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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

成仇。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

个人就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自从在白果树下崩了欧阳先生和几个学生,晋军突然谨慎起来。以往,两三个当兵的

在街上胡乱溜达是常事,如今,没有十个八个的凑群,谁也不敢单独行动,而且神­色­异样。

人们觉得城里变得古怪起来。

晋军打来的辰景,没像奉军把城里和附近的村子抢个一­干­二净,傻乎乎的百姓还满心

以为纪律严明,根本没料到他们是耐着­性­子等待时机,单等地里的秋粮回家归仓,再让家家

户户乖乖把粮食放到预备好的车上,更没想到弄这些粮食是为了和奉军决一死战。

吴二造这些天特别忙,按照王秉汉的吩咐,他明着帮晋军维持捐粮秩序,暗里

派人盯上了一车车粮食的去向。

吴二造手下的几个警察,都是跟从他多年的秃鹰狼狗,眼珠子转悠片刻,便探听到了

底细。原来晋军连抢带逼弄来的五十四车粮食,统统放在城东北的众春园里,还有两个连的

兵专门把守。

众春园本是定州一大名胜,潴水为塘,占地百十亩,植有杨柳万株,亭榭古雅,花草

茂盛,宋太宗时定州知州李昭亮创修,历经几百载,几度兴衰。园里有为纪念韩琦和苏东坡

在定州任知州的"韩苏公祠",也有为苏东坡亲选的一块"雪浪石"建造的雪浪寒斋。因为清

朝皇帝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都曾驻跸于此,所以定州人也管它叫做"行宫"。

吴云云在林先生宿舍看到花瓣儿的辰景,一时羞愤交加,一溜小跑到警察局叫来几个

值班的警察,以通­奸­乱宿的罪名将二人抓逮起来。

吴云云早听说花瓣儿毒杀芒种的事体,只盼着借这个机会让吴二造替她出口恶气,警

察局也早接了白玉莲的诉状,只是忙着看粮没有顾上。吴二造回到家听女儿一番哭诉,第二

天早晨,又在警察局听手下人说王秉汉才是投毒杀人的幕后指使,"嘿嘿"怪笑起来。

吴二造是何等人物,没有七八个心眼儿能从跟班打杂熬到警察局长?兵荒马乱的年月,

晋军的话他听,奉军特派员王秉汉的也听,将来不论哪方占了上风,都能当座上客喝杯庆功

酒。他觉得不显汤水地脚踩两只船,才是乱世总立于不败的英雄。

小晌午,吴二造吩咐手下在十字街的回民楼备了一桌酒席,又让人通知王秉汉必到。

一切安排停当,眯眼靠在椅子上哼了会儿不成调的秧歌腔,大摇大摆赶往回民楼。

回民楼是定州最大的一家酒楼,掌勺师傅是来自宁夏的哑巴老表。据说,六年前他来

定州的辰景,投亲访友走错地方,饿得头晕眼花没了法子,想到里面讨口饭吃。他一不作揖

二不张口,只朝老板暗中比划了一下手指头,老板转身便端上来一盘一个­肉­丸的牛­肉­馅饺子,

又兑了一碗香油芫荽汤。他吃饱喝足却不住地摇头,往厨间看了看,抄起炒勺把­肉­案上剩下

的东西炒了一盘菜,端上来指了指让老板吃。老板只咂了一口就喜笑颜开,从此,他成了回

民楼的第一厨。

吴二造在雅间等王秉汉,脑子里念想着他被揭穿老底的表情,心里一阵得意。他没想

到王秉汉为报夺妻之恨,居然使出借刀杀人的招数。不管事体大小,他总算抓住王秉汉一个

短处。当然,他不可能将王秉汉绳之于法,但毕竟把事体压下来可以卖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而这个人情,说不定会派上大用场。

正时正晌,王秉汉一身儒雅打扮撩帘进来,身后跟了那个闺女。闺女穿得极显鲜亮,

水粉红的小绸褂,葱心绿的单裤,脚上是双黑缎子面的绣花鞋,鞋面上两只鼓着眼眼的阔嘴

蛤蟆,坐在滚了水珠儿的荷叶上,望着一朵半开不开的九瓣莲花。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东

门街小三水绸缎铺的手艺。

闺女不敢坐,拘谨地站着。

王秉汉拉了她的手,让她挨自己坐下,又朝吴二造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有事体?"

