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
成仇。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
个人就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自从在白果树下崩了欧阳先生和几个学生,晋军突然谨慎起来。以往,两三个当兵的
在街上胡乱溜达是常事,如今,没有十个八个的凑群,谁也不敢单独行动,而且神色异样。
人们觉得城里变得古怪起来。
晋军打来的辰景,没像奉军把城里和附近的村子抢个一干二净,傻乎乎的百姓还满心
以为纪律严明,根本没料到他们是耐着性子等待时机,单等地里的秋粮回家归仓,再让家家
户户乖乖把粮食放到预备好的车上,更没想到弄这些粮食是为了和奉军决一死战。
吴二造这些天特别忙,按照王秉汉的吩咐,他明着帮晋军维持捐粮秩序,暗里
派人盯上了一车车粮食的去向。
吴二造手下的几个警察,都是跟从他多年的秃鹰狼狗,眼珠子转悠片刻,便探听到了
底细。原来晋军连抢带逼弄来的五十四车粮食,统统放在城东北的众春园里,还有两个连的
兵专门把守。
众春园本是定州一大名胜,潴水为塘,占地百十亩,植有杨柳万株,亭榭古雅,花草
茂盛,宋太宗时定州知州李昭亮创修,历经几百载,几度兴衰。园里有为纪念韩琦和苏东坡
在定州任知州的"韩苏公祠",也有为苏东坡亲选的一块"雪浪石"建造的雪浪寒斋。因为清
朝皇帝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都曾驻跸于此,所以定州人也管它叫做"行宫"。
吴云云在林先生宿舍看到花瓣儿的辰景,一时羞愤交加,一溜小跑到警察局叫来几个
值班的警察,以通奸乱宿的罪名将二人抓逮起来。
吴云云早听说花瓣儿毒杀芒种的事体,只盼着借这个机会让吴二造替她出口恶气,警
察局也早接了白玉莲的诉状,只是忙着看粮没有顾上。吴二造回到家听女儿一番哭诉,第二
天早晨,又在警察局听手下人说王秉汉才是投毒杀人的幕后指使,"嘿嘿"怪笑起来。
吴二造是何等人物,没有七八个心眼儿能从跟班打杂熬到警察局长?兵荒马乱的年月,
晋军的话他听,奉军特派员王秉汉的也听,将来不论哪方占了上风,都能当座上客喝杯庆功
酒。他觉得不显汤水地脚踩两只船,才是乱世总立于不败的英雄。
小晌午,吴二造吩咐手下在十字街的回民楼备了一桌酒席,又让人通知王秉汉必到。
一切安排停当,眯眼靠在椅子上哼了会儿不成调的秧歌腔,大摇大摆赶往回民楼。
回民楼是定州最大的一家酒楼,掌勺师傅是来自宁夏的哑巴老表。据说,六年前他来
定州的辰景,投亲访友走错地方,饿得头晕眼花没了法子,想到里面讨口饭吃。他一不作揖
二不张口,只朝老板暗中比划了一下手指头,老板转身便端上来一盘一个肉丸的牛肉馅饺子,
又兑了一碗香油芫荽汤。他吃饱喝足却不住地摇头,往厨间看了看,抄起炒勺把肉案上剩下
的东西炒了一盘菜,端上来指了指让老板吃。老板只咂了一口就喜笑颜开,从此,他成了回
民楼的第一厨。
吴二造在雅间等王秉汉,脑子里念想着他被揭穿老底的表情,心里一阵得意。他没想
到王秉汉为报夺妻之恨,居然使出借刀杀人的招数。不管事体大小,他总算抓住王秉汉一个
短处。当然,他不可能将王秉汉绳之于法,但毕竟把事体压下来可以卖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而这个人情,说不定会派上大用场。
正时正晌,王秉汉一身儒雅打扮撩帘进来,身后跟了那个闺女。闺女穿得极显鲜亮,
水粉红的小绸褂,葱心绿的单裤,脚上是双黑缎子面的绣花鞋,鞋面上两只鼓着眼眼的阔嘴
蛤蟆,坐在滚了水珠儿的荷叶上,望着一朵半开不开的九瓣莲花。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东
门街小三水绸缎铺的手艺。
闺女不敢坐,拘谨地站着。
王秉汉拉了她的手,让她挨自己坐下,又朝吴二造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有事体?"
