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这次走的突然,让小皇帝与一干大臣连象征意义上的不舍也没能表示一下。
而随着他这一离开,朝堂也变了样,王爷党们迅速收敛锋芒,对保皇党能避则避,对皇帝更是恭敬有加,惹得小皇帝好几次登高南眺,很不厚道的祈求摄政皇叔可以一去不复返什么的。
可是天不遂人愿呐,他的皇叔依然身体健康,安然无恙的奔赴在去往江北的大道上。
从京城一路往南都天气晴好,一直到过了徐州才有了些变化,天空阴沉沉的不见太阳,再往南就是淅沥沥的雨丝绵绵不绝。
文素觉得没什么,摄政王以前四处征战倒也还算习惯。只有赵全,典型的北方汉子,乍一泡到南方湿腻腻的空气里,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偏偏又不能对自家主子抱怨,只有不停的冲文素发牢骚,整一个啰嗦婆娘。
一直到抵达淮阴,赵全终于收敛不少,只因期间数月已过,已至盛夏,淅沥沥的小雨转为了暴雨,干脆。
外面的暑气不重,阳光常隐于乌云之间,暴雨时不时的光临一下,带来一阵阵凉风。文素将窗格上的布帘挑起,车中闷热顿减。
转头看见一边的摄政王正襟危坐,衣裳厚重,她好意道:“王爷,您要不要脱件衣裳?”
萧峥嘴角一抽,扫她一眼,摇了摇头。
马车一路行走在官道上,期间几乎不曾遇到行人,而如今再往前却渐渐可闻车马人声了。
文素探头朝外看去,原来是逃难的流民,这本在预料之中,然而一路看过去的结果却让她有些奇怪。
奏折中称哀鸿遍野,为何一直到这里才看到流民,且人数并不算多?
旁边的萧峥见她一直凝视窗外不语,好奇问道:“文卿,你在看什么?”
文素自己也没弄清楚这其中蹊跷,一时说不清楚,便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然而越往南行,却越叫她奇怪。
眼前情景与她有生之年经历过的几场水患相比,怎么也够不上哀鸿遍野的程度。农田所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过往道路也依旧畅通无阻。
那奏折又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萧峥也发现了这点,最终在即将进入泰州城时停了下来,打算亲自下去巡视一番。
途中停靠是安全的大患,赵全自然多加阻拦,萧峥无奈,只能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文素自然是被提溜着一起去了。
官道两边就是青葱的田野,水稻已经长了很长一截,田里面水汪汪一片,几乎要盖过稻苗。
文素指着田地道:“王爷,还是要尽快疏导了洪水才行啊。”
这话一说便引来萧峥的不悦,“已经数月过去,难不成这些官员连这个都不知道?”
文素赶忙道:“王爷切莫动怒,此地水患历来最难疏导,且不说有泗水、汶水,还有贯通五大水系的大运河,再者,运河淮扬段以西是大片的湖泊洼地,这些大大小小的水系交错盘结才是治理的症结所在啊,更何况如今扬州等地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怪不得那些官员。”
“文卿怎会如此了解?”纵使在这里生活过,若是不曾接触,也很难了解此地的复杂水系,而她却能这般详细清楚的娓娓道来,萧峥不免有些好奇。
文素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下官以前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能知道的这般清楚,这些都是以前听家父说的。”
“原来如此。”萧峥叹了口气,“这样说来,岂不是十分棘手?”
“倒也不算棘手,以前比这更严重的水患也治理得了,只是自陛下登基后此地官员多有调动,不如当初那些官员们经验丰富,怕是有些应付不来吧,不过……”
话音被一声突来的冷喝打断,文素扭头看去,赵全骑在马上迅速的朝两人方向奔来,高头大马在细窄的田埂上踩踏而过,叫人看的心惊胆颤,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王爷,小心身后!”
几乎是瞬间的事情,文素正要下意识的转身去看,人已被萧峥一把拦在背后。她吃了一惊,贴在他背上半天也没敢动弹一下,等了许久没动静,这才探出脑袋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
远处的小道上,一人端坐在马上,与摄政王两相对视。
那是个男子,离得太远,看不清相貌,只可见一身褐色长衫迎风招展。
文素无法看见摄政王的神情,但可以清楚的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似乎是不悦的征兆。
赵全终究是没能以马上英姿过了这独木桥般的田埂,关键时刻从马上跃下才免得摔个一身泥水,即使如此,他仍然英勇的带着一队护卫赶了过来。
萧峥忽的抬手,阻止了一干人等。
对面马上的男子见状开始笑,声音饱满而有磁性,可以听得出是个中年人。
“退之,许久不见了。”
一听到这个称呼文素就哆嗦了一下,上次听到是从蜀王口中,那这次呢?
这里可是接近乱臣巢|茓了啊,这要是出现个藩王,那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然而萧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对面的男子却毫不在意,接着道:“你放心,她一切都好,听闻你要前来,我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日了。”
萧峥抿唇,不做声。
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不受欢迎的事实,那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朝他抱了抱拳,正打马欲走,忽又扫到他背后探头探脑的文素,笑道:“这姑娘看着不错,退之好福气。”
话音刚落,人已纵马远离。
直到目送着那人的背影变成一点,萧峥才淡淡吩咐道:“继续赶路吧,停驻泰州。”
泰州临近江都,未至扬州,不用与广陵王正面对抗,同时往南至一处名为高港的小镇即可临江,的确是个停留的好地方。
到达当日,天上又开始下雨,泰州知县还在江边巡视,得知消息慌忙赶去迎接,已晚了半个时辰有余。
萧峥掀帘而出时,眼中所见便是大小衙役与附近百姓在雨中跪了一地,泰州知县跪在最前方,裤脚还是高高挽着的,浑身上下还溅满了泥。
文素跟在后面出来,抬手遮在额前挡着雨去看知县大人,还未看清相貌,只那身形便叫她顿时惊喜叫了起来:“无渊?”
知县一愣,抬头看来,赫然便是外放为官的齐简。
“文大人?你怎么会来?”话刚问完,意识到旁边还站着摄政王,心中已经了然。
所以朝卿兄还是失败了么?>_
停靠泰州是摄政王的临时决定,以致于连下榻之处也没来得及准备。一行人车马劳顿,都需要休息,手忙脚乱的齐简只好暂时将众人请去县衙。
一进入厅中,尚未就座,萧峥便开口询问灾情,劈头盖脸一连串的问题。
齐简赶紧一一作答,事无巨细,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无论对错全都禀报了一遍。
毕竟年少,又是初入官场,齐简在赈灾之初遇到的困难不计其数。
上级欺压,下级藐视,百姓不信任等等,不过短短数月,已将他原先脆弱的少年之心锻炼的坚不可摧。
而他并不打算将这些隐瞒,对他而言,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已经问心无愧,如果因为某些差错而被怪罪,那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了。
萧峥对此并未多言,齐简能毫无保留的坦陈过错,勇气可嘉,看这模样也是尽心尽责,自己若是过多苛责,倒显得不够仁德了。
他坐在厅中上首,静静的听完禀报,手指无意识的点着桌面思索对策,不过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当即一连发了数道命令:
“立即召集周边官员前来汇报灾情。”
“发布告示,征募民间医者,越多越好。”
“撤至后方的沿江百姓需按时发放衣粮。”
想起之前文素的话,他又补充了一条:“重金征募精通水利或熟悉此地地形与水系者,二者兼顾尤佳。”
除此之外,对于齐简的一些过失也给予了纠正。
齐简边听边记,暗暗心惊,只听了他的禀报便有了如此周详的决策,若无周密的推断和自信,绝对不可能做到。
摄政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而把持朝政,的确是有原因的。
一边要执行摄政王的命令,一边还要为他寻找住处,这些都是眼前就要解决的事情,齐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好在当地有个乡绅非常识时务的贡献出了自己的某处宅院,这才解了知县老爷的燃眉之急。
文素觉得日理万机这种事儿还是交给摄政王比较合适,于是决定先回住处休息一下。
正要出县衙大门,便见有个身着素白襦裙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角迎面走来。到门边时,被守卫拦下,女子停步抬头看来,见到文素,冲她礼貌的点了点头。
文素有些吃惊,见她头簪木钗,穿着寻常,却是极其貌美,举止也是无比的优雅端庄,仅仅是点个头也掩不住眉目间的高贵风华。
见文素一直盯着自己,那女子忍不住笑了笑,柔声问道:“敢问姑娘,可知晋王是否在此?”
文素愣了一愣,正在疑惑晋王这个名号怎么那么熟悉,就听身后传来了摄政王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转头看去,摄政王看的人却不是她,正是她面前的女子。
二八章
文素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可是为什么又改变计划留下来了呢?
摄政王坐在厅中上方,下方坐着刚到的那位美貌女子,而她就坐在女子的对面,颇为苦恼。
对了,为了傅青玉!
她远在京城,心系摄政王,做朋友的替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难道不应该?
太应该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顿时转为舒畅,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严密的监视状态中……
那女子见她这般盯着自己也不觉尴尬,大大方方的一笑,伸手端过茶盏,一垂首,如墨青丝映衬白玉额头,青葱手指捻着茶杯盖轻轻抹去上方浮叶,朱唇轻抿,呷了一口。
优雅端方,高华自生。
这一幕重重敲击在文素的心坎上,叫她不禁心生叹息:青玉啊,这个对手估计你是抗不过了。OTZ
“退之,这姑娘是谁,你还不曾与我引荐呢。”
之前她说话时,文素并没有注意,此时再一听,只觉得这声音太过沉稳,竟隐隐透出一丝沧桑之感。再仔细看她相貌,盘着妇人髻不说,眼角还微微显露了细纹,看来至少也有三十出头了。
某人又振奋了:青玉啊,有希望啊!≧v≦
“此乃我朝首位女官,文素。”萧峥神色淡淡,回话时根本看都不看她。
女子十分惊讶,转头上下看了看文素,眼露赞赏,“是我与世隔绝太久了,不知你已做了摄政王也便罢了,竟也不知我朝已经允许女子为官了。”
文素诧异,新政闹的动静那么大竟没听过,莫非是从世外桃源来的?-_-|||
萧峥在旁冷笑:“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既与世隔绝,又何必再来见我?”
于是,文素终于察觉到摄政王是不悦的。
显然这不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故事可能很曲折,类似话本中缠绵悱恻虐心虐身那类的,而通常这类故事的结局都是两人重归于好。→_→
女子听了萧峥的话有些尴尬,从袖中摸出帕子捂嘴轻咳一声才算掩饰了过去,复又抬头道:“对了,今日我不并是一人来的,本来彦……他也要来,只是后来怕你还在生他的气,便作罢了。”
“无妨,我们已在泰州城外见过了。”
“什么?”
萧峥这么一说,不仅女子诧异,文素也诧异了,敢情那马上的男子还跟这女子有关联?
三人一时没了话题,相对坐着,气氛沉凝。
没一会儿,萧峥忽然起身对女子道:“若无事,你可以走了,下次也不用再来找我,既然要断,便断得干净些!”说完便直接拂袖大步朝外走去。
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让文素一时怔住,竟完全反应不过来。
将要擦身而过时,女子忽然起身扯住萧峥的衣袖,“退之,当年怪我不告而别,连累你们担忧,但你也清楚,你我这般身份的人有多少身不由己……”
“我本就不怪你,”萧峥动了动胳膊,挣脱了她的手,“但是亲情已断,便该就此了结,何需再见?”
旁边听得正入神的文素顿时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
亲情已断。
亲情……
呃……是不是哪儿弄错了?
正僵持着,赵全脚步匆忙的从外走了进来,对萧峥行礼道:“王爷,齐知县派人来报,说有人自称熟知此地水系,已经揭了榜,正往此处赶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好消息,萧峥闻言立即正色道:“快些请他过来!”
话音未落,已有人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迎接便不用了,退之不必客气。”
这么熟悉的声音……
文素紧盯着那道渐渐走近的人影,那迎风招展的褐色衣袂哟,可不就是不久前在泰州城外见到的中年男子么。
先前没看清相貌,待到近处一见,方觉世间什么叫做气质。
不过是粗布褐衣,却能穿的这般风度翩翩,年届中年还面白无须,剑眉星目,唇带浅笑,立于门前便如同明珠在堂,璀璨一室光辉,好一个儒雅端方的君子。
萧峥皱着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女子,沉声道:“你们莫非是故意的不成?要么便躲着不出现,要么便一起出现!”
“退之……”女子面露悲戚,在他身后站着,几次欲言又止。
“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见一面该欢喜,这般悲伤做甚?”中年男子施施然进了门,也不对摄政王行礼,直接走到女子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深觉眼前场景已经诡异到让人忍无可忍的文素再也按捺不住,挪啊挪的到了萧峥跟前,硬着头皮低声问道:“王爷,这二位……究竟是谁啊?”
萧峥脸色铁青,抿唇不语。
她只好悻悻的闭了嘴。
一边的中年男子低声安抚了女子几句,抬头对萧峥道:“在下揭了榜便是王爷的座上之宾,王爷这般态度可不应该啊。”
“哼,若你有真本事,本王自当重用,但若是招摇撞骗……”萧峥幽幽的转头看向他,“本王历来最痛恨骗子,你该知道下场!”
从未见过摄政王这副模样的文素与赵全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一步。
“哈哈,如此甚好,”褐衣男子飒然一笑,“明日在下便将治理之法呈上,若无效果,愿以项上人头抵偿。”
萧峥终于站正了身子与他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毫不退让的坚决:“你这颗脑袋早就该搬家了,也好,本王这次便给你个机会。”
“做了摄政王果然气度不凡了,说话也是这般气势汹汹。”
“总要与宵小之辈有些区别的。”
“……”
一番气氛诡异的谈话至此宣告结束,中年男子干脆的告别,关爱有加的揽着女子出门而去,关于身份只字未提,留下无数遐想。
不过很快文素就从赵全口中得知了那男子的名字,据说他姓林名瑄,表字彦纯。
前面的名倒不觉得熟悉,只是他的字,真真如雷贯耳,以致于文素当场就惊叫了起来:“天呐,他就是林彦纯?!”
摄政王挑眉,“你认识他?”
何止她认识,整个沿江地区的百姓谁不认识他?
文素摸着下巴遥想当年……
约摸是她八岁那年,长江突发大水,淹没周边农田无数,数以万计的百姓无家可归,那才真是哀鸿遍野,甚至都到了吃草根树皮的地步。
当时的两江总督亲自带领百姓抗洪,日夜奋斗于堤坝之上,但偏偏收效甚微,洪水在几大水系间盘桓不去,甚至连带京杭大运河的周边也开始受灾。
林彦纯便是此时出现的。
说来此人颇有些传奇色彩,谁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两江总督让他负责治水的,只知道他连面都未露,只是吩咐了下去要于何处开挖渠道,何处筑高堤坝,便轻轻松松将这场浩劫渡了过去。
当时总督大人本要将其事迹上奏朝廷为其请功,却被他连番推辞,声称自己对官场颇多忌讳,此生绝不会踏入仕途。
这么一来,民间便有了各种传言,称此人本是姑苏才子,少年得志,名冠京城,封侯拜相。后来不知是何缘故突又回到了家乡,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百姓需要时才现身。
这还算靠谱的,离谱的直接称他乃是救苦救难观世音座下善财童子所化,奉观音之命前来普度众生,就差给他建庙供奉了。
当初文素她爹对此人亦十分仰慕,曾四处寻访想要拜见他,据说后来还真叫他给遇上了,回来后乐呵了半天,有关此地复杂水系的那些知识便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所以文素才能在萧峥面前说的头头是道。
这番话说完,赵全是一脸的佩服,只有萧峥错愕的不行。
当年崇光帝派了多少人追捕此人,结果他还大大方方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治水赈灾,甚至还赢得了一片赞誉。
而这一切朝中竟无半点风声!
是了,那些官员还指望着他治理水患,自然要护着他,难怪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既然如此,现在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治水,为何又要等到他到来才现身?
萧峥皱紧了眉,总觉得有些蹊跷。
这边文素对那两人身份的兴趣已经完全转化成为对林彦纯个人崇拜,一个劲的缠着赵全问东问西:“他家住何处?几口人?读什么书?吃什么饭?”
赵全也是听林瑄自己介绍才得知他的名姓,哪里能对他的情况了解的这么清楚,被她这么一纠缠,立即忙不迭的抱头鼠窜,终于体会到了自己这一路给她造成了什么样的心理阴影。
文素却不肯放过他,拼命的拽着他的衣角询问:“你告诉我啊,像他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究竟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啊?”
“神仙?哼!不过是个骗子罢了!”摄政王一声冷哼,甩袖出门。
“啊?”文素与赵全在他身后大眼瞪小眼,懵了。
※
身为好下属,是要时刻关注上级动态的,比如上级不开心了,你要适时的出现,就算是充作发泄愤怒的工具,也比不露面的强。
本着这个原则,晚饭过后,文素战战兢兢的到了摄政王的下榻的房间前。
——好吧,其实她是被赵全拖过来的。
几声轻轻敲门之后,里面毫无回应,文素有些忐忑,转身看站的远远的赵全,以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英勇。
赵全果断的摇头,以眼神回应:我与你同在,你大胆的上吧!
转身继续敲门之际,文素心中默默计划着以后一定要以无数江南糕点来感谢他的陪伴……
最后一下敲击落了空,门从里面打开,摄政王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文卿有事?”
“呃……”文素捏着冒汗的手心讪讪的笑,“王爷还未用晚膳。”
“不必了,本王没胃口。”
文素一时语塞,开始眼神游离的想对策。
萧峥早就注意到一边赵全的神色,岂能不知她来此的目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感动,面上却故作不悦的道:“文卿如若有空,不如来帮本王处理灾情,其他的事情就不必多想了。”
“诶?”文素一愣,人已经被萧峥一把拉进了门,一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立即心慌了,“王爷,您……这打算忙到什么时候啊?”
萧峥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通宵吧。”
“……”
二九章
林瑄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治水良策赶到了摄政王的住处,跟着赵全一路走到房门口,还未敲门便看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姑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眼下青灰,神色疲乏。
他微微扬眉,眼神意味深长。
文素一抬头,见这崇敬了一个童年的神仙人物赫然就在眼前,顿时浑身疲累一扫而空,兴高采烈的就要上前去打招呼,身后却有人先她一步出了声:“你倒是来的早。”
林瑄暧昧的笑,“是,打搅王爷清梦,万望恕罪。”
“那下次便不要这般登堂入室,在外等着就是。”
林瑄赶忙称是,笑的越发欢畅。
文素狠抽了几下嘴角,王爷您干嘛不解释一下……
两个气场不合的人不冷不热的寒暄了一番便去书房议事,文素趁机回去补觉,临走还不忘拍了拍赵全,阴森森的看了他一眼。
从她狠毒的眼神中,赵全似乎看到了无数美味的江南糕点……OTZ
天气仍旧不好,阴沉闷热,文素睡了没多久便一身汗水的醒了过来,坐在床头唉声叹气。
摄政王府的好日子过久了,家乡地区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真是造孽啊!
沐浴之后饱餐了一顿,再溜达到摄政王的院子,便看见齐简便带着一干周边官员急匆匆的赶到了。
得知摄政王召见,这些老爷们哪里敢耽误?硬是连夜兼程的赶了过来。偏偏天气不好,时不时的一阵大雨,弄的个个形容狼狈,以致于面对即将到来的接见,俱是面露惴惴之色。
赵全已前往书房通禀,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请几位官员进去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文素瞧得真切,上前打趣道:“怎的,被王爷骂了?”
“当然不是……”赵全左右看了看,一脸神秘的朝她招招手,低声道:“文大人,老实说,我觉得您崇拜的那位林先生有些古怪啊。”
“嗯?哪儿古怪?”
“我这里刚说官员们要来,他就急急忙忙的躲起来了,您说古怪不古怪?他不是治水的英雄么,还怕这里的地方官不成?”
文素闻言不禁一愣,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这才回味过一件事来。
说起来,林彦纯一个忌讳官场的人怎么会主动来找摄政王呢?
正在思索,身旁的赵全忽然扯了她一把,文素抬头,就见他朝自己身后努了努嘴。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林瑄已不知何时出了书房,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捏着封信,脚步走得有些匆忙,儒雅俊逸之气不免被稍稍打乱。
待到近处见到文素,他才停了下来,看神情倒像是松了口气,朝她拱了拱手道:“方才听摄政王提及姑娘乃是户部郎中文素文大人,之前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见谅。”
崇敬的对象跟自己说这种话可真是叫人受宠若惊,文素赶紧回礼:“哪里哪里,林先生过誉了。”
林瑄也不再客套,左右看了看,确信只有赵全一人在场,将手中捏着的信递到她面前,“这本是在下要交给摄政王的,但刚才被打断便失了机会,还请文大人代为转交,千万莫忘。”
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突然又变的这般郑重,着实让文素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毕竟对他怀着一颗崇敬之心,她并没有犹豫便恭恭敬敬的接过了信,点头应了下来。
林瑄再三道谢,又是一番叮嘱,这才脚步匆忙的离去。
目送他消失后,赵全摊了摊手,“看吧,古怪吧?”
文素没有接话,她正盯着手中的信件深思。
林瑄此人对她来说,无论是耳中所闻还是眼中所见,都是个举步可定乾坤的神奇人物,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面露惊慌,还要躲避开去?他避讳的是朝堂,在沿江一带一向吃的开,怎么会躲着此地的官员?
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莫非……正是与书房里的官员有关?