吴二造瞅一眼闺女,对王秉汉"嘻嘻"笑道:"兄弟,你……你唱的这是哪出?"

王秉汉也笑着说:"咋?嫌俺把她留下咧?俺也没想到。当初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个人出

出气,没成想遇上个有情有义的。俺待见她这没让人动过的身子,说实话,这几天俺俩没咋

出过屋,你叫俺喝酒,俺还不情愿哩!"

闺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吴二造假装惊讶地说:"兄弟,红颜知己可是可遇不可求哩,你这辈子闹着咧一个,得

好好摆几桌请客,不然,哥哥不依你!"

王秉汉摆手道:"没说的,不过还得等几天。再过来的辰景,俺请你管事行不?"

吴二造拍着大腿说:"老弟给俺这面子,俺还得弄份大礼哩!只是哥哥脾气急,你得说

个天数,别让等得太长喽!"

王秉汉晓得他嘴里的"天数",其实是想问奉军还有几天打回定州城。他脑子里转了个

圈,低声说:"咋样也得等个三集四集的,凡事总要准备准备不是?"

吴二造心里有了底,笑着对闺女说:"弟妹,俺兄弟一表人材,心眼又好,你可要好好

伺候哩,莫辜负喽他的一片心意。"

闺女瞅了王秉汉一眼,痴痴地说:"给俺赎身子的大恩大德,几辈子也还不清哩!俺啥

也不懂,以后就变着法儿地实心实意报答呗!"

王秉汉搂了闺女的腰身,亲昵地说:"以后别总大恩大德的,两口子还能把这老挂嘴上?

现在时机不对,过些日子安生喽,俺好好在回民楼摆几桌,给你个正儿八经的名分!"

闺女低了头说:"花费那么多钱­干­啥?心里晓得俺傻对你好就行咧!"

吴二造听罢"哈哈"大笑,挑起大拇指道:"兄弟,弟妹真是个好人,俺听得都

快想跑出去替你嚷嚷咧!"

王秉汉说:"别说俺咧,还是说说你的事体吧,到底有啥事?"

吴二造收了笑,低声说:"俺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花老板的闺女小七岁红和九中的林

先生让手下人一块儿抓咧!"

王秉汉这些天没出门,自然不晓得街上的传闻和花瓣儿的事体,不由愣了愣,眯着眼

说:"哪个林先生?"

吴二造说:"教音乐的,见小七红有难,想把她带到京城,还要娶她为妻,晓得不?他

俩在宿舍里差点鼓捣成床上的事体。"

王秉汉并不关心这些事体,笑笑说:"她要能鼓捣成早强咧。就为这?你咋爱管这种事

体?放喽吧!"

吴二造说:"不光这,白……白玉莲告她投毒杀人哩。"

王秉汉­阴­沉下脸道:"这个臭娘们纯粹多管闲事,你想咋办?崩喽她?"

吴二造突然神秘一笑,低声说:"她倒是招咧,不过,有些话俺不敢相信哩。"说完,

笑眯眯地盯着王秉汉。

王秉汉猜到花瓣儿招了毒药的来头,于是,也微微笑着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晃,俏

皮地说:"吴局长,你说兄弟这手腕子上要拴俩东西,好看还是好笑?俺觉得肯定好看,你说

哩?"

吴二造晓得他话外的意思,不由心里一紧,有点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急忙说:"谁敢?

兄弟不嫌沉,哥哥还替兄弟嫌沉哩!"

王秉汉"哈哈"一笑道:"真是个好哥哥,俺没交错你。不过,俺不想弄得狼烟四动的,

早了早安生。"

吴二造说:"其实,俺也想跟你说一声,她本来要跟那个林先生去京城学京戏,

再也不回来咧。"

王秉汉说:"让她走也行,没必要做得太绝。俺受过她爹的恩,总得还还人情!"

吴二造尴尬地说:"能走当然谁也心里清静咧,可是小女……不想让那个林先生走,昨

天在家折腾半天咧!"

王秉汉猜出里头的弯弯绕,摆摆手道:"这是你的家事,你看着办。不过'行宫'那边

的事体你可盯紧喽,别顾芝麻丢西瓜,俺还等着回来成亲、摆席跟你的贺官大宴一勺子烩哩!"