吴二造瞅一眼闺女,对王秉汉"嘻嘻"笑道:"兄弟,你……你唱的这是哪出?"
王秉汉也笑着说:"咋?嫌俺把她留下咧?俺也没想到。当初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个人出
出气,没成想遇上个有情有义的。俺待见她这没让人动过的身子,说实话,这几天俺俩没咋
出过屋,你叫俺喝酒,俺还不情愿哩!"
闺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吴二造假装惊讶地说:"兄弟,红颜知己可是可遇不可求哩,你这辈子闹着咧一个,得
好好摆几桌请客,不然,哥哥不依你!"
王秉汉摆手道:"没说的,不过还得等几天。再过来的辰景,俺请你管事行不?"
吴二造拍着大腿说:"老弟给俺这面子,俺还得弄份大礼哩!只是哥哥脾气急,你得说
个天数,别让等得太长喽!"
王秉汉晓得他嘴里的"天数",其实是想问奉军还有几天打回定州城。他脑子里转了个
圈,低声说:"咋样也得等个三集四集的,凡事总要准备准备不是?"
吴二造心里有了底,笑着对闺女说:"弟妹,俺兄弟一表人材,心眼又好,你可要好好
伺候哩,莫辜负喽他的一片心意。"
闺女瞅了王秉汉一眼,痴痴地说:"给俺赎身子的大恩大德,几辈子也还不清哩!俺啥
也不懂,以后就变着法儿地实心实意报答呗!"
王秉汉搂了闺女的腰身,亲昵地说:"以后别总大恩大德的,两口子还能把这老挂嘴上?
现在时机不对,过些日子安生喽,俺好好在回民楼摆几桌,给你个正儿八经的名分!"
闺女低了头说:"花费那么多钱干啥?心里晓得俺傻对你好就行咧!"
吴二造听罢"哈哈"大笑,挑起大拇指道:"兄弟,弟妹真是个好人,俺听得都
快想跑出去替你嚷嚷咧!"
王秉汉说:"别说俺咧,还是说说你的事体吧,到底有啥事?"
吴二造收了笑,低声说:"俺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花老板的闺女小七岁红和九中的林
先生让手下人一块儿抓咧!"
王秉汉这些天没出门,自然不晓得街上的传闻和花瓣儿的事体,不由愣了愣,眯着眼
说:"哪个林先生?"
吴二造说:"教音乐的,见小七红有难,想把她带到京城,还要娶她为妻,晓得不?他
俩在宿舍里差点鼓捣成床上的事体。"
王秉汉并不关心这些事体,笑笑说:"她要能鼓捣成早强咧。就为这?你咋爱管这种事
体?放喽吧!"
吴二造说:"不光这,白……白玉莲告她投毒杀人哩。"
王秉汉阴沉下脸道:"这个臭娘们纯粹多管闲事,你想咋办?崩喽她?"
吴二造突然神秘一笑,低声说:"她倒是招咧,不过,有些话俺不敢相信哩。"说完,
笑眯眯地盯着王秉汉。
王秉汉猜到花瓣儿招了毒药的来头,于是,也微微笑着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晃,俏
皮地说:"吴局长,你说兄弟这手腕子上要拴俩东西,好看还是好笑?俺觉得肯定好看,你说
哩?"
吴二造晓得他话外的意思,不由心里一紧,有点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急忙说:"谁敢?
兄弟不嫌沉,哥哥还替兄弟嫌沉哩!"
王秉汉"哈哈"一笑道:"真是个好哥哥,俺没交错你。不过,俺不想弄得狼烟四动的,
早了早安生。"
吴二造说:"其实,俺也想跟你说一声,她本来要跟那个林先生去京城学京戏,
再也不回来咧。"
王秉汉说:"让她走也行,没必要做得太绝。俺受过她爹的恩,总得还还人情!"
吴二造尴尬地说:"能走当然谁也心里清静咧,可是小女……不想让那个林先生走,昨
天在家折腾半天咧!"
王秉汉猜出里头的弯弯绕,摆摆手道:"这是你的家事,你看着办。不过'行宫'那边
的事体你可盯紧喽,别顾芝麻丢西瓜,俺还等着回来成亲、摆席跟你的贺官大宴一勺子烩哩!"
