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 28 二七章

28 二七章

萧峥微微一怔,却只见到她一张略含期待的脸。

她这般匆忙赶回,只是想与他一起过个节而已。

四五章

上元节的第二日,皇帝陛下在朝堂上宣布了一道圣旨,一时如同油入沸水,大梁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丁正一已经咆哮了许久,作为辅佐过两朝君主的老臣,面对如今的局面,他实在有些接受无能,差点便要当场晕厥。

而作为造成这混乱局面的当事人,文素却没有当初面对他时的退避,而是十分镇定的与之对视。

于是丁老爷子觉得眩晕感越发的强烈了,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陛下三思啊,一个女子怎可居此高位?纵使她促成联姻有功,此等嘉奖也万万不可啊。”

皇帝蹙着眉看向他,“丁首辅难道叫朕收回旨意不成?可知君无戏言!”

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怒意,丁正一忙敛衽下拜,“陛下息怒,老臣并非此意,只是希望陛下另行赏赐。”

“臣有本奏。”左都御史王定永出列,“陛下三思,本朝从未有此先例,让女子为官本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既然大事将成,又何需如此加封文氏?实在于理不合啊。依微臣之间,便如首辅大人所言,另行赏赐吧。”

一直静静站着的文素捏紧了手心。

纵使她做了许多事情,却仍旧因为女子的身份而遭受这些官员们的排挤,平日里还好些,一旦扯上官场便立场分明了。

文氏。只称一个姓氏,果然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她的。

她猛然抬头,朝上方一脸为难的皇帝拱了拱手,“请陛下将之前封赏的话再说一遍。”

“啊?”皇帝愣了一下,不自觉的与她前面站着的摄政王对视了一眼,后者也很惊诧。周围原先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们也都莫名其妙。

文素垂着头又道:“请陛下再重复一遍。”

见她这般坚持,皇帝便也如她所愿,开口道:“户部侍郎文素,自为官以来政绩清明,屡立功勋,现加封为少傅一职,为朕之师。”

话音落下的一瞬,文素一掀衣摆跪倒在地,朗声道:“臣文素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在场的众人都愣住,丁老爷子更是惊怒非常,王定永则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她她她……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受下了这官职?

少傅啊,天子之师啊,她一个女子,凭什么敢承下这堂堂一品官职?

坐在上方的皇帝幽幽的舒了口气,见到这架势也明白文素定然是被东德玉颂给洗过脑了,不然哪会有此番转变?

其实按照东德玉颂的意思,文素既然能教皇帝那么­精­妙的“知识”,应当直接封为太傅。可是考虑到大臣们的接受程度,以及皇帝自己的考虑,还是改成了从一品的少傅。

然而在如今没有太傅的情况下,文素其实是皇帝唯一的老师了。

偷偷看了一眼摄政王,皇帝纳闷,这其中也有他的贡献,却不知为何今日在朝堂上他反而没了往日庇护文素的劲头了。

“陛下,陛下不可啊……”终于回过神来的丁正一又开始咆哮。

“有何不可啊?”殿门处忽然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明明带着笑意,却又隐隐透出威慑。

文素端正的跪着,嘴角微露笑意,就知道她会忍不住过来。

东德玉颂一脚踏入殿中,身上换上了在青海国上朝时才会穿着的庄重朝服,颜­色­艳丽,炫目张扬。

走至玉阶之下,她转头看向仍旧跪在地上请命丁正一,冷笑一声,“帝师责任重大,能者居之,试问皇帝陛下此举有何不可?”

丁正一眼中闪过恼­色­,奈何无法发作,只好瓮声瓮气的道:“她一个女子……”

“丁大人!”摄政王及时的出言喝止,提醒他面前的人便是一个女子。

丁正一­干­咳一声,改口道:“因为她才德不济,难当重任。”

“哦?孤倒是觉得她比你们都要厉害。”东德玉颂抱着胳膊眼神睥睨的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慢悠悠的道:“起码孤与贵国皇帝陛下的联姻一事便是她一手促成的,你们何人能够做到?”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东德玉颂一脸冷肃之­色­,却悄悄朝下方跪着的文素挤了挤眼,二人对视一笑,此间局面显然让两人心中都十分爽快。

“啪啪啪——”趁这间隙,东德玉颂三声拍掌,殿外便有侍从托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裳,仔细一看,乃是一身官服。

“孤在青海国中册封太傅少傅时,皆郑重行了拜师大礼,说来这礼仪还是来自大梁,贵国自古尊师重道,如今既然册封了少傅,岂能没有礼仪?”东德玉颂转头看着上方的皇帝,“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这……”

皇帝有些为难,其实若不是为了东德玉颂,他也不是很愿意册封个女子为自己的老师,而现在……难不成还要他对文素下跪敬茶?

一直没有开口的摄政王终于出言道:“女王所言有理,陛下若真心册封文素为少傅,不妨亲自授予其官袍绶带,以示尊敬。”

他这么一说,既尊重了女王,又解除了皇帝陛下的烦忧,于是立即得到了响应。

“皇叔说的是,说的是……”福贵已经从侍从手中取了官袍站到身侧,皇帝起身,朝文素抬了抬手,“文爱卿上前受封吧。”

丁正一等人又想阻止,被转过头的东德玉颂一个眼神给扼杀住,好似在控诉他们的无能,直叫他们将满心气恼噎在喉咙里。

文素起身,朝玉阶上走去,却在走出第一步时又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萧峥。

她也不清楚为何会有此举动,只是想在此时看清楚他的神情。

这是引领着她走上这条路的人,是上级,更是不可多得的良师。如今踏出这一步,她便是一品大员,便是真正的与之比肩了。

萧峥亦只是平静的回望她,情绪淡淡,不见波澜,而后轻轻颔首。

未发一言,便已肯定。

从今日起,官场之上,他不会再说那句“凡事有本王在”,因为眼前的人在终于下定决心踏上这条路的同时,就已经有了独挡一面的能力。

如今她已不是他的文卿,场面上,连他也得称一声文少傅或是文大人了。

可是不觉得生疏,只觉得欣慰。

因为她终究还是走入了他的圈子。

得到这眼神的鼓励,文素终于朝上方走去,一步一步迈的坚定沉稳,面容沉静,再也不是之前的低眉顺目。

那身官袍并不同于她身上这件,除去尺寸外并未有过改动或特制,正是历任天子少傅的官袍。双手接过来的刹那,文素顿悟,这样的朝服才是真正的一视同仁,才算是真的将她看成了官场中的一员,而不是特例。

皇帝虽未下拜,却也稍整衣冠朝她抬手作了一揖,“此后便有劳文少傅教导于朕了。”

文素回礼:“定不负陛下厚望。”

在她身后,众人视线凝聚,却只有两人的最为特别,一人是萧峥,另一人却是远远看着她背影的刘珂。

他的怀里还揣着她昨晚给的信件,当时看时还不甚明了,此时却骤然清晰。

她说了拒绝,原因只有一个:她已选定要走的路,不再向往平淡悠闲,所以也不再适合他。

……

崇德二年春,进入官场整整一年的文素成为了梁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帝师。

后梁史记载其“动荡间孤身上位,辟万江而独悬一木,奇功技巧,不可外道。”

但有人指出,那“辟万江而独悬一木”乃是指其力排众议登上少傅之位,却独独将视线投向了摄政王这件事……

册封完成之后,由太后主持,在偏殿又设了宴庆贺。

这自然还是东德玉颂的主意,可惜太后尚未从家族一事中恢复元气,露了个脸便称病回寝宫去了,剩下来的事情便都交给了小皇帝和小女王。

作为主角,文素被特地安排坐在玉阶下左手首位,尊崇备至。

大臣们自然还是忿忿的,可是看着皇帝对小女王笑眯眯的模样,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更何况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不过也别指望他们说什么动听的恭贺之言,以致于整个宴会肃然而冷清。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举着酒杯走到了文素跟前,她抬头一看,微微一愣。

不仅是她,在场的人全都有些怔愕。

竟然是皇帝陛下十分器重的刘珂。

“文少傅,下官敬你一杯。”

称谓之间已经显露疏离,更多的还有一丝酸楚,如今他们真的是再无可能了。

“朝卿……”文素眼光闪动,忽而举杯,仰脖饮尽,一滴不剩,而后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刘珂亦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气冲撞,脸都红了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吐出几个字来:“我从未怪过你。”

怪只怪他从不了解真正的她要的是什么,于是终究成就了这场一厢情愿。

一场气氛诡异的宴会终于宣告完结,大臣们几乎在听到陛下表示能走的同时便起身离去,一点也没有待见文素的意思。

她自己却不在意,甚至还慢条斯理的饮完了最后一口酒,这才起身,下意识的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殿中已然空无一人。

走出宫殿,仍旧不见他的人影。文素不免有些失望,步履沉重的踏出宫门,却在抬头的一刻瞬间复苏。

萧峥披着厚厚的大氅,静立于马车边,面朝宫门方向,显然是在等她。

是她太过多虑了,不过多走了一步,他终究还是会停下来等她的。

文素缓缓走近,脸上带笑,看了一眼马车,朝他摇了摇头,“不坐马车了,王爷,我们一起走走吧。”

萧峥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朝赵全挥了一下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便迎了上前。

街道上寒风阵阵,萧峥瞥一眼她的侧脸,无奈一笑,“走过来些。”

文素转头看他一眼,也不多问,乖巧的凑了上前。

萧峥抬手,将身上大氅撩起披在她肩头,二人同裹一袍,顺势揽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人已贴近。

“可觉得暖和些了?”

“嗯。”

“以后记得多穿些衣裳。”

“这个……不用了吧。”

“嗯?”

文素偷瞄一眼他的大氅,淡笑不语。

渐渐的又落起了雪花,周围一片寂静,二人相偎前行,只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低笑声时不时的散落在风里……

四六章

“竟然做了少傅?”

摄政王府东暖阁内,萧端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张刚由信鸽传递到的纸条,轻声的笑。

陆坊几乎在第一时间便派人将消息传给了他。

真是个好消息。

他微阖双目,静静思索,接下来要走哪一步呢?

蓦地,羽睫一颤,双眸再度睁开,神情已然变作轻松自在。

“是了,差点忘了还有个帮手了……”

将手中的纸条就这桌上的烛火燃尽,他朗声朝外唤了一声:“去请傅大人过来。

室内烛火轻摇,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看,外面已经开始飘雪。

因为身子骨弱,他根本不能受寒,可是此时却迟迟不愿关上窗户。阵阵凉风吹入□的脖颈间,直教人越来越清醒,很适合他现在的心绪。

不多时,屋外有人轻轻敲门,傅青玉的声音随之响起:“平阳王爷,下官傅青玉求见。”

“请进。”萧端终于抬手关好窗户,走回桌边坐下。

傅青玉推门而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果然是读书人,跟刘珂一样礼节周全。

萧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傅大人最近在忙些什么?”

傅青玉对他突然问起这个十分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作了回答:“下官近日来一直在修撰史册。”

“哦……”萧端拖着调子,似不经意般感慨:“傅大人这样的人才竟然埋没在史书之间,委实可惜啊。”

傅青玉低垂着的眼睫轻轻一颤,半晌才涩然的回了一句:“下官职责所在,说不上可惜。”

萧端瞥她一眼,低笑,“可是本王觉得傅大人这样的人才应当身居高位,为民请命,甚至是……成为一朝肱骨之臣。”

“平阳王爷……”傅青玉蓦然抬头,诧异的看着他。眼前的人却依旧神­色­淡然,好像刚才说的只是一句在平常不过的话。

“傅大人可知文素如今已是当朝帝师,天子少傅了?”

傅青玉双眼大睁,一脸不敢置信,“……真……的?”

“自然,本王刚刚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

萧端一手点着桌面,姿态悠然,稍显细长的双眼朝她看来,幽深晦暗。

“傅大人,本王一直觉得你的才能绝不输于文素,只是缺少个机会罢了。”

“机会?”傅青玉皱眉,尚未完全从刚才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没错,机会,本王如今请你前来,正是要给你这个机会。”他轻轻勾­唇­,眼中光芒明灭,心意难测。

……

雪下大了不少,傅青玉走出东暖阁时,脚步尚且有些飘忽。

平阳王会找她本就奇怪,可是当他说出他的目的时,才是震惊的开始。

那个看似病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平阳王,心中揣着那样的目的……

她扶住回廊边的柱子,深深舒了口气,刚才一直被惊讶恐惧占据了所有思绪,直到此时才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谋反。

这两个字在心中跳过,使她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读书至今,只知道忠君爱国,怎可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然而不可否认平阳王的条件很诱人。

他要辅佐的是摄政王,那样天生的王者,亦是她仰慕的对象。一旦成功,她乃一朝元勋,更有可能成为唯一能入其眼的女子。

傅青玉很动心。

可是她很清楚这是她心中的欲念在作祟,所以终究还是将这心动给压了下来。

因为害怕平阳王会有什么举动,她只好谎称回去考虑一下,心中却在思索着逃开的对策。

回廊边悬着的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晃不定,烛火将她的身影拉长,寂寥清冷。

她一步步走的缓慢,心中翻滚不息。

如今文素已到了如此高度,摄政王怎么还会看的到她?

机会,缺少机会……

说到底,始终还是有些动摇。

前方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低沉的话语声。

傅青玉心中一震,下意识的便隐藏到了柱后。

那是摄政王的声音,此时若叫他发现自己在东暖阁附近徘徊,只怕会引来怀疑。

果然,很快便看到了他的人影,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却还揽着一人,白­色­大氅披在两人肩头,好像早已相濡以沫,难分彼此。

二人相携着从侧面走过,很快便踏上另一条回廊,在拐角处停下。

“王爷,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置吧。”文素掀去自己肩头的大氅,刚要退开,却发现他的手还搁在自己肩头。

“王爷?”她转头看向萧峥,却看见他微微闪烁的眼神。

“朝堂之路并不好走,今日之后,你可会后悔?”

“王爷是担心我思虑不周,一时冲动做了决定?”

萧峥怔了怔,不禁失笑,确实是多虑了。其实只是怕她日后会后悔,会逃离这个圈子而已。

他松了口气,却在想起另外一件事时又皱起了眉,“以后你便是天子之师,恐怕无法再住在摄政王府了。”

“啊,王爷所言甚是,女王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文素一副恍然模样,却在瞥见对面的人一脸郁闷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想起王爷总说大梁国库不丰,还是作罢啦,只希望王爷莫要将下官赶出去才好。”

萧峥眼神一亮,­唇­绽笑意。

“好了王爷,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文素动动肩膀,示意他放手,真的该走了。

谁知萧峥反而收紧了手臂,一用力,她已经严实的落入他怀中。

“王爷?”文素心中慌乱,问的惴惴,语气也有些飘忽。

“本王从未像今晚这样踏实过。”他下巴抵着她的额角,似叹似诉。

文素微怔,不再动弹,静静的偎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平稳安详。停顿一瞬之后,她抬起手来,从他腰间穿过,反搂住了他。

自刚才进了王府,赵全便已悄然隐去,至于那些暗卫,此时肯定也退避的很远,所以文素贼胆肥了,一动情就动上手了。

萧峥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主动,惊喜的低头,却看到晦暗灯火下一张红透的脸和轻颤的眼睫,青涩而羞怯。

夜­色­正浓,雪花轻舞,之前酒宴上的一丝酒劲突然就在此时窜了上来。

萧峥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稍显惊诧的眼眸时,脸已经俯下。

她已经吹了半天冷风,双­唇­一片冰凉,他的却很温热,刚刚触碰时尚带着一丝赧然与青涩,然而不过片刻便被汹涌而来的情意冲的一阵激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萧峥从不曾这般对待过一个女子,曾经寥寥几次招侍妾侍寝也是因为她们是先帝赏赐,聊充任务。心中无意,便味同嚼蜡,又何来的这般情意绵绵的亲吻?

如今却不同,只是刚触上那柔软双­唇­的一瞬,就好似被夺去了所有的意识,四肢百骸喧嚣着兴奋,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手中也忍不住开始使力,将她紧紧的扣入怀间。

像是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文素也开始激动起来。

那双­唇­轻如羽扇,先是清清淡淡的触碰,之后是渐渐加重的压碾,等到文素终于忍不住要张口呼吸时,他已趁虚而入。舌尖拂过牙龈,惹来一阵酥麻,舌齿相缠之后却又改为慢慢叼啄,轻抿描摹着她的­唇­瓣,时轻时重,不忍分离。

两人呼吸早已紊乱,情愫在胸腔间奔腾汹涌,一个是累积已久的迸发,一个是恍然醒悟的青涩,最后都化作这一场相偎相依。

温热的­唇­移到耳侧,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萧峥轻叹一声,将她拥的更紧,“素素……”

“王爷。”文素低声回应。

他轻轻一笑,如同梦呓:“叫我退之。”

“退、退之……”

没有赘言,只是在她偎着他同行的一刻,便已相知。

……

纵使离得再远,这一幕还是如同烙印一般烫伤了傅青玉的心口。

她已然震惊到无以复加,雪花卷了一头一脸也毫无所觉。

文素成为了一品高官,还得到了摄政王……

这个事实一遍遍敲打着她的心房,泛出疼痛里面更多的是不甘与嫉恨。

为何会这样?一夕之间,所有的都变了,为何?

相拥着的两人已从甜蜜中微微清醒,在摄政王转头看来之前,她连忙转身就走,如同逃跑。

傅青玉难以承受,心中如同火炙,煎熬难忍。

直到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再过十年百年,恐怕那人也无法看到她,只要有文素在,就永远不会看到她!

脚步一顿,她蓦然抬头,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东暖阁的院门口。

她紧握着拳,脚步想要迈出,却又猛然收回。

一步踏出便没有回头路了。

可是转身的一瞬,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两人拥吻的画面,刺激着她的太阳|­茓­一阵阵的钝痛。

她深吸了口气,猛然转头,冲进了院门。

大门被一下子撞开,萧端抬眸,手中还抱着暖炉,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好像之前邀请她一同谋反的是另外一个人。

看到傅青玉,他脸上先是一怔,接着便露出了笑意,“怎么,傅大人这么快便想好了?”

“是,下官想好了。”

“哦?那答复呢?”

傅青玉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抬手行礼道:“下官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很好。”萧端起身,放下手中暖炉,朝她一步步走近,“傅大人能想清楚最好了,之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甚至是……”他微微垂头,盯着她低垂却不断颤动的眼睫,“甚至是一国皇后,也是极有可能的。”

傅青玉身子一颤,咬紧了下­唇­。

“好了,你先回去吧,有事本王会安排你去做的。”

傅青玉应了一声,眼神空洞的转身要走,却又在门边停住,“王爷之前多次提及文素,却不知……王爷可对她的身份感兴趣。”

萧端眉头一挑,眸光轻轻闪烁,“哦?说来听听呢……”

四七章

正月将尽之时,大梁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好日子。

礼部上表,正月二十六乃是大吉之日,青海国与梁国两位陛下联姻结盟之日便定于该日。

宫中已经忙碌了许久,张灯结彩、华丽铺陈,怕是与大婚正日相比也不遑多让。

皇帝陛下一早就起了床,一­干­宫女早已等候多时,立即进殿服侍他穿戴。

玄衣广袖的帝王衮冕,上衣黑­色­以表天,下裳黄|­色­以象地。

以朱、白、青、黄、玄五彩丝绘出日月星辰,山龙花虫,下摆则绣礼器藻火,此乃十二章纹。

蔽膝则为朱­色­,上绘龙火山三章。腰带佩玉,后缀组绶,庄重非凡。

经此装扮,皇帝陛下气势顿显,稍隐稚气,外露沉稳。

太后看着皇帝陛下眉目间隐约可见的勃发英气,心中欣慰,拉着他好一阵叮嘱:“皇儿今日可不只是与青海国女王定下白头之盟,更是为社稷做了一件大事,今后一切决定需慎重,对女王也要礼待有加。”

皇帝陛下起初还是认真的聆听教诲的,不多时便意识到了不对。

他又不是待嫁的女儿,是要娶妻,这般教导他作甚?

陛下很不满,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彰显一下男儿雄风,好好提醒一下大家谁才是当家人!

可是这些念头在看到女王陛下的一瞬便化作浮云了。

东德玉颂着了最为庄重的朝服,阳光下看去,炫目又耀眼。

她站在太庙外的台阶下,两边是垂目而立的大臣。皇帝陛下远远走来时,一眼看到她那淡然悠闲又娇俏如花的脸就忘了之前的雄心壮志了。

朝服仍然庄重,脸上神情却有些羞赧,到了她面前,皇帝陛下已经有些面红耳赤了。

梁国众臣们偷偷瞄去,原本垂着的眼更加不愿抬起了。

陛下您太让咱们失望了!

东德玉颂忍着笑意执起他的手,故意凑近他耳边唤了一声:“翊儿……”

气息拂过脖颈,叫皇帝缩了下脖子,大睁着眼睛看她,“你叫朕什么?”

“名字啊。”东德玉颂无所谓的眨眨眼,低声道:“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比如玉颂姐姐啊……”

姐姐……

陛下泪奔,娶个年龄比自己大的真是失策啊!>_<

两人的窃窃私语旁人听不见,不过皇帝陛下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着实­精­彩。

太庙大门左侧,文素悄悄从萧峥身后探出脑袋,看着那一对缓缓走近的璧人啧啧感叹:“陛下莫不是被调戏了?”

