让咱们君臣决裂到如此地步!皇上,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皇上,看来您依旧不过一耽于美色的无德昏君……!”
柔止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旁边吓得嘴唇哆嗦的纪老夫人,猛地上前掀开门厅的猩猩毡帘,走了进去:“纪大人。”
屋里对峙的两个人齐齐掉头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柔止交叠着两手,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去,道:“纪大人,您六岁识字,七岁通晓六经大义,十三岁考中秀才,十六岁金榜题名,你身负绝学,满腹经纶,在职期间,不顾各种艰难阻扰为新帝推行新政,你有勇有谋,人称诸葛在世,下官虽为一介女流,然则也一直敬仰大人的滔滔业绩和功勋。然而今天,下官听了大人这番言辞,才知道大人是如此独断专行,表里不一!”
纪怀远听了一愣,脸色立即难看起来:“薛尚宫,你说老夫独断专行,表里不一,老夫倒想听听,你是如何认为老夫独断专行,表里不一的?”
柔止高抬起下巴,冷冷一笑:“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西施之于吴王……原来大人也和那些愚不可及的呆板学究一样,面对历来亡国问题,不思君臣治国无方,全都归咎于所谓的红颜祸水身上,纪大人,您方才说当今陛下沉溺痴迷于下官,此乃亡国之兆,那么下官想请教大人一句,究竟何谓沉溺何谓痴迷?”
纪怀远被说得越发来气,也不顾皇帝在场,当即右袖一拂,冷哼道:“不顾子嗣,专恃而宠,封闭六宫,这就是沉溺!这就是痴迷!”
柔止牵了庆角,续冷笑道:“南唐后主酷爱文墨书法,不恤政事,以至覆灭;前朝某位皇帝雅善丹青,开创的书法笔体独树一帜,他的画栩栩如生,笔下的鸟儿几乎可以从纸上飞起来,以至最后国家灭亡了,他被关在囚车里、牢狱里都还在画……纪大人,这样的爱物成痴,才叫沉迷,才叫亡国之祸,然而,当今陛下宵旰焦劳,勤于庶政,为了不耽误早朝批折时间,每天的睡眠不足三个时辰,因此,对比这两位君主,您觉得他对下官的私人感情问题,算是沉溺?算是痴迷吗?”
她就那样面色从容目光淡静地说着,一阵风吹过,飘摇的烛火在她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摆动着。刘子毓负手站在她对面,花厅里气氛静得有些无奈和凄寂,他没有看她,只是脸朝向厅门,恍恍惚惚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美女市长老婆。纪怀远被一名小小的女子追问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好半天,才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道:“半年前,薛尚宫您被太后所挟,最后不慎小产,险些致死,而经过那一事,太医院一至得出,若薛尚宫要想再有生育,怕是不可能了。薛尚宫,老夫的这句话,可有说错吗?”
柔止一愣,当即弯唇嘲讽似地笑了,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窗外一缕月光投进来,簪在她的云髻上,银光闪动的阴影,分不清是闪烁的发钗,还是美丽的清辉,她淡淡垂下睫毛,目光落在旁边桌几的一封密函上,她微微撇了撇嘴角,然后上前两步,轻轻将它捡了起来。
“纪大人,这个问题恕下官无力回答,但是,皇后之位并非下官所向往觊觎,请勿以小人之心踱君子之腹。”她看着手中的信函,冷冷笑了笑,然后两手稍稍使力,不一会儿,被撕成粉碎的纸片顿时像雪花一样飘洒在地板上。
刘子毓和纪怀远同时震惊当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柔止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向花厅的门房走了出去。
信函被撕毁了,那封唯一可以用来定纪怀远重罪的证据,就这样在柔止的手中变成了零落的碎片,灯火闪耀的花厅里,气氛依旧一片肃然沉默,微风阵阵吹卷,地板上的纸片乱七八糟飞舞着,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刘子毓石雕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才仰头深吁了口气,转身走出了花厅。
“皇上,老臣、老臣……”
纪怀远老泪纵横,年迈无力的双腿颤巍巍跪了下来。花厅里昏昏暗暗的,时而一阵夜风从门帘吹进来,凉飕飕的,吹乱了拖在地板上的一阵官服袍角。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石雕似地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一阵苍老而温柔的语声在耳边轻轻响起:“老爷,您是不是真的太过迂腐了?”
纪怀远吃惊地抬起头,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纪老夫人,纪老夫人摇了摇头,叹说:“老爷,在这之前,你猜薛尚宫刚才和妾身说了什么话?”
纪怀远没有说话,只是重又低下头,发颤着手去捡地上一张一张的纸片,这些足以让他诛灭九族的确凿罪证,纪老夫人看着他手中的东西,语气怅然道:“她说,传闻整个朝野纪大人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妻管严’,就连一个姬妾都不敢娶,可是,对于这种您怕老婆的传言,她是从来不信的……”
纪怀远依旧没有吭声,只是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纸片出神,纪老夫人又道:“老爷,你不是一直挂念着多年前那个叫薛定之的门生爱徒吗?你常说他可惜了了,生不逢时,若是没有明万两党的掣肘,他将来又会是一个国家栋梁。”
纪怀远大吃一惊,这才将恍惚的神思拉回现实:“怎么?夫人为何突然提起他?”
“哎。”纪老夫人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刚才和她一番交谈,妾身才知道原来这位薛尚宫呀,正是你的得意门生薛定之的女儿啊!”
“什么?你说什么?她是定之的女儿?”
“老爷。”纪老夫人语重心长地劝道:“她是薛定之的女儿,刚才我们一番交谈才知道,原来十几年前,薛定之常常到我们家窜门时所带着的那个小女娃,就是她呀!”
纪怀远全身猛地一颤,顷刻间,一个粉雕玉琢、坐在他膝盖上用小手不停扯他胡须的两岁小奶娃闪电般窜入脑海,他嘴角轻搐着,耳边嗡嗡响个不停,纪老夫人还在说:“当时,她们家里不是遭了劫吗?你听说之后马不停蹄赶过去,然而,到了他家里,一切都晚了……哎,老爷,定之有后,他的女儿没有死,这也应该是值得一件欣慰的事儿对不对?所以,抛开您的成见,帮助帮助他们吧!有其父必有其女,妾身琢磨着,当今圣尊虽然杀伐决断,残暴阴冷,却并非是个无情之主,若是再有一个好的后宫能够枕头边规劝规劝,岂不是件于国于民的好事?老爷,君子有成人之美,您何不……”
纪怀远心头巨震,惊异撼动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如此宽阔的见识和胸襟,居然出自妻子之口
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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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依旧在幽寂的夜色上缓缓而行,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和牌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背靠着车壁,和来时一样,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柔止微微侧过身,轻轻撩开旁边的杏黄罗纱车帘,这时,晨曦近了,一缕青灰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来,她看着外面,只见街道上,早起的小贩三三两两摆起了小摊,有卖小笼包的、有卖茶叶蛋的、有磨豆浆的、最后,当目光落在旁边一对卖煎饼的年轻夫妇时,她的眼波轻轻一漾:“等一下。”
马车停了,刘子毓表情疑惑地看着她。柔止牵动唇角微微一笑,说:“我……我忽然有点饿了。”
刘子毓点头会意,立即朝车夫吩咐了声什么,不过,他的话音刚落,柔止又道:“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说着,微弯着腰,打开厢门轻轻跳下了马车,刘子毓想了想,也跟着去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芝兰,一个玉树,绮年玉貌,韶华之姿,肩并肩走着,太像一对富贵人家的年轻小夫妻了,以至那小贩夫妇一见了他们,立即喜得迎道:“这位公子,这位夫人,米家煎饼,香酥脆嫩,不吃算你生平一大遗憾哟!”
刘子毓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柔止大概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点头微笑:“好,给我包一个。”想了想,又道:“两个吧,你也要吃是吗?”说话间,微仰着脸,朝刘子毓柔声问道。
刘子毓默不作声,只是倒背着手淡淡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两个用黄油纸包着的煎饼便热气腾腾地递到了他们手里。柔止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从左边的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贩,年轻的妇人接过铜板,赶紧喜笑颜开道:“谢谢公子!谢谢夫人!二位慢走,请下次多多照顾。”
两人转身走了,临走前,柔止手捧着那冒着葱油香气的煎饼,时不时回头朝那对年轻夫妇看上一眼。
刘子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发现,烟雾氤氲的小摊前,那头上包着块蓝布方巾的年轻女人正桥一只袖子,轻轻往丈夫脸上擦拭着什么,刘子毓看着看着,微微有些失神,正要掉过头去,然而,就在掉头的刹那间,眼角不经意一瞥,却发现柔止怔怔地站在那儿,手拿着煎饼,微红的眼眶里,两行泪水正顺着眼角滑出来,一点一滴,从颧骨一直滚到了腮边……
他的心剧烈一缩,原来,她想要的幸福,也是如此……如此简单。
就这样,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皇宫时,天已经彻底亮了,鳞次栉比的宫楼殿宇在微若的晨光中阴阴冷冷笼罩着,朦朦胧胧的,仿佛是他曾经在外守过的皇陵。
两人一起下了马车,殿阶前,柔止看着他,好半晌,才淡淡福了福身:“奴婢走了。”
“回哪去?”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负手淡淡地问。
柔止呆呆板板一笑,道:“尚宫殿吧,有些事情奴婢还要处理一下。”
他不答,好半晌,才紧抿着好看的薄唇,点了点头:“好,朕也该去早朝了。”
他转身,她再次朝他礼了一礼,两个人分道扬镳,然后各自迈着沉重的步子,朝他们所要走的方向走去。
暮春时节,纷飞的柳絮像白色的绒球飘浮在整个紫皇城上空,好风凭借力,就连那几层多高的琉璃瓦当也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皑皑如雪。
人生骤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即使天已经亮了,但在仰望头顶那一线晨光时,为什么她看见的依旧是怎么抹也抹不走的消沉意志,惆惆的,怅怅的,就像阴霾一样笼罩在她的脸上?
缀着珍珠的绣鞋踩在足下的白玉方砖上,迷蒙的飞絮不停在她眼前吹吹卷卷,乱纷纷的,像雪片似地逐一掠过她的衣襟和裙摆,柔止轻蹙着眉,耷拉着肩,走着走着,刚要提裙跨上一层台阶时,忽然,腰际被人用力一拦,整个人立即横躺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既然是昏君,那还上什么早朝呢?”
他看着她,深邃的黑瞳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浪和轻笑,柔止一愣,还没回过神,他已经猛地一转身,抱着她就往养心殿的寝宫踏步走去。
是啊,他们两个,一个是昏君,一个是妖媚,声名都已至此,何不将这些全部落实呢?
于是,也不顾这一路宫女宦官投来的各种目光,他就那样打横抱着她,面无表情的,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罗帷,还不及奔向暖阁的御榻,便就将她狠狠抵在后面的墙壁上,一边埋头激吻,一边动作迅速地扯起她腰间的衣带。
他是个成功的帝王,然而,却是个失败的男人。他对她,承诺过,许允过,用尽一切心机,一切手腕,然而,倒头来,这些承诺,这些许允,却成了空中楼阁,水月镜花……
温柔乡里的包裹永远让他那么迷醉痴狂,他像一个被敌人击垮的将军,战场失意,然后只能以其他的方式来找回他的自信心和成就感,于是,也不给她片刻适应的功夫,抬起她的右腿,腰部往前重重一挺,猛地就将自己嵌了进去。
“叫我的名字,快”
他催促着,动作一次比一次激烈,身侧的红釉岁寒三友图花觚从古架上摇落下来,摔碎在金砖地板上,它们本来是一对,然而,四分五裂的瓷器碎片散落在那儿,仿佛在证明着,这皇宫里的一切东西,即使再珍贵,依旧是徒劳的,脆弱的,不管用的。
他爱她,一直都是,或者说,一次比一次强烈,然而,到了如今才明白,所谓的情话和誓言,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尤其在没有将它们兑现之前……
她脸色苍白,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嵌入他肩头的皮肤里,她秀眉蹙得很紧,颤抖的嘴唇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他看在眼里,越发来了劲,腰部再次猛地一沉,刹那间,那些刚还被丢失的成就感和自尊心,全都又活回来了。
“圣祖训——”
早朝的时间到了,大殿外的丹墀玉阶上,有个不怕死的年老官员跪在那儿,手里高举一方册子,扯着嗓子喊道:“圣祖训,为君之道,必须先正其身,若耽奢滋味,一味纵逸,非……明君……”
他念的是一篇《圣祖训》,洪亮而古板的嗓音在整个养心殿不停回荡,然而,他念得越是铿锵有力,殿门里的君王就越是气喘吁吁,兴奋无比——
“你之前说你吃不消,让我看看有多吃不消?嗯?”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他居然以这样吊儿郎当的轻薄口吻埋头在她耳边,一边狠狠挺进,一边调起情来。
柔止胸口一阵一阵痛楚漫过,这样的他,这样的语气和口吻,哪里是自己见到过的?
她缓缓闭上眼,莹然的泪珠再次从眼眶悄然滑落。她想,难道,除了隐忍和妥协,他们的事情,就只能在这昏黄幽暗的寝宫里转来转去吗?就像一个天真而痴狂的梦,梦里总是好的,一生一世,还只是一双人,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愚不可及的谎言蠢话……
外面的官吏还在不停催促,而他的动作却一次比一次豪狠孟浪,他箍紧着她的腰,剧烈喘息声中,似要将她弄死在自己身下。她被颠簸得早已失去了方向,云鬓松了,金钗掉了,快被抽空的意识里,唯有两手紧紧揪拽着他敞开在胸前的中单衣襟,像溺水之人死命攀着一根救命的浮木,害怕失去,害怕过了这次以后,从此,他就不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遇不遇,逢不逢,月沉海底,人在梦中,镜中姻缘非是空,会向瑶台月下逢。”
镜中姻缘非是空,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她以前抽的一个姻缘签,很好很好的一个上上签,曾经她天真地信了,可是现在才发现,宿命就是宿命,逃不掉的,因为她这辈子,注定要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甚至,就连丈夫也算不上……
“别走,抱紧我,抱紧我……”
耳边乱嗡嗡地,她一边疯狂回应,一边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他不回答,只是以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方式来表明对她的占有和爱护,两个人气喘吁吁的,就这样,从地板到圆桌,从圆桌到床榻,整个一上午,直到外面跪着的那名官吏已经饿晕在那儿……
阳光从廊下的台阶移到糊着茜纱的窗门上,暖阁之内,一片昼亮,精致的象牙雕花大床,芙蓉帐子轻盈而下,一直垂至地板弯曲起来。
两个人相拥而躺,都是一副疲惫之相。她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过了好久,才语气淡淡地说:“你应该娶个新皇后的。”
他不答,微侧着身子,手肘靠着下面瓷枕,欣赏似地看着她皮肤上的一道道青痕,他的卓越战绩。阳光穿帘而入,移,移到了她的侧面脸颊上。她牵了庆角,又说:“听听我的劝吧,一个皇帝,怎么能够连个皇后都不娶?”
