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川睡了三小时,闻见饭香就醒来了。吃过晚饭,已过十一点,他端上一杯浓茶向老爹走去。承德老爹佛像一样坐在烤房前的棕垫上,头也不回地说:
“这几天你睡得少,就再睡会儿吧。”
“爹,你去睡吧。我没事。”
“最好叫你娘来烤半夜。她胆小,怕后头的古山。她烤烟的话,你就在后头架个床。”
“娘白天活路多。晚上就叫她休息。”
“半夜你还是来叫我。”说着话,老爹起了身。“中间这几炉要看湿度表,变色不好,往后卖不上价。”老爹撑着拐杖,拖着身子过了屋角。
半夜,大川不忍心叫醒父亲,虽然他有时也过来。
“熬吧,熬几天就过了。去学校再休息。”他咬着牙挺了下来。
第三炉烟烤完,紧接着是第四炉。不觉间大川已熬了十余个通宵。他恍惚了,虚脱了,分不清清晨还是黄昏。
白天他在土豆地劳动,举起锄头就忘记了要干什么。更令母亲揪心的是,儿子黑瘦成一个小老头了。有一回他蹲泥光沟里土豆捡土豆,身子一歪就睡着了,一只蚂蚱爬进耳朵里。
最初几夜没有月亮,如今又出现新月了,只是早早地又凋谢了。高低起伏的山野似若沉寂的坟冢,或是长卧不起的巨兽。夜像一个神秘的老人躺在幽冥的墓中,打着呼噜,呓语人世难懂和秘笈。时间的钟声在它深处敲响,已是午夜了。此刻,所有的叶子都指向自己的星辰,所有的晚风都指向自己的路,路已被沉寂封锁了。万物都沉入夜的宽大的怀抱中,夜却在坟冢间徘徊。独有蟋蟀伏身草茎,中踌躇满志地弹奏着夜的狂想曲。猫头鹰苏醒在冬青树高挑的枝头。蚯蚓在温润的泥下没有昼夜地耕耘。
静寂的山村,似乎可以听见夜铮铮的拔节声。承德老爹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
土狗是个精灵儿,悄悄地,它躺在大川身边的木屑上睡着了。它在守护主人寂寞的灵魂。大川困了,去附近转转。他一离开烤房,狗就醒来了,忠诚地望着他,机灵地聆听玉米林间那些细微的声响。过一阵,它又回到烤房前。偶然望着那空无人迹的小路慢吠一阵。
忽然,狗支起了耳朵,林间有细微的声息传来。它哼叫几声,又躺下了。
宽富大爷上了年纪,少有熟睡的时候,干脆披着衣服来陪大川了。还不见人影,就听见他洪亮的声音:
“你靠在棕垫上睡一会儿,我给你添柴。”
他来到烤房前,掏出烟袋往烟锅里装。“还是睡不着,人老了,有时间,瞌睡反倒少了。”他凑过来点烟。眯着眼,整个的头都有罩在青烟中,火光映红了他左边脸膛上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五十年前土匪头子阵桥春留在他脸上的剑疤,但半年后,他躲在刺从后,一枪结束了那杂种的命。
“你整柿叶喝没?”
“都不生效呀,”说。“这还怕睡着嘞!睡着后,说不上就醒不来了。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口气。”
大川没说话,他又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声。
“这十几天,就你在熬夜。人年青,要当心身体。瞌睡大的年龄,该睡就得睡。你爹不能熬夜,你娘的胆子又小。我看你也没办法!”
“我担心爹咳嗽。”
“村里没好先生。肖家沟当年有个肖神医,在明家祠堂收了万先生,那才叫在世华佗呢!刘家祖婆都有断气了,麻线都缠在手腕脚腕上,万先生拿过脉,一针就扎在她心窝上,人当场就活过来。她还问:‘我这是在哪里?我梦见自己在飞,一步飞一座山,忽然就被拉回来了。’这我上亲眼见过的。病好了以后,她又活了十八年,在我三十岁那年她才走,坟就葬在我们明家坟园里。外姓把坟葬在我们祖坟里,那还是第一座。”
“唉,要是有个好医生,爹就不受这些苦了。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我念书的错。要依我的,就把这棵大柏树砍了,卖些好送爹去大医院治病。”
“书要念,这不敢耽搁。卖树也是为了送你念书。买树的都来过几回了,就是不敢向你爹提,这是棵风水树。”
“这树要卖啥价?”