萧峥抽了一下嘴角,“陛下为大梁做的牺牲,会永载史册的。”

“……”

钟鼓声声,铿然冷肃。

二位陛下,一个强作正经,一个别扭郁闷,就这么相携着进了太庙,由摄政王亲自主持,祭告列宗。

出庙后,百官拜倒,山呼万岁,见此阵仗,皇帝陛下的脸­色­才回归最初的肃然。

之后再移驾至天坛,共同祭天,告敕天下。

至此结盟便算完成了。

至于具体婚期,则交由两国礼部再做商议。

看二位陛下的年龄,也不算个急事儿。

礼乐壮阔,悠然而息。

大礼已成,众人如潮水般退去。暖阳融融,空旷的广场上,只有萧峥与文素留在了最后,不紧不慢的并肩同行。

“如今虽然算是尘埃落定,但之后朝堂必然会开始针对于你,新政可能也会化作摆设,你可做好准备了?”萧峥瞥一眼文素的侧脸,语气仍旧平淡,却难掩关切。

文素笑了笑,“王爷说的是,下官会注意的。”

萧峥闻言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率先朝前走去。

身后的文素一脸莫名其妙,突然这是怎么了?

已经快走上听着马车的街道,刚想追上前去,却从侧面一座石雕之后闪出一道人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素素……”

“朝卿?”文素愣了愣,“你……是在等我?”

“嗯。”刘珂点了点头,磨蹭着到了她跟前,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他叹了口气,抬头正视文素,“素素,虽然看了你的信,也得到了回复,我还是想专程与你谈一谈。”

文素这才明白他的来意,心中隐隐愧疚。

是她怠慢了,仅凭一封信就就想要解释清楚,实在不算慎重。

看了看刘珂微显憔悴的脸­色­,她歉疚的笑了一下,“你说的是,朝卿,我本该当面与你说清楚的……”

“别,你先听我说!”刘珂出言阻断了她的话,神情竟隐隐露出紧张,“素素,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之前是我不知晓你的抱负,如今知晓了,也并、并不反对,那……我可还有机会?”

他也是鼓足勇气才说出了这番话,来此之前更是几番思想斗争。那日在酒宴上,他本已心灰意冷,可是回去后辗转反侧,终究还是放不下。

文素早已怔住,哑口无言。

她早该想到的,刘珂为人善良而执着,本就不会轻言放弃。加上恪守礼教,当日的约定虽然是她提出,只怕反倒叫他背负了责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卿,我想你还未想清楚。”

“不,我想清楚了!”刘珂慌忙回答,却见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并未想清楚……”

“其一,我如今已决意为官,不同当初混口饭吃,是打算真正要为民请命,便是说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女子,而你读圣贤书,最重三纲五常,是否真的适合这样的我呢?”

“其二,陛下虽然册封我为少傅,除去念在我助其联姻成功之外,主要则是为了讨东德陛下欢心,也就是说,陛下其实也并非出自真心要让我一个女子为官,而你,恰恰是陛下重视的臣子之一。”

“其三,一手提拔我栽培我的乃是摄政王,无论今后怎样,我也会是他的左膀右臂,换言之,你我有可能成为政敌。”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文素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已心有所属。”

她抬眼,复又叹息一声:“朝卿,你确定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刘珂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脸­色­苍白。

眼前的人着实陌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不是从不曾了解过她的抱负,而是从未了解过她这个人。

他是出现在她转变之前的良人,那时她只愿平稳一生,而如今,她已有了不输于男子的凌云壮志。

他知道她口中心有所属的人是何人,这些时日总能看见两人同进同出的身影,实在再明显不过。

也是,这样不输于人的女子,也只有那样天生的王者才可驾驭吧。

刘珂朝她拱了拱手,未发一言,转身而去。

“朝卿……”身后传来文素的轻唤:“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莫要背着包袱。”

刘珂没有转身,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说过,不论是何结果,我都不会怪你,我自会放下这包袱,但求你自己也莫要背着。”

文素一怔,点了点头,“好,只要你愿意,你我还是朋友。”

刘珂的身影顿了顿,没再说话,举步朝前走去,背影虽难掩寂寥,步伐却依旧沉稳。

他的确执着,关于此事,努力过了,更是鼓起勇气挑明了一切,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十分艰难的举动,可是到了最后既然事实已经如此,也便罢了吧。

只因除去执着,他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那便如她所言,不要让这一切成为负担吧……

文素目送着他的背影远离,理了理心绪,朝街道走去。

也不知摄政王走了没有。

出了广场,眼中落入那辆马车。萧峥果然没走,正倚着车身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稍显怔忪又姿态悠然的模样,阳光在他肩头一洒,那身玄­色­庄重的礼服落入文素眼中,竟多了几分风流洒脱的意味。

她刚要上前,却听他略显无奈的开了口:“陛下,女王迟早都要回国,您赖在本王车中也无法留住她啊。”

车内传出一道愤懑的声音:“不管,皇叔,你想个法子把她留下!”

“这个恐怕不成,本王被女王打过主意,自此不敢再接近她,陛下您这是将本王往她身边推么?”

“……”

车内停顿了一瞬,皇帝气鼓鼓的道:“那就叫文少傅去,她不是跟东德玉颂很要好嘛!”

萧峥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缓步而来的文素,装模作样的问旁边憋笑到一脸通红的赵全:“之前叫你回府去取的扣带呢?这么庄重的日子,本王该系那条才是。”

赵全心领神会,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喏,王爷,这不是取来了么?”

“啊,对了,朕想起还有些事未曾处理好,这便回宫去了。”

帘子被一把掀开,在赵全不动声­色­的将马鞭藏于身后时,小皇帝已经怏怏的下了车。

“皇叔,朕走了……”一步三回头,眼神凄哀,叫人视之不忍。

“陛下且慢。”

“什么?”皇帝立即停下了步子,这是要帮他了是不是不?

萧峥对他炽热的眼神视而不见,站直身子,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襟,“陛下如今该专注学业,为他日大业着想,沉迷儿女情长,可不该啊。”

皇帝立即耷拉下了脑袋,“谨记皇叔教诲。”这次走的是义无反顾了。

眼见皇帝走远,文素才从马车侧面绕出来,笑道:“王爷,您的扣带可真是百试百灵啊。”

萧峥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默默爬上了车。

文素奇怪,从刚才就是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她赶紧跟上了车,盯着他左瞧右瞧,“王爷,怎么了?”

萧峥不做声,神情冷淡。

文素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往他跟前凑了凑,又唤:“王爷?”

仍旧毫无回应。

奇怪,她没说错话啊,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文素恍然大悟。

马车已经开始行驶,辘辘的车辙声很好的掩盖了车中的声音,她挪啊挪的凑到萧峥面前,憋着笑意唤他:“退之?”

萧峥眼神一闪,终于看向她,嘴角隐隐露出笑意,却又刻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隐忍的样子叫文素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萧峥低喝,耳根微红。

文素何尝见过他这副模样,见状更加忍不住,差点就要捶车厢了。

“你……”萧峥气恼,伸手将她一拉扣入怀里,另一只手及时的捂住她的嘴。

文素憋得满脸通红,只好赶紧眨眼,示意自己再也不笑了。

萧峥却没有松开她,捂着她嘴的手移开,却又抚上她的脸颊,掌心薄薄的老茧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好似手中抚摸的是最钟爱的珍宝。

“咳咳,你忘了刚才教训陛下的话了?”

“什么话?”

“莫要沉溺于儿女情长啊……”文素脸上火热,明明羞赧到不行却还强作镇定。

听闻此言,摄政王殿下手下动作一顿,满头黑线。

所以……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四八章

已是月上中天,萧端仍旧坐在酒楼里悠闲饮酒。

对面的陆坊压低声音絮絮叨叨:“王爷最近与文大人十分亲近啊,看这模样,莫非好事要近了?”

“亲近不假,好事么……”萧端勾了勾­唇­角,又饮了一口美酒。

陆坊对他卖关子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也不多问,自顾自的饮了杯酒后,抬眼问他:“对了,平阳王爷,您为何要将傅青玉拉入此事?见她也不是个机灵的主儿,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今日刚到酒楼便听平阳王说了此事,陆坊十分担忧。

“本王本就不需要她机灵,何况,她现在已然发挥了作用。”

原本萧端只是想利用一下傅青玉对自己叔叔的爱慕以及对文素的嫉妒之心,想让她去刺激一下文素以达到促成她与自己叔叔的好事,

却不曾想她会主动告之文素的隐藏身份,看来傅青玉比他想象的还要心急呢。

萧端嘲讽地一笑,搁下酒杯,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个,如今结盟一事定下,朝廷的重心就该转向江南平叛了吧?”

陆坊点头:“平阳王爷所言极是,摄政王已经开始吩咐吾等进行部署了。”

“嗯……”萧端随口应了一声,手指点着桌子,眼珠轻轻转动,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片刻之后,他忽而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平叛必要出兵,朝廷也必然要开始考虑主帅人选,陆坊,本王要你主动请缨。”

“啊?”陆坊愣了一下:“敢问王爷为何有此安排?”

萧端微微一笑,眸­色­深沉:“你很快便会知晓了……”

走过巍巍宫墙之下的道路,转弯穿过一道宫门,再往前便隐隐可见御书房的檐角。

今日是文素正式走马上任的日子,作为天子之师,责任重大啊。

刚刚下朝不久,来的路上她先后碰上了不少大臣,除去首辅大人依旧傲慢之外,其余众人虽然对她诸多不满,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向她行了礼。

所以此时文素的心情就一个字:爽!

神采奕奕地走至门前,还未等守门的小太监通禀,已经见到门被打开,出来的人竟是王定永。

见到门外站着的文素,王定永面­色­复杂,说不清是赧然还是愤懑,“文少傅有礼。”

“御史大人有礼。”文素回了一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心中有些好笑。

看他这模样,定然是不自觉的到了此处。这些日子一直由他教导皇帝,走着走着就走习惯了吧。

看出她眼神中的揶揄,王定永越发不自在,匆匆话别两句就要离去。

“御史大人留步。”

“文少傅还有事?”王定永转头,对上她一张笑脸。

“也没什么,只是希望御史大人记住陛下如今的模样,因为本官定会让您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陛下。”

这笑容……算不算邪恶?王定永有些冒冷汗:“文少傅此言何意?”

“意思便是,本官会让大人看到成果,终有一日,大人一定会认同本官!”

王定永一怔,眼前的女子已经转身推门而入。

那日朝堂上的一声“文氏”言犹在耳,所以文素这话说的其实有些赌气的意味,不过仔细算来,其实是种争取。

相比较而言,丁老爷子是往死里的顽固,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也会将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子给打回草民阶层去,绝对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染指朝堂。

而王定永不同,对她只是持观望态度,不褒不贬。

换言之,他守着自己的底线,只要不出格,他都可以接受。直到那日文素被册封为一品少傅,他才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祖宗礼法在他眼中实在被看得太重了。

因此此时文素便是在动摇他的理念,终有一日要让他认同她一个女子也能为官,也能做出些成就,而不只是缩在男人身后默默无闻一辈子。

话说的是很坚强有力,然而待看到小皇帝的状态,文素觉着,这其实是项万分艰巨的挑战。

皇帝陛下无力的趴在桌前,见她行礼也是一副怏怏的模样。

“陛下,该学习了。”文素好言提醒。

“少傅,能否停一日,朕没心情。”皇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继续忧郁。

“陛下,一寸光­阴­一寸金,荒废不得啊。”

“可是朕真的没有心情啊……”

文素摇了摇头,叹息道:“莫非陛下是因为女王陛下的离去而难过?”

昨日一早东德玉颂已经启程返国,皇帝陛下当时亲自送出城门,于楼头远眺时甚至红了眼眶,分明就是两只情意绵绵依依不舍的小鸳鸯。

啧啧,文素当时就感慨,皇帝陛下真是早熟。

伤心事被提及,皇帝陛下更加无力,连话都不愿回了。

文素有些好笑,看他这模样其实倒更像少了一个伙伴。想到此处,文素记起以前听萧峥提过,皇帝并无兄弟,只有几个姊妹,年龄虽相近却不常往来,想必一直以来都非常寂寞吧。

她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福贵,低声道:“陛下,不如让福贵陪您出去玩儿吧,散散心也好。”

“啊?”福贵和皇帝都是一脸诧异。

“少傅,您此言当真?”

“自然,今日的课程便是教陛下如何玩耍,明日微臣前来听陛下的心得便是。”她朝皇帝挤了挤眼,转身出门。

皇帝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又渐渐开心起来。

此时看看,这个老师还是不错的嘛!

回到住处,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丫鬟喜鹊笑眯眯的迎了上来:“大人,东西奴婢都给您备好了。”

“乖,喜鹊你真是越来越伶俐了。”文素嘴上赞赏着,还不忘从袖中摸出点碎银子塞给她。

喜鹊接了银子,眉开眼笑的道了谢,越发的尽忠职守:“大人,要不要奴婢替您将东西送过去?”

文素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去忙吧。”

喜鹊应了,快快乐乐地走远了。

文素进屋一看,桌上摆着两套成衣,几盒胭脂水粉,更多的这是上好的笔墨纸砚。

这些是她上朝之前吩咐喜鹊出去购置的,准备去送给傅青玉。

这些日子如同历经了一场新生,先是决定了人生目标,又是决定了感情归属,文素的情绪一直在激动澎湃中起伏跳跃,所以待清醒之后,才猛然想起她忽略了一个人。

在感情这方面,她只想到了刘珂会受伤,倒差点忘了傅青玉。

比起刘珂,傅青玉心中只怕更不好受,除去摄政王这一因素,如今与她同时进府为幕僚的自己已然成为一品高官,她心中该作何所想?

文素叹了口气,抱起礼品朝傅青玉的院子走去。

院内很安静,只有两个丫头在打扫,似乎是新来的,但很机灵,见她手中抱着这么多东西,连忙上前帮忙,一人拿一半,她立即就轻松了。

“傅大人在屋内看书呢,奴婢去通禀一声。”一个丫头抱着东西率先几步朝屋门走去。

文素撇撇嘴,以前她可都是直接闯的,看来以后要注意些。

刚走到门边,忽然听见一阵响动,似乎是茶杯翻落在地的声音,文素吃了一惊,连忙快走几步,一脚踏入屋内,正对上傅青玉惊慌失措的神­色­。

“青玉,怎么了?”见她神情在见到自己后越发慌乱,文素不免疑惑。

“素、素素,你怎么来了?”

“哦,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两个丫头已经将东西放到了桌上,文素走上前去,一件件拿给她看,“这是两件春装,你成天只知读书,从不知晓该为自己添身衣裳,这两件我瞧着颜­色­不错,待再过两月踏青时可以穿。”

“胭脂水粉你一般比较少用,所以笔墨纸砚多送了些,本来是要给你挑亳州的狼毫的,可是老板说没到货,所以就挑了这种,我看着不错,你看看呢?”

抬手递上那支毛笔,文素不禁一愣,这才发现傅青玉一直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玉?”

“哦……”傅青玉回过神来,挥手遣退了两个丫头,缓缓坐下:“你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文素笑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下:“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时间来看你,来了也不能空手嘛。对了,上次不是还托你帮忙查我的先祖嘛。”

傅青玉的脸­色­又白了一层,想要喝口茶平复一下情绪,却发现茶杯已经摔碎在地上,还未曾收拾。

稍稍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她忽而苦笑了一下:“我知晓你的用意,你与摄政王的事,还有你升官的事,我都知晓了……”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片刻之后,响起文素平淡略显肃然的声音:“是,青玉,我来此之前确实是揣着一颗愧疚之心,所以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东西,可是更多的是关心,你我同时进入王府,谈不上知心至交,却也是一路同行至今,在我心里,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永远都是个值得我仰望的朋友。”

傅青玉搁在膝头的手下意识的揪住了裙摆。

“要说摄政王这事,我确实歉疚,但今日我来此是要向你坦诚的,而非祈求你原谅,因为感情发乎于心,我与他彼此倾心,便不该欺瞒与你。至于升官一事……”文素顿了顿,目光坚定的看向傅青玉,“青玉,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应当理解我的心情,如今我与你已是同等心态,比较起来,只是比你多了个机会而已,所以这件事,我无愧于心。”

傅青玉愕然地抬头:“你是说你如今做官是因为有了抱负?”

“是。”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文素说的句句在理,她与摄政王的感情发自真心,郎情妾意,她有何资格指手划脚?她做官也是因为有了抱负,难道自己无法实现抱负,便要迁就于那些成功之人么?

文素已然离去,那些话还一字一句在耳边回响。傅青玉颓然的跌坐在地上,自责难堪。

曾经饱读圣贤之书,她因何变成了这样的人?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就朝外冲去。外面的两个丫头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却在见到她进入东暖阁后又悄然退去。

傅青玉一把推开屋门,顾不得对斜倚在榻上的人行礼便直接道:“平阳王爷,抱歉,下官不能与你合作了。”

“哦?”萧端掀开眼皮看她,情绪淡淡,“为何?”

“下官不能害了文素。”

“嗤——”萧端轻笑,眼神陡然转为凌厉,“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

说了那个身份,还想要收回么?只要他愿意,那个身份可以变幻出无数版本,她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傅青玉在他凛然的眼神中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半晌,终于还是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未多时,屋内又走入两人,正是负责伺候傅青玉的两个丫头。

“好好盯着她,莫要出什么岔子。”萧端淡淡吩咐。

“是,主子。”

四九章

天气转暖,草长莺飞,正是江南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朝廷却在商议着对该地的用兵大计。

连续几日的争吵,小皇帝烦不胜烦,此时在文素面前上课也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少傅,你觉得江南之事该如何解决?”

“叛臣顽固,必须动武,这是必然,如今有青海国抵挡外患,陛下无须多虑,江东江南等地必会重归陛下之手。”

“唉,但愿吧。”小皇帝叹息一声,恹恹的翻开面前的书,“今日学什么?”

文素笑了一声:“陛下,微臣的书本知识可不行,兴许还得您教微臣呢。”

“啊?”皇帝愣住:“那你要教朕什么?”

文素恭敬地行礼:“教陛下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首要为仁。

这是孔夫子的说法,然而这是对待百姓的,文素要教给皇帝的,是一套周旋之术。

——周旋于朝堂,周旋于大臣之间的策略。

不过这些并非只是文素个人的知识,很多还来自于那本文子衿的著作。

那本书中记载的周旋一说甚为­精­妙,叫人叹为观止,而文素将它与自己的见解融合之后,便成了如今要教给皇帝的知识。

不过考虑到陛下的年纪,她只选择了最为简单基础的一部分,至于其他,则要靠他后天从生活中自己去参悟了。

她对王定永说过要打造一个不一样的帝王,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对一个帝王,要想驾驭群臣,便先要了解他们每个人的特质,这在兵法中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御书房中燃了上好的沉香,气氛安宁祥和,小皇帝静坐桌后,看着眼前一身深蓝官袍的女子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侃侃而谈。

“而具体要掌控每个大臣的特质,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多看,少言。”

“上位者得天独厚,无需多言便可让下臣口若悬河,而言多必失,必然就会暴露其本­性­,甚至是弱点,陛下要掌控的正是这些。”

……

“臣子众多,必有亲疏。陛下当收敛情绪,喜好者,不言其优,憎恶者,不言其劣。因势利导,适当的臣子放在适当的地方,便会发挥最佳的效果。”

“若有心机深沉者,当有驾驭其之决心,而非避讳。需知此类人最会你退我进,陛下应当谨记。”

“……”

原本是枯燥无味的说教,文素却也懂得引用些实例,而很多还是来自于当今的朝堂,其中亦不乏对个别大臣的特质做了分析。

小皇帝越听越入神,直到一堂课授完,才回过神来。

文素口­干­舌燥,赶忙行礼告退,打算先去找口水喝,却被他出言拦下:“少傅为何要与朕说这些?”

已经走到门边的脚步一顿,文素转头,笑了一下:“陛下心智过人,聪颖有加,只是之前接触的都是太过正派的学识,微臣要教给您一些旁门左道,这才算丰富您的人生啊……”

“……”皇帝抽了抽嘴角,这算哪门子理由?

临出门前,文素又补充了一句:“微臣这个少傅只打算教陛下三堂课,一堂是上次的玩耍,一堂是今日,还有一堂便完毕了,届时还是请王御史回来继续教授您课业吧。”

“这……”皇帝莫名其妙,她已经翩然离去。

不得不说这番教育还是有些效果的,起码第二日朝堂之上,皇帝陛下已经知道利用诸位大臣争吵的机会来搜集信息了。

前几次争吵都是因为徘徊在此时要不要对江南开战,许是好日子过久了,有些大臣竟然有些畏缩起来。后来还是摄政王发了话,才算定了下来。

这一仗,势在必行。

而如今,诸位大臣们又开始为主帅人选争执不休了。

要说武将,大梁上有摄政王,下有陆坊和诸位将军,还是不缺人手的。可问题是那些人军人出身,或多或少都与摄政王有些牵连,这让保皇党十分的不舒坦。

可是保皇党大多是儒生,哪里会领兵作战,是以争吵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丁正一兜兜转转那几句,个中意思无非是该选个中间派出来,可是中间派的将领一溜看过去,名字报了一个又一个,全被萧峥给否决了。

这一战不同往常,至关重要。说起来朝廷准备至今,若是不能旗开得胜,叫天下百姓作何所想?