他脸上倒还镇静,只轻轻伸出右手,将她胸前的青丝拈在食指绕了一绕,半晌,才声调低哑而慵懒地问:“是吗?你觉得朕该娶谁?”
她想了一想,从满床的锦绣狼藉堆里坐起来,一边平平静静地披着袍子,一边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那个叫颂荏的小姐还不错,我早就帮你打听过了,方小姐知书大礼,秀外慧中,应该是你的良配佳偶。”
“看来,你还真是贤惠大方。”
“贤惠大方一些不好?难道你想我变成妒妇?”柔止牵唇自嘲。
刘子毓终于忍无可忍,直起身子一半拽住她的右手往身前一拉,不及柔止反应过来,一个翻身已经将她压下:“贤惠?大方?是吗?”他冷冷盯着她,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游移着,移至她下颔时,虎口用力一抬:“果儿,你知道么?每当你这样一贤惠起来,朕就恨不得立刻掐死你。”
她也冷冷地盯着他:“掐死了不正好,掐死了我,你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忽然,他笑了,优雅的唇角牵扯出一个摄人心魂的笑意,他松开了她,从她身上翻下来,缓缓躺于她身侧,双肘支着后脑勺,望着杏黄的芙蓉帐顶,悠悠叹说:“朕如今可总算明白了,这女人,还是嫉妒起来招男人疼爱些。”
“有了后宫三千,皇上不愁没人嫉妒。”
这话终于点燃了刘子毓的怒火,他额上青筋隐现,重又翻身将她压下,手掐着她的下巴:“别一次一次挑战朕的耐心和底限。”说着,又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鼻尖贴着她的鼻尖,一个字一个字恨声道:“果儿,你听好了,朕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就是死,这个皇后的位置也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来。”
“什么意思?你打算做什么?”
“呵,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刘子毓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撕毁了纪老头的罪证,朕就没法子对付他们这帮人了吗?呵,告诉你,朕有的是办法。”
“你要对付谁?怎么对付?”柔止静静地问。
刘子毓不答,只是冷笑。
柔止一把推开了他,直起身子从床榻站起来:“严峻酷法是吗?暴政虐刑是吗!”她手指着外面,骂道:“是啊,你是皇帝,这天下的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如果谁有不服,你尽可以处之以极刑将他们弄死就好,也不必在乎你的名声,我的名声,然后背上千古骂名,史册之上永远留下抹都抹不去的污点,你觉得,就为了一个皇后之位,这样做值得吗?值得吗!”
刘子毓也不疾不徐从床榻站了起来,懒洋洋系着身上的白色睡袍,“名声?”他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名声在朕的眼里,不过一坨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倒是你——”他慢慢走近她,嘴唇贴在她耳鬓,吹气般地恨声说:“这么在乎你说的名声做甚?果儿,别告诉朕,你的眼睛里,这些名声,比咱们之间的感情还来得重要?”
柔止闭目深吁了口气,她也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拣起床榻边一张外袍披在身上,说了声“给你看样东西”然后珠帘一撩,就直匆匆向外间的壁橱走去。
刘子毓立在桌几旁,嘴角噙笑,双手环胸,目光随着她背影的移动而移动。终于,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她抱着一卷长长的画轴走进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刘子毓:“只是名声吗?”她将那卷画轴摊开了往刘子毓身前一扔,侧过脸,抬起下巴一个字一个字道:“是不是名声,是不是子嗣,是不是所谓的贤惠,你何不看了这样东西再说?”
刘子毓愣住,看看柔止,又看看地下的画轴,忽然,笑容一敛,双足一个踉跄,猛地后退两步。
“皇上,你紧张什么?”她又侧过脸,冷冷一笑:“和这样东西比起来,你说是我重要?还是它重要?”
刘子毓胸口一窒,紧抿着薄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柔止继续盯着他:“如果你今天能告诉我,在我和它之间,你觉得我比它还来得重要,那好,那些狗屁名声在我眼里也是一团粪土,我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
刘子毓缓缓闭上眼,一种无力而无奈的挫败和绝望再次像潮水般席卷到他的全身,他慢慢转过身,也不看柔止,不看那地上的画轴,只是虚晃着步子,神情落魄地,一步一步向殿门外走去。
泪水从柔止的眼睛簌簌滚落,一点一滴,像断线的珠子,她哽咽着喉咙,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地往那摊开的画轴上跪了下来。
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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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副长宽几尺、气势磅礴的《天下一统舆览图》,山川、河流、城廓、草原,宽广的疆域,辽阔的幅地……无一不在那精细准确的线条中,勾勒出一代君王宏伟而迫切的壮志和愿望。
柔止埋着头,半蹲着身子,颤抖的手指在那舆图上逐一摩挲着:东边,倭寇扰乱和逆贼叛变不是一天两天;西边,漠西几大旧族常年骚扰不断,意在策反;南边,南齐国的历代君主对大梁境内早就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边,对了,就是这个北边,本是属于本国许多的疆土,都已经被北国的前任君主割据而占……柔止的心像被石块重重击了一下,因为,手指停留在最上角用朱砂笔重重圈画的地方时,她的脑海,立即浮现出刘子毓时常看着它,皱起眉头深深思索的样子。
是的,他不是位只懂贪图纵逸的君主,有次他心里一高兴,忽然地就将自己抱坐在膝盖上,指着这张摊开的地图,对她信心满满地说:“果儿,你看着吧,五年之内,朕定会将先祖丢失的这些疆域全都收回来!”
……五年之内,定会将先祖丢失的这些疆域全都收回来!
壮志豪情的男人,心系天下的帝王,柔止怔怔地看着这张图,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错,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帝王,今天他能杀掉一切反对者让自己登上后位,然而,孤家寡人的滋味,丢弃江山的代价,他能背负得起吗?或者说,是她可以承受得了的么?
国库亏空,四面皆敌,先皇所丢下来的,并不是一个响当当的开明盛世,而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烂摊子,纵观整个朝野,对新君有着叛意的朝中大员几乎被他该杀的都杀光了,然而现在,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可都是衷心不二的臣子官员呐!他需要这些人,离不开他们,并且于他而言,像纪怀远这种堪比魏征的直谏良臣,是一个君主可遇而不可求的……
柔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慢慢卷起地上的画轴,然后站了起来走向壁橱,重又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光可鉴人的金砖地板倒映出她孤寂而落寞的影子,她立在壁橱前,也不知立了多久,直到膝盖已经站得麻了,她才微微弯起嘴角,苍白的脸颊浮出一抹凄然而无奈的笑:
是啊,如果江山和自己只能选一样,他会选谁?他回答不上,她想,他是真的回答不上……
五月的樱桃又一次熟了,精致透明的水晶玛瑙碟子里,盛满了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红樱桃,刘子毓一动不动坐在红木椅子上,手指从中轻轻拈了一颗,怔怔地看着它出神。
小时候的事情,仍旧像昨天一样清清楚楚浮现在脑海,小时候所经历的邂逅,一直像这樱桃酸涩而甜蜜的滋味在他心中久久不散,如果今天重又回到小时候,而他也不是皇帝,她和他的事情,是不是就会简单许多呢?
夜已经深了,书房里亮着几盏银烛宫灯,刘子毓吩咐宫人将它们一一吹灭了,然后石雕似地、把自己彻彻底底湮没在黑暗而孤寂的世界里,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才将身前的玛瑙碟子重重一推——
“砰!”
玛瑙碗打摔了,一颗颗红樱桃像珠子似地滚得满地都是,宫人们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刘子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踩过那些鲜红的樱桃,面无表情转过身,直往左侧墙壁所挂的一副画像走去。
那是一副女人的画像,借着从窗外透来的一线月光,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抹慈母般的笑容,正亲切温婉地从女人微微含笑的眉眼里浮漾出来。
她是被皇帝加封为“孝惠敬仁恭贤淑仪”的圣母皇太后,曾经发了疯的汍妃娘娘,一连串的溢美加封之词,无一不表达着皇帝对其生母的仁孝敬爱之意。刘子毓看着她,倒背着双手,也不知看了多久,深黑的瞳仁才浮出一抹自嘲和冰冷的讽笑: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懂得,那死后的哀荣背后,有着多么令人痛心而悲伤的心酸和绝望!
皇宫里的悲剧,最大的莫过于一个女人,要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刘子毓颤颤地伸出手,母亲的画像,冰冰凉凉的,在他手指尖上像是涂抹伤口的药膏,虽然也有些治愈的效果,可那种疼痛的感觉却是永远也抹不走的。他抚着抚着,突然,眼睛眨了一下,一颗莹亮的东西从他的眸波里滚了出来。
如果,自己的父皇不是左一个妃子右一个妃子的弄在身边,如果,一个皇帝也只娶一个女人,那么母亲的悲剧还会发生么?而自己呢……自己隐埋在心底对那个人的无限恨意,又何至于怎么抹也抹不走?
时间在无声的漏沙中缓缓而逝。
转眼又是几个月的光阴了,这几个月里,他很少见她,她也很少见他,大家都各忙各忙的,即使偶尔见上一次,但两个人在一起,除了疯狂的床递之爱,似乎再没有别的话要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笑。
在没有拿出最好的策略时,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渐渐地,他变得有些颓废起来,早朝不上了,折子也不批了,乌压压的各部官员跪了满殿台阶,请求恢复早朝的,上奏各种急报的,急着批示公文的,然而,他们越是急,他的脸上越是露出一抹懒懒散散的表情:
“朕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管完了么?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些个小事,离了朕还有转不圆的吗?”
“皇上,这并非什么小事啊!”
为了能够面圣,内阁大学士纪怀远不惜以廷杖三十的代价急敲登闻鼓,刘子毓见到他时,背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俯伏在皇帝的摇椅旁,一封一封上疏急奏:“皇上,江北一带突然降临雪灾,朝廷急需下拨两千万灾款,皇上,请您批示。”
刘子毓只管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本野史闲闲翻着,头也不抬。
纪怀远连忙又高举一封:“皇上,沿海倭寇猖獗,东南沿很督急奏,现在战事紧急,军中粮饷已经用尽,请皇上火速下拨饷银,以安抚抗倭将士。”
刘子毓依旧看他的书,仿佛没听见似的,纪怀远终于急了,忙又要上奏第三封,这时,刘子毓这才将书本从脸上徐徐拿下来,侧过脸,嘴角噙笑:“又是没银子了,是吧?”
纪怀远赶紧跪膝上前,老泪纵横:“皇上——”
然而,话音未落,又被刘子毓打断道:“没银子了?没银子户部去要啊?你不是内阁的辅臣么?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朕?”
“皇上,户、户部早就周转不过来了,这事儿……您不是都清楚了解的吗?”
“周转不过来周转不过来就来问朕要?呵,纪爱卿啊纪爱卿,你当真以为朕是孙猴子呢,扯根猴毛就能跟你们变出一堆银子来?去吧,自己想办法去。”
“皇上,户部周转不过来,谁叫这些事情都、都赶在一起了……”
纪怀远无奈哭求,本来他是想从皇帝的私库里借点出来,然而,这请求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刘子毓却懒洋洋摇椅上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扯扯袖子,竖竖衣领,道:“纪爱卿啊,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
纪怀远一时愣住,张了张嘴,还没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忽然,官袍的衣领被皇帝重重一提,刘子毓一张俊脸慢慢、慢慢地逼近他,表情阴冷,一个字一个字道:“纪怀远,朕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能给朕一点面子,朕何至于不会好好善待你?”纪怀远僵了一僵,他又嘴角轻轻上扬,慢悠悠松开了他,直起身,瞥了眼他因廷杖而打得稀烂的背部:“何至于挨这三十板子?嗯?”
“皇——”
“滚!”
时序冬至,一晃眼当今圣尊的二十六岁寿诞就要到了。万寿节在即,阖宫上下自然一片忙碌,皇帝赌气疏于朝政、户部拨不出款子的事情暂且不提,单说庆贺寿节这天所发生的一件事儿,柔止压根没料到,她的人生和命运,再次被推向一个意想不到的辉煌境地。
而刘子毓也完全没想到,通过这件事儿,不仅财政空前吃紧的事情给应急解决了,而他一心一意册立柔止为皇后的事儿,竟是如此通畅和顺利!
最后,全场的文武官员更是序立丹墀,在一拜三叩头的“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中,心悦诚服地明白一件事儿,一个女人,一个真正高贵而优雅的女人,她母仪天下的气场和风范,从来与她的美貌无关,与她的家世无关,尤其与她的出生,更是无关……
第115章 (修改)
那天,雪下得很大,交织的雪花在朔风中撒盐般成团飞舞,万花狂翔,琼玉缤纷、直把整个皇宫大内笼罩在一片银白色的琉璃世界里。
刘子毓坐在设飨寿宴的大殿正中宝座上,他穿着袭明黄翟纹的冬日衮服,肩上套着件貂皮端罩,袖子和衣襟边缘皆是紫色的熏貂制成,他坐在那儿,身侧曲柄宫伞,销金提炉,一盏盏宫灯的影子投射在他的清朗俊雅眉目间,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跟人一种珠玉生辉、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编钟吕乐在一遍遍奏着,大殿之上,珠帘绣幕,香烟缭绕,刘子毓扬袖说了声“平身”,接着,殿里殿外的使臣和官员们全都山呼万岁,叩首入座。
皇帝寿诞,按常理,二品以上官员与亲王及外国使节席桌是设于殿内,其他的群僚和外使随员则坐于殿外两廊,柔止虽是内廷女性大总管,又深受皇帝宠爱,但从身份和品级来讲,她依旧是个奴婢内臣,因此,在席位的设置上,她的位置在殿外的长廊,而不是殿内。
柔止成为皇后的转机,是在为皇帝陛下进献完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之后噩梦鬼域全文阅读。
当时,所有臣子和使节们逐一进献完手中的礼单后,轮到柔止献礼时,柔止站了起来,端庄而大方地离席上前,双手高举一张册单,跪道:
“奴婢代内廷所有女官,以此薄礼,恭祝吾皇圣体康泰,福寿千祥!”