吴二造慌忙点头说:"当然,哪轻哪重俺分得跟明镜样样的,兄弟就别再Сhā手管咧!"
王秉汉搂了闺女的脖子,看着她说:"俺现在的手还嫌不够用哩,你说是不?"
闺女的脸通红,悄悄在桌下把腿贴住他的大腿,低头看了一大一小并排的脚,心里上
来一阵甜丝丝的欢喜。
花瓣儿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事体连累林先生,他不但回不去京城,还被扣押在警察局的
后院,和她住成隔壁。她想见他一面,说句道歉的话语,那样心里还安生些。可是从她进来,
小铁门一直死关着,用力嚷几嗓子,隔壁没人应声。
这次花瓣儿没哭,从被警察抓进来,眼睛连湿都没湿。她晓得这是报应,不该动跟林
先生走的念头。京城不是她去的地方,定州还有她没做成的事体。无论咋说,也是她亲手把
毒药放在碗里的,芒种的命是她害的,就算白玉莲把事体大包大揽下来,她也应当为治病出
一份力。
想起跟林先生在宿舍里的景致,花瓣儿一身身后悔出汗来。咋就跟他亲了嘴嘴哩?咋
就让他捏攥胸脯上的酒酒哩?咋就鬼使神差地躺在床上,豁出去让他日一回哩?
花瓣儿觉得自己浑了蛋,是在用肉身子巴结他,指望他将自己带到京城,离开定州。
其实真的到了京城,她能放下芒种?身子躲了报应,心里的愧疚又咋填平哩?
花瓣儿也觉得对不起吴云云,她曾热心地帮过忙,咋就稀里糊涂抢人家的男人哩?她
觉得从看到林先生的辰景就开始昏头转向了,直到被关进黑屋里才清醒过来。
"哗啷---"
一声脆响,铁门大开。
一道强光照进屋里,花瓣儿觉得白花花一片,急忙闭了眼睛。
"小七岁红,出来吧,让你挪挪地方。"警察说。
"让俺回家?"花瓣儿问。
"想得美!这几天局里事体多,没人给你准备吃食,送你到城北的大号里吃大锅饭哩。"
"还没判下来,咋送俺到大牢哩?"
"这还用判?投毒杀人少说也得七八年,你等着吧,快咧!"
"俺说的话局长咋不听哩?俺是王秉汉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
"跟俺说不顶事,你倒霉也是自找的!"
"林先生哩?你们放他咧不?"
"人家可不像你,在这儿没呆一会儿就走咧。这工夫,说不定跟吴小姐在京城的大街
上闲逛哩!"
"真的?"
花瓣儿听得一头雾水。
"还金的哩!你以为人家林先生会看上你?像他那一表人材,不定日过多少女人哩!
他见你是土戏子,没准想尝尝新鲜!"
想起第一次在衙门口见他俩手拉手亲热的样样,又念想他俩在京城宽宽的大街上并肩
走着的景致,花瓣儿恍惚地像做了一场梦。她不明白林先生为啥变得这么快,难道在灯泡子
底下说的那番话全是假的?难道就是想用花言巧语占她的便宜?她觉得林先生不是那种人,
心里反倒替他开脱,也许被抓进来害了怕,也许吴云云又哭又闹感化了他。可她还是不明白,
不管咋说,他不该许诺那么多事体。幸亏吴云云来得及时,真要让他日了又没去京城,她不
是偷鸡不成反丢了一把米?