所以一定要选一个靠得住的人选。

两方吵闹不休,已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连见怪了这模样的萧峥都捏了捏眉心,一副不耐之­色­。

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他微微侧头,看到与他同排而列的文素对他展颜一笑。

领会到她安抚的好意,萧峥轻轻点了点头,再转过头去时,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威严。

“臣陆坊进言,微臣愿领兵前往,望陛下恩准。”

突来的高声请命让众人都愣了愣,低头看去,兵部尚书陆坊已然跪倒在地。

萧峥有些不解,他与丁正一作对可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只怕会引起更大的争吵吧。

果然,这个念头还未想完,丁正一已经嚷嚷了起来:“陆大人乃兵部尚书,战争所需的统筹调度还在你手中,你若亲自上阵,这些事情交由何人去做?”

陆坊不为所动:“微臣只知诸位大人争吵不休,已然到了自乱阵脚的地步,若不尽早做出决断,只怕会叫江南叛贼占了先机。”

萧峥眼神一闪,暗暗点头,此言不虚。

“哼!”丁正一冷哼了一声,转身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老臣觉得陆大人并不适合领兵,想当初征战沙场,他也只是为摄政王手下副将,从未独自作战过,这样至关重要的一战,岂可托付?”

小皇帝抿­唇­不语,心中却觉得有些道理。

“丁大人所言甚是。”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因为摄政王忽然开了口,每次争吵,似乎都在他开口之后才算终结。

“争论至今,本王觉得诸位所言都十分在理,主帅一职事关重大,若非可靠之人,着实难叫人放心。”

丁正一摸着花白的胡子点了点头,难得的表示了赞同,还不忘瞪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陆坊,暗示他趁早死心。

“皇叔有何意见?”小皇帝朝萧峥抬了一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本王只是想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而已。”

“哦?何人,皇叔快说。”

萧峥微微偏头,眼光扫了一眼文素。

这眼神有些特别,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一般。文素心中一紧,恍然之时已经听到他淡淡的说了出来:“人选即是本王。”

众人顿时哗然,摄政王竟然要亲自领兵?

自他扫平西戎边患之后,已有好几年未曾率兵了,虽然执掌全国兵马却再未去过军营巡视,好似已经与过往的峥嵘岁月脱离了关系,为何如今又要重新出山?

瞥见丁正一又按捺不住要开口,萧峥率先堵截道:“陛下,须知江南等地的叛臣乃是出身皇室,对付这样的家贼,本王去,最为合适。”

于是丁正一没了反驳理由了。

其实萧峥并非刚刚才有这个念头,这些时日他一直忙于部署此事,必然会考虑到主帅的问题,不过只是将自己作为不得已之时的一个候补。只因战争不同上次赈灾,处理政务恐怕无法兼顾,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文素。

不是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只是她刚刚开始在朝堂上打拼,若离了他,会不会孤立无援?

然而事到如今,已不得不做出应对。如同陆坊所言,争吵不休,迟疑不决,只会让叛臣有机会养­精­蓄锐。

另外还有个不可外道的原因是,萧峥一直排遣暗探于江南等地活动,否则上次皇帝那封写给江家的信件也无法送达。再加上上次蜀王提供的讯息,他本人其实也是对对方最为了解的人。

所以,他确实是最为合适的主帅人选。

小皇帝沉吟着不做声,摄政王的话都有道理,可是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原本他已如日中天,便说世人只知摄政王而不知有皇帝也不算为过。而凭他过往的战绩,此战可赢的机会很大,届时气势必然更盛,他这个皇帝,会不会永无出头之日?

虽然想得到这些,却无法想出个妥善的解决之道,皇帝陛下唯有叹息一声,点头应允:“皇叔所言句句在理,便照此做吧,准奏。”

萧峥抬手行礼,“谢主隆恩。”

文素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微微敛目。

退朝之时,她一言不发,安静的跟在他身后走出殿门。

“怎么不说话?”萧峥转身看她,笑得温和。

“无话可说。”

“怎么?生气了?”

“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你所言句句在理,我只有支持,便无话可说了。”

萧峥微微一笑,静静走路,不再多言。

阳光下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差不多是同样的步调,所以一直保持着同等的距离。

然而刚走出宫门不久,文素只觉得腰间一紧,回过神来时,人已被萧峥揽在了身侧,终于变成并肩同行。

“放心,我会好好的。”

文素心中情绪复杂,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五十章

这日早朝之后,皇帝陛下迎来了文少傅的最后一课。

在上课之前,皇帝陛下率先表示了自己的愤懑:“文少傅,朕册封你为帝师,你却只教朕三节课,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陛下,课不在多,而在于­精­呐。”

陛下眯眼,“你真不是偷懒?”

文素一脸坦然,“陛下若真要微臣教授您书面学问的话,微臣倒也可以试一试的。”

“……”陛下郁闷的摆手,“罢了,上课吧!”

本以为今日这最后一课会是­精­华中的­精­华,定然会让皇帝陛下眼界大开,然而事实却出人意料。

文素端着少傅的架子当着皇帝的面坐着,饮了差不多半壶茶之后才悠悠然开了口:“陛下,您还不够淡定。”

皇帝当然不淡定,他九五之尊等着授课,她倒好,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在饮茶,压根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嘛!

“少傅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陛下稍安勿躁,您这么问,微臣会回答您,有的人可就不一定会回答了。”

“切!照你这么说,难不成一千个人朕还要想一千种问法?”

“不错!”文素击掌,赞赏的点头,“陛下这话便说对了,所以微臣才希望陛下尽早掌握他人的特质,因为要想每个人都乖乖听您的话说出您想知晓的信息,便要记住微臣的十字真言。”

“十字真言?”小皇帝来了兴趣,“什么­精­妙的真言?快说来听听!”

文素又呷了口茶,笑的一脸狡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陛下扭头,还以为什么高深的真言,原来这么通俗么?

不,是粗俗!

“陛下,切莫小瞧了这句俗语,这恰恰是为人圆融的真谛。对哪些人该说哪些话,正是陛下这个年纪最需掌控的东西。”

听文素这么说,皇帝这才开始深思,继而面露凝重之­色­,“说来还真有些道理,兴许顺着皇叔说些软话,他也就不会老拿扣带吓唬朕了。”

“咳咳咳……”文素刚饮进口的一口茶在喉咙里好一阵天翻地覆。

这算什么举例?

临走之前,文素照例向皇帝行礼告辞,却不曾想皇帝竟也起身向她回敬了一礼。

“少傅,今日之前,朕还对封你为帝师颇有介怀,但这三课之后,却着实叫朕获益匪浅,所以这一礼,请莫要回避。”

文素轻轻点头,坦然受下,“陛下天资聪颖,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转身走到门边,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陛下,还有一句话,微臣一定要说。”

“少傅请说。”

“千万莫要以表面论是非,对您凶恶的,不一定不好,反之亦然。”

皇帝怔忪,她已如往常那般,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

氤氲的雾气在眼前缭绕,沸水顶着壶盖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萧峥端坐在矮几之后,素白宽大的袍子闲闲的贴在身上,随意系着的乌发散在肩头,风姿绰约,俊逸风流。

袖子被高高挽起,他熟练的清洗茶具,挑放茶叶,冲入沸水,而后缓缓将一杯香气四溢的绿茶推到对面的人跟前。

“尝尝看。”

文素原本正盯着窗外欣赏初春景致,听了这话转头,刚好对上他的微笑的双眼。

因为跟前热气蒸腾,他的鼻尖微微沁出了细汗。她笑了一下,从怀间摸出绢帕为他细细擦拭,直到手被他握住,再缓缓包入掌心。

“素素,听我说,我走之后,朝廷必会针对于你,所以我有个安排……”

“不是说来画舫饮茶的么?做什么说这些,先不管那些吧。”文素摆摆手,一手端起他推过来的茶盏饮了口茶,另一只手则任由他牵着。

“说的也是。”萧峥笑了笑,这才轻轻松开她的手。

“退之,你……大概何时动身?”

萧峥挑眉:“你不是不想说这些的么?”

文素撇嘴:“我是说莫要说我,说你还是可以的。”

萧峥笑着摇了摇头,神情却又渐渐回归肃然:“大约……就在这几日了吧。”

“到底哪日?”

“怎么,你要送我?”

“自然。”

“还是别送了吧……”

文素抿了抿­唇­,唧唧歪歪的嘀咕:“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不让人送!”

谁知还未念叨完,身侧一阵暗影,萧峥已经挨着她坐下,伸手揽住了她,低笑道:“不是不让你送,是不想弄得那般伤感,我一定会回来,又何必在乎这一次分别?”

文素垂着头不做声。

萧峥叹息一声,揽紧了她,吻了吻她的侧脸:“等我回来就好……”

……

此次前往江南的点兵已然结束,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启程直赴江南。

过往的战争经历中不乏于此同规模的战役,萧峥却无心回顾,只因这一战,剑指的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夜­色­深重,他却久久未眠,坐在书房中将那柄长剑拭了又拭,直到寒光闪烁的剑身上隐隐投­射­出他漠然的脸。

有人轻轻敲门,他放下手中剑,听到赵全在外禀报道:“王爷,平阳王求见。”

“进来吧。”

萧端推门而入,只看到白衣的一角便已听到他含笑的声音:“这次可总算能亲自与叔叔话别一番了。”

这话说来轻松,其中却暗含酸楚。

曾经萧峥四处征战之时,他被困宫中,想要远远看一眼他离去的背影也绝无可能。上次江北之行萧峥又走的匆忙,所以如今能这般相对话别,实属不易。

“这么晚还不睡,对身子不好。”萧峥收好剑,坐回桌边,示意他也坐下。

“叔叔不也没睡么?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算是吧……”萧峥叹了口气,凝视着桌上的烛台不语。

萧端眼珠一转,已然明了:“是因为素素?”

“嗯。”

“担心她在你走后会寡不敌众?”

“嗯。”

“叔叔必然已经有了计较了吧。”

“是有了计较,但是……却也仍旧担心。”

萧端眼神微微一闪,笑了起来:“有何担心之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

顿了顿,萧峥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在京城要好好的。”

萧端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嗯”了一声。

“做个闲散郡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是。”

走出西阁时,仿佛从水中出来,窒息了许久的胸腔终于呼吸进了新鲜空气。萧端扶着回廊的柱子轻喘,脸­色­煞白,隐隐浮出一层汗。

是叔叔实在气势威压,还是他心里想的多,为何会有种喘不过气般的感觉?

最后稍稍踉跄着朝前而去时,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西阁隐隐透出的烛火。

对不住了叔叔,为了那一日,别说一个王爵,纵使是我自己,也会抛却的!

春日渐渐展露柔媚,柳絮纷飞,春光融融。然而此时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肃杀冷然。

萧峥手中托着摄政王印静立玉阶之下,面沉如水,上方的小皇帝一脸愕然,下面的大臣面面相觑。

“本王不日即将出征,今日当着陛下与诸位大人的面,宣布一些安排。”

话音顿了顿,萧峥的视线扫向文素,“文少傅何在?”

“下官在。”文素出列,垂目拱手。

“本王不在京中这段时日,所有政务交由文少傅一人全权处理,本王印绶在此,以此为凭,自今日起,由文少傅总领朝政。”

“皇叔!”小皇帝顿时惊叫一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文少傅,上前受印!”萧峥不闻不问,紧盯着面前的人。

文素微微抬首,眼中闪过诸多情绪:

震惊、不解,而后又化作恍然与感激。

他在画舫中说有了安排,原来是指这个,给她凌驾一切的权力,便再无人可以在这段时间内能动得了她。

文素稍稍迟疑一瞬,举步朝他走去……

“荒唐!太荒唐!”丁正一怒不可遏的咆哮阻止了她继续前进的脚步,“先是让女子为官,再是任凭她步步高升,如今天子帝师还不够,竟然还要让她总领朝政!”

他抖索着花白胡子,急怒攻心之下,竟直接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摄政王,“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可还有在场的诸位大臣?!”

王定永皱了皱眉,心中亦十分不悦,然而转脸看到文素那张始终平静的脸,想起这些日子皇帝惊人的转变,最终只是甩袖附和了一句:“确实荒唐!”

小皇帝一手扶着龙椅,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后珠帘发出轻响,最近几乎已经不发一言的李太后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皇叔,您最好考虑清楚。”皇帝的眼神扫向文素,情绪复杂。

这是给他开了另一扇窗户的老师,如同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玲珑心思归于七窍。他欣赏她,感激她,但是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萧峥面无表情,耳边的纷乱完全充耳不闻,只是目光如炬般盯着文素:“文少傅上前受印!”

文素捏紧手心,终于大步上前,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下官定不负王爷所托。”

装着王印的紫檀木盒放到她手中,她稳稳地托住,四周倏然安静。

隔着众人,刘珂远远站着,心中的震惊久久难退……

五一章

“南国女儿来,不栉为进士。冰雪净聪明,柳絮才高斗。寒窗十载叹不如,不重生男重生女……”

街道上几个孩童拍着手唱着童谣,幼稚的童声配合着欢快的表情,也许根本不理解歌词的意思,却依旧唱的兴高采烈。

马车中的文素自窗格边收回目光,放下帘子,轻轻叹息一声。

作为一个女子,像她这样做官做到如此地步,真真是种极致了。

赶车的车夫与她也算熟稔了,笑着打趣道:“文大人如今可成了大梁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呢!”

文素笑了两声,算是回应,掀帘道:“直接回王府吧,不去宫中了……”

回到王府,刚走到院门边便看见傅青玉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她。

“青玉,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这个。”傅青玉将手中握着的一本书递给她,垂着眼不看她,“你上次托我查的事情,全在这书中,你自己看吧。”

文素面露喜­色­,连忙接了过来,“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你了。”

傅青玉­干­涩的回了一声:“不谢。”

转身要走,迈了几步却又停下,她转头看向文素,“素素,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祖上的事情么?”

文素被她这神情弄的一怔,诚恳的点了点头,“我爹爹从未与我说起过有这么一位先祖,若不是在江北遇上一位故人,我至今还不知道呢。”

“原来如此……”傅青玉怔忪的喃喃,“难道是天意如此么……”

文素对她这模样有些不解,想叫住她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已经体贴的迎了上前搀着她往回走,还不忘礼貌的向她行了礼。

文素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籍,心中好奇,迫不及待的翻开,傅青玉在其中一页做了标记,她很快便找到了记载文子衿的文字。

手一抖,差点把书给丢了。

我的个天,不是吧,她家这位祖宗这么拉风彪悍呐!

“你说你有位先祖有龙阳之好?”

萧峥从书桌后抬起脸来,烛火倒映出他眼中的谑笑,“谁告诉你的?”

“喏,你自己看啊。”文素将手中的书递给他。

片刻之后,萧峥放下书籍,作了总结:“记载的挺有意思。”

文素挑眉,“就这样?”

萧峥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文子衿这个人是林瑄告诉你的吧?”

“是啊,他给了我一本书,记载的全是文子衿的绝妙言论?”

当然如今有些已经拿去祸害过皇帝陛下了。→_→

其实若不是文素走入官场,林瑄应该不会将此事说出来。当时告诉他也是为了保文素,以防将来有何不测。毕竟这么多年,文氏一脉并未改头换姓,而文素自己又毫不知情,不得不注意。

没想到这书的作者留了个名字,她还追查下去了。不过萧峥发现书中记载的并不详细,关键之处并未记录在册。

他哪里知晓关于太祖皇帝重金悬赏文子衿项上人头的光辉事迹已经被傅青玉给掩盖了过去,所以此时文素只知道文子衿是前朝末年的宰相,知道他在城破之后拐走了一个男宠,却不知道他与本朝的牵连。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用在意,真真假假,若非亲身经历,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萧峥对她笑了笑,故作轻松。

“嗯……这话也有道理。”

萧峥点了点头,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怎么了?”

“趁着有空,你该学习一下如何批阅奏折。”

文素惊悚,“你还真让我批啊?”

“当然不是,我还得为大梁负责,所以才要教你些技巧。”萧峥将一大堆奏折往她面前一推,“先学习一下分类,然后每一类我会教你如何批示,什么折子可以自己做主,什么折子可以交给陛下做主,什么折子递去内阁商议,还有什么折子必须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由我亲自批示,你都要记清楚。”

文素耷拉下脑袋,“好吧……”

灯火下,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低声细语不断。

因为外放的大臣一时还不知晓文素总揽朝政一事,萧峥也不打算引起另一波反对之潮,便让文素模仿他的字迹,一些可以自己拿主意的折子便以此方式批示。

然而文素一直练习的是娟秀的小楷,萧峥的自己笔走龙蛇气势腾然,实在难以模仿。

看了一会儿,萧峥有些焦急,便­干­脆握着她的手教她,奈何动作不方便,便­干­脆将她拉着坐到了自己的膝上。

这动作做来本是自然,待看见眼前文素红透的耳根,他才意识到其实很暧昧。

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浅浅晕开,两人一时都忘了动作。

文素悄悄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又忙不迭的垂下了眼。

正在尴尬着,忽然肩头一紧,萧峥已经紧紧搂住了她,­唇­从侧脸细细密密的落下,又酥又痒,最后移到她耳边时,微微喘息道:“素素,待我回来……我们便成亲吧。”

文素诧异的转头,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唇­已被他严严实实的堵住。

毛笔落在纸上,彻底融开一大滩墨渍,如同化不开的情愫,氤氲扩散……

夜­色­深沉,皇帝寝宫内却还亮着烛火,映照出两张肃然的脸。

“陛下深夜急召,不知有何吩咐。”

皇帝脸­色­深沉,眸光暗敛,“朝卿,朕问你,文素总揽朝政一事,你如何看待?”

刘珂神情一震,沉吟了一瞬方道:“启禀陛下,此事事发突然,微臣尚未细想。”

“那便现在想!”

突然爆发的愤怒叫刘珂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虽然摄政王此举颇为离经叛道,但是他不笨,事后回味一番,大概也能猜到是要给文素权力以保全自己。

不过没想到皇帝会如此愤怒。

刘珂稳住心神,试探道:“陛下,前几日还听闻您对文少傅赞赏有加,想必她是有些能力的吧……”

“二者不可相提并论。”皇帝语气仍旧愤懑,“朕尊重她不拘一格的教导方式,但此事不同,摄政王乃是朕的皇叔,说到底也算是一家人,可是文素不仅是个外人,还是个女子,将满朝权势交予她一人之手,叫朕如何放心?”

“陛下所虑在情在理,然而……”刘珂偷瞄着皇帝神­色­,小心斟酌:“多少也该给文少傅一个机会吧……”

“朝卿,”皇帝终于感到不对,眯了眯眼道:“你似乎一直在为她说话啊。”

“微臣不敢。”刘珂态度恭敬,语气诚恳。

皇帝不耐的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稍后再议。”

“是……”

刘珂离开后,皇帝陛下仍旧蹙着眉。

东德玉颂对文素十分欣赏,纵使他,如今也这个半调子的老师生出了赞赏之意。不过即使如此,终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托着腮郁郁,是不是自己太不够开通了?还是说要像刘珂说的那样,给她一个机会?

第二日,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摄政王将正式率军出征。

皇帝亲率诸位大臣相送至南城门,因早年晋王能征善战的名声在外,引得京城百姓也竞相出动,争着一睹其马上风姿。

旌旗猎猎,金戈肃杀,将这明媚春日染上一层铿然峥嵘气息。

城楼之上,三杯饯行酒饮尽,萧峥朝皇帝拱手行礼,转身步下台阶,径自翻身上马。

披风随风扬起,玄­色­铠甲在阳光下轻耀光泽。他转头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失落。

明明是叫她不要来送的,可是事到如今,还是有些挂念。

他摇头自嘲的一笑,跨马向前,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停于三军将士之前,稍稍顿了顿,抬手一挥,全军前行。

皇帝站在城楼之上,遥遥远望,忽然对这个皇叔生出了一丝敬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萧峥出征的模样,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好像根本不是要去打仗,只是一场随­性­的远行。

在他身边两三步处,站着一脸平静的萧端。

他没有皇帝的这么多感慨,只是觉得有些欣慰,终于有一次叔叔出征,是他亲自相送了……

下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杂乱无章却又迅疾无比,伴随而来的还有女子略显惊慌的呼声。

城楼上的显贵们纷纷低头看去,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坐在马上狂奔而至,直朝军队前行的方向而去。奔跑了一阵之后,似乎终于摸清楚了马的脾­性­,那人一扯缰绳,勒住了马,而后便在周围百姓惊愕的眼神中抚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皇帝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抽了抽嘴角看向萧端,“文少傅莫不是睡过头了?至于这般慌张么?”

萧端难得对他有好脸­色­,“许是好一番犹豫挣扎才耽误了时间吧。”

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顿,他转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低声笑道:“听闻她已然总揽朝政,陛下感觉如何?”

皇帝陛下顿时面如黑炭……

下方又是一阵­骚­动,前面正在行进的军队忽然停下,一人跨马而来,迅疾如风。

到了跟前,他一勒缰绳,看着眼前犹自大口喘息的女子,好笑道:“不是叫你别送么?怎么还是来了?”