她的声音沉稳而嘹亮,仿佛空谷响起的清音天籁,当整个人一出现在大殿之上,所有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她的身上。
刘子毓亦看着她,这才注意到,今日她穿着件深青色的广袖多褶马面裙,裙腰系双色玉带大绶,头上依然是内廷尚宫所饰的花钗冠子,珠花六七树,红蓝紫三色宝石构成。想是好些时日没见,他忽然觉得,相较从前那个温婉如玉的女子,眼前的女子越发添了一种雍容大气之美。
他微微有些失神,好半晌,方微笑颔首:“薛尚宫平身,薛尚宫,朕比较好奇,你们内廷每年的寿礼都别出心裁,今年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谢陛下。”
柔止恭敬站了起来,抬眸环视四周,目光在殿南高台上正在舞曲的舞姬们顿了顿,微笑道:“陛下,此番贺礼是内廷宫人们花了将年两年功夫精心准备,恕奴婢今日斗胆,能否请奏陛下让舞女们暂停舞蹈,奴婢以好展示这份寿礼。”
刘子毓点了点头:“准奏。”
舞女们退下了,全殿的朝臣官员开始窃窃交谈起来,因为认识柔止的人都知道,三千独宠、独占君王枕席,说的便是眼前这个女人。他们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只怀着一丝蔑视的猜测,这个女人,在这样隆重的场合,还当着各国使节的面,估计又想出什么风头吧?
不过,猜测是猜测,他们心中还是好奇柔止所呈的寿礼是什么?
就在大家纷纷议论之时,忽然,编钟吕乐骤然停下,搭在大殿南边的舞台上,现场奏曲的乐工们调子一转,陶陨吹响,箜篌琵琶如流水般淙淙划过丝弦,接着,一曲大气华美的飘飘仙乐在整个大殿悠扬回荡,绕梁飞转。
整个大殿一下安静起来,仿佛奔涌的河流突卷到平静的湖面,所有人的心一下澎湃起来,因为,目光随着乐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只见七八个光艳照人的绝色女子从帘幕后款款走出。
这些美女,云髻堆翠,身材高挑,尤其披在她们身上的锦绣华裳像吸纳了春天所有的云彩和阳光,映着辉煌宫灯,竟比牡丹园的牡丹还要富丽和堂皇。特别是走在最前的那名女子,梳着高耸髻,髻上簪着牡丹花,当她一走出来,众人立即注意到,她所穿在身上的那袭短襦长裙,长长的裙副竟然拖至地面足足几尺来长,靡丽的花纹,大胆的配色,仿佛汇集了世人对一切富贵典雅东西的追求和渴望,简直美得难以想象。
刘子毓看看这些美女,又看看柔止,忽然间,脸色一垮——
所谓的寿礼,就是这些女人?!
“薛尚宫——”
声音冰冰凉凉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柔止向其颔首一礼,目光带着欣赏的微笑看向台上的女子:“禀陛下,这是牡丹罗,是内廷最近新研织出来的一种蚕丝妆花锦缎丝绸,妆花的配色向来研究繁复,目前最多的就是十八种配色,而这牡丹罗,用的却是圆金线织底子,在织造牡丹花纹的配色上,一共用了三十三种花色……”
她就这样认认真真解说着,殿中的气氛一下变得不寻常起来,刘子毓凝眸望去,刹那间,怒意敛去,刚还紧蹙的眉宇立即舒展开来,牡丹罗,好一个牡丹罗啊!他知道她一向是很忙的,甚至忙到他常常觉得她毫不在意自己,然而今天,这种精美大气的‘礼物’一出现在眼前,他的瞳仁也抑制不住闪动着惊叹和光芒。臣官员们目瞪口呆,都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听席上有两名使臣忍不住赞叹道:“如此质地精美的丝绸织品,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大开眼界继母养儿手札最新章节!”
台上,美女们时而展臂,时而两手交叠,转身,舞动,优美的体态,典雅的身姿,轻盈的步子,将那富丽堂皇的牡丹妆花锦缎展现在众人眼睛里,仿佛一场奢华的视觉享受。然而,众人还没看够,忽然,八名美女身子盈盈一转,退入帘幕,紧接着,另外四名美女翩然走出。
这四名美女与之前披着‘牡丹罗’的女子不同,她们没有露脸,头戴着白色笠纱帷帽,抽纱从帽沿层层垂下,足下的裙摆仿佛是生了风,每走一步,那飘逸的雪白皱纱便像流云一样飞舞飘动起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如果,非要用词赋来描摹这种丝绸的美感,那么《洛神赋》里的句子,也只是勉强可以用一用了。
“真是、真是美得让人难以想象……”
看着这飘逸难言的雪白丝罗,像是再也捱不住心中的激动和亢奋,东首席位上,居然有一名外国使臣操着本国话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刘子毓当然没忽略他们的表情和目光,随即颔首笑了笑,问道:“薛尚宫,这也是内廷新研织出的一种丝绸织品吗?它可有什么特别的名字?”
“回禀陛下,”柔止福身礼了一礼,续微笑介绍:“这是流云纱,是宫中尚服局连同织造局几名女官废寝忘食,以真丝为经纬所捻的一种轻薄纱织品,因为织造时是以二左二右交替捻织,又轻柔得像天上的流云,因此奴婢们又称她为‘双绉流云纱’……”
双绉流云纱……
虽是外行,但全场仍旧目露惊叹起来,因为,如果说刚才所展的丝绸是以富丽典雅为主,那么现在这被称为‘流云纱’的织品,则是以飘逸为主打特色了……
富丽、典雅、飘逸、厚重、绮丽……就这样,各色各式的丝绸锦缎在大殿场上源源不断展了开来,从中午到晚上,依次有牡丹罗、流云纱、春来江水锦、双碧皱、小寒绢……目不暇接,纷呈而至,仿佛一场又一场的视觉盛宴,最后,当展示终于完毕,一名金发蓝眼的使节再也忍不住从席上站了起来:
“尊敬的皇帝陛下,在下去国之前,女王陛下就一直赞美着说,贵国物华天宝,尤其以丝绸瓷器茶叶名闻世界,因此,在下今日出使而来,谨代表女王意愿,若是陛下肯与本国通商合作,互通往来,本国愿以三百万两白银作为场上丝绸支付订金,预订场上各类丝绸五十万匹,就不知陛下有没有合作的诚意?”
三百万两白银?!
殿上的群臣再次开锅的稀粥般沸腾起来,三百万两白银,国家财政危机关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他们脸上闪着光,激动的情绪在眼睛表露不遗,然而,都还没来得及兴奋一场,这时,陆陆续续地,又有无数个声音响了起来:
“请陛下开埠互市,签订合约,本国愿以二百万两黄金预顶场上丝绸六十万匹……”
“五百万两黄金……”
“七百万两黄金……”
“……”
几乎所有的使节全都站了起来,竞相订购的声音在宽敞的大殿起彼伏回荡着,真是黄金有价丝绸无价,群臣们万万没想到,不过是他们平日最常见的丝绸锦缎,而今却经一个女人之手,尤其还是他们所谓的出生低贱、有着‘红颜祸水’头衔的女人之手,为自己的国家带来了如此丰厚的利润!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震惊撼动之余,忙又将目光齐齐调转向红毯丹墀所站的女人身上。
柔止端然而立,镶着各色花钗的冠子在头顶的灯光下闪闪绰动着,她的表情还是那种表情,然而,反映在众人的眼睛里,却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刘子毓神态平静,尽管脸上的尊贵威严之姿丝毫不改,但如果有人稍微望上一眼,却可以发现,一缕缕笑意正从他眼角漫出来,清澈而明亮,藏也藏不住:“众位来使,”他道:“既然彼国亦有诚意,那么开埠互市、签订合约的事情朕定会好好斟酌斟酌的,不过现有一件,朕要事先说明一下医婚醉人,老公别使坏。”
大殿一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视着他。
刘子毓将目光投注在柔止的脸上,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移开,微笑道:“今日所展丝绸锦缎之中,其他织品朕尽可以与彼国签订交易,但有一样,那就是……‘牡丹罗’例外。”
“为什么?陛下,请问这是为什么?”众使节不解,心中一慌,急忙异口同声追问起来,大殿又是一片沸沸扬扬。
刘子毓但笑不答,弯了弯唇角,忽然,他站了起来,下了金龙宝座,当着众人的面,以君临天下的气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众人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将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终于,走至一个女人面前时,他停了下来:
“咱们中原有句古诗,不知各位听过没有?‘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是百花之王的象征,在咱们国家,只有天下最尊贵最受敬仰的女人才配穿戴拥有它,因此——”
众人愣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时,他已经轻轻伸出右手,桥柔止,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宝座走去。
辉煌的宫灯,柔止就那样由他桥一步步走过去,大殿之上,所有的人如惊得呆了,接着,刘子毓缓缓坐下来,将柔止拉坐在他的旁边,眼睛略扫了扫四周,微笑道:“因此,当着众位使节和爱卿的面,朕今日要宣布一件事。”
柔止大吃一惊,被他握着的手颤抖不停,正要挣脱,然而,像是感觉到她的害怕和担忧,掌心用力,他反而将她握得更紧。柔止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说他是她这辈子唯一值得信任交托的男子,那么还有什么能超出这只手所带给她的温暖和力量呢?她侧目看了看他,然后有听他说道:“至于什么事情,纪爱卿,还是你来替朕宣布宣布这道诏旨吧。”
柔止以及其他官员全将目光转移到纪怀远身上,纪怀远站起身说了声“臣遵旨”,接着,他表情郑重而肃然地离了席,走至大殿正中,双手展开一张明黄绢诏,面向群臣,高声宣读:
“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此,朕承天立极,惟道法乾坤、今颁诏于天下:自先后明氏失德被废,朕孤寂孑然已久,幸有薛氏柔止,克赞恭勤、本天赋之温庄,佐晨昏而将敬、勤著鸡鸣,温柔和顺,为朕的内助知己,因此,朕钦遵本朝汉室之礼,虔告天地宗庙,今永乾五年冬月十七,命以册宝,立内廷女官薛氏柔止为皇后,荣昭玺绂,母仪天下……钦此!”
洪亮的声音,大段大段的誉美之词,大殿之上,所有的人都屏声敛气,鸦雀无声。内阁大学士纪怀远一朗读完,立即收拢诏书,转过身,俯首叩拜:“老臣恭祝陛下寿御千秋,喜得良配,娘娘柔嘉表范,协母仪于中外,陛下今日之选择,是天下之福,万民之福,老臣真心祝祷陛下与娘娘琴瑟和鸣,白首共渡,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见内阁大学士纪怀远俯首跪拜,刹那间,所有的文武百官连忙见机行事,也跟着离席叩拜,高喊千岁。
大殿之上,乌压压的群臣百官跪了一地又一地,青铜香炉的袅袅紫烟将柔止氤氲在梦一般的感觉里。她微微转过脸,带着泪光的笑不停地从剪瞳里溢出来,盈然而发亮,必须要用微红的眼眶努力去含住它。刘子毓俊眉舒展,轻轻地,另一只手也抚在她的手背,将她越握越紧,越握越紧。
就这样,端坐于宝座上的一帝一后在万寿节这天接受了群臣们心悦诚服的顶礼和叩拜,此起彼伏的“千岁万岁”声在大殿场上一浪高过一浪,气势连绵,不绝于耳,和着殿外冲天飞舞的烟花爆竹,仿佛一条扶摇直上的巨龙,响彻云霄,盘旋在整个九重宫阙的上空,久久回荡……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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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月满京都,玉壶光转,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上元节这天,宫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太后和明清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头椅子上,纺车的车轮依旧在她们身前徐徐转动着,夜已渐深,两人听着外面噼噼啪啪炸响不断的烟花爆竹声,正听得出神,忽然,破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用膳了,用膳了,今天你们运气好,有鱼有肉,可以好好享一享口福了。”
仿佛是唤狗儿猫儿的语气,太后和明清对此声音再熟悉不过,两人索性头也不抬,依旧摇着纺车的车轮继续干她们的活。
两碗冒着腾腾热气和香味的饭菜从提盒端了出来,那名中年太监像是早已谙晓两人的性子,眼瞄了瞄两人一眼,倒也不予计较,只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模大样地转身走了。
明清依旧木偶似地纺她的纱,太后斜睨了桌上的饭菜一眼,忽然,她冷冷一笑,道:“据说犯人在处死前才会给好鱼好肉吃着,怎么,你家主子这是要对哀家动手了吗?”
太监顿了一顿,依旧走他的路。他嘴里轻哼着小调,手里的小提篮子吊在手里一晃一荡,那闲闲适适的摸样,仿佛根本没听见太后的问话。
太后气得要死,站起身,伸手向那太监指道:“放肆!什么东西!哀家今日虎落平阳就算了,居然连你这种没根儿的东西都敢骑到哀家头上,真是反了反了!”
“没根儿”三个字一直是太监们心中最大的忌讳,按说以前这位太监听了如此辱骂定要好好报复回来,然而今天,他却不知怎么了,居然听话地停下脚步,转过脸,手抚着下巴,眼睛朝太后上瞟瞟,下看看,道:“宫里现有件喜事儿,太后娘娘,您……还不知道吧?”
“喜事?”太后一愣,忙把眼睛眯了一眯,问:“什么喜事?”
