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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山里的车祸

那是好些天以前的事了,此事发生在县城通往碑坝山区的山路上。

这段崎岖陡峭的山路,像一条瘦长瘦长的臣龙,绕上海拔两千六百公尺的米苍山脉的一翼。每当举国欢庆的国庆节一过,山上便积起皑皑白雪,至来年农历三月始化,在这漫长的季节里,这条通往山区的唯一大动脉就停止了博动。夏季和初秋,仍是灾难的季节,频繁爆发山烘无情地冲噬着山野,山路被咬得遍体粼伤。路面总是泥烂不堪,东一个水坑,西一块高石,一不小心,车轮便陷进了深深的软泥中。

对生活在这里的八万多勤劳的山区人民来说,这段不可或缺的山路已成为他们感受现代文明的绿­色­信道,也成为他们致富的希望所在。可是他们已被现代文明抛得远远的。

还在炙热的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这天清晨,一辆满载乘客的中巴车自县城出发,开往碑坝山区。一出风景如画的汉中盆地,车就颠簸在山路上。

一路上,几位进城回来的农民叭哒着烟锅,浓烈的烟味弥漫在车内,呛得几位­妇­女直皱眉头。

一位晕车的­妇­女,自车爬上山路,她就将头伸向窗外,哇哇地呕吐。如今她已腹腔空空,吐的酸水已发黄了。农民仍在抽烟,你一锅,我一锅,他们很陶醉自己的行当似的。­妇­女皱眉,没好声气地说:

“抽几锅啦?把烟袋给我。”

“哈哈,你早说一声嘛,大嫂,你早说,我们还不抽呢!”

“还不把你们的烟锅子揣在怀里,没看见我晕车,吐了一路,就是还没吐出黄胆。”

“大姐,”另一位­妇­女说。“你买些晕车药,总好受些。”

“中国造的,我都买完啦!还没服下去,又吐出来了。上车之前,我也服过,不管用。”

“你试试这个药,我今天用了,还有效。”

接过递来的药,她服了下去。“再叭哒叭哒的,”她说。“当心我给你扔在窗外头。”

农了笑了。“早说一声嘛,”一个说,“你发啥火?”望着这位衣着时髦的­妇­女,他们在车旁上敲掉烟,赶紧收起烟锅。“莫发火,我们收起来就行罗。”“国家该颁布一条法律,”­妇­女说,“来禁止车里抽烟。这才人的身心健康有利。”农民笑了,露出满嘴的黄牙。“国家忙嘞,那里注意到这些事情?”“大嫂,你不是山里人,头一次来?”一个问。又一个说:“这位嫂子是搞收购的,我一看就晓得。”另一个又问:“大嫂,你收购啥,毛猪还是山货?收山货还要几天,枳壳刚下树,核桃还没晒­干­,大部分还在树上呢!”“你关心这么多­干­吗,”­妇­女说,“我看你们是脸厚!”“话不能这么说,山里有山里的行头。我们自家就有核桃和枳壳,当然我们就关心这些罗。嘿嘿。”“脸厚!”农民讨个没趣,就自嘲地笑笑,不再言语了。没有了呛人的烟味,也没有了憨厚的家乡话,车内很快就有了鼾声。

忽然,车内发出一阵恐怖的尖叫,乘客都醒来了,一个个惊慌失措,眼看着车向石墙上撞过去。

还好,经验丰富的司机踩住了刹车。一个颠簸,车身一偏,前轮掉进了泥烂的背水沟。车头与石壁仅有一寸之远。

乘客下了车。他们擦着额头的汗水,来领略这份险情。紧张和虚惊之后,大山里飘荡着他们的笑声。险情刺激了他们沉闷的大脑,凉爽的高山气候,宜人的山岚和满目晴翠格外令人舒心。鸟儿在枝叶间唱歌,歌声悦耳。

他们站在路边,坐在山石上,吸烟,吃东西,兴致勃勃地闲侃。男的扭过身在,在路边哗哗地尿着,羞得­妇­女走到一边去。几位未婚姑娘东瞅瞅西瞧瞧,便钻进了路边的草丛中。“这几个姑娘要放便哩!小心碰到角麂,回去生个怪胎。”农民又开始抽烟了。司机从车身下探出头来:

“听你话,就晓得你家里八辈子没女人。”

农民只是在笑。

“快点儿,都来帮手忙!”

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花白头发,高高的额头上布满皱纹;三角眼,左眼帘有一块黑­色­的胎记,乍一看,有点像独眼龙。“要想走就快点儿,来呀,拖的拖,推的推。”他将大索挂在车后。

大家停止了说笑,就像小矮人围住了“格列佛”。司机轰动油门,大家也“嗨吆——嗨吆——”地推拉着,车仍旧未爬出水沟。司机一着急,车窗的玻璃就在山壁上碰碎了。

“这要打正方向才能出来,”农民说。“师傅,你把钢钎给我,我给你别正。”农民别正方向,车一轰油门,便上了路。

在这条道上开车的司机大多会修车,否则,车出了毛病,就搁在这茫茫的大山里。

这是个“之”字弯道,下山的车有可能撞在这辆车的ρi股上。司机看了看地势,就叫人去弯道的另一边挡住下山的车。售票员则拾来几块石头,掩住车轮。“师傅,这车能修好吗?”抽烟的农民问。司机很光火:“你是瞎子还是咋回事,没看见我在修?”“你还是独眼龙咧!”农民小声地说。“老爹,要不然咱们走,”另一个说,“最多走四个钟头就到西河,再有两个钟头就到碑坝。从镇上回去,就是摸黑也行。这么等也不是回事,哪个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去。老哥,你再去问一声师傅。”“把你的烟我装一锅。他火气大,要问你自己问。”“想走你们就走。老规矩,过了山就不退票。”农民抽着烟说:“才下山就不退票?没这个道理!”“要走你们就走,”说,“过了这山头就不退票。这不能破了规矩。走也是你们自己叫走的,我们没人催你。”“你们车坏了。”“车坏了,可是我们在修罗。”农民问:“车能修好嘛,到底啥毛病?”售票员很不耐烦了,­干­脆不理他们。司机从车下探出头说:

“变速器出了问题,要等你们就等。最多半个小时就能修好。你们要走就赶紧走!”