“我、我……”文素坐直身子,平稳下喘息道:“总要来的,我要看着你出征,再等着你凯旋。”

萧峥面­色­微动,眼中融出阵阵暖意,点了点头,凑近一些低语:“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谨慎万分,千万不可出错,只要没有让人下手之处,便可安稳无忧,切记切记。”

文素点了点头,“我记着了,你放心。”

萧峥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干­咳一声,复又看向她低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他的眼神已然昭示了一切,文素想起他那晚的话,点了点头,脸红着垂了眼,“嗯,我等你……”

城楼上的皇帝目瞪口呆的喃喃:“难不成他们……”

“陛下才发现么?”萧端笑的嘲讽,好似在说,你完全被他们这对儿给玩儿了!

五二章

自从新帝继位以来,大梁的朝堂就从没安生过,所以乍一安静了,文素还真觉得不习惯。

此时金殿之上,诸位大人十分沉默,垂眼的垂眼,扭头的扭头,表示不理睬她这个另类分子。

文素撇撇嘴,看向龙椅上的小小少年。

皇帝此时还在郁闷,接触到她这视线,立时犹如一桶冰水瓢泼而下,所有思绪瞬间清醒。

身为帝王,面对臣子时情绪不可外露。这是她教他的,而他却未曾做到。

皇帝低咳一声,沉声道:“诸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吧。”

玉阶下的人抿­唇­而笑,好似赞赏。见此情形,皇帝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愉悦来,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阵不自然。

“起奏陛下,臣有本奏。”丁正一­精­神抖擞的出列,眼神睥睨的扫过文素,就差冷哼出声了。

“首辅有何事要奏?”皇帝瞄一眼文素,神情严肃的问道。

“老臣想起沿江漕运一事拖延至今尚未解决,文少傅年前从沿江过来,轻车熟路,说不定便可将这难题给解决了,所以才赶紧提了出来。”

话音刚落,已然响起文素的笑声,“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摄政王领兵与沿江地带作战,漕运一事的确拖不得,既然大人这般看得起本官,本官岂能让您失望?”

她知道这是刁难,可是对她来说却并不困难。

当初平息水患之后,摄政王在沿江地区安Сhā的官吏都是他自己的心腹,再加上林瑄这个熟悉当地水系之人,一切调度都可以顺利进行。

萧峥当时这番安排本就是准备要解决漕运之事的,却没想到为文素解决了一个麻烦。

丁老爷子见她这般气定神闲,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看她这般直接盯着自己,毫不退让的模样,当初那个在朝堂上怯懦安分的乡野姑娘哪儿去了?

还说什么凡事有陛下和诸位大臣在就不用担心了巴拉巴拉……

掀桌啊!这丫头分明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文素对他的气愤视而不见,径自对皇帝禀报道:“既然如此,微臣建议此事交由工部郎中周大人去办。”

被点了名的周贤达立即出列应命:“下臣愿为陛下分忧解劳。”

皇帝忽然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无力的挥了挥手,“好吧,准奏。”

于是丁老爷子彻底悟了,这丫头不仅扮猪吃老虎,她还仗着摄政王的势力狐假虎威!!!

一场火力不大的拉锯战闭幕,小皇帝情绪恹恹的返回寝宫。刚走入御花园便看见一道白影款款而来,­唇­边的笑意让周围的名花碧草也失了颜­色­。

“参见陛下。”走到近处,他草草行了一礼,看着无状,却让人只当是不羁。

皇帝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平阳王这是从何处而来?”

“刚去探望了太后,陛下早朝结束了?”萧端的表情好似在于兄弟闲话家常,温和而亲切。

皇帝一直不喜欢这个哥哥,只因他太过深沉,完全猜测不到心思,不过见他这副模样,倒忽然想起了文素当日的教诲。

对这种心机深沉者,要有驾驭的信心!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直直的望向萧端,虽然是仰着头,但神情沉稳非常,暗含笃定,便又减去了浑身的青涩,平添了几分气势。

萧端对他这眼神微微感到些不解,面上却仍然笑若春风,“既然遇见了陛下,不如一起走走吧。”

皇帝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对旁边的福贵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即远远退去。

二人走向花园深处,踏着鹅暖石铺就的小径走的不疾不徐。

“陛下这些日子似变了许多,想来是素素的教导颇有成效啊。”稍稍一顿,萧端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是陛下天资聪颖。”

皇帝走在他身前几步处,闻言不禁有些诧异,转头问道:“你叫她素素?你们关系很好?”

“自然,陛下忘了她是住在摄政王府的么?”

皇帝眉头轻蹙,想起那日送别摄政王时的场景,心中已然隐隐生出不悦。

萧端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其中狡黠一闪而逝,“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此次平叛之后,素素与我们的皇叔应当就能成就好事了。”

“原来如此!”皇帝冷哼一声:“难怪会将朝政大权交给她!原来他们是一家人!”

“哎呀,真是失言!”萧端故作恍然,忙不迭的解释:“陛下切莫误会,皇叔怎会感情用事?他这般安排必然是有他的道理,陛下稍稍忍耐一番,朝政大权总会回到您手中的。”

这句话正中红心,皇帝反而越发愤怒了。

没错,他对文素总揽朝政感到不满的地方不是因为她是外人,不是因为她是女子,而是因为如此一来,他没了顺利接权的机会。

陛下已然九岁,若是寻常人家的孩童,这还是个玩耍的年纪,可是他已然经历了一年多的朝政洗礼,加之天资聪慧,这一年里,稚气渐渐脱去,心智渐渐成熟,他早已不再满足做一个空手皇帝。

历史中不乏年纪幼小便掌大权的皇帝,凭什么他不可以?摄政王在也便罢了,不在的时候竟也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哪怕只是试一试的机会也不给!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将权力交给自己心爱的女子保管,待归来后再继续把持朝政么?

好计策,好谋划!

越想越气愤,皇帝一甩衣袖,愤愤而去,甚至都忘了身边还有人。

萧端目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竟然发现其中隐隐透出了丝丝英气与威慑。

可惜啊……他勾­唇­轻笑,纵使聪明,火候不够,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平阳王爷为何要对陛下说这些话?”

夜晚时,酒楼包间内聚会刚刚结束,陆坊尚未离去,听了萧端将白日的事情说过一遍之后,不禁讶异非常。

“自然是要行动了。”萧端说的不紧不慢,悠悠然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微显细长的双眸因酒气熏染而半眯着,朦胧婉转,媚态横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陆坊郁闷的在他对面坐下,“可是您这么一说不是挑起了陛下对文素的怨气了么?若是出什么事,王爷回来,你我如何交代?”

“哦?”萧端失笑,“怎么,你还忠心的替叔叔护着素素么?”

“那是自然,王爷临走前都交代过了。”

“哈哈哈……”

萧端忽而放肆大笑,甚至还用酒盏敲了敲桌面,待笑声停歇却又什么也没说,只在陆坊惊愕的眼神中起了身,施施然走向门边,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陆坊,可知本王为何要你当时主动请缨?”

“下官不知。”

萧端头未回,只是意味不明的轻笑,“因为本王正是要激叔叔主动出征。”他转头,对上陆坊惊愕的视线,“现在你可知要如何做了?”

陆坊呐呐的摇头,怔忪的喃喃:“下官愚钝,不知……”

“唉……确实愚钝。”萧端摇头叹息一声,终于正­色­道:“本王要你在接下来的调度中克扣兵器。”

“什么?”陆坊大惊失­色­,“那让王爷如何在前线作战?”

“克扣的是补充的兵器,待发现短缺也要数月,届时便是一触即发之时。”萧端淡笑,眸光凛冽,“放心,本王此生会牺牲任何人,也不会牺牲了叔叔,他可是要做帝王的。”

陆坊不知所措,完全懵住,眼前的人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他跟随了这么久,竟然一点也摸不透。

萧端抬手将散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撩到背后,深如幽潭的双眸自陆坊脸上轻轻扫过,似笑非笑,“且安心吧,还是准备给叔叔做一身合体的龙袍吧……”说到此处,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笑意,伸手一拉房门,走了出去。

春日的夜晚尚有凉气,大街之上清清冷冷,他一袭白袍,缓步而行,头顶孤月淡照,清瘦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暗影。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他的父王终于在病榻上合上了双眼。叔叔萧峥挡在房门之外,没有让他去看,而是将他牵走,几乎绕了大半个京城。

一个少年,一个孩童,俱是孤单之人,但毕竟当时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是相互依靠的。而如今,只有他一人,默默前行,默默算计,连最亲的人也要利用。

踏入王府大门时,早已夜深人静。

他脚步未停,径自走入东暖阁,却没休息,片刻后走出,又去了文素居住的院子。

院中尚且亮着烛火,被摄政王特地留下保护文素的赵全忠心耿耿的守在门边,见到他到来,礼貌又热情的打招呼:“原来是平阳王爷,属下有礼了,这么晚还来见文大人呐?”

若是往常,萧端定要与他闲话几句,甚至是玩笑一番,然而近日却一脸冷寂,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便敲了敲门。

“请进……”

文素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入,她自桌后抬眼看去,就见萧端沉着脸一步步走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票放在她面前。

“这是本王现在手头所有银两,你带着它离开王府吧。”

“哈?”文素莫名其妙,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银票吞了吞口水,却没有去拿,“平阳王爷,大晚上的不带耍人玩儿的。”

“本王是认真的,念在一场相交才给你一晚时间。”他走得更近,倾□子,手撑在桌面上凑近,紧盯着她的双眼,声音森寒:“此时你若不走……以后可就走不了了。”

文素怔了怔,继而失笑,将银票推到他跟前,“平阳王爷还是莫要再开玩笑了。”

萧端眼神微微一闪,站直身子,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未发一言便转身离去。

“哎,你的……钱。”文素伸着手要叫住他,门已被关上。

她垂眼盯着面前的银票皱了皱眉,突然这是怎么了?

五三章

光­阴­似箭,自从大权在握,文素简直每日忙的如同陀螺,旋转个不停,转眼时已入夏。

沿江地区如今已然烽火连天,萧峥来过几封信,不过因为忙碌,皆是寥寥数语。然而一旦动情,再闷­骚­的男人也会柔情万种,所以字里行间关切满溢自不必说。

只是他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因此有关战事,只是零星半点的提及了些,好在都是好消息,文素也就放心了。

朝廷众位大臣依旧对她进行冷战不合作态度,连刘珂也有些回避。文素明白他身为皇帝心腹的艰难,也不在意,甚至还十分配合的与他保持了距离。

表面上是相安无事,不过文素看的很清楚,丁正一那些人已然视她为眼中钉,内里波涛暗涌,只怕有些不妙啊。

不过她没时间去关注这些,因为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户部左侍郎找到她,诚惶诚恐的禀告说前方战事吃紧,而军饷却被户部尚书给扣了。

文素闻言大惊,左思右想没有头绪。

她在户部待过,知道户部尚书是保皇党之一,算是丁正一的左膀右臂,然而就算与摄政王作对,也不可能胆大妄为到这般地步吧?克扣军饷可是重罪啊!

因为是左侍郎私下相告,文素起初还有些不信,然而一连两月未再收到萧峥的信件,才明白情形可能的确出了变化。

文素顾不得其他,连夜入宫觐见,却被皇帝拒之门外。

福贵拦在门口小心的陪笑:“少傅大人见谅,陛下这几日有些喜怒无常,您也知道,天儿热了嘛……”

文素摆了一下手,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就走。

她没有时间虚耗,战场之上,生死对决,岂能有丝毫差池?军饷一定要尽早送到江南。

谁知祸不单行,军饷之急尚未解决,连兵器也告急了。

这次是周贤达带来的消息,他负责漕运一事,离开沿江地区返京时,萧峥将一封盖着私印的信件塞给了他。

文素接到信时,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有休息,眼下青灰一片,整个人却不见疲态,见周贤达自袖间取出那封信时,简直是立即就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冲了上去。

信件拆开,只有寥寥数语:

“其中有诈,千万小心,不可犯事。”

小心?这个时候怎么反倒顾着叫她小心?难不成要看着他在前线孤立无援?

文素揪着信件,咬着下­唇­苦苦思索,直到被周贤达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周大人,”她一脸冷肃,急切道:“漕运可已畅通无阻?”

周贤达对沿江情形也略有了解,不敢怠慢,忙道:“不负王爷与少傅所托,已然畅通。”

“那便好,既然如此,你便亲自负责押运,两个时辰后启程,本官马上便会将王爷所需之物尽数奉上。”

周贤达一愣,她已快速的出了门,带着赵全直闯户部而去。

马车一路疾驰,然而刚出了闹市,却忽然停了下来。

赵全隔着帘子道:“文大人,平阳王在后面跟着呢。”

“什么?”文素愣了一下,掀开帘子朝后看去,已经见到萧端白衣翩翩的朝她这边走来。

到了近处,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萧端已经自发自动的登上了马车。

“平阳王爷,您这是……”文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一直焦急的心情也被这一出给稍稍打乱。

萧端神情悠闲,始终是那副笑意温和的模样,“素素这是要去哪儿?”

“去户部。”

“哦……”萧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转头盯着车外。

因是夏日,车帘是透风的竹帘,可以隐隐窥见外面的三三两两的行人和直通往前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素素,说起来,迄今为止,你是本王唯一的朋友,也许也是此生唯一的朋友。”

“啊?”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文素有些不解。

萧端却没有解释,看了她一眼便揭帘而出,白­色­衣袂从她指尖拂过,冰凉一片。

人已走远,赵全在外询问:“文大人,要继续走么?”

文素抿着­唇­怔忪,萧端此时突然出现是何意?这话为何有种诀别的意味?还有那晚他那句给她一晚时间离开,否则便再也走不了又是什么意思?

一系列古怪联系在一起,文素不禁开始深究这其中的联系。

话说回来,有身为兵部尚书的陆坊在,如今为何还会出现兵器短缺?

她曾亲眼见到过平阳王与陆坊相约于酒楼,二人私交甚密。

想来陆坊除去摄政王之外,也就只有平阳王的话能让他听入耳了吧?难道是平阳王的指使?

刚觉得没有可能,一年前萧峥的那个生辰宴却忽然从脑海闪过。

当时他们讨论的话题不可外传,而平阳王盯着摄政王的眼神暗含深意,加上后来摄政王装醉离去……

她蓦然醒悟,原来他们真的怀着那样的目的,且还计划已久。

萧峥在离开之时叮嘱她千万不可犯事,原以为只是不给保皇党以打压她的机会。而如今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不忘如此嘱托,恐怕防的已不只是保皇党。

他叫周贤达带信给她而不直接发信给陆坊,便是知道陆坊已在铤而走险,指望不上。

这些人都疯了,都在逼他!

文素闭了闭眼,终于开口,声音已是喑哑:“走吧,快点!”

她明白了,平阳王已经决定要对她下手了,纵使将她视为朋友,也一样会被当做棋子抛却。

此番前往户部,必然会是一番冲突,犯事已然在所难免,可是她不能缩头不管,前方的将士,还有那个人,都必须要以胜利的姿态返回,而不是折损在这场­阴­谋之下。

后方一辆马车内,萧端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转脸看向旁边的傅青玉,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送去首辅大人府上,本王便还你自由。”

傅青玉神­色­微动,犹豫了一瞬,接了过来。

萧端对她身边的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下车而去。

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得知了平阳王的目的,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与之合作,一个便是被灭口。傅青玉捏紧手中的信,悔不当初。

马车行驶了一阵,她心中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打算将信拆开来看看。

如今文素总揽朝政,与首辅正是死对头,看平阳王今日的模样,可能会对文素不利。她已经对不起文素,万万不能再害了她。

因为慌乱,一时没有揭开封泥,手已被一人按住。她抬头,便看见挨着自己右侧而坐的丫头笑眯眯的道:“傅大人这是做什么?”

傅青玉一愣,手中的信已经被左侧的丫头抽走,“大人,平阳王爷的信件,你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纵使再傻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难怪自己身边的丫头会突然被换了,傅青玉本还以为只是王府内的寻常调动,原来她们竟是平阳王的人。

惊骇之下,她的脊背一下子无力的贴靠在车厢上,脸上血­色­褪尽……

首辅府内,丁正一正在厅中品茶,接到信后一脸诧异,问小厮道:“你说这信是翰林院的傅修撰送来的?”

“正是。”

丁正一觉得奇怪,那个女子当初在朝堂上弄的他下不了台面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突然送信来给他做什么?

想到这点,他当即三两下拆开了信,颇有些没好气的意味,然而一看之下竟大惊失­色­的站了起来。

小厮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忙询问:“老爷,怎么了?”

丁老爷子一个劲的挥手,“快!快去准备,我要即刻进宫面圣!”

……

皇帝寝宫的大门被嘭的一声撞开,福贵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慌乱无比,还未等软榻上的皇帝动怒,他已一下子跪倒在地,忙不迭的告饶:“陛下息怒,奴才、奴才一时慌张,冲撞了陛下,奴才该死!”

“何事如此惊慌?像什么样子!”皇帝怒瞪着他。

“陛下,文少傅她、她……”

皇帝闻言一下子从软榻上站起身来,“她怎么了?”

“她将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扣押了,将军饷调度和兵器调度之权私揽入手了……”

“什么?”皇帝大惊之后便是大怒。

为保证战事进展顺利,粮饷兵器调度权责一向由专人负责,她怎么敢如此放肆?

他一脚踢翻了旁边竖立的宫灯,仍难去气愤,“真是反了,有了权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不成?传朕旨意,将她拿下!”

夜幕已降,城门却尚未关闭。

文素亲自监视着从库房中强取出来的兵器和粮草在周贤达等人的押送下运往码头,心中稍定。

只要上了船,由水路直达,速度极快,应当很快就能解决战场困境。

她抬眼看了看天边,孤月当空,恐怕明晚便要隔着牢窗观望了吧?

“谁?”身后的赵全蓦地发出一声冷喝,手中长剑铿然出鞘,转身紧盯着城楼台阶处。

文素转身拍了一下他的肩,笑了笑,“不用担心,是陛下请我去叙话呢。”

夜风轻拂,她身上的朝服随风鼓舞,头顶乌纱也差点要被吹落,她­干­脆将之取下,一步步走下台阶。

御林军的金戈在眼前闪动,她叹了口气,对身后惊愕无比的赵全道:“去跟平阳王说一声,就算要动手,也请等到王爷凯旋之后吧……”

好歹让她得知他一切平安。

五四章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香炉中已经只剩一缕残烟,皇帝陛下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揪着明黄的龙袍衣角,嘴­唇­抿的死紧,秀致的眉头亦紧蹙着,眼神扫过在场的数位大臣,最终落在为首的丁正一身上。

“首辅,你刚才所言属实?”

丁正一已等了半天他的反应,闻言立即回道:“陛下,那信是傅青玉送来的,听闻她与文素关系密切,岂能有假?”

皇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王定永沉吟道:“此事甚是蹊跷,文少傅的身份竟然牵扯到了前朝余孽,可为何傅青玉会知晓此事?”

丁正一将那信递给他,“王大人自己看便是,里面说的很清楚,她先是受了文素的嘱托,之后编撰史书时看到便记了下来,由此才得知了此事。”

“可是万一有假呢?”

突来的Сhā话让丁正一与王定永俱是一愣,转头看去,说话的竟然是刘珂。

身为下级,这般贸然打断上级说话是很失礼的,可是刘珂完全顾不上。从得知文素竟然跟前朝扯上了关系,他就开始惊慌。

他知道皇帝已经下令将文素关押起来,她已然犯事,如今再加上这样不利的身份,前景堪忧啊。

勉强压下心中的慌张,刘珂抬手朝皇帝行礼,“请陛下千万明察秋毫,毕竟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万一因此冤枉了文大人,岂非有失公允?”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叹气,他只是想打压打压文素的气焰,并不想对她怎么样,可是眼前却又突然横生枝节。

见皇帝是这样的态度,丁正一十分不满,“陛下,证据确凿,您为何还不相信?这可是您的好机会啊!”

“嗯?”皇帝一愣,“什么机会?”

“陛下!”丁老爷子左右看了看,凑近他低语:“将大权揽入手中的机会啊……”

皇帝神­色­一震,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即又浮现出恍然之­色­,渐渐回归平静。

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文素犯了事,加上这个可大可小的身份,只要他愿意,便可以叫她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这么做真的好么?皇帝又皱起了眉。

“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解决了文素,待摄政王回来,您已大权在握,还怕什么?”

殿中的几位大臣听到丁正一的话,亦不乏心动者,有几个也跟着附议:“是啊,陛下,首辅大人言之有理啊。”

“可是皇叔执掌全国兵马大权,万一……”

“陛下放心。”丁正一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摄政王一向自诩顾及民生,岂会在战事刚歇之后再挑战事?而且他这么做可是要背负叛国之名的,届时那些藩王们还不趁机将他打压下去?孰轻孰重,摄政王不会那般不清醒的。”

“微臣以为万万不可!”刘珂越听越心惊,赶忙出言阻止:“陛下,万万不可啊,经此一战,摄政王势头正猛,七王之乱被平,何人再可与之争锋?若是真的与之交手,恐怕没有胜算啊,而且摄政王行事一向不拘一格,万一真的不顾名声而动手,事情可就说不准了啊。”

“对对对,朝卿所言甚是!”想起摄政王之前对自己的恐吓,皇帝忙不迭的赞同。

刘珂舒了口气。

王定永亦在一边附和道:“首辅大人此言的确冒失,若无确切保证,万万不可让陛下冒险才是。”

被这两人合伙一噎,丁正一尴尬的冷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福贵的声音:“启禀陛下,平阳王求见。”

“平阳王?”