※
书房中的议事一直持续到午后才结束,中间萧峥几乎忘了有午饭这事儿,以致于几位父母官也跟着他遭了回罪,饿着肚子强打精神不说,还要看他的脸色。只因摄政王自听了他们的禀报后就一直冷着脸,也不多言,只是时不时的问几个问题,便叫他们乱了阵脚。
精神跟肉体的双重折磨啊……
一行人离开之后,室内只剩下他一人,萧峥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阖目养神,心中却在理着头绪。
这一路走来,凭他亲眼所见,灾情并没有奏折中声称的那般严重。齐简对泰州城内灾情的禀报也十分中肯,一切情形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只待林瑄将洪水引出便可大功告成。
而今日这些官员言辞间却对灾情都有些夸大。
他突然想到,刚才林瑄突然急急忙忙的躲避,也许正与此事有关。
一想到此人就心情不好,萧峥捏了捏眉心,昨夜彻夜未眠的疲倦和未进午饭的饥饿此时才开始袭来,而他却有些不想动。
不知为何,就是情绪恹恹,不想睁眼,也不想动弹。
就这么过了许久,鼻尖突然传来一阵清香,他微微睁眼,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王爷,您醒了?是下官吵到您了吧?”文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他行了一礼。
萧峥坐直身子,“你怎么来了?”
“王爷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又是彻夜未眠,这样下去怎么行?”她从旁边的圆桌上端来一只瓷碗,瘦肉剁丁熬成的白米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刚才他鼻尖弥漫的是同一种味道。
“王爷,趁着温热,先用了饭再说。”
听闻空腹久了的人要吃清淡一些,萧峥自昨晚便没有用饭,今早因为要与林瑄议事,也是草草的尝了几口,中午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一碗瘦肉粥显然是熟知内情的文素特地为他熬的。
他心中一阵温暖,冲她感激的笑了笑,伸手端过了碗。
本就生得一副俊逸相貌,此时因为天热又着了薄薄的白色宽袍,再加上这一笑,顿时叫文素有捂鼻倒地的冲动。
尤物,您别冲我笑成不?
两人一个慢条斯理的喝粥,一个慢条斯理的看着另一个喝粥,气氛很是温馨,不过再温馨也要办正事。
文素从袖中摸出林瑄给她的信,刚准备开口,就听摄政王问道:“文卿,依你之见,此次水患可算严重?”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回禀王爷,依下官之见,这一路所见流民不多,道路可行,农田所毁亦不算多,可见此次水患严重之处顶多只在那决堤的几处,其余……”
萧峥推开碗勺,紧盯着她,“其余什么?”
文素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他,“还是请王爷先看过林先生的信再说吧。”
听闻是林瑄留下的,萧峥又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立即就接过了信,拆开迅速的看完后,当即便沉了脸。
“文卿刚才说其余什么?”
文素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有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推测:“下官认为,其余……便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物事了。”
“何为见不得光的物事?”萧峥的声音深沉的吓人。
文素咬了咬牙,提起他面前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了个字:
贪。
“下官也是推测,以前每次赈灾结束,总能发现有一些官员翻新旧宅,甚至添置新舍,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只怕更多吧。”
故意谎称灾情严重,贪的是朝廷赈灾款项,这是比搜刮民脂民膏还要恶劣的行径,没有组织和胆量根本不可能施行。而此次当着摄政王的面还敢继续招摇撞骗,恐怕是多次锻炼让胆子肥了,可见这些贪官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萧峥面沉如水:“说下去。”
“庙堂高远,自然难窥百姓生活之艰,世人只道江南人美水秀,鱼米之乡,却不知其下蛀虫横生,污浊不堪……”
声音越说越低,眼前的人难得的露出凝重之色,突然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萧峥怔了怔,站起身来,“文卿,你怎么了?”
文素回神,赧然一笑,“王爷见谅,下官说这么多其实还存了些私心。当初家父去世,正是族人买通贪官夺了我家中田产,这才逼得下官远赴京城,流落街头……”
这些经历她还是第一次说起,萧峥也是第一次听闻,顿时心中一震。
她若不提,绝对看不出她身上有过这些经历。
失去至亲还被家族遗弃该是什么感受?跪于衙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又是怎样的悲伤?
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家,为何经历过这些还能每天笑眯眯的周旋于众人之间,这些他都不曾注意过。
此时再回想一番她对刘珂的态度,竟然豁然开朗。
他只顾着身为摄政王的尊严被损而生气,倒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这身份才使得她退避三舍。
也是,换做是他,也不愿再投身这复杂的人际之中。世道多舛,又逢乱世,能得一专心待己之人,简单终老便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于他私心,却是不愿。
不得不说,文素虽然长相标致,起初却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若非测试那日的一番诡辩,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她。
这个女子的一切谋划不是来自于书本,实际上她的学识远不及傅青玉的一半,然而她善于从生活中汲取经验,懂的察言观色,懂的审时度势,更重要的是,她懂得隐藏。
若非被逼无奈,也许她至今还是深藏于他府中后院的女幕僚,碌碌无为,让人淡忘。
可她终是走出了这一步,这一步不仅踏出新政开端,将记入梁国国史,也踏进他的视野,搅乱心底一池春水。
实际上从京城而来这漫长的一路,他的情绪都还停留在对文素的别扭和对刘珂的气闷上,直到此刻才算真正清楚心中所想。
他对苦命的女子有过同情,有过怜惜,但只在文素刚才说那番话时,想上前拥她入怀,给她一个臂弯。
若这不是动心,那他萧峥就是个会随时见色起意的禽兽!
虽未历经过真正的两情相悦,但毕竟已近而立,感情于萧峥而言藏得深沉,而一旦确立,便极为坚定。
眼前的人静静的看着他,带着淡笑,还在等着他的回应。萧峥暗暗失笑,自己竟也有不知轻重的时候,国家大事当前还儿女情长,实在不该。
清了清嗓子,他正色道:“放心,本王一定彻查此事,定要将此处祸害除去。”
文素顿时面露喜色,退后一步朝他一拜到底,“王爷英明。”
萧峥笑了笑,想要上前扶她,谁知刚走了一步便觉得一阵眩晕,直接朝文素扑了过去……
三十章
摄政王病了。
倒不严重,只是水土不服,加上这几日劳累过度,饮食不善,这才倒了下去。
每日有各地送来的奏折要阅,灾情还在持续,林瑄的治水之策还未看过,还有那些根基深厚的贪官污吏……
萧峥摇了摇头,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已经躺了好几日,这叫他很不舒服,当年征战沙场时什么苦没吃过?大漠飞沙没有打到他,倒是在江南细雨面前折了腰。
一双手及时的拦住了他,文素坐在床沿好言宽慰:“王爷,水土不服都这样,歇歇就好了,您别强撑,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这话说的也对。萧峥叹了口气,干脆又躺了回去,疲倦窜了上来,再也不去想那些烦人的奏折了。
他闭着眼睛侧身躺着,明明是背对着文素,却还不忘嘱咐一句:“文卿,你留在这儿。”
文素盯着他的背影微微怔忪,一向强大自持的摄政王此时忽然褪去了以往的骄傲,竟有些寂寥。
想必病中的人都有些孤独吧,她回想自己以前生病的经历,善心大发的决定好好照料摄政王……
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窗户开着,有风透入,凉快不少。
萧峥翻转过身子,一抬眼,微微一愣,文素撑着额头侧靠在床头,已经睡了过去。
她竟真的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随着吹进来的风轻轻摇晃,光影在她脸上跳跃,明明灭灭,将她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层隐隐,徒增许多安详。
萧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阳光照入湖心亭,也是这般从她垂着的眼上投下一片暗影,如诗如画。
原来他都记得很清楚。
这感觉十分新奇,看别人都还是一样的,只有她,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引起自己的一番回忆,每个画面都叫他觉得温馨。
他抬起手,想要拂去她额前发丝,手尚未伸到她面前,门外忽然传来齐简的声音:“王爷,下官有事要奏。”
“……”美好瞬间被打破,萧峥有些火大的收回手,文素已经被惊醒了过来。
“王爷,可好些了?”她揉了揉僵硬的肩膀,站起身来拉开些距离,以免失礼。
萧峥点了点头,“好些了。”言语间难掩惆怅。
都怪齐简那孩子,大晚上的禀报什么事情?!(╰_╯)#
偏偏那孩子很不知好歹,得不到回应又一连唤了好几声,直到摄政王口气不佳的说了声“进来”才算作罢。
门一推开,见到房中还站着文素,齐简不免又替远在京城的刘珂伤心了一把,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朝萧峥行了一礼后便立即开口道:“王爷,赈灾物资已然短缺,急需朝中拨饷啊……”
“什么?”萧峥顿时面露不悦,从床上坐正了身子,“本王到此不过几天,所带物资竟全用完了?”
“回禀王爷,不是用完了,是短缺。”
“……”
文素刚刚清醒不久,脑子还有些混沌,闻言便自然而然的接了一句:“怎么用的这么快?”
齐简以为她是在怀疑自己办事不利,赶忙向萧峥解释:“王爷容禀,决堤的那几处都急需筑堤加固,林先生说一般的材料不抵事,所以光是这些就花了不少银两,加上……”
“你说什么?”萧峥突然冷冷的出声打断了他,“林瑄竟直接接手治水了,可曾经过本王首肯?”
齐简暗暗咽了口口水,“王、王爷,林先生的法子的确有效啊……”
萧峥冷哼一声,没再做声。
三人沉寂了许久,一时没有头绪,萧峥只好对齐简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本王会想办法。”
齐简脸上神情还是很焦急,可是摄政王既然发了话,也就只有这样了。
文素目送他出了门,转头问萧峥:“王爷有何良策?”
“毫无头绪。”萧峥叹息着摇头:“先帝在位时征战不断,留下的国库本就不丰,如今能拿出来的其实并不多。”
这些情况文素都是第一次听闻,心中不免也有些担忧,“如此说来,还真是棘手。”
两人没再说话,俱是一脸深思之色。
文素皱着眉,视线四下游离,忽然扫到书桌上堆积的奏折,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惊喜的叫了起来:“王爷,下官想到了个法子。”
“哦?什么?”萧峥立即询问。
文素笑的胸有成竹,“借财。”
※
平阳王最近在京中过的完全是纨绔子弟的生活。花街柳巷,茶馆酒肆,哪里欢愉哪里便有他的身影,一时间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他这个风流小王爷的名号。
偏偏他相貌又生得极好,纵使有不屑者也要多瞟他两眼,京中一干名门闺秀外加小家碧玉更是暗地里将他奉为了心中情郎,憧憬不已。
可惜这好日子没多久就了结在了一封信上。
信是文素寄来的,八百里加急,由专人亲自送到了他手上。
彼时萧端还带着陆坊在隔云楼喝花酒,收到信后当即拆开匆匆一瞥,哈哈笑了几声,将信往怀中一揣,推开身边美人便出了门。
陆坊慌忙的跟上,就听他笑着道:“友人急信送到,本王需出手相助啊……”
三日后,平阳王诚挚相邀诸位高官于京郊碧波湖画舫一聚。
王爷党们自不必说,肯定是要给足面子。保皇党则紧密团结在以丁正一为首的领导班子下,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期间因丁老爷子甩手表示不参与那黄口小儿的无聊把戏,直到聚会前一天才真正定下赴宴人员名单。
夏日晚间清风送爽,湖面泛舟别有情调。
四周都有禁军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便显得偌大的湖面十分幽静,当中画舫雕梁画栋,上悬灯笼数十盏,倒映湖面,光影绰绰,委实美观。
萧端墨发披肩,白袍微敞,手执一柄折扇,闲闲的立于门边,亲自迎接诸位大人的光临。
这场宴会本只属于高官贵胄,但他有心,还请了傅青玉与刘珂。两人自觉人微言轻,都早早的到了场,很快其他官员也都到了,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众人一番见礼完毕,各自落座,气氛友好,纵使平日里两党派如何针锋相对,此时也在推杯换盏间一笑泯恩仇了。
酒过三巡,就在众人情绪高涨之时,坐在上方的平阳王摇着折扇不紧不慢的传达了文素信件中的主要精神:“摄政王与文大人正在泰州城内赈灾,辛苦非常,此时物资短缺,更是雪上加霜,奈何国库不丰,吾辈身为朝中要员,当慷慨解囊才是啊……”
话音一落,众人一阵错愕。
就知道无事献殷勤没有好结果啊!>_<
然而听了这消息反应最激烈的却是坐在末尾的傅青玉与刘珂。
两人挂念的人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直到如今才得到点零星消息,岂能不关注?若不是实在顾及礼仪,差点便要直接出言询问了。
下方的大人们正在嗡嗡讨论,原先轻松的气氛开始渐渐沉重。
叫这些高官掏腰包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萧端很清楚。但是文素偏偏对于他的能力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凭着他一颗狡猾非常的美丽心灵,定能将这些大臣悉数拿下。
他无奈,起码不能辜负了友人所托不是?
他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条,对一边的陆坊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即上前接过,传了下去。
一张纸条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如同水入油锅,好一阵剧烈反应,抽气吸气声此起彼伏,显然被惊吓的不轻,好几个大人脸色都白了。
纸条上写的是每位大人要出的数目,不过比文素在信中写的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萧端也不急着催促,直到纸条又回到他手上,才像是忽又想起什么,以扇击掌道:“对了,本王忘了叔叔还有个条件,他老人家说了,但凡此次出钱者,全都记在名册之上,待他回京过目之后,尽皆官升一级,绝无二话。”
这话一说,下面的抽气吸气立即就停止了。
安静了一瞬之后,不知哪位官员开了口,先是表达了对沿江百姓受灾的深切同情,又感慨了一番摄政王的高风亮节,之后还不忘阐述自家生活拮据,最后拍板说他要捐钱!
这么一来,大伙儿纷纷响应,抽气声变成了承诺声。
萧端吩咐侍女取来墨宝,亲自研磨记录,名字、交款日期等等事无巨细。
直到长长的名单再经由所有官员签字画押,板上钉钉之后他才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慢条斯理的道:“然本王觉得俸禄本就该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诸位大人乃是国之栋梁,定然不会做此等买官之事,摄政王更不能做卖官鬻爵之人,所以本王便建议他老人家将那个条件给撤啦……”
“……”
“……”
“……”
据说当晚不少达官贵人的车马从街头奔驰而过时,隐隐传出抽泣哽咽之声,直叫京城百姓们闻者着伤心,听者落泪……
宴会结束时,傅青玉鼓足勇气问了平阳王一句:“敢问王爷,这筹款之法是何人所出?”
萧端瞥她一眼,淡笑:“文大人。”
傅青玉神色一僵,默默垂眼,告辞离去。
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些大官们真是腰缠万贯,所谓官富民贫,此言不虚。作为小老百姓的文素能想到从他们身上下手,实在再正常不过。
一想到刚才那些人的神情,萧端真是心情大好。正摇着扇子打算离去,却见刘珂恭恭敬敬的站在马车旁,似乎已等了很久……
几日后,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往江北,文素拆开一看,平阳王热情洋溢的写道:“友之所托虽艰,本王却终不负所托。物资不日即可送达,请宽心以待。经此一事,方知你我友谊比天高,比海深……”
文素觉得最后一句话甚为诡异,思索了一番,回信道:“王爷您赚了多少?别套近乎,老实说!”
萧端复又回信,义正言辞:“本王岂是那种人!”内附小纸条一张,上书蝇头小楷一行:“回来分你一半。”
文素立即回复:“我与王爷之友谊比天高,比海深……”
三一章
沿江地带的天气终于开始好转,当天空展露出一丝阳光时,文素差点激动的就要抹泪。
这些日子连续闷热多雨,将摄政王那点小病给拖得绵延了许久,至今仍有些不舒服的模样。现在总算见到好征兆,着实让人高兴。
她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照惯例去看看摄政王,就见有人提着一只包裹走进了她的院子。
照旧是一袭素白襦裙,头簪木钗,姿容端雅,正是那日来找摄政王的女子。
文素当即迎了上去,“这位……夫人,是来找我的?”
看她那日与林瑄亲昵非常,应当是夫妻吧,叫夫人该没错。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民妇的确是来找文大人的,大人不必多礼,民妇姓梁名庆德,直呼名姓便是。”
梁庆德?
文素在脑中迅速的搜罗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对她与摄政王之间那所谓的“亲情关系”真是越发迷茫了……
午饭过后,文素熬了一碗补药给摄政王送了过去。
这些日子萧峥清减了不少,脸颊都消瘦了许多,整个人坐在那里少了平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颓然,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另一个平阳王。
目视着他喝完药之后,文素方才试探着问了句:“王爷,觉得怎样?”
摄政王自小长于北方,虽然此次生病只是水土不服,但这个时节的南方湿气过重,若不好好调理,将来恐要落下病根,这药便是去湿气的。
萧峥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早已满足不已,点头温和一笑,“文卿熬的药自然是好的。”
文素嘿嘿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道:“其实……这药是那位名唤梁庆德的夫人送来的。”
今早梁庆德来找她正是为了此事,只因萧峥根本不肯相见,这才转而求助于文素。
关于两人之间是何关系,文素心里就跟有千百只爪子在挠似的,所以忍不住将事实说了出来,实际是借以试探。
萧峥听了她的话半天也没做声,直到文素以为惹怒了他,才听他道:“那便多谢她了,不过下次还是请她别来了。”
“呃,是。”文素挫败的叹了口气,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
正准备告辞离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赵全在外怒气腾腾的嚷道:“林先生,在下敬重您是一方英雄,请莫要失了礼数!”
文素闻言一愣,赶忙走过去拉开了门,顿时一阵愕然。
那神仙一般的林瑄正与赵全拉拉扯扯,斯文气质尽毁。见门打开,他立即松了手,一把攘开赵全冲到门口,“退之,今早庆德来找过你,你可见着了?”
萧峥从屋内走至门边,冷哼了一声:“本王说过不愿再见她,你以为是玩笑?”
眼见两人又动火迹象,文素赶忙举手道:“我见着了,她今早来找的是我。”
林瑄闻言,赶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口气急切的道:“那她人呢?”
萧峥本要因这动作动怒,闻言不禁一怔,“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几日我交代过她不要外出,若不是因为惦记着你,她又何必来此?如今定是被那些人抓去了。”
林瑄越说越急,越说越乱,最后干脆松了手就走,一脸慌乱。
萧峥怔忪片刻,猛然道:“赵全,立即调集暗卫随他去找人,一定要找到梁庆德!”
“是,王爷!”
文素被这突然的一幕给唬的一怔,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这一等一直到傍晚时分,赵全才终于回来。他一路快步走到萧峥跟前,开口便道:“王爷,林先生找到了他夫人,不过被泰州知府扣押了。”
泰州本属扬州府管辖,只是因扬州如今落入叛臣之手,才在泰州又设了知府一职,统领周边州县。
一个知府怎会突然扣人?
萧峥微微一想,心中已经明白过来,必定是因为林瑄揭发了贪官一事。他在屋内踱了几步,忽而一把携了佩剑走出门来,“带本王去看看!”
道路仍旧泥泞,马车行的很慢,萧峥等不及,干脆与赵全一起弃车骑马,飞驰而去。
文素也跟了过去,只有一个劲的在后面催车夫加快赶车速度。好在他们下榻的地方离泰州知府的府邸不远,很快便到了地点。
看到门边徘徊着两匹马,知道摄政王早就到了,她连忙提着裙角跳下了车。
大门洞开,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她一路冲进前院,一抬头就见眼前跪了一地的人,摄政王背对着他站着,手中长剑早已出鞘,寒光凛冽。
她吃了一惊,四下扫视了一圈,只见赵全侧身挡在摄政王前方,面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印象,应该就是泰州知府。
文素不敢上前,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慌乱。
目光四下扫视了一番,忽然看见林瑄抱着梁庆德从后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黑衣人,很快便一闪而逝,大概正是传说中的暗卫。
林瑄的脚步很匆忙,怀中的梁庆德无力的垂着手,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文素下意识的就去看摄政王,只见他的背影僵了一僵,下一刻手腕一动,就要朝泰州知府颈边划去,却被赵全慌忙拦下,“王爷,不可,他是朝廷命官啊。”
“哼,此等朝廷命官,杀一百次也难解本王心头之恨!”
“王爷!”文素赶紧上前,指了指梁庆德,“救人要紧。”
萧峥这才垂下了手中长剑,泰州知府早已吓晕了过去,四周跪着的人也是一阵惊慌失措,哭声一片。
“回去!立即找大夫!将泰州知府收押,等候发落!”
几道命令一下,萧峥大步走到林瑄跟前,顿了顿,似有些犹豫,许久才将手中的剑递给赵全,伸手要去接梁庆德。
“退之,我来吧。”林瑄的声音有些疲倦,手紧了紧,似有些防备。
萧峥僵硬的收回了手,凝视着梁庆德时,眼中说不清是愧疚还是疼惜,嘴唇翕张了几下,终是没有做声……
※
梁庆德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经大夫诊视后吃了药便睡了过去。
林瑄这几日一直忙着治水大事,早已疲累不堪,再分神照顾人实在吃不消。文素不忍心崇拜对象受累,便自荐要照顾梁庆德。
可惜她这个好心人压根熬不住,房中那么安静,梁庆德又睡的那么香,撑到半夜她便半跪在地上,趴着床沿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做了个梦,她梦见有人走进了房间。窗外已泛出鱼肚白,光线不亮,看不分明,但那衣服上淡淡的熏香告诉她,来的应该是摄政王。
她睁开眼去看他,就见他半跪在床边,握着梁庆德的手轻声唤她,只是声音太小,几乎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叫的是什么。
“姐姐……”
什么?姐姐?!
摄政王居然有姐姐?
文素差点没惊叫出来。
是了,萧氏皇族男丁不旺,对皇子的重视向来高于女子。深宫中的许多公主几乎只能留下一个名字,有的甚至连母亲是谁都不会记录,除非是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诸如和亲之类,才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两行记载。
她明白过来,摄政王要真有个姐姐倒也不算稀奇。
正这么想着,却见摄政王忽然松开了手,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呃,不会是因为被她听到了这个秘密而生气了吧?
文素最忌惮的就是他的强大气场,见状下意识的便要往后缩。
退得正欢,摄政王已到了跟前,蹲□子一只手在她背后一按,阻止了她的动作,“小心,要撞到桌角了。”
奇怪,梦里听他的声音竟然觉得有些温柔。
果然梦都是反的!
迷迷糊糊间大脑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还未理清楚,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摄政王给抱了起来,脑袋紧靠着他的胸膛,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文素惊讶,这梦……是不是有点太真了?