吴二造慌忙点头说:"当然,哪轻哪重俺分得跟明镜样样的,兄弟就别再Сhā手管咧!"

王秉汉搂了闺女的脖子,看着她说:"俺现在的手还嫌不够用哩,你说是不?"

闺女的脸通红,悄悄在桌下把腿贴住他的大腿,低头看了一大一小并排的脚,心里上

来一阵甜丝丝的欢喜。

花瓣儿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事体连累林先生,他不但回不去京城,还被扣押在警察局的

后院,和她住成隔壁。她想见他一面,说句道歉的话语,那样心里还安生些。可是从她进来,

小铁门一直死关着,用力嚷几嗓子,隔壁没人应声。

这次花瓣儿没哭,从被警察抓进来,眼睛连湿都没湿。她晓得这是报应,不该动跟林

先生走的念头。京城不是她去的地方,定州还有她没做成的事体。无论咋说,也是她亲手把

毒药放在碗里的,芒种的命是她害的,就算白玉莲把事体大包大揽下来,她也应当为治病出

一份力。

想起跟林先生在宿舍里的景致,花瓣儿一身身后悔出汗来。咋就跟他亲了嘴嘴哩?咋

就让他捏攥胸脯上的酒酒哩?咋就鬼使神差地躺在床上,豁出去让他日一回哩?

花瓣儿觉得自己浑了蛋,是在用­肉­身子巴结他,指望他将自己带到京城,离开定州。

其实真的到了京城,她能放下芒种?身子躲了报应,心里的愧疚又咋填平哩?

花瓣儿也觉得对不起吴云云,她曾热心地帮过忙,咋就稀里糊涂抢人家的男人哩?她

觉得从看到林先生的辰景就开始昏头转向了,直到被关进黑屋里才清醒过来。

"哗啷---"

一声脆响,铁门大开。

一道强光照进屋里,花瓣儿觉得白花花一片,急忙闭了眼睛。

"小七岁红,出来吧,让你挪挪地方。"警察说。

"让俺回家?"花瓣儿问。

"想得美!这几天局里事体多,没人给你准备吃食,送你到城北的大号里吃大锅饭哩。"

"还没判下来,咋送俺到大牢哩?"

"这还用判?投毒杀人少说也得七八年,你等着吧,快咧!"

"俺说的话局长咋不听哩?俺是王秉汉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

"跟俺说不顶事,你倒霉也是自找的!"

"林先生哩?你们放他咧不?"

"人家可不像你,在这儿没呆一会儿就走咧。这工夫,说不定跟吴小姐在京城的大街

上闲逛哩!"

"真的?"

花瓣儿听得一头雾水。

"还金的哩!你以为人家林先生会看上你?像他那一表人材,不定日过多少女人哩!

他见你是土戏子,没准想尝尝新鲜!"

想起第一次在衙门口见他俩手拉手亲热的样样,又念想他俩在京城宽宽的大街上并肩

走着的景致,花瓣儿恍惚地像做了一场梦。她不明白林先生为啥变得这么快,难道在灯泡子

底下说的那番话全是假的?难道就是想用花言巧语占她的便宜?她觉得林先生不是那种人,

心里反倒替他开脱,也许被抓进来害了怕,也许吴云云又哭又闹感化了他。可她还是不明白,

不管咋说,他不该许诺那么多事体。幸亏吴云云来得及时,真要让他日了又没去京城,她不

是偷­鸡­不成反丢了一把米?

花瓣儿觉得庆幸,觉得根本不了解林先生这种大地方的人。

从小黑屋出来,警察给花瓣儿戴上"哗哗"响的手铐。

她觉得膀子一沉,心里害怕起来。

警察还算心眼不错,怕她在街上走着丢人,吩咐押解的另外两个同事截住一辆驴车,

让她坐在车上,铁铐也被他脱下来的黑褂子盖住。

花瓣儿心里"扑通通"跳着,在驴车上一颠一颠地从十字街往北走。她抬头看看天,

成群成群的野山雀和鸽子在天上飞来飞去,望了它们灵巧的身子,忽地想起小的辰景经常相

跟着芒种、白玉莲偷跑到南城墙上逮鸟的事体,不由得想落泪。

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成仇。

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个人就

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街上的人不多不少,看到花瓣儿坐在驴车上,后面紧跟了三个警察,晓得她要被押解