在场的几人都有些诧异,丁老爷子更是面露慌张,他可是摄政王最亲的人呐,此时前来,莫非是知晓了什么?

皇帝扫了几人一眼以示安抚,朗声道:“传他进来吧。”

殿门被轻轻推开,进入众人视野的竟是不同以往的玄­色­衣袂。

萧端一身庄重礼服,因面­色­苍白,反差之下便越发衬托的他眉目如画,款款走入殿中时,竟一时将在场的诸位官员也给看呆了一瞬。

众人皆知平阳王身体羸弱,一向不轻易露面,是以见到他穿礼服的模样也是少之又少,却不曾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风华无双。

视线在殿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一圈之后,他朝皇帝行了一礼,而后笑眯眯的以商量的口吻道:“不知可否请诸位大人先出去一下,本王有些话要与陛下单独说。”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将视线投向皇帝,后者沉吟一瞬,点了点头,“都出去吧,稍后再继续议事便是。”

几人纷纷称是,顷刻间便退得一个不剩。

殿中只剩下两人,一人静静端坐,一人淡然而立。

“平阳王有什么话要与朕说?”

“只是想与陛下说说文素罢了。”萧端含笑盯着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文素?是趁机夺去她手中权力,还是罚俸禄,杖责一顿或是降官职?不过摄政王印在她手中,恐怕再降官职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皇帝心中的刺又被他挑起,顿时没了好脸­色­,“你说这些做什么?”

“想帮一帮陛下而已。”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好似在安抚一个烦躁不安的孩子,“陛下,想要权力也不是不可,只要放手去做,没什么不行的。”

“你……你这话是何意?”皇帝被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不舒服,但他的话却好似有种魔力,在吸引着他不断下陷。

萧端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贴到桌沿,微微俯身,笑意盎然,“陛下不用担心皇叔的兵马,届时微臣去与皇叔说,文素自己犯事,又有个前朝余孽的身份,自然不能重用。”

皇帝怀疑的看着他,“你为何突然这般好心?”

“不是好心。”萧端失笑的摇头,“只是希望陛下掌权之后给个亲王爵位罢了,您也知道,微臣现在只是个郡王啊,皇叔又要求严格,对微臣这个侄子要求太多,所以难以遂愿呐……”

“原来如此。”皇帝心中稍安,只要有所求就好,最怕的便是不清楚他的目的。

“陛下这下可放心了?”

皇帝已然心动,面上却故作镇定,“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文素呢?”

萧端眼中划过一丝迟疑,但转瞬即逝,好似从未出现过,随即­唇­边绽出笑意,萧瑟冷肃,“自然是……除去。”

“什么?”皇帝惊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你是说……”实在无法吐出那个字来,他只有抬手做刀,在脖间轻轻比划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疑问。

萧端抱着胳膊看他,神­色­淡淡,“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法子夺去她手中的权力?皇叔手下那么多心腹,陛下有办法保证他们不设法营救她出来?”

皇帝微怔。

“此时既然得知了她的身份,正是好时机不是么?”

没错,好时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可是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那是曾经教导过他的老师,虽然相处不长,但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女子,叫他怎能做此等欺师灭道之事?

“陛下看看这是什么?”萧端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递到他面前,“这可是当初太祖皇帝颁布的诏令,重金悬赏其先祖项上人头,其中更是明说了要诛其九族,试问其后人又如何能够留存于世?”

“你……你竟然有这个?”皇帝惊讶非常,半晌也没有动手去打开来看。

“只要用心找,什么都能找到。”萧端抬手指了指殿门方向,“何况,外面的那些大臣不都也是这个意思么?”

皇帝恍然,是了,刚才丁正一的意思似乎也是这样,原来文素竟已成了不得不除去的障碍?

殿门轻响,他抬眼看去,萧端已经走出门去,随即涌入的是先前的几位大臣,个个面对他都是一副探究之­色­。

皇帝喘了几口粗气,缓缓坐下,收敛情绪,垂着眼问在场的人:“文素……该不该除?”

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嘭的一声炸开,刘珂蓦然抬眼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和痛楚。

怎么可以……

夜幕降临,暑气稍降。

少了文素的摄政王府气氛骤变,赵全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去给平阳王传了文素交代的话后,他就一直做着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求过平阳王帮忙,可是却平阳王入宫到现在还没回来,可真是让人焦急。万一文大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如何向王爷交代啊!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的平阳王正在酒楼中与一­干­摄政王心腹聚会。

毕竟此次的举动可能会牵连到萧峥,那些官员都十分担心,免不得要来询问一番。

众人都离去之后,陆坊惊魂未定的发表被文素拘禁的感想:“天呐,看着文大人平日里挺和煦一人啊,怎的这般凌厉,二话不说就将下官押走了啊,当时可真是吓了人一跳啊!”

“为牵挂之人奔波,自然不遗余力。”萧端神情郁郁,声音亦有些飘忽。

陆坊看出他不对劲,出言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萧端轻轻抬眸看他,冷笑一声:“本王怂恿皇帝对文素动手了。”

“动手?如何动手?”

“除了她……”

陆坊大惊,“平阳王爷,您为何……”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询问了。

“为何?”萧端目带鄙夷的扫了他一眼,“亏你跟本王这么久,连文素自己都看出来了,你竟还不知晓本王的用意。”

今日听到赵全带来的那句话时,他就知道文素明白过来了。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已不可能收手。

陆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有愣愣的看着他。

“你不是一直问本王为何要撮合文素与叔叔的好事么?其实正是为了这一日。”

萧端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上,好似醉了酒,潇洒不羁之态毕现,淡淡的语气带着一丝无法窥测的意味,将整件事情做了诠释。

“你还不够了解叔叔的秉­性­,他看似淡漠,实则重情,而对文素则是重中之重,否则也不会对她尊重若斯,动心良久还隐而不发,只徐徐图之。他不是没有失去过重视之人,可都一一忍耐了过来,如今羽翼已丰,若是再有人动他手中最看重呵护的至宝,你猜会怎样?”

瞥见陆坊眼中隐隐闪过的一丝恍然,萧端忍不住勾了勾­唇­,黑眸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却始终难掩其中幽幽寒气。“若是那个除去他至宝的人是当今皇帝,又该如何?”

陆坊彻底恍然大悟。

萧端的计划从开始就在一步步进行,不疾不徐,不温不火,但时机恰当,天时地利,便造就了如今的爆发。

他一步步苦心经营,几乎能利用的人都利用了一遍。如今收买户部尚书,指使陆坊,利用文素对萧峥的担心逼她犯了事,再夸大她的身份,最后利用皇帝对权力的向往,便能将她引入深渊。

待萧峥凯旋的那日,得知心爱之人已命丧皇帝之手,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萧端不是没想过换一个人选,当初青海国女王对萧峥表示出好感时,他甚至想过以此来激化他于皇帝之间的矛盾,可是萧峥对东德玉颂无意,便难以成功。萧峥的眼中只看得的到文素,而这让她成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要将她推到自己叔叔身边,让两人倾心相恋,难分彼此,然后再借皇帝的手除去文素。宛若心头剜­肉­,痛彻骨髓,彻底激发萧峥过往的怨尤与压抑,将那本不该坐于金銮殿上的稚子给拉下马来!而后黄袍加身,成就万世基业。

文素本没有错,怪只怪她被萧峥深爱。

一番话说完,四周悄无声息。

陆坊几乎要被吓呆。他知道平阳王心机深沉,但没想到深沉到如此地步,这样的计划竟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只为这一刻的收网。他竟然如此心狠,连自己的亲叔叔也利用,每一步都环环相扣,若是其中有丝毫偏差,便有可能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暗暗吞了吞口水,心中忍不住揣测,这样的人有此心智,为何不自己谋取帝位?

“本王知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不过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本王对那位子没兴趣,皇位能者居之,只有叔叔这样的王者才配得上,至于萧翊么……”他冷笑着嗤之以鼻,“太不够格了……”

笃笃笃——

三声轻响扣在门上,让陆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何人在外面?”

一个小厮细细的声音在外响起:“启禀大人,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经不住首辅等人的劝说,已然决定除去文素了……”

五五章

刘珂在天牢外一阵阵徘徊,对牢头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是塞银子又是赔笑脸,却没有半点效果。

牢头也是无奈,见他焦急若斯,出言安慰道:“刘大人就回去吧,毕竟是陛下特地命令看守的重犯,小人实在不敢私自通融啊。”

刘珂失望至极,只好悻悻而归。

文素已经被关了好几日,他四处奔走,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可是没有丝毫效果。

皇帝虽然之前挣扎动摇,但在首辅问出“陛下难道要一直受迫于摄政王的­淫­威之下”时,终究还是屈服了。

他不知道那日平阳王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可能没有什么好事,以致于求了那么多人,他也始终没有去求平阳王。

不过他还是去了摄政王府,却是为了找赵全。

事到如今,也许只有一人可以力挽狂澜了。

……

江南的战事正进行的如火如荼,七个反王之中唯有广陵王兵马最多,所以扬州一战十分艰难,若非周贤达及时押送物资抵达,战局恐怕就会不可收拾了。

广陵王不善治军,颇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不过身边有个军师十分厉害,萧峥­精­心布置的战局屡次三番被他找到生门,双方一度陷入僵局。

直到江南大士族江家出面,以一女相许,丰厚嫁妆为条件,将之笼络了过来,这才扭转了局势。广陵王长期依赖他人,到此地步便无计可施,眼看便要大败。

双方混战,往来也不似之前那般闭塞。没多久,江家便派人来找萧峥,提了一个条件。

萧峥在帐房内静静地听完,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拒绝了:“回去禀告江氏族长,多谢他老人家的美意,可惜本王已有意中人,还是请他另择佳婿吧。”

来传信的是个后生,许是在大家族里养出了刁脾气,闻言气不过,便顶撞道:“王爷是明白事理的,江家在此战中出过多少力气您也知晓,当初沿江除贪之事江家亦有分担,如今族长将他最宝贝的女儿许给王爷,您怎能直接一句话便回了?”

萧峥终于抬眼看向他,一言未发,眼中凌厉已让他退后了半步,竟对刚才说的话隐隐生出后怕来。

“江家是不是搞错了?本王来此是平叛的,是拯救江家等诸大世家于水火的,江家所做的一切本王铭记于心,他日一切好说,但现在……”

他一把抽出手中长剑掷了过去,在那人脚尖处扎住,待惊得那后生一声惨叫出声时,才缓缓说完后半句话:“最好不要与本王谈条件!”

后生半个字也说不出,面­色­苍白如纸,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帐外蛙声一片,夏风吹入,烛火摇动,映照着萧峥的脸­色­,忽明忽暗,如同他此时的心境。

当物资运来的一刻他便明了,这么凌厉迅疾的速度,只怕文素已经动了手段,而一旦如此,恐怕就要遭了算计。

他叹息一声,仰靠在椅背上阖目养神,思绪却早已飞回京城。

陆坊既然故意克扣兵器,必然是萧端的指使,而他既然有心引文素犯事,应当是为了逼迫自己,看来临走的那几句交代终究是没有作用。

同样是自己最在乎的至亲,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出事,更不希望他们彼此伤害。

可惜留在京城的眼线迟迟没有送来消息,京城可能已被封锁。好在他临走前给赵全留了令牌,然而他宁愿永远不要看到赵全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那必然已经是最后一步。

他微微睁开眼,望着帐顶发呆。萧端定然想到他会猜到这一切幕后主使都是他,可是仍旧不顾一切的扑了进来。原来仇恨竟然在他心里埋下了这么深的根须。

他也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侄子。萧端的动机不复杂,却坚持,执念了那么多年,除了他自己,没人可以让他放下。

萧峥想起当年温文尔雅拖着病体的长兄,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请他好好照顾萧端,然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下辈子,再也不要生在皇家了,起码不会连累我的孩子跟我一样苦命。”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虽然他一直想要忘掉。

然而有些事情那个孩子记得比他更清楚,甚至是刻骨铭心。

如今他什么都不奢求了,事到如今,惟愿文素平安无事便好。

帐帘忽然被一人大力地掀开,打破安宁。周遭一阵细响,几道黑影迅速袭向门边,在萧峥抬眼看过去时,又悄然退去。

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入,风尘仆仆,面露焦­色­。

“赵全?”萧峥惊愕非常,一下子站起身来,眉头皱紧:“你怎么来了?”

赵全顾不得行礼,忙不迭的开了口:“王爷,大事不好,文大人­性­命堪忧了……”

一般问斩皆安排在秋后,然而若是未防夜长梦多,便不乏提前者。

文素便是此类。

牢中最后一顿饭全是江南名菜,她吃得心安理得,一根菜叶也没留下,而后整理衣冠,硬是要求穿着那身官服才上了囚车。

她知道自己会被除去,但是是牺牲在一场­阴­谋之下,而非渎职。她立于世间,坦坦荡荡,为何不能身着官服?

主监斩官是王定永,他看了一眼文素身上的官袍,想说这于理不合,开口却说了一声抱歉:“文大人,在下求过情,但陛下已受教唆,根本听不进去,还望您见谅。”

文素失笑,“御史大人能从当初的反对在下到如今为在下求情,已是莫大的恩情,岂可再奢求其他,文素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因为铐着枷锁,她行动不便,动作亦有些笨拙。

王定永拦下,叹息道:“若是大人没有那个身份……也就一切好说了,可惜,可惜啊……”

“身份?”

文素不解,正要询问,同负责的副监斩官已经出言提醒王定永:“王大人,时辰到了。”

王定永一愣,抬眼去看文素,便见她一张脸瞬间惨白。

不可能不害怕,实际上这几日她一直在害怕,听着外面传来刘珂隐约的求情声,更是一次次希望有人能救她出去。终于到了这最后一日,强作轻松到了现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心中畏惧。

正是大好韶华,理想未曾实现,老天为何要让她走上这样一步?

更何况,还未曾执起那人之手,白头之约永无兑现之日,叫她如何甘心?

指尖微微颤抖,她忍住流泪的冲动,哑声对王定永道:“请大人为在下带一句话给摄政王,就说此生无缘,来生再聚……”

话尚未说完,人已被两人一边一个架着拖到前方,被按跪在断头石处。

下方的百姓知道这就要动手了,顿时齐齐一声惊呼。

文素仰着脖子扫视下方,脸颊深陷,憔悴无比,然而明明刚才还慌乱的神­色­此时却反而渐渐平复了。

她看到围观的也有不少女子,有的甚至与她是差不多的年纪。也许其中有些还对她如今的高官地位怀揣希冀,而今日之后,将彻底归于泡沫。

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支持除去她,至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女子扰乱朝堂,夺去属于他们这些男子的风头。新政将成为过去,而且因为事出有因,青海国也将无话可说。

她是新政的牺牲品,是一场夺权­阴­谋的牺牲品,却偏偏有了理想抱负,实在不该。

隔着人山人海,斜对面的茶楼上静静站着一人,白衣胜雪,眼含冷霜。

他的视线投向断头台,看着那身着官袍的女子,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电般掠过,鼻尖似乎还弥漫着他第一次不慎扑倒她时,自她发间的散逸出来的淡淡槐花香。

他们之间也许称不上熟稔,可是却极有默契。纵使从初识他便算计她,纵使她从来都对他口中的“至交”不敢认同,可是后来有事相助,还是第一个想到他。

他甚至想起那晚抢信时不慎露出的伤疤,她却只是淡淡一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萧端有时候想,若是她只是她,没有这场算计,他甚至可能会喜欢上她。

可惜,他终究是个无情之人。

实际上他知道赵全去搬救兵了,但是前后必然会耗费不少时间,等叔叔回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了吧……

断头台上蓦地响起一声大喝,刽子手举着宽背大刀抡着耍了几招,仰脖灌下一口酒,又尽数喷在刀刃上,算是开了刀,接着便一步步走向文素……

萧端手中的杯子被攥的更紧,甚至都发出了轻响,最后在瞥见王定永终于缓缓举起那只签牌就要丢下时,终于不堪压力猛然碎裂。

碎瓷片扎破手指,顿时鲜血淋漓。他却一下子被惊醒,暗暗骂了一声“可恶”,飞快地转身朝外冲去。

茶楼外停着一匹马,他二话不说就上前解开绳索,在小二惊讶的呼声中翻身而上,迅速朝对面奔去。

文素的脑袋已经被按在了断头石上,大汉搓了搓手,举起大刀……

萧端尚未到跟前,见状慌忙开口,一个“刀”字刚出口,耳中忽然听见一阵破空长啸,一支羽箭凌厉的划破长空,直­射­而来,一箭正中刽子手手腕。

刽子手惨叫着连退几步,众人都被这突来的一幕震住,一时无法反应。

萧端转头看向箭羽­射­出的方向,两匹快马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玄甲,即使隔的这么远也能感到气势凛冽,好似从天而降的战神。

王定永尚未发话,身边的副监斩官已经大怒而起,拍桌道:“敢劫法场?来人,马上就把人犯给处决了!”

人群被马蹄冲散,一身玄甲的人影自马背直接跃上断头台,丢开手中长弓,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挡在文素身前,“本王看谁敢!”

“摄、摄政王?”

副监斩官吓了一跳,随着他这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山呼声此起彼伏:“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峥的视线一点点扫视过去,最后落在远处尚且骑在马上的萧端身上,眼神沉痛,手中长剑被攥的死紧。但最后在看向面前的文素时,一身凛冽尽除,只余愧疚疼惜。

他弯腰扶起她,张了张口,声音微哑,“是我对不住你……”

五六章

“你说皇叔回来了,还带走了文素?”御书房内,听了福贵的禀报后,皇帝一下子丢开了手中的毛笔,起身道:“给朕更衣,朕要去摄政王府看看。”

“陛下……”福贵小心翼翼的道:“您不怕摄政王迁怒于您么?”

皇帝怔了怔,脚步微缩,但很快又继续大步朝外走去,“总要面对的。”

摄政王府内此时并不安生,摄政王忽然毫无征兆的回来,将整个王府的人都吓了一跳。

傅青玉因为得知文素要被斩首而想出去送行,却被关在了房里,一直闹腾到了现在,直到此时隐约听到些动静,得知是文素回来了,这才安下心来。

文素连日没有休息,进了王府后,心绪一松便昏睡了过去,萧峥坐在床头陪了她一会儿,起身朝东暖阁而去。

身上的甲胄尚未除下,鬓角发丝亦被风吹乱,他却毫不在意,径自推开房门,果然看见正在清洗手指伤口的萧端。

甩了甩手,用白绢仔细包住,萧端这才抬眼看来,微微带笑,“叔叔竟然亲自回来了。”

“是啊,你可失望?”

“自然,您若晚些回来,便不是穿着盔甲回来了。”

手中长剑铿然出鞘,手腕轻转,剑尖已经­精­准的架上他的肩头,萧峥强忍着怒气,眼神森寒,“云逸?哼,我给你取字云逸,盼你一生逍遥自在,不受拘束,你却兀自要跳入这些是非,还要牵扯进无辜之人,我养你教你,便是让你这般回报我的么?”

萧端敛去笑意,面不改­色­:“叔叔,我要回报给您的是万里江山!”

“万里江山又如何?你怎知我要的是这些?”

“呵呵……”萧端苦笑,目光忽然冷若冰霜:“天生的帝王之才为何要放弃?为何要将江山拱手让给那个黄口小儿?他与他父亲崇光都不配坐那个位置!”

萧峥眯了眯眼:“所以说……皇长子一脉才配是么?”

萧端浑身一震。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是否真的只是这样?身为皇长子之后,你是否真的甘心?”

萧峥一步步走近,长剑重重的压住他的肩头,“做一个闲散郡王不好么?为何不能放下这些?”

“叔叔……”萧端闭了闭眼,语气无力,“我真的是要帮您,那个位子,我从来就不想要。”

“因为觉得我配?”萧峥冷笑,“为帝者只有是否合适,没有配不配。”

他撤去长剑,退开几步,转身背对着萧端,“你我是至亲,血浓于水,为了那个彼此都无意的皇位,何必弄到如此地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提醒你莫要动手,可是最后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我是希望你能真的有一日当得上云逸那个名字的……”

萧端身子一僵,隐隐从他语气中感到了不妙,“叔叔您……”

“所有事情我一人解释,你准备一下,离开吧,从此不要再回来。”

“叔叔!”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犯的是谋反大罪!”

萧端退后一步,怔怔的说不话来。

“王爷,陛下来了。”屋外忽然传来赵全刻意压低的声音,萧峥闻言一震,转头看了一眼萧端,大步走了出去。

皇帝等在书房,心中亦是惴惴,他在中途有过几次传旨赦免文素的念头,却一次次又没有付诸实施。

萧峥推门而入时,他惊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迎上他的视线。

“皇叔。”

“陛下。”

皇帝抿了抿­唇­,一时哑口无言,神­色­赧然,半晌才道:“文素一事,朕承认是怀有私心,但亦是遵从祖训,皇叔心中若有怨气,直说无妨,是朕愧对于您。”

“陛下所说的祖训莫非是平阳王给您的?”