摄政王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低语:“在地上睡会着凉的,回去吧。”
就这么被他一路抱着出了房门,再进了房门,期间一路吹过的微风叫她猛然清醒过来。
娘嘞,这哪是什么梦啊,压根就是真的啊!
可是躺在摄政王的怀里能表现出什么呢?
文素尽量将自己僵硬的身子放柔再放柔,以显示自己还在沉睡。
萧峥轻轻一笑,将她送到了床上却又不急着离开,就这么坐在床沿,“文卿,本王知道你已经醒了。”
文素继续挺尸,表示你看错了。
“也罢,这样也好,本王可以放心的跟你说说话……”他的声音极低,听来恍若身处幻境,“你没听错,梁庆德的确是本王的姐姐,之所以姓梁,是因她顾念家国。她本姓萧,庆德是其封号,皇女中行九,人称庆德公主。”
“林瑄本是本王的西席先生,在长兄府邸教导本王读书习字,后来却将本王的姐姐拐去了民间,大抵便是这么回事。”
“本王出生的晚,几乎没有父母的记忆,好在还有一个亦兄亦父的长兄,一个亦姊亦母的姐姐,多少弥补了些缺憾。可惜这两人却在先帝即位后不久一个撒手人寰,一个逃出宫门……”
只留他一人,一介少年在朝堂之中苦苦挣扎拼搏,终于到了如今的位置,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短短一番叙述,几乎没有一点点缀,文素却仿佛透过他孤傲清绝的身影看到了当初那个少年。
权势倾轧,千锤百炼,方才成就他如今长虹贯日的气势。
她怔怔的睁着眼,直到他笑出声来,“如何?不装睡了?”
“唔……”文素缓缓爬坐起来,“王爷恕罪。”
“若本王不宽恕呢?”萧峥缓缓凑近,本是故意捉弄,待鼻尖弥漫她发间的槐花香,忽而记起前一刻温香软玉在怀间的触感,胸口忍不住一阵激荡。
“文卿……”他声音微哑,微薄的光亮下只看得见她明亮的眼眸,吸引着他一点点靠近。
文素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脸上一阵阵的发热,呆呆的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关键时刻门外突然传来赵全的一声轻咳,下一刻齐简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王爷,京城派人送来了物资,请王爷与文大人过去检视一番。”
又是他!!!
萧峥握着拳没好气的道:“这是什么时辰你可知道?”
齐简淡定的回答:“天亮了,王爷。”
文素转头朝窗外一看,果然已经露出了阳光。
两个尴尬不已的人稍稍整理一番出了房门,像是为了打破尴尬,萧峥咳了一声道:“此次借财一事全是文卿的功劳,待回京之后,本王会重重有赏的。”
文素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尴尬什么早忘了。一边的齐简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也被她给无视了。
三人拐过回廊,刚要进入前厅,走在前面的摄政王忽然停下了脚步,正对着前厅大门面露不悦。
文素疑惑的走上前去,探头朝内一看,立即惊讶的唤出声来:“朝卿?你怎么来了?”
刘珂一脸喜悦的迎上前来给摄政王见礼,“下官奉平阳王之命押送物资前来。”
“平阳王叫你来的?”萧峥捏了捏拳,“很好……”
三二章
书房内,萧峥端坐桌前,白袍宽松,绣着暗金蟒纹的袖口铺在桌面上,手指捏着奏折心不在焉。
等到第五十八次翻开奏折又合上,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对外唤了一声:“赵全!”
“是的王爷,文大人同刘大人一起出去了。”门外的赵全默默抱头,王爷您还要问多少遍?
萧峥咬了咬牙,三天了,不是接风洗尘就是四处转悠,两人有这么要好么?他冷哼了一声,拍桌道:“去把她给本王叫回来!”
“是!”赵全闻言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热泪盈眶。
您老早该下决心了,可折磨死人了!>_<
天气开始使劲的放晴,还有不久便是夏末了,阳光照在身上一阵阵的炎热,不过比起之前的阴沉潮湿可要好多了。
文素正带着刘珂在江边转悠,好歹也算半个当地人,总要尽些地主之谊不是?
在溜达的这几个时辰之内,有不少周边官员借路过打酱油之名前来同她搭讪逢迎,估计都是因为泰州知府那件事而慌了神,想从她这儿打探消息,但都被她给忽悠了过去。
如今林瑄与梁庆德都被好生保护着,还不到与这些人正面交锋的时候,自然是能避则避。
在江边游荡了一阵,到了林瑄指挥筑堤的地方,二人不便打扰,就站在江边闲话。
“对面便是我长大的地方啦。”文素遥遥一指,江面宽阔,只能看到对面隐隐冒出的一处塔尖。
刘珂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顿时有感而发,出口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文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身边忽然有人走近,她转头,就见林瑄带着笑意看着自己,衣袖高挽,一身泥水,却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俊雅。
“当日有劳文大人熬夜照顾内子,在下还未曾道谢。”
“林先生客气了。”文素赶忙回了一礼。
林瑄瞥了一眼旁边仍旧沉浸在诗词世界中的刘珂,笑了笑,“文大人刚才面带怔忪,是不喜欢这首诗么?”
“怎么会?”文素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江南虽好,于我却是徒增悲伤罢了。”她指了指对面,“那里还孤孤单单的葬着家父,奈何我却不能回去扫墓祭拜。”
“原来如此。”听她这么一说,林瑄不禁也心生感慨。
“对了,说起来,家父还认识林先生呢。”
“哦?”林瑄十分意外,“令尊是……”
文素有些赧然,“家父名唤金池,只是一介布衣书生,恐怕先生早已不记得了。”
“文金池?”林瑄皱着眉思忖着道:“在下记忆一向好过常人,但凡打过交道的没有不记得的,说来姓文的人倒是见过一个,约摸是十年前的事了,只不过他并不叫金池。”
文素毫不意外的摊了摊手,“就说先生还是忘了吧。”
林瑄却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绞尽脑汁的想着那个名字,心中纳闷,明明没见过其他姓文的人了啊。
旁边的刘珂总算感叹完了江南丽景,文素见状便打算带他再去别处逛逛,谁知刚要走却又被林瑄叫住:“敢问文大人,令尊可曾说过与在下见面的场景?”
文素有些无奈,早知道他这么较真就不说出来了。但又不忍他继续纠结,还是老实的作答道:“大概就是与先生您谈了一些江南地区的水系地形,另外家父对先生的一些清谈思想亦颇多推崇。”
林瑄微微一愣,脑中忽然浮上那柔弱书生的模样……
正在这当口,身负重任的赵全终于赶到,老远便对文素招手,“文大人,王爷正急召您回去呢。”
文素闻言赶忙应下,却不知隐于暗处伺机而动的几位官员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回去要谈什么急事啊啊啊啊……
林瑄仍旧立在原地,目送着文素渐渐远离,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那不就是同一个人么?金池……金池……”他蓦地抬头,双眼睁大,“是了,金麟岂是池中物……”
※
一张圆桌,文素与萧峥相对坐着,面前放着一封信,正是当日林瑄托文素转交的那封。
“王爷叫下官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文素暗暗撇嘴,自从那晚之后,看到他就尴尬,好不容易躲一下还被提溜了回来。
好吧,回来就回来,您老拿封信出来算个什么紧急大事嘛。
萧峥见她神情不耐,顿时胸中醋意大发,伸手重重的点了点桌面,“自己拆开看!”
文素被他这语气给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取过信拆开看了一遍。
一串名单。
“王爷,这大概是贪官的名单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萧峥气闷的叹了口气,“你看清楚,这里面的名单有两份,上面一份与那日本王召见的官员吻合,除去齐简这个新到的知县之外,几乎全都占了。而下面一份却只有几人,其中泰州知府首当其冲,本王叫你看的便是这第二份名单。”
听他这么一解释,文素才感到奇怪,连忙又去看了一遍下面的几行名单,发现右下角竟然有个小小的“兵”字。
“如何,发现了?”萧峥没好气的道:“林彦纯此人最喜欢装神弄鬼,有事却不直说,只写个兵字,算什么?!”
文素好意宽慰:“怕是担心信件落入他人之手而惹来杀身之祸吧,毕竟他还得照顾林夫人呢。”
萧峥这才缓和了神色,“说来林彦纯也确实谨小慎微,今日临出门前还嘱咐本王近期莫要出门。”
林瑄的意思是,泰州知府那日本想不到摄政王会Сhā手此事才敢对梁庆德下手,所以那件事其实算是为除贪一事打开了缺口,但同时必然也已经打草惊蛇,所以奉劝萧峥近期不要外出,恐防遇上什么意外。
莫非这个兵字便是指的这个?
对此萧峥自然是不屑的,且不说他附近防守严密,便是那些贪官污吏,难不成已经胆大到如斯地步?
文素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皱着眉苦苦思索。
萧峥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撇去心中杂事,再看对面的女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这几日她是故意躲着自己的吧?躲着自己,却跟那书呆子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
眸中光芒轻轻一闪,他放下手中茶盏,咳了一声道:“文卿,朝卿来此已有些时日了,可曾言明何时返京呐?”
“啊?”文素被打断了思绪,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怔愕的表情落入他眼中,自然又引来一丝不快。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心中虽然波涛汹涌,面上却还是一片沉静,萧峥拂袖起身,淡淡道:“本王觉得他该回去了。”
文素自然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垂着头嗯了一声。
实际上她对刘珂还是怀着一点儿心思的。虽然那晚摄政王跟她差点在某些特定环境特定心理的烘托下发生一些不应该发生的小Сhā曲,但是她内心深处始终还是觉得刘珂比较适合自己。
所以在这个大背景下,她其实正试图于摄政王的眼皮子底下跟这个保皇党发生点不可言明的关系。
关于这类关系,她的阐述是——目前地下发展,新政结束后走上台面,继而开花结果。
规划的倒是不错,奈何默契是关键啊。
要说默契,换做平阳王的话,估计一个眼神两人就达成共识了,可惜偏偏这最适合她的人是个一根筋,这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两人相处这几日,面对刘珂时不时递过来的眼神,她有时真恨不得上前揪住他领口一阵猛摇,你到底能不能弯一点肠子啊?OTZ
可现在倒好,直接没机会了。
最后消息还是文素送去的。
大晚上的,刘珂正在客房中津津有味的挑灯夜读,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就变了。
他是老实人,摄政王一表明态度让他离开,他自然不好强留。只是心中对文素十分不舍,见她这阵子瘦了不少,更是心疼不已,奈何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体贴话。
文素自己也难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没能将自己那不可言明的关系给阐述出来。
夜色深浓,两人就这么隔着道门槛相对站着,俱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直到听见远处赵全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咳才算终止。
看来摄政王很不放心她跟保皇党之间的来往。文素叹了口气,举步欲走,一时又不知从何来了勇气,几步返回,凑到刘珂耳边低语了句:“你上次的醉话若记得,回京等我答复,若不记得便算了,千万莫要多想。”
说这话着实需要勇气,她一说完就扭头跑开了,脸红的如番茄一般。
刘珂在原地怔忪许久,回味许久,继而一颗心美上了天。
他如何不记得?那些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曾忘,等她的回复是何意?是要答应了
这忽来的一出着实叫刘珂兴奋,以致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可第二天辞行之时却仍旧精神奕奕。
可惜摄政王亲自相送,还一直送到了城门口,叫他根本没有机会与文素话别,心中委实失望,走向马车时简直是一步三回头,五步一徘徊。
登上马车之际,齐简扯了扯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道:“朝卿兄,据我连日以来的观察,文大人与摄政王之间……似有些不清不楚啊。”
刘珂不高兴了,劈头便问:“如何不清不楚?”
齐简转头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摄政王与文素,压低声音道:“我已不止一次发现他们二人同处一室了,听闻有一回还在一起通宵……”
“不可能!”刘珂心中郁堵,忿忿的爬上马车,心中一遍遍回荡着文素昨晚与他说的话,表示坚决不信。
齐简叹了口气,“也罢,我本也是好意,总之你要有个数才是。”
刘珂一把放下车帘,他有数的很,等回了京城你就知道了!
马车驶动之时,他终于忍不住挑帘朝文素看去,城门边上,她站在摄政王身边,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他安心不少,缓缓放下车帘,却又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蓦地羞红了脸,心中一个劲的默念:等你回京等你回京等你回京……
目送着马车走远,萧峥转头瞥了一眼文素,见她神色如常,才算舒服了些。
正打算回去,赵全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话,他顿时一惊,拉着文素便登上了车。
三三章
马车疾驰,却不是返回的方向,文素扒着车门朝外看了看,又一头雾水的坐回了车内,“王爷,您突然这么着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峥嗯了一声,皱眉道:“梁庆德突然回去了,本王去看看。”即使承认了身份,他还是无法做到像过去那样唤她一声皇姐。
文素诧异,梁庆德好好地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不怕再被挟持了?
车是由赵全赶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萧峥担忧的心情,他今日格外的卖力,鞭子甩的呼呼的,马车行进的速度几乎比往常快了一倍。
过了最为热闹的街区,马车拐入一条稍窄的道路,再往前出了南城门便开始安静下来,两边都是农田,越行越僻静。
不久后,马车缓缓停下,赵全在外恭恭敬敬的禀报:“王爷,暗卫说就在这里了。”
萧峥掀开帘子下车,按照他的指示拐入一条小道,走了一段,眼中落入一户平常的院落。
文素跟在后面赞叹道:“真是个隐蔽的地方。”
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树木田地,隐于其中的小小瓦舍着实不起眼,自然隐蔽。
萧峥心中多少有些感叹,这些年的隐居,也不知道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率先走近,伸手直接推开了院门,却愣了一下。文素赶忙跟上前去探头一看,也愣了愣。
梁庆德手中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正在哄着,脸上带着笑意,一副祥和的画面。
想过许多原因,倒忽视了她的孩子。也是,嫁人多年,没有孩子才不正常。
萧峥忽然觉得有些别扭,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有只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就听文素自顾自的笑着朝内打招呼道:“林夫人好福气,竟然藏了个大胖小子在家里呢!”
梁庆德一怔,转头看来,待见到门口的萧峥,赶忙招呼二人进门。
萧峥抿了抿唇,不甘不愿的走进去,便见梁庆德将孩子放到地上,指着他道:“快,叫舅舅。”
孩子眨了眨黑亮的大眼,似乎有些惧怕他,躲到了母亲身后不肯出来。
“这孩子……”梁庆德不好意思的对萧峥笑了笑,“退之,叫你见笑了。”
“无妨。”萧峥干涩的回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盯着那孩子。
院子里有些空旷,只有一口井,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可能是多日无人在家的缘故,上面落了一层的灰。
文素环顾一周,颇为诧异的道:“夫人不在的这些日子,难不成就让孩子一人在家?”
“自然不是,孩子是托给熟人照料的,我不放心,便回来看看。”梁庆德说完这话有些歉疚的看了一眼萧峥,“退之,连累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萧峥淡淡的点了点头,眼神又扫到了她身后的孩子身上,轻咳了一声:“孩子叫什么名字?”
梁庆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他还未曾取名。”
“什么?”萧峥诧异,“这么大了还未取名?”
“他……”梁庆德眼神闪了闪,忽而弯下腰,捂住了孩子的耳朵,这才轻声道:“他不是我们亲生的。”
一边的文素愣了愣,被捂住耳朵的孩子不解的眨了眨眼,似乎很疑惑母亲的举动。
梁庆德叹了口气,“退之,实不相瞒,我根本无法生养。”
萧峥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我曾劝彦纯另娶他人好为林家传宗接代,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这个孩子是不久前刚收养的,所以还没来得及取大名。”
文素恍然,不禁对林瑄心生敬佩。忍不住转头去看摄政王,发现他也是一脸怔忪,良久才垂眼道:“算他还有良心,对你总算还不错。”
梁庆德笑了笑,“是,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被捂住耳朵许久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始扒拉母亲的手,梁庆德手一松,他干脆跑开了去,免的再遭受一次捂耳的酷刑。
文素担心他摔着,蹲□子一把接住跑到跟前的他,拥着他小小的身子抬头对萧峥道:“王爷,好歹是舅舅,您为他取个名字吧。”
梁庆德闻言眼睛一亮,忙点头道:“是啊,退之,你为他取个名字吧。”
萧峥怔了怔,垂眼看来,孩子又开始往文素怀里缩。
“就叫逸吧。”
“逸?”梁庆德笑了起来,“退之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字,记得你当初还要为端儿取名叫做逸呢。”
萧峥也不禁笑了一下,“原来你还记得,后来他弱冠时我便为他取字云逸,但求这名字叫人自由一生,无拘无束。”
“确实是个好名字。”文素抱着孩子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却又忽然顿住了手,面带惘然。
萧峥见状顿时疑惑,走上前道:“文卿,你怎么了?”
“王爷,”她转头,一脸惆怅,“我突然想念小世子了。”
“原来如此。”他失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嗯,本王也想他了。”
“你们……”身后转来梁庆德不敢置信的声音,文素转头,对上她诧异莫名的脸,“你们二人已经有世子了?”
“……”
※
一场虚惊。
萧峥本要带梁庆德与孩子一起回去,但她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未免出意外,他只有吩咐所有暗卫留下保护呣子二人,并将马车留下。自己则带着赵全、文素步行到不远处的驿站雇了两匹马。
文素对此很有意见。
为什么只雇两匹?
萧峥对此则回答的十分淡定:“因为文卿你不会骑马,本王只好带着你了。”
“……”好吧,这也是事实。文素认命的再次爬上他的马背。
好在是城外,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二人共乘一骑也不担心惹人非议,多少算抚慰了一下文素不安的心情。
只是太阳着实强烈,偏偏萧峥驾马的速度慢的堪比步行,而赵全又躲在后面,隔着好长一段距离,连个遮阳的人也没有,叫她有些吃不消。
也活该她倒霉,为给刘珂留个好印象,今早送别他时穿的是件深蓝色的襦裙,早上倒还好,这大中午的可就难受了。
正有苦难言,头顶忽然一暗,萧峥宽大的白袖轻轻搭在了她头上,遮住了毒辣的阳光。
后面的人什么都没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文素却微微一怔,心中有些感动。
不过您要是骑得快点就更感动了。>_<
“文卿,看周围农田洪水已退,这次水患,算是平定了吧。”
文素一阵汗颜,原来走的这么慢是为了巡视灾情啊。她转头四下看了看,点了点头,“相比过去,这次见效显著,着实亏了林先生及时出现。”
萧峥闻言松了口气,“如此便好,他那里的筑堤也快要完成了,待这件事完了,便可以动手了。”
文素知道他说的动手就是指对付那些贪官,心中竟有些激动,往日的那些怨尤和不甘就要得到抒发,好不畅快。
说话间,已经隐隐看见城门,这里是最为僻静的一段路,四周树木繁盛,道路也渐渐狭窄起来。
骄阳被繁茂的枝叶挡住,文素舒服不少,正要请摄政王放下为自己遮挡的手臂,却忽然感到他身子一僵,继而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王爷,怎么了?”
萧峥没有做声,四下看了看,正要继续前进,身后忽然传来赵全惊慌的呼喊:“王爷,小心!”
马蹄蓦然一脚踏空,萧峥眼疾手快的揽起文素跃起,落到旁边,下方的马已经滚落入一个巨大的深坑,不断的悲戚嘶鸣。
文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怔愕,人已被萧峥拉着向前跑去,周围是树林,看这情形,必然是有埋伏。
身后疾风骤至,萧峥转身,入眼是几道迅速袭来的黑衣人,手中俱是寒光闪闪的利刃大刀。
他来不及多言,一把将文素推到一边就迎了上去。
赵全随后赶至,拔剑上前助阵,片刻便撂倒了两人,但其余的人却毫不放弃,看模样竟似抱了必死之心。
虽然赤手空拳,萧峥却下手极狠,几乎只要逮到机会便是一击必杀的招式。曾经的沙场征伐和成为摄政王后经历过的几次刺杀,都让他明白对待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理。
然而文素却从未见过这种架势,早就吓呆了,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死尸,身子一阵阵的发软,血腥气融入鼻尖,直叫她胸口窒息。
整个人就快支撑不住倒下去时,忽然感到有人落在了身边,她吃了一惊,转头看到那人一身黑衣,顿时尖叫起来。
旁边的萧峥见状连忙解下腰间玉佩甩出,重重的击在那人即将落下的刀刃上,黑衣人被逼退几步,他飞身而至,接下文素。
奈何文素身子已软的如同一团泥,想要带她跑路实在困难,萧峥干脆抱起了她,正要走,后面已经回过神来的黑衣人不管不顾的一刀砍至,正中其左臂。
萧峥嘶了一声,赵全已经赶了过来,替他格挡了过去。
仍然不断有黑衣人从四周涌出,萧峥迅速的盘算了一番,抱着文素就朝树林深处跑去。
远离了那些黑衣人,文素的意识总算开始回笼,大脑清醒过来。感到摄政王有些气力不支,她有些歉疚的道:“王爷,放我下来吧,现在没事了。”
可是还未等到他回答,便忽然感到一阵天翻地覆,二人已经落入一个坑中。
感到指尖有黏腻的液体,文素举起手一看,吃了一惊,赶忙爬起身来去看摄政王,这才发现他的左臂上还在流血,几乎已经将半边白衣都染红。
“王爷您……”文素顿时慌了神,连忙爬到他身边,只见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色也变的苍白起来。
“无妨,只是失血多了,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文素抬头朝上方看了又看,却只听到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看来赵全还在应付那些人。
她颇为自责,若不是自己不够机灵,也不会连累摄政王受伤,现在落在这里,要如何是好?