农民又不说话了,蹲到一边去,抽着烟。

一个钟头过去了,车总算修好了。司机坐在驾驶室,握着方向盘左旋右转,直到万无一失,才放声地喊:

“喂,快快快,都上车!”乘客又鱼贯而上。

车向前行驶,至转弯处,大家就有些惊慌了。先是车头悬在崖上;再是车身;然后是车尾。车顺利地转过一个盘道,乘客的心就落了。他们放心地笑笑,又若无其事地打盹。

窗外,左边车速紧贴的石壁上划出无数变动的流线;右边,隔着深涧是直立的山石,不平整的浓绿嵌在褐红的石壁间,像恶鬼张着嘴,在车身的颠簸中滑向尾翼。这无尽的景致总是在密闭着车窗里视阈。一只麻雀自打开的车窗飞了进来。它叽叽喳喳地叫着,拍打着翅膀,在人头间飞窜。几个小孩子被乐了,便站起来抓,小手碰掉几根羽毛,鸟儿却从打开的窗户逃走了。

车速加快了。转过一个弯道,乘客就惊慌起来。

“咋回事,你刹车呀,师傅!”

“妈的,刹不住!你们赶紧跳车。”司机大声喊着。衔着烟锅的农民向驾驶室扑去:“撞呀,往山上撞呀!不敢下去,下去就没命脉啦!”司机带着哭腔:

“跳呀!跳呀!刹不住车啦!你们快跳呀!”

车内人慌乱着,相互拥挤,这样快的速度,谁也来不及跳车。司机苍老的声音在喊:

“你们快跳呀!完啦!我的妈,不得了!”

就见车头向路边飞去。道旁的绿屏挡住了挡风玻璃,很快又被压下去。车一腾空,人就眩晕了,眼肖漆黑一片。躯壳活像气不够饱的皮球在车厢里碰撞。

一声巨响,就有人从车窗或车身裂开的口子飞出去。随后是一连串的响声,车在向山下翻滚。在一块大青石前,车身稳定了。世界一片死寂。

几十秒,几分钟?仿佛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人们开始掉来了,有的就永远这样安睡了。

车的残壳里,或是四周,躺满了伤死者。醒来的人们在爬动。只听见无数的呻吟。

“老哥,你没事吧!看我好好的。”农民站在一块大石上,四处张望着。他摸出烟袋。一大滴血滴进烟锅里,燃着的烟咝咝地响一阵,灭了。又一滴血滴在烟秆上。接着是又是几滴。抽烟的农民有些惊奇了,他向天空望,一边是倾斜的山坡,顶上则是蓝盈盈的天。有什么东西眯糊了他的眼,接着脸颊上也有了热乎乎的东西流过。是血?他质疑地摸一把:血!“哎哟,哎哟!老哥,我脑门上有个娃娃口。哎哟,老哥,痛死我罗!”他的老哥正脚步轻快地起来。

麻木和惊恐过后,声势浩大的痛苦袭向人群。有的打着滚,有的抱着腿哭叫,有的在撕下衣边包扎伤口,有的则倒在血泊中,只有身子在轻微地颤抖着。

包括司机、售票员,以及七名儿童在内,全车共有四十三位乘客。一位婴儿死在了妈妈的怀里,年轻的妈妈抱着小死尸哭得死去活来。孩子死了两位,另外有四个受了重伤。农民只有一位受了轻伤,其它人则忙着遍山找自己的背包。

几位学生青年学生组织了抢救队伍,将受伤的人背上了三百米高的斜坡。一位腹部受伤的­妇­女死在了半路。司机被压在车下,探着上身,但谁也无力救他。

不知何时,那几位农民已悄悄地走了。

在碑坝镇,此事被朝得风风火火,假假真真。居然有人说,全车四十多人都埋在了山里。年过七时的宽富大爷在距碑坝镇不远的女儿家里小住,无意听人说大川也在所翻车里,大爷急了。又勉强住了几日,就匆匆地赶回家去。

承德是他的长子。大爷和次子承志生活在一起。回到家,他直接来找大川了。

一连数日的晴天,碧空万里无云,太阳像个火球,倾泻万吨光热,山林的晴翠只渐深沉了,玉米卷了筒,石渣地里的苗已­干­枯了,点火即着。

淑华大妈整天钻在间作的玉米林里挖土豆。儿媳在地的另一头,可以听见彼此的锄头声。不时,她们也直起腰来,大声地谈论一阵。大川早砍好柴,每日奔忙在柴山至烤房的路上。在这段三公里的小道上,他每天要跑上十多来回。夜里,他加班时,又将扛回的柴锯短、劈开。在烤房前的草地上,已架起了高高的柴堆。老爹通常白天烤烟,半夜又来换大川。虽是烤着烟,他的手里却是做着活。介烟绳不够,不觉间,他又搓好了一大圈。毛孩儿围着爷爷转,妈妈便能放开手­干­活了。

这天正午,柴一下肩,大川就看见宽富大爷坐在烤房前添柴。“你坐了翻山的车啦?”

“我没事呀。爷,你几时回来的?”

“几时回来的?我就是为你才回来呢!你坐那车了,回来也不给你爹说一声?”

“嗯,坐了。”他坐在大爷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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