花瓣儿觉得庆幸,觉得根本不了解林先生这种大地方的人。
从小黑屋出来,警察给花瓣儿戴上"哗哗"响的手铐。
她觉得膀子一沉,心里害怕起来。
警察还算心眼不错,怕她在街上走着丢人,吩咐押解的另外两个同事截住一辆驴车,
让她坐在车上,铁铐也被他脱下来的黑褂子盖住。
花瓣儿心里"扑通通"跳着,在驴车上一颠一颠地从十字街往北走。她抬头看看天,
成群成群的野山雀和鸽子在天上飞来飞去,望了它们灵巧的身子,忽地想起小的辰景经常相
跟着芒种、白玉莲偷跑到南城墙上逮鸟的事体,不由得想落泪。
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成仇。
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个人就
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街上的人不多不少,看到花瓣儿坐在驴车上,后面紧跟了三个警察,晓得她要被押解
到城北的大号了。
定州再大,也不过只有二十四道街筒子,要想传个稀罕话语也就眨眨眼的功夫。其实,
街上早传开了花瓣儿在省立九中林先生宿舍的那个景致,而且被人们说得活灵活现。起初,
有些人不相信,可是传着传着,人们不再关心它的真假,只当一个笑料提神。
三个警察后面,相跟了一群瞧热闹的媳妇、娃娃,人们边走边小声议论,直到警察吹
胡子瞪眼,才兴致未尽地住了脚步。
不管咋说,花瓣儿是定州大秧歌的名角儿,更是年轻后生们心里梦里的人,他们不愿
意听这些嚼舌头的话语,他们宁肯相信这是造谣,于是,"呼啦"围上一大群,相跟着驴车往
北走,警察轰都轰不散。
"小七岁红,是你在韭叶黄饭碗里下的毒不?"有人大着嗓子问。
花瓣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脸关切和问询的表情,心里一阵愧疚。
"咋不说话,是真的不?"有人又问。
"俺是被人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俺以为是给他治病的好药哩!他是俺男人,
再对不起俺,也不至于害他哩!"花瓣儿的话警察局没人听,索性讲给众人。
"那是谁想害他哩?你说。"
"王秉汉,白玉莲的男人。药是他给的,俺当初以为他好心为芒种治病,没想到是借
刀杀人哩!"花瓣儿的心里觉得敞亮些。
"韭叶黄和莲花白勾搭成奸,你咋还想跟他好哩?"
"谁没个糊涂的辰景,俺这辈子就想跟他好哩!"花瓣儿的眼珠子潮湿起来。
"你和那个教书先生的事体又咋说?真的假的?"
"反正俺也没好下场咧,都跟你们说喽吧!俺听说白玉莲把俺告咧,四处求人疏通,
林先生是警察局长的闺女吴云云的朋友,他让吴云云帮忙说情,还要带俺到京城学唱京戏,
还说娶俺为妻。芒种成那个样样咧,白玉莲不让见,俺家也烧成灰灰咧,整个定州城没俺的
立脚之地,俺只想躲逃喽离开定州,就……就答应他咧!"花瓣儿的脸一片惨白。
"咋说你们让人家捉奸在床哩?"
"俺没和他干那事,俺……"花瓣儿的脸又"通"地涨红。
"林先生对你是真心不?"
"这位警察大哥刚说,这会儿林先生和吴云云在京城的大街上闲逛哩。俺算是个啥?"
花瓣儿想笑,使了半天劲笑不成。
"你真舍得不唱大秧歌咧?还往别处走不?"
"俺爹死前让俺重振花家班,让乡亲们还听秧歌戏,俺下大牢咧,事体也就一风吹咧。
俺把秧歌戏当成性命样样着欢喜,命没咧,还有啥舍得不舍得哩?"花瓣儿不想再说,把脸
扭向别处,眼里的泪跑出来,打湿了肩头。
有人还想问,警察抡起棒子假装往下劈砸。
一群后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驴车上花瓣儿的悲伤样样,腔子里鼓荡着风雷样样的愤
恨。
"小七岁红,你等着,俺们为你写万民折,掉脑袋也保你---"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后生炸着嗓子狂喊一句,众人回头踅摸,见那人眼里满是泪花花,
嘴唇抖颤着泛了青光,脸上却是堂堂的感慨和义气。
白玉莲嘴对嘴地往芒种肚里灌了几服汤药,还是不见起色。蔡仲恒提前有话,这种边
解毒边调理肺腑的法子不能急,要在腔子里积攒下比毒性更多的药性,才能慢慢恢复。
白玉莲这些天不错眼珠地看着芒种,渐渐摸准了脾气。她晓得芒种的嗓子没了救,因
为他连哑巴的"呜哇"都没有,耳朵和眼睛还有点残存的灵性,再就是脑子还清楚。他不想
吃饭的辰景,咬紧了牙关不动,而每次喝药,那黑汤汤连白玉莲都苦得打激灵,他愣是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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