萧峥看出她的慌乱,出言安抚道:“莫慌,你第一次遇到这事,怪不得你。这坑不如之前那个深,想必是猎户用来捕猎的,没事的。”
其实他贵为皇族,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是说来安抚她的罢了,但文素闻言真的安静了下来,跪坐到他面前,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不少。
“王爷,我替您包扎一下吧。”
“嗯。”
她吞了吞口水,背过身去,掀开外衣,去扯中衣的衣角,奈何心太慌,竟费了好长时间才总算撤下一段布条来。
转身去为摄政王包扎,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文卿,本王说了,莫慌,不会有事的。”
文素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来不及处理伤口,直接用布条缠上他的胳膊绕了几圈,用力的扎紧,血总算是止了。然而一抬头,却发现摄政王早已头歪在一边双眼紧闭。
她吓了一跳,赶忙托着他的脸唤他:“王爷,王爷,您怎么了?”
叫到后面声音竟带了哭腔,托着他脸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萧峥微微睁眼,看到她的模样不禁一愣,赶忙坐直身子,“没事,没事,本王只是吓吓你罢了。”
文素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您怎么能这么吓人呢,要是一身是血的倒下去就不醒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怎么会有那种事呢?”萧峥从未见过她哭,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连忙伸手去拍她的背。
“怎么没有,当初我爹爹就是那样,说着好好的话,突然咳了血倒下去就再也没醒了……”
萧峥的手僵了僵,眼中满是愧疚,手落在她肩上轻轻一按,将她拥入怀中,“不会的,起码我不会就这么离开你……”
三四章
很显然这些人早就盯上了他们,不然不会将时机掐的这么准。
也多亏了赵全,看他平日里少根筋似的,论武艺却是实打实的大内第一高手,以一当十不说,还至少斩杀了对方九成|人手。不过自己也受了伤,将萧峥与文素救上来后就晕了过去。
梁庆德为此自责了许久,若不是她想念孩子,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看着一身是血的弟弟,眼睛都哭肿了起来,熬药服侍自不必说。
好在萧峥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及要害,倒是文素被吓得不轻,反倒比他在床上躺的还久。
闻言赶来的林瑄与齐简俱是惊愕不已,然而萧峥却倚在床头却什么都没说,直到齐简走后,他才对林瑄道:“本王似乎知道你那个兵字的意思了。”
兵者,干戈也。
如今与他有干戈之仇的是谁?
正是与他一江之隔的叛臣藩王们。
萧峥当然不相信他们有能力能越江来刺杀他,除非……这里有了他们的同谋。
林瑄一脸肃然,“所以我当日才请你莫要出门,这事我本当直说,奈何没有凭据,如今却算是证实了。”
那些贪官之所以横行霸道,甚至连他这个摄政王都敢骗,不是胆大包天,而是有恃无恐。
他们早已有了别的靠山,能捞钱便好,若是被揭发,大不了正大光明的投奔反贼。
之前梁庆德被劫一事的确已经打草惊蛇,泰州知府被扣押,那些下面的喽啰自然只是担心自己贪污一事是否会被暴露,而另外的几人则更担心自己与之一同反叛的事情败露。
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许占了先机,还能去江南请功,说不定除去摄政王,朝廷一倒,还能混个开国功臣。
只是他们忘了萧峥本身便是军人,征战沙场,万夫莫开。若非有文素在,恐怕那些人一个也无法活着回去。
萧峥端起床头半凉的汤药一饮而尽,眼中光芒沉沉浮浮,犹如嗜血的利剑,寒意逼人。一松手,碗落在地上碎成两半,发出清脆的哀鸣。
“传本王口谕,周边五城城门尽落,各城官员尽捕,一个不剩,若有逃匿者,扣其家眷,若有不从者,先斩后奏。”
林瑄抿了抿唇,退后一步,朝他拜了拜,“是。”
“还有……莫要告诉文素。”
林瑄怔了怔,抬眼看他,却见他别过了脸,淡淡道:“她不适合这些杀戮。”
“好。”林瑄轻轻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退之,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是有关文素的身份……”
※
其实文素啥事也没有,心理上的恐惧被治愈后,立即就活蹦乱跳的下了床,不过最近摄政王正在养伤,又似乎很忙碌,她心中有愧,便没有去打扰。
于是赵全成了她骚扰的对象。
一盘香喷喷软绵绵的精美糕点放在面前,散发出的清香引的人食欲大动。
赵全悲愤的瞪着对面的人,瓮声瓮气的道:“文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素瞄了一眼他包的跟个粽子似的脸,抱歉的笑了笑,“是了,我忘了你伤在了脸上,现在还吃不了这些东西。”
赵全顿时拍桌而起,“那些混蛋,打人不打脸不知道么?”
太伤心了,这是破相啊!真想把那些混蛋拖回来再砍砍砍砍他个几千刀!
文素赶忙安慰:“好了好了,我今天来是来道谢的,若非你及时赶到,恐怕当时情况不妙啊。”
“文大人您很好,不妙的是王爷。”赵全扭头,“王爷一直搂着您呢,谁能伤的到您啊?”
文素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王爷……什么时候搂着我了?”
赵全斜睨着她,“您不会想不承认吧?”
“……”文素语塞,爬起来就跑出了屋子。
直到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去看摄政王不是因为什么心存内疚,也不是因为他最近忙碌,而是因为她尴尬。
她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早上送走了刘珂,几个时辰后就跟摄政王搂搂抱抱,这算什么?
还有节操没有?
可是当时她真是吓坏了,看到摄政王那模样就想起当初她爹离开时的场景,好端端的倒下去就再也没起来,好像整个世界就剩她一人了。
她是真害怕摄政王一睡不起的。
她叹了口气,蹲在院角画圈圈,心里默默念叨:朝卿啊,我很坚定啊,你别急啊,回京再说哈……
“文大人,你在念什么呢?”
身边忽然传来一人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原来是林瑄。
“林先生,您怎么来了?”
林瑄笑了笑,“来交差啊,筑堤大事已了,在下也算不负众望了。”
“真的?”文素顿时喜笑颜开,“那可好了,想必王爷这下心安不少。”
“是啊,只是那些贪官的事情还在处理,这件事做完,才算是真的结束了。”
“莫不是很棘手?”
林瑄左右看了看,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低声道:“如今仍然有人抵死不认罪,这其中又牵扯了江南反王们,所以有些难办呐。”
文素不解:“怎么会牵扯到江南的反王们?”
林瑄将那第二份名单私通反贼的事情给她解释了一遍,但记着萧峥的嘱咐,没有细说,好在文素反应快,立即便明白过来。
“那些人不认罪,是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而且认为江南那边还有指望。”
林瑄点头,“正是如此。”
文素垂着头想了想,一时没有头绪。
林瑄见状也不多言,找了个托辞便告辞离去。
他说这些其实也算是个试探,这几日常听萧峥说起她见解独到,如今倒想看看她究竟聪慧在何处,是否聪慧到符合她那身份……
到了晚上,文素总算去见了摄政王。
先前梁庆德要来送药,被她撞见,便干脆接了手,好歹算个理由不是。
赵全因为破了相,不愿出来见人,所以此时门边空无一人,不过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暗卫隐匿,以致于她端着药碗在门边徘徊时很担心忽然从旁冒出个人来。
过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一丝门缝,就见摄政王坐在桌前正在批阅奏折,左手因为受伤,衣裳随意的披了半边,领口因此拉扯开不少,胸前半露春光。
文素摸了摸鼻子,确信自己没流鼻血,刚要敲门便见他抬眼看了过来,继而微微一笑。
“原来是文卿,进来吧。”
文素推门而入,垂着头走近,恭恭敬敬的将药放在他面前,“王爷,用药吧。”
“嗯。”萧峥应了一声,刚要抬手去取碗,却忽然抽了口气。
文素一惊,忙抬头问:“王爷,您怎么了?”
萧峥轻轻抚了抚包扎完好的伤处,摇头道:“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右手动作起来会牵累到左臂罢了。”
文素挑了挑眉,这么严重?不过看摄政王一脸痛苦的模样,应当不是作假。
“王爷,要不……下官帮您?”她干咳了一声,端起药碗,手指捻着勺子搅动着药汁,脸就像要烧起来了一般。
萧峥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文卿了。”
文素默默吸了口气,颤颤悠悠的递出手中汤勺。萧峥微微一笑,垂眉敛目,张口饮下那勺药汁。
原本很尴尬,但渐渐地倒不似那般拘谨了,看着眼前的人安安静静的喝药,文素脸上热度稍减,心情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碗药不多不少,一勺勺的喝完倒也花了些时间,到了最后,这动作竟然已经做得十分自然,好像本该如此,甚至在饮完最后一口后,文素还掏出绢帕为他拭了拭唇角。
萧峥一怔,不自觉的抬手抚上她的手背,文素这才惊醒过来,慌忙抽回了手,脸又热了。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好不尴尬。
好一会儿过去,文素才低声道:“王爷,其实下官来是有事要禀的。”
“哦?文卿请说。”萧峥坐正了身子,脸上神情回归自然。
“是有关贪官反叛一事。”文素斟酌着道:“下官听林先生说了此事,想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解决之法。”
萧峥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什么方法?”
“王爷可还记得当初吴王开科取士不得后,要求江南世家出人入伪朝供职一事么?”
“记得。”
“下官认为,当初与吴王闹僵的江家,此时可以派上用场。”
萧峥垂眼思索了一番,蓦然醒悟,“是了,本王断不了这些人的念想,若是由江家出面,则要好办的多了。”
换句话说,江家这样的大家族可以充任个说客的身份,直接证明吴王并不可靠,江南也绝对不会接纳他们,那么除了认罪,这些人也就没有出路了。
也多亏了文素记性好,当初那事情他只在她面前说了一次,如今她还能将二者联系起来,着实不容易。
想起那日林瑄说的话,再看眼前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可是这法子也有个漏洞,文素皱着眉道:“下官倒是想到了这个主意,但要如何说服江家也是个问题啊。”
萧峥笑了笑,“文卿忘了,除了吴王那个外甥之外,江家还有陛下这个孙子呢。”
一般处理事务时,萧峥习惯凡事最先从朝廷角度出发,而文素则习惯先从自己熟悉的角度出发,因事判断,随机应变,从这点来看,于政治一道,二者配合的很是相得益彰。
文素闻言恍然,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写信给皇帝,会心一笑,抬手为他磨墨,烛火下二人影像轻叠,恍若梦境……
三五章
时将入秋,水患治理总算尘埃落定,灾民们重归家园,秩序井然。
文素安安静静的吃了饭,在院子里研究了一会儿主人家种的花草,又去跟林瑄家的孩子玩闹了一阵,一天就过去大半了。
正趴在桌上无所事事,就见梁庆德端着一只盘子走进了她的房间。
“文大人,听闻你是江南人士,那可要尝尝我做的糖藕是否正宗了。”
文素闻言立即兴奋的跳了起来,“哎呀,林夫人,您真是大好人,好久没吃到这个了。”
梁庆德挨着她坐下,将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这些日子摄政王出门频繁,大人倒是清闲不少。”
动作一僵,文素干笑了一声,默默埋头吃藕。
并不是她清闲,只是摄政王最近有意回避她,自那晚后便没有再与她碰过面。本来还有些奇怪,可是听闻泰州知府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后她便明白过来了。
摄政王其实很照顾她,很多事情瞒着她是怕她不适应。只因初入官场的她见识过黑暗和狡诈,却还未经历过其中的血腥和残忍。
想到这点,手中的半片藕再也吃不下了。
“文大人,”梁庆德忽然唤了她一声,目光闪了闪,低声道:“虽然退之表面什么都不说,但从那日遇刺一事来看,他很在乎你,不知可否请大人答应民妇一件事?”
“啊?”文素呐呐的抬头,“何事?”
“我想请大人好好照顾退之,他这些年也不容易,难得遇上个可心的人,但愿大人莫要拂了他的愿。”
梁庆德目光灼灼,将她的脸烧得滚烫。文素手中的藕片啪的一声掉落在桌上,那四个大字不断敲打着她的心房:
可心的人,可心的人,可心的人……
“林、林夫人……您莫不是误会什么了?”她慌乱的起身,差点将桌上的盘子给扫到地上。
梁庆德见她这般慌张,忍不住捂唇而笑,“以前得知彦纯对我有意时,我也是这般慌乱,后来想想,正是也对他存了那心思才会这般手足无措。”
“……”文素风中石化,所以说她对摄政王也存了那心思?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终于摆脱粽子形象的赵全重拾自信,站在门边气势昂扬的道:“文大人,王爷请您过去。”
文素闻言一怔,竟莫名的有些退缩,一边的梁庆德又开始捂着嘴轻笑。她稳住心神,像是要证明自己一点也不手足无措一样,大步走出门去……
萧峥此时正在江边,身上特地着了庄重的朝服,玄色衣袂随风翩跹,暗金龙纹绣气势腾腾,将他原先就不怒自威的面容衬托的越发凛然威严。
他高立长堤之上,下方是跪了一地的官员,单衣散发,毫不狼狈。
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听闻这些人贪污赈灾款项,顿时群情激愤,叫骂声此起彼伏,恨不得啖其肉嚼其骨。
文素赶到时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赵全护着她艰难的挤过人群到达堤下,林瑄与齐简并肩站在那里,俱是一脸庄重。
文素转头看了一眼那些官员,再不复当初的作威作福,只剩自怨自艾与悲悲戚戚,为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钱,何苦来哉?
身侧投下一片暗影,她一抬头,就见摄政王走下了几步,朝她伸出了手,“上来。”
手指微微颤了颤,耳边好像又响起了梁庆德的话,心跳也一下子变的激越起来。
“文卿?”
文素深吸口气,终于还是将手递给了她,由他搀着登上了堤坝,居高临下看着下方的人群。
因背对着江面,萧峥一手托在她腰后,护着她不至于摔下,低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茓,若没有你,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容易认罪,所以本王觉得一定要让你看到这一幕,文卿,可感到自己的成就了?”
文素的目光扫视着下方,慢慢变的肃然,“王爷所言极是,下官本是偶然为官,然而有了今日,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当初揭榜的举动。”
下面的人群原先还在咒骂着贪官,此时不禁被上方的两道身影吸引住了目光而渐渐安静下来。
并非因为外表,那一介弱质女子素衣迎风,站于摄政王身边却未曾被其盖过锋芒,宛若初生骄阳,和煦温暖却难掩尘霄直上的气势。
据说多年后当地还有百姓回味此事,意犹未尽的描绘这位留于大梁国史上的传奇女子当时是如何与摄政王并肩而立,扫清污浊。
而此时,萧峥只是对着她的侧脸微微一笑,继而转身面朝长江,凝视着对面隐约可见的楼台塔阁。
文素跟着他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王爷在看什么?”
“看江南。”他抬手朝对面一指,声音铿然:“文卿,且等着,本王定会扫平叛逆,圆你归乡之愿。”
文素张了张嘴,看着他精致的侧脸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久前她与刘珂同立此处,他吟一首忆江南,而今日与摄政王站在一起,他却给了她一个承诺。
她从未说过自己想回去,可是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文素垂眼,江水悠远,她忽而失笑,竟然忍不住将刘珂与摄政王作比较,果真是糊涂了。
萧峥转头看了她一眼,“文卿,你可曾想过,你其实很适合官场。”
文素微微一愣。
“比起相夫教子,你更适合出谋划策。”
何况她的身份也绝不容许她平庸一生。
萧峥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本王之后对你有何安排么?”
尚在怔愕中的文素呐呐的点了点头。
“本王都为你谋划好了。”他勾了勾唇,眼中波光流转,“肯定比你自己谋划的要好很多。”
他笑的灿烂,文素却莫名的一阵悚然。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摄政王这个笑容好阴险……-_-|||
※
经此一事,周边地区官员几乎被抽一空,诸事积压,急需官员补充。萧峥趁机将自己的心腹填充而入,却将齐简这个有功之人调往遥远的太原任职,多少让人不忿。
齐简自己也十分不满,奈何不敢直言,便晦暗不明的对文素抱怨了几句。
彼时文素正在收拾准备启程返京,听了这消息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继而转头对着门边的他笑骂了他一句:“笨啊,无渊,摄政王这是为你好啊。”
“什么?”齐简莫名其妙。
“如今周边官员几乎全盘掏空,你留下定是要坐上知府之位,加上此番治水赢得的美名,后来的官员便不自觉的以你为大功之人,礼敬有加,巴结有加,那么试问你将会变成怎样的人?”文素丢下手中包袱,走到门边故作深沉的拍了拍他的肩,“无渊呐,你还年轻啊……”
齐简怔了怔,继而恍然,转身便走,“那我得赶紧去向摄政王道谢才是。”
文素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愣了愣,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有人拍着掌走进了院门,“刚才在院门边听了文大人一番高见,果然心思通透啊。”
眼见着那熟悉褐色人影走近,文素干咳了一声,“林先生可真是寒碜我了,其实我全是瞎掰来安慰他的。”
林瑄笑着点头,“在下也是这般认为的。”
呃,您还真是不给面子。→_→
“大人这都收拾好了?”到了门边,看到桌上的包袱,林瑄笑着问文素。
“是啊,差不多了。”文素腼腆的笑了笑,抬手朝他作了一揖,“此次江北之行最大的收获便是见到了先生,先生风采早有耳闻,家父更是推崇备至,如今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哈哈……”林瑄畅快大笑,“在下今日来正是与令尊有关。”
“诶?先生还真的见过家父?”
“自然。”林瑄从袖中摸出一卷册子递给她,“是在下记错了,那姓文的人的确就叫金池,这是他当初赠与在下的书籍,如今当物归原主了。”
文素诧异的接了过来,一卷普普通通的书籍,连个名字也没有,翻开封面,只有一个署名:文子衿。
“这是……”文素迟疑的看着林瑄。
“大人不必怀疑,这的确是令尊之物,这位文子衿想必是文氏族人或先人,只可惜此书只著了一半便停了。令尊声称此书已保存许久,当初赠与在下也是投缘,如今看来,其实更适合现在的大人您。”
“原来如此……”文素恭恭敬敬的收好书,转身朝他欠身一拜,“多谢先生了。”
林瑄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启程之日定在了三日后,文素没有再问过那些贪官们的下场,摄政王既然说可以走了,那便是都处理完了。
出发当日,泰州城和附近城镇的百姓几乎全都出来相送,浩浩荡荡的一路尾随至城门。
没有多么热情的挽留,反而场面很肃静,一直到萧峥揭开帘子朝外看来,百姓们才纷纷跪倒,口呼千岁。
萧峥刚要抬手打住,文素在旁轻轻一笑,低声阻止了他:“王爷,您当得起。”
对质朴的百姓们来说,这是唯一可以表达感激的方式。
萧峥不再坚持,坦然受下,正要放下帘子,忽又看见梁庆德抱着孩子与林瑄站在对面与他遥遥相望。
这一别,却不知要何年再见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孩子,朝林瑄点了点头,虽然过去有诸多抱怨,但如今,就姑且信他能照顾好皇姐吧。
文素见到这场景心中也有些惘然,刚想出言安慰一下摄政王,却见林瑄忽然整了整衣襟,抬手朝她作了一揖。
这一拜不同于平时的礼节,像是对着某个德高望重的尊者,极其肃然与郑重。
“这……”她惊愕不已,连忙便要掀帘下车,却被身边的萧峥拉住,“文卿,你也当得起。”
文素一怔,他已轻轻放下了帘子,对外面的赵全道:“回京吧。”
三六章
赵全是个很矛盾的爷们儿,看着他长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吧,却着实改不了罗里吧嗦的秉性。
返京的路上刚好赶上秋老虎,他便再次将来时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每日每日的在文素耳边磨磨唧唧,惹得她差点操家伙才算完。
文素自己也不舒服,天气燥热再加上个大老爷们儿在边上唧唧歪歪,着实郁闷。再转头一看摄政王,更加郁闷,他倒是什么时候都端端正正平平静静,额上一滴汗珠也瞧不见。
好在这日子很快就结束在几场秋雨之下了,不过一层秋雨一层凉,越接近京城,天气却是越冷了。
每日歇在驿站时都还好,只在赶路时比较难熬,马车虽然结实,风却四面八方的透入,丝丝寒意深入骨髓,竟比寒冬也毫不逊色。
前后气候更迭反常,文素此行根本没带几件衣裳,又不好意思说冷,一来二去便冻得鼻涕横流了,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萧峥见状也不多言,照旧赶路,却找了自己的一件袍子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住。
文素有些不好意思,“王爷,不碍事的,去年这时候我也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呢,还不是一样活蹦乱跳的去了京城嘛。”
萧峥看了她一眼,将袍子裹得更紧,淡淡道:“去年你身边没有本王,今年不同。”
文素脸一红,垂头不语。
萧峥见她这模样,心中有些怅然,这一路很多次都想对她开口直言,可是对上她的视线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过往的这些年他将精力都放在其它事情上,独独不曾在意过男女之情,如今遇上心仪之人,竟如同懵懂少年一般。
倒也不是不敢说,只是他看的很清楚,文素对他的身份还是很忌惮,也许心中仍然惦念着那个书呆子也未可知,此时直说恐怕只会吓退她吧。
他叹了口气,想他连皇帝都逼迫了不知多少回,对她却是小心翼翼。
想到这点,他忽而失笑,惹得边上的文素侧目:“王爷,您笑什么?”
“没什么,本王只是在想回京后该如何赏赐你罢了。”
“诶?王爷打算赏下官什么?”文素几乎立即就凑了过来。
见她一副憧憬的模样,萧峥笑的更厉害,“你想要什么?”
“这个,王爷,你懂的,实在点儿的比较适合下官……”文素嘿嘿干笑。
“嗯,那便赏金银珠宝吧。”
“王爷,”文素顿时感激涕零,“下官有没有说过您英明神武聪慧不凡?”
※
京城已经冷得如同入了冬,傅青玉搓着手从前院往住处走,正撞上揣着手炉款款而来的平阳王,那身白衣在这萧瑟的季节看来越发显得清冷,偏偏他脸上还带着绵绵笑意。
“傅大人打算回去么?”
“是,王爷。”傅青玉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还是等等吧,叔叔与文大人回来了,你不去迎接么?”