皇帝点了点头,“正是。”

萧峥不语,径自走到他身后的书架前,从中搬出一本厚厚的古籍,露出一只狭长的盒子。取出来后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露出一卷羊皮,递到皇帝面前,“陛下看过这段真正的史实,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决定了。”

皇帝怔了怔,接过来展开看了下去,越看越诧异,待看到下方竟然盖着太祖皇帝的私印,更是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文子衿当初是被太祖皇帝下过灭九族的诏令,可是若不是他主动递上都城兵力布防图,大梁的江山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拿下。

文子衿其实是功臣,之所以后来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却是因为身份。

因为……她其实是个女子。

心爱之人成为了暴君厉帝的男宠,她为救人而抛家弃国,在最后承担了一切罪责与骂名,却仍旧从太祖皇帝那里承担了监视各大世家的重任,远赴江南。

文家从来都不是前朝余孽,大梁反倒欠了文家许多。

原来是这么回事……

“皇叔,朕……”他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说好。

“陛下的心思本王明白,既然陛下这么急着要权,本王便给你吧。”

“什么?”

皇帝惊叫出声,却见面前的萧峥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微臣自愿将大权奉上,只求陛下赦免文素,亦请陛下宽恕微臣私自回京之罪,准许微臣继续平定叛乱。”

“这……”变化太突然,皇帝已经手足无措。

他一向仰望,苦心孤诣想要赢过的人,强势高傲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竟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跪,跪的是陛□后的皇位,而非您本人。”萧峥抬头看他,神­色­肃然,“还请陛下先听微臣将一切事情禀明,若陛下仍旧坚持自己已经可以胜任帝王之责,微臣绝对不会再阻拦您亲政。”

皇帝皱眉,被这话一激,心中傲气又起,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在此之前,还请陛下饶一人不死。”

“何人?”

“平阳王。”

……

文素是被傅青玉的哭声给吵醒的。从混沌香甜的美梦中清醒,一眼便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坐在床头抽泣不止。

“青玉?你怎么了?”

开了口才发现嗓音有些嘶哑,傅青玉见状忙抹了抹眼睛,从桌边取来一杯茶水,扶着她饮下。

“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文素点了点头,看着她微笑,“莫不是被我这模样给吓的?我已经没事了。”

“不是……”傅青玉摇头,刚停了一瞬的眼泪又开始恣意奔流。

文素正在奇怪,却见她起身,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

“哎,这是做什么?”她忙掀了薄毯要下床去扶她,却被傅青玉抬手制止。

“素素,等我说完这番话,你就明白了。”她垂着眼,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脸­色­,“有关你的身份,是我透露给首辅大人的,虽然我不知情,但若不是我之前告诉了平阳王,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你也不会被送上断头台……”

“什么?”文素喃喃,想起行刑之前王定永对她身份的叹息,心中古怪,“我的身份究竟有什么不对的?”

傅青玉顿了顿,终于据实相告……

“你是说我那个宰相先祖其实是太祖皇帝悬赏的重犯?难怪……”文素目光怔忪,沉吟不语。

如今朝堂上下都知道了她这个身份,被认定是前朝余孽之后,自然是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在狱中时,她还在思考平阳王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将她置于死地,现在才知道事情原委。

除去犯事之外,这个身份只要稍微夸大一番,便足够了。

“素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此后千山万水访君难,临行之前,一定要来看一看你。”

“你要走?”文素掀了毯子下床,想要扶她,却还是没有动手。

说不怨怪绝对不可能,可是毕竟相识至今,看她这般痛哭流涕的跪在自己面前忏悔,又有些不忍心。

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傅青玉穿戴整齐,还束了男子的发式,只怕是立即就要动身。

“是,我要回江西老家去,经此一事,方知我太多不足,修身养­性­尚未齐全,如何能入官场?既然你已回来,朝政大事还是由你做主的吧,那辞官一事便请你允许了。”

文素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傅青玉起身又朝她拜了一拜,拭去眼下泪痕,转身出门。

然而走出房门没几步,便在回廊拐角看到了一身铠甲的摄政王,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如炬,如同过去的每一次,淡漠而威严。

她心中一慌,忙不迭的下拜,心中情绪复杂,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峥步履不停,只在与她即将擦身而过时,声音淡淡地道:“此后永远别再让本王看见你。”

傅青玉浑身一震,几欲瘫倒,身边人已远去,步伐稳健,渐行渐远,好似从未在她身侧停留过……

一扇门,一人在内,一人在外。

先前文素没醒,萧峥还能陪着她,此时得知她醒来,竟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终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一抬头看见她消瘦了许多的背影,心中酸涩。

文素转头看来,对上他的视线,微微笑了笑,“王爷。”

萧峥一震,皱了皱眉,自这声称呼之后,已然察觉出她神­色­间的疏离。

“素素……”刚要走近,文素已经后退了几步。

“王爷,如今下官是戴罪之身,您救了下官­性­命,已是感激不尽,切莫连累王爷再受牵连。”

“你说什么?”萧峥快步上前,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睫,“是因为那个身份?我说过,过往的历史,没有亲身经历过永远不知真假。”

“不……”文素摇了摇头,“下官若是这般介意自己的出身,就不会鼓足勇气步入官场,下官是因为触犯了律法,王爷又为下官私自回京,此事总要有个了结。”

“所以你要替我扛下罪名么?”萧峥已经隐隐动怒。

文素越发低眉顺目,顿了顿,点头道:“下官会向陛下禀明,是下官暗中派人去求王爷回京的……”

话音制止在他的动作下,萧峥几乎是毫不温柔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揉碾着她的双­唇­,昭示他此时满溢在胸腔间的郁堵和失望。

然而不过短短一瞬,又渐渐放柔了动作,按着她的背紧紧纳入怀间,细吻落到耳侧,化为呢喃:“我好不容易才堪堪赶到,差一分一毫便此生相见无望,你怎能对我说这种话,你若不在,我当如何?”

文素一直压抑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悉数落入他颈间,打湿了肩头的铠甲,终于伸手揽住他,哽咽着呼唤:“退之……”

萧峥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哄着受了惊吓的孩子,“没事了,陛下很快就会下旨赦免你,放心。”

哭音顿住,文素诧异的看他,“你是不是答应了陛下什么?”

已经送上断头台的人突然被赦免,其中不可能没有条件。

萧峥无所谓的一笑,“没什么,你莫要多想。”

五七章

第二日皇帝连颁三道诏令:

一,赦免文素,官复原职。

二,首辅捏造谣言意图谋害他人,予以革职,永不叙用。

三,平阳王长留京城实为不妥,遣送回平阳,永世不得入京。

诏令一出,朝野顿时风传摄政王已经将陛下制服,人人自危。

这些诏令颁下,摄政王便连夜赶回江南,几乎毫不停顿。而朝政大权则仍旧握在文素手中,只是皇帝称病不再早朝,满朝文武,特别是保皇党,个个心慌难安。

这之后整个朝廷陷入一种无为状态,文素几乎足不出府,只在一方院落中处理政务。而这期间,她除了将户部尚书和陆坊这两个罪臣收押了之外,其余的几乎什么也没做。

平阳王与她只隔了几道围墙,却再无半点交集。

据说他本该被立即遣送出京,奈何突然旧疾复发,便只好先这般养着,待身子好了再说。

沿江之地的战事自入秋后开始出现明显的扭转。

扬州一战,广陵王被斩马下,摄政王威名大盛,人人风传当初的战神晋王又回来了,弄的江南那方几个王爷人心惶惶,开始自乱阵脚。

深秋之际,萧峥定下了渡江之策,只因气候渐渐转寒,越拖越对渡江作战不利。所幸扬州收复之后,当地百姓欢欣鼓舞,自发帮助士兵们扩建瓜洲渡头,未至入冬,已经可以渡江。

选了个顺风的日子,全军兵分四路,三路成包抄之势直逼江南,后方一路停于江面,随时备援。

一直处于指挥位置的萧峥此番决定亲自打头阵,他还未曾忘记对文素许下的亲手拿下江南的诺言。

瓜洲渡口直通润州,未及靠岸便见到对方严密的船阵,箭羽如流矢般飞­射­而来,奈何萧峥这方是顺风,对方的­射­距大为受损,眼看便无法阻止朝廷军迫近,对方不免军心大乱。

萧峥对水战其实没什么经验,好在此次有上天相助。眼前场景倒是与当年赤壁之战有些相似,他受到启发,便命人点燃箭簇,亲自拉弓­射­出,一箭­射­落对方大旗,火星溅下,在这­干­燥的深秋特别容易引燃,加上有风,一下子便烧起了一小块。

将士们见状纷纷效仿,长江江面上,仿佛重现当年火烧赤壁的战况。所幸那些士兵通水­性­,死伤倒没有历史上的那场战役来的惨重,然而战甲被毁,船阵被冲散,已失去了抵抗之力。

开头便如此顺利,朝廷军皆认为此战有上天相助,士气越发高昂。萧峥借机将这消息传扬开去,对反王们的心理又是个不小的打击。

江面作战三日,终于一举击溃对方。萧峥毫不停顿,一路指挥着冲上岸。

陆地作战是他的强项,当年作战累积下的风评又好,以致于当地官员百姓纷纷投靠,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润州。

紧接着两路军队东西分头开进,过五日,拿下整个镇江府。

吴王此时正领着剩下的四个反王避于金陵府,听到风声,其余反王皆劝他退避至无锡或苏州,却被他一口回绝,还将几人大骂了一顿,接着便冷静的分置了任务:

魏王带五万兵马守住武进,广阳王领五万兵马守住句容,齐王往南镇于湖州,赵王则退守至宣城。

这四个地方连同吴王自己镇守的金陵府,刚好对镇江成合围之势,就算不能阻止朝廷军,起码萧峥一一击破也需要时间,这样便让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然而他们忘了投诚的蜀王早把他们的兵力布防卖给了萧峥,收到探子回报的消息,萧峥稍稍思索了一番,便做出了应对。

他没有一一击破,只是先一鼓作气攻破了离镇江最近的句容城,而后便直接进入这个包围圈的中心,仿佛主动羊入虎口,堂而皇之,不急不忙。

可就在吴王准备里应外合将他一锅端的时候,萧峥已经先他一步派人去拜访了几位王爷,能收买的收买,不能收买的恐吓,至少也要动摇一下他们的信心。

之后他将军队整编成为百人一队的小组,分批次进攻这几个地方,毫无章法,毫无规律,想到哪个地方便去攻打一下,什么时候想到便什么时候动手,打了就撤,完全是种赤|­祼­­祼­的­骚­扰!

吴王对此忍无可忍,有次竟不顾形象的站在金陵城头对迅速撤离的­骚­扰分队破口大骂,什么皇室该有的礼仪风度,统统都去见鬼!

一直到初冬时节,­骚­扰分队们经过无数次演练,已经成功找到了几城兵力的强弱分别,于某个夜间大军偷袭,直接拿下了兵力最弱的湖州。

而后封锁消息,排遣­骚­扰分队开往武进。

负责镇守武进的魏王早就懒得理他们了,就打算让他们自己玩儿吧,谁知这么一放松,后面大部队突然扑到,又是一个一锅端。

宣城的赵王听到了风声,忙不迭的夜奔至萧峥营中请求归顺,并且很没­操­守的保证自己绝对不像蜀王那样要求重归封地,还将主动送交质子。

于是萧峥慢条斯理的整结大军,开往金陵府。

吴王实乃枭雄,否则当初也不能领着这么多藩王造反,简直抽走了小半个朝廷。

听闻萧峥大军开到,他也不含糊,亲自领着全城兵马冲出城门,随即便命令关城门,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意。

同样是而立之年,同样是相貌出众,两军阵前,两王遥遥相望,彼此毫不退让。

身为军人,萧峥对他这种无畏­精­神十分欣赏,拍马上前,朗声对他道:“萧峻,若你此时投降,本王念你身为陛下亲叔,尚可饶你不死。”

“哼哼……”吴王冷笑连连,连身上的银甲也在阳光下泛出寒冽之气,“萧峥,你以为会打仗的只有你一个不成?少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

萧峥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话音刚落,吴王已经抢先一挥手,身后的军队顿时犹如潮水般涌来。

萧峥对身边的副将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冷静的执旗挥舞,­色­彩不同,口号不同,军队亦随之变换阵型。

吴王的军队来势凶猛,但这样也极容易冲入对方的包围圈。所幸很快他便发现了生门,立即指挥军队从中突围,毫不费力的摆脱了困境。

正得意着,一转眼萧峥阵势又变,先前已然逃出的军队再次陷入泥沼,他这才发现之前的阵型根本就是个骗局,厉害的是后面的这个。

好一招请君入瓮!

吴王怎甘心自己长久以来的经营功亏一篑?­干­脆一拍马,手执长枪便朝萧峥袭来。

仿佛早就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萧峥拔剑相迎,顺利挑开他刺来的一枪。

“看来吴王在江南待得太安逸了,这一枪简直半点力道也无啊!”看着吴王在他面前咬牙切齿,萧峥勾­唇­冷笑。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萧峻为人自大孤傲,最是无法忍受别人的轻视。如今萧峥正是要利用这点刺激他,瓦解他的斗志,催乱他的阵脚。

吴王果然大怒,复又来袭,这次力道简直用了十成。萧峥伏□子险险避开,反手一剑划在他手背上。吴王吃痛,长枪险些掉落。

“不过如此,吴王除了口气之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混账!”

吴王­干­脆翻身下马,长枪就要扫向萧峥坐骑。萧峥眼疾手快,一掌拍在马臀上,顺势跃下马背,马已跳开,险些冲开吴王。

不同于马背之上的作战,这样的近身搏斗考量更多的是武艺。

吴王的武艺不差,可是对比长久征战训练出来的凌厉甚至狠绝的招式,萧峥则要更胜一筹,所以将吴王激得跳下马的一刻,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胜算。

长枪被舞的呼呼作响,萧峥抬剑格挡住,欺身而上,紧贴着吴王出招,将他长枪的优势给磨灭殆尽。

吴王很快便发现了他的意图,长枪倒转,直接用棍身重重击在他背上,萧峥闷哼一声,微微退开一步,吴王逮住机会,手握枪头直刺他胸膛。

电光火石间避无可避,萧峥侧身避让,同时手中长剑送出,在自己肩头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时,长剑没入了吴王腹间,厚重的铠甲也难挡这一击,剑尖直接穿背而出。

两人动作定格,彼此横眉冷目,依旧如起初时那样毫不退让。

激战的军队已经渐渐分出胜负,萧峥看着吴王的银甲下摆鲜血淋漓的模样和他愈见苍白的脸­色­,似叹似诉:“你输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一手握住肩头枪头忍着剧痛用力拔|出,而后抽出长剑,带出一阵血雾。

吴王的身子猛地一晃,狠狠地瞪着他,终是不甘不愿的倒了下去。

萧峥剑尖指地,目光扫向金陵府城门,

但愿这是平生最后一战……

梁崇德二年,在百姓们眼中是个十分诡异的一年。

年初皇帝陛下与青海国女王轰轰烈烈的定了白头之盟,之后便出了大梁第一个总揽朝政的一品女大员文少傅。接着就是摄政王亲自挂帅平叛,然而却在期间匆忙赶回,从刽子手刀下救了莫名其妙被推上断头台的文少傅。

这之后朝廷罢黜首辅,偃旗息鼓。皇帝陛下深居宫内,文少傅亦深居简出。百姓们便将目光投向了江南战场。

同年冬,摄政王先后斩杀广陵、广阳、齐、魏四王,招安赵王,最后亲斩吴王于金陵城前,定下乾坤。

班师回朝之日正值北国大雪,街道人迹清冷,久未露面的文少傅独自登上城楼,自清早便远眺守望,一直到午时才看到那玄龙般的军队。

摄政王一马当先,远远望去,玄甲对映白雪,白马踩踏疾风,逆阳而来,呼啸沧桑。

文素静立城楼,轻轻微笑,终是等到了他的凯旋。

五八章

深冬某日的傍晚,一辆马车从摄政王府出发,由近百人的御林军押送,奔往平阳。

行至城门口,马车被拦下,片刻后有人自城楼上走下,停于马车边。

仿佛是种对峙,这般过了许久,车帘终于被车中人掀开,萧端白衣散发,施施然走下车来,看着面前的女子,似笑非笑,“可别说你是来送我的。”

“平阳王爷曾经也送别过我,如今回送,亦是应当。”

萧端微微一怔,想起她说的是马车中的那番诀别,勾了勾­唇­,“可能你不相信,但我那时说的的确是实话,此生也许只有你一人算是我的朋友了。”

“我相信。”文素勉强对他一笑,“离别之前,我也还是平阳王爷的朋友。”

她不是什么圣人,已经被利用到差点丧命的地步,对他绝对不可能再是过往的心境,然而如他曾经多次所言,毕竟相交一场,临别送行,算是做个了断吧。

“害你若此,你还能赶来相送,真是难得。”萧端摇头笑了笑,大病之后的身子越发清瘦,加之衣裳单薄,简直犹如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看一眼文素,他径自举步朝前而去,叹息道:“就此别过吧。”

后面的禁卫军赶忙赶着马车跟上,那么多人看守着一个弱质文秀的男子,玄­色­甲胄对照他一身白衣,任谁看了都觉得强弱分明,可是他却走得极为轻松,好似在观赏周遭风景。

“平阳王爷!”文素忽然唤了他一声,凝视着他的背影道:“当日即将行刑之时,你忽然出现,是否是来救我的?”

“哦?被发现了么?”萧端不曾回头,只是冷笑,“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只不过是想走近看看你是如何命丧我手罢了。”

“可是我听见您喊了一声‘刀’,难道您不是要说‘刀下留人’?”

“哈哈哈……”萧端大笑,微微侧头,夕阳西下,只留给她一个­精­致的侧脸剪影,“真是感激你将我想象的这般好心了,后会无期。”

“等等!”

文素叫住他,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他。

萧端接过来一看,神情一震,“这是……”

“王爷让我给你的,免死金牌,将来万一有事,可以自保。”

手微微一抖,抬头时,萧端的脸上却又挂满了笑容,随手将金牌揣进怀里,那双稍显细长的双眼黑亮如初,“如此便替我多谢叔叔吧……”

“……好。”

“还有……对不起。”

文素神情微动,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融入夕阳余晖之中。

寒风拂过,卷来他隐隐的低吟:

“云中谁来击天鼓,

棰折鼓裂亦枉然。

一生一世一场梦,

一梦何不一万年?”

明明是极轻的语调,却带着难遏的势头,不温不火,气息绵长。

文素叹息一声,平阳王爷,你真的放下了么?

抬眼看向城楼,那人一身玄衣,早已静立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来相送,直到此时才极目远望,所有情绪都敛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暗光浮动,却难以探其心意。

这至亲的二人却恰恰极为矛盾。

一人看似淡漠,实则重情。另一人看似温和多情,却心狠手辣。

然而人无极端,心中一丝良善仍旧未泯,纵使再遮掩,也能叫人窥见。

这样的少年,因何生于帝王之家?

发出这种喟叹的不只是文素,此时皇帝陛下静立于寝殿内,对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先帝画像已沉思已久。

他又因何生于帝王之家?

当他用孩童的目光看待周遭一切时,摄政王用自己的方式逼着他长大,文素用直接的方式给予他深刻的洗礼。

而现在,他以为自己成熟了,可以独挡一面了,又发现自己太过稚­嫩­。

原来自己被平阳王玩弄于鼓掌之间竟不自知,甚至整个朝廷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也不自知。

那日一场详谈,摄政王已经给他说了全部经过,平阳王不只是为了萧峥,也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才有了这番谋划。

当年的皇长子被他皇祖母下毒,落下一身病根,最终失去了皇位竞争的资格,并且英年早逝。

本来此事不会被萧端知晓,可是崇光帝幼年时亲耳听见母亲的计划,心中时有惶恐,以致于后来疾病缠身时,更严重的却是心病。

萧端无意中偷听到他近乎忏悔般的自语,多年禁锢宫中的怨尤日积月累,加之听说了崇光帝有加害萧峥之意,便再也不可收拾。

他是最无情的人,却也是最重情的人。他筹谋规划,可以利用任何人,甚至可以将自己抛却,可是理由却从不是为了自己。

只是错在伤害了无辜之人。

不是没有过挣扎后悔,可是他要讨的本就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公道,已成执念,难以回头。

他也想过用别的方式,可是身体不允许。也许有生之年能看见自己叔叔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再无可以威胁自己亲人的因素,也就可安心了。

哪怕哪日撒手人寰,也可以去地下告诉父王——

保护了他多年的叔叔,也被他完好的护下了。

可惜功亏一篑。

在他最后关头赶去救文素时,已经注定了要功亏一篑。可是事后回想,却也不觉后悔。

那场重病让他明白,那个女子是可以常伴自己叔叔身边的人,他日自己这个亲侄子不在了,有至爱之人在身边相伴,叔叔应该会过得很好。

亦父亦兄亦友,他亏欠萧峥这个叔叔的教导,错在将自己的执念强压在了他身上。

萧峥所需要的只是可以实现大定天下的权力,早已看透了那至高位置的肮脏黑暗,更何况幼帝逐渐成熟,也让他慢慢放下心来,所以他宁愿忘却过往,做个励­精­图治的摄政王。

而萧端却执意记住,成为心中永难磨灭的印记。

皇帝不敢深想,若是摄政王真的顺了平阳王的意,此时他还能不能安稳的坐在这皇宫里?