太监索性拣了把破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悠悠笑道:“哟,敢情太后娘娘您还不知道呢?今儿可是咱们皇上迎娶新皇后的好日子,算起来,这家喜国喜两重喜,咱们陛下也算是对娘娘您孝敬之极了,这不,大婚之日,还不忘给您老人家开顿荤腥,巴巴地让奴才们将这大鱼大肉给您送过来呢!”说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环胸,斜睨着桌上的鱼肉饭菜:“太后娘娘,这菜凉了倒是可以吃,若鱼凉了嘛,那可就只剩下一嘴的腥,不好吃喽!”龇牙咧嘴地再次一笑,转过身,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彼时又有一簇烟花在夜空中“咻”的一声如菊炸开,明晃晃的火光照亮整个破旧小院,太后气得两眼发黑,手撑着桌子,耳边直嗡嗡响了好久,才抖着嘴皮子哆哆嗦嗦道:“皇后?新皇后?哈哈,清儿啊清儿,你看看,看看,一个贱婢,蝙蝠身上Сhā几根羽毛也能当凤凰了!真是,真是世风颠倒……刘子毓,哀家可是你的母后,你如今这么对待哀家,苍天在上,你总要遭报应的,总要遭报应的……”
她就这样又笑又哭又嫉又恨地骂着,也不知骂了多久,终于,待意识到自己的咒骂得不到同类回应时,她才猛地转过身去:“清儿,你说说——”
然而,话音未落,她又立即噎住了。因为,目光所接触到的,却是明清正坐在桌子旁,拣起一双筷子,将盘子里的鱼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也不怕被鱼刺卡住喉咙……
皇帝迎娶新皇后,盛大的婚典仪式是空前奢华、隆重和气派,不说宫里的布置如何,单说民间全城各地奉到喜诏,家家户户必须张灯结彩,还给发放喜饼的万民同庆氛围,就足以令所有的人对这位新皇后地位之无限联想了。
柔止高坐于宝座之上,她穿着件绣龙凤朝阳的大红织锦新婚礼服,九龙四凤冠的珠滴自顶上粒粒垂下,缀着点点星辉,仿佛清风明月来相照。刘子毓端坐于她身侧,也是庄严高贵的大红织锦全套礼服,两个人接受完群臣的最后一次叩拜,终于,婚典的内礼这才是结束,然户柔止转过身,下了宝座,这才由女官们红灯导引,前往中宫的椒房殿正殿。
“真是、真是累死我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一回到新婚洞房,饶是再能自持的柔止也憋不住将端了许久的脸一松,在妆台前长吁一口气坐下来。不过,话音刚落,几名女官立即拿出几套皇后首饰化妆盒,又捧来两套需要更换的礼衣,笑盈盈道:“娘娘,还有您和陛下的合卺礼都没有进行完,怕是还得累上一会儿呢。”
“……”
夜渐渐深了,就这样,也不知闹了多久,待一切婚典礼仪结束后,刘子毓才推开殿门走进他的洞房,月光从漏窗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他刚叫了一声“果儿”,忽然,抬头一怔,原来,他的新娘早已经累趴在那儿,靠着张椅子就睡着了。
刘子毓摇头失笑,走过去将她拦腰轻轻抱了起来:“你就累得这么惨?怎么都不等我来揭?”说着,将她轻轻抱于床沿边坐下来。
柔止醒了,睁开眼怔了一怔,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咦,好像我真的忘了,那么我重新盖上吧。”她不好意思一笑,忙从他身上挣下来,转过身,拣起方才被她扯了的红盖巾,盖在头上,然后端端正正坐于床沿边。
的确如此,今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从册封典礼、宗庙入谱以及天坛拜祭,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好容易挨到单属于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怎能将如此重要的环节忘记呢?
他在烛光下认认真真端详好一会儿,才满意地弯弯唇角,从床榻旁边的红木矮几上拣起一支鎏金小秤,轻轻为她挑了起来。
他是她的新郎,她是他的新娘,盖头挑起的那一刹那,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像潮水般涨满自己胸口。他看着她,就这样呆呆地也不知看了多久,然后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走至一张大红桌子前,两手各拿一盏印着喜字的红色小瓷杯,递了一盏给她,笑道:“瞧,差点忘了,咱们是不是得先把这个喝了?”
上好的女儿红,馥郁纯美的芳香飘浮在整个大殿洞房内,柔止含笑接过杯子,然后伸出右手,与他交臂而缠。
“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喝了酒,她到底还是晕晕乎乎开口了。刘子毓大概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册封典礼前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听了什么闲话,说前皇后明清被废的真相不单单是出轨失德那么简单,相反地,一切缘由都是因她而起。他当然不想听她问这些,他所寄予她最大的厚望,就是要她心安理得的做自己妻子,他这辈子,谁也不欠,她又怎么能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呢
于是,手指轻按了按她的嘴唇,他凑近她耳畔故意邪肆一笑:“果儿,今日是你我的洞房花烛之夜,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都不想想别的么?”
“别的?”他暖暖的呼吸虽已熟悉不过,然而一旦触及她敏感的耳廓,她的身子还是不由一缩,刘子毓温煦笑起来,伸手拿过旁边一只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往几上一扔,搂着她的纤腰,一个翻身将她压于床榻。
“比如,洞房花烛该做的事儿……”
他将她的唇覆住她的唇,在她张嘴“啊”的刹那间,一股清冽甘甜的暖流瞬间沿着她唇齿的缝隙徐徐渡进她的嘴里。
柔止脑袋被抽空,差点就要续不上气来,这是一种夹着各种芳香且带有他独特男性气息的上等女儿红,当酒水从喉咙一经流入她的胸口,她的身子轻飘飘一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瞬间抛向九霄云外,“子毓…”
她喉咙打着颤,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如游丝般杳杳的一缕,听在他的耳里,直痒得他骨头缝隙都要松散开来,想来,这虽是个四平八稳、古板保守得可怕的女人,然而,每次两杯酒下肚,那酒醉后的风情以及女儿娇态便淋淋漓漓展现在他眼前,简直、简直就要让他神魂颠倒。
“乖,叫我夫君。”他开始催促起来,不停埋头吻她,从她的嘴角一路吻到耳廓,从他的耳廓又一路吻到她的酥/胸,柔止迷迷糊糊中,腰间的红缨带不知何时被他解了开来,她身子半浮在云端,听话地伸出手,轻轻捧起他的脸,哽咽着喉咙,眼泪无声垂下来:“夫君……”
他深吁了口气,酒不醉人人自自醉,他想他也是醉了,他的果儿……他的妻子……他的皇后……她总是让他这么痴迷不忘,于是,一手扯下那罩在胸前的最后一层遮蔽物,俯首朝那绽在雪峰上的红梅吻去。
“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我不要别人的,只要我们两个的,哪怕只有一个都好……”
臂粗的龙凤花烛在殿内摇摇曳曳,照在两个人的脸上朦朦胧胧,他吻着吻着,忽然,心脏猛地一缩,因为,轻抬起眼眸时,正要望见那迷蒙而潮湿的眸波里泛着点点水光。
第118章
刘子毓胸口泛起阵阵酸楚和苦涩,孩子,大概这世上再没人比得上他对这两个字的渴望了!皇位继承是一回事,传宗接代又是一回事儿,一个男人,如果能将自己的血脉通过心爱女人延续下去,这种感觉,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呢?
深黑的瞳仁也渐渐蒙上一层迷离的雾汽来,他重又埋下头,温热的嘴唇吻吮着她的唇瓣,辗转厮磨,通过唇齿的缝隙将舌尖轻轻挤进去,温温润润的,仿佛春风化解细雨,“果儿……”他唤她,声音缠绵得几乎呢喃:“我们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朕是皇帝,就算寻遍天下名医,无论花多少代价,朕都会想办法……”
他会想办法的,只要她想要,哪怕付出一切代价,他都会给她,……都会!
光阴走得很快,展眼又是来年的二月初春了。
太医院的医官换了一批又一批,所谓的民间圣手召进一个又一个,然而,一个在常人眼里小得不能再小的心愿,实现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禀陛下,根据娘娘的脉象和形容来看,娘娘所患的应该是‘癥瘕’之症。”
“癥瘕?”
“是的,患有这种病症的女子莫说不能生育,而且即使勉强有了生育,都会……都会……”
“都会怎么样?”
他只听见“有了生育”四个字,霎时,一丝希望的火苗就要在心中点燃起来,然而,这点希望不过一瞬的功夫,瞬间又被熄灭了下去:
“回陛下,即使娘娘勉强有孕,也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所以,草民不但不能给娘娘开助孕的方子,而且还应该用‘避子汤’为娘娘免其妊娠的可能重生蚁皇。”
“什么?你说什么?避子汤?!”
又是一道晴天霹雳响过头顶,刘子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名德高望重的民间大夫表情为难,战战兢兢低下头又解释一遍。刘子毓手支着额头,再也没有问下去的力量,他淡淡说了声“你们都退下吧”,然后满脸疲色地顺着雕龙宝椅坐下来。
窗外,美丽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那灼灼的颜色,似要将整个宫楼殿宇烧起来。刘子毓一动不动坐在御案前,卷帘的微风轻掠过他如墨的鬓发,他对着窗,看着外面的杜鹃花,看着看着,深邃的眸子渐渐浮出一抹惶骇和恐惧——
“刘子毓!你这个畜生!断子绝孙的狗皇帝!你今日所干的种种恶事,有朝一日总会报应到你这辈子最在意的人身上!……刘子毓,你等着瞧,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断子绝孙的狗皇帝!你今日所干的种种恶事,有朝一日总会报应到你这辈子最在意的人身上……”
“断子绝孙的狗皇帝……最在意的人身上……”
那是张被鲜血染污的老脸,恶毒狠辣的诅咒一声声从他嘴里吐出来,仿佛世间最尖锐的一把利器,刘子毓心口一窒,忙用手揪紧着胸口衣领,直觉一种不详的预感瞬间笼罩他头上。
清明到了,断断续续的雨水从天上落到瓦檐,从瓦檐落到台阶,点点滴滴的,就像人的心情,总是烦烦闷闷的下个没完没了。
采薇病了,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身子每况愈下,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这天,料理完内廷的一干杂事,皇后柔止撑着伞,照例带着一些滋补用品去看她。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病榻上的采薇半靠在软垫锦枕上,乌黑的青丝打散了披在胸前,她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仿佛已经说不上几句话来,两名宫女正守在她的床榻边,一个在旁边为她擦拭嘴角,一个拿着银匙为她喂着药,两人见了柔止,赶紧放下手中东西齐齐跪拜。
“都平身吧。”柔止微笑走了过去,从一名宫女手里轻接过药碗,说了声“本宫来吧”,随即坐在床沿的绣墩上,开始悉心帮她喂起药来。
采薇半阖着睫毛,见了是她,不仅不领情,还将头一偏,一抹厌恶的神色从脸上浮了开来。
柔止端着药碗的手僵了僵,虽然有些尴尬,仍旧低头一笑,用银匙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转首送往采薇身前:“良药苦口,你不喝怎么能行呢?来,再不喝可就凉了。”
她的语言温柔含笑,一如多年两个人的相处,然而采薇仍旧没有吭声,闭着眼睛,木偶般一张消瘦的脸颊,仿佛对人世间再无留恋可想。
柔止叹了口气,也不再逼她,只轻轻放下手中药碗,从绣墩上站起身,怅然叹道:“采薇,不管你心里对我有多少解不开的恨,但我希望你还是好好生活下去,人这辈子,能够活着已是相当不容易的,不要拿自己的生命来赌气,你是个聪明人,岂有这个也参不透的道理?”
采薇仍旧没有说话,柔止无奈,只得转过身朝宫婢吩咐几句,“你们要好好照顾太妃娘娘,若有什么事,尽管到凤仪宫回报一声。”宫婢们应声说“是”,柔止摇了摇头,转身又朝采薇说了声:“你多放宽心,好生养着,我改天再来看你。”撩开身前一道珠帘,终是走了出去。
外面春光依然明媚,明净的蓝天一片琉璃之色,柔止若有所思望望四周,正要步下台阶,忽然,暖阁里一道女音终于冰冰冷冷传出:“是啊,活着已是不容易,所以他死了,你们现在也总算可以安心了娘子悦来。”
柔止身子一僵,整个人如木偶般呆住不动。
屋里的采薇浅浅勾起嘴角,眼望着头上的帐顶又冷冷笑道:“为了得到你,那个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好了,你也终于当上皇后了,薛柔止,”她顿了顿,又道:“你觉得今天所得来的一切,你安心吗?曾经救过你、帮过你多次的明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明大人,最后,他死了,死在你的手下,薛柔止,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人只要将这事儿瞒着你,你就可以踏踏实实一辈子?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的皇后?”
“……薛柔止,你回答我,你能安心吗?”
仿佛还嫌不够憎恁,她又加重语气特别补充一句,幽幽怨怨的质问,仿佛聚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柔止久久站在廊檐下,嘴唇发白,手脚凉了,意识被抽空,混混沌沌的空气中,唯有缠在臂上的画帛在风中不停吹卷着,吹卷着,吹到她的脸颊,吹到她的额头上,那感觉,冰冰的,凉凉的,仿佛又是多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她头发上沾着几点雪沫星子,明瑟撑着一把油伞朝她走过来,走在雪桥上,然后如兄长般朝她展眉一笑,叫她一声:“薛内人——”
柔止的心剧烈跳了一下,正要转过身拔脚就逃,然而,无力的双足还没迈开一步,里面吃吃一声冷笑,她又听采薇喃喃问道:“十多年前,你们家爹娘是怎么死的,想必……你忘了吧?”
柔止嘴唇掣动一下,四肢越来越冷,越来越凉,仿佛一层冰壳子包裹在自己身上。采薇幽幽一笑,又道:“十多年前,永和宫的万贵妃为了秘密杀死前往西郊守陵的三皇子,不惜派遣几名杀手一路跟随,当时,雨下得很大,又恰逢路桥坍塌,三皇子为了歇脚,最后在一户姓薛的人家住下来……呵,他倒是住下来了,却没想到会害得别人家破人亡,那对薛氏夫妇也做了他的替死鬼,啧啧,皇后娘娘,这件事儿,想必他也没有胆量告诉你是吧?…………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柔止终于再也不想听下去,耳边乱嗡嗡地,正要用双手去捂住它,然而,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里面声音又断断续续吁了起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吁……皇……皇后娘娘,”她的声音渐渐有些吃力,给人一种努力含恨而又续不上气的感觉:“你说……你说,面对这么一个……一个弑父……弑父亡母的仇人,你说,你……你……”
柔止手捂着耳朵,转过身掉头就走,然而,脚刚走了两步,突然,里面“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打碎在地,紧接着,屋里传来宫女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明媚的春光瞬间黯淡了下去,柔止收缩着瞳仁,一步一步回到暖阁的时候,她虚晃着眼,只见一股股暗红的血液正从采薇的嘴角不停流出来,从下颔流到雪白的绉纱中单,就像怎么流也流不完似地……几名宫女掐的掐人中,叫的叫太医,急的急,哭的哭,忙忙乱乱的,仿佛偌大的殿阁,只有柔止一个人与世隔绝似地失魂落魄杵在那儿。
“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几名宫女还在哭,柔止轻轻地伸出手,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然而,干哑的喉咙还没发出一个声音,突然,胸口发紧,“呕”的一声,一股血腥的味道猝然涌上喉间……
太妃薨逝,皇后突然病倒,突如其来的消息很快传皇帝耳朵里。
刘子毓匆忙下了早朝,神情焦急赶往中宫殿时,数名女医正齐齐聚集在柔止的床榻前,端的端药,喂的喂水,他绷着唇角走过去,将袍角一撩,在榻边坐下来,握住柔止的手,好声好气道:“果儿,太妃的事情朕也听说了,朕知道你和她一向要好,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怎么着也得开得点,就算是为了、为了我,好不好?”
柔止面色苍白地半倚在床榻前,目光呆滞,云鬓松了,钗环除了,几缕青丝逶迤垂至她手中的一枚胭脂扣,她没有说话,只是两眼怔怔地看着它发呆神雕战神。刘子毓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半天,又道:“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太妃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果儿,别难受了,要不……薨逝太妃的封号,你替朕来拟谥一个好不好?不管是八个字的还是十二个字的,朕都依你,如何?”