傅青玉一愣,萧端已经笑眯眯的越过她朝大门而去,她反应过来,赶忙也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嗒嗒的马蹄声便清晰的传入了耳中,马车辘辘而行,到了近处停下,赵全率先跳下车辕,掀开车帘。
傅青玉忍不住探了探身子,看到摄政王一身墨绿便服走下车来,连日来期盼的一颗心瞬间柔软,却又一阵一阵激动跳跃,仿佛成了倚门等候良人归来的寻常妇人。
然而摄政王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便转过身,自然而然的伸手到车内,搀出了另外一人。
文素浑身裹得像个包子,身子还有些哆嗦,下车时简直是被摄政王给夹了下来。
脚一沾地,她忙不迭的站稳身子,抬头朝门口看来,只见平阳王似笑非笑,老管家左顾右盼表示什么都没看见,而傅青玉则怔怔的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言。
这视线蓦地让她畏缩了一下,不自觉的往旁边走开两步,与摄政王拉开了些距离。
萧峥眸光一闪,终于抬眼扫向傅青玉……
“叔叔可算回来了。”平阳王适时的出言打断了这诡异的气氛,笑容满面的迎上前来,关怀备至的看了看文素,“怎么了素素,病了?”
“嗯……”文素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眼神不时的瞄向傅青玉,后者却垂着眼丝毫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她失望的轻叹一声,身边有人轻轻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进去吧。”
像是故意要诏告天下一般,萧峥一手托着的她的胳膊,一手揽在她的肩头,带着她朝府中走去。
萧端微微勾唇,转头对赵全挤了挤眼,“莫非他们……”
赵全轻咳一声,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有戏。”
“那便好……”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黑亮的眸子里因满含笑意而光辉熠熠。
眼看摄政王与文素就要到跟前,傅青玉终于抬眼看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萧峥淡淡的应了一声,脚下几乎没有片刻停顿便带着文素跨进了院门。
文素有些不安,本以为上次留了信该解释清楚误会了,可不知为何,从下车到现在便没看到傅青玉的好眼色,再加上刚才摄政王这样的举动……
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在王府中休养了几天,终于重拾活力。
正是午间休息时分,文素提着裙摆,精神奕奕的冲进了平阳王居住的东暖阁。
萧端舒舒服服的偎在软榻上,怀中抱着暖炉,好似冬眠了一般。
“哟,怎么有空到本王这儿来?”见到文素神采飞扬的奔进门来,他笑着坐直身子,“有事?”
文素闻言顿时不悦,“平阳王爷,您这话问的……莫不是想赖账吧?”
“赖账?”萧端一怔,眼珠微微一转,顿时明了,摇头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好了,这便给你就是。”他慢条斯理的搁下手中暖炉,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出来,手上捧着一沓厚厚的银票。
“喏,这么多,不少吧?”
“应该不止吧?”
文素不相信看了他一眼,刚要去接,萧端手一抬躲了过去,“嫌少就算啦。”
“哎哎,不少不少……”
文素连忙表态,萧端这才将银票重新递给她。看着她笑容满面的点着钱,他叹息着坐回到软榻上,“你一个姑娘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王爷您衣食无忧,又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本王自有用处。”
“下官也是。”
萧端眼角微挑看向她,“莫非你是打算靠这些钱以后出府去生活?”
文素愣了愣,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劝你莫要多虑,叔叔怎会忍心你受苦呢。”萧端捂着嘴轻笑,眼中满是戏谑。
“平阳王爷你……”文素一张脸红了个透,一时语塞,将银票往怀里一揣便要出门。
萧端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摩挲着手中暖炉,不紧不慢的道:“你也委实铁石心肠,这一行数月,竟还无法打动你不成?”
文素的脚步一顿,尴尬不已,这姑姑跟侄子一家子人怎么尽喜欢做媒人!
她拖着步子心情复杂的往回走,一点点理着思绪。
摄政王在江北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梁庆德跟她直言时她还未曾去揣摩摄政王的心思,现在再被平阳王一说,真的不得不好好思考一番了。
若是摄政王真的对她有意……怎么办?
可他是高不可及的摄政王,只要愿意,天下都是他的,凭什么会看上自己?就算看上自己,她又凭什么与他比肩而立?
文素耷拉着脑袋叹息,她果然还是适合简单点的生活,尔虞我诈的官场或者深不可测的摄政王都不是她的归宿。
“文大人!”
前方忽然有人叫她,文素抬头看去,管家站在回廊尽头朝她神神秘秘的招手,“文大人,刘大人得知您已回京,在外候着呐,老奴悄悄来通知您一声。”
“刘大人?”文素一怔,反应过来后顿时倒抽了口气,转身就走,“就说我不在,不在!不在!”
管家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谁知刚要拐进后院,管家又匆匆追了上来。
文素无奈:“就说我不在,真的!”
现在要怎么见刘珂?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
管家急忙摆手道:“不是这个,刘大人走了,现在是太后身边的公公来找您,说是太后急召。”
文素一头雾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太后急召我?”
管家坚定的点头。
关于李太后此人,文素脑中几乎只有个模糊的印象,除去上朝透过珠帘看过几眼,便是那次琼林宴见过一回,约摸记得是个美人,仅此而已。
到皇宫时已是午后,太后却并未午休,似乎一直在等她,文素直接被那位公公引着带到了她老人家的寝宫。
殿中点着安神香,一室安宁。帷幔轻垂,太后窈窕的身影端坐在纱帘后的榻上,堪可入画。
特地着了朝服的文素垂目走近,敛衽下拜,“下臣文素参见太后。”
太后闻声立即掀了纱帘走出,几步到了她跟前,伸手扶她起来,“文爱卿切莫多礼,哀家找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太后有事尽可吩咐。”文素压根摸不清楚状况,只有随着她的话说,悄悄看她神色,黛眉轻蹙,似乎有些焦急。
“文爱卿,此次江北贪官一事,哀家亦有耳闻。”
文素皱了皱眉,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其实哀家请文爱卿前来,乃是为了求助。”
“求助?”
“不错。”太后叹息一声,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状似亲昵,“实不相瞒,江北那些贪官之中……牵扯到了哀家族兄……”太后面露赧色,叹息一声接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文素顿时回味过来,“那太后该去与摄政王商议啊。”
“摄政王岂是好相与之人。”太后摇头,眼中盈盈泛出泪光,叫人视之不忍,“文爱卿此次亦是除贪功臣,摄政王还向陛下为你请功,哀家更是听闻你与摄政王私交深厚,所以还请爱卿好好帮帮哀家啊。”
“这……”
文素十分为难,那些贪官肆无忌惮,必然朝中有人,但是谁也想不到牵扯出来的竟是太后一族。她一个挂牌女官,怎么Сhā手?还说跟摄政王私交深厚,也不知道是谁造的谣!
正纠结着,太后又道:“文爱卿,哀家也不瞒你,此次不仅是哀家请你相助,陛下也有此意。”
“太后是说……陛下有意保住国舅?”
太后点了点头,盯着她的眼神炽热又暗含威压。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文素垂着眼暗暗思索对策。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那个带她来的公公,她诧异的转头,便见摄政王施施然走了进来,面若冰霜,“适才听太后说陛下有意要保住国舅?”
“……”
※
小皇帝正在御书房内读书,自太傅被革职后,便一直由左都御史王定永负责教导其课业。
萧峥将文素从太后那儿解救了出来,一路带着她到了御书房前,抬手示意她等在门边,而后径自推门而入,片刻之后王定永也被赶了出来,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素有些紧张,恐怕这叔侄二人又要闹得不可开交了。
正想着,里面已经传来小皇帝的怒喝声,随即是呼啦啦一阵摔东西的声音,而后门被打开,连福贵给被撵了出来。
王定永见状摇了摇头,转身朝宫外走去,留下一脸苦闷的福贵与文素大眼瞪小眼。
很快门内就恢复了平静,没一会儿门便打开,萧峥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文素身边朝她微一颔首,示意她随自己回去。
“王爷,您与陛下说什么了?”快出宫门时,文素终于忍不住问萧峥。
“本王只说他已经不小了,该有自己的抉择,是要舅舅还是江山,得靠自己决定。”
文素暗暗点头,的确是该让皇帝自己想清楚,转眼便要长一岁了,是该成熟起来了。
走到马车边上,萧峥侧头看她,“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文素回答的自然而然,下一刻却又忽然醒悟,睁大双眼诧异道:“王爷莫非是特地因下官赶来的?”
萧峥眼光微微一闪,干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便登上了车。文素瞧得清楚,他的耳根似乎都红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一阵柔软。
三七章
第二日早朝。
皇帝陛下正襟危坐于金銮殿上,冕冠高束头顶,十二旒垂于眼前,纹丝不动,半遮住他微微泛青的眼圈。
母后哭泣的脸和舅舅往日对他的疼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思索了一夜,也暗暗骂了摄政王一夜,可是最后对着父皇的画像时,终究还是做了决定。
今早穿戴整齐后,他先是去了李太后寝宫,恭恭敬敬的向她磕了几个响头。而后便直奔早朝,宣布将国舅收押定罪,所有李家从犯概不饶恕,该革职该充军,绝不手软。
文素因为这次立了功,被擢升为户部侍郎,直奔正三品,当然摄政王不会忘了将这消息往青海国透露。另外,除去林瑄未曾暴露之外,齐简等一些有功之人皆获得了赏赐。
文素站在玉阶之下悄悄抬眼看向龙座,仿佛一夕之间长大,皇帝脸上少了往日的浮躁,多了些沉稳,但同时笑容也是极难见到了。
然而作为一个帝王,这是必须要经历的转变,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尽早懂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
退朝之时,摄政王因为一些事情留了下来,文素只好自己先回去,谁知刚走出殿门便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她一惊,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便急急忙忙的朝前跑去。
不过因为还在宫里,也不敢跑太快,眼看就要被追上,她干脆改变了出宫的路线,提着裙角一阵左闪右避,最后看见一间正在修葺的藏书阁开着门便干脆冲了进去。
那负责监工的太监一见文素的朝服就看出她是摄政王手下的女官,哪里敢怠慢,连忙跑上前来招呼,却被文素一把推去堵在了门口,“替我挡着,若是有人找我,就说没人来过这里!”
太监讶然的看了她一眼,乖乖的守在了门口。
果然,没一会儿就见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官员朝这里跑了过来,稍稍顿了顿,看了一眼书阁大门,又转身朝另一边继续跑去。
太监倚着门纳闷,这不是陛□边的大红人刘珂刘大人么?追着文女官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文素正躲在层层书架后面,不知道外面情形也不敢随意露面。想了想,干脆随手找了本书翻了起来,躲上他半个时辰的,就不信刘朝卿不走!
哪知这里的书籍都是极为深奥晦涩的古籍,还未翻看几章就叫人头晕目眩了。她无奈的找了一圈,最后发现了本记录名人轶事的书才算是有了消遣。
翻了几章,忽然看到有记录文氏名人的,她来了兴致,立即津津有味的看了下去。
书中记载文氏出自周文王,上可追溯至黄帝轩辕氏之姬姓,自古身份贵不可言。文素看了几句就觉得没意思,便直接撇去这些空话去看下面详细介绍的名人。
春秋时代助勾践复国的大功臣文种,宋代文天祥,嗯,这些都听过,不过再往下看说的就有些不熟悉了。她正打算跳开去看别的,忽然眼角扫到一个名字,顿时一愣。
文子衿。
是林瑄给她那本书的作者?
那书她后来翻过,里面全是一些有关国家大事政治策略的探讨,竟比她当初背的那本策论还要详细,其中许多论点精妙非常,纵使她一个不爱看此类书籍的人也被吸引的欲罢不能。
看那书的纸页发黄还有些许霉味,可能已经保存近百年之久,却不知她族中何时出了这么个有才能的人,竟能写出这般精彩绝伦的书籍。
可惜只有一半。
此时看到有关作者的记载,她之前压在心中的诸多疑问都被勾了出来,然而去看下面的介绍,却只有一段空洞的恭维之言:
“经天纬地曰文;博闻道德曰文;勤学好问曰文;施而中礼曰文;忠信治礼曰文;经邦定誉曰文;修德来远曰文;治修班制曰文;才秀德美曰文;化成天下曰文。此中得一堪为才,然文氏子衿则为之集大成者,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
什么意思?文素不明白了,连个籍贯生平都没有记载,却把他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是不是太奇怪了?
外间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太监恭恭敬敬的道:“文大人,刘大人跑过去了,您可以出来了。”
文素应了一声,将书放回原位要走,想了想又顿了一下,探头对外面的太监道:“劳烦公公准备一下笔墨,本官要抄些东西。”
……
午间静好,傅青玉捧着本书坐在屋中看书,然而往日这些令她急于探究的学识理论今日却一个也没看进心里去。
脑海中只是一遍遍浮现出摄政王搀着文素入府的场景。
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因何如此纡尊降贵?文素又如何值得?
手中的书籍被蓦地撰紧,甚至发出了痛苦咯吱声。她突然觉得很无力,那个能够自在游走于官场的人,能帮摄政王筹集赈灾款项和平定贪污的人,为何不是她?
仿佛要应和她的思绪,耳中忽然落入一阵脚步声,她一抬头,便见文素捏着张纸走了进来,素衣乌发,黛眉红颊,倒似比以前还要美上几分。
她的眼神不禁暗了暗。
“青玉……”文素笑的讪讪,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单独相处,着实不易。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也多亏了有这么个理由。
“青玉,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傅青玉抿唇不语,许久才将手中皱巴巴的书籍放回到桌上,起身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吧,何事?”
见她神色如常,文素有些不安的情绪放松了许多,笑了笑道:“是这样,你读书多,不知可曾听闻一位过名叫文子衿的人?”
“文子衿?”傅青玉蹙眉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文素将手中抄来的那段话递给她,“他是我族中先人,一时好奇,便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人物,奈何这上面记述的实在太宽泛了。”
傅青玉结果纸条看了一遍,见文子衿被描绘的这般出神入化,同为文人的她也不免被挑起了兴趣,点头道:“我知晓了,有时间帮你找找古籍,兴许能有眉目。”
“那可真是太好了。”文素赶忙道谢,傅青玉博闻强识,定然能帮上忙。
正打算走,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青玉,我与摄政王之间……”
“不必多言,我有数。”傅青玉几乎立即就摆了摆手,起身朝内室走去,没再看她一眼。
文素叹了口气,看来这个误会是解不开了。
心情郁堵的出了门,拐上回廊往住处走,却有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突兀的挡在了眼前。
她一愣,尚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一看,可不是蜀王家的小世子么?
|乳娘本抱着他四下转悠,谁知道叫他撞上了文素,便欢快的伸出了小手朝她招呼上了。
“哎呀,快来抱抱。”文素回来这些日子还没见着他,也是想得紧,挥手免了|乳娘行礼便将小世子给接了过来。
左右无事,她干脆代替了|乳娘的工作,抱着他四处溜达去了。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这小子不仅长高了还重了不少,甚至还能时不时的吐出几个字词来,真是了不得。
文素抱着他小转了一圈胳膊就有些发酸了,便打算带他找个地方歇歇。碰巧管家捧着几卷丝绸朝摄政王的西阁而去,被这小子撞见,又是一阵欢天喜地张牙舞爪。
摄政王应该已经回府了吧?文素眼珠一转,贼笑一声,抱着世子朝西阁而去。
萧峥照旧是在处理繁重的政务,管家也不敢打扰,抱着丝绸隔着门低声禀报道:“王爷,宫中拨了进贡的丝绸过来,老奴拿过来给您瞧瞧,冬日近了,替您和平阳王爷做两身衣裳如何?”
“嗯。”萧峥随口应了一声,头都不曾抬一下。
屋外的管家挪了挪步子准备走了,萧峥却在此时忽然想到什么,忙开口道:“等等。”
“王爷?”管家顿住步子,屋内一阵轻响,门已被摄政王从内拉开。
“给本王看看。”
“哦,是是是。”管家忙不迭的将丝绸呈至他眼前。
“还不错,选个鲜色的,给文素也做两身冬衣吧。”萧峥拨了拨丝绸,淡淡吩咐。
管家却立即皱了皱眉,“王爷,这……于礼不合吧?此等贡品除非陛下钦赐,否则只有王爷王妃这样的身份才能用啊。”
萧峥眉头一跳,眼神轻轻扫向他……
“啊,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管家吓的一哆嗦,抱着丝绸转身就走。
萧峥很郁闷,其实他刚才只是因那话而一时惊讶,倒让管家认为是发怒了。
门边的赵全噗嗤一声笑出来,被他狠狠剜了一眼才收敛了点。
院中忽然传来孩子的咿呀声,萧峥听见,下意识的就要躲避,忙转身回屋。
过了一会儿,动静小了些,他贴到窗前朝外看去,却见是文素抱着小世子笑眯眯的走了过来,秋阳倾洒肩头,一笔勾勒出她的身影,如诗如画。
这场景温馨的暖融心扉,他的耳边蓦然浮现出刚才管家的话,盯着外面渐渐走近的两人,嘴角噙笑,心中也忍不住细细的品味那个称呼。
王妃……
三八章
京郊的碧波湖落下第一层白雪的时候,萧峥望着文素犹豫了许久,没有做声。
落下第二层白雪的时候,他又想说什么,最后张了张嘴还是没做声。
直到第三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天地一片苍茫银装素裹美不胜收之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叫住文素:“文卿,明日一起去游湖赏雪如何?”
文素愣了愣,哈哈大笑,“王爷,湖面结冰了,如何游湖啊?”
萧峥面如黑炭,“……重点是赏雪。”
“唔……好吧。”-_-|||
第二日萧峥特地将政务压后处理,谁也没有告诉,只带了赵全与几个暗卫,裹一袭银鼠裘袍便要出门,手中还不忘带了一件大氅。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极其准确,文素蹦跶着到马车边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件水青色的袄裙,在这雪舞冰封的冬日看来颇为清新动人,但也着实算不上保暖。
萧峥并未多言,只是抬手将大氅往她肩头一披。正要领着她上车,忽然瞧见大门口有人悄然隐去了身影。
是傅青玉。
他抿了抿唇,权当没有看见。
年关将至,天气冷得出奇,车中置了精巧的炭炉,文素却还是忍不住不断的搓手。
一直到了碧波湖边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此行主要人物只有她跟摄政王两人。
这想法叫她莫名的生出一丝尴尬,跟着他走下车时头都垂着不敢抬起。
湖面确实结了冰,将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也冻住了,好似是一栋水边楼阁。
二人登上画舫之时,文素本以为会见到十分清冷的景象,然而舱中却隐隐升腾出一丝白雾,隔着门帘飘渺摆舞,好似十分温暖。
她心中奇怪,抢先上前,揭开门帘一看,原来舱中临窗的小桌上放了眀炉,正在煮水,已经将近沸腾,壶嘴边白雾缭绕。
萧峥走了过去坐下,对她招了招手,“坐吧。”
文素跟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不解的看着他,“王爷这是要煮水泡茶?”
“嗯。”
“王爷还会做这个?”因为惊讶,她的声音都不自觉的高了一个调。
萧峥好笑的看了她一眼,“本王会的东西多呢,以后你可以慢慢见识到。”
他解去裘袍,只着了素白的单衫,挽一截衣袖,微微垂目,清洗茶具,放入茶叶,光洁的指尖轻缠白润瓷杯,每一个动作做来都宁静优雅,胶着人的视线。
文素怔怔的看着,窗外千山暮雪,苍茫浩淼,室内茶香清幽,一室安详。
对雪煮茶这种悠然之事怎么会发生在日理万机的摄政王身上?太诡异了!
她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解去大氅,挽起衣袖就要帮忙,“王爷,下官来吧,岂能让您亲自动手。”
手指刚刚伸过去,已被他轻轻握住,萧峥轻笑着摇头,“茶水沸了,小心烫着,我来。”
指尖好像先于那茶水沸腾了一般,灼热直蔓延至耳根,文素连忙抽回手,心中止不住一阵阵波澜翻腾。
她有没有听错?摄政王对她自称“我”?
默默抬手摸了摸鼻下,还好没有失态,摄政王刚才的声音忒温柔了,再衬着他那倾城容颜,真担心一个把持不住就鼻血横流。= =
正胡思乱想,对面的摄政王忽又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文卿,觉得此地可好?以后我们再来如何?”
“极好,极好。”文素忙不迭的点头,忽然意识到他话中的暧昧,又脸红着补充了一句:“王爷选的地方……自然都是好的。”
情绪转变的如此明显,萧峥岂能毫无所觉。他心中轻叹一声,抬手为她沏了杯茶,轻轻推到她跟前。
“文卿,人便如同这茶,天时、地利、人和便如同材料、火候、人工,每一样恰到好处,拿捏得当,才能煮出一壶好茶,同样,人亦是如此,未至火候,难托终身。”
最后八个字说的极慢,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坚定的送入文素耳中,叫她顿时一愣。诧异的看向对面,他却垂眼去品茶,好像刚才的话根本没有说过。
未至火候,难托终身。
他说的是刘珂?
自然,比起千锤百炼的摄政王,刘珂自然青涩,能力与之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点,文素悚然一惊,怎么总是喜欢拿这两人作比较?
她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想要平复一下内心的波动,却未察觉那茶还烫得很,一口下去简直要将她舌头给烫掉了,连忙丢开杯子不敢再碰,茶水中的热度却从喉头一直烧到心里再蔓延了满脸。
“没事吧?”萧峥取了一边用来煮茶的泉水给她漱口。
“无妨,多谢王爷。”文素灌了一口凉水,心中却忍不住腹诽,总觉得摄政王刚才那话有些王婆卖瓜的意味。
是她想多了么?→_→
然而她哪里知道萧峥心中所想。
其实从那日心中蓦然划过王妃这个头衔时,萧峥便一直在寻找机会与文素直言,只是还有些顾忌,便一直忍耐了数月,直到今日才忍不住出言试探,或者说是警戒也可,却没想到引来文素这么大的反应。
他轻轻转着杯子,心中一时居然有些没谱。
窗外的雪花下大了些,文素稍微动了动跪坐的僵硬的双腿,转头去看外面的场景,借以转移摄政王的话给她带来的影响。
刚才他那话到底是否是一种暗示,她其实根本无法确定,更不敢深究。
两人没再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下天地间雪花簌簌轻落之声。
然而很快这宁静便被一阵喀拉喀拉的声音给打断了,她好奇的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这一看却叫引来一阵诧异。
只见远处湖面上竟缓缓驶来一艘大船,而此时的湖面明明是厚冰坚封。
一直等到那船接近了些,她才总算发现其中奥妙。
原来那大船前端还有数条小船,被粗壮的绳子将船身与大船固定连接在一起。每条小船上约摸有十几个人,俱是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形容粗犷。
小船前端站着的人手中各执一柄长镐,奋力的开凿冰块,不多时便将开出了一条水路。后端的人则执桨划水,引着大船继续往前。
文素惊诧不已,大雪纷纷之时竟然会有这样离奇的景象,那船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竟然排场如此之大!