到城北的大号了。

定州再大,也不过只有二十四道街筒子,要想传个稀罕话语也就眨眨眼的功夫。其实,

街上早传开了花瓣儿在省立九中林先生宿舍的那个景致,而且被人们说得活灵活现。起初,

有些人不相信,可是传着传着,人们不再关心它的真假,只当一个笑料提神。

三个警察后面,相跟了一群瞧热闹的媳­妇­、娃娃,人们边走边小声议论,直到警察吹

胡子瞪眼,才兴致未尽地住了脚步。

不管咋说,花瓣儿是定州大秧歌的名角儿,更是年轻后生们心里梦里的人,他们不愿

意听这些嚼舌头的话语,他们宁肯相信这是造谣,于是,"呼啦"围上一大群,相跟着驴车往

北走,警察轰都轰不散。

"小七岁红,是你在韭叶黄饭碗里下的毒不?"有人大着嗓子问。

花瓣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脸关切和问询的表情,心里一阵愧疚。

"咋不说话,是真的不?"有人又问。

"俺是被人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俺以为是给他治病的好药哩!他是俺男人,

再对不起俺,也不至于害他哩!"花瓣儿的话警察局没人听,索­性­讲给众人。

"那是谁想害他哩?你说。"

"王秉汉,白玉莲的男人。药是他给的,俺当初以为他好心为芒种治病,没想到是借

刀杀人哩!"花瓣儿的心里觉得敞亮些。

"韭叶黄和莲花白勾搭成­奸­,你咋还想跟他好哩?"

"谁没个糊涂的辰景,俺这辈子就想跟他好哩!"花瓣儿的眼珠子潮湿起来。

"你和那个教书先生的事体又咋说?真的假的?"

"反正俺也没好下场咧,都跟你们说喽吧!俺听说白玉莲把俺告咧,四处求人疏通,

林先生是警察局长的闺女吴云云的朋友,他让吴云云帮忙说情,还要带俺到京城学唱京戏,

还说娶俺为妻。芒种成那个样样咧,白玉莲不让见,俺家也烧成灰灰咧,整个定州城没俺的

立脚之地,俺只想躲逃喽离开定州,就……就答应他咧!"花瓣儿的脸一片惨白。

"咋说你们让人家捉­奸­在床哩?"

"俺没和他­干­那事,俺……"花瓣儿的脸又"通"地涨红。

"林先生对你是真心不?"

"这位警察大哥刚说,这会儿林先生和吴云云在京城的大街上闲逛哩。俺算是个啥?"

花瓣儿想笑,使了半天劲笑不成。

"你真舍得不唱大秧歌咧?还往别处走不?"

"俺爹死前让俺重振花家班,让乡亲们还听秧歌戏,俺下大牢咧,事体也就一风吹咧。

俺把秧歌戏当成­性­命样样着欢喜,命没咧,还有啥舍得不舍得哩?"花瓣儿不想再说,把脸

扭向别处,眼里的泪跑出来,打湿了肩头。

有人还想问,警察抡起­棒­子假装往下劈砸。

一群后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驴车上花瓣儿的悲伤样样,腔子里鼓荡着风雷样样的愤

恨。

"小七岁红,你等着,俺们为你写万民折,掉脑袋也保你---"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后生炸着嗓子狂喊一句,众人回头踅摸,见那人眼里满是泪花花,

嘴­唇­抖颤着泛了青光,脸上却是堂堂的感慨和义气。

白玉莲嘴对嘴地往芒种肚里灌了几服汤药,还是不见起­色­。蔡仲恒提前有话,这种边

解毒边调理肺腑的法子不能急,要在腔子里积攒下比毒­性­更多的药­性­,才能慢慢恢复。

白玉莲这些天不错眼珠地看着芒种,渐渐摸准了脾气。她晓得芒种的嗓子没了救,因

为他连哑巴的"呜哇"都没有,耳朵和眼睛还有点残存的灵­性­,再就是脑子还清楚。他不想

吃饭的辰景,咬紧了牙关不动,而每次喝药,那黑汤汤连白玉莲都苦得打激灵,他愣是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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