软得不能再软的语气,几乎带着些讨好的味道,柔止只顾低头抚弄着手中的胭脂扣,任他怎么安慰,怎么耐心轻哄,还是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刘子毓叹了口气,正觉满肚子无奈挫败时,终于,她摇了摇头,淡淡开了口:“不用了,臣妾没事,皇上想怎么拟就怎么拟吧,左不过一个名号而已。”说着,将手中的胭脂扣往床边杌子随手一扔,躺下来,拉过被褥便不再言语。
刘子毓只当她是一时伤心难过,只摇头叹息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只替她掖了掖锦被,然后站起身,吩咐道:“德誉,你去内阁传朕的口谕,太妃娘娘的薨逝务必拟出一个隆重的葬礼,然后再告诉他们说,最近朕身子不太舒服,早朝暂时取消几日,有什么事情,直接将奏折送到凤仪宫就是。”
冯公公偷眼看了看躺在榻上的皇后,小心翼翼道:“皇上,那个……您身子不舒服,要不要也请医官来为您请请脉?”
刘子毓狠狠瞟了他一眼,他又赶紧头一缩:“是,奴才这就去。”
柔止这一病就是好些时日,各种汤药服下去,总是不见好转,刘子毓问太医,有的说肝失疏泄,有的说情志郁结,刘子毓不懂医道,但一听‘情志郁结’四个字,他的心口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慌乱:他知道,若柔止单是为了采薇的死想不开,那么,何至于伤心到这地步?甚至,懒吃懒喝的,就连自己都懒得看上一眼?
不,柔止可不是这样的性子,她虽然心细如发,但终究是个坚强而又看什么都很通透的人,不至于能将自己做贱到这种地步?那么,若不是采薇病逝的原因,如今她这个样子,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果儿,朕是你夫君,有什么心事是不能告诉你夫君的?你这个样子,让朕怎么放得下心来?”
他就这样时时守在她的身边,该开导的也开导了,该劝慰的也劝慰了,他是皇帝,一个再疼老婆的男子也不过如此了,然而,对于柔止而言,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刘子毓渐渐地感到一种疲惫来,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说,然而还没来由给他这样的冷落,沉默好一阵,终是忍无可忍,爆发了起来:“果儿!你是不是在哪里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闲话了?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竟让我……让我有一种就要失去你的错觉,果儿,”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闭着眼紧紧搂在怀里:“你知道么?最近朕常出噩梦,梦里的画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果儿,朕好担心,担心那个诅咒会变成真的,果儿,有什么心事是不能告诉我的?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夫君是不是?”
柔止被他抱得有些透不过气,半晌,方双手木然地推了推他:“你去忙你的吧,不用每天守着臣妾,臣妾……想一个人静静,还请陛下成全。”
她声音平板,语气透着异样的冷漠,刘子毓松开了她,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直直后退两步:“果儿……”
他看着她,眼睛里陡然生出一种惶骇来。柔止背转过身,脸朝向床内,终于不再看他。凄清的烛火勾勒着两人的身影,空气冷得使人鼻子发酸。刘子毓仰头深吁了口气,扯起嘴角笑起来:“果儿,突然发现,朕开始有点不懂你了。”他摇头,又涩涩叹道:“可是,朕若真不懂你,那么……朕和你过去的种种事情,都是不算数的么?”天长地久,绵绵的情话,旦旦的誓言,都是不算数的么?
寝宫一下昏了起来,是破窗的烈风将几只蜡烛扑灭下来,他置身在这种幽暗昏黄的阴影里,渐渐地,心中生出一丝心酸和无奈:“好,既然朕在这里只会劳你的神,那你好好静静也好——”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撩开珠帘,负手走了出去。
那枚胭脂扣还静静地搁着红木杌子上,柔止始终没有回头看他,然而眼泪,却一颗一颗从腮边滚落下来。
又过了两天,刘子毓招来伺候太妃的两名贴身宫婢,道:“朕有话问你们,务必老老实实地回答朕商女谋夫。”
“是,奴……奴婢谨候谕命。”宫女身子瑟瑟发抖,因为皇帝的脸色阴得可以揪出一碗水。刘子毓将手中的那枚胭脂扣合拢又打开,打开又合拢,半晌,方淡淡道:“告诉朕,太妃临死前,可有对皇后说过什么?”
宫女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战战兢兢的,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刘子毓冷冷一笑,单手将开了盖子的胭脂扣重重一合:“看样子,是要逼着朕用刑了?”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两名宫女吓得立即俯伏在地,霎时间,所有该想起来的,统统都想起来了……
“遇不遇,逢不逢,月沉海底,人在梦中,镜中姻缘非是空,会向瑶台月下逢。”
柔止曾经所抽的签文,的确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姻缘签,然而,对于刘子毓来说,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份好姻缘,会不会就像水中的月亮,轻轻一碰就破灭了?
他怕,浑身都在惧怕。在没有得到柔止之前,他承认他的内心一直是残缺不全的。就像在朝堂上,他可以狠一点,再狠一点,用坚硬的外壳好好包装自己,然而,一卸下那些外壳,只有他自己才懂得,其实,他弱得比谁都不堪一击。掖庭宫的每一个暗夜,这深宫里的每一个暗夜,那种孤独缺失的精神世界,让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残废,是啊,他是一个残废,没有柔止的一生,他恐怕永远都是一个残废!而现在,这种残缺不全的滋味再次袭上心头,他该怎么去面对?怎么向她解释这一切?
“你们娘娘呢?”表情沉重地来到凤仪宫时,刘子毓好几次想直接迈进柔止的寝房,然而,踌躇半天,终是站定了脚,怎么也垮不去那一步。
几名宫婢正在窗下剪烛花,见他来了,立即磕头跪拜:“回禀陛下,娘娘仍在寝殿内休息,奴婢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宫婢们福了福身,不等他回应便急急走向里间的寝房,刘子毓反剪着收,静静地站在那儿,沉甸甸的胸口,仿佛塞满了各种石块,吐又吐不出,按了按不下。甚至,他心里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恨起来,明瑟,为什么到死都要搅得他生活不得清净!
对于明瑟的死,他不是有心要瞒着她的,自古朝堂斗争,哪一个不是鲜血点染出来的?偌大的一个家族,明瑟成为其中一员,怎么可能只是被外放贬官那么简单?明瑟死于烟瘴苦寒的流放之地,他的死,其实自己也没料到的事儿,不过,不管明瑟是怎么死的,他始终觉得,相对于过去种种的手段和残暴,他已经给了明氏家族最大的脸面和尊严!他是她的丈夫,然而,他的身份还是一个皇帝,他这个皇帝当得可真不容易,内忧外患,谋逆之臣多不胜数,除掉明氏一族,他的皇权才真正集中在他的手上。
果儿,她若是懂得他,就应该能够体会做为一个皇帝的原则和难处。可是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对,果儿,虽然她是他的妻子,她又凭什么一定要懂得这些呢?不,他不能、也不敢这么要求,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即使再坚强、再大度些,她终究还是个女人!
“但若朕真的杀了他,你会恨我一辈子是吗?”
“是。”
暮春的纤月,淡淡的一勾浅金,从开着的窗格子照进来,没有多亮的光,只有迷蒙的阴影罩在他的侧脸上。刘子毓仰头深吸了口气,正要转过身,忽然,暖阁次间传来两三声女子恐惧的叫声:“呀,娘娘不见了,娘娘,娘娘——”
刘子毓三步两步走进去,一看,偌大的暖阁空荡荡的,几截红烛燃烧在白瓷花纹的碟子里,杳杳流光,曲折回环的几线散落在折叠整齐的被褥上,毫无人气,毫无暖意,他的嘴角轻轻一搐,仿佛是想笑,然而,却怎么也笑不出。
第35章
皇后失踪了。
这一次,刘子毓几乎是笃定式地觉得,她这一走,将永永远远不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他会失去她,永永远远地失去她……
位于京城北郊的一处半山腰上,一座黄瓦金顶的寺院古刹巍峨雄壮地耸立在那儿,它叫皇觉寺,是当朝举世闻名的皇家寺院。
夕阳偏了西,余晖像如缎的绢纱层层笼罩在这座皇家寺院的四周。柔止斜垮着个包袱,转过一道又一道的竹林山路,拐了弯,踏上最后一层石梯,掏出绢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气踹吁吁地站定了脚,来到了这座禅院的大门。
“娘娘,咱们就这样出了宫,只言片语也不留,陛下若是找不到您,肯定会很着急的。”她的侍女蕙香一路陪伴跟随,这一路上唠唠叨叨,说的左不过是这两三句话。柔止淡淡道:“记住了,出了门,得叫夫人,这娘娘的称呼要改一改。”
蕙香点头“哦”了一声,终是不再言语。这时,柔止手中的门环扣响了,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僧袍的小沙弥开门走了出来:“……二位女施主这是?”双手合十,看了看柔止手中的布包,又打量打量她表情,淡淡的表情透着些许冷傲。柔止颔首也向他施了个礼,道:“我想见见这里的灵澈禅师,请问小师傅可以帮忙通传一下吗?”
灵澈禅师,又称灵澈普济法师。他是这里的第八代主持,十岁出家受戒,早年游历,永乾二十九年加封为“皇觉普济仁慧国师”。柔止见那小沙弥只冷着眼将她上看看,下看看,也不吭声,便又急忙解释道:“我知道灵澈禅师是不能轻易见的,但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他看了就会知道,烦小师傅帮我转交一下,可以吗?”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小沙弥伸手接过来,看了看,半晌,才阿弥陀佛一声,道:“那好,既如此,贫僧就为女施主传个话,二位施主请稍等片刻。”转过身,将院门“砰”的一关,瞬间消失在两人眼前红绣。
“他们佛家不是讲究什么平等吗?”蕙香气得咬起牙来:“何时这臭和尚也这长了一双狗眼睛出来?娘娘,你要是亮出自个儿的身份,奴婢看他还敢——”
“你且消消气吧。”柔止道:“这里是皇家寺院,行事自然比别处不同些。”
两个人就这样说得一阵,这时禅院的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仍旧是方才那名小沙弥,这次却换了热情颜色:“二位女施主,灵澈大师说待他讲完经课,自当扫榻接迎,所以在这之前,还请二位施主先随小僧去偏殿休息休息,施主,里面请——”
“这态度变得可真够快的。”蕙香翻着白眼轻蔑哼了一声,“若是娘娘不拿出这封信,恐怕今天咱们非得在这儿吃闭门羹不可。”
柔止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垮过门槛,只随着那小沙弥往偏殿方向走去。
皇觉寺的偏殿又叫万善堂,堂前种古柏松扬,一排排绿荫环抱,更添肃穆。柔止等得一阵,不多时,果见一群僧人正迈着整齐统一的步子,一壁嘴里诵经,一壁往门槛外走出。柔止慢慢从石桌旁站起身,眼见僧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想了想,双手合十向堂内走了进去:
“素闻大师久修梵行,妙智圆通,经您指点的众生不计其数,所以,本宫慕道心切,不为别的,只想请禅师佛心指点一二,也不枉本宫来这一趟。”
殿内佛香袅绕,几盏长明灯在龛前寂寂燃烧。像是刚诵完经讲完座,待众僧们走光以后,偌大的佛堂就只有一名老僧正于蒲团上盘膝打坐。老僧看起来有八十岁的寿数,闭着目,长眉疏髯,手捻佛珠,柔止说了好一阵儿,他才缓缓睁眼,微微点头道:“阿弥陀佛,老和尚第一次见到娘娘时,娘娘还只是襁褓中的一个奶娃娃,没想到,岁月流转,转眼就是二十八载的光阴了,可叹,可叹!”
不错,这国师不是别人,正是柔止刚出生时、路过她家门口讨水喝的落拓僧人,岁月流转,光阴飞逝,现在,小女婴已经不是小女婴,她不仅长大了,还一语成谶,成了他口中的皇后国母。
柔止不免大吃一惊:“大师,您——?”
灵澈倒也并不解释,只神态蔼然牵牵袍袖,示意她座:“老和尚接到娘娘的书信正在开堂讲经授课,让娘娘久等,是老僧的失礼之处。不过,看娘娘满面风尘怠倦之色,又在信里嘱咐老僧不要泄露娘娘的身份,所以,老僧在这里斗胆妄猜一下,娘娘此番前来,定是有什么心志难纾之事需要到鄙寺化解一二……阿弥陀佛,老和尚虽然佛法修浅,但有句话还是想告知娘娘,咱们禅宗有句话叫做‘平常心即是道’,不管是佛也好,人也好,心逆则怒,心顺则欢,所以老僧还望娘娘能够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这才是咱们禅宗的最高境界啊。”
“大师警语,本宫自当铭记在心。”柔止表情虔诚礼了一礼,打量四周,然后在旁边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来。灵澈点了点头,又道:“佛道一家,八卦相生的道理原都是一样,如今娘娘心中既有烦难之事,老僧倒也不好多问。不过,娘娘既然到了鄙寺,不妨随手写下一字告于老僧,容老僧猜猜,看看能否猜中娘娘的心事?”
蕙香在石桌边无聊玩着手上的扇坠子,一个小沙弥端了托盘为他二人奉来佛茶,柔止伸手接过一盏,颔首道了声谢,想了想,便就着茶水用右手食指在瓷盏里蘸了一点,然后在墨砖地板上重重写了一个“明”字:
“本宫所有的烦难罪业皆由此人而起,大师妙智,本宫能不能请您先替本宫测一测,这个人,他如今到底是生?还是死?”
凤仪宫里不见了皇后娘娘,皇帝遣密探暗卫四处找寻,然而,几天过去了,柔止的消息还是没有丝毫着落。
“禀陛下。”一名军卫上前禀报着说:“卑职们按照陛下的吩咐,该找的地方都已经找了,红蓝乡也几乎翻了个遍,然而恕卑职无用,还是没有找到娘娘的下落。”
刘子毓揉了揉太阳茓,“嗯”了一声重生之影后爱情记最新章节。那名军卫思忖半晌,又小心翼翼道:“陛下,要不要卑职命人将娘娘的画像张贴于京城各处公告栏,这样找起来,可能会方便许多?”
刘子毓笑起来,自嘲的语气带着一丝诙谐和调侃:“朕丢了老婆,这样的皇家奇闻别人藏还来不及,你这法子,是要全天下人来看朕的笑话么”
那名军卫听他如此一说,赶紧跪道:“是,卑职愚钝,卑职现在就回去命他们重新再找。”刘子毓朝他不耐烦摆摆手,军卫躬身退下了。刘子毓背靠着椅子仰头深吁一口气,呵,他摇头苦笑,什么皇家奇闻?什么朕的笑话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明了,如果一个女人有心要躲起来,即使把天翻个过又怎么样?既然她铁了心要离开他,他就是把她抓回来,又有什么用!