因为震惊与好奇,她几乎整个人都朝窗外探出了身子,雪花落了满头满脸也浑然不觉。
背上忽然被什么软软的一压,她转头一看,摄政王拿着大氅披在了她肩上,目光却也飘向了窗外那艘大船上。
“王爷,要不要属下去看看是何人?”赵全的声音在外响起,毕竟事关摄政王安危,绝对马虎不得。
“先等等吧。”萧峥淡淡的回了一句,盯着那船的双眼微微眯了眯,满是探究。
“王爷,”文素站直身子,凝视着渐行渐近的大船道:“看这船只的装饰,似乎有些奇特啊。”
萧峥照着她的指示看去,那大船外表普通,看不住端倪,甚至还有些显旧。然而舱门边悬着的几条装饰用的彩带却很新,应该是刚挂上去的,颜色艳丽,每条上面都至少有五种颜色,夺目的很。
“奇怪,这颜色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文素皱着眉喃喃自语。
那船终于到了跟前,恰好与边上的画舫擦身而过,窗户开了一半,露出里面影影绰绰的几道人影,因为起风,船舱里的气味也跟着传了过来,颇为浓郁。文素越发觉得熟悉,总觉得这味道在哪儿闻到过。
可能是发现了画舫的存在,那半扇关着的窗户被人从内推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面容,眼带好奇的望了过来。
少女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襦裙,貌美无比,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明亮的大眼最为吸引人。
看她约摸才十几岁的样子,头发却盘的很庄重,脸上神色也很镇定,从从容容的站在那儿,目光从画舫舱外的赵全流连到整个船身,再到文素,最后落在萧峥身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接着却好像不满他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忍不住与之比拼耐力般对视着,直到大船彻底驶远才算结束。
这船出现的突兀,瞬间便将文素所有的思绪都给吸引了过去。
看那少女的模样,该是来头不小,可是这样的天气,京城贵胄们谁舍得让自家千金出来遭这个罪?难道跟摄政王一样也是来赏雪的?那这排场可比摄政王还要大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萧峥,正好看到他微微泛黑的脸色。
精心准备的一场赏雪好事被打断了,他自然愤懑。
一壶好茶再无兴致品下去了,二人情绪恹恹的下船而回。
文素仍在努力的思索着刚才那熟悉的气味和装饰,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想的太过入神,以致于不自觉地超过了前面的摄政王也浑然不觉。
虽然从画舫到马车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她这模样却让萧峥有些担心。怕她摔着,便干脆顺着她的速度跟在她身后好有个照应。
湖岸的积雪已经很厚,文素一脚一脚踩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周围安静非常,让她可以思考的更加投入。
蓦的,她一下子顿下步子,惊喜的叫了一句:“我想到那人的身份了!”
“王爷……”她急忙转身,剩下的话音却一下子噎在了那里。
因为与摄政王一前一后紧跟着走路,她忽视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一下转身的突然,便直接贴上了他的胸膛。
萧峥展臂揽住她,仿佛本该如此,动作自然而然。微微垂下头来,他凝视着文素错愕的双眼,勾唇轻笑,“哦?说来听听。”
赵全早已识相的退避三舍,天地肃穆,只余雪花纷飞而下。他的脸近在咫尺,眸深似海,透出一丝难解的情绪,鼻息间的白雾袅娜在二人眼前,文素被惑住心神,竟忘了该如何动弹……
三九章
福贵托着一封信件急急忙忙的走入御书房,双手呈至书案后明黄|色的身影前,“陛下,摄政王刚刚命人送来的急件。”
“什么急件?念来听听。”因为国舅之事,小皇帝多少还对摄政王心存芥蒂,因此回答的很不痛快。
福贵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怠慢,连忙拆了信念了起来,还没几句便听见“啪”的一声,抬头一看,小皇帝手中的毛笔已经掉落在桌上,在宣纸上晕出了好大一滩墨渍。
“你刚才说什么?皇叔说谁来了?”
福贵连忙要去再看一遍以确保无误,信已被皇帝一把夺了过去,没一会儿,就见他无力的垂下了手,一脸痛苦,“怎么会这样?她竟然亲自来了?”
试问普天之下能叫皇帝陛下如此痛苦不堪的能有何人?
自然是摄政王要将他卖掉的主家——青海国女王。
而摄政王在信中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青海国女王已经来了大梁,且是微服私访,早就到了京城。
这突来的一出源自那日在碧波湖的偶遇。
因为之前与东德卓依打过交道,文素记得她们身上特有的香味,那是因为长期礼佛而沾染上的一种香气。而那日大船上的五色彩带也是佛教特有的装饰,她当初也听东德卓依说过,五色代表五乘佛法,含五蕴皆空之意。
由此联系一番,再推算那少女的排场、年纪、气质,文素便有了这番结论。之后萧峥根据她的说法派人去驿站和京城各大客栈查探,果不其然。
皇帝陛下唉声叹气,冤孽啊……
第二日,朝堂又沸腾了。
丁正一看青海国一百个不顺眼,自然怒不可遏,“前次派来使臣便也罢了,这次居然是女王亲自前来刺探,还悄悄潜入大梁,定然来意不善!”
陆坊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手指,发挥与他作对的优良传统:“我说丁大人,堂堂一国女王被您说成刺探和潜入,想善意也会变成不善了。”
“你……”丁老爷子正要发飙,被文素的突来的话给打断了。
“陛下,下臣以为应当尽早派太常寺卿前去相迎,且不论其身份高贵与否,也该让她们知晓陛下您耳聪目慧、眼下无尘,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您的掌控之下。”
她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再怎么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是以此时丁正一与一干保皇党再多不满也没能出言阻止她的话。
更何况摄政王还在她前面站着,一副护犊的姿态。→_→
“启奏陛下,下臣觉得文大人言之有理,千万不可叫青海国小觑了我大梁能力。”
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文素顿时愣了愣,竟然是刘珂。
她很想回头去看一眼,可惜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刘珂在后面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一直回避着他,他不可能毫无所觉。
皇帝见刘珂都这么说了,已经有些动摇,再去看摄政王的脸色,一副你自己拿主意的模样,但是眼中光芒深沉,如同那日叫他决定是否要放过国舅时一样。
他永远是这样,不说逼你的话,却总有本事叫你自己无奈就范。
皇帝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精巧龙头,嘴唇抿了抿,又翕动了几下,想到自己就要将皇后之位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外邦女子,心中始终不甘。
最后在下方诸位大臣一致询问的眼神里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道:“便依文爱卿所奏,太常寺卿去请人吧,定下具体时日,待朕与之会面。”
太常寺卿刚掀了衣摆下跪领旨,殿外忽然有侍卫匆匆赶来,拜倒在门边,“起奏陛下,宫门处有人自称青海国女王,前来请见。”
“什么?”
众人哗然,皇帝甚至惊讶的站起了身来,却见摄政王轻轻抬手朝他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这才回过神来,又缓缓坐回了原位。
“她……可有身份凭证?岂可擅自求见于朕?”尽管已经尽量压住了心中的震惊,小皇帝还是有些慌乱,好似即将见到洪水猛兽,脸色微微发白。
萧峥终于看不下去,转身吩咐道:“太常寺卿前去相迎,若能证明其确为青海国女王,便立即引来觐见。”
“是。”太常寺卿连忙领命去办。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突来的一幕中,不自觉的屏气凝神,静待结果。
文素心中有些没底,青海国女王行事太过乖戾,而她是大梁首位女官,新政代表,接下来若是直面,该要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真是羡慕傅青玉,她虽然在翰林院供职,可是特许不用每日上朝,真是舒服死了。
萧峥微微转头,看见她模样懊恼,已然猜到了些原因,低声安抚道:“切莫多虑,随机应变即可。”
文素抬头,对上他镇定的眼神,心神稍定,点了点头。
旁边离得近的陆坊看得清楚,想起平阳王的话,直到此时才算完全相信摄政王的确是对文女官动了心思。
没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淡淡的檀香,熟悉的叫文素立即就转头看了过去。
一阵若有若无的银器轻响,叮当悦耳,殿门之外,隐隐可见一行女子缓缓而来。
殿中大臣不自觉的朝两边退避,台阶高阔,先是见到高竖的节杖,而后才看见几人的头顶,慢慢的,随着她们登上台阶,所有人都暴露在众人眼前。
清一色的女子,人数不多,只有五六人,但每人的服饰头饰都极其华丽,品阶应该不低。
几人簇拥着一名少女,纯白的厚重礼服,外面自右肩斜下一条衣襟,色彩斑斓的罩在外面。头发编了无数的小辫,再盘到头顶,配以庄重的银器头饰,阳光下晃眼的厉害。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夺去她相貌的美丽。
不过是个少女,却已经有了这般容貌,艳若桃李,面似芙蓉,唇染丹朱,眉飞黛色。
她一路毫不停顿,步履沉稳而郑重,眼神淡淡的扫过周围的殿宇楼台,直到进入殿门的一刻才似漫不经心般将眼神投向玉阶上的龙座。
皇帝陛下的呼吸顿时乱了一拍。
他已长高了一些,眉目渐渐长开,显露淡淡英气,帝王气质也开始展露,然而面前的女子在缓步而来的时候,只一眼便叫他有些心绪紊乱。
除去被她美貌所惑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气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从没有女子敢这般大大咧咧的盯着他看,毫不避讳的好似打量一个货物。
“你便是大梁的皇帝?”
这就是青海国女王与梁国皇帝说的第一句话。
据说后来因这句话还难倒了不少负责记载的史官,因为这样的话着实叫天朝上邦的大梁丢范儿。= =
青海国女王的声音不同于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清脆悦耳,反而有些低沉,说话又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沉稳和缓慢,一句话听入众人耳中,竟叫人不觉感到一丝震慑。
此时反倒是皇帝陛下最先醒悟了过来,转头去看摄政王,果然正眼含深意的盯着自己。他低咳一声,稳住心绪,脸色也肃然起来。
“正是,来者又是何人?”
女王陛下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转变的如此快,原先看他神色还有些慌忙,此时倒很快恢复了镇定。何况那在十二旒后若隐若现的面貌也长得不错,算是合她的口味了。
“孤乃青海国女王东德玉颂。”她微微一笑,朝上方的皇帝昂了昂下巴,“你又叫什么?”
殿中一片死寂。
皇帝陛下彻底无语,手抓紧了扶手上的龙头,大有咬牙切齿之意。
一个女子,一个王而已,竟然敢直接问其名讳?
诸位大臣也是心有愤愤,特别是丁正一,已经忍不住就要开口。
“恭喜陛下。”
殿中忽然传来一人突兀的声音,将众人都从惊愕中震醒。
文素出列,朝皇帝行礼道:“原来女王陛下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与陛下您一结秦晋之好啊。”
“你说什么?”
东德玉颂几乎与她站在一排,闻言不禁诧异的转头看去,顿时一愣,这才发现她就是那日在画舫上见过的女子。视线再一转,看到她前方的萧峥,眼神有了些变化。
文素朝她行了一礼,“女王陛下,周礼订下婚仪程序共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问名乃是第二步,而女王您刚才直接越第一礼而行问名,不是意欲与我国陛下结下秦晋之好么?”
东德陛下张了张嘴,懵了。
虽然皇帝算是扳回了一局,但其实他此刻还是有些不悦的。
因为按照梁国礼仪,问名一礼乃是由男子出面问女家的,现在被文素这么一说,显然自己成了那待嫁的女子了,他自然不满。手不自觉的又摸上了龙头,大有把它捏碎了的冲动。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哼!
“既然如此,我国自当好好招待女王,以期二位陛下早日定下白头之盟。”
萧峥看了一眼文素,二人相视一笑,简直如同狼亲狈友。
“这……”
东德陛下不高兴了,她此番突然前来其实是想给这些梁国大臣们一个下马威,毕竟梁国自诩天朝上邦已久,难得有机会有求于她们青海国,岂能不把握机会?
可是没想到却被一个丫头给难住了。
文素是在场唯一的女子,朝服又与诸位男官区别明显,所以东德玉颂一下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就是大梁的首位女官?”
“正是。”文素态度恭敬。
东德玉颂的眼神又扫向萧峥,“你便是大梁的摄政王?”
萧峥淡淡点头,“女王慧眼,正是。”
她冷笑一声,沉声道:“国既有君,何需摄政?”
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愣,连一向沉稳的萧峥也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丁正一与保皇党们便乐了,原来来了个帮手,甚好甚好啊。
甚至小皇帝也十分惊喜的看了她一眼,刚才那点不快全没了。
萧峥与小女王冷眼对视半晌,忽而轻笑,“先帝托孤,陛下年幼,政治未清,天下未定,哪一个都是摄政的理由,女王需要本王一样样解释清楚么?”
东德玉颂一时没话可接了。
“请女王在梁都好生做客吧,年关将至,但愿能有个喜庆的新年可过啊。”萧峥一语双关的撂下句话便朝上方的福贵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高呼退朝。
托他的福,饱受震惊与错愕连环打击的大臣们解放了……
青海国女王是被打发走了,可是皇帝陛下还很忧虑,便留下了摄政王等重臣去御书房商议了。
文素很郁闷,人家女王这么一现身,她又要开始正儿八经的扮演高官了。
累啊!
她几乎是与东德玉颂同时出的宫门,因为怕失礼,便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她们一行人先离开。
皇帝特命太常寺卿好生相送,礼节上倒是做得很足。东德玉颂却似乎很不满,一路走得极慢,甚至最后在上车之际还忿忿的说了句什么,因为是青海国语言,文素并未听懂。
“她说摄政王叫她很不舒服。”
身后传来轻声解释,文素循声转头,正对上刘珂的脸。
“素素,你似乎一直在躲着我。”
文素其实已经想要逃走,闻言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再看他最近似乎都有些瘦了,心中生出不忍。
“我……朝卿啊,那个,我们可否过两日再说?”
“素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文素抽嘴角,一根筋也有转弯的一天呐,可是您别这个时候转呐!
“这个……”她急的不行,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素素……”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唤,文素下意识的嗯了一声,转头去看,僵在当场。
摄政王系着大氅踏着阴沉的北风朝她走来,神情自然的好似在赏花观水。他看也不看刘珂一眼,步履沉稳的走到她跟前,伸出了手,“回去吧。”
昨日那个拥抱蓦然浮上心头,于是文素觉得,一切都太昭然若揭了。
偷瞥一眼刘珂惊讶受伤的脸色,她十分真诚的希望能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_<
四十章
夜深人静,傅青玉将从翰林院带回来的一本书摊开来,坐在灯下细细研究。
今日她去帮忙编修史书,无意中翻到一本册子,看到里面记载的人物竟然有文子衿,忽然想到那日文素的嘱托,便将这书带了回来。
此时在灯下细细一翻,不觉大为震惊。
原来这个文子衿竟然大有来头,书中记载他乃是前朝庆熙年间的宰相。
傅青玉诧异,文素说文子衿是她的先人,那她的身份岂不是前朝显贵之后?
她来不及多想,忙不迭的去看下面的详细记载,越看却是越发的心惊。
这个文子衿也太……出格了吧?
庆熙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厉帝的年号,文子衿是当时横空出世的一位大才子,弱冠之年便官拜宰相,一人当朝,极受厉帝宠信。
书中记载这位前朝最后一位宰相当初只凭几封书信遥遥指挥,便将大梁开国太祖的十万雄兵拒于都城之外数月之久。
太祖皇帝恨其入骨,曾以千金厚禄悬赏其项上人头,但也不禁赞叹其为千古难得的人才。
连这样的事情都记载在册,恐怕当时的实际情形还要比这个更加令人惊叹。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惊采绝艳的才子,却做了件叫天下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在厉帝朝廷最后一年里,他突然主动向太祖皇帝求和,并在国都城破之际悄无声息的拐走了厉帝最宠爱的男宠,从此杳无音信。
这便是文素一心想要查探的先祖?
傅青玉完全呆住,一个天纵英才却隐于历史洪流且有龙阳之癖的先祖?
这个……不能告诉文素吧?看她那日明明是一副十分憧憬的模样,告诉她会不会很受打击?
惊才绝艳不假,可是站在一国之相的角度来说,背叛国家还背叛君主,实在说不上忠臣义士啊。
她捏着那日文素给她的纸条看了又看,可既然如此,为何又将他说的这般空前绝后?两份记载都是来自梁国宫廷,却一个隐晦,一个直白,是否又有什么暗含在其中呢?
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现这么一件叫人惊诧的往事,看来还是要弄清楚才能告诉文素。毕竟牵扯到前朝,而且那个文子衿还是太祖皇帝悬赏的重犯,这个身份也许会给她带来厄运啊。
傅青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书籍收好,心中却又忍不住暗想,难道说机智也能遗传?无论是随机应变的能力和出身,她竟都比不上文素。
灯火轻摇,将她怅然的身影在地上投成一道暗影,飘忽摆舞,如同她不断动摇的内心。
※
连续飘了几日大雪的天气开始放晴,让文素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不少。
秉承着在青海国女王面前积极演戏的原则,早朝之后她还特地端着侍郎的架子去转悠了一下户部。
这一耽误,回到摄政王府时已经是午饭时分,正急冲冲的要去吃午饭,却忽然听见了个叫她差点摔跤的震撼消息。
平阳王被调戏了!
文素很不厚道。这个时候她不是想着罪魁祸首是谁,也没有想到平阳王是否悲愤欲死,而是兴奋地朝西阁冲了过去,一脸八卦样。
可惜事实与想象偏差太大,平阳王正好端端的坐在檐下回廊处晒太阳,一副悠闲模样。
见到文素满面红光的冲了进来,他也不奇怪,只是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接着便将视线移向了院中站着的两人身上。
刚进院门的文素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人,只因其中一人的衣裳着实艳丽,想忽视都难。
那是青海国女王与摄政王。
院角的花圃中还留有残雪,在阳光下泛着莹莹光芒。那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成熟威仪,一个年轻貌美,虽然身高差异很大,可是高贵气质相近,竟让人觉得十分协调。
文素悄悄挪着步子到了平阳王跟前,凑到他跟前跟他咬耳朵:“平阳王爷,能解释一下么?”
“哦,这个啊……”萧端故意拖着调子,压低声音慢悠悠的将原委告诉了她。
原来今早他正准备出门去见陆坊,一出门便撞上了来拜访的东德玉颂。
小女王一见摄政王府藏着这么个美男子,登时来了兴致。
这也难怪,人家是女子为尊的国度,好比大梁国内的贵族见到美貌女子,偶尔狼血沸腾一下也是情有可原嘛。
不过人家东德陛下是个十分爱端架子的人,也就是说她调戏你吧,还十分的一本正经、高贵凛然,一副我调戏你是你福分的模样。
偏生她撞上了不羁的平阳王,一来二往没落得好处,东德陛下很不满,立即引发了一顿不快。好在摄政王及时回来,这才阻止了事态恶化。
之后得知平阳王身份的东德陛下竟然一反高傲态度,十分好心的提出将萧端送回住处,还不忘嘘寒问暖了一阵,这才跟摄政王一起闲话去了。
萧端觉得她好心送自己进门完全是想要进王府大门,所以十分警觉的留了下来,便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两人到现在。
说到这里,他十分感慨的看着文素,“知交一场,本王为了给你把风,多不容易啊……”
“平阳王爷,您怎么又来了!”文素无奈,眼见远处那两人因为这扬高的音调就要发现自己,连忙转身就走,竟像是逃一般。
萧峥已经自她身后转过头来,看到这场景不禁一阵诧异。
“哎,可叹呐……”萧端勾着唇故作叹息。
“可叹什么?”发问的是东德玉颂,她也是为了示好,刚才不知身份而调戏了人家,的确是失礼。
“没什么,”萧端神情转淡,一副不欢迎她的态度,“女王陛下也该回去了,这里可不是驿馆呐。”
东德玉颂毕竟是外邦人,中原话说的地道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萧端很直接的表达了逐客之意。
“不得无礼!”萧峥低喝一声,以眼神示意他莫要使性子,而后才抬手朝东德玉颂做了个请的手势,“女王请吧,先前说的那些协议,可以稍后再继续商议。”
东德玉颂面染不悦,低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却在刚至院门时蓦地停住,头未回,脖颈高昂,“摄政王,孤知晓你身份高贵,但你招待孤不周可是事实。孤来此许久,您竟不请孤入室商议,反倒在此站着吹冷风,可是有意羞辱?”
萧峥淡淡一笑,“女王息怒,本王知晓青海国气候严寒,还以为女王适才是故意站在外面,却不知女王竟也眷念梁室温馨么?”
“你……”小女王猛然转身,一脸怒意。
好个摄政王,一语双关的,这是在给她下马威么?见她这些时日摆谱多了,所以忍不住要打压打压了?