他本要革去平阳王的爵位,将之贬为庶人,可是看到摄政王的眼神,心中有愧,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平阳王身体羸弱,若成为平民,该如何生活?

他既已心狠至此,便网开一面吧。

但是,也绝对不会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盯着画像许久,皇帝忽而笑出声来,清亮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深沉:“父皇,你可知皇叔那日说儿臣什么?他说儿臣其他尚且不足,身为帝王该有的心狠却是够了……”

他确实心狠,为了权势,已经可以牺牲他人,纵使曾经尊敬,纵使犹豫过许久,还是抵不过对权势的向往。

摄政王说,从这点来说,他的确适合做皇帝。

他觉得好笑,不知道是褒是贬。

当日摄政王的一番详细解释还在耳边回荡,他说,得知了这一切前因后果,如果皇帝还坚持自己已经可以亲政,那么,便将政权拱手奉还。

皇帝觉得自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他掀了衣摆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对着画像磕了个响头,再抬眼,­精­致眉目间最后一丝青涩尽褪,依旧是少年之身,却已彰显平稳深沉。

“父皇,今后儿臣再也不会求您保佑儿臣成为一个好皇帝了,因为,儿臣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

回到京城后,摄政王便开始着手对朝廷进行大清洗。

官员们大多被异位,京官多数被外调,从各地凭政绩迅速提拔新人入京为官,整个朝廷格局几乎都被打散重置。

户部尚书与陆坊被革职查办,王定永外放为巡抚,周贤达入驻内阁,齐简被调回京城,而刘珂则升任为天子太傅,直跃一品。

至此官员们处于陌生环境里,所有人脉需要重新积累,朋党再难成气候。

摄政王说,这算是他回敬给皇帝陛下的谢礼。

夜幕初降,摄政王府内刚刚悬上灯笼,管家领着一道人影脚步匆忙的朝摄政王发书房而去。

萧峥正在批阅奏折,文素在一边替他做整理。

江南作战期间朝廷积压了许多事务,耽误不得。

过了一会儿,文素合上一封奏折,盯着萧峥的侧脸低声道:“退之,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当日究竟答应了陛下什么。”

萧峥闻言手下一顿,轻轻搁下毛笔,抬眼看她,“你一直追问,想必也猜到了吧。”

“原来真是这样……”文素垂目,“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批阅奏折了么?”

萧峥闻言笑出声来,洒脱无比,“是啊,以后再也不用劳碌,岂非快哉?”

“可是你所期待的大梁还未出现。”

他曾说过要让这天下四海升平,海清何晏,­干­戈永息。如今还未全部实现,便要被迫丢去手中权势。

都是因为她……

看出文素神­色­间的自责,萧峥起身揽住她,笑道:“你也真是狠心,我在外平叛也就够累了,还管什么朝政,既然陛下想要亲政,便依他好了,若是强求,与篡位何异?”

文素点了点头,偎着他的肩头低语:“可是总觉得这样有些冒险,陛下真的准备好了么?”

萧峥眼神微微闪烁,叹息一声,不语。

“王爷……”屋外忽然传来管家的轻唤,萧峥回过神来,文素已经离开他怀间,走过去开门。

萧峥紧跟而至,房门拉开,管家退开几步,露出身后裹着披风的人影。

室内烛火照映出他的脸,让屋中的文素和萧峥都愣了愣。

“陛下?”

皇帝淡淡的点了点头,抿着­唇­犹豫了一瞬,对萧峥道:“皇叔,朕想好了。”

五九章

崇德三年正月,皇帝再颁诏令,称自愿到十五岁时再行亲政,期间仍由摄政王总领朝政。

诏令一出,天下震惊。

百姓们心疼的抹泪,可怜的陛下又被摄政王给吃得死死的了。>_<

然而他们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正是皇帝本人。

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摄政王府,正是为了此事。

他在门边静立良久,对萧峥拱手行了一礼,态度恭谨却又不卑不亢,“皇叔,朕想好了,朕要亲政,但不是此时,朕再给自己五年,十五岁之前,朕一定会为成为一个好皇帝做足准备。”

说着他又朝文素拱了拱手,“还请文少傅摒弃前嫌,继续在朝为官。”

萧峥与文素对视了一眼,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大约等同于那种看着自己的孩子忽然一夕之间长大的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满心欢喜。

萧峥点了点头,语气温和:“陛下终是没有让本王失望。”

要想做好一个帝王,首先要有担当,当对自己已经认识足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有了这种担当。

皇帝看他一眼,情绪复杂。

文素说的对,不可以表面论是非,对自己凶恶的不一定不好。

摄政王便是这样的存在,只是他之前看事情太过简单,以致于耳目闭塞,任人利用。

萧峥将他请入屋内就座,可能这些时日转变太多,气氛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三人一时无言。

过了许久,萧峥才终于开口道:“陛下,本王还有一事相求。”

“皇叔请说。”

萧峥抿着­唇­稍稍沉吟了一瞬,“本王想请陛下下令,今后在某些特定方面,继续准许女子为官。”

身边的文素侧头看来,微微一笑。

她也正想说这个,不曾想却被他抢了先。

“继续让女子为官……”皇帝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面前的文素,半晌才点了一下头,“既然皇叔说是某些特定方面,朕觉得也是可以试一试的。”

萧峥笑着点头,“这次的新政,定然不会再成为一场泡影。”

他站起身来,抬手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既然寄厚望于本王,本王定当不负重托。五年之后,本王定还陛下一个国泰民安的梁国。”

这是一个承诺,是对皇帝,更是对他心中的理想。

皇帝神情微动,半晌,又低了头,“可是皇叔,朕也还有一事要说。”

“哦?陛下请说。”

皇帝抬眼看向文素,因为皱眉而显得深沉许多,“朕虽然想让文少傅继续在朝为官,但朝臣对少傅的身份仍有忌讳,所以……文少傅要继续为官一事,甚至是以后要让女子继续为官一事,都需要一些准备。”

太祖皇帝有训示,不可透露文氏族人身份,只作寻常平民看待,所以皇帝无法通过公布其身份真相来解决此事,只有另辟蹊径。

萧峥顺着他话的意思想了想,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是,让文素拿出一个能让众臣信服的理由出来是么?”

“正是。”皇帝有些忧愁,看向文素的眼神也含了愧疚,“此事是朕处理不周,如今也只有尽力补救。来之前,朕想了两个对策,权当是个选择,文少傅自己看着定吧。”

皇帝说的都对,的确是要有个支撑她重归官场的理由。见他连对策都想好了,文素只好点了点头,“请陛下明示。”

似乎是个很艰难的决策,皇帝抿­唇­不语,再三的犹豫,直到摄政王疑问的视线投来,他才终于咳了一声,开口道:“这两个对策,一是少傅你能说服江南世家尽数归附于朕皇权之下,立下大功;二是你前往青海国待上几年,届时风头已过,你再以青海国特使身份回来,朕予以嘉奖留任便有了契机。”

屋内瞬间悄无声息,萧峥和文素一时都怔住。

皇帝能想出这两个对策,说明他在宫中闭关的这些时日已经对如今的局势和朝政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实在出人意料。

然而究竟要如何选择,也的确是个问题。

文素看了一眼萧峥,后者正侧着头看她,烛火下,深邃的眼神似融入了百种情绪,仿佛要说出什么话来一般。

她眼睫微颤,垂眉低头对皇帝道:“请陛下宽容一日,微臣需要再想想。”

皇帝也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不迟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朕便先回去了,少傅好好想想吧。”

转身要走,他的脚步忽又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半张脸来,眼神愧疚:“少傅,朕……差点害你殒命,你可曾怨恨?”

桌上的蜡烛忽的爆出一个灯花,文素笑了一下,看不出神­色­间的意味,“陛下想听谎话还是实话?”

皇帝张了张嘴,眼神微微闪避。

“谎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实话是……怨恨。”

“少傅,朕……”

文素起身,抬手阻断了他的话,“陛下不用介怀,微臣毕竟只是凡夫俗子,­性­命攸关,自然会有怨尤,但是如今雨过天晴,陛下也肯给臣这个重入官场的机会,微臣心中已经只余感激了。”

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悄悄瞥了一眼摄政王,见他并没有怨怪之­色­,心中稍安,忽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朝文素行了一礼,这才大步出了门。

他是皇帝,从未向他人道过歉,这一礼,已是极致。

屋中只剩下两人,气氛开始凝结。许久之后,萧峥起身道:“听闻明日城中有集会,你可想去看看?”

文素微微诧异,这个时候他难道不该问她将要作何选择么?然而等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某种情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城中突然办集会乃是为了庆贺成功收复了江南。

因摄政王在这一战中极其英勇,他已经被百姓们各种神化外加个人崇拜化,甚至在街上都有他的细瓷塑像售卖,简直跟观音如来一个待遇。

文素与萧峥吩咐赵全将马车停在闹市之外,徒步朝人群里挤去。褪去华贵朝服,一人浅青­色­的襦裙,一人纯白的朱子深衣,牵着手同行,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等看到有人在卖那塑像,文素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凑到萧峥耳边道:“这可怎么好,塑的这么像,你得将脸遮起来才行了,否则小心被认出来啊。”

萧峥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摊子,毫不在意,用力的牵著她的手,带着她朝前走去。

这边有高丽的杂耍艺人在高台上上蹿下跳,惹来一阵阵的尖叫欢呼,那边有刚出锅的小吃,香飘十里。

街道宽阔,此时却人满为患。萧峥紧牵着文素的手在前引路,偶尔有经过的女子投来暧昧的一瞥,待见到他身后文素冷飕飕的眼神,又忙垂着头脚步匆忙的过去了。他见了便一个劲的低笑,文素就悄悄掐他的手心,好似赌气的孩子。

一直到了十字路口,正在犹豫着要往哪个方向继续逛,忽然听到身后跟着的赵全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感叹。

文素转头看他,就见他正紧盯着右边路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也跟着惊讶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萧峥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一行三四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刚调回京城不久的齐简,左侧跟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右侧则是周贤达,后面还慢悠悠的跟着一个人,正是刘珂。

不过是熟人罢了,有什么好惊讶的?

萧峥还没问出口,却见文素扯着他的衣袖,指着齐简身边的女子一脸惊愕,“快看快看,你看那是谁?”

“谁?”

“她啊,齐简身边的姑娘啊……”文素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稀罕事。

萧峥只好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那女子的相貌,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没有印象。正在疑惑着,却见齐简笑着牵了那女子的手,似乎说了什么,彼此相视而笑,显然是对佳偶。

到了跟前,还是周贤达眼尖,率先看到摄政王与文素,连忙上前行礼,被萧峥阻止,以眼神示意在此不必多礼。

“素素?”

齐简尚未来得及说话,他身边的女子已经连忙冲了上前,一脸惊喜的看着文素,又看了一眼摄政王,有些赧然的矮了矮身子。

文素看着这张曾让她噩梦连连的脸,­干­笑了两声:“秦小姐……”

齐简惊诧不已,“原来你们认识?”

文素撇嘴,当初一起进的摄政王府,能不认识么?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狂追摄政王不得的秦蓉秦大小姐。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彼此会再遇见。

是了,齐简被摄政王从江北调去太原为官,秦蓉又是太原太守之女,近水楼台啊!

恍然大悟后,文素好笑的瞥了一眼萧峥,朝秦蓉挤了挤眼,小声揶揄:“秦小姐如今可真是寻着良人了啊。”

恋爱中的秦蓉早没了当初的小姐脾气,温柔婉约如春水,扭捏着捶她,“你个死相,说什么呢?”

因为还在路口,又是微服,几人也不好多言,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秦蓉如今没了当初追求摄政王的心思,对文素当然也好了起来,甚至还询问了傅青玉的近况。

文素笑了笑回避了过去,与她约了改日再聚,便要告辞离去。

擦身而过时,一直跟在后面没做声的刘珂在她肩侧停住,低声道:“我知晓陛下的那两个决策,你如何抉择?”

文素神­色­一僵,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当日你极力营救我还未曾道谢,改日定要设宴奉礼,你可千万不要推却才是。”

刘珂看了一眼在她身边故意望向别处的摄政王,摇头笑了一下,“救你的是王爷,不是我。”

可是消息却是他送去的。

文素知道他的好意,心中又是一阵感激,“放心,无论我作何决定,都会知会你一声,不会瞒着你的。”

如此才不枉两人一场相交。

刘珂点了点头,目如点墨,神情温和,一如初见。

……

天­色­将暮,人潮渐渐退去,大街上开始恢复平静。

文素赶在收摊前买了个萧峥的塑像,好似捧着观音像一般恭敬,打趣说要回去把他这个活佛给供起来。萧峥闻言只是眼神微微闪了闪,默然不语。

街道边的店铺开始陆续亮起灯笼,往来三三两两的行人言笑晏晏。万家灯火,一世和乐。

这样的场景再美好不过,人这一生,喜乐安平,足以。而有幸能缔造这一切,目睹这一切,心中满足之感已不是壮阔可以形容。

文素转头,正好迎上萧峥看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退之,我是真的想在官场上继续走上去的。”

萧峥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

“所以那两个对策,我一定要选择一个。”

“你,选哪个?”

六十章

文素以前最擅长的便是隐藏,然而到了如今,竟差点忘了自己这最厉害的本事了。

朝廷的官员们是觉得她风头太盛,自然免不了要打压,所以逮住身份这个把柄,便不愿放手了。

可是实际上走到这一步,想不盛也难啊。

皇帝给她的两条路差异之处在于,一个是退避三舍,韬光养晦,隐藏锋芒;一个则是迎难而上,要么大放异彩,要么功亏一篑。

前往江南收拢世家,成功则会功垂青史,当然也会让所有人更加忌惮。而去往青海国则是一个收敛态势和锐利风头的做法。

文素说,她是真的想在官场上继续走上去的。

萧峥其实听到这句话时,已经明白了她的选择。

何况她手中还抱着他的塑像。

——是想带在身边当做个念想吧。

北城楼上,两人静静站着,如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夕阳隐去,云­色­沉沉,霞光晕开道道金边,勾勒前方群山连绵,宛若泼墨山水。

终有一日,这天下会整个在她面前铺陈出一幅壮丽画卷,而且壮丽的将不止是景­色­。

良久的沉默之后,文素似叹似诉:“退之,我已做了选择了。”

“所以……你是决定要去青海国了么?”

萧峥的声音平淡的几乎听不出情绪,即使如此,却让文素心中无端的一阵酸涩。

“嗯……你也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之前总领朝政已经引起诸位大人们的不满,如今身份一事尚且横亘其间,自然要收敛一些。”

萧峥叹了口气,目光盯着远处,却没有着落点:“你说的不错,可是……”

可是于他私心,却是不愿。

文素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笑得淡然,却掩饰不了神­色­间的不舍:“退之,不过三四年的时间而已,你会等我的,对不对?”

萧峥垂着眼默不作声,许久过去,终究点了点头:“无论何时,我都会等你。”

暮­色­四合,萧峥朝远方天际看了一眼,忽而抬手放在文素肩头,按着她跪了下来,随即自己一掀衣摆,也跟着跪倒在地:“你即将远离,今日以天地为凭,我萧峥愿与你文素结为夫­妇­,白首不离,你可愿意?”

他转头,迎上文素诧异的视线,目光灼灼:“此行一别数年,我想在你临走前定下白首之诺,素素,你……可愿意?”

文素神­色­间的诧异渐渐消退,扭过头悄悄抹了抹眼,再转过头来时,已是一脸阳光灿烂的笑意:“愿意,能嫁与你,我求之不得啊……”

萧峥扣紧她的手指,对着远处的群山拜倒。

一拜举案齐眉,二拜相扶相助,三拜执手终身……

过往的岁月一幕幕在脑海中划过,曾经的孤身奋战,曾经的权欲交织,如今有身边这人相伴,此生足矣。

而对文素而言,她的人生已经彻底经历过一次洗礼,起初的混沌,后来的打磨,再到之后的顿悟……是身边这个人的一路相伴,一路扶持。

他循循善诱,耐心等候,尊重她,支持她,教给她一个理想,让她知晓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从而确立一个目标,最终成就一番事业。

纵使目前有波折,又或者今后还会有波折,但都已不重要了。

也许在随着他踏入巍峨宫廷的那天就注定了今后波折重重。但是他一直在前方指引着她,或疾或徐,却总会停下来等待她一起走向终点。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她所言,得以与之相伴,她求之不得,并非玩笑,而是发自肺腑。

她想起很久之前父亲的教诲,女子在世,能得一真心待己之人,已是难得,她能遇见他,能被他爱上,已不是“难得”二字可以形容。

天­色­终于完全黑透,如同文素确定心意的那晚,二人相偎着一路同行回府。

沿途偶尔经过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却只看得到彼此,庆典尚未完全结束,夜空中的烟花阵阵绽放。时不时亮起的光芒划过他灿若星辰的眸子,映照出她如花笑颜,彼此早已忘记那场即将到来的分离。

摄政王府内一片安宁,二人十指紧扣走到西阁才停下了步子。

文素眨眨眼,­干­笑两声:“啊,哈哈,早点休息,呵呵……”

谁知刚要走,人已被萧峥一把拉住,顺势整个人也被扯入怀中:“素素,之前仪式虽然简陋,但以后可以再补,不过说到底,你我也算是成亲了啊……”

“呃,这个……所以呢?”

萧峥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嗤嗤闷笑:“所以……你说呢?”

反问的语调刚从喉间逸出,他已拦腰将她抱起,闪身进入院中。

一路跟着二人以龟速溜达回来的赵全捏着嘴­唇­吹了一声暗哨,数道黑影迅速掠出,落在他身旁。

赵全哈哈笑着拍拍手:“啊,各位兄弟,今日放假,不用守着西阁了,大家都自己去玩儿吧,哈哈,哈哈……”

“……”

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黄花大闺女,文素其实有点被吓到了。因为萧峥在她面前从未有过这种直接甚至可以说冲动的举动,然而等反应过来,她又明白了。

被放到床上时,她忽然伸出手捧住萧峥近在咫尺的脸,语气柔和:“退之,你放心,别说过三四年,就是过三四十年,我也会守着你我的约定,绝对会回来的,你可不可以不要这般担心?”

萧峥的动作顿了顿,轻声叹息,抬手覆上她的手背:“青海国女子为尊,我的确有些担心,万一你被东德女王带坏了怎么办?”

“嗯?怎么个带坏法?”

“比如……她送两个男宠给你什么的……”

文素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女王陛下很是洁身自好,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放心好了。”

萧峥犹自叹息:“可是有人跟我说,女人的承诺不可信,一定要得到手才行。”

“嗯?”文素一声疑问还未出口,已被他狂风暴雨般的吻堵住,随即他的动作又变得轻柔,到了最终,却还是离开了她的­唇­瓣,只余一声低叹:“我等你……”

他也想此时就与她缠绵不分,可是那是作为一个男子的占有欲。

而这个时候,他应该给予她信任,相信她会遵守那份约定,终会回来与他相守一生。

这份心思文素自然感受得到,虽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她何其有幸,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与守候。

两人都没再说话,许久之后,萧峥垂首,再次堵住文素的­唇­。

虽然仍旧热情的足以让人融化,却比刚才温柔了许多。不是担忧,也不是占有欲作祟,只是要抒发满塞在胸口的是积郁已久的情愫,不吐不快。

手所到之处,衣裳分崩离析。他轻挑慢捻,宛若当晚奏一曲《关雎》,不甚熟练,却贵在真诚呵护,而文素­唇­齿间逸出的细碎呻吟则是最美的伴唱。

无意识的动作打散了他的发髻,文素微微睁眼,迷蒙的视线对上他的视线,里面染上了太多情绪,除去欲,更多的是情。

他垂首,轻轻吻她的脖子,发丝随着动作在她肩胛处摩挲,惹来她的轻笑,下一刻,随着他的动作,却又换成了惊呼。

他的动作渐渐熟稔,于是她渐渐沉迷。

身下的人宛若化成了水,他却刚强的好似山,彼此缠绕,再难分离。

两人的发丝交缠,他的吻细细密密地一路蜿蜒,像是有意在她身上镌刻下自己的气息,直到自己也忍不住伏在她颈边喘息,刻意压抑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素素,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我。”

文素陷入混沌的思绪微微被拉出,随即心中一阵柔软。

她知晓他将自己看得重要,却没想到已经重要到一次分别会让他这样沉稳的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这样不确定,甚至显露出动摇和慌张。

她伸出手臂揽住他覆上一层薄汗的脊背,主动凑近吻了吻他的­唇­:“不会,永远不会,我还担心你会忘了我……”

萧峥没再让她说下去,他的吻又席卷过来,手指轻抚过她光洁的肌肤,寸寸相思,融入骨髓。

往日的沉稳淡然都暂且抛却,只这一晚,他急切的索取,贪得无厌,她予取予求,青涩乖巧。

当最后临近爆发的一刻,文素吃痛的惊呼,他轻柔地安抚,又变回了温柔细致的引导……

她已完全堕入梦中,任由他的牵引指导,像是融入了瀚海,四周都被他的气息包围,她随波浮沉,他稳稳支撑。

仿佛重归战场,但此战,他要胜的人是自己。

他要说服自己放手让她远离,安心等待。

然而这个念头却又像是点燃了熊熊大火,最终让他的动作越发激烈急促,文素缠缠绵绵的低吟激发他无尽的疼惜,却又让他生出更多的不舍。

夜­色­微凉,一室春光……

银钩画帐,萧峥拥着文素浅眠,窗外蓦地有一朵烟花灿烂绽放,文素在他怀间动了动身子,低哼一声,忽而抬手抚了抚他的脸。

“怎么了?”