每到深夜的日子总是难熬的,他一动不动坐在柔止所躺过的空榻上,酒一口一口地喝着,也不知喝了多少盅,待冷冷的凉风像冰刀子一样肆意刻划着他的脸颊时,他才站起身,醉眼朦胧地打量起这偌大而空阔的寝宫。
锦被是红色的的,挂毯是红色的,红色的帷幔,红色的双喜龙凤轻纱帐,红门红灯红墙,什么都是红的,他看着看着,忽然,眼神冰冷地,嘴角绷成一条线:
……果儿,难道咱们过去的种种,真的都是不算数的吗?
忽然之间,竟什么都不算数了!
他松了松袍子的领口,呵呵一声冷笑,将手里的白玉杯子往地下重重一掼——
宫女诗叶正在外间给兰草浇水,杯子豁朗炸裂的声音让她胸口一颤,她轻轻抬起头,蹙着秀额又向里间的方向望了一望。她是刘子毓以前安放在太后身边的眼线耳目,十一岁时被刘子毓在囚牢所救,自太后倒台,皇帝一道口诏,她又成为暗中保护皇后安全的一名司寝女官。
诗叶恍然叹了口气,她知道,皇帝如今这个颓废模样,按身份她是没资格去过问的,也不该去管,然而,却不知为什么,紧窒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一刀一刀戳着,她感到一种剧烈的痛苦像潮水般渗透她的全身和血液。
她仍旧低头浇着水,手里的水壶一歪,却洒错了位置,点点滴滴的水珠不停从花几上流下来。她看着身前那盆珍贵的紫云寒兰,怔忪地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将水壶往边上一搁,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转过身,打起帘子缓步走了进去。
刘子毓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身子歪歪斜斜靠在榻上的红绫锦被上,袍子松了,束发的玉冠落在枕畔上,双眸微微闭着,断断续续、涩涩哑哑的声音不断从嘴角冒出来:
“果儿,果儿,果儿……”
诗叶注视着他,掣动的鼻翼渐渐有些发酸,她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了,这才轻轻走上前,挨着他,在榻沿边徐徐坐下来,“你……你别难受了,娘娘迟早会回来的。”她不懂如何安慰人,声音细细颤颤地,带着一点敬畏,一点心慌与心跳,掏出手中的绢子,小心翼翼地向那正在出汗的额头抚去。
月亮斜斜挂在窗外,亮而白的光线像碾碎的水银浇注进来,她就坐在那儿为他一点一点擦着,身子浸泡在月光里,尽管从手到脚都是凉的,而内心却是滚烫灼热的。她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爱得如此卑微,只是固执地想着,如果他能快乐一点,而自己说不定……也会快乐一点吧?
男人的脸颊本有着极为精致极为俊秀的五官,然而,不知是不是由于岁月的打磨,渐渐地,年少的戾气不再,凌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的风尘之色,有些胡渣长出来了,竟然顾不上去打理,落落拓拓的样子,反而让人越发怜惜,她拭着拭着,正要站起身,忽然,手被一双大掌重重一握,她吃惊“啊”的一声,还没来得及抽出手,踉跄的身子往下一倒,人已经被迫贴在他的胸口:
“果儿,是你……是你回来了吗?果儿……”
第3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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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叶大惊失色:“皇……皇上。”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想努力挣脱,奈何对方将将她越箍越紧。“果儿。”他又声音低哑叫了一声,玫红色的薄唇微微启动着,尽管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然而黝黑的瞳仁仿佛两道磁石,她被牢牢吸在那儿,身子软了,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招架的能力。“果儿,别再走了,你知道么,你这一走,我好像……好像什么都乱了。”他把她的手引向自己胸口,那里“砰砰砰”的跳得十分紊乱。诗叶的心也跳得十分紊乱,咬着牙,含着两泡眼泪,神情凄楚而悲苦地望着他——他什么都乱了,原来,这毒辣的、残暴的男人,他居然……居然也有这种柔情款款的时候!
“皇上,我、我……”诗叶徐徐哽了口气,右手再次往他掌心抽了抽,她知道,他的柔情款款并不是对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然而,越是要挣脱,却越是引起对方的痴狂和亢奋,刘子毓眼眸骤然发红,索性一个翻身将她压于床榻:“果儿,怎么突然不叫夫君了?快叫夫君……”埋下头,带着一丝惩罚性的报复和嫉妒,狠狠去吻她的嘴。
帐帘的金钩在床柱上不筒击着,“哐当哐当”,尖锐而刺耳的声音,仿佛是女人的指甲狠狠刮走在大理石的桌面上。诗叶全身痉挛,忽然,双眼一闭,两手环着他的脖子,索性也发了疯似地回应他的激吻。
男人的嘴唇是温热的,又是湿腻充满挑逗和诱惑的,尊贵的龙涎香气味和着他身上的酒味,这简直就是一种最猛烈的迷药,诗叶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疯狂的迷乱中,不忘半阖着水眸一遍遍地唤着:“皇上,我是诗叶,不是娘娘,不要叫她的名字,你不要叫她的名字……”
一只飞蛾围着烛火不停绕来绕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扑”的一声飞了过去。诗叶浑身如坠梦里,双足轻飘,仿佛整个人在腾云驾雾,云鬓蓬松,脸色酡红,衣带被何时扯开都不知道。旁边的紫檀香几架着一鼎错金熏炉,炉孔里的香烟在暖阁里满满当当地漂浮着,那是百合香,是柔止悉心调弄的一种香料方子,百合香的香丸据说制起来很不容易,这得用瓯子蒸了又蒸,晾了又晾,然后将它埋在桃花树下整整三年时间,才能取出来用上一用。
如此得之不易的香丸,刘子毓挂在吉服带上的香佩也是这种方子,那清新、温雅、悠远而宁静的香气,仿佛遥遥地散发着他们两个人的过去与种种。现在,他又闻到这种香气了,蒙蒙迷迷的黑瞳逐渐由热烈转为惶惑,由惶惑转为清醒,终于,就要在分开女人的双腿时,他的黑瞳骤然一冷,直起身,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压在身下的女人。
她不是她。
身下的女人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淡淡的眉峰,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抹了一层薄胭脂,是‘捎红’……她不是他的果儿!
刘子毓的心咯噔往下一坠,就像一盆冷水浇到自己头顶,霎时间,败尽了胃口,败尽了所有的热情和兴致,疲疲惫惫地坐起来,掏出袖中的绢子不自觉地往嘴唇擦了擦,又随手一扔,淡淡地问:“谁?”
诗叶几乎要滚出泪来,这一点不经意的小动作,这一点冷漠而侮辱人的小动作……转瞬间,她的身体像罩了一层冰壳子,她的心也像罩了一层冰壳子。微沉的嘴角几不可见弯了一弯,是了,她想起来了,小时候从继父家里逃出来,当时天很黑,她一个人躲在密林的山坳里,亲眼看见一头凶恶的狼把一条鬣狗咬死了,然而,却又并不吃它,只是嘴上玩得一阵,才掉转过头,甩起尾巴就离开了……
诗叶忍气吞声下了榻,跪着双膝低声道:“奴婢诗叶,以前是陛下派往凤仪宫的人,现在主要遵陛下之命侍奉凤仪宫,负责守护娘娘的安全,皇上,您……不记得奴婢了吗?”
刘子毓并不说话,半晌,才揉了揉太阳茓,淡淡地说:“那么,既如此,从明日起,凤仪宫这边你不用伺候了,去内廷的尚宫局,说朕的旨意,让她们领你到清漪园去。”
诗叶怔住,眼睛直呆呆地望着刘子毓,仿佛不可置信似地,直看了好久,才将头往地板木然一磕:“是,奴婢谢陛下恩典。”
刘子毓终于不再同她说些什么,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衣襟和袖口,珠帘一撩,面无表情迈出了这间暖阁的房门。
青色的绉纱绢子还冷冰冰地落在地板上,被风一吹,又飘到了诗叶跪着的膝盖旁,诗叶轻轻拣起了它,泪水,终于忍不住簌簌往下掉。
※※※
“这个明字,从字面显示来看,月代表阴,日代表阳,一阴一阳相互并立,表示这个人正在阴阳之间徘徊。”
“阴……阴阳之间徘徊?大师,您……您的意思是,这个人还尚存世间吗?”
“阿弥陀佛……老僧想问娘娘一句,这个人于娘娘而言,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这是数日前灵澈禅师和柔止的一段对话,当时,灵澈禅师问完柔止的最后那个问题,柔止不禁把头低了一低,声音干哑而艰涩地说:“大师,您不懂,如果……如果这个人真的死了,本宫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安生了。”
“阿弥陀佛,娘娘的心结既是如此,那么老僧不妨给娘娘看一样东西。”灵澈禅师唤了声“泓一”,不一会儿,一个□□岁的小沙弥恭恭敬敬走了进来,竖着两掌:“师傅,请问您有何吩咐?”灵澈禅师道:“泓一,你去将老僧禅房案头的那张白纸并笔墨砚台一并取过来,老僧有些话要对这位女施主说。”
泓一应声去了,柔止疑惑地看着他:“大师,您…?”,灵澈不答,闭目盘膝打着坐,从容平和的脸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智慧。柔止一心记挂着他那句“阴阳之间徘徊”,却又不好多问。过了片刻功夫,那小沙弥果然将东西取了过来,弯身轻放在灵澈的面前:“师傅,您要的东西都拿来了。”灵澈这才缓缓睁了睁眼,目光往下,将那张干净的白纸捡了起来,问道:“娘娘,请问老僧手里的这张东西是什么?”
他的表情很宁静平和,不像是在开玩笑,柔止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这是张白纸,大师,这纸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灵澈禅师沉默不语,又将那纸轻轻放于地面,一手拽袖,一手提笔往旁边的砚台里蘸了点墨,轻轻落于那张白纸上:“那么现在呢?娘娘,现在能否告知老僧,这纸还是白色的么?”
柔止再也回答不上了,她目光复杂地望着地上的那张纸,白色的纸张落了一点墨迹,已经不能再视为白色了,然而,那也不能称为黑色。白璧微瑕……她抬头一怔,难道,这位高僧要告诉她的,竟是这句禅语?正疑惑不解,灵澈道了声“阿弥陀佛”,忽然,手中狼毫往宣纸上一挥,寥寥几笔,仿佛行云流水般,一副意境悠远、气韵十足的淡墨山水画便在他笔下晕染开来。
“大师真是好圆活的笔法。”柔止看着纸上的笔墨,内心忍不住发出赞叹,灵澈却捋了捋下颔的胡须,摇头道:“娘娘,天上有日月,世间有阴阳,颜色有黑白,对立本是如此简单。然而,阴中有阳,白中有黑,却又不是如此简单。娘娘,你说的这个人是生是死老僧并不好断定,不过,老僧还请娘娘记住一句话,世间凡事都有他的多面性,若自设樊笼,一味截根盘之固执,钻骨髓之治疴,那么老僧也无法替娘娘化解心中之事。正所谓心就是命,命就是心;若要改命,须得改心呐。”
心就是命,命就是心……
远去的飞鸟背驮着夕阳归巢而去,寂静的山林,杳杳的钟声在金黄的落日中渺渺回荡,不绝于耳。柔止告别了灵澈禅师,肩垮着包袱,人站在山顶上,乌黑的双眸仍旧是一片迷茫之色:
心就是命,命就是心;若要改命,须得改心。
灵澈大师的这句禅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的,有些事情,她不懂得。等到她真正懂了,已是蚌病而成珠,另有一番觉悟和光景了。
※※※
话说两个月前,平阳中都传来地动灾害的消息,那次地动虽然不算很严重,但距离几百余里的帝都有强烈的震动之感。当时,平阳的十三个州县地裂成渠,村堡移徙,两千多余座的房屋及寺庙崩倒殆尽,城中压死者不计其数。
关于这次灾劫,朝廷早已拟出最好的应对方法和举措,该怎么救灾,怎么发放灾粮,这本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皇帝正和皇后闹别扭、皇后离家出走、皇帝消磨颓废的这几天,一副触目惊心‘宏伟巨画’像惊天炸雷般闪现在皇帝眼前——
“新皇登基逢歉年,各种灾劫祸连连;可怜百姓扶墙走,枯草连根无水煎;慈母弯腰□□瘪,稚儿嚼吮口无血;百里加急设粥棚,粥里清汤照骷髅……”
这是一首七言诗,洋洋洒洒、鞭辟入里的数十行字就落在画下的最右角。画上虽没有署名印章,也不知道是谁所写所画,然而,几尺来长宽的宏伟巨画,有成堆的白骨,有满地的饿殍,有瘦得前胸贴后背的老妇,有为一口米粮卖儿卖女的家主……遒劲的笔力,老道的笔法,讥讽的诗句,将人世间最萧条、最悲惨的景象一笔不漏展现给当权统治者。
刘子毓凸起的青筋在额上缓缓波动,一直从眼角牵到太阳茓,这一句句,一笔笔,哪里是什么画和诗,分明就是一道响亮的耳刮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再也忍无可忍,将那画轴往金砖地上一摔,他阴恻恻笑起来:
“好一个‘新皇登基逢歉年’!好一副大气恢弘的《盛世哀鸿图》!朕问你们,你们常常来朕这儿要银子讨钱粮,朕也如愿以偿给了你们,结果,你们倒是做了好人,这昭著的臭名却让朕来背着?呵,告诉朕,这么一份好礼,你们说说,朕该将这画裱起挂在正大光明匾后?还是宗庙祠堂?”
殿内鸦雀无声,俯伏在地的群臣能感觉皇帝那不可遏制的气积和怒意,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把头往下低了又低,都不敢发出一声。
刘子毓又问:“负责这次查赈放粮的钦差是谁?”
“回皇上,是、是刘远勋。”纪怀远袖子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声音相当无力。
“这两个月期间,刘远勋可有平阳的奏折来报?”
“有是有,但……”
“有是有,但都是功歌颂德的好消息是不?”
纪怀远无话,刘子毓嘴角又噙起笑来:“哦,朕想起来了,这刘远勋不就是你纪大人举荐的吗?怎么,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也敢瞒着你不上奏?”
“臣、臣……”
纪怀远纠纠结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远勋是朝野出了名的清廉之吏,他信得过此人的人品才举荐了他,然而,却没想到……刘子毓脸色一垮,手往龙椅的扶手重重一拍,说了声“一群巨蠹”,下了榻,面部阴沉地拂袖而去。
此次事情,闹得的确很大很大,丹阳,若是个远乡僻壤的州县倒也罢了,偏偏是挨着帝京数百余里的繁华之都,若从另一方面讲,也和天子脚下差不多了。
天子脚下,居然能发生这种饿殍千里的人间景象,这简直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笑话和讽刺!