东德玉颂眯眼,盯着离自己两三丈远的男子。
威仪自生,凛然高华。
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这个人天生就要成为她的对手。
“哼哼……”她低笑起来,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摄政王,孤忽然觉得你还不错。”
萧峥一愣,就见她已经自顾自的提起裙角朝外走去,一直等候在外的随从立即跟上她的步伐,离去的十分迅速。
“呀,叔叔,大事不妙啊……”萧端挪到萧峥身后,促狭的笑,“似乎您也被她给调戏了啊。”
“……”
“哎,叔叔,”萧端用胳膊抵了抵他的胳膊,“您可得注意点儿,素素似乎吃味了啊。”
“什么?”萧峥愣住。
萧端笑着摇头,“唉……叔叔啊,侄儿觉得,您带她去赏雪什么的,着实无用啊。”
萧峥顿时面若寒霜,“你如何得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侄儿我可以教叔叔些法子,您也知道,取悦女子是要技巧的,若不抓紧,小心便要被那些喜欢吟风弄月的书生给抢了先啊。”
萧峥慢慢转动黑眸,转身迎上他的视线,冷笑一声,“你会什么法子?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经验不成?”
“叔叔这话说的可就瞧不起人了。”萧端左右看了看,凑近他耳语:“这种事情可不是看经验的,需要的是脑袋灵活。”
“哼,你留着自己用吧。”萧峥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转身便走。
萧端无奈的撇撇嘴,将他一路送到院门边,而后便抱着胳膊倚门等候。
果然,不多时就见萧峥又慢悠悠的踱了回来,见他就在门边等着自己,脸色又是一阵不自然。
“咳,好吧,且听听你有什么法子好了。”
……
夕阳将没之时,文素又被小世子给缠上了,好一会儿才摆脱掉,连忙七拐八绕的四处闪避,回到住处时都有些额头冒汗。
听闻蜀王已经在进京朝贡的路上,此次亲自前来,定然是为了见儿子的。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对摄政王和自己这么黏糊,也不知该作何所想啊,唉……
胡思乱想着正要进门,却被一只手臂给拦了下来。
萧端慢悠悠的从她院门后步出,揣着手炉,笑若春风,“素素,知道就要过年了吧?”
“知道啊。”文素莫名其妙,“这跟您在我院子里有什么关系么?”
“自然有,本王是来邀请你的。”
“邀请?邀请我做什么?”
萧端朝她挤挤眼,“邀请你赴约啊……”
文素滴汗,邀请我赴什么约需要笑的这般一脸奸相?-_-|||
四一章
崇德陛下自当政一年以来,政绩斐然——当然都是在摄政王的一手操持之下。
民生亦算安泰——当然除去被反贼占据的广大地区。
再加上此次胜利治理了江南水患,所以,朝廷决定好好的庆祝一下新年。
晚宴设在除夕当晚,虽然仍旧如同前几次那样考究,但气氛却大不相同。
文素对此做了一番统计。
其一是太后,因为国舅一事,太后家族几乎被牵扯的七零八落,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年她老人家过的很没奔头,所以不开心。
其二是皇帝,因为青海国女王傲骄非常,一副我嫁不嫁你还待定的模样,又喜欢摆谱,弄的他九五之尊大为受挫,是以十分郁闷。
其三是蜀王,这位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纳贡的投诚王爷,其实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抱一抱自己的宝贝儿子,谁知张着手叫了“靖儿”半天,小世子愣是一个劲的往摄政王的怀里钻,惹得他泪流满面。
儿啊,你这是认贼作父啊!>_<
宫灯在头顶映照出大殿华丽场景,美酒飘香,佳肴精致,宫娥翩翩,乐声袅袅。
可惜这场宴会众人各揣心事,以致于让文素觉得只有她一人是真心来吃菜的。→_→
刘珂因为受皇帝器重,特地被安排与周贤达同座,刚好就在她的斜对面,文素只有埋头吃菜,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也不知道是谁给安排的座位,竟然让她与摄政王坐在一起,虽然这足以让青海国看出大梁对新政的重视,可是刘珂会作何所想?
想起摄政王那天当着他面的一声“素素”,文素越发的内疚。究竟要怎么对他说呢?
是直接说明那不可言明的关系,还是当做之前的承诺根本就是一场梦话?
身侧衣袖一闪,她的思绪被打断,侧头看去,便见摄政王端着酒杯朝对面遥遥敬了一下。顺着酒盏方向看去,原来是在与青海国女王对饮。
刚才一直在走神,竟然对殿中喧哗一无所闻。她盯着东德玉颂看了又看,忽然觉得她看着摄政王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眼神……算不算欲语还休?
是自己想多了吧?文素轻轻摇了摇头,垂头继续吃菜。
可不知为何,又想到那日东德玉颂与摄政王并肩而立的场景,忽然就觉得没了滋味。
“文卿怎么了?”
耳侧一阵温热的气息,又酥又痒,叫文素忍不住笑着缩了缩脖子,转头对上萧峥疑惑的双眼,脸又一红,忙不迭的垂下头去。
这一幕恰好悉数落入刘珂眼中,文素那般娇嗔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却是对着摄政王的。
杯中酒不知何时已经泼出大半,而他却毫无所觉……
欢宴散场,结果却不容乐观。
主要是萧峥终究没有将青海国女王拐到答应联姻的正道上来。
他颇为郁闷的要出宫回府,却又被女王陛下给叫住。
“摄政王这般急着回去作甚?那日不是说还有协议未曾谈完么?”
她站在宫门口,就这么笑颜如花的看着摄政王,完全无视一干出入的大臣们八卦的眼神。
文素撇了撇嘴,自觉地转身要走,胳膊却被一只手拽住。
借着不甚明亮的宫灯,萧峥凑近她低语:“文卿莫要忘了今晚的湖心亭之约,本王届时在那里等你。”
文素微怔,他已经转身朝东德玉颂走去。
说起这个湖心亭之约,还是平阳王那日传信的,今日却没见到他入宫赴宴,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文素又瞟了一眼摄政王的背影,转身朝马车边走去。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萧端正是在为她与摄政王那场约会忙活呢?
刚要登上马车,忽然听见有人唤她,文素停下动作,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周贤达。
“周大人有事?”
周贤达一改往日温和儒雅的模样,面色有些沉重,走到她跟前,看了一眼车夫,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随自己走开几步说话。
“周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两人走入一片暗影里,文素这才再次发问。
“文大人,在下一向不愿Сhā手大人的私事,然而今晚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适才朝卿在回去的路上忽然晕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文素大惊,稍稍一怔之后便赶忙快步朝马车而去。
所幸刘珂的住所与摄政王府离得近,文素一路催促车夫加快速度,找了个借口在摄政王府附近停下,以免届时节外生枝。
说来她还是第一次来刘珂住的地方,站在大门口唯一的感觉便是冷清。
听闻刘珂父母早亡,如今高中之后也没有亲近的人在身边,也难怪如此景象,门口连个灯笼也没有。
像是害怕打扰了这沉静,文素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去敲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见到文素,他先是愣了愣,接着便立即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可是文素文大人?”
“正是。”
“那可太好了,我家公子晕晕乎乎的还在念叨您呢。”
文素尴尬,府上人都认识她了,念叨的不止一次了吧?→_→
由他引路,文素脚步匆忙的赶去见刘珂。
宅子不是很大,绕过前院穿过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便到了刘珂的住处。
那管事十分识相,停在院门边朝她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去,不再打扰。
文素只好自己朝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到了门边,她犹豫了一下,许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一时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刘珂飘忽的声音:“谁?”
“我,文素。”
一阵手忙脚乱乒乓乱响,片刻之后房门被拉开,刘珂的脸逆着烛光叫人看不分明。
“素素,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文素多少有些歉疚,也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垂着头瓮声瓮气的道:“你好些了没?突然晕过去是怎么回事?”
“没事,只是酒喝多了罢了。”刘珂忙解释,说完之后却没了话题,二人僵在门边,一时无话。
“既然无事,我、我先回去了。”实在承受不了这气氛,文素直觉的便想要逃走。
“素素!”刘珂一脚踏出门来,伸手扯住她的袖口,“你当日说的回京之后给我一个答复,我一直在等……”
文素的身子僵了僵。
“素素,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了?”
“我……”文素叹息,“朝卿,这件事情一直拖着是我不对,可我真的还未想好,你可否再给我些时间?”
“怕是你已经不需要时间想了。”刘珂的声音满是惆怅,叫文素听了不禁有些心酸。
“朝卿,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他忽而凑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扳着正对自己,“素素,你、你直言好了,我不会怪你的。”
他越是这样说,文素越是愧疚,所幸门外一片昏暗,彼此看不清神色,也稍微避免了直面的尴尬。
“朝卿,我是真的还没想好,我……并非有意这般躲着你的。”
“那你要怎样才能想好?”可能真的是饮酒的原因,刘珂突然一把将她往身边拉了拉,甚至还一把扣住了她的腰,这个动作换做平时,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你……”文素慌乱无比,连忙伸手撑住他胸膛,“朝卿,你你你冷静啊……”
“我很冷静,我只是……”只是嫉妒。
看到她对着摄政王笑,看着摄政王看她的眼神,便会嫉妒。
他一直默默等着她回京,可是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画面,为何会这样?难道在江北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之间生出了变化?
刘珂手中不觉有了些力气,文素微微吃痛,一声轻嘶还未出口,人已经被他一把拉到了怀里,额角一凉,是他微带颤抖的双唇,一触即离,犹如蜻蜓点水。
“素素,我给你时间便是,你、你再好好想想。”
可能是太过紧张,他忙不迭的松手,转身就走,心中也是一个劲的忐忑。
当日摄政王那声“素素”无疑是在他面前宣告了意图,可是他现在的行为却是在向摄政王宣战。想到这点,心中越发的慌乱。
文素在原地怔忪了许久才算回过神来,抬手抚了抚被他轻触过的额角,心中默叹,转身朝外走去。
离摄政王府只是一段极近的距离,她却用了许久。
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她走得极慢,寒风阵阵,卷入她的领口,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清醒不少。
她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未遇到过这般难解之事。刘珂是最适合她的人,可是摄政王对她却是恩情深重。
等等,她蓦地想起一件事,摄政王虽然有过暗示,但并未明言,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他的示意?也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呢?
想得越多,怀疑越多。她自嘲的笑了笑,摇着头走入摄政王府。
已经入夜,府中安静下来,只有回廊上的灯笼与她作伴。
一路走入后花园,正要往住处而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然琴音,她脚步一顿,侧耳细听,顺着声音来源穿过一道拱门,顿时心中一慌。
摄政王跟她说好了在湖心亭会面的,她居然忘了!
此时的琴声正是从湖心亭传来的,文素不敢多想,忙提着裙角心急火燎的朝湖心亭跑去,然而待到近处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八盏灯笼高悬头顶,将亭中照的亮如白昼。周围透风处用帷幔遮住,只留了入口,当中放着炭火很足的暖炉,热气还在不断朝外溢出。
一人披着厚厚的大氅坐于琴案之后,墨发半散在肩头,他垂着眼,正专心致志的拨弄琴弦,却不知是否因为不熟悉的缘故,总是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不和谐的声音,眉头便忍不住皱了又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琴音一顿,他摇了摇头,继续重新抚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又是一顿,他忍不住摇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似极为懊恼。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专注,以致于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发现文素,亦忽略了早在暗处憋笑到内伤的赵全。
他正抹着眼角的泪花感慨,咱们英明神武的摄政王其实是个音痴啊,您学别人弹什么琴呐!
文素却不这么认为,她看着眼前的摄政王无奈的模样,忽然心里觉得松了下来。
因为这让她生出了一种感觉,原来眼前这个男子还是有不会的东西的,起码还没有完美到那种地步,那种让她一眼便会自惭形秽到想要退避的地步。
嘴角不自觉的扯出一抹笑容,她缓步走入亭中。
“王爷唱的很好,叹气做什么?”
萧峥抬眼看来,见到她立即面露尴尬,“这个,本王只是无事,随手弹来玩的。”
“王爷叫下官来赴约,便是看您自己弹琴玩么?”
“……”萧峥干咳一声,不做声。
都怪他那个好侄儿,言之凿凿的模样,却只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本王自幼不善音律,以前林瑄曾专门教导许久,亦未曾见效。”他淡淡解释,稍稍缓解了脸上的不自然。
文素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拨了一下琴,“那也比下官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强多了,起码王爷的歌声还是很好的。”
“文卿觉得很好?”萧峥转头看她,面容虽然仍旧沉静,却难掩眼中喜悦。
“嗯,王爷唱得很好,只是……”她偏过脸,迎上他的视线,“王爷是唱给下官听的?”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的这般直接,萧峥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
没什么好隐瞒的,本就是为了她才准备的这场约会,自然就是要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文素垂下眼,“原来如此……”
就这样?萧峥微微失望。
“王爷?”
“嗯?”
她抬眼盯着他搁在琴弦上的手指,轻轻微笑,“多谢……”
四二章
大年初一,朝廷特免早朝一日,摄政王却仍旧忙碌,因为王府又迎来了青海国女王这位贵客。
文素认为,这次的拜访有些诡异。
一大早,她正准备例行礼节去给摄政王拜个年,便见到一行人步履轻快的从她眼前走了过去,为首的正是东德玉颂。
不同于以往,东德玉颂特地着了汉人女子的装束,华丽的大红宫装将她少女鲜嫩的面容衬托的越发娇艳,原先高高在上的气势上又平添了几分婀娜姿色。
一国女王大年初一不入宫见皇帝太后,却来到了摄政王府,还做了这般精心且意含讨好的装扮,能不让人觉得诡异么?
而此时,她又看了一眼摄政王紧闭的书房大门,绞着手默不作声。
赵全在一边贴心的安慰她:“文大人,安心吧,王爷昨晚的歌声还不足以表达对您的情意么?人家女王来找王爷是公事,这大年初一的,就兴个拜年啊,您别这么紧张。”
文素没有回话,只是阴森森的瞪他,直到他识相的闭了嘴。
被他这么一说,文素不自觉的又想起了昨晚的场景,顿觉惊悚。
摄政王啊,不是别人,是摄政王啊,对她唱歌了啊!而且还是唱的关雎!
关雎啊!那是情歌啊!
文素深吸了口气,捂了下胸口,脑海中喧嚣一阵一阵。也就是说摄政王对她唱情歌了!
书房门终于在此时打开了来,摄政王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东德玉颂。
“参见王爷,参见女王陛下。”文素连忙走近两步,分别对两人行了礼。
“文卿不必多礼。”萧峥一如既往的言语淡淡,可是听入文素耳中却有些异样。
昨晚明明还是挺亲昵的,呃不是,是挺亲切的,现在怎的又变的这般疏离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摄政王,却刚好看见他身后面红耳赤的东德陛下。
刚才她并未对文素的行礼做出反应,此时又是这般模样,文素不禁开始奇怪她到底与摄政王在里面谈了什么样的话题。
正在这当口,院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文素转头看去,就见管家脚步急切的走了进来,然而他人还没到跟前,已有人率先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一身绛紫裘衣,金冠束发,眉目精致暗含英气,竟然是小皇帝萧翊。
在场几人尽皆愣住,萧翊已经在对面站定脚步,冷冷的看向文素身边的两人,不动不言。
“女王好兴致。”
对视良久,他突然丢下这么一句,没再多留片刻,直接转身便走。
文素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已经隐隐猜到皇帝陛下发怒的缘由,连忙追了上去。身后的萧峥黑眸微微闪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
“陛下,陛下,陛下留步……”一直到了大门口,文素才勉强追上了皇帝,“陛下定然是误会了,女王陛下与摄政王并无……”
话音被皇帝猛然抬起的手阻断,他愤怒的甩袖道:“文爱卿,你的好意朕明白,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话说的隐忍而愤怒,他的脸都因此而涨红了起来。
文素探头看了看大门口,护卫们都远远避了回去,看不见半个人影,这府门前本来就又安静,她这才放心的朝皇帝拱手道:“还请陛下明示,究竟出了何事?”
“哼!”皇帝喘起了粗气,半晌才压低嗓音道:“叫朕颜面尽失的事!”
“啊?”文素皱眉,实在弄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皇帝像是在压抑什么,捏着拳不吭声。
“陛下,下臣愿为陛下分忧,但是还请陛下明言呐。”
“文爱卿……”皇帝皱着眉摇头,“不是朕不想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说。”
“陛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您是一国之君,什么颜面尽失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啊。”
皇帝这才有了些动摇,抿着唇思忖许久,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耳语了一番。
文素彻彻底底的惊呆了,差点膝下一软就要摔倒。
皇帝见状,强撑了半天的坚强顿时有些土崩瓦解,脸色都青了。
文素回过神来,连忙出言安慰:“陛下安心,安心,这些都是误会,真的!下臣很快便将解决之法告之陛下,陛下定能保全颜面。”
“真的?”皇帝的脸色立即好转不少。
“千真万确,下臣保证。”其实文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皇帝这边前脚刚走,她便立即快步朝西阁而去,刚要进门,便见摄政王与东德玉颂一起走了出来,她只好压下纷乱的心绪退到一侧。
看到她在门边,萧峥愣了一愣,眼神一转,已经有了数。抬手朝东德玉颂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随自己出去。
文素脑中乱哄哄的一片,也不知道是被皇帝那话吓的,还是被自己胡思乱想给整的。就这么过了许久,还是站在院门口没动。
“文卿,找本王有事么?”
她一抬头,面前是摄政王温和的脸,原来他已经回到了这里。
“王爷……”她张了张嘴,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好了,不必吞吞吐吐。”
文素对旁边的赵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避一下,这才转头看向摄政王,捏了捏手心,又深吸了口气,终于横下心来,问道:“王爷可知青海国女王改变联姻计划了?”
萧峥微微挑眉,不语。
“陛下刚才来此绝非偶然,今日女王突然叫身边使臣向他转达了同意联姻的意愿,而她想要结亲的对象……”她抿了抿唇,对上他的视线,“正是王爷您。”
但凡心高气傲的人都是需要被驯一驯的。
这是文素事后对此事作的总结。
东德玉颂年纪虽小却因为早早掌权而心智沉稳,行事骄傲讲究排场自不必说,这样的人向来不会将别人放在眼中,更何况一般也不会有人违逆她的意志。
可是这神话被大梁的摄政王殿下给终结了。
早在二人与碧波湖上相遇时,东德陛下一颗傲骄的心就被萧峥那隐隐透出的气势给震慑了一把。等到在金銮殿上一番对驳,摄政王毫不相让,她语塞而终,突然让她感到这个成熟强大的摄政王是足以与之比肩的对手。
事实上,正是这样的针锋相对的开端让她产生了之后的想法。
在青海国内从未有人违逆过她,从未有人敢那般高高在上的与她说话,或者说,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气势迫人的男子。
这世上的男子难道不该低眉顺目?
她不忿,也曾生气的砸过东西,也有过结束这次亲访的念头干脆回国去,可是想到那人幽幽淡淡的双眸,就觉得不甘心。
那双视线偶尔落在她身上,却好像只是在看着她身后的兵力与国家,从未多看过她一眼?
她是青海国万民敬仰的女王,是被所有男子膜拜的神女,到了他这里却一直绕来绕去就是那几个话题:
联姻,结盟,边防兵力分布。
毕竟只是个少女,青海国女王对萧峥的感情可以说更多的来自于不甘心,来自于早已习惯成自然的大女子主义心态。
可是不管如何,她的确是将这事付诸实际了。
那个坐在金銮殿上年纪轻轻的皇帝太过年轻稚嫩,更何况摄政王现在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于是我行我素的东德陛下忘了来之前姨母东德卓依对小皇帝的夸奖,直接授意身边的使臣前去向皇帝透个风声,大意为您自个儿看着办吧,孤看上你皇叔了。
皇帝陛下自然不爽,怎么能这样被扇一巴掌?
他是真龙天子,凭什么输给摄政王?就因为他有实权?
他气冲冲的赶去摄政王府,却不曾想看到那貌美如花的女王陛下正面红耳赤的站在他皇叔身边,哪里还有半点那日直闯金銮殿的气势?
于是事情就这么闹僵了。
文素抬手按了按眉心,这么久以来,即使面对刘珂也没有这般忧心过,此时却着实烦心,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刚才为了安抚皇帝而夸下的海口。
她要拿什么法子去让他扳回颜面?
推翻摄政王的话可能还有点希望。→_→
“王爷,您有何打算?”她皱着眉看向萧峥,却发现后者面上根本不见一丝波澜。
“今日女王的确是跟本王说了这么件事。”萧峥抱起胳膊,语气平淡:“所以本王现在也正在想该如何处理。”
“……王爷您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文素一脸怨念。
萧峥笑了一下,“本王为何要在意?”
“王爷您被看上了啊,难道您真的打算拿自己去联姻?!”
这话想也不想就说出了口,说完后两人都愣了愣。
萧峥眼中慢慢浮现笑意,身体微微前倾,与之平视,饶有趣味的盯着她的双眼,“那么文卿觉得,本王该不该答应呢?”
……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叫文素根本无法回答,于是她再一次选择了逃走。
这似乎是她最近处理事情用的最多的一种方式了,在面对刘珂的眼神时,面对摄政王那个拥抱时,甚至是他直接唱出那首关雎时……
萧峥没有拦她,只是在她即将踏出院门之时,淡淡的说了一句:“本王不知你在回避什么,也许你疑惑的是自己究竟想要何种生活,但本王还是那句话,比起相夫教子,你更适合出谋划策。”
文素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微暗。
她不是没有这种念头,沿江治理贪官一事着实让她心中生出了成就感,可是归根到底她不过是个挂牌女官,新政总有结束的一日,到时候她回归草民布衣,又岂能再与他堂堂摄政王共立一处?
即使她现在已是三品大员,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路过后花园,远远瞥见湖心亭,她的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第一次见摄政王是在此处,他撇开暗示直接表达情意也是在此处,可是看来自己是要辜负他这一番好意了。
文素垂头,耷拉着肩膀怏怏的往前走,谁知没走几步便冷不丁的撞上了一人,脑袋磕在冷硬的肩胛骨上,叫她不禁嘶了一声。抬眼一看,原来是平阳王。
“这么心不在焉的做什么?”萧端揉了揉肩膀,故意皱着眉瞪她。
“对不住王爷,下官不是有意的。”
“无妨。”萧端朝她身后探了探头,意识到她是从西阁出来,眼中染上笑意,“原来是从跟叔叔那里来的啊,对了,昨晚的相会如何?”