“两千五,这个我也说不清。我还指望卖一万!”大爷吸着烟说。“这树有历史了,是我们祖上栽下来的,怕有一二百年啦!原来有七根,如今就剩下根小的。你二爹和我的都砍了,那时候没现在值钱,想起来卖得冤!话又说回来,我当时怕空心。这棵树也有可能空心,早些卖了也对。以前的树有两棵就空了心,砍下树,里面是红蚂蚁!”
“早此些砍了也对。有蚂蚁就怕雷击。”
“那要成了精,雷公爷才看得上眼。如果要砍树,就用大索拉,这段住的人户多。”
“爹同意买树?”
“你呢?我还想征求你这个大学生的意见呢。”
“买。买了爹就有钱治病。我呢,就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家里就忍气能口气了。”
“千万别跟你爹这么说,”大爷说。“你的书一定要念,这点上,我和价钱爹一样的想法。至于卖树,要问你爹才晓得。按你娘的,就把它卖了,怕你念书走的时候烟钱没出来。我跟你娘都商量过,就是还没跟爹提。唉,我这把年龄也不想操这闲心,好闲些,好好过几年日子。”
“要卖就卖给哥。”
“那要背住他才对,卖给他就怕使不到钱。”
“可惜树少了,当年卖树,吃尽了亏。”
“我们小的时候,”大爷说。“这遍野都是树!”
“爷,你就给我讲些历史吧。”
“我还不知道咋讲,想着啥就说啥。”大爷烟吸得更带劲了。“我们祖上来这里年代还不常久。这个明家大祠堂还是先辈修下的。以前这里是啥?跟老林一样,又没人户。这段历史说起来就长得很!往后,我慢慢给你讲。”
“就讲嘛,爷。”
“四爷没去世。等他走了,他那里有族谱,我拿来了,就可以给你讲得详细些。”
“只要有族谱,我就看得懂。爷,这是明家的历史,现在我们这一代人,好多事都不知道。”
“你们这代人再提这些事的不多了。你还是多念了些书,明白事理。”
“以前,我可能觉得这是落后,现在看来,其实这是一种文化,一种民族性的东西。我们的祖辈能把这些一代代地传下来,这就证明它有存在的必要性。我们现在没有老一辈人的禀性好,人也浮躁了,这跟我们失去了这些东西很有关。我想,等我有时间了,好好把族谱整理一下。”
“好呀!马鞍山还有大族谱,你时间了,你就去抄一份。”
“我经常呼你谈马鞍山。”
“马鞍山是我们明家的分支。我们的祖辈来这里当时是两兄弟。后来不知道是啥原因,两兄弟不和,一个就去了马鞍山发育一支人。我们这支是幺房,马鞍山那支是长房。”
宽富大爷戴顶旧式蓝布帽子,上面落满了灰。帽檐并未遮全双鬓,露出霜白的发。眼不大,也不见得有神,眼帘红肿着。瘦削的脸上有个又大又红的鹰勾鼻子。鼻子下面不长的胡须圈住了干裂的嘴唇。嘴里衔着烟秆,不时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换过大川,坐在一把破椅上,盯着炉里的火,过一阵又添进一块木柴。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啥原因,”大爷接着说。“我们这两支人一直就没走动。其实,这里到马鞍山也不远,来去二三百里。以前听人说,是收山货的说过,那支人现在也是大姓,在当地有钱有势,近年还出了县长。比较起来,我们就不如,他们不来,我们也不能冒失地去。四爹过去给我讲的大多就是这些方面的事。不是他讲,我也不晓得这些历史。”
“其实,我也晓得一些。清朝我们的祖上出过五子登科,按时间推算,不过一百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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