他低声询问,却像是吓到了她,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的回答:“没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萧峥低笑了两声:“你要是觉得不真实,我倒是不介意让你重温一下。”

文素脸腾的红了,扭捏着嘀咕了一句什么。

萧峥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的脖颈边,好似一种威胁:“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你说的那话,那句‘女人的承诺不可信,一定要得到手’的话,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萧峥的笑容顿了一下,揽着她叹了口气:“是端儿,他曾经为你我之事帮我出谋划策时曾对我说过……”

“原来如此……”文素抱紧他的手臂,在他胸前拱了拱:“放心吧,他在平阳会好好的,就像我在青海国会好好的一样,终有一日,会再相聚的。”

“嗯……”

遥远的平阳,有人临夜登高,远眺京都。

月明星稀,山川静穆。他微微一笑,胸口却泛起一阵难抑的涩疼,手拢在­唇­边咳了好一阵之后才稍稍平复了些。

仰脖饮下一口美酒,他举杯对月,遥遥相祝: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六一章

崇德三年春,文素受青海国女王之邀赴青海国任职。

初任通议大夫,屡次进谏,废弊政,除贪官,立下大功。

次年被封为正议大夫,惩­奸­吏,铲除恶势权贵,巩固王权,深得东德女王信任。

同年,文素大力提拔新进官员,请议女王允许男子入朝,开科取士。后特辟农科,广兴织造,鼓励与梁国通商,于边界数座城池大开商埠。

不过作为一个外来户,虽然政绩斐然,也免不得会受到排挤,更何况文素的举动还影响到了贵族的利益。

头一年风平浪静地度过后,第二年,从她提议让男子入朝时起,就陆续遇到了阻力。

东德卓依对她说:“文大人如今真是脱胎换骨了,不过青海国不比梁国,许多事情,还需换个方式。”

她说这话时,正打算陪同女王陛下去行猎,文素歪着头不解地盯着她的一身戎甲:“我说,打个猎需要穿得跟打仗似的么?”

“哈哈哈……”东德卓依大笑:“所以本王才说叫你换个方式,有的时候穿戎甲不是只为了打猎,也是为了彰显权威。”

文素睁大了眼睛,随即一脸深思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她便完全变了个人。若说在大梁时她是一只随时会变成老虎的绵羊,那么现在她就偶尔会变成绵羊的老虎。

她一直努力地维持着平衡的关系,反倒忘了这里是女子为尊的国度,她无需要隐藏,该发威的时候就该发威。

于是一系列强有力的打击之后,贵族门阀纷纷放权,王权获得集中,可女王陛下除了对她感激之外,也有些心有余悸:“文爱卿,孤觉得现在看你有点儿……发怵。”

文素于是对她温和的一笑,女王陛下直接倒抽了口冷气。

“孤好像看见了当年的摄政王,可是他要是这么笑,还真是瘆的慌啊!”

文素抽了抽嘴角,决定不笑了。

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当然是刻意不去想的。

初来青海国时,她简直把自己逼成了一头驴,成天围着朝堂这个磨盘转悠,为的就是不去回忆在大梁的岁月。

后来还是高原反应让她歇了下来,她捏着不断冒血的鼻子蔫了吧唧地跟前来探望的女王说:“我没在断头台上挂了,好像就要在青海国挂了。”

女王神情凝重地握着她的手问:“要不要知会摄政王一声?”

文素一个激灵坐起来,连连摇头,瓮声瓮气地道:“仔细感受一下,似乎也习惯下来了。”

“……”

她来这里是要在以后风光满面地回去的,而不是一来就让他担心。

每隔两个月她都要写一封信快马送去摄政王府,然后耐心地等着他的回信。

他们极有默契,因为彼此说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都不愿说朝堂上的纷杂局面,都不愿说自己遇到的困境,当然也说不来­肉­麻兮兮的我想你呀你想我……

文素回忆了一番走出宫廷,抬头看了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年了。

她跟女王陛下告了假,说要去青海国边境的休养胜地休息一段时间,然后直接回去收拾了一下上了路。

实际上她要去的是附近的无锋山。

听闻那里山势极高,可以远眺大梁边镇,而且重要的是——

那里不会有高原反应。→_→

一路上山,到了山腰却再也上不去了,她撑着腰喘了会儿粗气,吩咐随从就在原地休整。

临峰远眺,似乎真的看见了黑压压的城镇,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

一年了,她学会了青海国的语言,吃惯了这里的食物,连这里的男人都看习惯了。要是再不看一眼大梁的国土,她怕自己会越来越不安。

幼年时她以为自己会在水润江南度过一生,却不曾想会在之后北上京都,如今又远赴西北,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

而且还是一个人。

回到青海国都城的那日,文素已经重拾心情,准备继续扮演威严高官的角­色­,谁知刚回府便一道晴天霹雳降下,将她吓去了半条命。

东德女王行猎时忽然遭到行刺,身受重伤。

文素忙不迭地入宫,刚踏入殿中便看见东德卓依守在床前,一脸疲倦。

“是贵族们不满打压,意图反叛,好在没事了。”

见到文素愧疚的脸,东德卓依像是慈祥的长辈一般拍了拍她的肩:“不用在意,大夫说好好将养,不会有大事的。”

文素顿时悚然:“那小事呢?”

“这个……”东德卓依又叹了口气,凑近她耳边低语:“恐怕子嗣会有艰难。”

文素瞪大了双眼。

当晚她又写信给萧峥,不知不觉就一脸的泪水。

当初病弱孤单离京的平阳王,失意归乡的傅青玉,还有如今东德女王的重伤……

她想起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江山政权,民生大计,是不是在得到的同时,总有些东西注定要失去?

萧峥收到信时也是夜晚,原本已准备就寝,看完信后却瞬间大惊,又立即披衣,招来赵全,命他连夜遍访名医,重金聘往青海国。

但是不可让皇帝知晓。

实际上,女王陛下自己也不知晓。大梁的大夫一拨又一拨地来给她医治时,她只以为是皇帝对她关心罢了。

好在最后一群大夫离去时跟文素点头说没事了。

或者说,影响不会太大了。

伤好后,女王陛下又恢复了往常的活力,招来文素时,却发现对方一脸憔悴,好像十天半个月没睡觉了一般。

“文爱卿,孤记得你去休养了,怎么跟去了一趟炼狱似的?”

文素微微心酸,心想去了一趟炼狱的是陛下您啊。

她坐在床沿,第一次僭越般握了眼前少女的手:“陛下,您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东德陛下认真的想了一下:“女儿。”

“嗯,将来陛下有了女儿,微臣想给她取名为安平。”

东德陛下不高兴了:“这个……好像是孤的女儿吧?”你没事儿凑什么热闹?→_→

文素忍不住笑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虽然是陛下的女儿,但是平平安安是我们所有人对她的期盼啊。”

东德陛下点了点头,也跟着笑了一下,却有些伤感:“素素,你是不是想回去了?”突然说起这个,让她觉得是文素思乡的表现。

然而文素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垂着眼摇了摇头:“不急,陛下,微臣再陪您一年。”

梁纪崇德五年初,文素被加封为一品光禄大夫,并任宰相。

同年三月,梁国皇帝陛下发来国书,邀请宰相文素亲率使团入梁商谈通商要事。然女王多次挽留,文素心中不舍,复留一年。

其实“不舍”只是对梁国的说法,她只是不想让萧峥担心,因为除去女王陛下这个因素之外,青海国又遇上了麻烦。

一位出使西域的王公贵族在返回都城后就开始头疼发热,不久就被查出患了瘟疫。

惨的是,这是位风流又爱凑热闹的贵族,更惨的是,在发现她患有瘟疫时,她的足迹已经沾染了大半都城。

这次换成瞒着萧峥了。文素一面请女王陛下发密信给皇帝陛下请派良医良药,另一方面又赶紧号召所有官员稳定人心。

她本要派人去探望那位贵族,奈何排挤她的大臣们一致认为她这个宰相需要做表率,于是最后这样重大的任务落到了她身上。

文素抱头,女王陛下这个时候让她做什么宰相啊!

晚上的时候她还是不甘不愿地去了,然而刚到了大门口便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她诧异地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大门洞开,里面火光熊熊,一名女子用青海国语言大喊着:“死了算了!你们统统给我陪葬!”

文素愣了半晌才认出那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女子正是如今弄的青海国人心惶惶的主儿。旁边一群人都被绑了手脚,呜咽不止。

过了一瞬,女子终于停止了叫喊,一把从人群里拽住一个瘦弱的男子,托着他就要往火堆里送,嘴里吱吱呜呜说着什么。

文素听得不太清楚,总之大意是最喜欢这个男子,所以要他第一个陪葬。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上前去把人救下,自己则左顾右盼了一瞬,抽了身边人的佩刀,走到目瞪口呆的女子跟前,用剑鞘把她敲晕了。

然后她在众人呆滞的眼神中,淡定地吩咐随从灭火,随即忍无可忍地嚷了一声:“你们这么多大男人,一个女人都摆平不了?”

下面有人小声嗫嚅:“宰相大人,这里又不是大梁。”

文素抚额。

混乱的场面总算得到控制。那个先前被她救下的男子已被解开双手,走过来跪在她身前用十分地道的中原话向她道谢。

文素垂眼去看他,忽然觉得他的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位故人,如今不知他怎样了。

思绪正飘忽着,男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是张极其漂亮的相貌,脸却有些红,支吾着道:“既然宰相大人救了小人,小人愿侍奉左右,不离不弃。”

文素没有说话,因为刚才看见他神情的一瞬,她竟又想起了另一位故人。

真是奇妙。

她好笑地摆了摆手,转身就走,男子却真的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甚至直到她登上马车他还跟在后面。

文素只好探出头来对他道:“你还是回去吧,本相不需要男子伺候。”

面前的人垂着头,宽大的衣袖下,纤细的手指不安的绞在一起,半晌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实不相瞒,小人害怕会再有­性­命不保的时候,还请大人救命。”

文素神情微动,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你叫什么?”

“小人的母亲是汉人,有个汉名叫小筝。”

文素蓦地抖了一□子,想起临行前萧峥的话,连连摆手:“改名!改名!改名就让你跟我回去!”

可怜的小筝委屈地点了点头,早知道就说这里的名字了,本想套个近乎,却不曾想反被嫌弃了……

皇帝派来的大夫很快就到了,瘟疫总算得到控制。女王陛下授意文素好好款待这些功臣们,可是她却有些情绪恹恹。

不是心情不好,只是觉得疲倦,开始只是觉得犯困,近几日却觉得像是病了,额头很烫,似乎是发热了。

可惜等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人已经晕了过去。

中间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耳边有­操­着汉语的医生忧虑地说她染上了瘟疫。

文素于是脑中一下子空白了,耳边似乎传来谁的哽咽声,就这么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六二章

女王陛不几次想要进文素房间探望都被东德卓依拦住了,最后只好无奈回宫,写信给皇帝。

当然是悄悄的。

梁国最近也是多事之秋,江南世家需要安抚,招抚的赵王、蜀王都需要另作安排,一时间萧峥忙的焦头烂额。

皇帝接到信时在寝宫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直到福贵看不下去出言提醒,他才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到底要不要告诉皇叔呢?”

然而还没想出答案萧峥已经大步走入了殿内,开口便问道:“陛下是否收到青海国的来信了?”

皇帝张大了眼睛:“皇叔您……”知道了?

萧峥紧抿着­唇­不说话,他自然知道,文素远去千里,他无法相伴,当然也不会将她置于自己耳目不及的境地。

本来他还抱着一丝希冀,希望自己能在皇帝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那样至少证明瘟疫并不严重,文素也一定会没事,可是现在……

他顿了顿,转身就走,却又被身后的皇帝叫住。

“皇叔……”他叹了口气:“您想去就去吧。”

萧峥止住步子,却没有回头,眼神望向殿外渐渐黑下的天­色­,最终还是摇了一下头:“她答应过本王,一定会回来的。”

皇帝走上前去,与他并肩站在门边,短短两年时光,他又长高了许多,声音也开始变化,所以说出来的话越发的显得深沉了许多。

“皇极,有些时候,朕觉得您的信念真是强大的可怕。”

萧峥转头,眼中微带不解。

“不过一个约定,为何您一定坚信她会回到您的身边?”

“陛下不也因为一个约定要娶青海国女王么?”

“这一样么?”

“一样,因为都包含着责任与信任。”

沉默了一会儿,萧峥忽而轻轻笑了一下,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听闻陛下在女王陛下的感染不也开始信佛了?”

“呃……是有些事。”皇帝的神情有些赧然。

萧峥点了点头:“若是文素能逃过此劫,本王此后也随陛下信佛,再也不妄杀生了。”

本皇帝神情一动,转眼着他,却只看到他棱廓分明的侧脸和微微敛下的双眸,最后故作轻松地笑道:“那联先去相国寺为皇叔请座佛像回来,您一定用得着!”

……

文素大概在睡了半个月后又醒了一次,期间刚好是小筝在照顾她,看到他双眼泛红,她才恍惚间记起当时哭泣的声音正是来源于他。

趋着有些力气,文素先是喝了一碗粥,之后便叫他离开。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瘟疫是会传染的,她不想连累别人。

小筝却说没事,之前他跟着那位“病源”那么久都没被传染,显然是不碍事的,不然女王陛下也不会允许在在旁照料。

另外,他哭其实也不只是因为她生病的绿故,而是……

天呐,他被堂堂大梁摄政王威胁了呀,再也不敢主动亲近宰相大了呀,他能不哭么?>_<

文素哪里知道这些内幕,听说不要紧,也就随他去了。

本来她还想请他代为写信给萧峥报平安,可是倦意袭来,便又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梁都城楼上,几乎每天傍晚都有人登高远眺,等着快马送来她的消息。更已征选天下名医派往青海国,只求她平安无事。

她想瞒,旱已瞒不住。

再醒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文素睁开眼便看见门外透入的阳光,带着一丝晨露的清新,有微微泛凉的风吹入,院中的一株枫叶红了,已是深秋。

门边站着一道白­色­背影,她诧异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才叫了一声:“小筝?”

人影慢慢转过身来,她目瞪口呆。

不是小筝。

他一步步走近,仍旧是当初和煦春风般想笑意,然后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怎么?不记得本王了?”

文素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平阳王爷?”

萧端点了点头:“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端的眼神闪了闪,情绪不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最后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来看看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

文素本想问问他的近况,因为他看上去越发的消瘦了,不过笑容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也不再有隐隐外露的气势,像是换了一个人。

于是她犹豫许久,换了个问法:“平阳王爷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啊,大慨就是游山玩水吧。”

“可有认识什么人?”

“嗯,倒也有过……”

文素撑着身子做起来,本想再继续问下去,却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不少力气,这才记起自己是因为瘟疫才躺在这里,连忙又躺回去,用被子蒙住脸:“平阳王爷快离开,我可是有瘟疫的。”

萧端笑着扯去她的被子:“怕什么,你差不多已经没事了,不然本王还不会进来瞧你!”

文素从被子里探出脸来,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地道:“我觉得你的话是真的。”

“没错啊,你是没事了啊。”

“不,我是说最后一句。”

“……”

事后回想,文素觉得那只是病中的一场梦,平阳王是不是真的来过,她竟有些既不清了。

但是的确是跟他说了许多的话,像是没有之前的­阴­谋和伤害,一切都早已消弭。

他还是第一次见面时不小心扑倒她的平阳王,用惯常的略带邪恶的笑容戏弄她,偶尔认真,但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意,微显狭长的眸子轻轻一转,便流露出多情的一面。

在他临走时,文素忽然说:“平阳王爷,您该找个人陪着,游山玩水一个人多孤单?”

萧端抱着胳膊淡笑,眼神却有些凄凉,半晌才道:“这世上恐怕只有傻子才适合我。”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可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心智不全的那种。”

文素的笑容僵了一下,因为她觉得这样的人可能已经存在。

那样也好,太聪明的人,便该有个互补的在身边。

说完这话萧端便离开了,之后文素再见他,已是很久之后。

当然她从未想过会是那样的场景……

一直到进入崇德六年,文素的身子才算大好,而那位“病源”贵族早已在入秋时一命呜呼。

得知消息后,她准备将小筝送出府去,他却死活不愿离开。

他害羞的时候像极了当初的刘珂,文素一时于心不忍就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上次萧峥写信给她时说齐简与秦蓉已经完婚,刘珂也在周贤达的撮合下相了一门亲,想来好事也该近了吧。

她写了封信给萧峥,说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政务,四处奔波,竟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久,以致于都忘了给他写信。

很快萧峥就回了信,说他恰好也在忙,没写信也没关系,保重身体就好。信的最后说自己最近开始信佛,甚至还抄了一段心经给她。

文素觉得不可恩议,怎么也无法将他跟佛教联系到一起,于是笑着回信,说届时一定要为他从青海国请座佛像回去。

到了这年三月,梁国皇帝再发国书,女王自然不舍地挽留,文素婉言谢绝,言辞恳切。东德陛下知晓她归心似箭,也不再挽留,允了她的请辞。

三月末,文素启程回梁,女王以黄金千两,良驹百匹,珍稀药材无数相赠,文素大喜承下。

告辞之日,百姓夹道相送,文素再拜谢后启程归国,谁知半路忽而获知女王并赠了一位名唤小筝的美貌少年给她,顿显仓皇,大骇而逃,众人哗然。

自此于青海国内留下一段奇闻。

……

而梁国,自祟德二年平定江南七王之乱,摄政王励­精­图冶,稳定西戎,消除边患隐忧,政治清明。此后大兴水利,鼓励通商,大揽人才,广开言路,四海初显繁荣之态。

祟德三年,皇帝陛下微服游学,巡视天下。祟德五年归朝,自此入国子监,潜信学文习武。常与摄政王探讨政务至深夜,孜孜不倦,满朝称道。

祟德五年,得摄政王授意,皇帝亲发国书,邀请文素归国。朝臣初有反对之声,恰逢东德女王请留,文素未能得行。

六年,皇帝陛下再发国书,加盖摄政王印,朝臣惶恐,再无反对之言。

月末,文素启程归国。

五月未到,京城开始繁忙起来,这是每年与青海国交易前夕的必然情景。随着官方使团而来的还会有许多青海国民间的生意人,京城里的生意人近水楼台,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得月的机会。

不过还未等到青海国的采购团来,摄政王府的老管家带着一群丫鬟女婢已经在市场上席卷了一番。

有眼尖的将他们给认了出来,诧异地问身边人:“啧,摄政王府这是要办什么大事不成?”

“哎呀,你不知道?那位女少傅要回来啦。”

“嗯?女少傅回来跟摄政王府有什么关系?”

“啧啧,孤陋寡闻啊孤陋寡闻,当年摄政王千里从战场赶回来,一箭救下女少傅的事情你忘了?这两人之间……”

“啊……”一群围观者恍然大悟。

而如今,北城楼之上,连日来有人日日到此,一身玄衣,迎历而立,登高远眺。

赵全恭敬地站在一旁,在看到前方旌旗招展时,偏头看去,果然看见自家至爷那微微扬起的嘴角。

她曾送他出征,等他凯旋。

如今,换他等她了……

后梁史记载:

文素者,江南人士,幼敏而好学,以成柳絮高才。其祖高德,女治斐然,留于后世,素自承而扬也。

祟德元年,摄政王以结盟之故始推新政。素胸怀大志,勇揭榜而为幕僚。过数月,殿前获封户部郎中,后交来使,平水患,除贪乱,加进三品侍郎。

祟德二年,促梁青二国之盟,得东德女王厚赞,帝甚礼之,加封天子少傅,众议纷乱。

素动荡间孤身上位,辟万江而独悬一木,诲帝以奇功技巧,不可外道。后帝尝叹为良师,尊敬有加。

二年末,摄政至平七王之乱,收复江东江南。年,素远离梁土,受诏于青海女王驾前。

初任通议大夫,屡次进谏,废弊政,除贪官。次年加封正议大夫,惩­奸­吏,铲恶贵,固王权。其后开科取士,特辟农科,广兴织造,鼓励通商,大开商埠。祟德五年加封一品光禄大夫,并任宰相。

祟德六年,素奉召归国,婚摄政至,帝诏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次日受封为一品少傅并摄政王妃,等同亲王爵。

祟德七年得长子竚,次年翌封为世子。九年秋复得一女,同年获封郡主爵。

同年秋,帝满十五,摄政王归政,复领晋王爵。是年冬,素辞官退隐,携晋王退江南定居,后游历四方,行踪不定。

祟安十四年,晋王薨,享年八十,追封承天行道英明渊功圣武宽仁德成武皇帝。素大恸,乃始有疾。后潜心修书,补《子衿集》,以享后人。

过五年,卒于江南,谥为立德侯,加封惠哲敏肃正仁佐天弘圣毅皇后。同承天武皇帝合葬皇陵,祀奉不断……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