文素默默看了他一眼,原来这世上八卦的人不止她一个。= =
“算啦,你不说本王便不问了,那你总要告诉本王为何这般若有所思吧?”萧端慢悠悠的转着手中暖炉,“好歹你我也算至交嘛。”
他刻意强调的“至交”二字总算让文素的神情有了些变化,想起自己跟他共同敛财的光辉事迹,只好无奈的开了口:“是陛下联姻一事出了些变故,不是平阳王爷您想的那般。”
“哦?什么变化?”
“女王她……似乎看上别人了。”
萧端扬起眉毛,张了张嘴,然而这怔愕不过一瞬便被敛去,“哈!本王就知道那小丫头对叔叔没安好心!”
“平阳王爷,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文素撇嘴。
“嗤,皇帝也着实无能,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他也不害臊么?”
这话说的有些大逆不道,然而文素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有些怔忪,像是一下子被触发了什么思绪,眼珠一圈圈的转悠。
“喂,你这是怎么了?”萧端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招了招。
“对了!”文素猛的嚷嚷了一句,兴奋的扯住萧端的衣袖,“平阳王爷您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多谢多谢!”
话音未落,人已经忙不迭的越过他朝前院跑去,似乎十分兴奋。
萧端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我说什么了?”
四三章
皇帝陛下此时正蒙在被子里不肯见人。
福贵早已被斥退到了殿外,偌大的寝宫中,他孤独的拥着被子侧躺在龙床上凄凄哀哀。
太悲凉了,怎么能这么对他?他是皇帝啊,怎么会沦落到被叔叔抢了皇后的地步?
苍天啊,没脸见人了,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两条腿在被子里划的正欢,脑后忽然传来一人略显呆滞的声音:“陛下……”
小皇帝的脊背一僵,转过头去,顿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文爱卿,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文素抽了抽嘴角,抬手行礼,“下臣刚刚进来,陛下宽心。”
皇帝脸黑了,这话不是明摆着说她什么都看到了么?
“那那那你是如何进来的?”皇帝打算待会儿好好整治一下福贵。
文素看出他神色间的懊恼,忙道:“下臣是急着告诉陛下解决之道,这才不管不顾的冲了进来,福贵公公也不曾拦得住下臣,还望陛下恕罪。”
“你说有法子了?”一听到这话,皇帝自然不会再去在意她的擅闯之罪,立即掀了被子端正的坐好,朝她抬了一下右手,“爱卿快说。”
刚才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现在突然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转变之快还真叫文素觉得好笑。但想到还有正事,她又忙严肃了神色,抬手行礼道:“敢问陛下,对青海国女王可有意?”
皇帝一愣,脸上蓦地染上两团红晕,“文爱卿为、为何这么问?”
“若是无意,下臣下面的话便也不需要说了。”
皇帝嘴唇翕张,眼神开始闪烁。
“那便是有意了。”文素瞥他一眼,一锤定音。
小皇帝垂下头,耳根一阵滚烫。他自幼接触女子不多,除去那傲骄脾气,青海国女王貌美无双,他心中欢喜也是正常,可是被这么直接的问出来,还是觉得十分不自在。
文素见他这模样,也不再卖关子,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下臣觉得陛下绝对不能输给摄政王!”
皇帝唰的抬起头来,一脸愕然,“你说什么?”
文素的右手在他面前缓缓握成拳,慷慨激昂:“下臣的意思是,陛下应当将女王从摄政王手中夺过来!”
“夺?”陛下一脸茫然,“如何夺?”
“用您的气势!”文素紧盯着他,面色凛然,“陛下须得记住,您是大梁的主子,是真龙天子,是九五至尊,谁人可与您相比?您要拿出气魄来,要有将女王手到擒来的自信!”
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半晌,突地从床沿跳下了地,握着拳点了点头,“没错,朕乃天子,凭什么会输给摄政王?朕偏不信这个邪,不过是一个女子,还能逃得出朕的手掌心不成?”
“陛下英明,正当如此。”文素适时的给予鼓励。
“好!”皇帝气势腾腾的拍了一下掌,却又一下子愣住,呐呐的抬眼看文素,“那朕到底要如何做?”
“……”-_-|||
文素派人去驿馆请青海国女王,也不说别的,只说皇帝陛下为她在宫中特地辟了一处宫殿作为住所,请她立即搬过来,这之后陛下发点力,也就不怕没机会了。
皇帝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将她放在驿馆,太过自由,动不动就去找摄政王,难怪会出事儿!
可惜想得太过美好了,女王陛下压根不吃这套,直接谢绝,于是皇帝等了半天,连个面也没见着。
文素觉得这可不是个事儿,越拖下去越是麻烦啊。
天色已经将近傍晚,她还不曾回去,心中一直盘算着,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向皇帝借了笔墨书信一封,让福贵去送交摄政王,而后便将皇帝寝宫大门一关,开始给他授课。
感情这事儿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文素对于皇帝的事情可比她自己的看的通透多了。
而此时,她正在向陛下灌输一个思想,就是一定要一次性拿下青海国女王!
不多时,接到书信的摄政王便亲自赶了过来,到达寝宫时刚好文素授课完毕,他一脸疑惑,她红光满面,二人对视,顿觉诡异。
“文卿怎么突然入了宫?”萧峥边问着,头已经转向了小皇帝坐着的方位,在对上他幽怨愤怒的眼神时已经明了了几分。
“下官稍后再向王爷解释,却不知王爷是否已请女王陛下入宫了?”
“自然,你在信中说了,本王料想有事,立即便派人去请了。”
几乎是话刚说完的一瞬,福贵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陛下,宫人来报,青海国女王入宫了。”
皇帝冷幽幽的看了一眼萧峥,心中滴血,一句话就叫来了,果然比他这个皇帝招待见。>_<
“陛下,您该去了啊。”文素见他一脸哀怨,连忙出言提醒。
“哦……”
皇帝耷拉着脑袋起身,心不在焉的理了理衣襟头冠,耷拉着脑袋朝外走。本一切正常,却在与摄政王擦身而过的一瞬蓦地变了脸色。
像是故意要激怒他,萧峥侧着头看他,嘴角带一抹笑意,泛着一丝嘲弄,眼中亦满是怀疑。
于是皇帝被这眼神给刺激到了,捏着拳冷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大步朝外走去。
就不相信这次朕赢不了你,你给朕等着!
文素被眼前叔侄俩的模样弄的愣住,反应过来后忙跟了上去。
她要密切注视陛下的行为举止,以便及时提出修正方案。
身后的萧峥猜到她定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摇头笑了一下,举步跟了上去。
夕阳隐了一半,天色将暮,御花园中仍不时可见枝头残雪,微凉静好。
层层堆叠而成的假山威武静立,皇帝陛下默立于其下,与面前的少女大眼瞪小眼。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接触,东德玉颂本就年长于他,已然显露少女柔媚之姿,个头也要比他还要高一点,于是皇帝陛下稍稍后退着站上了一块石头上才算是终于有了文素口中的气势。
“怎么是你在这儿?”东德玉颂显然有些不耐,也不行礼,对皇帝简直如同对待本国男子。
皇帝自然是要提醒她这里是大梁的事实,于是昂着头道:“这里是朕的皇宫,朕自然该在这里,倒是你,因何来了此处?”
“什么?”东德玉颂皱了皱眉,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她还要去找摄政王,才不要跟他耗。
然而脚步尚未迈出,已有只手及时的拦在她身前。
“朕还未发话,你竟敢先走?”
东德玉颂挑眉,“皇帝陛下这是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便是不让你走,如何?”
躲在假山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文素一脸兴奋,好样的陛下,继续加油!
与她一道蹲着的萧峥不解,这有什么好兴奋的?→_→
“东德玉颂,朕问你,你可是真心要与大梁联姻?”有了一个开始,接下来的就好办多了,皇帝陛下已然习惯了这种装腔作势。
“不错,孤的确有意与梁国联姻,不过不是与陛下您,您也无须再多费心了。”
面对东德陛下的傲慢,皇帝终于爆发了,“放肆,你要联姻也只能与朕!”
唰唰唰——
面前的一人,假山后的两人齐齐震惊了。
文素更兴奋了,皇帝陛下您的演技实在太好了,继续继续,看好你哦!
“你、你说什么?”东德玉颂有些回不过神来,一直被她视为懦弱的小皇帝什么时候变的这般强势了?
“朕说了,你要嫁也只能嫁朕,别忘了,你是一国之君,只有帝国皇后的头衔才配得上你,一个王妃头衔,你甘心么?”
皇帝冷哼一声,板着脸走下石块,朝她逼近,“朕乃九五之尊,天下万物皆归朕一人所有,现在朕只要你一句话,若你点头允下与朕的婚事,便与朕同拥万里江山,如若不然……”他眯了眯眼,声音渐冷:“你什么也别想得到,包括朕的皇叔!”
东德玉颂大张着嘴,平生第一次震惊到毫无形象。
莫非他之前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否则怎会转变的如此之快?
还在沉思中,手腕已然被他一把抓住,起先似乎有些轻颤,然而一瞬之后便消弭无踪,好像刚才那一颤是她自己的幻觉。
“玉颂,你若允了朕,朕什么都给你,就算是这江山,朕也全然不放在眼中。”
原先的强势又忽然化作温柔,小小少年的眼中带着固执和柔情,更多的却是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纯净。他还太小,哪里知道什么情爱,可正是这种青涩让人更觉无法拒绝。
东德玉颂无论年纪和心智都要比小皇帝成熟,所以她更能体会出皇帝这转变的意味。
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前的强势便都成了对她假意的威胁,目的便只是为了留住她。
原来她对他如此重要么?
生出这个疑问的同时,小女王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欢喜,一国皇帝将自己看的比江山还重,还有比这个更让人甜蜜的事情么?
此时再看这少年的眼神,对比一下那人深沉淡漠的视线,竟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有些草率。
她叹了口气,自嘲的一笑,回握了皇帝的手,“多谢陛下好意,孤记下了,定当好好考虑,给陛下一个答复。”
“不行!”皇帝又回到了强势状态,扣紧了她的手腕,“你现在就给朕一个答复!”
东德玉颂看了一眼他倔强的脸,皱着眉不吭声。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假山后的两人和皇帝陛下俱是面上冷静,心中紧张。
“答应还是不答应?”
“孤还需考虑考虑。”
“答应还是不答应?”
“孤……还需……考虑考虑。”
“答应还是……答应?”
“孤……嗯?”
一直到手腕被扯得发疼,东德玉颂终于挫败的点了点头,“好吧,孤……先答应你便是。”
她不是那些矫情的中原女子,作为君主,又一向随心惯了,觉得可行便会实施,觉得不行亦会反悔。
原先看不上皇帝也是觉得他太过青涩懦弱,而如今见此阵势,想必将来也非池中之物。而相比于难以驾驭的摄政王,刚才的那些话也的确让她动心。
毕竟那人可不会将她看的这般重要。
她这里心中百转千回,皇帝却是在得到答案的一瞬便露出了笑意,甚至还张开手臂拥了拥她。
假山后的两人心中大定,相顾一笑,悄然隐退……
将出宫门之时,文素心生感慨:“陛下看来也是对女王动了真心,否则也不能说出这么漂亮的话来,连江山都不放在眼中,啧啧,真男人啊……”
萧峥不给情面的冷哼,“他一个小孩子哪会说这些,却不知是何人教唆的呢!”
唔……文素缩了缩脖子,“王爷,您知道的,陛下他其实很聪明的,旁人稍稍一点,他就能举一啊反三啊什么的,咳咳……”
萧峥笑着看向她,“是,本王很清楚,但是文卿也要知道,对你好的表现不是说几句漂亮话或是真的抛却江山,而是……”话音顿了顿,他伸手牵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而是贵在一颗真心。”
文素心中一悸,连忙就要抽回手,却被他用力的握住,声音也变的恼怒起来:“文素,你究竟要躲避到何时?!”
四四章
究竟要躲避到何时?
回到王府后文素还在想这个问题。
她只记得摄政王的眼神,仍旧沉静,却在当时灌注了太过浓重的情绪,有怕惊扰了她的疼惜,又有想要猛然敲醒她的恼怒。
于是文素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王爷,下官觉得陛下与女王的联姻大事已经成了。”
联姻既成,她这个女官也就失去作用了,只待一个适合的理由,便会回到最初。
萧峥怔了怔,她已轻轻挣开他的手,率先离开。
这一回来便没有出门,衣食住行全由丫鬟喜鹊照料,她派人向朝廷告了病假,便彻底做起了缩头乌龟。
听说刘珂想要来看她,被她推拒了。
平阳王有次到了门口,却只隔着门叹了几口气便离开了。文素觉得他实在算是自己的知交,很明白她此刻愁肠百结的心情。
而至于摄政王,已多日未见,也不曾听到半点有关他的消息。
这一缩,一直缩到上元节,女王陛下突然派人来请她去见。
宫中张灯结彩,佳节气氛浓重。
文素梳洗整齐,强打着精神进入宫中,由宫人一路指引着到了东德玉颂所住的宫殿,刚进门便看见殿中的异国风情扑面而来。
看来陛下很用心嘛。
殿中并无侍从,文素一路走入,耳边只听见一阵银器轻响,东德玉颂已掀了珠帘从内殿走出。
“参见女王陛下。”文素连忙敛衽下拜,悄悄看一眼女王的装束,见她换了中原服饰,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心中大为欣慰。
说来当日那一番对皇帝的教导唆使其实是从小女王的性格推敲而出的,能一击奏效实在是幸运。
因为年纪尚幼,小皇帝与女王的感情更多的还是接近于同龄友人,但也算是在稳步提升中。比起成年男女间你侬我侬,二人之间少了些浓烈,多了些纯真,却贵在发乎自然。现在也算是情投意合,甚至女王都收敛了不少骄傲秉性,着实不易。
“文大人不必多礼,孤请你前来,乃是有话要说。”
文素乖顺的起身,垂着头暗自思索其用意。
“文大人,上次皇帝陛下与孤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吧。”
诶?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她要说的竟然是这个,文素连忙抬头,“女王陛下,下臣并未说什么,那些话俱是出自皇帝陛下一片真心啊。”
女王嗤笑一声,娇俏毕现,“你这般紧张作甚?孤又不是在怪你。”
她缓缓踱着步子坐到榻上,朝文素招了招手,指了指榻边的一张软凳,示意她坐下说话。
“文大人,孤是第一次来大梁,虽时日不久,却不难看出大梁的风气。”她顿了顿,微微挑眉朝文素看来,比刚才深沉了许多,“孤看出大梁对女子的态度了,所以新政也不过只是个幌子吧?”
文素一惊,刚要开口,却被她抬手拦下,“放心,孤不是来讨伐梁国风气的,只是想让你知晓,孤什么都很清楚。”
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文素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东德玉颂盯着面前的人,像是要看她能沉着到何时,但却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应。文素仿佛在听到她得知一切后便彻底的放松下来,毫无慌乱之态。
她有些挫败的撇撇嘴,撤去了女王的深沉伪装,“好吧,孤就直言了吧,虽然梁国是假意新政,但孤并不在意,因为孤已然决定要将它变成真的。”
“什么?”文素终于抬头,一脸诧异。
东德玉颂朝她眨眨眼,难得的活泼起来,“文大人,你该知晓孤的意思,你有才能,应当为国效力不是么?”
文素皱着眉细细琢磨了一番她话中的意思,明白过来,“女王陛下是担心以后成为梁国皇后之后没有帮手么?”
“啧啧,说的这般直接作甚?”东德玉颂摇了摇头,接着又笑出声来,“不过也的确是事实,孤正是此意。”
东德陛下看问题是很深远的,虽然正式大婚还很久远,但她已经为将来做了谋划。
纵使皇帝现在说的话好听,但她在大梁人生地不熟,难保那些迂腐不化的大臣们将来会对她指手画脚。
她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不需要是心腹,只要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出现,给予她一些支持即可。
文素是摄政王的人,她很清楚,可是那日得知了皇帝那番表白是出自文素之手,她便有了这心思。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的有能力,在朝廷周旋到正三品的高位不说,连摄政王和皇帝都能受其影响,不容小觑。
然而文素对她的话只有回答一声叹息:“女王陛下的意思下臣明白,但这并非女王陛下愿意就可以的,梁国新政是为了尊重女王陛下您,而非所有女子。”
她起身,恭恭敬敬的朝她一拜,“下臣所做的都已做到,应该不日就能功成身退,只愿二位陛下永结同心,共御外侮,以定河山。”
东德玉颂不禁被她这模样弄的怔住,“怎么文大人不愿做官么?”
“不是不愿,是不能。”文素垂首,看不清神色。
也许是见不惯女子这种萎靡模样,东德玉颂一下子就被触怒了,“此言差矣,既然愿意,便该努力为之,难不成文大人介意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么?”
文素一愣,抬头看去,从她眼中看到了怒其不争的意味。
“女子从来就不输于男子,文大人为何这般畏缩不前?”
畏缩不前?
文素苦笑,从未想过,她回避的症结所在竟然是被小女王给揭露了出来。
她回避摄政王的感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的暗示明言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是在回避自己隐隐生出的抱负。
曾经她只想要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她爹也一再教导她要简简单单的生活,凡事不可强出头。可是在惩治了那些贪官之后,这卑微而又渺小的愿望却生出了变化。
摄政王在江边的话将她点醒,竟让她生出了成就之感。这么多年不曾做过什么大事,可如今却能为民除害。
而这抱负也提醒着她现在的官位只是暂时,离开了新政这个契机,一切便都会化作浮云飞灰,消弭无踪。
但是从未想过摄政王会在这期间对她表露好感,他越是接近一步,她越是想要留住这个抱负,至少那是个可以与之比肩而立的机会,除去这身官袍,她还有何资格与他共乘一骑,同处一室?
摄政王对她的保护,为她受的伤,甚至费心的取悦表白,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动心,只是她不敢往前迈出这步。
而对身后默默守候的刘珂,她很想回头,继续按照之前的计划走,将来便可过上简单的生活。却终究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不敢迈出,因为无法确定以后,不愿退后,因为心有不甘,于是她只好抱头缩在原地,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小女王无意间的一句话给扯去了伪装。
真正叫她畏缩的是她无法确定要走的路。
摄政王早已看穿一切,所以他一再的提醒她,她适合官场,而非平庸一生。
可是谁都知道官场也不过是暂时的罢了。
“女王陛下所言极是,下臣确实因女子不能为官而畏缩不已。”
见文素承认,东德玉颂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文大人,孤知晓梁国女子如同我国男子,俱是温柔贤惠为佳,可是你既然有才能,便不该被埋没。”
她抬手将文素的下巴抬高,迫使她昂起脸来,不过因为个子没有文素高,这个动作做的有些有些像托。
“文大人,你要记住,女子能做的并不比男子少,官位能者居之,你若执着于此,才是懦弱!”
虽然年纪小,可是说这番话时她却像是个长者,一副教训的口吻。
文素心中一跳,居然感到一阵羞愧。
不错,她太过懦弱了,不是听从父亲教诲,亦非自己贪图安逸,正是懦弱!她习惯于接受安排,却从未想过去打破。
既然有了抱负,为何不能主动去实现?
梁国以前是男子的天下,如今已经有了缺口,为何不能将它彻底打通?
终于抬起一直垂着的双眼,文素退后一步,朝东德玉颂行大礼一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女王陛下点醒下臣,下臣感激不尽。”
“哦?这般说来,你是打算继续做官了?”东德玉颂嘴角露出笑意。
文素点头,眼神坚定,“下臣不仅打算做官,还要做一个好官。”
“很好!”东德玉颂拍了一下手,“还好你未叫孤失望,不然孤的苦心可就白费了。”
“苦心?”文素不解:“什么苦心?”
“不过是为文大人你铺了条路罢了。”见到文素仍然茫然,东德玉颂忍不住笑了笑,“对了,摄政王也是乐见其成的。”
……
出宫门时天色已晚,空中烟花阵阵,庆贺着上元佳节。
每到这日,宫门都会大开,允许宫人们出去赏灯,是以此时宫廷之中越发安静,倒是宫外一片沸腾喧嚣。
文素没有坐车,一步步走上街道,身上的朝服引人侧目,她却浑然不觉。
过往的人生在脑中迅速闪过,直到今日才感到不同。
只因今日起,她已有了明确的方向。
明亮的灯火沿街亮了一路,彩灯悬挂,欢声笑语,入眼皆是喜笑颜开的年轻男女,真是个相会的好日子。
文素的眼神从两边各色各样的花灯上流连过去,在一处围着许多人的花灯摊位前停住。
那里站着一人,只着了简单的一袭青衫,外面系着件披风,因为暴露在寒风中,脸色有些微微泛青,仿若初见时那般。
她的眼神闪了闪,悄然隐退至一边的字画摊前,低声问摊主:“可否借笔墨一用?”
寒风瑟瑟,她缩着手将字迹勉强写的娟秀,片刻后便写完了一封信,封好后递给摊主,从怀中摸出点银子,“烦劳阁下替我交给那边那位青衫书生,多谢。”
又朝那方向看一眼,文素低声呢喃了一句:“对不住了,朝卿……”
话音刚落,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彻悟,一把提起裙角朝后跑去,登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快,回王府!”
摄政王府内依旧一排清冷模样,似乎不管年节俱是如此。
文素直接跳下了车,一路朝后院奔了过去,目标直指西阁。
忠心守在门边的赵全正百无聊赖,忽而见到一人迅速的冲了过来,黑夜中看不分明,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立即就要拔剑,却听见那人连忙说了一句:“是我。”
房中烛火通明,摄政王必然又是在操持政务。
文素瞥了赵全一眼,佯装镇定的吸了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依旧是古井无波般的声音。
文素推开门,却不急着进去,看到灯光下他安静垂眉的模样,心中竟有些激动。
久未见动静,萧峥终于抬起头来,眼下微微泛青,看来这段时日很是操劳。见到文素站在门边,他眼中光芒轻轻一闪,却又什么都没说。
“王爷,”文素只好自己开口,笑的讪讪,“您要不要吃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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