那副长卷巨制还冰冰冷冷地搁在那儿,刘子毓对着它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能的昏君、无所作为的昏君,昏君,昏君……这画上的每一笔,每一字,每一个线条,都像一把尖锐的锉刀,锉裂人的心脏,割破人的神经。看着看着,他终于站起身,望着窗外,表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啊,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果儿,不管你心里多么怨我恨我,可我还有我的子民,还有我作为一个皇帝的责任啊……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亮,刘子毓谎称到皇觉寺祈福上香,然后带上几名亲信随从,乔装成朝廷委任的查赈御史,微服出巡,亲自来到了平阳这个地方。
地震过后的平阳的确只剩下一片萧疏和荒凉,一排排屋瓦房舍东倒西歪地撑在地平线上,分明是入夏的季节,然而残砖断瓦上长出的野草和小花,却如在瑟瑟的秋风中纷纷扬扬。刘子毓一行队伍的马匹疾驰在满是烟尘的黄土大道上,内心的沉重仿佛在荒年里疲惫延伸,怎么也到不了尽头。
是啊,才行了不过断断数日,这一路上,没见过的都见过了,有架着吊锅煮死猫死老鼠的,有挖野草根果腹的,刘子毓骑坐在马匹上,他曾亲眼目睹过几个大人和小孩,他们衣不蔽体,背坐在一块废墟上,手里啃着才从泥里挖出的红薯和树根,吃得满嘴是泥。
刘子毓再也不想看下去,催鞭疾驰,恨不得马上消失在这些地方,然而,行着行着,行至某个荒凉的村口时,他又忍不住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德誉,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前面石桥下有一群满身是泥的乞丐好像在争抢什么,他们围成一堆,推的推,赶的赶,空洞野蛮的声音仿佛撕裂成无数条裂缝,每一条裂缝里都塞满了原始本能的饥饿、疯狂、和扭曲。冯德誉依言跳下马背走过去,踮起脚尖往那地方看了看,然而,这一看不打紧,他“呕”的一声,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怎么了?为何作此模样?”
刘子毓狐疑地俯视着他,冯德誉捂着胸口,转过身强颜笑着说:“回公子,不是什么稀罕要紧的事儿,这不,一群乞丐饿慌了,在那里争抢馒头吃呢!”,“是么?”刘子毓显是不信,眼朝那边望了望,也跳下马匹,决定亲自去瞧一瞧。
“皇、皇上……”冯德誉正要拦住他别看,然而,来不及了,一副人吃人的景象就这么活生生地展现在刘子毓面前。
悲凉血腥的冷风在刘子毓耳边一下又一下地刮吼着,他两眼发怔,就那么一动不动定在那儿,像木头桩子似的,脑袋被抽空,意识被冻僵。是的,这不是眼花,这人吃人的景象,的确不是自己眼花。那是一具被肢/解了的年轻尸体,尸体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泡得久了,已经有点腐烂了,东一块,西一块,仿佛是被切割的死猪肉,即使生了蛆,还是被一群饥饿的人啃得津津有味……
刘子毓的全身各处仿佛被刀子狠狠切割着,从皮肤到骨头缝里,一下又一下,支离破碎,仿佛被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也算是个手段狠厉的君主了,什么大世面大场景没见过,然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的视线开始一片眩晕。
他支撑着双足,手握着拳头,正要强行着转过身跳上马背,然而,刚走了两步,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捂着胸口,“呕”的一声,埋下头大吐起来。
尸体、乞丐、尸体、乞丐……不,那是他的子民,不管是吃的还是被吃的,那可都是他的子民,是他所统治的子民!
这一路上,冯德誉和若干亲信随从都不敢说话,大家沉默着,时不时朝刘子毓偷望一眼,冯德誉吞了口唾咽,本来想开导他这些事情小时候已经见过好几次了,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这样,转过一道黄土崖,又过了一道黄土崖,好容易赶到平阳的中都时,天色已经渐暗下来。
“皇上,距离平阳府衙的路程还有一段距离,要不要咱们先找个客栈好好歇一歇?”一行人下了马,冯公公小心翼翼问道。刘子毓眼望着面前一片片荒凉的残砖废墟,语气怅然道:“歇?你都说说,咱们现在能往哪歇?”
是啊,能往哪歇呢?
冯公公环顾四周,这才惊叫自己说错了话。他们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早已不是繁华的平阳热城了,这是一座如同地狱的死城。街不街,道不道,满眼的断墙颓垣,满目的狼藉废墟。是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灯光,没有欢笑,没有繁华,没有人声,劫难后的城区,只有偶尔几个瘦骨嶙峋的灾民形同乞丐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在骤失家园的街道上,在失去文明的记忆里,凄凄惨惨地诉说着眼前的悲苦和疮伤……
刘子毓站在灰色的断墙废墟上,身后一挑破烂的酒幌子在莽莽的寒风中猎猎飞舞。他背上打了个寒噤,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正觉无从可去时,突然,只听“驾”的数声,几名官兵正骑着马匹向他们这边疾驰赶来。
“请问你们之中哪一位是刘御史?”
行至他们跟前时,一名身穿九品蓝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跳下马匹,拱手问道。刘子毓打量他几眼,料是府衙某位小吏,遂也颔首一礼道:“在下便是朝廷特派过来的刘御史,不知这位官爷如何称呼?”眼睛示意,又命侍从取来一张加盖文书,递给了这位中年男子。
男子伸手接了过来,仔细展开辨认辨认,又抬头打量刘子毓一眼,马上收了文书,笑着拱手道:“幸会幸会,下官姓毕,是府衙一位知事,御史大人若不嫌弃,只称下官俊之便是。对了,御史大人,裴知府得到朝廷密令,说御史大人不日要到平阳,因此,下官早在走里恭候多日,御史大人,还请行至就随小的去府衙歇一歇。”
“那就有劳毕大人带路了。”
于是,一行上重新翻身上马,不一会儿功夫,便来到了经过地震后新建的平阳府衙。
朝廷发了大量救济款子,然而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刘子毓本以为上下勾结,贪官作祟,然而,一走进这座府衙,却又让他大感意外。
平阳知府裴让早早领着几名小吏迎风立在府衙的大门口,绯色官服尽管浆洗得褪了色,但却相当肃然整洁,刘子毓领着随从一跨入府门,他也不多言语,更不说什么客套礼让的话,走上前,双手握着刘子毓的手,老泪纵横、喉咙发哽地说:“还以为、还以为……朝廷已经不管这个地方了,既然御史大人来了,真好,真好。”
他将刘子毓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刘子毓开始以为他是装出来的,然而,却又分明不像,遂问道:“裴知府,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朝廷派本御史过来,也是为了弄清这里的一切。没关系,现在既然本御史来了,你尽可以细细说来。”
“哎,说来话长,不过既然御史大人已经来了,那么下官也不慌着招到刘御史喝茶歇脚,刘御史,您还是随下官去个地方吧。”
裴知府将刘子毓等人领到的是平阳府内最大的几间粮仓,昏暗的光线照不到仓库的每个角落,裴知府手里举着支蜡烛,说道:“朝廷颁发政令,要求这次受灾百姓抚恤标准是,瓦房每间一两五钱,草房八钱,人口是每人一两银子,施粥的标准是Сhā筷子不倒,然而,仅仅三百万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天呐,这不是杯水车薪吗!再说粥济,大人您看,崩说是Сhā筷子不倒,就说一碗米汤,都不能够了啊!”
刘子毓大惊,他看着眼前空荡荡没有一粒粟米的粮仓,若有所思问道:“朝廷下发的不是两千万抚恤银吗?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三百万两?”他又用食指轻轻拈了一点粮缸的灰尘,不可思议摇头道:“偌大的一个平阳城,怎么粮食如此短缺?就算是短缺,当今陛下已经下令各部做好了调粟拨运的工作,怎么会……?”
裴知府袖子揩了揩眼角,默不吭声。刘子毓忽然响起了什么,转身问道:“对了,协助这次救灾的钦差刘远勋在哪?既然有这等大事,为什么都不上奏朝廷?”
裴知府一愣,傻了:“半个月前,刘大人不是快马加鞭赶往京城迅报此事吗?怎么?御史大人不是因为接到刘钦差的上奏,朝廷才命您来的?”
“什么?”刘子毓一听,亦是怔了。
事实上,钦差刘远勋早就一命暴毙,死在赶往京城的半路上。他的死因,与总管平阳一带的两省总督有着相当密切的关联,当然,事关窝党巨贪,这又是被刘子毓后面亲查出的一系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刘子毓到了平阳,总算弄清那副《盛世哀鸿图》的真实□□,平阳,的确是一个民不聊生的灾后城市,他也不枉亲自来了一趟。
然而,来到是来了,他却根本没料到,两个月前平阳的那次地震根本不算什么,可以说只是一场小小的预兆,因为接下来,更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灾劫再次无情地降临到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而
而他自己,也差点被永永远远埋葬在这个地方……
第3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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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毓在平阳的府衙住了下来,因为衙内很多人无法忍受这里的饥饿、困顿、和毫无前途,逃的逃,散的散,偌大一个衙门,连带刘子毓所跟的随从,统共不到五十人。
昏黄的太阳照着这座冷清清的衙门,像是由于天气太热,知了拖长了声音在古槐树的枝叶间“伏天儿、伏天儿”烦躁叫着,那叫声,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聋一般。衙门正庭的廊子底下置放着一口大水缸,缸里放着只黄褐色的大甲鱼,不知是不是也感到太热的缘故,那甲鱼瞪着对绿豆大的眼珠子,头一缩一缩,仿佛要努力从水缸里爬出来。
当然,不管是知了也好,甲鱼也好,谁也没有将注意放在它们身上,尤其他们要是稍微留意一下下,哪怕仅用眼角余光瞄上一上,他们都会发现,除开知了和甲鱼有些异常,还有很多老鼠从影壁旁的一道矮墙下发了疯似地惊恐乱窜,嘴里叼着小老鼠,成群结队,好像是在搬家……是的,他们没有注意到,因为距离影壁不远处,刘子毓和裴让等人正于藤萝架下推测着钦差刘远勋突然失踪的事儿。
一个月前,钦差刘远勋返回盛京,本欲将平阳的事情一五一十上奏朝廷,然而,数十天过去了,朝廷根本没有收到他的折子,更别说半个人影儿了。
钦差刘远勋到底去哪儿呢
大家正纷纷推测着这件事,忽然,一道清脆朗朗的女音冲这边叫道:“爹,你们快别忙了,吃饭了,吃了饭再来处理公务也不迟。”
是裴让刚从夫家回来的小女儿,穿着米兰色的素衣长裙,腰系水绿色绣花汗巾,妇人打扮,手里提着个红漆食盒篮子。裴让从石凳上站起身,和刘子毓又说了些什么,大家相互拱了拱手,这才向正厅方向步去。
衙门里的伙食也是十分简单,大圆的八仙桌子上就摆了几道简单小菜,炒南瓜丝,凉拌马齿苋,油炸花生米、卤水豆腐干……看不见肉,最好的就是两个葱花煎蛋并几个白面窝窝。裴让不好意思解释道:“灾劫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买不到食材,衙门里如今吃的米粮都是下官从个人府中掏拿出来的,所以,就这点东西,看着都不好意思啊。”
刘子毓笑道:“裴知府哪里的话,话说在京里吃惯油腻,现在尝尝这些野味也不错。”拿了一双筷子,端起一碗稀粥,毫不介意地夹起菜来。其实,这些素味小菜真的还算做得可口,他也真的难得吃上一回,冯公公瞧着心疼,不停在旁为他布着菜,刘子毓吃着吃着,忽然,他又放了竹筷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故意让着客人的缘故,裴让很少动筷子,他的碗里很清,几乎看不见什么米粒。刘子毓心情一下沉重起来,脑海蓦然闪过路上人吃人的那一幕,再也吃不下了,筷子往桌上一搁,鼓起太阳茓,终于忍不住冷笑着说:“堂堂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些事情,哼,这让朕的脸往哪儿搁?!”
众人吃惊,齐齐抬头一动不动望着他。冯公公扯了扯他的衣袖,嗯嗯“嗽”了两声,刘子毓这才一怔,不是滋味地捧起饭碗,声音低沉地说:“让真……主的脸往哪儿搁?裴知府,一会儿你命人将这次放赈的各种政令和单子拿出来,本御史要好好翻一翻。”众人这才低头继续吃饭,谁也没有多在意什么。裴让点头说了声“好”,忽然,又想起什么,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刘子毓,半晌,微笑问道:“刘御史也是回回吗?”刘子毓愣住,似还没反应过来,冯公公赶紧打圆场道:“是啊是啊,您还不知道呢,咱们大人的先祖正是回鹘,所以,这些清粥小菜,正好合大人的胃口。”又嘿嘿笑两声,唇红齿白,典型的公公腔。裴让点头“哦”了一声,不一会儿,嘴角便扯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来:皇天菩萨,我早就说这人看起来并不像个御史,看来,平阳这次真的有救了!忙惊觉什么似地,赶紧拿起一双干净筷子为刘子毓夹起菜来:“来,御史大人一路辛苦,尽吃素怎么行,尝尝小女煎的这鸡蛋……”
这顿晚饭大家就这么各怀心思吃着,刘子毓思虑重重,脑子里一会儿是柔止和他赌气不理不睬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沿途饿殍满地的悲惨景象,心绪烦乱,正觉无比烦躁时,忽然,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往他锦袍的下摆扯了扯:“爹,爹爹,爹爹……”
奶声奶气的婴幼儿声音,刘子毓急忙目光往下一移,却是个一岁左右的小奶娃正扯着他衣服叫爹呢!刘子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时,正在给大家舀饭的裴氏妇人赶紧红着脸跑过来,弯腰一把将儿子抱起来:“不……不好意思,小孩子随口乱叫,让大人您笑话了,笑话了。”抽搐着嘴角,转过身,一巴掌往那孩子ρi股上轻轻一拍:“臭小子,你爹爹已经没啦,怎么见着个人你就乱叫真是臭小子……”
刘子毓摇头一笑,倒也并不在意,对面的裴让叹息一声,道:“前两个月地震的时候,我闺女夫家那边也全都没了,就只剩下她娘儿呣子两个,这不,孩子他爹刚一走,我这外孙见了刘御史如此年轻,便胡乱叫起爹来。刘御史,您可别笑话啊。”
刘子毓转过头,又朝那孩子看了一看,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光着ρi股,穿着红色小肚兜,两根小手指含吮在嘴里,正咧着嘴,朝他边流口水边咯咯地笑,那天真无邪的小模小样,要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刘子毓心情莫名好了起来,竟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拍了拍,展开双手笑道:“来,叔叔这儿来,叔叔抱抱。”
小东西很快被送进他的怀抱里,众人都笑起来,刘子毓从未抱过这么大点的小东西,两手笨笨地,但也非常小心。一岁大的孩子,正是手脚非常活跃的时候,那小人儿一到了他怀里,更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会儿用小手扯扯他的头发,一会儿摸摸他鼻子,裴让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心中在想,嘿,小外孙,你简直不得了,你知道现在抱你的是谁吗?妇人怕劳累了客人,正要伸出手,忽然,小家伙儿居然将流着口水的小嘴往刘子毓面颊砸吧一凑,“爹爹,爹爹——”
这一声,众人再次愣了起来,刘子毓全身震颤,两手抱着孩子,湿润的奶香在鼻尖不停散发着,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映着柔和的烛光,也不知尴尬了好久,才把嘴角轻轻一牵,朗声笑了起来:“你们瞧瞧,瞧瞧,这孩子和我是不是很投缘啊!”说着,就要褪下腕上的碧玺数珠给这孩子当见面礼。不过,还未取下来,便听裴氏“呀”的一声,惊忙道,“糟了,尿了尿了,刘大人,赶快给我吧——”
刘子毓急忙低头一看,果不其然,一泡童子尿正猝不及防地撒在了他干净整洁的衣袍上,带着股臭臭的尿骚味儿,滴得满袖子和锦袍下摆都是。众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哈哈一声,全都笑了。
这一天的天象十分丑陋,几团暗紫色的云层堆积在上空,看不见月亮,府衙的正庭挂着几盏白灯笼,天气太热,刘子毓刚洗了澡出来,目光不经意一瞥,蓦然发现那裴氏正在藤萝架下给儿子洗澡。
小家伙在澡盆里咿咿呀呀地正蹦得快活,一看见了他,又吮着小手指,“咯咯咯咯”地咧着嘴“爹爹,爹爹”地叫,刘子毓觉着好玩,忍不住走了过去。
“御史大人,对、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看见年轻的男子就混叫混喊,那个……您、您可别介意啊。”裴氏一脸尴尬和羞窘,手足无措的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刘子毓无所谓笑笑:“不碍事的,以前看见小孩就觉得烦人,现在改了主意,若自己真有一个,也是件人生幸事啊。”说着,竟随和蹲下身,挽起两手袖子,帮小家伙也洗了起来。裴氏诧异地看着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指,忍不住问:“这么说,大人现在还没成亲,还是单身了?”刘子毓道:“不,才和内子成婚不久,并不算单身。”裴氏“哦”了一声,又笑起来:“大人如此年轻,孩子方面其实也不着急的,慢慢来,以后尊夫人定会给你生几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到时候啊,有够你们磨的。”说着,又埋下头,往儿子额头亲了亲,“小宝贝儿,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呀?”
刘子毓看着她们呣子其乐融融的样子,竟一时出神怔怔起来。裴氏不知他在想什么,又不经意问道:“对了,看大人都是仪表堂堂,如此不凡,尊夫人一定很美丽出众吧?”刘子毓一愣,这才笑道:“不,也不算美丽出众。”裴氏好奇地看着他,他又玩笑似地说道:“所以,这辈子也就我才将她当成一个宝,若是离开了我,她可……”摇头苦笑一声,不再说下去,只是挑了挑眉,又兴致勃勃地给盆里的小家伙洗起澡来,“来,小家伙,转过身,嘿,不能吃手的……”
他笑语朗朗,给孩子洗澡的动作温柔而耐心,精致如画的眉目五官沐浴在朦胧的灯火下,湖青锦袍,绣着刺绣的花纹滚边,微风轻轻拂过去,使人容易联想到诗经里的那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裴氏静静地打量着他,心中不自觉钦羡起来,这个人,这样的气质,这样的体贴,仿佛汇集了女人们对世间好男子的所有描摹和想象,若放于现实生活中,又该是多完美的一个相公和父亲呢?
他的妻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闷热的夏夜,刘子毓睡不着,索性在厢房里挑灯翻着一摞摞卷宗±上一灯如豆,这房间犹如一张泛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他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将腰际的那个香佩拿起来,放在鼻端,轻轻嗅了一嗅。
淡而雅的味道仿佛越久弥香,他闻着闻着,忽然,头脑感动片刻的眩晕,紧着,双足感到一阵摇晃,然后,只听“砰砰砰”几声,桌上的杯子、茶器、烛台等物开始颤颤抖抖地一件件往地下掉。
刘子毓没有亲身经历过地动,然而,抬头一望,豁然发现一道蜿蜒的裂缝在四周的墙壁像灰蛇般蔓延开来,他大惊失色,双手赶紧护着头部,想也不想就往外跑。
地动!这是地动!
刘子毓一边跑,一边听着身后“哐啷哐啷”震耳欲聋的房梁断裂声。两个月前平阳不是才经过一次地动吗?怎么还会有?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现在似乎并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斗拱、梁木不停从屋顶砸下来,像暴风中急打的雨点,密密麻麻的瓦片砖头满屋子都是。
出口在哪里门厅又在哪里?黑灯瞎火的,四周全都是漆黑混乱,除了耳边继续的砰砰砰,他只听见一片片震耳欲聋的人声和惊叫,“皇上,皇上——”“快逃啊,逃啊——”“孩子,我的孩子——”,然后,“咚”的一声,女人停止了哭泣,斗拱榫卯坍倒下来,一声接着一声,撕裂了空气,撕毁了耳膜。
刘子毓但凭着直觉,绕了一道又一道槛,跌跌撞撞,眼看一丝微弱的光线正笔直通往前面大厅的正门,忽然,“哇哇、哇哇”的几声孩子啼哭就响在耳边,他一惊,心中刹那的犹豫,正要一咬牙横心不管,然而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爹爹,爹爹——”
“你们看看,看看,这孩子和我是不是很投缘啊!”
“癥瘕?原来你夫人患的是癥瘕?呀,真是好巧,我一会儿就给你写个方子去,以前啊,我也有这种病症的,直到有一天……”
他终于还是转身跑了过去,循着声音的来源,然后将孩子从躺在地上女人的怀里抱起来,双手紧紧护在胸口,然后,如释重负吁了口长气,转过身抱起孩子就往外跑。
外面,烟尘弥漫,地动天惊,他抱着那孩子,正要垮出最后一道门槛,忽然,又是“轰”一声震天剧响,刹那间,整个房屋失去了所有的梁柱支撑,然后,他像置身在一口偌大的木箱子里面,箱子被关了盖,拍地一下,就被掩在了下来……
第87章
那是一副长宽几尺、气势磅礴的《天下一统舆览图》,山川、河流、城廓、草原,宽广的疆域,辽阔的幅地……无一不在那精细准确的线条中,勾勒出一代君王宏伟而迫切的壮志和愿望。樂文小說|
柔止埋着头,半蹲着身子,颤抖的手指在那舆图上逐一摩挲着:东边,倭寇扰乱和逆贼叛变不是一天两天;西边,漠西几大旧族常年骚扰不断,意在策反;南边,南齐国的历代君主对大梁境内早就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边,对了,就是这个北边,本是属于本国许多的疆土,都已经被北国的前任君主割据而占……柔止的心像被石块重重击了一下,因为,手指停留在最上角用朱砂笔重重圈画的地方时,她的脑海,立即浮现出刘子毓时常看着它,皱起眉头深深思索的样子。
是的,他不是位只懂贪图纵逸的君主,有次他心里一高兴,忽然地就将自己抱坐在膝盖上,指着这张摊开的地图,对她信心满满地说:“果儿,你看着吧,五年之内,朕定会将先祖丢失的这些疆域全都收回来!”
……五年之内,定会将先祖丢失的这些疆域全都收回来!
壮志豪情的男人,心系天下的帝王,柔止怔怔地看着这张图,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错,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帝王,今天他能杀掉一切反对者让自己登上后位,然而,孤家寡人的滋味,丢弃江山的代价,他能背负得起吗?或者说,是她可以承受得了的么?
国库亏空,四面皆敌,先皇所丢下来的,并不是一个响当当的开明盛世,而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烂摊子,纵观整个朝野,对新君有着叛意的朝中大员几乎被他该杀的都杀光了,然而现在,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可都是衷心不二的臣子官员呐!他需要这些人,离不开他们,并且于他而言,像纪怀远这种堪比魏征的直谏良臣,是一个君主可遇而不可求的……
柔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慢慢卷起地上的画轴,然后站了起来走向壁橱,重又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光可鉴人的金砖地板倒映出她孤寂而落寞的影子,她立在壁橱前,也不知立了多久,直到膝盖已经站得麻了,她才微微弯起嘴角,苍白的脸颊浮出一抹凄然而无奈的笑:
是啊,如果江山和自己只能选一样,他会选谁?他回答不上,她想,他是真的回答不上……
五月的樱桃又一次熟了,精致透明的水晶玛瑙碟子里,盛满了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红樱桃,刘子毓一动不动坐在红木椅子上,手指从中轻轻拈了一颗,怔怔地看着它出神。
小时候的事情,仍旧像昨天一样清清楚楚浮现在脑海,小时候所经历的邂逅,一直像这樱桃酸涩而甜蜜的滋味在他心中久久不散,如果今天重又回到小时候,而他也不是皇帝,她和他的事情,是不是就会简单许多呢?
夜已经深了,书房里亮着几盏银烛宫灯,刘子毓吩咐宫人将它们一一吹灭了,然后石雕似地、把自己彻彻底底湮没在黑暗而孤寂的世界里,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才将身前的玛瑙碟子重重一推——
“砰!”
玛瑙碗打摔了,一颗颗红樱桃像珠子似地滚得满地都是,宫人们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刘子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踩过那些鲜红的樱桃,面无表情转过身,直往左侧墙壁所挂的一副画像走去。
那是一副女人的画像,借着从窗外透来的一线月光,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抹慈母般的笑容,正亲切温婉地从女人微微含笑的眉眼里浮漾出来。
她是被皇帝加封为“孝惠敬仁恭贤淑仪”的圣母皇太后,曾经发了疯的汍妃娘娘,一连串的溢美加封之词,无一不表达着皇帝对其生母的仁孝敬爱之意。刘子毓看着她,倒背着双手,也不知看了多久,深黑的瞳仁才浮出一抹自嘲和冰冷的讽笑: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懂得,那死后的哀荣背后,有着多么令人痛心而悲伤的心酸和绝望!
皇宫里的悲剧,最大的莫过于一个女人,要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刘子毓颤颤地伸出手,母亲的画像,冰冰凉凉的,在他手指尖上像是涂抹伤口的药膏,虽然也有些治愈的效果,可那种疼痛的感觉却是永远也抹不走的。他抚着抚着,突然,眼睛眨了一下,一颗莹亮的东西从他的眸波里滚了出来。
如果,自己的父皇不是左一个妃子右一个妃子的弄在身边,如果,一个皇帝也只娶一个女人,那么母亲的悲剧还会发生么?而自己呢……自己隐埋在心底对那个人的无限恨意,又何至于怎么抹也抹不走?
时间在无声的漏沙中缓缓而逝。
转眼又是几个月的光阴了,这几个月里,他很少见她,她也很少见他,大家都各忙各忙的,即使偶尔见上一次,但两个人在一起,除了疯狂的床递之爱,似乎再没有别的话要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笑。
在没有拿出最好的策略时,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渐渐地,他变得有些颓废起来,早朝不上了,折子也不批了,乌压压的各部官员跪了满殿台阶,请求恢复早朝的,上奏各种急报的,急着批示公文的,然而,他们越是急,他的脸上越是露出一抹懒懒散散的表情:
“朕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管完了么?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些个小事,离了朕还有转不圆的吗?”
“皇上,这并非什么小事啊!”
为了能够面圣,内阁大学士纪怀远不惜以廷杖三十的代价急敲登闻鼓,刘子毓见到他时,背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俯伏在皇帝的摇椅旁,一封一封上疏急奏:“皇上,江北一带突然降临雪灾,朝廷急需下拨两千万灾款,皇上,请您批示。”
刘子毓只管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本野史闲闲翻着,头也不抬。
纪怀远连忙又高举一封:“皇上,沿海倭寇猖獗,东南沿很督急奏,现在战事紧急,军中粮饷已经用尽,请皇上火速下拨饷银,以安抚抗倭将士。”
刘子毓依旧看他的书,仿佛没听见似的,纪怀远终于急了,忙又要上奏第三封,这时,刘子毓这才将书本从脸上徐徐拿下来,侧过脸,嘴角噙笑:“又是没银子了,是吧?”
纪怀远赶紧跪膝上前,老泪纵横:“皇上——”
然而,话音未落,又被刘子毓打断道:“没银子了?没银子户部去要啊?你不是内阁的辅臣么?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朕?”
“皇上,户、户部早就周转不过来了,这事儿……您不是都清楚了解的吗?”
“周转不过来周转不过来就来问朕要?呵,纪爱卿啊纪爱卿,你当真以为朕是孙猴子呢,扯根猴毛就能跟你们变出一堆银子来?去吧,自己想办法去。”
“皇上,户部周转不过来,谁叫这些事情都、都赶在一起了……”
纪怀远无奈哭求,本来他是想从皇帝的私库里借点出来,然而,这请求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刘子毓却懒洋洋摇椅上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扯扯袖子,竖竖衣领,道:“纪爱卿啊,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
纪怀远一时愣住,张了张嘴,还没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忽然,官袍的衣领被皇帝重重一提,刘子毓一张俊脸慢慢、慢慢地逼近他,表情阴冷,一个字一个字道:“纪怀远,朕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能给朕一点面子,朕何至于不会好好善待你?”纪怀远僵了一僵,他又嘴角轻轻上扬,慢悠悠松开了他,直起身,瞥了眼他因廷杖而打得稀烂的背部:“何至于挨这三十板子?嗯?”
“皇——”
“滚!”
时序冬至,一晃眼当今圣尊的二十六岁寿诞就要到了。万寿节在即,阖宫上下自然一片忙碌,皇帝赌气疏于朝政、户部拨不出款子的事情暂且不提,单说庆贺寿节这天所发生的一件事儿,柔止压根没料到,她的人生和命运,再次被推向一个意想不到的辉煌境地。
而刘子毓也完全没想到,通过这件事儿,不仅财政空前吃紧的事情给应急解决了,而他一心一意册立柔止为皇后的事儿,竟是如此通畅和顺利!
最后,全场的文武官员更是序立丹墀,在一拜三叩头的“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中,心悦诚服地明白一件事儿,一个女人,一个真正高贵而优雅的女人,她母仪天下的气场和风范,从来与她的美貌无关,与她的家世无关,尤其与她的出生,更是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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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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